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1 暴风雪的孤儿
我靠着斜坡睡着了，詹米的脑袋靠在我的大腿上。我做了杂乱的梦，人在寒冷、不舒服的时候就会这样做梦。我梦到树林，无穷无尽的单调树林，每棵树干、每片叶子，以及每根针叶，都像贝雕那样被刻在我的眼睑内侧，全像水晶玻璃那样锋利。黄色的山羊眼睛飘在那些树干中间，我的大脑里响着母黑豹的尖叫和没有母亲的孩子的哭喊。
我突然醒来，那些哭喊声仍然在耳朵里回响。我躺在杂乱的斗篷和毯子里，詹米的四肢沉重地缠结着我的四肢，冰冷的雪正从松树中间落下来。
冰粒积在我的眉毛和睫毛上，我的脸颊冰冷，被融化的雪打湿。我十分茫然，本能地伸手去摸詹米，他动了动，沙哑地咳嗽起来，肩膀在我的手下抖动。咳嗽的声音让我回想起了昨天的事情：乔赛亚和他弟弟、比尔兹利家的农舍、范妮的鬼故事、粪便和坏疽的臭味，以及较为清新的火药和湿土的气味，还有山羊的咩叫声，它们仍然从我的梦境里回响出来。
一阵低弱的哭声穿过窸窣的落雪，我猛地坐起来，掀开毯子，将上面堆积的雪花抖落。不是羊叫声，根本不是。
詹米被惊醒，在杂乱的斗篷和毯子中，本能地猛然翻身起来蹲伏着，头发特别蓬乱，眼睛迅速扫视周围，寻找威胁。
“什么？”他沙哑地低声问道。他伸手去拿旁边地上装在鞘里的刀，但是我抬手让他不要动。
“我不知道。有个声音，你听。”
他抬起头，我看到他吞咽唾液时喉咙痛苦地起伏。我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听见窸窣的落雪，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滴着水的松树。但是，詹米听到了什么，或者看到了什么，他的表情突然起了变化。
“那里。”他轻声说道，点头指了指我身后的什么东西。我跪着转身，看到像是一小堆破布的东西，就在大约十英尺开外，在已经燃尽了的火堆灰烬旁边。哭声再次传来，这次确定无疑。
“圣耶稣基督·罗斯福。”我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开口说话，向那堆东西爬过去。我把它抓起来，开始翻开一层层包裹着的布。它显然是活的，我刚才听到了它哭，但是它没有活力，在我的臂弯里几乎没有重量。
那张小脸和没有头发的脑袋是青白色的，双眼紧闭着，面容干枯得就像冬天水果的外皮。我将手掌放到鼻子和嘴上，感觉到微弱、潮湿的温暖气息。被我的触摸惊吓到，那张嘴巴张开了，发出呜咽的哭声，那双倾斜的眼睛皱着，闭得更紧，将有威胁的世界封闭在外面。
“上帝啊。”詹米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他的声音因为喉咙里有痰而特别沙哑，他清了清嗓子，环视四周，又试了一次：“那个女人呢？”
孩子的出现让我特别惊讶，没有来得及去思索孩子从何而来，现在也没有时间去思索。那个孩子在襁褓布里动了一下，但是那双小手冰冷，皮肤被冻得青一块、紫一块。
“现在别管她了。詹米，把我的披肩拿来，好吗？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快要冻僵了。”我笨拙地单手去解连衣裙的系带。那是条旧的连衣裙，开襟在前面，方便在路上穿。我拉松紧身胸衣，解开直通式内衣的束带，将那个冰冷的小家伙贴到我赤裸的乳房上。因为刚才在睡觉，所以我的皮肤现在仍然暖和。一阵风将冰冷刺骨的雪花吹到我裸露出来的脖子和肩膀上。我匆匆把内衣拉起来盖住那个孩子，然后耸起肩膀，颤抖着。詹米把披肩围到我的肩膀上，然后用双臂搂住我和孩子，用力搂紧我们，似乎要将自己体内的热量逼出来，传到那个孩子体内。
他的身体很热，他正在发烧，浑身都很烫。
“上帝啊，你还好吗？”我抬头看了看他。他脸色苍白，双眼发红，但是足够稳定。
“嗯，还好。她在哪里？”他再次沙哑地问道，“那个女人。”
显然是不见了。那些山羊挤在斜坡下面，我看见希兰的羊角在那些母山羊杂色斑驳的后背中上下摆动。那几双黄色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们，让我想起了刚才的梦境。
比尔兹利夫人之前躺的那个地方空空的，只剩下一片被压平的草，说明她在那里躺过。她为了生孩子，肯定走了很远，火堆旁边没有分娩的痕迹。
“是她的孩子吗？”詹米问道。我仍然能够听出他喉咙中有痰，但是他胸腔里的那种微弱齁声已经减弱了，这算是件让人宽慰的事情。
“应该是。不然还会是谁的？”
我同时关注着詹米和那个孩子，抽空扫视了我们的临时营地。孩子动了动，在我的肚子上像螃蟹那样轻微移动。那些松树在窸窣的落雪里立着，显得黢黑，十分寂静。如果范妮·比尔兹利走进了树林，那么地面厚厚的松针上不会留下痕迹说明她的去向。少许雪花积在了树干上，但是不足以在地面上形成积雪，因此也不会有脚印。
“她不可能走远，”我说道，伸长脖子朝詹米身后看，“她没有把马牵走。”吉迪恩和猪小姐紧挨着站在一棵云杉树下，耳朵被冷得阴郁地耷拉着，呼吸在它们周围形成了一团团蒸汽。看到我们已经起来在移动，吉迪恩跺了跺蹄子，嘶鸣起来，黄色的大牙齿露出来，不耐烦地表示要吃东西。
“好了，你个老浑蛋，我这就来了。”詹米放开双臂，向后退，用指关节擦了擦鼻子。
“她要是打算悄悄走，肯定就不能骑马。如果她骑马，那么另外那匹马就会出声，把我吵醒。”他轻轻地把手放在披肩下的那个孩子身上，“我得去喂马。他没事吧，外乡人？”
“他现在暖和起来了，”我安慰他道，“但是他——或者是个女孩呢——应该也饿了。”那个孩子动静开始变大，疲软地扭动，就像一条被冻僵的蠕虫，嘴巴在盲目地探寻。那种感觉熟悉得令人吃惊。那张小嘴慢慢找到了乳头，咬了上去，让我的乳头本能地立了起来，乳房上的肌肤像被电击了一样。
我低声地惊叫了一下，詹米扬起了一只眉毛。
“他……嗯……饿了。”我说道，重新将孩子抱好。
“我看出来了，外乡人。”他说道。他看了看那些山羊，它们仍然舒适地挤在斜坡下面，但是开始移动，发出困倦的抱怨声。“饿肚子的不只有他。等会儿，好吗？”
我们从比尔兹利的农场带走了好几捆干草，他打开一捆，分给马和山羊吃，然后回到我的身边。他弯腰从那堆潮湿的被褥里拿出一件斗篷，披到我的肩膀上，然后又在包里翻找出木杯，目的明确地拿着杯子朝那些在吃草的山羊走去。
孩子在用力吮吸，我的乳头被他吸到嘴巴深处。我觉得就孩子的健康而言，他这样吸吮令人放心，但是被吸吮的那种感觉特别令人紧张。
“真的不是我介意，”我对孩子说道，试着分散我和他的注意力，“但是，恐怕我不是你的母亲，你知道吗？抱歉了。”
他那该死的母亲在哪里？我慢慢地转了一个圈，更仔细地搜寻四周，但是仍然没有发现范妮·比尔兹利的踪迹，更不用说找到她消失或者沉默的原因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比尔兹利夫人可以利用肥胖和衣服来掩盖怀孕的状态——很显然她已经利用了，但是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我对着那个孩子的头顶说道。他正变得焦躁不安，我来回摇晃他，让他镇定下来。好吧，或许她是担心，詹米要是知道她怀孕这么久，会不带上她。无论如何，我都不责怪她不想留在那间农舍里。
但是，她为什么要抛弃孩子？是她抛弃的吗？我思考了片刻，或许可能是有人，或者是有什么东西——想到黑豹，我的脊柱短暂地刺痛了一下——来把她从火边偷走了，但是我的常识否定了这种可能性。
我和詹米都疲惫不堪，所以黑豹或熊有可能在不吵醒我们的情况下进入营地，但是不可能没有惊动那些山羊和马，它们现在和野兽可有不少瓜葛。而且，猎食的野兽显然宁愿要这个孩子这样的美味，而非比尔兹利夫人那样嚼不烂的东西。
但是，如果是有人来把比尔兹利夫人偷走，那么为什么会把孩子留下呢？或者说，为什么要把孩子送回来呢？
我深吸气让鼻子畅通，然后转头反复地嗅，检查不同方向的空气。分娩是件脏乱的事情，我特别熟悉那种难闻的气味。我怀里的孩子就浓郁地散发着那种气味，但是我在冷风中没有闻到血液或羊水的气味。有羊粪、马粪和碎干草的气味，有木灰的苦味，还有詹米衣服上散发出来的樟脑鹅油的气味，此外就没有其他气味了。
“好吧，”我轻轻地晃动那个越来越烦躁的孩子，“她离开火堆去生孩子。要么是自己离开的，要么是有人逼她的。但是，如果有人带她走，然后看到她快要生了，为什么会不嫌麻烦地把你送回来呢？肯定啊，他们要么留下你，要么杀了你，或者就留你在那里冻死。噢，抱歉。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嘘，亲爱的，嘘，嘘。”
那个孩子开始从恍惚状态中缓过来，有时间思索他的世界中还缺少什么东西了。在詹米拿着那杯冒着热气的羊奶和一张还算干净的手帕回来时，他已经沮丧地放弃了我的乳房，开始扭动和哭号起来，力气大得鼓舞人心。詹米把手帕拧成临时的奶嘴，浸到羊奶里面，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滴着羊奶的手帕塞进那张嘴巴里。孩子的哭声立即停了下来，我们都宽慰地叹了一口气。
“噢，好些了，是吧？停下来，小伙子，停。”詹米对那个孩子低声说道，又给他蘸了更多羊奶。孩子特别专心地吮吸，我低头看着那张小脸，它仍然苍白，但是不再惨白。
“她怎么能丢下他？”我思索道，“为什么呢？”
这是绑架的最佳论据：还有什么能够让新生儿的母亲抛弃孩子呢？更不用说要在分娩过后立即走进黑暗的树林里，脚步沉重，浑身酸痛，自己的身体仍然没有愈合，还在渗着血……想到这里，我皱起了眉头，自己的子宫也同情地紧缩起来。
詹米摇了摇头，专注地给孩子喂奶：“她有某种原因吧，只有上帝和圣人知道。但是，她不恨这个孩子，她本可以把孩子丢在树林里，而我们根本不会发觉。”
这确实没错。她——或者某个人——仔细地把孩子包裹起来，尽可能地放在火堆旁边。她希望孩子能活下来，然后……但是孩子没有她啊。
“你觉得她是自愿离开的吗？”
他点头，看了看我。“我们这里离条约边界不远。有可能是印第安人，但是如果是印第安人抓走了她，为什么不也把我们抓起来呢？或者把我们全部杀死？”他符合逻辑地问道，“而且印第安人肯定会把马抢走。没错，我觉得她是自己离开的。但是至于为什么……”他摇了摇头，再次用手帕去蘸羊奶。
雪下得更快了，仍然是量少的小雪，但是在有些地方已经开始积起来。我们要尽快离开，我心想，以免下起暴雪来。但是，不去尝试搞清楚范妮·比尔兹利的遭遇就简单地离开，这似乎不太对。
整个情况似乎很不真实。就好像那个女人通过某种巫术突然消失，留下这个小东西替代她自己。这让我奇怪地想起仙女偷换孩童的苏格兰传说，用仙女的孩子替换人类的孩子。但是，我搞不清楚仙女想要拿范妮·比尔兹利去做什么。
我知道这是徒劳，但是再次慢慢地转圈，查看我们的四周。什么也没有。那个泥土斜坡就在我们上方，边沿长着积了雪的枯草。小溪在稍远处流淌，树林在风中发出飒飒声和叹息声。潮湿、松软的松针上没有蹄印和脚印，也没有任何踪迹。树林里有风声，并不完全寂静，但是确实黑暗而深邃。
“还要走好几英里才能睡觉。”我说道，叹息着朝詹米转过身去。
“嗯？噢，不会的，骑马去布朗斯维尔顶多一个小时。”他安慰我道。“或许两个小时。”他纠正道，抬头看了看白茫茫的天空，雪下得越来越快了，“现在有光亮了，我知道我们在哪里。”
他再次咳嗽，身体突然剧烈地抽动，然后他伸直身体，把杯子和孩子递给我。
“来，外乡人。你来喂这个被仙女偷换下来的小家伙，我去照料牲口，好吗？”
被仙女偷换下来。这么说，他对于这整件事情，也有种超自然的陌生感。好吧，比尔兹利夫人确实说她见过鬼魂，或许其中有个鬼魂来把她带走了呢？我颤抖了一下，然后把那个孩子抱得更紧了。
“这附近有定居点吗？在布朗斯维尔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可能是比尔兹利夫人会去的？”
詹米摇了摇头，皱起了眉。雪花落到他火热的肌肤上，瞬间便融化成水，小股地从他脸上流下来。
“据我所知是没有。”他说道，“孩子喜欢羊奶吗？”
“像小羊羔那样喜欢。”我安慰他道，然后大笑起来。他显得很迷惑，但还是扬起了一边的嘴唇。无论他有没有理解我的笑话，他刚才都想要幽默。
“美国人就是这样——或者说以后会这样——称呼孩子的。”我告诉他。
他脸上的微笑变得更灿烂了：“噢，是吗？难怪布丽安娜和麦肯锡会那样叫小杰米。我还以为只是他们俩私底下叫着好玩呢。”
在我继续给孩子喂奶时，他去给其他那几只山羊挤了奶，提了满满一桶温暖羊奶回来当我们的早餐。我想喝杯香浓的热茶。我反复地用那个假奶嘴去蘸奶，手指变得冰凉和麻木，但是那种奶香浓郁的白色羊奶很美味，就像慰藉小家伙的胃那样，慰藉了我们寒冷和空荡荡的胃。
孩子停止了吮吸，撒了大量的尿。总的来看，这是健康的良好迹象，但是在这个时候很不方便，因为他的襁褓布和我的衣服前襟都被打湿了。
詹米再次匆忙地在包里翻找，这次是寻找尿布和干衣服。幸运的是，猪小姐驮的一个袋子里装着我用来清洗和包扎伤口的几段亚麻布和几张棉绒垫。他拿了一把出来，然后把孩子抱过去，而我则吹着寒风，在不脱掉裙子、衬裙和斗篷的情况下，笨拙地更换我的内衣和胸衣。
“披上斗篷，”我牙齿打战，说道，“不然你会得肺炎死掉的。”
他微笑起来，专注地给孩子换尿布，他的鼻尖发红，与苍白的脸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没事，”他沙哑地说道，然后清了清嗓子，发出像撕破布匹那样的声音，很不耐烦。“没事。”他更有力地重复道，然后停下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噢，”他更温柔地说道，“你看，是个小姑娘。”
“是吗？”我跪到他旁边去看。
“长得很普通，”他说道，挑剔地打量着那个小家伙，“好在她会有套不错的嫁妆。”
“我也不觉得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有多好看。”我指责道，“可怜的小家伙，她还没有被像样地清洗过。不过，你刚才说嫁妆是什么意思？”
他耸了耸肩，把孩子盖在披肩下面，同时熟练地将叠着的亚麻布塞到她的小屁股下面。
“他父亲去世了，母亲不见了。她没有兄弟姐妹来分财产，而且我在那间房子里也没发现有遗嘱说要把比尔兹利的财产给其他人。比尔兹利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农场，以及许多货物，更不用说那些山羊了。”他看了看希兰和它的家人，微笑起来，“所以它们应该全属于她。”
“我想是的。”我慢慢地说道，“这么说她会是个很富有的小女孩了，是吧？”
“是啊，然后她刚才拉屎了。你就不能在我给你换尿布之前拉吗？”他问那个小女孩。她对于詹米的责备无动于衷，困倦地朝他眨眼，轻轻地打了个嗝。
“噢，好吧。”他无奈地说道。他挪动身子，更好地为她挡住风，短暂地揭开她的襁褓，熟练地擦掉她嫩芽般屁股上的污物。
她显得很健康，但是特别小，和大些的玩偶差不多，肚子在吃了羊奶后稍微鼓着。眼前的难处就在于此，她这么小，没有体脂保暖，如果我们不让她保持温暖，吃足食物，那么她很快就会因为体温过低死去。
“别让她冻着了。”我把双手伸到腋窝下取暖，准备好去抱孩子。
“别担心，外乡人。我得给她擦屁股，然后……”他停下来，皱起了眉头。
“这是什么，外乡人？你觉得她是受伤了吗？或许那个蠢女人摔到了她？”
我靠近去看。他一只手抬起孩子的双脚，一只手拿着一片肮脏的棉绒。就在孩子的小屁股上方，有一块青紫色，特别像是瘀伤。
不是瘀伤。但是，也能解释一些问题。
“她没有受伤，”我安慰他道，又将比尔兹利夫人丢下的披肩拉上去，盖住她女儿的光秃脑袋，“那是蒙古斑。”
“是什么？”
“它说明孩子是黑人，”我解释道，“非洲人，或者说部分是非洲人。”詹米惊讶地眨眼，然后低头去打量孩子，皱起眉头。
“不是的。她和你一样白，外乡人。”
确实没错，那个孩子白得像没有血液一样。
“黑人小孩通常不是生下来就显黑。”我向他解释道，“实际上，他们生下来时很白。天然的肤色会在几个星期后显现。但是在他们出生时，脊柱根部的皮肤上通常有微弱的色斑，叫作蒙古斑。”
他伸手擦了擦脸，眨眼抖落想要停留在他睫毛上的雪花。“我懂了，”他慢慢地说道，“这确实能够说明些问题，不是吗？”
确实是的。已故的比尔兹利先生，无论曾经是什么样的，都肯定不是黑人。那个孩子的父亲是黑人。范妮·比尔兹利知道——或者说害怕——她要生下来的孩子会揭露她的通奸行为，所以觉得最好抛弃孩子，在真相被揭露前逃跑。而且，不知道那个父亲与比尔兹利先生的遭遇有没有什么联系。
“我心想，她确定孩子的父亲是黑人吗？”詹米用一根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孩子的下嘴唇，它现在显露出了一丝粉色，“或者她根本就没有看到孩子？因为，毕竟她必须在黑暗中生孩子。如果她看到孩子显白，那么或许她就不会选择抛弃孩子了。”
“或许吧。但是她抛弃了孩子。你觉得孩子的父亲会是谁呢？”比尔兹利家那么偏僻，除了那些来做生意的印第安人，我不认为范妮会有机会遇见太多其他男人。印第安人的孩子或许也有蒙古斑？我心想。
詹米黯然地扫视荒凉的四周，然后把孩子抱到了怀里。
“我不知道，但是等我们到了布朗斯维尔，要找到孩子的父亲应该不会太难。我们走吧，外乡人。”
* * * *
詹米不情愿地决定把那些山羊留在后面，以便尽快地为孩子找到避寒的地方和吃的东西。
“它们在这里暂时没事，”他说道，把剩下的干草分给了它们，“母山羊不会抛下那个老家伙。你现在不会去什么地方吧，小伙子？”他伸手到希兰的羊角中间挠了挠，表示告别，然后我们在异口同声的咩声抗议中离开了。它们已经习惯了我们的陪伴。
天气愈发糟糕。气温回升，落雪从冰粒变成了大片的湿雪花，落在万物上，在地面和树木上铺上一层糖霜，在马鬃里融化，流下去。
有的雪花从我脸颊上擦过，有的则落在我的睫毛上，但是我裹着厚厚的带帽斗篷，斗篷下面还有几条披肩，孩子偎依在我肚子上的临时吊兜里，我感觉特别暖和。詹米偶尔会咳嗽几声，但是总的来看，他显得健康了许多。他需要负责解决紧急情况，所以活跃起来了。
他就在我后面，警惕地关注着四周，以防遇到猎食的黑豹或其他威胁。我自己倒是觉得，任何有自尊的黑豹——尤其是吃饱了山羊肉的黑豹——都会在这样的天气里蜷缩在某个舒适的洞穴里，不会出来在雪地里奔走。但是，詹米在身后让人特别安心。我很脆弱，一只手拉着缰绳，一只手保护性地抱着斗篷下面的孩子。
孩子在睡觉，我心想，但是睡得不熟。在我缓慢、慵懒地移动中，她伸展身体，稍微蠕动，还不适应子宫之外的自由生活。
“你看上去就像是自己带了孩子那样，外乡人。”我回头看了看，看见詹米带着阔檐帽，一副被逗乐的样子，不过我觉得他的表情中还有其他东西，或许是有一丝伤感。
“因为我就是带了孩子啊。”我说道，稍微在马鞍里挪动，适应那个小孩的移动，“只是我带的是别人的孩子。”她不停挪动的膝盖、脑袋和手肘，顶在我的肚子上，其实让我不安的是怀孕了一样的感觉，虽然孩子在外面，而不是里面，但并没有什么区别。
詹米似乎被我斗篷下面的膨胀吸引，催促吉迪恩走到我旁边。吉迪恩喷了个鼻息，甩了甩头，想要继续往前走，但是詹米责备地轻喊了一声“吁”，没有让它继续往前走。它平静下来，气喘吁吁地呼出蒸汽。
“你因为她的事情烦心？”詹米问道，朝四周的树林点了点头。
没有必要问他指的是谁。我点了点头，手放在孩子的细小脊柱上，她仍然卷曲着后背，要适应已经消失了的子宫的曲面。范妮·比尔兹利独自在树林里，会在什么地方呢？就像受伤的野兽那样爬行着等死，或者去向某个想象中的天堂，盲目地挣扎着从冻结的腐殖土和越来越深的积雪里走过，朝切萨皮克湾和某种回忆走去，寻找开阔的天空、宽阔的海域，以及幸福？
詹米倾身过来，把手搭在我的手上，而我的那只手则卷曲着放在睡着的孩子身上。隔着披肩，我能够感受到他没有戴手套的手指十分冰凉。
“她做了她的选择，外乡人，”他说道，“她把孩子托付给我们了。我们要确保这个小女孩安全，我们只能为那个女人做这些了。”
我没法把手翻过来握住他的手，点了点头。他捏了捏我的手，然后松手回去了。我转头面向我们的目的地，眨眼抖落尖细睫毛上已经融化的雪水。
在我们可以看到布朗斯维尔时，我对范妮·比尔兹利的担忧，大多变成了对她女儿的担心。孩子已经醒过来，在不停号哭，用小拳头不停击打我的肝脏部位，想要吃东西。
我在马鞍上伸直身体，透过幕布般的落雪观察。布朗斯维尔是个多大的地方呢？我只能看到一间小木屋的屋顶轮廓在常青的松树和月桂树中微露出来。但是，从格拉尼特福尔斯来的民兵说它相当大。在这个偏远山区，“相当大”有多大呢？布朗斯维尔居民中，至少有一个哺育期妇女的可能性有多大？
詹米之前倒空水壶，在里面装满了羊奶，但是我想，最好找到落脚的地方，再给孩子喂食。如果有母亲愿意给孩子喂奶，那就再好不过了，如果没有，山羊奶也需要加热。外面这么冷，再给孩子喂冰奶，可能让她的体温降低得十分危险。
猪小姐扑哧地呼出一大团蒸汽，然后突然加快了脚步。它知道自己闻到了文明世界以及其他马匹的气息。它抬起头，刺耳地嘶鸣，然后吉迪恩也嘶鸣起来。在它们的叫声停下来后，我能够听到远处几匹马鼓舞人心的回应叫声。
“他们在这里！”我解脱地叹了口气，呼出一团白雾，“民兵团，他们到这里了！”
“嗯，理所应当嘛，外乡人。”詹米回答道，紧紧拽住缰绳，避免吉迪恩奔跑起来，“如果小罗杰在直路尽头都找不到村子，那么我要怀疑他脑袋和视力都有问题了。”但是，他也微笑起来。
我们在路上拐了个弯，可以看到布朗斯维尔确实是个村子。十来间小屋零散地坐落在我们右边的山坡上，小屋的烟囱里冒着缕缕白烟。路边聚集着几间房子，显然是做生意的地方，因为路边的枯草里扔着废弃的小木桶、酒瓶，以及其他垃圾。
在这个酒馆的对面，民兵们已经立起了简陋的马棚，顶上盖着松树枝，一侧堆着更多的树枝挡风。民兵们的马匹马腿被缚住，舒适地挤在马棚里，扑哧地呼吸着，呼出来的白雾围绕在身边。
看到了这个避雪的地方，我们的两匹马开始走得很快。我不得不用力单手拉缰绳，不让猪小姐小跑起来，因为那样会把孩子颠簸得很厉害。在我让它不情愿地慢下来时，一个小身影从那个松树马棚里走出来，走到我们面前的路上挥手。
“大人。”在吉迪恩不情愿地停下来时，菲格斯向詹米打招呼道。他在帽檐下抬头看詹米。他戴着靛青染色的针织帽，帽檐拉下来遮住了眉毛，这让他的脑袋看上去就像是鱼雷。“你们还好吧？我以为你们遇到什么困难了。”
“哎呀。”詹米朝我这边挥手，指了指我斗篷下面鼓起来的东西，“算不上困难，只是……”
菲格斯盯着吉迪恩身后，有些困惑地看着我鼓起的斗篷。
“恭喜你，先生。”他对詹米说道，充满了敬意。
詹米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发出苏格兰式的嗓音，听上去就像巨石在水底滚动。孩子又开始哭泣了。
“先做要紧的事情。”我说道，“这里有带孩子的女人吗？孩子需要吃奶，现在就需要。”
菲格斯点了点头，好奇地睁大了双眼：“有，夫人。我至少见到了两个。”
“那就好，带我去找她们。”
他又点了点头，然后拉住猪小姐的缰绳，转身朝定居点走去。
“有什么问题吗？”詹米问道，清了清嗓子。我担心孩子，没有考虑菲格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但是，詹米想得对，单纯担心我们是否安全，不会让他在这种天气来到路上。
“噢。我们貌似遇到了些小问题，大人。”他描述了昨天下午发生的事情，最后耸了耸肩，怒气冲冲地说完，“……所以莫顿先生躲在马棚这里，我们其他人则享受热情的招待。”他朝前面的临时马棚点了点头。
听到这里，詹米的脸上稍显阴郁，无疑他是在思考热情招待四十多个人会花费多少：“嗯。那么布朗家应该不知道莫顿在这里？”
菲格斯摇了摇头。
“为什么莫顿还在这里？”我问道，我让孩子吮吸我的乳房，她暂时安静了下来，“他应该逃跑回格拉尼特福尔斯，庆幸还活着啊。”
“他不会走的，夫人。他说他不能放弃赏金。”就在我们离开弗雷泽岭之前，有消息传来，说总督会向每个参加民兵团的人奖励四十先令。对于莫顿这种新来定居、面临寒冷冬天的人而言，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
詹米慢慢地伸手擦了擦脸。这确实是个两难的问题：民兵团需要布朗斯维尔的人手和补给，但是詹米又不能征召几个想要杀死莫顿的布朗家的人。他自己也支付不起莫顿的赏金。詹米看上去像是想要自己杀死莫顿，但是我觉得那并不是个理智的选择。
“或许可以劝说莫顿娶了那个女孩？”我小心地建议道。
“我也想过。”菲格斯说道，“遗憾的是，莫顿先生在格拉尼特福尔斯已经有妻子了。”他摇了摇头，戴着帽子的脑袋现在看上去像个顶部积雪的小山丘了。
“布朗家的人为什么不追那个莫顿呢？”詹米问道，显然是在循着自己的思路思索这个问题，“如果敌人走到你的地盘上，你和你的亲戚都在，你肯定不会让他跑掉，你会追到他，把他杀掉。”
菲格斯点了点头，显然是很熟悉这种高地人的特色逻辑。“他们本来有这个打算，”他说道，“但是注意力被小罗杰分散了。”
我能够听到他声音中有种被逗乐的明显语气，詹米也听出来了。
“他做了什么？”他担心地问道。
“给他们唱歌，”菲格斯说道，那种被逗乐的语气更明显了，“他大半个晚上都在唱歌和敲鼓。整个村子的人都来听了。有六个男人的年纪适合加入民兵团，而且，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有两个女人有奶水，夫人。”他务实地补充道。
詹米咳嗽起来，用手擦了擦鼻子，然后朝菲格斯点头，朝我挥手：“好的，那个小姑娘需要吃东西，而且我不能在外面待太久，不然布朗家的人会发现莫顿在这里。你去告诉他，我会尽快去和他交谈。”
他掉转马头朝酒馆走去，我催促猪小姐跟上他。“你打算拿布朗家的人怎么办？”我问道。
“上帝啊，”詹米说道，更多的是自言自语，“我怎么知道啊？”然后他又咳嗽起来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我突然醒来，那些哭喊声仍然在耳朵里回响。我躺在杂乱的斗篷和毯子里，詹米的四肢沉重地缠结着我的四肢，冰冷的雪正从松树中间落下来。
冰粒积在我的眉毛和睫毛上，我的脸颊冰冷，被融化的雪打湿。我十分茫然，本能地伸手去摸詹米，他动了动，沙哑地咳嗽起来，肩膀在我的手下抖动。咳嗽的声音让我回想起了昨天的事情：乔赛亚和他弟弟、比尔兹利家的农舍、范妮的鬼故事、粪便和坏疽的臭味，以及较为清新的火药和湿土的气味，还有山羊的咩叫声，它们仍然从我的梦境里回响出来。
一阵低弱的哭声穿过窸窣的落雪，我猛地坐起来，掀开毯子，将上面堆积的雪花抖落。不是羊叫声，根本不是。
詹米被惊醒，在杂乱的斗篷和毯子中，本能地猛然翻身起来蹲伏着，头发特别蓬乱，眼睛迅速扫视周围，寻找威胁。
“什么？”他沙哑地低声问道。他伸手去拿旁边地上装在鞘里的刀，但是我抬手让他不要动。
“我不知道。有个声音，你听。”
他抬起头，我看到他吞咽唾液时喉咙痛苦地起伏。我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听见窸窣的落雪，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滴着水的松树。但是，詹米听到了什么，或者看到了什么，他的表情突然起了变化。
“那里。”他轻声说道，点头指了指我身后的什么东西。我跪着转身，看到像是一小堆破布的东西，就在大约十英尺开外，在已经燃尽了的火堆灰烬旁边。哭声再次传来，这次确定无疑。
“圣耶稣基督·罗斯福。”我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开口说话，向那堆东西爬过去。我把它抓起来，开始翻开一层层包裹着的布。它显然是活的，我刚才听到了它哭，但是它没有活力，在我的臂弯里几乎没有重量。
那张小脸和没有头发的脑袋是青白色的，双眼紧闭着，面容干枯得就像冬天水果的外皮。我将手掌放到鼻子和嘴上，感觉到微弱、潮湿的温暖气息。被我的触摸惊吓到，那张嘴巴张开了，发出呜咽的哭声，那双倾斜的眼睛皱着，闭得更紧，将有威胁的世界封闭在外面。
“上帝啊。”詹米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他的声音因为喉咙里有痰而特别沙哑，他清了清嗓子，环视四周，又试了一次：“那个女人呢？”
孩子的出现让我特别惊讶，没有来得及去思索孩子从何而来，现在也没有时间去思索。那个孩子在襁褓布里动了一下，但是那双小手冰冷，皮肤被冻得青一块、紫一块。
“现在别管她了。詹米，把我的披肩拿来，好吗？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快要冻僵了。”我笨拙地单手去解连衣裙的系带。那是条旧的连衣裙，开襟在前面，方便在路上穿。我拉松紧身胸衣，解开直通式内衣的束带，将那个冰冷的小家伙贴到我赤裸的乳房上。因为刚才在睡觉，所以我的皮肤现在仍然暖和。一阵风将冰冷刺骨的雪花吹到我裸露出来的脖子和肩膀上。我匆匆把内衣拉起来盖住那个孩子，然后耸起肩膀，颤抖着。詹米把披肩围到我的肩膀上，然后用双臂搂住我和孩子，用力搂紧我们，似乎要将自己体内的热量逼出来，传到那个孩子体内。
他的身体很热，他正在发烧，浑身都很烫。
“上帝啊，你还好吗？”我抬头看了看他。他脸色苍白，双眼发红，但是足够稳定。
“嗯，还好。她在哪里？”他再次沙哑地问道，“那个女人。”
显然是不见了。那些山羊挤在斜坡下面，我看见希兰的羊角在那些母山羊杂色斑驳的后背中上下摆动。那几双黄色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们，让我想起了刚才的梦境。
比尔兹利夫人之前躺的那个地方空空的，只剩下一片被压平的草，说明她在那里躺过。她为了生孩子，肯定走了很远，火堆旁边没有分娩的痕迹。
“是她的孩子吗？”詹米问道。我仍然能够听出他喉咙中有痰，但是他胸腔里的那种微弱齁声已经减弱了，这算是件让人宽慰的事情。
“应该是。不然还会是谁的？”
我同时关注着詹米和那个孩子，抽空扫视了我们的临时营地。孩子动了动，在我的肚子上像螃蟹那样轻微移动。那些松树在窸窣的落雪里立着，显得黢黑，十分寂静。如果范妮·比尔兹利走进了树林，那么地面厚厚的松针上不会留下痕迹说明她的去向。少许雪花积在了树干上，但是不足以在地面上形成积雪，因此也不会有脚印。
“她不可能走远，”我说道，伸长脖子朝詹米身后看，“她没有把马牵走。”吉迪恩和猪小姐紧挨着站在一棵云杉树下，耳朵被冷得阴郁地耷拉着，呼吸在它们周围形成了一团团蒸汽。看到我们已经起来在移动，吉迪恩跺了跺蹄子，嘶鸣起来，黄色的大牙齿露出来，不耐烦地表示要吃东西。
“好了，你个老浑蛋，我这就来了。”詹米放开双臂，向后退，用指关节擦了擦鼻子。
“她要是打算悄悄走，肯定就不能骑马。如果她骑马，那么另外那匹马就会出声，把我吵醒。”他轻轻地把手放在披肩下的那个孩子身上，“我得去喂马。他没事吧，外乡人？”
“他现在暖和起来了，”我安慰他道，“但是他——或者是个女孩呢——应该也饿了。”那个孩子动静开始变大，疲软地扭动，就像一条被冻僵的蠕虫，嘴巴在盲目地探寻。那种感觉熟悉得令人吃惊。那张小嘴慢慢找到了乳头，咬了上去，让我的乳头本能地立了起来，乳房上的肌肤像被电击了一样。
我低声地惊叫了一下，詹米扬起了一只眉毛。
“他……嗯……饿了。”我说道，重新将孩子抱好。
“我看出来了，外乡人。”他说道。他看了看那些山羊，它们仍然舒适地挤在斜坡下面，但是开始移动，发出困倦的抱怨声。“饿肚子的不只有他。等会儿，好吗？”
我们从比尔兹利的农场带走了好几捆干草，他打开一捆，分给马和山羊吃，然后回到我的身边。他弯腰从那堆潮湿的被褥里拿出一件斗篷，披到我的肩膀上，然后又在包里翻找出木杯，目的明确地拿着杯子朝那些在吃草的山羊走去。
孩子在用力吮吸，我的乳头被他吸到嘴巴深处。我觉得就孩子的健康而言，他这样吸吮令人放心，但是被吸吮的那种感觉特别令人紧张。
“真的不是我介意，”我对孩子说道，试着分散我和他的注意力，“但是，恐怕我不是你的母亲，你知道吗？抱歉了。”
他那该死的母亲在哪里？我慢慢地转了一个圈，更仔细地搜寻四周，但是仍然没有发现范妮·比尔兹利的踪迹，更不用说找到她消失或者沉默的原因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比尔兹利夫人可以利用肥胖和衣服来掩盖怀孕的状态——很显然她已经利用了，但是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我对着那个孩子的头顶说道。他正变得焦躁不安，我来回摇晃他，让他镇定下来。好吧，或许她是担心，詹米要是知道她怀孕这么久，会不带上她。无论如何，我都不责怪她不想留在那间农舍里。
但是，她为什么要抛弃孩子？是她抛弃的吗？我思考了片刻，或许可能是有人，或者是有什么东西——想到黑豹，我的脊柱短暂地刺痛了一下——来把她从火边偷走了，但是我的常识否定了这种可能性。
我和詹米都疲惫不堪，所以黑豹或熊有可能在不吵醒我们的情况下进入营地，但是不可能没有惊动那些山羊和马，它们现在和野兽可有不少瓜葛。而且，猎食的野兽显然宁愿要这个孩子这样的美味，而非比尔兹利夫人那样嚼不烂的东西。
但是，如果是有人来把比尔兹利夫人偷走，那么为什么会把孩子留下呢？或者说，为什么要把孩子送回来呢？
我深吸气让鼻子畅通，然后转头反复地嗅，检查不同方向的空气。分娩是件脏乱的事情，我特别熟悉那种难闻的气味。我怀里的孩子就浓郁地散发着那种气味，但是我在冷风中没有闻到血液或羊水的气味。有羊粪、马粪和碎干草的气味，有木灰的苦味，还有詹米衣服上散发出来的樟脑鹅油的气味，此外就没有其他气味了。
“好吧，”我轻轻地晃动那个越来越烦躁的孩子，“她离开火堆去生孩子。要么是自己离开的，要么是有人逼她的。但是，如果有人带她走，然后看到她快要生了，为什么会不嫌麻烦地把你送回来呢？肯定啊，他们要么留下你，要么杀了你，或者就留你在那里冻死。噢，抱歉。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嘘，亲爱的，嘘，嘘。”
那个孩子开始从恍惚状态中缓过来，有时间思索他的世界中还缺少什么东西了。在詹米拿着那杯冒着热气的羊奶和一张还算干净的手帕回来时，他已经沮丧地放弃了我的乳房，开始扭动和哭号起来，力气大得鼓舞人心。詹米把手帕拧成临时的奶嘴，浸到羊奶里面，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滴着羊奶的手帕塞进那张嘴巴里。孩子的哭声立即停了下来，我们都宽慰地叹了一口气。
“噢，好些了，是吧？停下来，小伙子，停。”詹米对那个孩子低声说道，又给他蘸了更多羊奶。孩子特别专心地吮吸，我低头看着那张小脸，它仍然苍白，但是不再惨白。
“她怎么能丢下他？”我思索道，“为什么呢？”
这是绑架的最佳论据：还有什么能够让新生儿的母亲抛弃孩子呢？更不用说要在分娩过后立即走进黑暗的树林里，脚步沉重，浑身酸痛，自己的身体仍然没有愈合，还在渗着血……想到这里，我皱起了眉头，自己的子宫也同情地紧缩起来。
詹米摇了摇头，专注地给孩子喂奶：“她有某种原因吧，只有上帝和圣人知道。但是，她不恨这个孩子，她本可以把孩子丢在树林里，而我们根本不会发觉。”
这确实没错。她——或者某个人——仔细地把孩子包裹起来，尽可能地放在火堆旁边。她希望孩子能活下来，然后……但是孩子没有她啊。
“你觉得她是自愿离开的吗？”
他点头，看了看我。“我们这里离条约边界不远。有可能是印第安人，但是如果是印第安人抓走了她，为什么不也把我们抓起来呢？或者把我们全部杀死？”他符合逻辑地问道，“而且印第安人肯定会把马抢走。没错，我觉得她是自己离开的。但是至于为什么……”他摇了摇头，再次用手帕去蘸羊奶。
雪下得更快了，仍然是量少的小雪，但是在有些地方已经开始积起来。我们要尽快离开，我心想，以免下起暴雪来。但是，不去尝试搞清楚范妮·比尔兹利的遭遇就简单地离开，这似乎不太对。
整个情况似乎很不真实。就好像那个女人通过某种巫术突然消失，留下这个小东西替代她自己。这让我奇怪地想起仙女偷换孩童的苏格兰传说，用仙女的孩子替换人类的孩子。但是，我搞不清楚仙女想要拿范妮·比尔兹利去做什么。
我知道这是徒劳，但是再次慢慢地转圈，查看我们的四周。什么也没有。那个泥土斜坡就在我们上方，边沿长着积了雪的枯草。小溪在稍远处流淌，树林在风中发出飒飒声和叹息声。潮湿、松软的松针上没有蹄印和脚印，也没有任何踪迹。树林里有风声，并不完全寂静，但是确实黑暗而深邃。
“还要走好几英里才能睡觉。”我说道，叹息着朝詹米转过身去。
“嗯？噢，不会的，骑马去布朗斯维尔顶多一个小时。”他安慰我道。“或许两个小时。”他纠正道，抬头看了看白茫茫的天空，雪下得越来越快了，“现在有光亮了，我知道我们在哪里。”
他再次咳嗽，身体突然剧烈地抽动，然后他伸直身体，把杯子和孩子递给我。
“来，外乡人。你来喂这个被仙女偷换下来的小家伙，我去照料牲口，好吗？”
被仙女偷换下来。这么说，他对于这整件事情，也有种超自然的陌生感。好吧，比尔兹利夫人确实说她见过鬼魂，或许其中有个鬼魂来把她带走了呢？我颤抖了一下，然后把那个孩子抱得更紧了。
“这附近有定居点吗？在布朗斯维尔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可能是比尔兹利夫人会去的？”
詹米摇了摇头，皱起了眉。雪花落到他火热的肌肤上，瞬间便融化成水，小股地从他脸上流下来。
“据我所知是没有。”他说道，“孩子喜欢羊奶吗？”
“像小羊羔那样喜欢。”我安慰他道，然后大笑起来。他显得很迷惑，但还是扬起了一边的嘴唇。无论他有没有理解我的笑话，他刚才都想要幽默。
“美国人就是这样——或者说以后会这样——称呼孩子的。”我告诉他。
他脸上的微笑变得更灿烂了：“噢，是吗？难怪布丽安娜和麦肯锡会那样叫小杰米。我还以为只是他们俩私底下叫着好玩呢。”
在我继续给孩子喂奶时，他去给其他那几只山羊挤了奶，提了满满一桶温暖羊奶回来当我们的早餐。我想喝杯香浓的热茶。我反复地用那个假奶嘴去蘸奶，手指变得冰凉和麻木，但是那种奶香浓郁的白色羊奶很美味，就像慰藉小家伙的胃那样，慰藉了我们寒冷和空荡荡的胃。
孩子停止了吮吸，撒了大量的尿。总的来看，这是健康的良好迹象，但是在这个时候很不方便，因为他的襁褓布和我的衣服前襟都被打湿了。
詹米再次匆忙地在包里翻找，这次是寻找尿布和干衣服。幸运的是，猪小姐驮的一个袋子里装着我用来清洗和包扎伤口的几段亚麻布和几张棉绒垫。他拿了一把出来，然后把孩子抱过去，而我则吹着寒风，在不脱掉裙子、衬裙和斗篷的情况下，笨拙地更换我的内衣和胸衣。
“披上斗篷，”我牙齿打战，说道，“不然你会得肺炎死掉的。”
他微笑起来，专注地给孩子换尿布，他的鼻尖发红，与苍白的脸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没事，”他沙哑地说道，然后清了清嗓子，发出像撕破布匹那样的声音，很不耐烦。“没事。”他更有力地重复道，然后停下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噢，”他更温柔地说道，“你看，是个小姑娘。”
“是吗？”我跪到他旁边去看。
“长得很普通，”他说道，挑剔地打量着那个小家伙，“好在她会有套不错的嫁妆。”
“我也不觉得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有多好看。”我指责道，“可怜的小家伙，她还没有被像样地清洗过。不过，你刚才说嫁妆是什么意思？”
他耸了耸肩，把孩子盖在披肩下面，同时熟练地将叠着的亚麻布塞到她的小屁股下面。
“他父亲去世了，母亲不见了。她没有兄弟姐妹来分财产，而且我在那间房子里也没发现有遗嘱说要把比尔兹利的财产给其他人。比尔兹利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农场，以及许多货物，更不用说那些山羊了。”他看了看希兰和它的家人，微笑起来，“所以它们应该全属于她。”
“我想是的。”我慢慢地说道，“这么说她会是个很富有的小女孩了，是吧？”
“是啊，然后她刚才拉屎了。你就不能在我给你换尿布之前拉吗？”他问那个小女孩。她对于詹米的责备无动于衷，困倦地朝他眨眼，轻轻地打了个嗝。
“噢，好吧。”他无奈地说道。他挪动身子，更好地为她挡住风，短暂地揭开她的襁褓，熟练地擦掉她嫩芽般屁股上的污物。
她显得很健康，但是特别小，和大些的玩偶差不多，肚子在吃了羊奶后稍微鼓着。眼前的难处就在于此，她这么小，没有体脂保暖，如果我们不让她保持温暖，吃足食物，那么她很快就会因为体温过低死去。
“别让她冻着了。”我把双手伸到腋窝下取暖，准备好去抱孩子。
“别担心，外乡人。我得给她擦屁股，然后……”他停下来，皱起了眉头。
“这是什么，外乡人？你觉得她是受伤了吗？或许那个蠢女人摔到了她？”
我靠近去看。他一只手抬起孩子的双脚，一只手拿着一片肮脏的棉绒。就在孩子的小屁股上方，有一块青紫色，特别像是瘀伤。
不是瘀伤。但是，也能解释一些问题。
“她没有受伤，”我安慰他道，又将比尔兹利夫人丢下的披肩拉上去，盖住她女儿的光秃脑袋，“那是蒙古斑。”
“是什么？”
“它说明孩子是黑人，”我解释道，“非洲人，或者说部分是非洲人。”詹米惊讶地眨眼，然后低头去打量孩子，皱起眉头。
“不是的。她和你一样白，外乡人。”
确实没错，那个孩子白得像没有血液一样。
“黑人小孩通常不是生下来就显黑。”我向他解释道，“实际上，他们生下来时很白。天然的肤色会在几个星期后显现。但是在他们出生时，脊柱根部的皮肤上通常有微弱的色斑，叫作蒙古斑。”
他伸手擦了擦脸，眨眼抖落想要停留在他睫毛上的雪花。“我懂了，”他慢慢地说道，“这确实能够说明些问题，不是吗？”
确实是的。已故的比尔兹利先生，无论曾经是什么样的，都肯定不是黑人。那个孩子的父亲是黑人。范妮·比尔兹利知道——或者说害怕——她要生下来的孩子会揭露她的通奸行为，所以觉得最好抛弃孩子，在真相被揭露前逃跑。而且，不知道那个父亲与比尔兹利先生的遭遇有没有什么联系。
“我心想，她确定孩子的父亲是黑人吗？”詹米用一根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孩子的下嘴唇，它现在显露出了一丝粉色，“或者她根本就没有看到孩子？因为，毕竟她必须在黑暗中生孩子。如果她看到孩子显白，那么或许她就不会选择抛弃孩子了。”
“或许吧。但是她抛弃了孩子。你觉得孩子的父亲会是谁呢？”比尔兹利家那么偏僻，除了那些来做生意的印第安人，我不认为范妮会有机会遇见太多其他男人。印第安人的孩子或许也有蒙古斑？我心想。
詹米黯然地扫视荒凉的四周，然后把孩子抱到了怀里。
“我不知道，但是等我们到了布朗斯维尔，要找到孩子的父亲应该不会太难。我们走吧，外乡人。”
* * * *
詹米不情愿地决定把那些山羊留在后面，以便尽快地为孩子找到避寒的地方和吃的东西。
“它们在这里暂时没事，”他说道，把剩下的干草分给了它们，“母山羊不会抛下那个老家伙。你现在不会去什么地方吧，小伙子？”他伸手到希兰的羊角中间挠了挠，表示告别，然后我们在异口同声的咩声抗议中离开了。它们已经习惯了我们的陪伴。
天气愈发糟糕。气温回升，落雪从冰粒变成了大片的湿雪花，落在万物上，在地面和树木上铺上一层糖霜，在马鬃里融化，流下去。
有的雪花从我脸颊上擦过，有的则落在我的睫毛上，但是我裹着厚厚的带帽斗篷，斗篷下面还有几条披肩，孩子偎依在我肚子上的临时吊兜里，我感觉特别暖和。詹米偶尔会咳嗽几声，但是总的来看，他显得健康了许多。他需要负责解决紧急情况，所以活跃起来了。
他就在我后面，警惕地关注着四周，以防遇到猎食的黑豹或其他威胁。我自己倒是觉得，任何有自尊的黑豹——尤其是吃饱了山羊肉的黑豹——都会在这样的天气里蜷缩在某个舒适的洞穴里，不会出来在雪地里奔走。但是，詹米在身后让人特别安心。我很脆弱，一只手拉着缰绳，一只手保护性地抱着斗篷下面的孩子。
孩子在睡觉，我心想，但是睡得不熟。在我缓慢、慵懒地移动中，她伸展身体，稍微蠕动，还不适应子宫之外的自由生活。
“你看上去就像是自己带了孩子那样，外乡人。”我回头看了看，看见詹米带着阔檐帽，一副被逗乐的样子，不过我觉得他的表情中还有其他东西，或许是有一丝伤感。
“因为我就是带了孩子啊。”我说道，稍微在马鞍里挪动，适应那个小孩的移动，“只是我带的是别人的孩子。”她不停挪动的膝盖、脑袋和手肘，顶在我的肚子上，其实让我不安的是怀孕了一样的感觉，虽然孩子在外面，而不是里面，但并没有什么区别。
詹米似乎被我斗篷下面的膨胀吸引，催促吉迪恩走到我旁边。吉迪恩喷了个鼻息，甩了甩头，想要继续往前走，但是詹米责备地轻喊了一声“吁”，没有让它继续往前走。它平静下来，气喘吁吁地呼出蒸汽。
“你因为她的事情烦心？”詹米问道，朝四周的树林点了点头。
没有必要问他指的是谁。我点了点头，手放在孩子的细小脊柱上，她仍然卷曲着后背，要适应已经消失了的子宫的曲面。范妮·比尔兹利独自在树林里，会在什么地方呢？就像受伤的野兽那样爬行着等死，或者去向某个想象中的天堂，盲目地挣扎着从冻结的腐殖土和越来越深的积雪里走过，朝切萨皮克湾和某种回忆走去，寻找开阔的天空、宽阔的海域，以及幸福？
詹米倾身过来，把手搭在我的手上，而我的那只手则卷曲着放在睡着的孩子身上。隔着披肩，我能够感受到他没有戴手套的手指十分冰凉。
“她做了她的选择，外乡人，”他说道，“她把孩子托付给我们了。我们要确保这个小女孩安全，我们只能为那个女人做这些了。”
我没法把手翻过来握住他的手，点了点头。他捏了捏我的手，然后松手回去了。我转头面向我们的目的地，眨眼抖落尖细睫毛上已经融化的雪水。
在我们可以看到布朗斯维尔时，我对范妮·比尔兹利的担忧，大多变成了对她女儿的担心。孩子已经醒过来，在不停号哭，用小拳头不停击打我的肝脏部位，想要吃东西。
我在马鞍上伸直身体，透过幕布般的落雪观察。布朗斯维尔是个多大的地方呢？我只能看到一间小木屋的屋顶轮廓在常青的松树和月桂树中微露出来。但是，从格拉尼特福尔斯来的民兵说它相当大。在这个偏远山区，“相当大”有多大呢？布朗斯维尔居民中，至少有一个哺育期妇女的可能性有多大？
詹米之前倒空水壶，在里面装满了羊奶，但是我想，最好找到落脚的地方，再给孩子喂食。如果有母亲愿意给孩子喂奶，那就再好不过了，如果没有，山羊奶也需要加热。外面这么冷，再给孩子喂冰奶，可能让她的体温降低得十分危险。
猪小姐扑哧地呼出一大团蒸汽，然后突然加快了脚步。它知道自己闻到了文明世界以及其他马匹的气息。它抬起头，刺耳地嘶鸣，然后吉迪恩也嘶鸣起来。在它们的叫声停下来后，我能够听到远处几匹马鼓舞人心的回应叫声。
“他们在这里！”我解脱地叹了口气，呼出一团白雾，“民兵团，他们到这里了！”
“嗯，理所应当嘛，外乡人。”詹米回答道，紧紧拽住缰绳，避免吉迪恩奔跑起来，“如果小罗杰在直路尽头都找不到村子，那么我要怀疑他脑袋和视力都有问题了。”但是，他也微笑起来。
我们在路上拐了个弯，可以看到布朗斯维尔确实是个村子。十来间小屋零散地坐落在我们右边的山坡上，小屋的烟囱里冒着缕缕白烟。路边聚集着几间房子，显然是做生意的地方，因为路边的枯草里扔着废弃的小木桶、酒瓶，以及其他垃圾。
在这个酒馆的对面，民兵们已经立起了简陋的马棚，顶上盖着松树枝，一侧堆着更多的树枝挡风。民兵们的马匹马腿被缚住，舒适地挤在马棚里，扑哧地呼吸着，呼出来的白雾围绕在身边。
看到了这个避雪的地方，我们的两匹马开始走得很快。我不得不用力单手拉缰绳，不让猪小姐小跑起来，因为那样会把孩子颠簸得很厉害。在我让它不情愿地慢下来时，一个小身影从那个松树马棚里走出来，走到我们面前的路上挥手。
“大人。”在吉迪恩不情愿地停下来时，菲格斯向詹米打招呼道。他在帽檐下抬头看詹米。他戴着靛青染色的针织帽，帽檐拉下来遮住了眉毛，这让他的脑袋看上去就像是鱼雷。“你们还好吧？我以为你们遇到什么困难了。”
“哎呀。”詹米朝我这边挥手，指了指我斗篷下面鼓起来的东西，“算不上困难，只是……”
菲格斯盯着吉迪恩身后，有些困惑地看着我鼓起的斗篷。
“恭喜你，先生。”他对詹米说道，充满了敬意。
詹米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发出苏格兰式的嗓音，听上去就像巨石在水底滚动。孩子又开始哭泣了。
“先做要紧的事情。”我说道，“这里有带孩子的女人吗？孩子需要吃奶，现在就需要。”
菲格斯点了点头，好奇地睁大了双眼：“有，夫人。我至少见到了两个。”
“那就好，带我去找她们。”
他又点了点头，然后拉住猪小姐的缰绳，转身朝定居点走去。
“有什么问题吗？”詹米问道，清了清嗓子。我担心孩子，没有考虑菲格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但是，詹米想得对，单纯担心我们是否安全，不会让他在这种天气来到路上。
“噢。我们貌似遇到了些小问题，大人。”他描述了昨天下午发生的事情，最后耸了耸肩，怒气冲冲地说完，“……所以莫顿先生躲在马棚这里，我们其他人则享受热情的招待。”他朝前面的临时马棚点了点头。
听到这里，詹米的脸上稍显阴郁，无疑他是在思考热情招待四十多个人会花费多少：“嗯。那么布朗家应该不知道莫顿在这里？”
菲格斯摇了摇头。
“为什么莫顿还在这里？”我问道，我让孩子吮吸我的乳房，她暂时安静了下来，“他应该逃跑回格拉尼特福尔斯，庆幸还活着啊。”
“他不会走的，夫人。他说他不能放弃赏金。”就在我们离开弗雷泽岭之前，有消息传来，说总督会向每个参加民兵团的人奖励四十先令。对于莫顿这种新来定居、面临寒冷冬天的人而言，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
詹米慢慢地伸手擦了擦脸。这确实是个两难的问题：民兵团需要布朗斯维尔的人手和补给，但是詹米又不能征召几个想要杀死莫顿的布朗家的人。他自己也支付不起莫顿的赏金。詹米看上去像是想要自己杀死莫顿，但是我觉得那并不是个理智的选择。
“或许可以劝说莫顿娶了那个女孩？”我小心地建议道。
“我也想过。”菲格斯说道，“遗憾的是，莫顿先生在格拉尼特福尔斯已经有妻子了。”他摇了摇头，戴着帽子的脑袋现在看上去像个顶部积雪的小山丘了。
“布朗家的人为什么不追那个莫顿呢？”詹米问道，显然是在循着自己的思路思索这个问题，“如果敌人走到你的地盘上，你和你的亲戚都在，你肯定不会让他跑掉，你会追到他，把他杀掉。”
菲格斯点了点头，显然是很熟悉这种高地人的特色逻辑。“他们本来有这个打算，”他说道，“但是注意力被小罗杰分散了。”
我能够听到他声音中有种被逗乐的明显语气，詹米也听出来了。
“他做了什么？”他担心地问道。
“给他们唱歌，”菲格斯说道，那种被逗乐的语气更明显了，“他大半个晚上都在唱歌和敲鼓。整个村子的人都来听了。有六个男人的年纪适合加入民兵团，而且，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有两个女人有奶水，夫人。”他务实地补充道。
詹米咳嗽起来，用手擦了擦鼻子，然后朝菲格斯点头，朝我挥手：“好的，那个小姑娘需要吃东西，而且我不能在外面待太久，不然布朗家的人会发现莫顿在这里。你去告诉他，我会尽快去和他交谈。”
他掉转马头朝酒馆走去，我催促猪小姐跟上他。“你打算拿布朗家的人怎么办？”我问道。
“上帝啊，”詹米说道，更多的是自言自语，“我怎么知道啊？”然后他又咳嗽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