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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 弹片横飞

上午十点左右,细雨终于停了,云朵中间偶尔会露出浅蓝色的天空,让我看到了晚上放晴的希望。撇开谚语和征兆不说,为了布丽安娜,我不愿意在下雨时举行婚礼。婚礼不是在圣詹姆斯举行,没有抛撒大米的仪式,没有穿白色纱巾,但是至少不应该下雨。
我搓了搓右手,缓解一下使用拔牙钳造成的绞痛。古德温先生那颗坏掉的牙齿比我预期的更难处理,但是我最终还是设法把它连根拔了出来。我送他离开,给了他一瓶未掺水的威士忌,让他每小时用酒漱一次口,预防感染,吞不吞下去看他自己的选择。
我伸展身体,感觉到裙子下的口袋在摇晃,拍打在我的腿上,发出低弱却令人满意的叮当声。古德温先生付的是现金,我心想这些钱是否足够买一个星盘,以及詹米到底拿星盘来做什么。但是,我的猜测被身后的一声低沉,但听上去又像很正式的咳嗽打断了。
我转身看到了海耶斯,显得有些疑惑。
“哦!”我说道,“啊……需要我帮忙做什么吗,中尉?”
“嗯,想来是的,弗雷泽夫人。”他说道,淡然微笑着上下打量我,“法科尔德·坎贝尔说他的奴隶相信你能起死回生,那么如果一个人的身体里有一丁点儿零散的金属,应该不会对你的医术带来什么挑战吧?”
默里·麦克劳德偶然听到这句话,于是响亮地哼了一声,然后转身处理等他看病的病人了。
“哦。”我又说道,然后用手指擦了擦鼻子,感觉很尴尬。坎贝尔家的一个奴隶在四天前癫痫发作,我才伸手到他胸上检查,他就突然恢复了。我试着解释,但是没有用,我的名声就像野火那样很快传遍了整个山坡。
即使是现在,还有几个奴隶蹲在空地边沿,玩着掷骨游戏,等着其他病人接受完治疗。我仔细地看了看他们,以防万一。如果他们中有人濒死或病重,他们都不会告诉我,既是因为敬重我的白种病人,也是因为相信如果在他们等待时发生什么严重的事情,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们复活,然后治疗疾病。
不过,他们的姿态都很挺拔,看来近期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朝海耶斯转回去,在围裙上擦拭着沾着泥污的双手。
“呃……要不就让我看看那点儿金属吧,我看看能做什么。”
海耶斯并未不情愿,他脱掉无边帽、外套、马甲、领巾、衬衫,以及护喉甲。他把衣服递给陪他前来的助手,然后坐到我的凳子上。尽管他裸露出部分身体,后背和肩膀上泛起鸡皮疙瘩,尽管那些等待着的奴隶看到他后,发出敬畏而惊讶的喃喃细语声,但是他那种平和的庄重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他的身体上几乎没有体毛,肌肤多年未见阳光,苍白得像板油,与饱经风霜的棕色双手、脸庞和膝盖形成鲜明的对比。但是,形成鲜明对比的地方不止于此。
在他左胸的乳白肌肤上方,从肋骨到锁骨的区域覆盖着一大片青黑色。他右边的乳头是正常的偏棕色的粉色,左边的乳头却是鲜亮的白色。看到这个场景,我眨了眨眼,听到身后有人在轻声惊叹:“上帝啊!”
“上帝啊,他在变黑!”另外有人说道,声音更响亮。
海耶斯似乎并没有听到,他向后坐,方便我检查。近距离检查过后,我发现他身上那片黑色并非自然的色素沉积,而是由嵌进皮肤里的无数细小、黑色颗粒造成。
“火药。”我说道,用指尖轻轻地抚摸那片黑色的区域。我之前见过这种伤,由枪支走火或近距离射击造成,将火药颗粒——经常还会将垫料和衣服碎屑——打进皮肤较深的地方。摸上去很明显,他的皮肤下面有许多小疙瘩,那是他被枪击时所穿衣服的黑色碎屑。
“子弹还在体内?”我能够看到他被子弹击中的地方。我摸了摸那块白色的伤疤,试着设想子弹击穿肌肤后可能行进的路线。
“一半还在。”海耶斯平静地回答道,“子弹当时碎了。医生把碎片挖出来,然后我把它们拼起来,只得到半颗子弹,所以剩下的那一半肯定还在体内。”
“碎了?碎片没有刺穿你的心脏或肺,也真是奇迹。”我说道,然后蹲下,以便更仔细地检查他的伤情。
“哦,刺穿了。”他告诉我,“至少,我想碎片肯定刺穿了,因为正如你看到的那样,它从我的前胸射进去,但是从后背跑出来了。”
让众人惊讶,也让我惊讶的是,他说得没错。在他左肩胛骨下方,我不仅能够感受到一个小肿块,还能看到它——在白色柔软皮肤上呈浅黑色。
“真他妈的不可思议。”我说道,然后海耶斯发出低弱的被逗乐的声音。我不知道他是觉得我的惊讶好笑,还是觉得我的语言好笑。
尽管奇怪,但是那个小肿块并没有给手术带来困难。我用布料蘸上蒸馏酒精,小心地擦拭着他受伤的区域,给手术刀消毒,然后迅速割进他的皮肤。他在我做手术时纹丝不动。他是军人,是苏格兰人,而且他胸上的疤痕也说明,他忍受过比这更厉害的疼痛。
我伸出两根手指,按住切口两侧,切口凸起来,然后一块黑色的不规则金属像舌头一样突然伸出来,伸出来的部分足以让我用镊子夹住把它拔出来。我把那块褪色的金属放到海耶斯的手里,发出低声的胜利感叹,然后将一块浸过酒精的垫子拍到他后背的伤口上。
他噘着嘴唇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回头朝我微笑。
“谢谢你,弗雷泽夫人。这个小东西已经跟我很久了,不过我倒是很高兴它离开了我。”他抬起沾着血迹的手掌,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那块金属碎片。
“多久前受伤的?”我好奇地问道。我不觉得那块弹片真的穿透了他的身体,尽管看上去是那样。我心想,更可能的是它最初残留在原伤口的表面附近,然后慢慢地在身体里移动,最终被海耶斯的身体活动推至皮肤和肌肉中间,到达现在的这个位置。
“哦,二十多年前,夫人。”他说道,摸了摸那块粗糙的、麻木的白色伤疤,那里曾经是他最敏感的地方之一,“在卡洛登受伤的。”
海耶斯说得很随意,但是听到卡洛登这个地名,我的手臂上就泛起了鸡皮疙瘩。二十多年前……二十五年前更准确。那时……
“那时你顶多才十二岁啊!”我说道。
“不是,”他扬起眉毛回答道,“十一岁,但是受伤的第二天我就满十二岁了。”
我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我之前以为我已经失去了因为历史事实而感到震惊的能力,但是显然我并没有。在他还是一个十一岁的男生时,有人近身对他进行了枪击。不可能是误伤,那不是火热战斗中打偏的一枪。对他开枪的那个人原本就打算杀死这个孩子,然后也开了枪。
我紧闭着嘴唇,检查那个切口。它顶多一英寸长,而且并不深,那块弹片刚才就在皮肤下面。还好,用不着缝针。我将干净的棉垫按在伤口上,然后走到他前面,把用于固定棉垫的亚麻绳子系好。
“你能活下来真是奇迹。”我说道。
“是的。”他同意道,“我当时躺在地上,默奇森的脸就在我上面,我……”
“默奇森!”我惊呼出声,然后看到海耶斯脸上闪过满意的神情。回忆起詹米昨晚说过的关于海耶斯的话,我短暂地有种不安的预感。詹米昨晚说海耶斯想的比说的多,而且他说得也不少。呃,我现在小心有些迟了,不过我想这也无所谓,就算他说的跟我想的是同一个默奇森……
“你应该知道这个名字。”海耶斯和善地说道,“我在英格兰听说第二十六军团的一位默奇森中士被派来了北卡罗来纳。但是在我们到达十字溪的时候,那个部队已经离开了——因为火灾,是吗?”
“呃,是的。”我说道,这件事让我感觉特别紧张。我很高兴布丽安娜不在这里,因为十字溪皇家仓库失火的真相,只有两个人知道,布丽安娜就是其中之一。至于另外那个人,就是史蒂芬·博内,就算他还活着,近期也不会和海耶斯有什么交集。
“那个部队的人,”海耶斯继续问道,“默奇森和其他人,他们去哪里了,你知道吗?”
“默奇森中士已经死了。”我身后有个低沉、柔和的声音说道,“哎。”
海耶斯朝我身后看去,然后微笑起来。
“红发詹米。”他说道,“我就觉得你迟早会来看你的妻子。我整个早上都在找你。”
我和詹米都对那个称呼很吃惊。惊讶的神情闪现在詹米的脸上,然后又消失,被谨慎的神情所取代。自从起义的那些日子以来,已经没有人称呼他“红发詹米”了。
“我听说了。”詹米干巴巴地说道,坐到另外那张凳子上,面对海耶斯,“那我们就谈谈呗,什么事情?”
海耶斯把悬在双膝中间的毛皮袋拉起来,在里面翻找了片刻,然后掏出一张叠成方形的纸,上面封有红色的封蜡,封蜡上的饰章我认识。看到那封信时,我心里突然感到一惊,我有些怀疑那是特赖恩总督给我送来的迟到的生日祝福。
海耶斯把那封信翻面,仔细地检查,确认正面上写的是詹米的名字,然后把信交了过来。让我惊讶的是,詹米没有立即拆信,而是拿着信坐着,盯着海耶斯的脸。
“你怎么来这里了?”他突然问道。
“哦,任务。”海耶斯说道,扬起稀疏的眉毛,表示清白和惊讶,“军人还需要有其他理由吗?”
“任务。”詹米重复道,漫不经心地用那封信在腿上拍了拍,“是,好的。你或许会因为任务从查尔斯顿去弗吉尼亚,但是走其他的路会更快。”
海耶斯正要耸肩,却立刻停了下来,因为自己弄疼了我正在给他包扎的肩膀。
“我要来宣读特赖恩总督的公告。”
“总督又不管辖你或你的士兵。”
“没错。”海耶斯承认道,“但是既然可以,我为什么不为总督做件事情呢?”
“是的,是他让你帮忙,还是你自己主动提出的呢?”詹米说道,声音中有种明显讽刺的语气。
“红发詹米,你年纪大了,也变得有点儿多疑了。”海耶斯说道,责备地摇了摇头。
“我活到这个岁数,一直都很多疑。”詹米淡然地微笑着回答。他停顿下来,打量着海耶斯,“你说在卡洛登战场上对你开枪的那个人叫默奇森?”
我给他包扎完伤口,他试着动了动肩膀,看疼不疼。
“怎么了,你肯定知道的啊,红发詹米。你不记得那天了?”
詹米的表情有些细微的变化,我有些不安,感觉到一阵微弱的战栗。实际上,对于那些氏族的末日,对于那场让那么多人——也包括詹米自己——在雨中血流成河的屠杀,詹米几乎没有记忆。我知道他睡觉时偶尔会梦到那天的零星场景,但无论是因为精神创伤、身体损伤,或者单纯的意志力,卡洛登战役对他都没有了影响,或者说曾经没有影响,直到现在。我不觉得他想要找回那段记忆。
“那天发生了很多事情。”他说道,“我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记得。”他突然低下头,将拇指伸到那封叠起来的信里,粗暴地将它拆开,连封蜡都被弄成了碎片。
“你的丈夫是个谦虚的人,弗雷泽夫人。”海耶斯朝我点了点头,挥手叫来助手,“他没有跟你说过他那天做了什么事情吗?”
“那片战场上有不少英勇事迹。”詹米低声说道,低头看着那封信,“龌龊的事情也不少。”我觉得詹米没有读信,他的眼神凝聚在手中那封信之外,似乎在看其他东西。
“是的啊。”海耶斯同意道,“但是要是有人救了你的命,就值得提出来说说,不是吗?”
听到这里,詹米惊讶地迅速抬起头。我走过去站在他身后,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上。海耶斯从助手那里接过衬衫,慢慢地穿上,奇怪且有些警惕地微笑着。
“你不记得了吗?默奇森准备用刺刀杀死躺在地上的我,你在他头上狠狠一击,然后把我抱起来,抱到战场外面,去附近的一口小水井边。有个族长躺在那里,他的人正在水里给他洗头,但是我能够看得出他已经死了。那里有人照顾我,他们也希望你能留下,因为你也受了伤,在流血,但是你不愿意。你以圣米迦勒的名义祝我安好,然后又回战场去了。”
海耶斯系好护喉甲的链子,调节那个银质新月形小护喉甲的位置。他没有戴领巾,喉咙显得光秃秃的,毫无防备。
“你那时候看上去很狂野,脸上流着血,头发散乱在风中。你抱着我的时候把剑装回了剑鞘里,但是在你转身离开时,你又把它拔了出来。我本来以为不会再见到你,因为你当时铁了心要去决一死战……”
他摇了摇头,半闭着眼睛,看到的似乎不是面前这个清醒、健壮的男人,不是弗雷泽岭的詹米·弗雷泽,而是红发詹米,是那个重返战场的勇士。他重返战场,不是为了英勇战斗,而是因为他要将生命抛开,觉得生命是个负担——因为他失去了我。
“是吗?”詹米低声说道,“我……忘记了。”我能够感觉到他那种紧绷的状态,就像一根被拉伸的线那样在我的手下发出声响。他耳朵下动脉里的脉搏跳动得很快。有些事情他已经忘记了,但这件事情他没有,我也没有。
海耶斯低下头,让助手给他系上领巾,然后坐直身子,向我点了点头。
“谢谢你,夫人,你真是很慈悲。”
“没什么好谢的。”我说道,感觉口干舌燥,“乐意效劳。”又开始下雨了,冰冷的雨滴击打在我的双手和脸庞上,落在詹米的脸庞上,闪着微光,在他的头发和粗睫毛上不停颤动。
海耶斯耸肩穿上外套,然后用一颗镀金的小饰针别住披肩的扣环——那颗饰针是他父亲在卡洛登战役前给他的。
“那么默奇森死了。”他说道,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听人说过,”——他用手指笨拙地整理了一会儿饰针的扣环——“叫这个名字的是两兄弟,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是的。”詹米说道。他抬起头,对上海耶斯的双眼。海耶斯的脸上只表现出了些许好奇。
“哦,那你知道对我开枪的那个人是谁吗?”
“不知道,但是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两个人都死了。”
“哦。”海耶斯又说道。他站了片刻,若有所思,然后将无边帽按在胸上,朝詹米正式地鞠了个躬。
“谢谢你,詹姆斯,布莱恩之子。圣米迦勒保佑你。”他拿起无边帽朝我示意,然后利落地把帽子戴到头上,转身离开了,他的助手则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一阵风吹过空地,带来一阵寒冷的骤雨,特别像卡洛登四月的冰雨。詹米在我身边突然深沉地战栗,将手里的那封信捏成了一团。
“你还记得多少?”我问道,看着海耶斯择路穿过浸着血液的空地。
“几乎什么都记不得了。”詹米回答道。他站起来,转身低头看我,双眼阴沉得就像乌云密布的天空,“但是那也仍然太多了。”
他把那封皱巴巴的信递给我。信上有些地方的墨迹已经被雨水污损,但是仍然清晰可读。不同于早上的总督公告,这封信很简短,但是这并没有稀释它所带来的影响。
新伯尔尼,十月二十日
詹姆斯·弗雷泽上校:
近来,一群自称为“改革者”的人侵犯本府治下的太平和秩序,对本地区众多居民的人身财产造成莫大的伤害。因此,根据皇家枢密院的指示,我命令你立即全面召集你认为适合加入民兵军团的人,并尽快向我汇报在受召唤时愿意为皇室和国家奉献的义勇兵人数,以及在发生紧急情况、在反贼再次尝试或实施暴行时,你所辖军团中能够听从派遣的实际人数。感激你对于此次数项命令勤奋和准时的遵守。
此致。
威廉·特赖恩
我将这封沾着雨水的信整齐地叠起,注意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詹米从我手中把信拿过去,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似乎它是个讨厌的东西——它确实很讨人厌。詹米看我时,啼笑皆非地动了动嘴角。
“我本来期待会有更多的时间。”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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