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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9 我要出海了

“不得不借助‘阿尔忒弥斯’号了。”杰拉德猛地合上其便携式折叠桌,揉了揉紧锁的眉头。我认识杰拉德时,他才五十多岁,而今他已七十多岁了,但那塌鼻子尖脸,瘦高的体形和孜孜不倦的工作态度却一点没变。唯独那头稀稀疏疏的白发透露了他的年纪,原先是那么浓密乌黑,如今已白如霜雪,一条显眼时髦的红丝带点缀在发尾。
“‘阿尔忒弥斯’号只是一艘中型帆船,上面可载船员四十人左右,”杰拉德说,“这个季节有点晚了,可能不好办——所有的印度航线班轮一个月前就应该走了。‘阿尔忒弥斯’号如果没留下来维修,应该也和船队去牙买加了。”
“你最好先随便给我一艘——再加一位船长,”詹米告诉他,“船的大小不重要。”
杰拉德竖起了眉毛,怀疑地看着詹米:“哦?出海后,你会遇到想象不到的问题。这个时候出海很可能遇到狂风,那时候,小帆船会像个软木塞一样摇摆不定。侄儿,我问你,这时候在船上靠什么才能平安地渡过英吉利海峡?”
詹米原本就已面无血色,听到杰拉德的分析后,脸色更加难看了。作为一个十足的旱鸭子,詹米不仅容易晕船,这次身体也垮了。从因弗内斯到勒阿弗尔,尽管一路上都风平浪静,詹米却病得很重。我们安全抵达杰拉德在码头旁的那间仓库,六小时后,詹米的唇色依旧惨白,眼睛上仍然是一圈深深的黑眼圈。
“我能应付得了。”詹米慢吞吞地答道。
杰拉德非常了解詹米的回答意味着什么,于是用怀疑的眼神盯着他。詹米踏上任何一艘抛锚的船,几乎都会变得面无血色,想到要待在一艘小船里,在大西洋上颠簸两三个月,再顽强的人都会因此而踌躇。这也一度让我困扰。
“那么,我想也没有别的法子了,”杰拉德叹了一口气,说出了我的心声,“至少你身边还得有位医生,”杰拉德冲我笑了笑,“我想,你会陪着他,是吗,亲爱的?”
“是,没错。”我询问杰拉德,“船要准备多久?出发前,我得找一家好点的药铺,把我的医药箱装满。”
杰拉德努起嘴,专注地思考着。“如果情况允许的话,需要一周,”他接着说道,“‘阿尔忒弥斯’号现在在毕尔巴鄂,它将满载一船西班牙黑毛皮和一批意大利铜矿,然后运到这儿。风平浪静的话,后天就到了。这次出海我还没聘好船长,不过我心里有个不错的人选。我可能得去巴黎寻他,来回需要四天时间。再加上一天时间用来储物、装水、料理其他杂事,一切就绪后,一周后的黎明便可出发。”
“多长时间能到达西印度群岛呢?”詹米问。无论是一路的奔波,还是短暂的休息,詹米紧张的神经从未放松,此刻的他就像绷紧的弓,也许只有找到小伊恩,他才会放松下来。
“在这个季节,得两个月,”杰拉德依旧皱着眉头答道,“但现在冬天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如果碰到大风,可能得三个月,或者更久。”
或者永远到不了,曾经做水手的杰拉德因太迷信——或者太老练——而没有说出这一可能性。然而,我还是看到他偷偷地敲了一下木质写字台以求好运。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他也没有说出口。这种可能也一直盘踞在我的脑海里,那就是,我们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那艘蓝色的舰船驶向了西印度群岛。我们所仅有的消息是杰拉德从勒阿弗尔港务长那儿得到的,过去五年,那艘船——大概叫“女巫”号——先后两次来过勒阿弗尔,每次都说其母港是巴巴多斯岛上的布里奇敦。
“再给我描述一下那艘抓走小伊恩的船长什么样好吗?”杰拉德问道,“它离开的时候,是浮在水面上,还是沉下去一些,和负有重载即将远行的船一样吗?”
詹米闭上眼睛,聚精会神地想了一会儿,接着睁开眼睛,点点头:“负有重载,我可以发誓。它的炮门离水面不到六英尺。”
杰拉德满意地点点头:“这么说,它肯定离开此港了,而不是往回走。我在法国、葡萄牙和西班牙的主要港口都有信差。幸运的话,我们能找到轮船的起运地,然后根据其航行图,便能确切知道目的地。”杰拉德薄薄的嘴唇突然垂下来,“除非船上是海盗,他们按假图纸航行。”
那张由红木雕刻而成的折叠桌,经过长年累月的使用,已变得色泽暗沉。杰拉德笨手笨脚地把它放在一旁,起身往前走。
“不过,现在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我们快回房间去吧,马蒂尔德会做好晚饭等我们。明天我就带你去看船货清单,你妻子可以找一些她所需要的草药。”
尽管刚到下午五点钟,冬天的夜幕却已完全降临。回去的路并不长,但杰拉德还是安排了两位高尔夫球手护送我们回去,他俩手里各自举着一把火炬,身上都配备着一支结实的球杆。勒阿弗尔是一个繁荣的港口城市,天黑后,人们一般不会独自在码头街区行走,特别是那些腰缠万贯的酒商。
一路的奔波让我疲惫不堪,饥肠辘辘。勒阿弗尔的空气湿冷而压抑,到处充斥着难闻的鱼腥味。尽管如此,跟着两只火炬的亮光走在狭长幽暗的街道上,我的精神却越来越好了。多亏了杰拉德,我们至少还有机会找到小伊恩。
詹米和杰拉德有一个观点是一致的,那就是,如果“女巫”号上的海盗们没有当场杀掉小伊恩,那他们很可能也没有伤害他。身体健康的年轻男子,无论来自哪个民族,都能以高达二百英镑的价钱卖到西印度群岛做奴隶或契约仆人。按照现在的标准,这是非常可观的一笔收入。
如果他们真打算这么处理小伊恩,而我们又知道那艘船的目的港,找到并解救小伊恩就相当容易了。倏忽间刮来一阵风,几滴冰冷的小雨点从乌云密布的天空飘下来,打湿了我乐观的心情。我忽然想到,尽管在西印度群岛找到小伊恩可能并不难,但前提是“女巫”号和“阿尔忒弥斯”号得同时到达西印度群岛。冬日的狂风正如约而至。
雨噼里啪啦地越下越大,不断敲打着屋顶的石板。通常我听到这种声音会安然入睡,但此时此刻,这低沉单调的雨滴声让我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杰拉德用丰盛的晚餐和上等的葡萄酒招待了我们。回屋后,我辗转反侧,脑海中不断闪现被雨水浸湿的风帆和海面的巨浪,这可怕的幻象令我夜不能寐。詹米没有同我回来睡觉,而留在那儿和杰拉德商量这次出海的具体安排。
杰拉德愿意冒着有可能牺牲一艘船和一位船长的危险帮助我们寻找小伊恩,作为回报,詹米在此次航行中将担任货物经管员。
“担任什么?”听到这一提议我不由得问。
“货物经管员,”杰拉德耐心地解释,“就是负责货物的装卸、销售以及处置办法等。船长和船员们只负责航行,而经管员得看管好货物,如果遇到牵涉货物利益的事,船长也要服从经管员的决定。”
事情就这样安排了下来。尽管杰拉德非常愿意冒险帮助詹米,但他没有理由不利用这一机会赚钱。杰拉德很快便列出了要从毕尔巴鄂和勒阿弗尔装运的货物清单。到达牙买加后,我们将在那儿装上一大批货物,再去杰拉德在艾谢的甘蔗园装一批朗姆酒回程。
然而,回来得等到四月底五月初,那时候天气好转,有利于航行。从二月份到达牙买加直到五月份回苏格兰的这段时间,詹米可以将“阿尔忒弥斯”号开往巴巴多斯或其他地方,和船员们一起寻找小伊恩。三个月的时间,希望足够可以找到他。
杰拉德已经在法国从事酒水生意多年,损失一艘船除了郁闷几天,并不会拖垮他。尽管如此,这仍然是个慷慨的安排。然而,我不得不承认,杰拉德只是有可能损失自己的小部分财富,而我们却可能失去自己的生命。
从烟囱传下来的呼啸声渐渐变小,狂风渐渐停歇。然而我却仍然没有睡意,于是起身在肩膀上裹了被子,走到窗前。
此时深蓝色的天空乌云密布,躲藏的月亮给乌云镶上了一层金边,窗前玻璃上挂着一道道水痕。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稀稀疏疏的,但不到四分之一英里外的桅杆却看得分外清晰,那是停泊在码头上的许多船只。它们在岸边随风摇摆,随浪沉浮,但船帆却不为所动,紧紧收拢。油然想到,再过一周,我便会踏上其中的一艘船。
以前我唯恐找不到詹米,从来不敢想象找到他后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后来我找到了他,便想到了以后。起先我会是一名印刷工的妻子,每天的生活都围绕着爱丁堡政治界和文学圈大大小小的新闻忙碌;紧接着,詹米干起走私,我们就这样流亡在外,日子过得胆战心惊;最后,我们回到苏格兰高地,在农场中干活,繁忙却安定,这是我以前就了解并喜欢的一种生活。
同以前转折得一样快,如今我的生活又改变了,以前的种种可能突然不复存在,又将面临不可预料的未来。
奇怪的是,我虽然也感到苦恼,但更多的是兴奋。我已经安定地生活了二十年,就像一只藤壶一样,陪在布丽安娜、弗兰克以及我的病人们身边。如今命运——还有我自己的行动——猛然将我同所有这些人和事扯断了联系,我觉得自己仿佛在大浪中自由地翻滚,被一些比我自身强大百倍的力量支配着。
呼吸使玻璃上蒙上了一层雾。我在那层雾上画了一个心形,就像过去,在寒冷的早晨我总会在玻璃上给布丽安娜画心一样。然后,我会把她名字的首字母写在画好的心里——B.E.R,代表布丽安娜·艾伦·兰德尔。她还会自称兰德尔吗,还是现在已经改口叫弗雷泽了?我很想知道。我犹豫了片刻,在心形中写下了一个J和一个C。
我还在窗前站着,这时詹米开门走了进来。“你还醒着吗?”他明知故问道。
“大雨让我无法入眠。”我走过去抱住詹米,他的温暖与坚实可以帮我驱散夜的阴冷。
詹米抱着我,脸颊倚在我的头发上,他身上散发着很浓的蜡烛和墨水的味道,却少了晕船的气息。
“你刚刚写什么了吗?”我问。
詹米低头惊讶地看着我:“嗯,可你怎么会知道呢?”
“我在你身上闻到了墨水味。”
詹米微微一笑,向后退了一步,抬起一只手来回在头上穿梭。“你的鼻子真是和松露猪一样灵,外乡人。”
“是吗?谢谢你,你的赞扬我收下啦,”我说,“你刚才写什么了?”
詹米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变得紧张和疲惫。
“我给詹妮写了一封信。”他说。詹米走到桌子旁,脱下了外套,慢慢解开长筒靴上的鞋带和衬衣前的褶边。“见到杰拉德后我才敢写信给詹妮,那样我就能告诉她我们的计划,让她看到希望,知道我们可以把伊恩安全带回家。”詹米扮了个鬼脸,把衬衣拉到了头上。“天知道詹妮听到这个消息会做什么——感谢上帝,当她准备行动时我已经在海上了。”他从衬衣中探出头来,苦笑道。
这封信必然写得不是那么简单,但我感觉詹米写起来很容易。詹米坐下来,脱掉了鞋和袜子,我走到他身后,帮他解开那粗厚的发辫。
“起码我很高兴信写好了,”詹米说的正是我想的,“我一直都在害怕告诉詹妮这件事,恐惧感胜过了一切。”
“你都一五一十告诉她了?”
詹米耸耸肩:“我从来都是这样。”
除了关于我的,但我并没有把这想法说出口,而开始帮他揉捏肩膀上痉挛的肌肉。
“杰拉德待威洛比先生怎么样了?”帮詹米按摩时,我想起了那位威洛比。威洛比先生和我们一同横跨了英吉利海峡,他一直跟着詹米,如同詹米穿了蓝色长袍的影子。在码头上,没有杰拉德没见过的人和事。他从容不迫地向威洛比先生鞠了一躬,并和他讲了几句中国话。然而,玛蒂尔德看这位陌生的来客时,眼神里更多的却是怀疑。
“我想威洛比先生已经去马厩中睡觉了。”詹米打了个哈欠,使劲伸了个懒腰,“玛蒂尔德说,她不习惯家里有异教徒,也不想破例。威洛比先生吃完晚饭后,她就开始往厨房里洒圣水。”詹米一抬头瞥见了我在窗玻璃上画下的心,黑色的线条和白色的雾气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是什么?”
“画着玩而已。”我说。
詹米抬起手来抓住了我的右手,用他的大拇指抚摸着我拇指上的那个小伤疤,这伤疤是卡洛登战役前,在我即将离他而去时,他用刀尖刻下的字母“J”。
“我没有问过你,”他说,“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去。我可以把你留在这儿,杰拉德会非常欢迎你住在他那儿,不管是这里还是巴黎,或者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回拉里堡。”
“是的,你没有问我,”我说,“因为你太清楚答案是什么了。”
我们看着彼此,不约而同地笑了。詹米脸上已经不再是心痛和疲倦的样子。他弯腰轻吻我的手掌,烛光柔柔地洒在他头上,亮澄澄的。
烟囱里仍然有呼呼的风声,雨滴如眼泪一般沿着窗玻璃滑落,但没关系了,现在我可以安心地入睡了。
早上,天放晴了。屋外刮着凛冽的寒风,杰拉德书房的窗玻璃被吹得咔嗒作响,室内却温暖如春。比起他在巴黎的那套豪华公寓,勒阿弗尔的这幢房子小很多,但仍然有三层楼,而且都是结实的砖木结构,环境舒适。
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我走过去,把鹅毛笔在墨水池中蘸了蘸。我将列下两个月的旅程中有可能会用到的医药用品。蒸馏酒是最重要也最好找的,杰拉德已经答应去巴黎给我装一桶。“但我们最好给它贴个别的标签,”杰拉德告诉我,“不然你还没走,水手们就喝完了。”
“精制猪油,”我慢慢地写着,“圣·约翰麦芽汁、大蒜、十磅蓍草。”我写下玻璃苣,又摇摇头把它画掉,换成了人们可能更熟悉的牛舌草,这是玻璃苣较早些的名字。
这是个慢活。以前我就知道所有常见草本植物的医药用途,只有个别不常见的不知道。我也不得不去了解,因为它们都是有用的。
而且,很多草本植物的药效都特别好。尽管在波士顿医院,我的导师和同事们质疑我,并直言他们的担心,但我时不时仍然会用草药给病人治病,并且效果都很好。“你看见兰德尔医生的做法了吗?她往人家胃里填了一百三十四磅煮熟的花!”我写着写着想起当时某个实习生震惊的发问,不由得笑了。
可实际情况是,因为没有碘酒,所以才要用蓍草和聚合草来清理伤口;因为没有青霉素,所以才要用狸藻来防止全身感染。
我忘了很多,但写下这些植物的名字时,它们的外观和气味便一一浮现在眼前——桦木油像沥青般漆黑,带有淡淡的清香;薄荷科植物有刺鼻的气味;春黄菊外表不明丽,但气味香甜;拳参味道苦涩。
桌子对面,詹米正努力列出他自己的一份清单。詹米右手有残疾,写起字来颇为费力,总时不时地停下来,抓挠左肘上正在痊愈的伤口,嘴里还嘟囔着几句咒骂。
“外乡人,你列上酸橙汁了没?”詹米抬头问我。
“没有。我应该列上吗?”
詹米把脸上的一缕头发捋到脑后,盯着面前那张纸,眉头紧锁。
“得看情况。通常在一艘大船上,外科医生负责提供酸橙汁。但在‘阿尔忒弥斯’号这样的船上,一般是没有外科医生的,所以食物的供给就由乘务长负责。但我们船上也没有乘务长,并且没有时间再去找一个可靠的人了。所以,看来我还要承担起乘务长的职责了。”
“好,如果你身兼乘务长和货物经管员两个职位,那我想我的角色就更接近船上的外科医生了,”我微笑着说,“我会去找酸橙汁。”
“好。”于是我们互帮互助地列起了清单,后来客厅女仆约瑟芬进来说有人来了。约瑟芬长长的鼻子皱了起来,无意中透露出她对来客的不悦。
“那个人正在门口的台阶上坐着。管家劝他离开,但他坚持说和您约好了见面,詹姆斯先生?”从约瑟芬话音里疑问的语气看,她觉得如果那人说的是真话,那就没什么事是不可能了,但职责还是驱使她把这不大可信的话转达给了詹米。
詹米扬起了眉毛:“一个人,怎样的一个人?”约瑟芬双唇紧闭,一本正经的,像是真的难以道来。我越来越好奇,于是走到窗户边,将脖子伸出窗外,看到台阶上坐着一个戴着一顶沾满灰尘的黑色宽边软帽的人。
“他看着像个小商贩,背上背着一包东西。”我向詹米回应道,同时手抓窗台继续将身子往窗外探。詹米抱紧我的腰将我拉了回来,又自己探头出去。
“哦,那是杰拉德提过的钱币交易商!”詹米惊叫道,“快带他上来。”
约瑟芬窄窄的脸上顿时写满了惊讶,于是立刻下楼把那位男子带了上来。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身材瘦长,步态踉跄。他身着过时的外套,宽大的马裤没有系上带扣,松松垮垮地在其细瘦的小腿上摇来摆去,脚上穿着最便宜的木鞋,两只长袜没精打采地耷拉着。
年轻人一进门就很有礼貌地摘下了头顶布满灰尘的黑帽子,露出一张清瘦而精明的面孔,脸颊上还留着稀疏但颇显朝气的棕色胡须。在勒阿弗尔,除了个别水手外,没有人会留胡须。因此,我不需看那顶黑色小便帽,便可知他是犹太人。
小伙子背上仍旧背着个布袋,笨拙地向我鞠了一躬,又向詹米鞠了一躬,“女士,”他快速的一鞠躬使其脸颊两侧的发辫都跳跃起来了,“先生,你能接待我真是太好了。”他的法语说得有点怪,语调没有起伏,让人难以跟得上。
我完全理解了约瑟芬为什么缄口不言,关于这个……人,尽管他的外表不讨人喜欢,但那双诚实的、大大的蓝眼睛还是让我对他露出了微笑。
“是我们应该感谢你才对,”詹米说,“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我堂叔说,你的名字是梅耶?”
年轻人点点头,脸上像小树枝般鲜嫩的胡须之间,露出了含蓄的微笑。“是的,我叫梅耶。不麻烦,我之前已经在勒阿弗尔了。”
“但你是从路途遥远的法兰克福过来的,对吗?”詹米礼貌地说。他微笑着把梅耶上下打量了一番,梅耶的衣服像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而且,我估计,你一路上还风餐露宿,”詹米继续说,“你要喝点酒吗?”
听到詹米的邀请,梅耶一时有些慌乱,嘴巴张合好多次,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
不过,梅耶打开包袱后,他的害羞也随之消失了。那个包袱虽然从外面看起来很不起眼,顶多能换几件破衣烂衫再加一顿午饭,但打开后,里面有一些小木架,它们可以巧妙地装在包袱里面的另一个框架上。每个小木架都被安置在一个小皮包里,它们放在里面就像是几颗依偎在一起的巢中之卵。
小木架下面有一块叠起来的布,梅耶把它拿出来,放在詹米书桌上,然后用极其夸张的动作将之打开,接着又挨个打开布料里面包裹着的小布袋,毕恭毕敬地取出一个个闪闪发光的圆形钱币,放在那块深蓝色天鹅绒布料上。
“一枚刻着阿基利娅·塞韦拉头像的奥里斯[6],”梅耶从天鹅绒上拿起一个小硬币,那金币闪烁着古老而浑厚圆润的光泽,“再看这个,卡尔普尔尼亚家族的一枚塞斯特尔提乌斯币[7]。”他抚摸着一枚稍微有些磨损的银币,双手如他的声音般轻柔,又把钱币放在掌心掂量,向我们展示它的重量。
梅耶抬起头,明亮的眼睛诉说着这些宝贝的价值。
“弗雷泽先生和我说,您想看希腊和罗马的珍稀钱币,并且越多越好。我并没有把它们全部带在身上,这是肯定的,但我带来的也不少——如果您想看,我可以托人去法兰克福把其余的也拿来。”
詹米微笑着摇摇头:“恐怕我们没时间了,梅耶先生。我们——”
“叫我梅耶就行,弗雷泽先生。”梅耶非常礼貌地打断了詹米,但话音里却带着一丝愠怒。
“当然。”詹米向梅耶鞠了一躬,“希望我堂叔没有误导你。我非常乐意给你一些报酬,以弥补你旅途中的花费以及时间成本,但我本人并不打算购买你的钱币……梅耶。”
梅耶困惑不解,眉毛上扬,同时一侧的肩膀也耸了起来。
“我只是想,”詹米一边慢慢说着,一边向前倾了倾身子,更仔细地看着桌上的硬币,“把你的硬币和我曾经见过的一些古老的硬币做个比较,然后——如果我发现了一些相似的——可以咨询你——或者你的长辈们,我不得不这样说,因为我觉得可能你年龄还太小——看他们是否知道二十年前购买过这些钱币的人。”
詹米抬头微笑着瞥了一眼这位年轻的犹太人,而梅耶此时正听得目瞪口呆。
“你可能了解的没那么多,我知道。但我堂叔告诉我,你的家族作为干这一行的少数人之一,是目前为止信誉最好的。如果你可以介绍我认识西印度群岛上对这方面感兴趣的人,我会感激不尽的。”
梅耶坐在那儿直盯着詹米,过了一会儿,他歪了歪头,那顶无檐便帽边上装饰的小黑珠子上闪过一缕阳光。很明显梅耶对这件事非常有兴趣,但他只是摸了摸自己的包裹说:“我父亲或叔叔可能卖过那样的硬币,我没有,但我这儿有一份目录册,上面记录着三十年来我们经手过的每一枚硬币,我会尽我所能帮助您的。”
梅耶把那块天鹅绒布料拉到了詹米面前,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说:“您看这里的硬币有像您以前见过的吗?”
詹米聚精会神地研究着一排排硬币,轻轻地拿出一枚银币,它大约和二十五美分硬币一样大,银币的边上是一圈跃动着的海豚图案,中间是一位战车御者。
“这个,”他说,“有几个很像——有一点点不同,但这几个上面都有海豚。”詹米又看了一遍,从中取出一个图案不是很清晰、有些磨损的金币,又拿出一个稍微大点、但保存较好的银币,上面刻着一位男子的正脸和侧脸。
“这些,”他说,“十四枚金币,其中有十枚上都刻着两个头像。”
“十枚!”梅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没想到欧洲还有这么多。”
詹米点点头:“我很确定——我近距离地观察过,甚至在手里掂量过。”
“这两个头像都是亚历山大大帝,”梅耶恭敬地抚摸着一枚硬币,说道,“确实很稀少。这是一枚四德拉克马银币,为纪念在阿姆菲波利斯进行的那场战役[8],以及这个城市的建立而制。”
詹米脸上带着微笑,全神贯注地听着。尽管他本人对古钱币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很欣赏梅耶的热情。
又过了十五分钟,翻了好几遍目录册,这件事终于搞定了。除了一些小金币和银币,以及一枚叫作金蒂娜里乌斯的重实的罗马金币外,詹米又挑出了四枚属于同一类型的希腊德拉克马。
梅耶弯下腰,又一次去包裹里找东西。这回他拿出一卷大页书写纸,上面系着一根丝带。解下丝带打开纸后,远远看去,上面就像画着一行行鸟类飞行的轨迹。仔细一看,原来写的是希伯来语,文字小巧而精确。
梅耶用手指慢慢滑过一页页纸,一会儿停在这儿,一会儿停在那儿,嘴里还嘟囔一句“嗯”,再继续往后看。最后他把这些纸张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歪着脑袋抬头看着詹米。
“先生,我们之间的交易应当保密,”他说,“尽管我可以告诉您,比如,在哪一年,我们卖过哪一种硬币,但我不能告诉您买者的姓名。”梅耶停下来想了一会儿后继续说,“事实上,一七四五年我们确实出售过您所描述的那些硬币——三枚德拉克马银币。正常情况下,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不过……先生,我偶然得知这些硬币的买主已经去世了——事实上去世好多年了。这种情况下,我就不能保证不说了……”梅耶耸耸肩,表现出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
“先生,买主是英格兰人,名叫克拉伦斯·马里波恩,即桑德林汉姆公爵。”
“桑德林汉姆!”我惊叫道。
梅耶好奇地看看我,又看看詹米,而詹米除了一脸感兴趣的样子外,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讶。
“是的,夫人,”梅耶说,“我知道桑德林汉姆公爵死了,他曾拥有一大笔古钱币,一七四六年我叔叔从他的继承人那儿把这些钱币买了回来——这笔交易在这儿有记录。”他说着轻轻举起目录册。
我也知道桑德林汉姆公爵死了,并且是在他刚死没多久就知道了。一七四六年三月份某个漆黑的夜里,詹米的教父默塔杀了桑德林汉姆公爵,不久之后,卡洛登战役爆发,詹姆斯党的起义遭到镇压。我最后一次见到桑德林汉姆公爵时,他蓝莓般的眼睛里写满了无限的惊喜。想到这里,我不禁咽了咽口水。
梅耶的眼睛在我俩之间来回转动,接着迟疑地说:“我再告诉你们一件事,我叔叔买回他收藏的硬币时,里面没有三枚德拉克马银币。”
“是的,”詹米自言自语道,“里面不会有的。”他一边回忆着,一边起身去餐具柜拿玻璃酒瓶。
“梅耶,谢谢你,”詹米一本正经地说,“现在,让我们敬你一杯,感谢你和你的小册子。”
过了几分钟,梅耶跪在地板上把那个包裹系紧,把詹米付给他的一小包里弗尔[9]装进自己的口袋,起身依次向詹米和我鞠了一躬,然后直起腰戴上了那顶布满灰尘的帽子。
“再见,夫人。”他说。
“再见,梅耶,”迟疑片刻后,我问他,“‘梅耶’真的是你唯一的名字吗?”
那双蓝色的大眼睛似乎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与尴尬,他一边将包裹扛起来,一边仍礼貌地回答:“是的,夫人。法兰克福的犹太人不允许使用自己的姓氏。”梅耶抬起头,僵硬地笑了笑,“很多年前,邻居们为了方便,就用画在我们家房前的那个古老红色盾牌的名字称呼我们,但除那以外……没有了,夫人,我们没有名字。”
约瑟芬过来带领梅耶向厨房走了过去,她走在梅耶前面,下意识地与他隔开了好几步,约瑟芬的鼻子近乎捏成了白色,像是闻到了什么肮脏的气味。梅耶跌跌撞撞地跟在约瑟芬身后,笨拙的木屐踩在光滑的地板上咔嗒直响。
詹米终于松了一口气,呆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楼下关门的声音。门几乎是砰的一声被关上的,与此同时,石阶上传来了木屐声。詹米也听到了,立刻向窗边走去。
“祝你万事如意,梅耶·红盾。”詹米微笑着说。
“詹米,”我突然想到了某些事,“你会说德语吗?”
“什么?哦,会。”詹米心不在焉地回答我,注意力却仍在窗户以及窗外的木屐声上。
“‘红盾’用德语怎么说?”我问他。
詹米一时茫然,接着大脑一转眼睛放光。“罗斯柴尔德[10],外乡人,”他说,“为什么问这个?”
“突然的想法而已,”我看着窗外,此时木屐声早已被喧嚣的大街淹没,“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根。”
“十五个人争一个死人的宝箱,”我说道,“哟吼吼,来一瓶朗姆酒。”
詹米瞥了我一眼。“哦,是吗?”他说。
“桑德林汉姆公爵已经死了,”我解释,“你觉得海豹岛的财宝真的是他的吗?”
“我还不能确定,但至少很有可能。”詹米两根僵硬的手指以一种沉思般的节奏,轻轻敲打着桌子,“杰拉德提起硬币经销商梅耶时,我就觉得值得一问——可以肯定,最可能派‘女巫’号取走财宝的人也是把财宝放在那儿的人。”
“很有道理,”我说,“但如果把财宝放在那儿的是桑德林汉姆公爵,显然取走宝藏的不是他。你觉得全部财宝价值有五万英镑吗?”
詹米眯眼凝视着玻璃酒瓶圆形侧面中的自己。过了一会儿,他拿起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帮助其思考。然后他说:“作为金属,没有,但你注意梅耶的小册子上这些硬币的售价没有?”
“我确实看了。”
“近一千英镑——标准纯银!一点点发霉的金属!”詹米惊叹。
“我想金属不会发霉,”我说,“但无论如何,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挥了挥手,“问题在于,你觉得海豹岛的宝藏就是桑德林汉姆公爵许诺给斯图亚特家族的五万英镑吗?”
一七四四年年初,查尔斯·斯图亚特在法国曾试图说服其皇兄路易斯给他一些支持,后来桑德林汉姆公爵暗中答应给他五万英镑——足够雇用一小支军队——条件是查尔斯回到英格兰重新夺回王位。
是否因为这笔钱财,优柔寡断的查尔斯王子才决定发动那场注定失败的起事,这件事我们永远无法知道。或许只不过因为某个酒鬼朋友一时怂恿,或者他情妇的鄙视——真实的或者想象的,他才一气之下来到苏格兰,却只带着六个同伴、两千把荷兰大刀,还有几桶用来讨好苏格兰高地族长们的白兰地。
无论如何,查尔斯最终还是没能收到那五万英镑,因为桑德林汉姆公爵在查尔斯抵达英格兰之前就已经死了。还有一个问题在许多个失眠的夜晚困扰着我,那就是这笔钱究竟能否发挥作用?如果查尔斯·斯图亚特当时收到了这笔钱,他会不会带领衣衫褴褛的苏格兰高地战士们一路杀向伦敦,重夺王座?
如果他这么做了——那么,这种情况下,詹姆斯党的起事可能就成功了,卡洛登战役也可能不会发生,我也永远不会从巨石阵穿越回去……我和布丽安娜可能早已双双死于分娩,并且早就化为了尘埃。的确,二十年本足以让我明白“如果”并没有意义。
詹米不断用手指揉捏自己的鼻梁,像冥想一样默默在那儿思考。
“有可能,”他终于讲话了,“这些钱币和宝石得找到一个合适的市场——你知道,这些东西要卖掉也得花时间。如果要很快处理掉,只能卖一点点钱,但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去找一些好的买家——嗯,可能就有五万英镑了。”
“邓肯·克尔是詹姆斯党人,对吗?”
詹米皱着眉点了点头:“他是。对,有可能——尽管都知道这笔财富交给军队指挥官来支付军饷极不方便!”
“对,但它也很小,可以携带,也易于藏匿,”我说道,“如果你是桑德林汉姆公爵,正和斯图亚特家族通敌,那对你可能就很重要。用保险箱、马车和侍卫去送五万英镑现金,比起派人扛一个小木箱偷渡英吉利海峡,再不能更招人耳目了。”
詹米又点了点头:“同样,如果你早就收藏了一些这样的珍宝,再去弄一些也无妨,没有人会去注意你有什么钱币。把最值钱的拿出来,换成便宜的放回去,这就简单了,更没有人会发现。无论你要用这些珍宝来换钱还是换地,银行也不会有别的说法。”詹米赞赏地晃了晃头。
“这是个聪明的计划,对,不管是谁策划的。”詹米诧异地抬头看着我。
“但后来,为什么卡洛登战役几乎过去十年后,邓肯·克尔突然回来了?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他是来把这些财宝藏在海豹岛上,还是要带走它们?”
“现在又是谁派‘女巫’号过来的?”我说出了他的最后一个问题,也摆了摆头。
“要是我知道就好了,也许桑德林汉姆公爵还有同谋?但如果有,我们也不知道是谁。”
詹米叹了一口气,因久坐而感到不耐烦,他站了起来,开始伸展胳膊。詹米瞥了一眼窗外,估计着太阳的高度。这是他一贯用来确认时间的方法,无论身边有没有钟表。
“嗯,一旦出海了我们会有足够的时间从长计议。现在快到正午了,巴黎的马车三点钟出发。”
瓦雷讷街上的那家药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生意兴隆的酒馆、一个当铺,还有一家店面不大的金店,它们鳞次栉比,看上去好不热闹。
“雷蒙师傅?”当铺老板皱起了他灰白色的眉毛,“我听说过他,夫人——”他警惕地瞥了我一眼,仿佛他所知道的关于雷蒙师傅的事并不那么光彩——“但他几年前就走了。不过,如果您想找个好点的药剂师,艾露广场有个克拉斯纳,或者住在杜伊勒里宫附近的威律夫人。”当铺老板饶有兴趣地盯着陪在我身旁的威洛比先生,从柜台那边靠过身子来和我悄声说道:“夫人,你有兴趣卖掉这个东方人吗?我的一位顾客特别喜欢东方人,我可以给你要个好价钱——你只出一般的佣金就行,我保证。”
威洛比先生不会讲法语。他正充满不屑地凝视着一只东方特色的瓷罐,瓷罐上画着几只雉鸡。
“谢谢您,”我说,“但我不会卖的。我去找找克拉斯纳。”
作为一个港口城市,勒阿弗尔到处都是形形色色的外国人,威洛比先生在那儿一点儿都不显眼,但他走在巴黎街头时却招来了不少非议。威洛比先生蓝色的丝绸长袍上套着一件棉衣,为了方便,他还总把自己的发辫盘在头上。然而,他对草本植物和药材的了解却让人惊叹不已。
“白芥唉,”我们来到克拉斯纳的药店,他从一个打开的箱子中抓了一把芥菜籽,告诉我说,“对肾好。”
“是啊,对,”我惊讶地说,“您怎么知道的?”
威洛比先生轻轻地晃了晃头,我知道,这是他因自己让别人感到惊讶而高兴时的惯常动作。“我以前认识一些大夫。”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又指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的像干泥球。
“鳝鱼,”他郑重地说,“好——很好——净化血液,对肝脏好,除了润泽皮肤,还能保护视力。你买吧。”
我带着疑问走近一些去观察,发现它们是一种特别常见的鳝鱼干,它们卷成球状,上面自然会带一些土。尽管这些鳝鱼干很脏,但价格还算合理,为了让威洛比先生开心,我抓了两个放进臂弯上挎着的篮子。
刚进十二月,天气还算暖和,我们往杰拉德在特穆朗街的住所走去。冬日的阳光洒下来,街道上一片明亮。小商贩、乞丐、站街女、卖东西的姑娘,以及巴黎一些地方的穷人们都争相触及这稍纵即逝的温暖,纷纷活跃在街上。
但在北街和加纳巷的交叉路口,我看到一个不寻常的身影,他的个头很高,肩膀略倾斜,身着黑色长袍,头戴黑色圆帽。
“坎贝尔牧师!”我大声喊道。
坎贝尔牧师听到有人这么叫他,转过身来,认出了是我后,他摘掉帽子,向我鞠了一躬。
“马尔科姆夫人!”他说,“很高兴再次见到您!”坎贝尔的目光落在了威洛比先生身上,他眨了眨眼睛,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他对这位东方人不满的眼神上。
“呃……这位是威洛比先生,他是……我丈夫的助理。”我介绍道,“威洛比先生,这位是阿奇博尔德·坎贝尔牧师。”
“这样啊。”坎贝尔牧师通常的样子都很朴实,但现在他看起来就像刚吃了带刺的铁丝网,并且觉得很难吃一样。
“我以为您已经从爱丁堡出发乘船去往西印度群岛了。”我希望转移他看威洛比的冷淡的眼神,确实奏效了。他的目光转到我身上,并且眼神也温暖了些。
“夫人,谢谢您对我的关心,”他说,“我原本是那么打算的,但因为在法国还有些急事要处理,这周四才会从爱丁堡出发。”
“你妹妹还好吗?”我问道。坎贝尔牧师冷淡地瞥了一眼威洛比,向前走了一步来到我的另一侧,避开了威洛比先生的视线。
他低声说:“她有些好转了,谢谢您,您开的药水很管用,她现在平静多了,睡眠也很规律,我必须再次感谢您的悉心照料。”
“不必客气,”我说,“希望这次航行风平浪静,好让她保持健康的状态。”我们照例互相道了珍重便分开了。威洛比先生和我沿着北街往杰拉德家走去。
牧师意味着最圣洁的人,真的吗?”片刻的沉默后,威洛比先生问道。他像其他东方人一样,在发字母“R”的音时总有问题,这让他读“牧师(Reverend)”时听起来特别有趣,但我理解了他的意思。
“真的。”我好奇地低头瞥了他一眼。他噘着嘴,嘴唇里里外外翻动着,嘴里嘟囔着什么,样子极为滑稽。
“没那么圣洁,那个牧师家伙。”他说。
“为什么这么说?”
威洛比先生瞪了我一眼,双眼明亮而机敏,说:“我见过他一次,在珍妮夫人那儿。那个牧师家伙没有大声说话,非常安静。”
“哦,真的?”我转身往回看,但牧师高高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臭婊子。”威洛比先生继续说。
“嗯,我明白了。”我说,“其实,我想即使是苏格兰自由教会的牧师们,其肉身也总是脆弱的。”
那天晚餐时,我和大家提起见到坎贝尔牧师的事,但并没有讲威洛比先生所言的关于牧师偷腥的事。
“我本该问问他要去西印度群岛哪里的,”我说,“并不是说他很有才智,但有个熟人总是方便些。”
杰拉德正大口吃着一块牛肉饼,这时他停下来咽了一口食物,然后说:“不要愁,亲爱的,我已经给你们列了一份清单,上面都是用得着的朋友。我还写了几封信,你们把信带给那边的朋友,他们会很乐意帮忙的。”杰拉德又切了一大块牛肉,抹了些红酒沙司在上面,便又大口咀嚼起来,同时还若有所思地望着詹米。
显然,杰拉德已经做好了某些决定,他咽了一下口水,啜了一口酒,然后以一种对话的口吻说:“侄儿,我们怀抱赤诚相会。”
我困惑地盯着杰拉德,但詹米停顿片刻后答道:“我们也光明磊落地分开。”
杰拉德窄长的脸突然露出大大的微笑。“哈,这个管用!”他说,“我只是还不确定,嗯?但我觉得值得一试。你在哪儿加入的?”
“狱中,”詹米答得很简短,“不过,那会儿是因弗内斯的集会处。”
杰拉德满意地点点头:“嗯,太好了。牙买加和巴巴多斯也有分会社——我会写信由你带给那里的负责人。但最大的会社在特立尼达岛——那儿有两千多位成员。如果你寻找小伊恩时遇到了大麻烦,你就得去那儿了。群岛上发生的所有事,早晚都会传到特立尼达岛的共济会。”
“你们介意告诉我你们在说什么吗?”我打断了他俩的对话。
詹米瞥了我一眼,笑了笑:“共济会,外乡人。”
“你加入共济会了?”我脱口而出,“你没有告诉过我!”
“他不会说的,”杰拉德有些尖刻地说,“共济会的制度仪式都是保密的,只有会员才知道。如果詹米不是会员的话,我也没办法把他介绍给特立尼达岛的会社。”
詹米和杰拉德讨论起了“阿尔忒弥斯”号上必需品的供应问题,他们之间的对话也变得不再神秘和特别,但我只是呆望着自己面前的一块牛肉,一言不发。这件事尽管很小,却让我想到了关于詹米我不曾了解的所有事,我竟一度以为自己非常了解他。
当我们亲密无间地聊天时,当我在他臂弯中睡着时,当我紧紧拥抱着他时,我才觉得我依然了解他。只有这些时刻,我才可以感受到,他的思想和心灵,就像杰拉德桌上那些铅晶质玻璃酒杯一样透明。而其他时候,比如现在,我会突然被他未知的过去绊住脚,我看到他静静地站在那儿,而他眼里却都是我不曾参与的过往。我感到孤单而不相信自己,我们之间有一条鸿沟,而我正徘徊在这鸿沟的边缘。
詹米在桌下踩了我一脚,眼睛注视着我,目光中藏着微笑。他轻轻举起酒杯,默默地向我敬了一杯酒,我隐约觉得安慰了些,也回给了他一个微笑。这个动作突然让我想起了我们的新婚之夜,那时候,我们肩并肩坐在一起啜饮小酒,像陌生人一样害怕对方,而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除了一纸婚约——和一个诺言。
詹米曾说,也许有些事我没有告诉他,他不会问我,也不会强迫我说。但当我告诉他时,他希望不是谎言。现在我们之间除了尊重外一无所有,而尊重意味着可以有秘密,我想——但不许有谎言。
我举杯痛饮,浓烈的酒香涌向我的脑袋,脸颊变得温热而绯红。詹米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留下杰拉德一个人说着关于船上饼干和蜡烛的独白。詹米用脚轻推了我一下,而后我也用脚推了一下他,就这样我俩又进行了一次无声的对白。
“嗯,明早我来办,”詹米回答了杰拉德的一个提议,“但现在,叔叔,我觉得应该休息了。今天真是太漫长了。”詹米推开自己的椅子,站起来,向我伸出一只手臂。
“克莱尔,你和我一起回去休息吧?”
我站了起来,酒精冲向四肢,我感到全身都很温暖,还有点眩晕。我们的目光默契地交会在一起。如今我们之间已不仅仅是尊重,不仅仅有尊重彼此保留秘密的自由。
一大早,詹米和威洛比先生就跟着杰拉德去处理余下的事务了。我还有一件自己的事要做——一件我更想独自去做的事。二十年前,在巴黎,我曾有两个特别牵挂的人。雷蒙师傅走了,死了或消失了。另外一个人活着的可能性虽然也很小,但我还是要去找找,在我有可能是最后一次离开欧洲之前。我登上了杰拉德的马车,告诉车夫去天使医院,与此同时,我的心怦怦乱跳。
坟墓在一片小公墓内,那片公墓专为修女院而建,位于附近某大教堂的扶壁之下。尽管天空阴云密布,塞纳河吹来的风阴冷潮湿,但墓园周围苍白的石灰石墙壁不仅挡住了外面的风,还将一道道柔和的光束反射进来,洒向院内。无论灌木还是花丛,冬日里都毫无生机,但白杨树和落叶松的枯枝却给天空布上了精美的花饰,地上深绿色的苔藓毫不在意这冬日的严寒,肆无忌惮地在石子间蔓延。
那块小石碑由质地较软的白色大理石制成。石碑上方刻着一对张开的小天使的翅膀,翅膀下方庇护着石碑上剩余唯一的装饰,那里写着“费丝”。
我站在那儿,低头看着那块石碑,直到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带来了一束花,一束粉红色郁金香——十二月的巴黎找到这样的花并不容易,但在杰拉德的一间温室里有培育。我跪下来,把花放在石头上,用一只手指抚摸那柔软的花瓣,仿佛它就是婴儿的脸颊。
“我本以为自己不会哭的。”过了一会儿我说道。
赫德嘉嬷嬷来到我的身后,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上帝总是做出在他看来最好的安排,”她柔声说,“但他从来不告诉我们为什么。”
我深呼了一口气,用斗篷的一角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不过,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慢慢站起来,转过身,发现赫德嘉嬷嬷注视着我,眼里满是怜爱和关心。
“我早就发现了,”她慢吞吞地说,“当母亲想到自己的孩子时,时间从来不曾存在过。孩子长多大并没有什么影响——母亲一眨眼,便能看到孩子刚出生时的模样,看到他学习走路时的模样,不论这孩子几岁——也不管什么时候,哪怕孩子已经长大成人自己做了父母。”
“特别是当他们睡着时,”我又低下头看着那块白色的小石头说,“那时你总能看到她小小的脸庞。”
“嗯。”嬷嬷欣慰地点点头,“我猜你肯定又生了几个孩子,你的样子看起来就有点像。”
“又生了一个。”我瞥了她一眼,“关于母亲和孩子,您怎么了解这么多呢?”
赫德嘉嬷嬷稀疏的头发几乎都变成了银白色,一对大眉脊下,明亮乌黑的小眼睛精明地眨了眨。“老人们通常睡眠很少,”她有些不赞同地耸了耸肩,“有时候,我在医院值夜班,病人们会和我聊天。”
赫德嘉嬷嬷的个头因为年岁的增加而缩小了些,宽阔的肩膀也有点向前倾,黑色哔叽长袍下,她的身体瘦得像个铁丝衣架。即便如此,赫德嘉嬷嬷仍然比我高,也比大多数修女都高。她更像个穿黑袍的稻草人了,但和从前一样仪表端庄,给人以深刻印象。赫德嘉嬷嬷手里握着一根拐杖,但走路时仍昂首挺胸,大步流星,步伐坚定而目光如炬,拐杖更多的是用来指挥那些无所事事的闲人和下属的,很少拄着。
我擤了一下鼻子,我俩转身沿着小路往修道院走去。我们走得很慢,一路上,我看到其他的小石块也零星散布在大石碑之间。
“那些都是小孩吗?”我有点惊讶地问。
“修女们的孩子。”她淡淡地说。我目瞪口呆地凝视着赫德嘉嬷嬷,她只是耸了耸肩,优雅而无奈,神态也一如既往。
“偶尔有。”她说。往前走了几步后,赫德嘉嬷嬷继续说:“当然,并不经常有。”她拿起拐杖沿着墓园比画了一圈,“这块地方是为修女们、天使医院的少数赞助人和那些他们所爱之人留的。”
“他们是指修女还是赞助人?”
“修女——喂,懒汉!”
她看见一个勤杂工正懒洋洋地靠在教堂墙壁上抽烟,突然停下了脚步。赫德嘉嬷嬷操着一口她少女时期就一直讲的优雅的宫廷法语,严厉地训斥着勤杂工。我站在她身后,环视着这个小墓园。
修女们,以及她们所爱之人。
挨着墓园墙壁的坟地上有一排小石碑,每个石碑上都刻着一个名字——布顿。每个名字下面都有一个罗马数字,从一到十五。它们都是赫德嘉嬷嬷心爱的宠物狗。我瞅了瞅她现在的小伙伴,它是第十六只叫作“布顿”的狗了。这只狗是炭黑色的,身上的毛像波斯羔羊一样卷曲。它笔直地坐在地上,圆圆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偷懒的勤杂工,默默响应着赫德嘉嬷嬷对懒汉的训斥。
赫德嘉嬷嬷转身回来后,暴怒的表情立刻转变成微笑,那水怪般的凶相也一下子变得慈祥起来。
“我真高兴你能再一次来到这里,亲爱的,”她说,“进来吧,我去找点你旅途上可能会用到的东西。”赫德嘉嬷嬷把拐杖夹在了自己的臂弯里,抓住我的前臂做支撑,她的手瘦削而温暖,皮肤像纸一样薄。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此刻,不是我扶着她,而是她在支撑着我。
我们转入了通往医院大门的紫杉小道,这时,我抬头看了她一眼。
“我希望您不会认为我无礼,嬷嬷,”我的话音中有些迟疑,“但我还是想问您一个问题……”
“八十三啦。”赫德嘉嬷嬷立刻答道。她咧嘴笑了笑,露出像马一样微长发黄的牙齿。“人人都想知道。”她得意地说,然后扭头往小墓园的方向看了看,做了个非常不屑的法式耸肩动作。
“还早,”赫德嘉嬷嬷自信地说,“上帝知道我还有很多事要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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