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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 我们起航了

天气寒冷而阴沉——十二月的苏格兰一贯的样子——“阿尔忒弥斯”号抵达愤怒角西北海岸。
我坐在码头边上一个小酒馆中,透过窗户向外望去,密不透光的灰暗雾色将岸边的峭壁遮挡得严严实实。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死海草气息,海浪滚滚,涛声震天,即便坐在酒馆里,人们之间对话也很困难,这压抑的气氛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海豹岛。小伊恩被绑架已经快一个月了。如今圣诞节已过,而我们还在苏格兰,距海豹岛仅几英里之遥。
詹米此刻坐立不安,他受不了安静地待在室内靠着壁炉取暖,于是走到码头上来回踱步,而此时外面还飘着冰雨。这次从法国回苏格兰,比起第一次穿越海峡,他在船上并没有好受多少。想到未来两三个月要一直待在“阿尔忒弥斯”号上,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惧。与此同时,他又急切地想要找到绑匪,任何延误都只会增加其挫败感。我不止一次半夜醒来后发现,他不在床上,而是独自穿行在勒阿弗尔的大街小巷上。
讽刺的是,这最后的延误是詹米自己造成的。去往勒阿弗尔前,为了接菲格斯,以及詹米之前派菲格斯寻找的几个走私犯,我们已经来过愤怒角一次。
“我们不知道在西印度群岛上会遇到什么,外乡人,”詹米曾向我解释,“面对那一船海盗,我并不打算单打独斗,也不想和一群我并不了解的人一起战斗。”那些走私犯都有很好的水性,即便对舰船不熟,他们也很习惯在小船只和海上生活。因为我们起航的季节太晚,船上人手不足,他们将受雇作为“阿尔忒弥斯”号上的船员。
愤怒角是一个小港口,这个时节基本没什么船只靠岸。除了“阿尔忒弥斯”号,只有几只渔船和一只双桅小帆船停泊在木制的码头边。尽管如此,码头上有一家小酒馆,在“阿尔忒弥斯”号起航前,船员们仍可以在里面消磨时间,那些不习惯待在屋里的人蹲在了房檐下,大口喝着其伙伴从窗户递出来的麦芽酒。詹米在岸边走来走去,只是偶尔进来坐在炉火前吃点东西。此时,他湿透了的衣服上会冒出一缕缕蒸汽,仿佛他内心的怒火在升腾。
菲格斯迟到了。除了詹米和杰拉德任命的船长,似乎没有人介意等待。船长名叫雷恩斯,是个微胖的小老头,大半辈子都在甲板上度过,双眼只关注天气,一只盯着密云天,一只瞅着晴雨表。
“那东西味道很冲,外乡人,”詹米某次在屋里短暂停留时说道,“那是什么?”
“鲜姜,”我举起碗里刚擦碎的姜丝说,“很多草药书上都说它治晕船最有效了。”
“哦,是吗?”他端起碗,闻了闻里面的东西,接着便大声打了个喷嚏,一下子把所有人都逗乐了。我眼见他就要打喷嚏时,一把夺回了那个碗。
“你别把它当成鼻烟,”我说,“你得把它泡在水里喝。上天保佑它会管用,因为要是不管用,我们会把你扔出船舱,如果船舱是我想象的那样。”
“哦,别担心,夫人。”一个老船员无意中听到我们的谈话后说道,“很多新手前一两天都觉得难以适应,但通常过不了多久就会好很多。待上三天,新手们就能习惯船上的颠簸,那时候他们爬上绳索,快乐得堪比云雀。”
我瞥了一眼詹米,显然他此刻并没有快乐得如云雀。不过,这个说法给了詹米一些希望,他顿时眉开眼笑,招呼疲倦的酒馆伙计给他来杯麦芽酒。
“可能是那样的,”詹米说,“杰拉德也这么说,只要海水不是太汹涌,晕船的情况通常过几天就没事了。”他啜了一小口酒,自信心越来越高,又喝了一大口,说:“我想,三天我还是撑得过去的。”
第二天日暮时分,海岸边蜿蜒的岩石路上徐徐走来六个人,每人都骑着一匹粗毛高原矮马。
“打头的是雷伯恩,”詹米用手挡住眼睛上方的光线,眯着眼辨认那六个小人影,“他后面是肯尼迪,然后是英尼斯——他的左臂没了,看到了吗?再后面是梅尔德伦,还有麦克劳德,他俩爱并行骑着马,最后面是戈登,还是菲格斯?”
“肯定是戈登,”我的目光越过詹米的肩膀,仔细观察向我们走近的几个人,说道,“因为菲格斯没那么胖。”
我们迎接这群走私犯进来,给他们介绍了新的同伴,刚邀其坐下享用热饭和麦芽酒,詹米就问雷伯恩:“菲格斯究竟去哪儿了?”
雷伯恩摇摇头,狼吞虎咽般把馅饼吃完。“嗯,菲格斯和我说他有些事要去处理,让我负责租马,还和梅尔德伦以及麦克劳德说了过来的事,因为他们自己驾船出去了,一两天回不来,并且……”
“什么事?”詹米直截了当地问,而雷伯恩只是耸了耸肩。詹米嘴里咕哝了几句盖尔语,便回去吃晚饭而再没说话。
船上的人手现在齐了——除了菲格斯——一大早大家就开始为起航做准备。甲板上是一片有秩序的混乱状态,有人在船上跑来跑去,有人从舱口冒出来,还有人像死掉的苍蝇一样突然从绳索上跳下。詹米站在船舵旁,尽量不妨碍别人干活,技术活他干不了,只是偶尔帮着出点体力。然而,大多数时候,他只是站在那儿凝视着海岸。
“下午三点左右我们就得出发,不然就错过浪潮了。”雷恩斯船长友善而坚定地说,“二十四小时后,天气会变得很糟糕,气压正在下降,我的脖子都感觉到了。”船长轻轻地揉了揉自己颈部,对着天空点了点头。清晨时天空还是微蓝色,现在已经变成了铅灰色。“我希望尽量不要在风暴中起航,如果我们想尽早抵达西印度群岛——”
“是,我理解,船长,”詹米打断了他,“您当然得做最好的安排。”詹米退到后面给一个正在忙活的水手让路,随后船长也走开了,边走还边指挥着船员们。
时间慢慢过去了,詹米似乎还很镇静,但我注意到他僵硬的手指不安地在大腿边上颤动,并且频率越来越快,这是他焦虑的唯一迹象。他确实很担忧。自从二十年前,詹米在巴黎某妓院找到菲格斯,派他去偷查尔斯·斯图亚特的信件后,菲格斯就一直跟着詹米。
不止这些,在小伊恩出生前,菲格斯就住进了拉里堡。菲格斯一直把小伊恩当成亲弟弟照顾,而且在他眼里,詹米就像父亲一样是他最亲的人。我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事如此紧急,以至于菲格斯可以离开詹米。詹米自己也猜不到,他用手指在木头栏杆上静静地敲出了一曲归营的号角。
该出发了,詹米不情愿地转过身来,将视线抽离那空荡荡的海岸。舱口封上了,绳索盘了起来,几个水手跳到岸上准备松开系船大缆,其中有六个水手,每人手里都抓着一根和我手腕一样粗的绳索。
我将一只手放在詹米手臂上,表示对他无言的同情。“你最好到下面来,”我说,“我弄到一个酒精灯,给你煮点热姜茶,然后你——”
海岸边回荡起一阵奔驰的马蹄声,马儿还没出现,但马蹄踏在碎石子上咔嚓作响的声音却听得很清楚。
“他来了,这个小浑蛋。”詹米终于松了一口气,全身都放松了。他转向雷恩斯船长,面带疑问地扬起一只眉毛:“潮水还足够吧?嗯,那我们走吧。”
“松开缆绳!”雷恩斯船长大吼一声,等在岸边的水手们立刻展开了行动。船长的嗓音像生锈的铁一般,随着他跑上跑下发号施令,固定“阿尔忒弥斯”号的最后一根绳子松开了,慢慢地收成了一个线圈,我们周围所有的绳索都绷得紧紧的,头顶的船帆唰的一声张开了。
“她出发了!她起程了!‘她似乎感受到,生命的激情正在龙骨两侧澎湃’[11]。”我高兴地大声呼喊,脚下的甲板正随着船的启动而震颤,此时此刻,全体船员都把自己的力量交给了这没有生命的巨大身躯,所有人的心都在随风帆而动。
“哦,天哪。”詹米感受到船的启动时,非常无力地说。他紧紧抓住栏杆,闭上眼睛,吞咽着口水。
“威洛比先生说他有治晕船的方法。”我同情地看着他说。
“哈,”詹米睁开眼睛,“我知道他的意思,如果他觉得我会让他——该死的!”
我扭头一看,知道了他话音突然终止的原因。一个女孩尴尬地卡在了栏杆上,菲格斯站在甲板上,正伸手扶女孩下来,她的金发随风飘扬着,莱里的女儿——玛萨丽·麦基米。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詹米就大步从我身旁向他俩走去。
水手们在前面忙活着,甲板上都是一些绳索,我走过去才听到詹米的质问:“你们究竟在做什么,两个小蠢货?”詹米赫然站立在两个年轻人面前,比他俩足足高出了一英尺。
“我们结婚了。”菲格斯勇敢地走到玛萨丽前面说道。他看起来既害怕又兴奋,浓密的黑发下脸色尽显苍白。
“结婚了!”詹米握紧了拳头,菲格斯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差点踩到玛萨丽脚上,“你说‘结婚了’是什么意思?”
我本以为这是个反问句,但并不是,詹米对现状的理解,一如既往地把我甩出了几条巷子,他立刻就抓住了关键点。
“你和她上床了?”詹米直白地逼问道。我站在他身后,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但我能想象到,因为我看到了站在他面前的菲格斯的样子。菲格斯被詹米吓得魂都快丢了,舔抿着自己的嘴唇。
“呃……没有,大人。”他说。与此同时,玛萨丽眼冒怒火,抬起头反抗道:“对,是的!”
詹米的目光在菲格斯和玛萨丽之间来回转动,然后大声喷了个鼻息,转身背对着他们。
“沃伦先生!”他冲甲板上的领航员喊道,“如果可以的话,请退回到岸边。”
沃伦先生正指挥着操控索具的水手们,詹米这么一喊,他怔住了,张大嘴巴,先是看看詹米,然后——下意识地——看了看不断后退的海岸线。这对有可能已经结婚的新人出现后,一会儿的工夫,“阿尔忒弥斯”号已经离开海岸一千多码了,岸边的岩石正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向后撤退。
“我想他不会的,”我说,“我觉得我们已经进入急流了。”
詹米自己不是水手,但他经常和水手们待在一起,至少已经明白时间和潮水不等人。他咬紧牙关吸了一口气,伸出头看着那架通向船舱的梯子。
“下来吧,你们俩。”
菲格斯和玛萨丽紧挨着彼此坐在一个小隔间的单人床铺上,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詹米向我挥了挥手,示意我坐在另一个床铺上,便背着手向这对年轻人走去。
“现在,”他说,“说说你们结婚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是真的,大人。”菲格斯说。他脸色发白,但乌黑的双眼却闪烁着兴奋。菲格斯一只手紧握玛萨丽的手,铁钩平放在腿上。
“嗯?”詹米用极为怀疑的语气说,“谁让你们结婚了?”
两个年轻人彼此对视了一眼,菲格斯舔舔嘴唇说道:“我们——我们有过婚约的。”
“有见证人。”玛萨丽插嘴道。她的脸涨得通红,与菲格斯苍白的面容形成鲜明的对比。玛萨丽和她母亲一样有着玫瑰花瓣一样的肤色,但脸上倔强的神情似乎像了别人。她将一只手放在胸前,衣服下面发出一阵咔嗒的声响。“在这儿,我有婚约,上面还签着我们的名字。”
詹米嗓子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咆哮声。根据苏格兰法律,两个新人在证人面前十指相扣——举行绑手礼——宣布彼此成为丈夫和妻子,就已经是合法的夫妻了。
“嗯,好,”詹米说,“但你们还没上床,一份婚约是不够的,在上帝眼中。”詹米透过船尾的窗户向外瞥了一眼,悬崖峭壁在朦胧的雾气中时隐时现,接着他点头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们会在刘易斯靠岸采购最后一批物资。玛萨丽就在那儿上岸,我会派两个水手送她回到母亲身边。”
“你不能这样做!”玛萨丽大叫。她挺直上身坐在那儿,盯着詹米:“我要和菲格斯一起走!”
“哦,不行,你不可以,我的姑娘!”詹米厉声说,“你还不了解你母亲吗?你突然离开她,一句话也没留,你就打算让她一个人担心——”
“我留言了。”玛萨丽棱角分明的下巴高高抬起,“我在因弗内斯给她写了封信,告诉她我嫁给了菲格斯,即将和你一起出海。”
“我的天哪!她会觉得我早就知道这一切的!”
“我们——我——确实已经请求莱里夫人尊重她女儿的决定,大人。”菲格斯插嘴道,“上个月,我去拉里堡的时候。”
“嗯,好,你不必告诉我她说了什么,”菲格斯的脸颊瞬间变得绯红,詹米看着他冷冷地说,“因为我猜得到答案肯定是‘不行’。”
“我妈说他是个私生子!”玛萨丽气愤地脱口而出道,“还是个罪犯,还是——还是——”
“他是个私生子也是罪犯,”詹米指出,“还是一个没什么家产的残废,我想你母亲肯定也知道。”
“我不在乎!”玛萨丽抓着菲格斯的手,带着浓浓的爱意凝视着他,“我想要他。”
詹米大吃一惊,用一根手指磨着自己的嘴唇,接着他深呼一口气,这才醒过神来。“无论如何,”他说,“你还太小,不能结婚。”
“我十五岁了,已经足够大了。”
“对,他三十了!”詹米厉声说,然后摇了摇头,“不可以,姑娘,我很抱歉不能让你和他结婚。即便不是因为别的,光这次出海就太危险了——”
“你还带着她!”玛萨丽不高兴地把头转向我。
“你不要把克莱尔扯到这件事里面,”詹米平静地说,“她和你没关系,而且——”
“哦,没关系?你为了这个英格兰婊子抛弃我母亲,让她成为邻居们的笑柄,这和我没关系,是吗?”玛萨丽突然跳到甲板上,“你竟然还有胆量告诉我该做什么?”
“是的,”詹米努力克制着心中的怒火,“我的私事和你没关系——”
“我的事也和你没什么关系!”
菲格斯惊恐地站了起来,设法劝玛萨丽冷静一些。“玛萨丽,我亲爱的,你不能这样和大人说话。他只是——”
“我想怎样和他讲话就怎样!”
“不,你不可以!”菲格斯突然提高了嗓门,玛萨丽一下子怔住了。他虽然只比玛萨丽高一二英寸,但其身上具有某种坚不可摧的威信,这让菲格斯显得高大了许多。“不,”菲格斯的声音柔和了些,“坐下来,我的姑娘。”他摁住玛萨丽让她坐在床铺上,然后站在她面前。“大人对我而言比父亲还要亲,”菲格斯轻声告诉玛萨丽,“我欠他一千条命。他也是你的继父。不管你母亲怎么看,他曾照顾过你母亲还有你们姊妹俩,这点无可置疑。你至少应该尊重他。”
玛萨丽咬咬嘴唇,眼睛闪闪发亮,终于难为情地在詹米面前低下了头。“对不起。”她低声说,隔间内紧张的气氛这时才缓和了一些。
“没关系,姑娘。”詹米粗声粗气地说。他看着玛萨丽,叹了一口气道:“但是,玛萨丽,我们还是得把你送回到你母亲身边。”
“我不会走的。”玛萨丽现在冷静了一些,但尖尖的下巴上倔强的神情依旧没变。她瞅了瞅菲格斯,又瞅瞅詹米。“他说我们没有在一起睡过,但我们真的睡过。反正不管怎样,我就说我们上过床了。如果你把我送回家,我会告诉所有人我是他的人了。那你看——我是应该说自己结婚了还是被人侮辱了?”玛萨丽不急不缓地说着,语气坚定有力。
詹米闭上了眼睛。“愿主救我脱离女人。”他咬着牙说,然后睁开眼睛,凝视着玛萨丽。“好!”他说,“你结婚了。但你们得在神父面前举行正式的仪式。我们到达西印度群岛后,我会为你们找一位神父。只有当你得到神父的祝福后,菲格斯才能碰你,好吗?”詹米恶狠狠地瞥了他俩一眼。
“是,大人,”菲格斯一脸喜悦地说,“非常感谢!”
玛萨丽对着詹米眯起了眼,但发现他还是无动于衷,于是假作端庄地点了点头,同时偷偷瞟了我一眼。“是,爸爸。”她说。
菲格斯出走的事一时转移了詹米的注意力,但随着“阿尔忒弥斯”号不断前进,詹米还是逐渐变得面无血色,但他依旧坚持留在甲板上,只要还能看到苏格兰的海岸,他就不下去。
我努力劝他回船舱里躺在床上,他却沮丧地说:“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它了。”詹米刚刚呕吐过一次,但还是执意不肯回去,他的身体沉重地倚靠在栏杆上,目光久久地注视着我们身后那平凡而萧瑟的海岸。
“不,你还会再见到它的,”我下意识地保证道,“你会回来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詹米转身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你早就见过我的坟墓了,”他柔声说,“对吗?”
我迟疑了一下,但见他并没有很沮丧,于是点点头。“那就好,”他说,然后闭上眼睛,喘着粗气,“不要……不要告诉我是什么时候,虽然,你可能并不介意。”
“我不会的,”我说,“上面没有任何日期,只有你的名字——还有我的。”
“你的名字?”詹米突然睁开了双眼。
我再次点了点头,想起那块花岗岩石板,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人们把它叫作“婚姻石”,那是一块雕刻好的四分之一圆形石板,与另一半拼在一起就是个完整的拱形。当然,我只看到了其中的一半。
“上面写着你的全名,因此我才知道那就是你,在你的名字下面,写着‘克莱尔挚爱的人’。那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但现在,我自然知道了。”
詹米一边消化着这个故事,一边慢慢地点头:“嗯,我明白了。那样就好,我想如果还能回到苏格兰,一直和你在一起——或许‘什么时候’并不重要了。”他像往常那样,咧嘴笑了笑,转念又说:“这也意味着我们会找到小伊恩。我和你说,外乡人,找不到小伊恩,我也不会再踏进苏格兰一步。”
“我们会找到他的。”我的心中有种从未觉察到的确信。我站在詹米身后,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望着远处渐渐消失的苏格兰海岸。
夜幕降临时,苏格兰海岸完全消失在浓雾中。詹米感到寒冷刺骨,脸冻得像纸一样白,我不得不让人把他扶了下去。
船上除了船长室以外,只有两间私人小舱房。如果菲格斯和玛萨丽只有得到正式的祝福后才能同居,那显然詹米和菲格斯要睡一间房,而我则和玛萨丽睡另外一间。不管从哪方面来讲,这次远行注定会很艰苦。
我本以为,如果詹米看不见海平面的上下起伏,晕船的症状可能就会轻一些,但还是没有。
“又吐了?”菲格斯说,此时正值午夜,他用一只手肘撑着床,困倦地坐了起来,“怎么会呢?他这一天什么都没吃!”
“是啊,”我双手抱着脸盆,艰难地穿过狭小拥挤的空间,侧身向门口走去,同时努力用嘴来呼吸。由于双脚尚未适应甲板上上下下的颤动,我有点难以保持平衡。
“这儿,夫人,我来吧。”菲格斯光着脚跳下床,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身旁,伸手拿脸盆时差点把我撞倒。“你该去休息了,夫人,”他说着便接过了脸盆,“我会照顾好他的,放心。”
“嗯……”我说,床铺在这时无疑是最诱人的。这真是漫长的一天。
“去吧,外乡人,我没事。”詹米说。墙上挂着一盏小油灯,微弱的灯光下,詹米脸上一片惨白,闪烁着点点汗珠。
毫无疑问他说的是假话,可与此同时,我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我能做的那点小事菲格斯也可以,而我也想不到别的治晕船的方法了。我们只能寄希望于杰拉德所说的,当“阿尔忒弥斯”号逐渐进入大西洋时,詹米的晕船症状自然就好了。
“好,”我不再坚持了,“也许明天早上你就好些了。”詹米全身都颤抖着,他睁开一只眼,呻吟了一下,很快又闭上了。
“不然我可能就死了。”詹米说。
听到他这么嬉笑地一说,我放心了些,于是慢慢向昏暗的升降口扶梯走去。这时,匍匐在地上的威洛比先生突然绊了我一下。他正蜷缩在小舱房的门口,突然惊讶地咕哝了一声,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后,手脚并用地爬进了小舱房,身体随着船来回摇摆。威洛比先生不顾菲格斯的反感,蜷缩在桌子底下,很快又睡着了,圆圆的小脸庞上流露出幸福的满足感。
我的舱房在扶梯的另一头,但我在扶梯那儿站了一会儿,呼吸着从甲板上面吹进来的新鲜空气。船上尽是各种各样的声音,四周的木材不停发出吱吱的声响,船帆被风吹得啪啪直响,各种绳索也嘎吱哀鸣,甲板上似乎还传来了某个人叫喊的回声。
尽管船上一片纷乱,扶梯口还不断地有冷空气吹进来,但玛萨丽依然睡得很香。这样也挺好的,至少我不必花心思和她尴尬地讲话了。
然而,我还是有些心疼她,毕竟,这可能不是她想象中的新婚之夜。这里冷得没法脱衣服,我也只好和衣而睡。我爬进自己的小床铺,躺下来听着船上的各种声音。我可以听到海水经过船体时咝咝的声音,海面可能就在我头顶一两英尺处,这声音奇妙地令人感到欣慰。伴随着风声以及过道里微弱的干呕声,我静静地睡着了。
像其他船只一样,“阿尔忒弥斯”号也很整洁。但这个长八十英尺,宽二十五英尺的空间,此刻却塞进了三十二个男人和两个女人,还有六吨粗略加工的毛皮,四十二桶硫黄,以及足够多用来包装“玛丽皇后”号的铜片和锡箔。可想而知,“阿尔忒弥斯”号的卫生状况已经受到了考验。
第二天,我就遭遇了一只老鼠。菲格斯说,不过是只小老鼠,但它仍是一只老鼠。那时我正在货舱取我的大药箱,老鼠应该是装货的时候就错误地藏在了里面。晚上,我在小舱房里听见有东西轻轻移动,点亮提灯后,发现地上有不大不小几十只蟑螂,正疯狂地向阴暗的角落爬去。
船尾两侧各有一个小瞭望台,正对着船首,但它们只不过是两块木板而已——其中有个战略水槽——比下面的浪花高出了八英尺,这样使用者在某些极不恰当的时刻就能意外获得一些冰冷的海水。我怀疑,这些海水混到咸猪肉和硬面饼里,很可能会让船员患上便秘。
作为领航员,沃伦先生自豪地告诉我,所有甲板每天早上都会定时清洗,黄铜会擦得光亮一新,只有拥有整洁干净的理想环境,才配得上我们乘坐的这艘船。然而,全世界所有的圣石磨洗甲板作业都无法掩盖一个事实,那就是在这个有限的空间里,三十四个人中只有一个人沐浴了。
了解了所有这些情况后,第二天早上,为了找点开水,我去了厨房。打开厨房门时,眼前的景象让我震惊不已。
我本以为,厨房也会像舱房和货舱一样,昏暗而肮脏,但一进门就被货架顶格中的一排铜质器皿晃得睁不开眼睛,它们擦得如此干净,金属底面甚至都闪着粉红色的光。我眨了眨眼睛,转移了视线,发现货架和橱柜都内嵌在厨房墙上,结构坚实而牢靠,足以对付海上恶劣的天气。
装香料的蓝色和绿色的玻璃瓶,正在水壶上面的那层货架上轻轻震颤,为了防止摔碎,每个玻璃瓶外面都细心地裹着一层毛毡。餐刀、砍骨刀和烤肉叉子排列在一层货架上,闪耀着致命般的光泽,其数目之大,足以对付一只大鲸鱼。舱壁上挂着一个带框的双层置物架,上面摆满了球状玻璃杯和浅底盘子,玻璃杯和盘子里长着许多萝卜新叶,显出一派茁壮成长的样子。火炉上面有个大锅,锅里正缓缓地冒着气泡,同时散发出一股香味。在所有这些洁净无瑕的厨具中间,赫然站着一位厨师,他正冷眼打量着我。
“出去。”他说。
“早上好,”我真诚地问候道,“我叫克莱尔·弗雷泽。”
“出去。”他再次以同样恼怒的语气说。
“我是货物经管员弗雷泽的夫人,也是这次航行的外科医生,”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说,“我需要六加仑开水用来洗头,如果您方便的话。”
他的一双蓝眼睛小而明亮,这时变得更小更亮了,那对黑色的瞳孔像步枪枪管一样瞄准了我。“我叫阿洛伊修斯·奥肖内西·墨菲,”他说,“是船上的厨师。我请你把双脚抬出我刚刚清洗过的地面,我的厨房不欢迎女人。”他头上系着一块黑色棉质方巾,头巾下面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他比我矮好几英寸,但胸围却比我多出了至少三英尺,肩膀像摔跤手一样宽厚,头颅却像个炮弹,介于中间的脖子显得一点优势也没有。此外,他的一条腿是木质的假腿。
我不失尊严地向后退了一步,站在相对安全的过道里和他讲话。“既然这样,”我说,“请您让食堂服务员给我送点热水。”
“可以,”他同意了,“再要一次,我可能就不允许了。”墨菲先生转身将那虎背熊腰对着我,自顾自地在砧板上剁着一大块羊肉。
我思忖着在过道里站了一会儿。剁肉刀砍在砧板上,极有规律地砰砰直响。墨菲先生走到香料架前,看都不看就抓了一个瓶子,然后在切好的肉块上恰到好处地撒了一层。空气中都是灰扑扑的香料味,这时立刻又被洋葱的辛辣取代了——墨菲先生一刀下去,洋葱一分两半被扔进肉里翻炒。
显然,“阿尔忒弥斯”号上的船员们并不会全靠咸猪肉和硬面饼度日。我想起了雷恩斯船长的梨形身材,开始明白了些什么。我小心翼翼地站在外面,从门后伸头进去。
“小豆蔻,”我坚定有力地说,“肉豆蔻,一粒,今年晒干的。新鲜的茴香汁。两大个品质上等的生姜。”我顿了顿。不知何时,墨菲先生手里拿着剁肉刀却停在砧板上不动了。
然后我继续说道:“再加六个完整的香草豆,采自锡兰的。”
他慢慢转过身来,在皮围裙上擦了擦手。和厨房环境不同的是,他的围裙和其他衣服上都污迹斑斑。
墨菲先生脸型较宽,面色红润,脸颊上的胡须像甲板刷一样,坚硬而密集,看到我之后,这些胡须就像某种大型昆虫的触角般微微抖动着,他突然伸出舌头舔了舔噘起的嘴唇。
“藏红花粉呢?”他问道,声音有些沙哑。
“半盎司。”我立刻答道,同时努力表现出自己没有想占上风的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蓝色的小眼睛闪闪发光。“请在外面找一块垫子,夫人,把您的鞋擦干净,进来吧。”
我安排菲格斯用刚找来的热水帮詹米擦脸消毒,这些活菲格斯干起来显得有些缺乏英雄气概。过了一会儿,我回到自己的舱房,打扫卫生来为午餐做准备。玛萨丽不在舱房里,毫无疑问她应该去找菲格斯了。
我用酒精冲洗了一下双手,梳完头后,又去了詹米那边,看他想不想吃点或者喝点什么,就算碰碰运气吧,但他一个眼神就驳回了我的这一想法。
原来,玛萨丽和我住在最大的一间舱房,这意味着,不算床铺,我们各自拥有近六平方英尺的空间。我们睡的是包间一样的床铺,床嵌在墙里面,长约五英尺半。玛萨丽的那个床铺她躺进去正合适,而我不得不稍微蜷缩着身体睡,就像吐司面包上的一个续随子,醒来时总是双脚发麻。
詹米和菲格斯的床铺是一样的。詹米侧身躺着,就像蜗牛缩进壳里一样。现在的他真是太像某种蜗牛了,浅灰色的黏性皮肤上,遍布绿色和黄色的条纹,再加上一头蓬乱的红发,对比鲜明而强烈。听见我的脚步声,他蒙蒙眬眬睁开了一只眼睛,随后又闭上了。
“还没好,嗯?”我同情地说。
这时,他又睁开一只眼睛,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刚张开嘴,却又改变了主意,再次闭上嘴。“没。”詹米说着又闭上了那只眼睛。
我试着给他梳理头发,但他似乎只顾沉浸在痛苦中而无心理会我。
“雷恩斯船长说明天天气可能会好一些。”我对他说。海上的天气并不像以往那样恶劣,但海水依旧起伏明显。
“没关系,”他说,但并没有睁开眼,“那会儿我就死了——或者我希望是吧。”
“恐怕不会,”我摇摇头说,“没人会因为晕船而死的。不过我不得不说,看你痛苦的样子,那些晕船的人能活下来真是奇迹。”
“不是那样。”詹米睁开眼睛,靠着一只手肘挣扎着坐了起来,这么稍微一使劲,他身上竟冒出了冷汗,嘴唇也变白了。“克莱尔,小心点。我应该早点和你说的——但我不想让你担心,我想——”詹米的脸色突然变了。幸好我见多了人在身体虚弱时的样子,正好备了水盆在旁边。
“哦,天。”他虚弱无力地躺着,脸色像纸一样惨白。
“你早该告诉我什么?”我一边问他,一边皱着鼻子把脸盆放在门口的地板上,“不管是什么事,我们出发前你就应该告诉我的,但现在想已经晚了。”
“我原本以为不会那么糟糕的。”他咕哝着。
“你原本以为!”我有些尖刻地说,“不过,你想和我说什么呀?”
“问菲格斯吧,”他说,“你就说,我说了让他必须告诉你。告诉菲格斯,英尼斯没问题。”
“你在说什么?”我有点震惊,通常,胡言乱语并不是晕船的反应之一。
他睁开眼睛,努力地看着我,眉毛和上嘴唇都冒出了汗珠。
“英尼斯,”詹米说,“他不可能是那个人,他不会想杀我的。”
我背上突然一阵发凉。“你还好吗,詹米?”我弯下腰帮他擦了擦脸,他向我无力地微微一笑。詹米没有发烧,眼睛很清澈。
“谁?”我认真地说,突然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我,“谁想杀你?”
“我不知道。”一阵痉挛让他表情都扭曲了,但他依然紧闭双唇,努力控制着疼痛。“问菲格斯吧,”过了一会儿,他又能说话了,于是低声告诉我,“私下里问,他会告诉你的。”
我觉得非常无助。我不懂他在讲什么,但要是有任何危险,我是不会留下他一个人的。
“我要等到他下来。”我说。
他一只手放在鼻子上,这时,慢慢伸开手指,移动到枕头底下,拿出一只匕首,紧握在他的胸前。“我没事的,”他说,“去吧,外乡人。我觉得他们白天不会有什么动作,如果真想杀我的话。”
我还是一点都不放心,但似乎我也没什么事可做。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匕首紧握在胸前,像个石俑一样。
“去。”詹米又一次说道,嘴唇微微动了动。
就在舱房门外,走廊尽头阴暗的角落传来一阵骚动。我仔细一看,发现是穿着丝绸衣服的威洛比先生,正下巴倚着膝盖蹲在地上。他分开双膝,礼貌地点了点头。
“别担心,尊敬的第一夫人,”他温声细语地说,“我看着。”
“好,”我说,“继续盯着。”然后便万分苦恼地去找菲格斯了。
我在后甲板上找到了菲格斯,他和玛萨丽在一起,正双双凝视着船尾上方几只白色的大鸟。菲格斯的神情倒让我感到放心了一些。
“我们并不确定到底是不是有人想杀害大人,”他解释道,“货仓中酒桶的事可能只是意外——我见这种事不止一次了——比如库房着火,但——”
“等等,小菲格斯,”我抓着他的袖子说,“什么酒桶?什么着火?”
“哦,”他惊讶地说,“大人没告诉你?”
“他虚弱得像只狗一样,除了让我问你以外,别的什么也讲不出来。”
菲格斯摇摇头,用舌头敲着牙齿。“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晕船晕得这么严重,”菲格斯说,“他总是这样,但每次要坐船时,都坚持说用意志力就可以克服。他的思想是主人,不许自己的行为受制于胃,但离开码头不出十英尺,他就面无血色了。”
“他从没和我说过,”我被菲格斯的描述逗乐了,“真是个老顽固。”
玛萨丽一直待在菲格斯身后,佯装我没在场一样,神态傲慢。然而,听到这一关于詹米的新闻,她扑哧一声笑了。我看了玛萨丽一眼,她慌忙转头望着海面,双颊红得像团火。
菲格斯微笑着耸了耸肩。“你知道他就是那样,夫人,”菲格斯的语气中充满对詹米的爱戴和宽容,“哪怕他就要死了,也不会让我们知道。”
“你要是现在下去看看他你就会知道的。”我尖刻地说。与此同时,我既惊讶又觉得心头有一丝温暖。二十年来,菲格斯几乎日日跟着詹米,但詹米却不会向他承认自己的脆弱,而在我面前,他却能自然地摘下那张坚强的面具。如果他要死了,我会知道的,没关系。
“男人啊。”我摇摇头说。
“大人?”
“没事,”我说,“你和我说说酒桶和起火的事吧。”
“哦,当然,行。”菲格斯用他的铁钩把那一头浓密的黑发梳向脑后,“就是在我见到您的前一天,在珍妮夫人那儿。”
那天我已经回到了爱丁堡,没过几小时,就在印刷厂找到了詹米。那一晚,他和菲格斯还有那六个走私犯一直都在本泰兰码头上。他们用一艘运送面粉的船偷运了几桶马德拉白葡萄酒,打算利用那漫长的冬夜,把这批尚未经过海关审查的酒转移出去。
“与别的酒不同,马德拉白葡萄酒没那么容易浸湿木桶,”菲格斯说,“你无法在海关人员的眼皮子底下把白兰地带出来,因为狗会很快闻到味道,但马德拉葡萄酒不一样,只要都是新装入酒桶里的就没事。”
“狗?”
“有几个海关检察员有狗,夫人,这些狗经过训练可以闻出走私品的味道,比如烟草和白兰地。”菲格斯打消了我的疑虑。海风凛冽,他眯起了眼睛。“我们把那几桶酒安全转移到了货仓——货仓表面上是邓达斯勋爵的财产,但实际上由大人和珍妮夫人共有。”
“嗯。”我说,就像当初知道詹米在皇后大街走进妓院时一样,听到菲格斯这么说,我感到有些反胃,“他们是合伙人?”
“嗯,可以这么说。”菲格斯有些遗憾地说,“大人只有百分之五的股份,是对他找地方以及安排事务的报酬。作为职业,办印刷厂比起开妓院来一点都不赚钱。”玛萨丽没有回头,但我想她的肩膀一定更僵硬了。
“也许。”我说,毕竟爱丁堡和珍妮夫人现在离我们很远,“继续讲,不然我还没搞清状况有人就割断詹米的喉咙了。”
“好的,夫人。”菲格斯充满歉意地点点头。
这批酒被安全地藏了起来,只等重新包装后再出售。几个走私犯先留下来喝了几杯酒来充饥,后来天越来越亮,他们也各自回家去了。其中两个人立马就向詹米要酬金,理由是要偿还赌债和给家里人买吃的。詹米也答应了他们,于是向库房的办公室走去,那里锁着一些黄金。
男人们在库房的某个角落嘻嘻哈哈地喝着威士忌,这时,他们脚下的地板突然猛地震颤了一下。
“趴下!”老练的仓库管理人麦克劳德大喊,几个男人很快便躲了起来。随后,他们看到办公室附近一长列大桶都摇摇晃晃地轰隆作响,一个重达两吨的酒桶从货架上滚下来,哗哗地流出一地香味扑鼻的麦芽酒。紧接着,它旁边的酒桶一个个也都倒下了。
“大人就走在前面,”菲格斯摇摇头,“真是受到了圣母的恩典,他才没有被碾碎。”当时只差几英寸詹米就会丧命于一个大酒桶之下,而事实上,要不是他一个箭步蹿了出去,躲在一个位置偏僻的空酒瓶架下面,还会撞上另外一个大酒桶。
“就像我说的,这种事情经常发生,”菲格斯耸了耸肩,“仅爱丁堡附近的仓库,每年都会有十几个人丧命于这样的事故,但加上其他一些事……”
就在酒桶事故发生的前一周,一个摞满了稻草袋的小屋突然着火了,而当时詹米正在里面干活。据说是詹米和小屋门口之间的一个提灯突然倒下,点燃了周围的稻草,紧接着他眼前的一整面墙都燃起了火苗,而这个小屋没有窗户,詹米就这样被困在了里面。
“幸运的是,小屋建造得粗糙简易,周围的木板有一半都腐烂了,从下到上就像由木料碎片拼起来的。大人在后墙上踢出了一个洞,然后爬了出来,这才没有受伤。我们起初只觉得提灯是自己倒下的,万分庆幸他能逃出来。过了很久,大人才告诉我他当时听到一声巨响——可能是枪声,也可能只是仓库木板倒下时的爆裂声——当他回头看时,发现那边火焰猛涨。”
菲格斯叹了一口气。他的样子看着有些疲惫,我在想昨晚他是不是为了照顾詹米整夜没睡。
“那么,”菲格斯又耸了耸肩,“我们不知道,这样的事故可能只是意外——也可能不是,但把这些巧合与发生在阿布罗斯的事一起考虑——”
“这些走私犯中可能有叛徒。”我说。
“是那样的,夫人。”菲格斯搔搔头,“但更让大人烦扰的是威洛比在妓院打死的那个人。”
“因为你们觉得他是个海关探子,一直从码头跟踪詹米到了妓院?詹米说可能并不是,因为他没有武器。”
“没有证据,”菲格斯指出道,“但更糟糕的是,他口袋中的小册子。”
“《新约全书》?”我没有看出其中有什么特别的联系,于是说道。
“哦,但确实有关系,夫人——或者应该说,可能有。”菲格斯纠正了自己,“您知道,那本小册子是大人自己印的。”
“我明白了,”我慢吞吞地说,“或者至少我开始明白了。”
菲格斯严肃地点点头。“调查白兰地的海关人员从码头跟踪他到妓院,不是一件好事,当然,但不至于要命——他们可能还会发现别的藏匿走私品的地方。事实上,大人和两个酒馆的老板有过联络……不过这些没关系。”菲格斯略过这部分继续说,“但如果那些皇家特务把臭名昭著的走私犯詹米·罗伊和卡法克斯巷受人尊敬的马尔科姆先生联系起来……”他张开五指,“您明白了吗?”
我确实明白了。如果海关方面对他的走私活动查得太紧,詹米只能解散其助手,不再联络其他走私犯,而且还会消失一段时间,继续装作印刷工干活,等到风平浪静后再重操旧业。但如果詹米的两个身份都被调查并被发现是同一个人,不仅他的所有收入来源会被剥夺,还会引发别的质疑,他的真实姓名、煽动性活动都会被发现,继而也会连累拉里堡,而且他过去造反并被定罪为叛徒的这些事也会一一被揭发。那时候他们会有证据吊死詹米一万次——而一次就已足够。
“我当然明白了。这么说,詹米当时告诉伊恩我们到法国躲避一阵子,并不仅仅是因为担心莱里和霍巴特·麦肯锡?”
矛盾的是,菲格斯说完后,我反而觉得心里轻松了。至少,我不是导致詹米流亡在外的唯一原因。我的再次出现可能恶化了莱里和詹米之间的矛盾,但发生这一切和我并没什么关系。
“没错,夫人。然而,我们还不能确定这些人中有人已经背叛了我们——或者即使真有叛徒,是否他真要杀死大人。”
这是个重点,但并不是大问题。如果其中有人为钱而背叛詹米,这是一回事。但如果是因为一些个人恩怨想复仇,那他就得考虑清楚了,毕竟我们——暂时,至少——远离了皇家海关。
“如果是那样,”菲格斯继续说道,“一定在那六个人里面——大人派我叫来和我们一起出海的六个人。酒桶翻倒和屋棚着火时,这六个人都在场,他们全都去过那家妓院。”他顿了顿,“并且,我们在阿布罗斯路上遭到伏击,发现吊死的收税官时,他们也都在场。”
“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印刷厂的事吗?”
“哦,没有,夫人!大人一直都小心翼翼,不让任何参与走私的人知道印刷厂的事——但如果有人在爱丁堡街上看到他,跟踪他来到卡法克斯巷,然后知道了马尔科姆,这也是有可能的。”菲格斯咧嘴苦笑,“大人在人堆里并不是最不显眼的,夫人。”
“说得很对,”我配合着他的语气说,“但现在他们都知道詹米的真名了——雷恩斯船长叫他弗雷泽。”
“是的,”菲格斯说着冷冷一笑,“因此,我们必须搞清楚船上是否有叛徒——谁是叛徒。”
我看着菲格斯,突然第一次觉得他现在真的是成年人了——并且是个危险的人。我认识他时,他才十岁,牙齿长得像松鼠一样,是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对我而言,菲格斯脸上永远有那个男孩的踪影。但如今很多年过去,他再也不是巴黎街头的那个小顽童了。
我们谈话过程中,玛萨丽一直望着海面,避免和我正面交流。然而,她显然也一直在听,我看到她瘦弱的肩膀突然一阵发抖——不知道是出于寒冷还是忧惧。当初玛萨丽决心要和菲格斯私奔时,可能并未想到同行的还有一位潜在的杀人犯。
“你还是送玛萨丽下去吧,”我对菲格斯说,“她站在那儿脸都冻得发青了。”我淡淡地和玛萨丽说:“别担心,我暂时不会回舱房的。”
“你要去哪儿,夫人?”菲格斯眯着眼怀疑地看着我,“大人不希望你——”
“我没那么打算,”我向他保证,“我要去厨房。”
“厨房?”菲格斯黑色的眉毛竖了起来。
“去问问墨菲有没有什么办法对付晕船,”我说,“我们要是没办法让詹米好起来,他也不会在意是否有人要割断他的喉咙。”
我送给墨菲先生一盎司陈皮和杰拉德的一瓶上等红葡萄酒,他很乐意效劳。事实上,墨菲先生似乎把让詹米吃下东西当作某种职业挑战,他花了好几个小时在香料架和食品贮藏柜前思来想去,然而最终都无济于事。
我们并未遇到风暴,但冬日的大风依然带来汹涌的长浪,“阿尔忒弥斯”号随着玻璃般的大波峰起起伏伏,落差一次可达十英尺。有时候,望着船尾栏杆催眠般地在海平面上来回晃动,我心底会感到一丝不安,于是匆匆转身离开。
詹米没有表现出任何好转的迹象,没有站起身来并突然适应船的移动,实现杰拉德振奋人心的预言。他依旧躺在那张色如变质蛋挞一样的床上,由威洛比先生和菲格斯日夜轮流看护,而他唯一的动作就是偶尔抬一下头。
令人感到乐观的是,六个走私犯中没有一个人做出任何具有威胁性的行为。所有人都对詹米的身体状况表示同情,并且在有人细心看护詹米的前提下,他们都来小舱房短暂地看望过詹米,同时也没有可疑的事情发生。
这几天,我一边料理航行过程中船员们的各种伤病,如手指断裂、肋骨骨折、牙龈出血和牙床脓肿等,一边征得墨菲同意后开始在厨房研磨草药,与此同时,我对这艘船越来越熟悉。
每天早上我起床时玛萨丽就不在舱房里了,而我晚上回去时她又已经睡着了。船上原本拥挤,我们有时候不得不在甲板上或吃饭时碰面,而那时虽然彼此沉默,但她对我不乏敌意。我想,这种敌意一方面是出于她对其母亲的情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内心的沮丧,毕竟每天晚上睡觉时陪在她身边的是我,而不是菲格斯。
就此而言,如果玛萨丽一直默默忍受——从她闷闷不乐的表现看,我相当肯定她是如此——完全归功于菲格斯对詹米的赤诚忠心。詹米是玛萨丽的继父,但监护人的身份现在微不足道。
“什么?这汤也不行?”墨菲说,一张通红的大脸恼怒地垂了下来。“我之前给别人喝了这样一碗汤,几乎让他起死回生!”
他从菲格斯手里端过汤,仔细闻了闻,又推到我鼻子下。“来,闻一闻,夫人。牛骨、大蒜、葛缕子,还有一块用来调味的猪油,所有这些都紧包在一块细纱布里,我也知道有些病人的胃受不了固状食物,但你在这碗汤里找找,真的什么都没有!”
这确实是一碗清汤,色泽金黄而香味扑鼻,我虽然不到一小时前刚吃了一顿美味的早餐,但还是忍不住想流口水。雷恩斯船长在饮食上很挑剔,为了大家在船上能吃到可口的饭菜,他在找厨师以及采购厨具和食材上都下了很大功夫。
墨菲先生有一条木质的假腿和一副水桶般的体形,看上去就是个十足的海盗模样,然而他在勒阿弗尔却有“海上第一厨师”的美誉——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语气中没有一丝浮夸。他把伺候晕船的人当作对自己厨技的考验,而詹米,四天过去了依旧卧床不起,这对墨菲而言无疑是一种侮辱。
“我确定这碗汤很好,”我向他保证,“问题只是他什么东西都吃不下。”
墨菲半信半疑地咕哝了几声,转身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汤倒进了一个水壶,这个小水壶同诸多别的水壶一起,日夜都在厨房的炉火上冒着水汽。
墨菲满脸怒容,一只手在稀疏的金发上抓来抓去。他打开一个食橱看了看,又关上了,弯下腰又去翻找另一个装食材的大箱子,嘴里还不时地自言自语。
“一点硬饼干,或许?”他咕哝道,“干的,这才是我想要的,也许还得有点醋味,酸菜,据说……”
我着迷地望着墨菲先生,一双香肠般的大手在一大堆食材中轻巧地游移,不时挑拣出一两样珍馐美味,很快一个托盘便摆满了。
“嗯,我们来试试这个,”他说着把刚摆满食材的盘子递给了我,“让他吸点腌黄瓜汁,但不能让他直接咬,然后再加点不起眼的硬饼干——里面应该没有象鼻虫,我认为不会——反正没有它,他是不会喝水的。之后再来点腌黄瓜,嚼烂,这样才能有唾液,再吃一口硬饼干,然后就这样重复下去。等这些东西都到了胃里,接着就可以给他点蛋奶沙司,那是昨天为船长准备晚餐时做的,很新鲜。然后如果卡住了……”直到我走出厨房,还能听见墨菲在罗列着各种滋养品,“用羊奶做的鲜奶吐司,也是新鲜的……”
“……乳酒冻加威士忌和一个鸡蛋搅拌……”伴随着墨菲低沉有力的声音,我端着满满一盘食物从狭窄的过道艰难地拐了进去,小心翼翼地跨过威洛比先生,往詹米房间走去。威洛比先生像一只蓝色的小宠物狗,照例蜷缩在走廊的角落里。
然而,刚踏进詹米房间一步,我就知道墨菲的厨艺即将再次宣告失败。同所有病人一样,詹米也把他周围的环境弄得无比压抑而令人不适。这个小房间原本就潮湿而不洁净,狭窄的睡床上盖着一层布,把阳光和空气都隔绝在外,上面还横七竖八地堆放着湿冷的毛毯和几件脏衣服。
“起来晒晒太阳。”我高高兴兴地说。我把托盘放下,摘下了那条临时窗帘,那窗帘看起来是菲格斯的某件衬衣。顿时,阳光透过嵌在甲板上的一块棱镜,从我们头顶射了进来。光线打在床上,照亮了詹米那张苍白而凶神恶煞的脸。
詹米一只眼睛只睁开了五分之四。“出去。”他说着又闭上了那只眼。
“我给你带早餐来啦。”我坚定地说。
那只眼睛又睁开了,冰冷的蓝色目光。“别和我提‘早餐’两个字。”他说。
“那就叫午餐吧,”我说,“反正已经很晚了。”我搬了一个凳子坐在他身旁,从托盘里取出一个腌黄瓜,诱惑性地拿到他鼻下。“你应该吮吸一下。”我告诉他。
詹米慢慢地睁开了另一只眼睛。他什么也没说,那对蓝色的眼珠转了一圈,落在了我身上,我看他眼里蓄满了怒火,慌忙拿走黄瓜。
他的眼皮再一次慢慢垂下。
我皱着眉反思刚才又一次失败的案例。詹米仰面朝天躺着,膝盖在上面弓着。比起其他船员的大吊床,这种嵌在船身上的床虽然睡起来稳,但它是为中等体形的人设计的,从床的尺寸看,身高不超过五英尺三英寸的人睡进去正合适。
“你在那儿肯定一点儿都不舒服。”我说。
“没有。”
“你想不想试试吊床?那样你至少就能伸开腿——”
“我不换。”
“船长让你给他一份货物清单——如果你方便的话。”
关于雷恩斯船长怎么弄到清单,詹米连眼睛都没睁开,就简短地一次性交代给了我。我叹了一口气,握住詹米的一只手,而他也没有抗拒。那只手冰凉而湿润,脉搏跳动得也很快。
“那么,”我顿了顿说,“也许我们该试试我以前对付外科病人的方法了,有时候真的管用。”
詹米发出微弱的呻吟,但并没有反对。我依旧坐在凳子上,握着他的手。
我过去养成了一种习惯,在给病人做手术前,通常都会和他们聊几分钟。我坐在那儿会让他们感到安心,而且我发现,如果我能把他们的注意力由眼前的病痛转移到别处,手术也会好做些——出血较少,麻醉后不良反应也少,而且似乎痊愈得也快。这种情况我见过不少,因此我相信那不是心理作用。詹米过去告诉菲格斯,意志力可以战胜血肉之躯,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我们想一些美好的事情吧,”我把声音降到了最低,用最柔和的语气说,“想一想拉里堡,想一想那起伏的山峦,想一想那里的松树——你能闻到松针的味道吗?在某个晴朗的日子里,你看到厨房上炊烟袅袅,手里还拿着一个苹果,想象一下苹果握在手中的感觉,那么坚硬而光滑,还有——”
“外乡人?”詹米的两只眼睛都睁开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两侧的太阳穴渗出了几滴汗珠。
“嗯?”
“出去。”
“什么?”
“出去,”他又说,声音非常低,“不然我要拧断你的脖子了。现在就出去。”
为了不失尊严,我立刻起身出去了。
威洛比先生倚着一根柱子站在过道里,正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舱房。
“你还随身带着那些石球吗,有没有?”我问。
“是的,”他惊讶地说,“想让蔡米试试健康球?”他开始在袖子里摸索,但我摆了个手势示意他别找了。
“我就是想用那些石头在他头上打一顿,不过,他的病估计希腊名医也束手无策。”
威洛比先生半信半疑地笑了笑,接着也不管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只使劲点头表达对我的赞同。
“好吧。”我说。我扭头瞥了一眼那堆发臭的铺盖。那里微微一动,一只手探出来四处摸索,小心翼翼地轻拍地板,直到找到了那个水盆。抓到盆后,这只手又缩回床上的黑暗深渊,这时,里面传来一阵干呕声。
“该死的!”我对他既恼怒又怜悯——还有一丝惊慌。穿越海峡的那十个小时就罢了,这样下去,两个月后他会是什么状态啊?
“猪脑袋,”威洛比先生同情地点点头,“你觉得,他是老鼠,还是龙?”
“他闻起来简直就是个动物园,”我说,“不过,为何说龙呢?”
“有人出生在龙年,或者鼠年、羊年、马年,”威洛比先生解释道,“每一年都不一样,人也不一样。你知道蔡米是老鼠,还是龙吗?”
“你想问他出生在哪一年?”我依稀记得中国饭店的菜单上画着十二生肖,不同生肖年份出生的人有着不同的性格,“是一七二一年,但我现在没办法知道那年是什么生肖。”
“我想是鼠,”威洛比先生说,同时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堆杂乱的铺盖,铺盖正以一种让人焦虑不安的状态堆放着,“老鼠非常聪明,非常幸运,但龙,也可能。他在床上是不是特别精力充沛?属龙的人是最有激情的。”
“不是那样的,你以后会慢慢了解。”我说着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铺盖堆。铺盖越堆越高,一下子倒塌在后面,仿佛刚才谈话的内容也突然翻篇了。
“我有中药,”威洛比先生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可治呕吐、胃疼和头疼,具有非常好的镇定作用。”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真的?我想见识见识。你在詹米身上试过没?”
威洛比先生遗憾地摇摇头。“不想,”他答道,“他会骂我,我一靠近就要把我扔下船。”
威洛比先生和我相互理解地看着彼此。
“你知道的,”我把嗓音提高了一两个分贝说,“一直干呕对人很不好。”
“哦,非常糟糕,是的。”那天一早威洛比先生把前脑勺上的头发剃了,他一使劲点头,那半个脑瓜也闪闪发亮。
“它会侵蚀胃部脏器,进而刺激食道。”
“是那样吗?”
“是的。还会导致血压升高,腹部肌肉紧缩,甚至还会撕裂这些器官,引发疝气。”
“啊。”
“而且,”我又提高了一点嗓门,继续说道,“它还可能导致睾丸在阴囊内淤积,从而阻断精子流通。”
“嚯!”威洛比先生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如果真的发生了,”我用不祥的语气表示道,“通常,唯一的办法是,在生出坏疽前就切掉睾丸。”
威洛比先生嘴里发出一阵咝咝声,以表达理解和震惊。原先把铺盖扔来扔去焦躁不安的詹米,在我们刚才对话时,表现得极为安静。
我看着威洛比先生,他耸了耸肩。然后我将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开始等待。过了一会儿,一只赤裸的大脚从铺盖中伸出来;又过了一会儿,另一只脚也伸出来了,于是双脚都落地了。
“你们两个天杀的。”詹米操着浓浓的苏格兰口音,恶狠狠地说,“进来吧,那就。”
菲格斯搂着玛萨丽的腰,两人肩并肩倚靠在船尾栏杆前,玛萨丽的金色长发随风飘扬。
菲格斯听到了脚步声,扭头瞥了一眼。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原地转了一圈,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眼珠都要跌出来了。
“不要……说……话。”詹米闭着嘴从牙缝中说。
菲格斯张大了嘴巴,但什么都没说出来。玛萨丽也转过头看了一眼,惊讶地大叫一声:“爸!你怎么了?”
詹米正要说些尖酸刻薄的话,但看到玛萨丽一脸的惊讶和关切,顿时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他的表情放松了些,抽动着耳后如蚂蚁触角般的一根细长的金针。
“没事,”他粗声粗气地说,“这是东方人的破玩意,用来治呕吐的。”
玛萨丽瞪大了眼睛走到詹米身旁,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插在詹米手腕上的几根针。在他小腿内侧,踝关节以上几英寸处,还有三根针在闪闪发光。
“这——管用吗?”玛萨丽问,“什么感觉?”
詹米抽动了一下嘴巴,他日常的幽默感再度开始展露身手。“我感觉自己像个超级病态的玩具娃娃,有人一直往它身上戳针,”他说,“但是我已经十五分钟没有吐了,所以我觉得应该管用。”詹米快速瞥了一眼并排站在栏杆前的我和威洛比先生。
“听着,”他说,“我现在还不想吸黄瓜汁,不过,我可能更想喝一杯麦芽酒,菲格斯,你知道哪里有吗?”
“哦,哦,好,大人,您请和我来。”菲格斯还没缓过神来,依旧呆望着詹米,他犹豫地伸出一只手想让詹米扶着,但转念一想,又把手转到了船后跳板的方向。
“我需要告诉墨菲去给你做午餐吗?”詹米跟着菲格斯走了,我追喊道。他扭头冷冷地瞪了我很久。詹米头上对称地扎着两组金针,晨光下它们就像魔鬼的触角般闪闪发亮。
“别太过分了,外乡人,”他说,“你知道,我是不会忘记的,睾丸淤积——哼!”
后甲板上有个大水桶,里面的淡水供舱面值班员饮用,威洛比先生没有注意我们的谈话,自顾自地蹲在这个水桶的阴影里。他正在那儿来回数着自己的手指,显然是在专心做着某些运算。詹米昂首阔步地走了,这时,威洛比先生抬起了头。“不是鼠,”他摇摇头说,“也不是龙。蔡米出生在牛年。”
“真的吗?”我凝视着詹米宽阔的肩背和满头红发说,“太合适了。”海风凛冽,他也不得不低头缩起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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