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旧时歌谣
罗杰在空地边沿等着，看着布丽安娜站在克莱尔身边，帮克莱尔擂药、将药水装进小瓶子里，还有撕绷带。尽管天气寒冷，但她还是卷起了袖子。她用力撕扯结实的亚麻绷带，手臂上的肌肉在长有雀斑的肌肤下屈伸和鼓胀。
布丽安娜的手腕很强健，这让他有些不安地隐约回忆起狄更斯的《远大前程》中的埃斯特拉。布丽安娜显然全身都很强健，她的裙摆被风吹着紧贴在结实的臀部上，光滑、浑圆得就像桤木的树干。
关注到这一点的并不只有他。半数等着两个医生治病的人都在看布丽安娜。有些人——大多数是女人——迷惑地轻皱着眉头，有些人——全部是男人——则带着隐蔽的爱慕，混杂着些许俗气的推测。这让罗杰想要走进空地，想要当场告诉他们布丽安娜属于他。
算了，让他们看吧，他心想，忍住了那种冲动。重要的是她有没有回过头去看，是吧？
他从树丛里向外走了一点儿，她瞥到了他，立即把头转了过来。她轻蹙着的眉头立即舒展了，脸色明亮起来。他朝她微笑，偏了偏头邀请她，然后转身走下小路，没有等她。
他这么小肚鸡肠吗？想要让那些窥视者看到这个女人愿意放下一切，在他的召唤下过来？呃……是的，他就是那么小肚鸡肠。意识到这一点让罗杰感觉很尴尬，但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他有种强烈而开心的占有感，缓解了尴尬的感觉。
她把工作的事情丢在身后，但是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一个小包裹，用纸包着，用线系着。他伸出手去，引领她走下小路，向下朝一片低矮的小树林走去。那里杂乱的红色和黄色枫叶像薄纱那样，可以给他们不错的隐私空间。
“抱歉让你丢下工作。”罗杰说道，尽管他并没有真的感到抱歉。
“没事的，我很开心能离开。恐怕我并不擅长应对血腥的场面。”承认了自己的弱点，她露出了懊恼的表情。
“没事的。”他安慰她道，“我也不期待我的妻子擅长做那样的事情。”
“或许你应该期待的。”她说道，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在这个地方，你或许需要妻子能帮你拔掉蛀牙，或者在你劈柴伤到手的时候给你缝针。”
灰色的天空似乎影响了她的情绪，或者说她可能是受到了工作的影响。只要短暂地看看那些接连不断来找克莱尔的病人，看到他们的畸形、断肢、伤口和可怕疾病，就足以让任何人变得抑郁——克莱尔除外。
至少他打算告诉布丽安娜的事情，或许可以暂时让她把心思从十八世纪生活的恐怖细节上挪出来。他捧着她的脸颊，用冰冷的拇指抚摸她的红色浓眉。她的脸也很冰，但是她耳朵后面头发遮住的肌肤却很温暖——和其他被遮住的地方一样。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人。”他坚定地说道，“可是你呢？你确定你不想找个能够打死印第安人、能够用猎枪打猎的男人？我也不擅长血腥的事情，是吧？”
她的双眼中再次出现了笑意，那种心事重重的样子缓和了下来。
“不，我不想要血腥的男人。”她说道，“妈妈生气的时候，就会骂爸爸很血腥。”
他大笑起来。
“你生气的时候会怎么骂我？”他打趣道。她推测地看着他，表情变得更灿烂了。
“哦，别担心，爸爸不会教我盖尔语里的脏话，但是玛萨丽教过我许多法语里骂人的话。你知道法语里的‘醉鬼’怎么说吗？‘大嘴怪’呢？”
“知道啊，亲爱的，我只是没有见过长着这样一个红鼻子的卷心菜。”他用手指轻轻地戳她的鼻子，她大笑着躲开了。
“死狗！”她用法语笑骂道。
“留着婚礼过后再骂吧。”他建议道，“到时候你可能会需要。”他拉起她的手，带她朝不远处的一块巨石走去，然后又注意到了她手里的那个小包裹。
“那是什么？”
“结婚礼物。”她说道，然后用两根手指捏着递给他，嫌弃得就像递过来的是一只死老鼠。
他谨慎地接过来，但是并没有感觉到里面有什么不祥的东西。他把包裹放在手掌上。它很轻，几乎没有重量。
“刺绣丝绸。”她说道，回应他的疑问神情，“布坎南夫人送的。”她又皱起了眉头，那种表情是因为……担心？不是，应该是因为其他的事情，可他就是说不清楚是什么。
“刺绣丝绸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它的用处不太好而已。”她把那个包裹从他手里拿过去，塞进衬裙的口袋里。她低头整理着裙摆，但是他能够看到她紧绷的嘴唇，“她说送给我们织寿衣。”
布丽安娜操着波士顿苏格兰人的奇怪口音，所以罗杰花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呃，你说的是寿衣？”
“是的。显然，我作为妻子，应该在婚礼的第二天就坐下来，织我的寿衣。”她咬牙切齿地说道，“那样，等到我分娩死亡的时候，我就织好了寿衣，并且在寿衣上面做好了刺绣。如果我织衣服的速度快，那么我也有时间给你织一件——不然就得等你的下一任妻子给你织了！”
要不是因为她的沮丧显而易见，他都大笑出来了。
“布坎南夫人真是个大傻瓜。”他说道，拉起她的双手，“你不应该因为她胡说八道而担心。”布丽安娜皱着眉头，看了看他。
“布坎南夫人，”她准确地说道，“确实很无知、愚蠢、不得体，但是这件事情，她没有说错。”
“她当然说错了啊。”他确定地说道，有种被逗乐的意味，却也感觉到一阵担忧的刺痛。
“法科尔德·坎贝尔埋葬了多少个妻子？”她问道，“吉迪恩·奥利弗呢？安德鲁·麦克尼尔呢？”
九个，这三个人总共埋葬了九个妻子。麦克尼尔今晚要娶第四个妻子——来自韦弗峡谷的十八岁女生。他又感觉到了刺痛，这次更加深沉，但是他无视了它。
“詹妮·班恩·坎贝尔生了八个孩子，克死了两任丈夫。”他坚定地反驳道，“而且，布坎南夫人自己就有五个孩子，而她现在还很有活力。她们和男人比起来就像小萝卜头，但是都很健康。”
她勉强地动了动嘴角，罗杰受到鼓励，继续往下说。
“你不用担心，亲爱的，生杰米的时候也没有什么问题，是吧？”
“嗯？呃，你要是觉得没有问题，下回你来生！”她斥责道，但是嘴角稍微向上扬了起来。她用力拉他的手，但是他没有动，她也就不再坚持。
“那么说，你愿意还有下一次，是吗？不管布坎南夫人说的那些话了？”他故意让语气显得轻松，把她拉近，抱住她，把脸庞埋在她的头发里，担心她会看破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她没有上当。她稍微向后退，蓝色如水的双眼紧盯着他的眼睛。
“你愿意和我结婚，然后禁欲过日子吗？”她问道，“只有那样我才不会再怀孕。艾菊油并不是始终有用——看看玛萨丽就知道了！”小琼的存在，足以说明用艾菊油避孕不可靠。但是……
“应该还有其他办法。”他说道，“但是如果你想禁欲，我也可以，没关系的。”
她大笑起来，因为在他说话时，他的手也抓紧了她的臀部。她的笑声慢慢消失，双眼变得更忧郁和困惑了。
“你是认真的吗？”
“认真的。”他如实说道，尽管禁欲的想法在心中沉重得像一块大石头。
她叹了一口气，用手向下抚摸他的脸庞，然后沿着他的脖子、喉咙抚摸。她的拇指按在他强健的脉搏上，感受到在血液里被放大的脉搏跳动。
他是认真的，但是他低头亲吻她的嘴，喘着气，急切地想要以任何方式与她结合。他的大腿紧贴着她，分开她的双腿。她的手平放在他的胸脯上，似乎想要推开他，紧接着又突然抓紧，抓住他的衣服和肌肤。她的手指用力抓住他的胸肌，然后他们俩就抱在了一起，都张着嘴，喘着气，门牙在欲火中痛苦地相互刮擦。
“我不……我们不是……”他暂时挣脱，大脑模模糊糊地寻找语言的碎片。然后，她将手伸到他的短裙里，冰冷却实在，触摸到他火热的肌肤，他完全丧失了语言能力。
“再来最后一次。”她说道，然后她火热、白色的气息将他围绕起来，“看在旧时光的分上。”她跪倒在潮湿的黄色落叶上，然后把他拉了下去。
* * * *
又开始下雨了。她的头发被淋湿，杂乱地铺在脑袋四周。她闭着眼睛，面对下着小雨的天空，雨滴落在她的脸上，像眼泪那样滚了下去。其实，她不确定自己该笑还是该哭。
罗杰躺在她的身边，半个身子倚靠着她，身体温暖而结实，让人心安。他的短裙杂乱地盖在赤裸的双腿上，以便遮挡雨水。她的手捧着他的后脑勺，抚摸他的头发，他整个人潮湿得像黑色的海豹皮。
他动了动，像一头受伤的熊那样呻吟，然后坐了起来。她的身体暴露出来，他们之前相互挨着的地方潮湿、发热，然后一阵冷风吹到了身上。
“我很抱歉。”他说道，“上帝啊，我很抱歉。我不应该这样做的。”她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他摇晃着起来，跪在她身边，然后弯腰将她皱巴巴的裙子整理好。他的领巾已经被弄掉，下巴下面的伤口又裂开了。他的衬衫之前被她扯开，他的马甲敞开吊在身上，一半的纽扣都不见了。他身上粘着泥巴和血液，松散的茂密黑发上还有枯叶和橡子碎片。
“没事的。”她说道，然后坐了起来。她也好不到哪里去，乳房里充满了奶水，胸衣和内衣上有好几个地方被打湿，冰冷地贴在皮肤上。罗杰看见了，马上捡起掉到地上的披风，温柔地披在她的肩膀上。
“抱歉。”他再次说道，然后伸手将缠在她脸上的头发拨开。他的手触碰到她的脸颊，感觉到一阵冰冷。
“没事的。”她说道，试着把像水银珠那样滚到小空地里的精力集中起来，“才六个月，而且我还在给杰米喂奶。应该……我的意思是，应该很安全。”但是能安全多久呢？她心想。她仍然能感受到一阵阵欲望，其中混杂着一股股恐惧。
她不得不碰他。她拿起披风的一角，然后按压在他那渗着血的伤口上。过禁欲的生活？但是，只要触摸到他、闻到他的气味、回忆起刚才的那几分钟，她就想要把他推倒在树叶上再来一次啊！而且，她对他的爱意在身体里涌动，就像兀自涌进乳房的奶水一样。
她的乳房在欲望得到满足后有些疼痛，她感觉到小股的奶水在衣服下面沿着肋骨流下。她摸了摸一个乳房，沉重而肿胀，这就是她暂时的安全保障。
罗杰将她的手挪开，伸手触摸伤口。
“没事的。”他说道，“已经不流血了。”他的那种——或者说两种——表情特别奇怪。通常，他的表情怡人而矜持，甚至有点儿严厉。现在，他的表情瞬息万变，一会儿是无可否认的满足神情，一会儿是同样无可否认的惊愕神情。
“怎么了，罗杰？”
他朝她迅速地看了一眼，然后又转过头去，脸上涌起了轻微的潮红。
“哦。”他说道，“只是我们……呃……我们现在准确来说还没有结婚。”
“嗯，当然没有了。婚礼在今晚。说到婚礼……”她看着罗杰，笑意汩汩地从肚子里冒起来，“哦，亲爱的。”她咯咯地大笑着说道，“你看上去就像被树林里的谁附体了一样，麦肯锡先生。”
“真好笑，麦肯锡夫人。”罗杰说道，打量着她那乱蓬蓬的样子，“你看上去也好不到哪里。不过，我的意思是，我们去年握手成过婚——那至少在苏格兰有法律约束力。但是，握手成婚已经过去很久了，所以在今晚之前，我们并没有正式结婚。”
布丽安娜眯眼看着罗杰，用手背将眼睛里的雨水擦掉，然后没忍住再次大笑了出来。
“上帝啊，你觉得这重要吗？”
他朝她咧嘴笑起来，有些不太情愿。
“呃，不重要。只是我是牧师的孩子。我知道没什么，但是在心底有个加尔文派老苏格兰人，低声说我和不是自己妻子的女人勾勾搭搭有点儿邪恶。”
“哈……”她说道，然后将胳膊靠在蜷起来的膝盖上。她朝旁边倾身，用手肘轻轻地推了推罗杰。
“加尔文派老苏格兰人，才不管呢。到底怎么了？”
他不愿意直视她，而是低着头，看着地上。浓黑的眉毛和睫毛上挂着亮晶晶的小雨滴，在他的脸颊上镀上了一层银光。罗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吐了出来。
“你担心得有道理。”他说道，“我之前没有意识到婚姻对女人来说有多危险，在今天之前我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罗杰抬起头，朝布丽安娜微笑，尽管苔藓绿的双眼中仍然有担忧的神情。
“我想要你，布丽安娜，想要得难以言表。只是我刚才想到我们做的事情，想到那样有多美好，然后就意识到如果我继续做下去，我或许会——不，我肯定会——让你冒生命危险。但是该死，我就是不想停下来！”
布丽安娜体内的恐惧溪流变成一条冰冷的蛇，沿着她的脊柱爬下去，盘在她的肚子深处，在她的子宫里扭动。她知道他想要什么，他们俩都有欲望，强烈的欲望。但是，在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时，她为什么——又如何——不愿给他呢？
“是的。”她也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一缕白雾，“嗯，我觉得现在担心太迟了。”她看着他，抚摸着他的胳膊，“我想要你，罗杰。”她把他的头拉下来，然后亲吻他，在他的怀抱里寻找慰藉，感受他身体的温暖，稍微将恐惧忘记。
“哦，上帝啊，布丽安娜。”他埋在她的头发里低声说道，“我想告诉你，我会保证你的安全，保护你和杰米不受任何伤害，永远保护你们。但是，现在想到危及你安全的是我，想到我对你的爱可能会害死你，我感觉很糟糕——但这也是实情。”
她能够听到他的心跳声，强健而稳定。她感觉到紧贴在他后背上的双手又有了温度，自己内心深处也开始解冻，化解了心中的部分恐惧。
“没事的。”她最终说道，想要向他提供那种他无法给予她的慰藉，“肯定不会有事的。大家都说，我的屁股大，适合生孩子。大屁股，就是我。”她伸手向下抚摸肥硕的臀部，他微笑起来，也伸手摸了下去。
“你知道罗尼·辛克莱昨晚和我说了什么吗？他昨晚看到你弯腰捡柴火，然后叹了口气，说：‘你知道怎么挑女人，麦肯锡，你看她的屁股，再往上面看！’哎呀！”她用力打他，他大笑着向后退。
然后，他弯腰亲吻她，特别温柔。雨仍然在下，啪啪地拍打在枯叶上。她的手指上沾着他的血，变得黏黏的。
“你想要孩子，是吧？”她轻柔地问道，“想要一个明确属于自己的孩子？”
罗杰继续低头片刻，但是最终看着她，让布丽安娜从他的表情中看到答案——特别渴望的表情，其中混杂着担忧。
“我的意思不是……”他开口说话，但是布丽安娜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让他停了下来。
“我知道。”她说道，“我理解。”她确实理解——或者说差不多理解了。她和他一样，都是独生子女；她知道俩人对羁绊和亲密的渴望，但是她自己的渴望得到了满足。她不仅有爱自己的父亲，还是两个。她还有一个跨越时空仍然爱着自己的母亲，还有拉里堡的默里一家人，也是她不期而遇的家族礼物。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还有了自己的儿子，她的血肉，微小却实在，在茫茫宇宙中给予了她坚定的安全感。
但是罗杰是孤儿，而且独自在世界上生活了那么久。他的父母在他还不懂事时就撒手人寰，他的年老舅公也去世了，没有人认领他，没有人出于血缘关系爱他，只有她爱他。也难怪他会特别想要她在给孩子喂奶时感觉到的那种确定性。
罗杰突然清了清嗓子。
“我……呃……我本来打算今晚送你这个的，但是或许……嗯。”他伸手到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柔软包裹，然后递给了她。
“算是结婚礼物吧，好吗？”罗杰在微笑，但是她能够看到他眼中的迟疑。
布丽安娜打开包裹，那个布娃娃穿着不成形的绿色棉布罩衣，红色的纱线头发在脑袋上爆炸开来，一双黑色的纽扣眼睛看着她。她的心脏跳得很沉重，喉咙也紧缩起来。
“我觉得孩子断奶过后会喜欢它，或许可以抱着咬。”
她动了动，乳房上被打湿的衣服让她感到刺痛。她确实害怕，但是有些东西比恐惧更加强烈。
“会有下一次的。”她说道，然后伸手摸着他的胳膊，“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是会有的。”
他把手放到她的双手上，紧紧捏住，没有看她。
“谢谢，大屁股。”他最终特别轻柔地说道。
* * * *
雨下得更大了。罗杰把湿头发从眼前拨开，像条狗一样抖了抖身子，将雨水从密实的羊毛外套和披肩上抖下去。灰色羊毛外套的胸襟上有片泥污，他擦了擦，但是没用。
“天啊，我不能这样结婚啊。”他说道，试着让他们之间的气氛轻松起来，“我看上去就像乞丐。”
“现在还来得及，你知道的。”布丽安娜说道。她微笑起来，声音有些颤抖地开玩笑，“你还可以退出。”
“从看到你那天起就来不及了。”罗杰粗哑地说道，“而且……”他扬起眉毛补充道，“如果我现在说要改变主意，你父亲会把我开膛破肚的。”
“哈。”布丽安娜说道，隐藏的笑容冒了出来，一个脸颊上露出了酒窝。
“哈哈哈，你就想我那样！”
“是的。不，不是那个意思。”她又大笑起来，这就是她想要的，“我不想他把你开膛破肚。只是知道他会那样做，感觉很好。父亲就应该保护家人嘛。”
她朝他微笑，轻轻地摸他：“就像你一样，麦肯锡先生。”
这让罗杰心里有种收紧的奇怪感觉，好像他的马甲变小了一样。然后，他感觉到一丝寒意，回忆起他跟她说过的话。毕竟，父亲有很多种，保护的概念也各不相同，而他不确定布丽安娜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他拉住她的胳膊，把她从雨中拉进铁杉树丛里，地面上的针叶被上面宽大的树枝保护着，仍然是干燥的，散发着芳香。
“好了，来坐会儿，麦肯锡夫人。那并不重要，但是有件小事，我想在婚礼前跟你说。”他拉她坐到身边，坐在长着地衣的腐烂圆木上。罗杰清了清嗓子，开始慢慢讲述故事。
“在因弗尼斯的时候，在我跟你从石头里穿越之前，我花时间搜索过牧师的文件，发现一封写给他的信。写信的人是你父亲。我是说，弗兰克·兰德尔。不是什么大事情，反正现在不是了，但是我觉得……呃，我觉得或许在结婚前，我们之间不应该还有什么秘密。我昨晚把这封信的事情跟你父亲说了。现在让我跟你也说说。”
布丽安娜的手温暖地放在他的手里，但是他在述说时握紧了手指，她也边听边皱起了眉头。
“再说一遍。”她在他结束时说道，“再跟我说一遍。”
罗杰就像昨晚对詹米述说时那样，根据记忆，逐字重述了那封信的内容。
“刻着我爸名字的那块苏格兰墓碑是假的？”布丽安娜的声音因为惊讶而稍微提高了一些，“爸爸——弗兰克——让牧师做来放在圣吉尔达的墓地里，但是我爸爸没有——我是说，不会——被埋在那里？”
“是的，是他让牧师做的。然后，他会被埋在那里。”罗杰说道，尽量不把两个“他”搞混淆，“我觉得他——我是说，弗兰克——那样做，算是某种答谢吧，答谢你父亲——我是说詹米——的恩情。”
他们身体上的炽热激情退去，布丽安娜的脸被冻出斑点，鼻尖和耳朵也被冻红。
“但是，他不知道我和妈妈最终会发现那块墓碑啊！”
“我不知道他想要你们发现它。”罗杰说道，“或许他当时也不知道。但是他觉得他有必要表态，而且……”他回忆起什么，于是补充道，“克莱尔不是说过，他在遇难前打算把你带去英格兰吗？或许他当时就打算带你去那里，确保你能够发现那块墓碑，然后看你和克莱尔要怎么做。”
她坐着不动，慢慢地思索。
“那么说他知道。”布丽安娜慢慢地说道，“知道他——詹米·弗雷泽没有在卡洛登死去。他知道，但是他没有说？”
“我觉得你不能责怪他没有说出来。”罗杰轻柔地说道，“他那样做并不只是自私，你知道的。”
“不是吗？”她仍然很震惊，但是还没有生气。罗杰看得出她在反复思索，试着看清楚，然后再决定该怎么想，该怎么感受。
“不是。你想想，亲爱的。”他劝说道。他背靠着那棵云杉树冷冰冰的，手下面那根倒在地上的树皮感觉很潮湿，“他爱你的母亲，不愿意再次失去她。那种做法或许自私，但是她毕竟是他的妻子。没人能够责怪他不想把妻子让给别的男人。但是，这不是事情的全部。”
“那还有什么？”布丽安娜的声音很平静，蓝色的眼睛径直看着前面，眼神无波。
“嗯，假设他告诉了她会怎么样呢？她当时在那里，还带着年幼的你。别忘了，他们俩那时都不会想到你也能够从石头里穿越。”
布丽安娜的眼睛仍然径直看着前面，但是眼神中又出现了苦恼。
“那样，她就会不得不做出选择。”她轻声说道，凝视着他，“选择留在我们身边，或者去找詹米。”
“选择抛下你，”罗杰点头说道，“或者选择留下来过日子，同时知道詹米还活着，却触不可及。选择故意打破誓言，抛弃孩子，或者选择带着渴望生活。我不觉得那能够给你的家庭带来什么好处。”
“我知道了。”她叹了一口气，气息像鬼魂那样消失在风中。
“或许弗兰克害怕让她选择。”罗杰说道，“但是他确实让她——以及你——免受了选择的痛苦，至少在当时是这样的。”
她咬了咬嘴唇，然后放松下来。
“我在想，如果他当时把实情说出来，母亲会怎么选择。”她有些阴郁地说道。他握住她的双手，轻轻地捏了捏。
“她会选择留下。”罗杰肯定地说道，“她选择过，不是吗？詹米把她送回去，保证你的安全，而她也选择回去了。她知道詹米想要那样，但是只要你还需要她，她会选择留下。她当时不会选择回去，就算她最终回去，也是你坚持让她那样做的。这一点你也很清楚，对吧？”
布丽安娜的表情稍微放松，接受了这件事情。
“我想你说得对。可是……知道他还活着，然后又不尝试去寻找他……”
罗杰咬着脸颊内侧，忍住不问她：如果做选择的是你呢，布丽安娜？如果让你在孩子和我之间做出选择呢？就算是假设，男人怎么能逼迫自己心爱的女人做出那种选择呢？不管是为了她，还是为了自己……他都不会问。
“但是他确实把墓碑立在那里了，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她仍然紧锁着眉头，愈发显得烦扰。
罗杰不认识弗兰克·兰德尔，但是他对于这个男人有种明确的共鸣，而且这也不只是冷漠的同情。他之前没有完全意识到为什么必须要在婚礼前把那封信的事情告诉布丽安娜，但是现在他的动机越来越清晰，也让他变得越来越烦恼。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应该是出于义务，不只是对詹米或你母亲的义务，也是对你的义务。如果……”罗杰停顿下来，用力捏了捏她的手，“你看，拿小杰米做例子，他是我的，就像你是我的一样，他也永远会是我的。”他深吸一口气，“但是如果那个男人……”
“如果你是史蒂芬·博内。”她说道，嘴唇紧绷着，被冻得发白。
“如果我是博内，”他同意道，想到这点就感觉到一阵恶心，“如果我知道孩子是我的，然后被陌生人抚养，我会想让孩子在某个时候知道真相吗？”
布丽安娜的手指在他手里抽动，眼神变得深沉。
“你不能跟他说！罗杰，看在上帝的分上，答应我别跟他说，永远！”
罗杰惊讶地盯着她。她的指甲抓进他的手里，让他感觉到了疼痛，但是他没有挣脱。
“博内吗？上帝啊，绝对不会！如果我再见到那个男人，绝不会浪费口舌！”
“不是博内。”她颤抖了一下，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激动，他无法判断，“上帝啊，远离那个男人！我说的是杰米。”她用力吞咽唾液，然后紧紧抓住他的双手，“答应我，罗杰，如果你爱我，就答应我永远不会把博内的事情告诉杰米，就算我出了什么事……”
“你不会出什么事！”
布丽安娜看着他，脸上露出了微笑。
“我也不愿意禁欲，所以可能会出事。”她吞咽了一口唾液，“如果出事了……答应我，罗杰。”
“好，我答应你。”罗杰不情愿地说道，“如果你确定的话。”
“我确定！”
“那你当时不想知道詹米的事情吗？”
她咬住嘴唇，咬得足够深，在柔软、粉红的唇上留下了青色的印记。
“詹米·弗雷泽不是史蒂芬·博内！”
“没错。”罗杰干巴巴地说道，“但是我刚才说的不是杰米。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是博内，我应该想要知道，然后……”
“他确实知道。”她突然将手从他手中拉出来，然后站起来，转身走开了。
“他什么？”罗杰两大步跟上了她，抓住布丽安娜的肩膀，把她转过来面对着他。她向后退缩，挣开了他的手。他深呼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博内知道杰米的事情？”
“那还不是最糟糕的。”她的双唇在颤抖。她紧紧地绷着嘴唇，让它们停下来，然后微微张开，好足以把真相说出来，“他觉得杰米是他的。”
罗杰不愿意再和布丽安娜同坐，但是用力拉住她的胳膊，让她与他在雨中同行。穿过那些跌倒的石头，经过湍急的小溪和摇晃的树林，直到她平静得能够说话，把她被迫怀着身孕独自在河场的那些日子告诉他，跟他说了关于她父亲和她的朋友约翰·格雷勋爵的事情，说了她如何向约翰勋爵倾诉她的恐惧和挣扎。
“我害怕你们都死了。你们所有人，妈妈、爸爸，还有你。”她的风帽落到了背上，但是没有伸手去重新戴上。她的红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浓密的红眉上挂着小雨滴。
“爸爸最后跟我说的话——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写下来的——他当时只能写下了，因为我不愿意和他说话……”她吞咽了一口唾液，伸手擦了擦鼻子，擦掉一滴挂在鼻尖上的雨水，“他说——我必须想办法……原谅博……博内。”
“做什么？”她轻轻地动了动自己的手臂，罗杰才意识到自己抓得有多用力。他松开手，发出低弱的哼声表示歉意，布丽安娜朝他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他懂。”她说道，然后停了下来，转身面对着他，现在控制住了情绪，“你知道他在温特沃斯监狱出了什么事。”
罗杰尴尬地点了点头。其实，他并不是特别清楚詹米·弗雷泽遇到了什么，而且也没有想要知道更多。但是，他知道弗雷泽后背上的那些伤疤，还从克莱尔说过的不多情节中知道还有比那些伤疤更严重的东西。
“他懂。”她坚定地说道，“他知道该怎么做。他告诉我，如果我想再次变得……完整，那么我就得想办法原谅史蒂芬·博内。所以，我想办法原谅了。”
他握着布丽安娜的手，握得很紧，感觉到了她骨骼的细微移动。她之前没有告诉他，他之前也没有问。史蒂芬·博内这个名字从来没有在他们之间提起过，直到现在。
“你原谅了。”他粗哑地说道，然后不得不停下来清嗓子，“那么说你找到了他？你和他说过话了？”
布丽安娜将湿头发从脸上抹到后面。格雷当时来找她，说博内被捕定了死罪，在等着被押送去威尔明顿行刑，他就被关押在十字溪皇家仓库下面的地窖里。布丽安娜当时去那里找他，期望能够寻找到宽恕，对博内，也是对自己的宽恕。
“我那时挺着大肚子。”她比画出当时挺着的大肚子，“我跟他说孩子是他的，他快要死了，或许他会感觉到宽慰，知道自己身后有……东西留下。”
罗杰感觉到心里一阵嫉妒。嫉妒来得如此突兀，让他短暂地以为那种疼痛是肉体上的。有属于博内的东西留下。那我们怎么办？如果我明天就要死去——我真的有可能明天就死去，这里的生活对你、对我来说都充满风险——那么我身后会留下什么？你告诉我。
他知道不该问。他曾经发誓绝不表达出杰米不是自己孩子的想法。如果他们之间有真正的婚姻，那么杰米就是他们婚姻的结晶，无论他出生在什么样的环境。但是，他感觉到话语溢了出来，像强酸般灼烧着胸口。
“那么说你确定孩子是他的？”
她突然停住，转身看他，震惊地睁大着双眼。
“不，不，当然不确定！如果我确定，早就告诉你了！”
他胸中的灼烧感减轻了，但是只减轻了一点儿。
“哦，但是你跟他说孩子是他的——你没有跟他说这件事并不确定？”
“他都要死了！我想让他好过些，不是想跟他谈我的人生！我不用跟他说你的事情，说我们的新婚夜，说……你真该死，罗杰！”她踢了他的小腿。
罗杰被踢得一个趔趄，但是他抓住了她的胳膊，不让她跑开。
“对不起！”罗杰说道，没有再让她踢他，或者咬他，她看上去就像要那样做，“很对不起！你说得对，这不关他的事，我也不该再让你想起这件事。”
布丽安娜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就像一条龙一样准备将他烧成灰烬。她眼中的怒火稍微减轻，尽管她的脸颊仍然因为愤怒而发红。她甩开他的手，但是没有跑开。
“不，你应该的。”她说道，然后忧郁、平淡地看了他一眼，“你之前说得对，我们之间不应该有秘密。但是，当你讲出一个秘密，它的背后还有另外一个秘密，不是吗？”
“是的。但这不是……我的意思不是……”
他还没来得及说更多就被脚步声和说话声打断了。四个男人从雾里走出来，用盖尔语闲谈着。他们拿着尖棍子和网，全都赤着脚，衣服湿到了膝盖。一串串刚被抓到的鱼在雨中散发着微光。
“歌鸫！”一个男人从被打湿的软帽帽檐下看到了罗杰和布丽安娜，然后咧嘴灿烂地笑了起来，精明的双眼打量着他们凌乱的样子，“是你啊，歌鸫！这就是红发詹米的女儿？哎呀，你们就不能忍到天黑吗？”
“偷吃的果实要比等着干瘪神父祝福的果实更甜。”另一个男人把无边帽戴回头上，然后拍了拍自己，表明自己说的“干瘪”是什么意思。
“哦，不是的。”第三个男人说道，擦掉鼻尖的水滴，打量着紧紧裹着披风的布丽安娜，“他刚才只是给她唱了一首婚礼小歌，不是吗？”
“我也知道那首歌的歌词。”他的同伴说道，笑得特别灿烂，露出了一颗掉落了的臼齿，“但是我唱得要更甜蜜！”
布丽安娜的脸又变得通红。她的盖尔语说得不如罗杰流畅，但是能够听懂粗俗的玩笑话。罗杰走到她前面，用身体遮挡住她。但是那些男人并没有恶意。他们眨了眨眼，赞赏地咧嘴笑起来，没有再说什么。最先说话的那个男人摘下帽子，在大腿上拍了拍，拍掉雨水，然后继续说正事了。
“很高兴能够遇到你，诗人。我母亲昨晚在篝火旁听过你唱的歌，然后跟我的几个姨妈和堂兄妹说了，说你的歌能够让她脚下的血液流动起来。所以，他们现在什么都能听进去，只说要你去清泉溪的同乐会上献唱。结婚的是我最小的堂妹，他是我叔叔家的独女。面粉磨坊就是我叔叔家的。”
“那肯定会是一场热闹的喜事！”其中，一个较年轻的男人插嘴说道。从样貌的相似度来看，他是最先说话的那个男人的儿子。
“哦，是婚礼吗？”罗杰用盖尔语缓慢、正式地说道，“那我们又需要一条鲱鱼了！”
年长的两个男人大笑起来，但他们的儿子都显得很迷惑。
“哦，这两个小伙子不知道鲱鱼，他们要等到湿漉漉的鲱鱼扇到他们脸上才知道。”戴无边帽的那个男人摇头说道，“他们俩是在这里出生的。”
“你家在苏格兰的什么地方，先生？”布丽安娜用盖尔语清晰地说道。
那个男人吓了一跳，对这个问题感到很惊讶。他盯着布丽安娜看了片刻，然后回答了她，表情也有了变化。
“斯凯。”他轻声说道，“在斯基博斯特，库林山脉附近。我叫安格斯·麦克劳德。斯凯是我父辈和祖父辈的土地，但是我的儿子都出生在这里。”
他说得很平静，但是他的声音中有种语气，让两个年轻人不再嬉戏，就好像有张湿毛毯盖在了他们身上。那个戴软帽的男人饶有兴趣地看着布丽安娜。
“你是在苏格兰出生的，是吗？”
布丽安娜摇头不语，把披风朝肩膀上拉了拉。
“我是。”罗杰说道，回应了那个男人的询问眼神，“在洛哈尔什的凯尔村出生的。”
“哦。”麦克劳德说道，饱经风霜的面容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那么，你真的知道苏格兰高地和群岛的全部歌谣？”
“不是全都知道。”罗杰说道，“但是知道很多，而且我会学习更多。”
“一定要学。”麦克劳德说道，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定要学，然后把它们教给我的儿子。”他看着布丽安娜，眼神亮了起来，“把那些歌唱给我的儿子们听，让他们知道他们的故乡，尽管他们以后永远见不到那个地方。”
其中一个年轻人走上前来，羞怯地递出一串鱼，递给布丽安娜。
“送给你。”他说道，“作为结婚礼物。”
罗杰能够看到布丽安娜的嘴角稍微抽动——因为好心情，还是因为即将爆发的歇斯底里？他心想着。但是，她伸出手去，庄严地接过了那串滴着水的鱼。她用一只手拉起披风，朝他们庄重地行了屈膝礼。
“我对你们的感激无以言表。”他用缓慢的、口音奇怪的盖尔语说道。
两个年轻人脸红起来，年长的两个男人则显得特别满意。
“很好，姑娘。”麦克劳德说道，“让你的丈夫教你盖尔语，然后再教你们的儿子。祝你们生许多儿子！”他脱下无边帽，朝布丽安娜深深地鞠躬，脚趾抓进泥巴里保持平衡。
“许多儿子，健康又强壮！”他的同伴附和道，然后两个年轻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害羞地低声说道：“祝你生许多儿子，夫人！”
俩人沉默地站着，相距一两英尺。那几个男人离开，同时好奇地回头看他们。布丽安娜盯着他们脚下的泥巴和野草，双臂抱在胸前。罗杰胸中仍然有种灼烧感，但是现在有所不同。他想要触摸她，想要再次道歉，但是他觉得那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最终，布丽安娜先动了身子。她朝他走去，把头靠在他的胸上，冰凉的湿发掠过他喉咙上的伤口。她的乳房巨大，在他的胸上坚硬如石，朝远处推动他。
“我需要杰米。”她轻声说道，“我需要我的孩子。”
话语卡在他的喉咙里，混杂着歉意和愤怒。他之前没有意识到，把杰米视作别人的——不是他的，而是博内的——会多么让人心痛。
“我也需要他。”他最终耳语道，然后短暂地亲吻她的额头，牵着她的手再次穿过草地。上面的大山裹着浓雾，根本看不见，但是叫喊声、喃喃低语声，以及零碎的话语和音乐都从山上飘下来，好像奥林匹斯山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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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丽安娜的手腕很强健，这让他有些不安地隐约回忆起狄更斯的《远大前程》中的埃斯特拉。布丽安娜显然全身都很强健，她的裙摆被风吹着紧贴在结实的臀部上，光滑、浑圆得就像桤木的树干。
关注到这一点的并不只有他。半数等着两个医生治病的人都在看布丽安娜。有些人——大多数是女人——迷惑地轻皱着眉头，有些人——全部是男人——则带着隐蔽的爱慕，混杂着些许俗气的推测。这让罗杰想要走进空地，想要当场告诉他们布丽安娜属于他。
算了，让他们看吧，他心想，忍住了那种冲动。重要的是她有没有回过头去看，是吧？
他从树丛里向外走了一点儿，她瞥到了他，立即把头转了过来。她轻蹙着的眉头立即舒展了，脸色明亮起来。他朝她微笑，偏了偏头邀请她，然后转身走下小路，没有等她。
他这么小肚鸡肠吗？想要让那些窥视者看到这个女人愿意放下一切，在他的召唤下过来？呃……是的，他就是那么小肚鸡肠。意识到这一点让罗杰感觉很尴尬，但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他有种强烈而开心的占有感，缓解了尴尬的感觉。
她把工作的事情丢在身后，但是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一个小包裹，用纸包着，用线系着。他伸出手去，引领她走下小路，向下朝一片低矮的小树林走去。那里杂乱的红色和黄色枫叶像薄纱那样，可以给他们不错的隐私空间。
“抱歉让你丢下工作。”罗杰说道，尽管他并没有真的感到抱歉。
“没事的，我很开心能离开。恐怕我并不擅长应对血腥的场面。”承认了自己的弱点，她露出了懊恼的表情。
“没事的。”他安慰她道，“我也不期待我的妻子擅长做那样的事情。”
“或许你应该期待的。”她说道，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在这个地方，你或许需要妻子能帮你拔掉蛀牙，或者在你劈柴伤到手的时候给你缝针。”
灰色的天空似乎影响了她的情绪，或者说她可能是受到了工作的影响。只要短暂地看看那些接连不断来找克莱尔的病人，看到他们的畸形、断肢、伤口和可怕疾病，就足以让任何人变得抑郁——克莱尔除外。
至少他打算告诉布丽安娜的事情，或许可以暂时让她把心思从十八世纪生活的恐怖细节上挪出来。他捧着她的脸颊，用冰冷的拇指抚摸她的红色浓眉。她的脸也很冰，但是她耳朵后面头发遮住的肌肤却很温暖——和其他被遮住的地方一样。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人。”他坚定地说道，“可是你呢？你确定你不想找个能够打死印第安人、能够用猎枪打猎的男人？我也不擅长血腥的事情，是吧？”
她的双眼中再次出现了笑意，那种心事重重的样子缓和了下来。
“不，我不想要血腥的男人。”她说道，“妈妈生气的时候，就会骂爸爸很血腥。”
他大笑起来。
“你生气的时候会怎么骂我？”他打趣道。她推测地看着他，表情变得更灿烂了。
“哦，别担心，爸爸不会教我盖尔语里的脏话，但是玛萨丽教过我许多法语里骂人的话。你知道法语里的‘醉鬼’怎么说吗？‘大嘴怪’呢？”
“知道啊，亲爱的，我只是没有见过长着这样一个红鼻子的卷心菜。”他用手指轻轻地戳她的鼻子，她大笑着躲开了。
“死狗！”她用法语笑骂道。
“留着婚礼过后再骂吧。”他建议道，“到时候你可能会需要。”他拉起她的手，带她朝不远处的一块巨石走去，然后又注意到了她手里的那个小包裹。
“那是什么？”
“结婚礼物。”她说道，然后用两根手指捏着递给他，嫌弃得就像递过来的是一只死老鼠。
他谨慎地接过来，但是并没有感觉到里面有什么不祥的东西。他把包裹放在手掌上。它很轻，几乎没有重量。
“刺绣丝绸。”她说道，回应他的疑问神情，“布坎南夫人送的。”她又皱起了眉头，那种表情是因为……担心？不是，应该是因为其他的事情，可他就是说不清楚是什么。
“刺绣丝绸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它的用处不太好而已。”她把那个包裹从他手里拿过去，塞进衬裙的口袋里。她低头整理着裙摆，但是他能够看到她紧绷的嘴唇，“她说送给我们织寿衣。”
布丽安娜操着波士顿苏格兰人的奇怪口音，所以罗杰花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呃，你说的是寿衣？”
“是的。显然，我作为妻子，应该在婚礼的第二天就坐下来，织我的寿衣。”她咬牙切齿地说道，“那样，等到我分娩死亡的时候，我就织好了寿衣，并且在寿衣上面做好了刺绣。如果我织衣服的速度快，那么我也有时间给你织一件——不然就得等你的下一任妻子给你织了！”
要不是因为她的沮丧显而易见，他都大笑出来了。
“布坎南夫人真是个大傻瓜。”他说道，拉起她的双手，“你不应该因为她胡说八道而担心。”布丽安娜皱着眉头，看了看他。
“布坎南夫人，”她准确地说道，“确实很无知、愚蠢、不得体，但是这件事情，她没有说错。”
“她当然说错了啊。”他确定地说道，有种被逗乐的意味，却也感觉到一阵担忧的刺痛。
“法科尔德·坎贝尔埋葬了多少个妻子？”她问道，“吉迪恩·奥利弗呢？安德鲁·麦克尼尔呢？”
九个，这三个人总共埋葬了九个妻子。麦克尼尔今晚要娶第四个妻子——来自韦弗峡谷的十八岁女生。他又感觉到了刺痛，这次更加深沉，但是他无视了它。
“詹妮·班恩·坎贝尔生了八个孩子，克死了两任丈夫。”他坚定地反驳道，“而且，布坎南夫人自己就有五个孩子，而她现在还很有活力。她们和男人比起来就像小萝卜头，但是都很健康。”
她勉强地动了动嘴角，罗杰受到鼓励，继续往下说。
“你不用担心，亲爱的，生杰米的时候也没有什么问题，是吧？”
“嗯？呃，你要是觉得没有问题，下回你来生！”她斥责道，但是嘴角稍微向上扬了起来。她用力拉他的手，但是他没有动，她也就不再坚持。
“那么说，你愿意还有下一次，是吗？不管布坎南夫人说的那些话了？”他故意让语气显得轻松，把她拉近，抱住她，把脸庞埋在她的头发里，担心她会看破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她没有上当。她稍微向后退，蓝色如水的双眼紧盯着他的眼睛。
“你愿意和我结婚，然后禁欲过日子吗？”她问道，“只有那样我才不会再怀孕。艾菊油并不是始终有用——看看玛萨丽就知道了！”小琼的存在，足以说明用艾菊油避孕不可靠。但是……
“应该还有其他办法。”他说道，“但是如果你想禁欲，我也可以，没关系的。”
她大笑起来，因为在他说话时，他的手也抓紧了她的臀部。她的笑声慢慢消失，双眼变得更忧郁和困惑了。
“你是认真的吗？”
“认真的。”他如实说道，尽管禁欲的想法在心中沉重得像一块大石头。
她叹了一口气，用手向下抚摸他的脸庞，然后沿着他的脖子、喉咙抚摸。她的拇指按在他强健的脉搏上，感受到在血液里被放大的脉搏跳动。
他是认真的，但是他低头亲吻她的嘴，喘着气，急切地想要以任何方式与她结合。他的大腿紧贴着她，分开她的双腿。她的手平放在他的胸脯上，似乎想要推开他，紧接着又突然抓紧，抓住他的衣服和肌肤。她的手指用力抓住他的胸肌，然后他们俩就抱在了一起，都张着嘴，喘着气，门牙在欲火中痛苦地相互刮擦。
“我不……我们不是……”他暂时挣脱，大脑模模糊糊地寻找语言的碎片。然后，她将手伸到他的短裙里，冰冷却实在，触摸到他火热的肌肤，他完全丧失了语言能力。
“再来最后一次。”她说道，然后她火热、白色的气息将他围绕起来，“看在旧时光的分上。”她跪倒在潮湿的黄色落叶上，然后把他拉了下去。
* * * *
又开始下雨了。她的头发被淋湿，杂乱地铺在脑袋四周。她闭着眼睛，面对下着小雨的天空，雨滴落在她的脸上，像眼泪那样滚了下去。其实，她不确定自己该笑还是该哭。
罗杰躺在她的身边，半个身子倚靠着她，身体温暖而结实，让人心安。他的短裙杂乱地盖在赤裸的双腿上，以便遮挡雨水。她的手捧着他的后脑勺，抚摸他的头发，他整个人潮湿得像黑色的海豹皮。
他动了动，像一头受伤的熊那样呻吟，然后坐了起来。她的身体暴露出来，他们之前相互挨着的地方潮湿、发热，然后一阵冷风吹到了身上。
“我很抱歉。”他说道，“上帝啊，我很抱歉。我不应该这样做的。”她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他摇晃着起来，跪在她身边，然后弯腰将她皱巴巴的裙子整理好。他的领巾已经被弄掉，下巴下面的伤口又裂开了。他的衬衫之前被她扯开，他的马甲敞开吊在身上，一半的纽扣都不见了。他身上粘着泥巴和血液，松散的茂密黑发上还有枯叶和橡子碎片。
“没事的。”她说道，然后坐了起来。她也好不到哪里去，乳房里充满了奶水，胸衣和内衣上有好几个地方被打湿，冰冷地贴在皮肤上。罗杰看见了，马上捡起掉到地上的披风，温柔地披在她的肩膀上。
“抱歉。”他再次说道，然后伸手将缠在她脸上的头发拨开。他的手触碰到她的脸颊，感觉到一阵冰冷。
“没事的。”她说道，试着把像水银珠那样滚到小空地里的精力集中起来，“才六个月，而且我还在给杰米喂奶。应该……我的意思是，应该很安全。”但是能安全多久呢？她心想。她仍然能感受到一阵阵欲望，其中混杂着一股股恐惧。
她不得不碰他。她拿起披风的一角，然后按压在他那渗着血的伤口上。过禁欲的生活？但是，只要触摸到他、闻到他的气味、回忆起刚才的那几分钟，她就想要把他推倒在树叶上再来一次啊！而且，她对他的爱意在身体里涌动，就像兀自涌进乳房的奶水一样。
她的乳房在欲望得到满足后有些疼痛，她感觉到小股的奶水在衣服下面沿着肋骨流下。她摸了摸一个乳房，沉重而肿胀，这就是她暂时的安全保障。
罗杰将她的手挪开，伸手触摸伤口。
“没事的。”他说道，“已经不流血了。”他的那种——或者说两种——表情特别奇怪。通常，他的表情怡人而矜持，甚至有点儿严厉。现在，他的表情瞬息万变，一会儿是无可否认的满足神情，一会儿是同样无可否认的惊愕神情。
“怎么了，罗杰？”
他朝她迅速地看了一眼，然后又转过头去，脸上涌起了轻微的潮红。
“哦。”他说道，“只是我们……呃……我们现在准确来说还没有结婚。”
“嗯，当然没有了。婚礼在今晚。说到婚礼……”她看着罗杰，笑意汩汩地从肚子里冒起来，“哦，亲爱的。”她咯咯地大笑着说道，“你看上去就像被树林里的谁附体了一样，麦肯锡先生。”
“真好笑，麦肯锡夫人。”罗杰说道，打量着她那乱蓬蓬的样子，“你看上去也好不到哪里。不过，我的意思是，我们去年握手成过婚——那至少在苏格兰有法律约束力。但是，握手成婚已经过去很久了，所以在今晚之前，我们并没有正式结婚。”
布丽安娜眯眼看着罗杰，用手背将眼睛里的雨水擦掉，然后没忍住再次大笑了出来。
“上帝啊，你觉得这重要吗？”
他朝她咧嘴笑起来，有些不太情愿。
“呃，不重要。只是我是牧师的孩子。我知道没什么，但是在心底有个加尔文派老苏格兰人，低声说我和不是自己妻子的女人勾勾搭搭有点儿邪恶。”
“哈……”她说道，然后将胳膊靠在蜷起来的膝盖上。她朝旁边倾身，用手肘轻轻地推了推罗杰。
“加尔文派老苏格兰人，才不管呢。到底怎么了？”
他不愿意直视她，而是低着头，看着地上。浓黑的眉毛和睫毛上挂着亮晶晶的小雨滴，在他的脸颊上镀上了一层银光。罗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吐了出来。
“你担心得有道理。”他说道，“我之前没有意识到婚姻对女人来说有多危险，在今天之前我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罗杰抬起头，朝布丽安娜微笑，尽管苔藓绿的双眼中仍然有担忧的神情。
“我想要你，布丽安娜，想要得难以言表。只是我刚才想到我们做的事情，想到那样有多美好，然后就意识到如果我继续做下去，我或许会——不，我肯定会——让你冒生命危险。但是该死，我就是不想停下来！”
布丽安娜体内的恐惧溪流变成一条冰冷的蛇，沿着她的脊柱爬下去，盘在她的肚子深处，在她的子宫里扭动。她知道他想要什么，他们俩都有欲望，强烈的欲望。但是，在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时，她为什么——又如何——不愿给他呢？
“是的。”她也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一缕白雾，“嗯，我觉得现在担心太迟了。”她看着他，抚摸着他的胳膊，“我想要你，罗杰。”她把他的头拉下来，然后亲吻他，在他的怀抱里寻找慰藉，感受他身体的温暖，稍微将恐惧忘记。
“哦，上帝啊，布丽安娜。”他埋在她的头发里低声说道，“我想告诉你，我会保证你的安全，保护你和杰米不受任何伤害，永远保护你们。但是，现在想到危及你安全的是我，想到我对你的爱可能会害死你，我感觉很糟糕——但这也是实情。”
她能够听到他的心跳声，强健而稳定。她感觉到紧贴在他后背上的双手又有了温度，自己内心深处也开始解冻，化解了心中的部分恐惧。
“没事的。”她最终说道，想要向他提供那种他无法给予她的慰藉，“肯定不会有事的。大家都说，我的屁股大，适合生孩子。大屁股，就是我。”她伸手向下抚摸肥硕的臀部，他微笑起来，也伸手摸了下去。
“你知道罗尼·辛克莱昨晚和我说了什么吗？他昨晚看到你弯腰捡柴火，然后叹了口气，说：‘你知道怎么挑女人，麦肯锡，你看她的屁股，再往上面看！’哎呀！”她用力打他，他大笑着向后退。
然后，他弯腰亲吻她，特别温柔。雨仍然在下，啪啪地拍打在枯叶上。她的手指上沾着他的血，变得黏黏的。
“你想要孩子，是吧？”她轻柔地问道，“想要一个明确属于自己的孩子？”
罗杰继续低头片刻，但是最终看着她，让布丽安娜从他的表情中看到答案——特别渴望的表情，其中混杂着担忧。
“我的意思不是……”他开口说话，但是布丽安娜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让他停了下来。
“我知道。”她说道，“我理解。”她确实理解——或者说差不多理解了。她和他一样，都是独生子女；她知道俩人对羁绊和亲密的渴望，但是她自己的渴望得到了满足。她不仅有爱自己的父亲，还是两个。她还有一个跨越时空仍然爱着自己的母亲，还有拉里堡的默里一家人，也是她不期而遇的家族礼物。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还有了自己的儿子，她的血肉，微小却实在，在茫茫宇宙中给予了她坚定的安全感。
但是罗杰是孤儿，而且独自在世界上生活了那么久。他的父母在他还不懂事时就撒手人寰，他的年老舅公也去世了，没有人认领他，没有人出于血缘关系爱他，只有她爱他。也难怪他会特别想要她在给孩子喂奶时感觉到的那种确定性。
罗杰突然清了清嗓子。
“我……呃……我本来打算今晚送你这个的，但是或许……嗯。”他伸手到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柔软包裹，然后递给了她。
“算是结婚礼物吧，好吗？”罗杰在微笑，但是她能够看到他眼中的迟疑。
布丽安娜打开包裹，那个布娃娃穿着不成形的绿色棉布罩衣，红色的纱线头发在脑袋上爆炸开来，一双黑色的纽扣眼睛看着她。她的心脏跳得很沉重，喉咙也紧缩起来。
“我觉得孩子断奶过后会喜欢它，或许可以抱着咬。”
她动了动，乳房上被打湿的衣服让她感到刺痛。她确实害怕，但是有些东西比恐惧更加强烈。
“会有下一次的。”她说道，然后伸手摸着他的胳膊，“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是会有的。”
他把手放到她的双手上，紧紧捏住，没有看她。
“谢谢，大屁股。”他最终特别轻柔地说道。
* * * *
雨下得更大了。罗杰把湿头发从眼前拨开，像条狗一样抖了抖身子，将雨水从密实的羊毛外套和披肩上抖下去。灰色羊毛外套的胸襟上有片泥污，他擦了擦，但是没用。
“天啊，我不能这样结婚啊。”他说道，试着让他们之间的气氛轻松起来，“我看上去就像乞丐。”
“现在还来得及，你知道的。”布丽安娜说道。她微笑起来，声音有些颤抖地开玩笑，“你还可以退出。”
“从看到你那天起就来不及了。”罗杰粗哑地说道，“而且……”他扬起眉毛补充道，“如果我现在说要改变主意，你父亲会把我开膛破肚的。”
“哈。”布丽安娜说道，隐藏的笑容冒了出来，一个脸颊上露出了酒窝。
“哈哈哈，你就想我那样！”
“是的。不，不是那个意思。”她又大笑起来，这就是她想要的，“我不想他把你开膛破肚。只是知道他会那样做，感觉很好。父亲就应该保护家人嘛。”
她朝他微笑，轻轻地摸他：“就像你一样，麦肯锡先生。”
这让罗杰心里有种收紧的奇怪感觉，好像他的马甲变小了一样。然后，他感觉到一丝寒意，回忆起他跟她说过的话。毕竟，父亲有很多种，保护的概念也各不相同，而他不确定布丽安娜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他拉住她的胳膊，把她从雨中拉进铁杉树丛里，地面上的针叶被上面宽大的树枝保护着，仍然是干燥的，散发着芳香。
“好了，来坐会儿，麦肯锡夫人。那并不重要，但是有件小事，我想在婚礼前跟你说。”他拉她坐到身边，坐在长着地衣的腐烂圆木上。罗杰清了清嗓子，开始慢慢讲述故事。
“在因弗尼斯的时候，在我跟你从石头里穿越之前，我花时间搜索过牧师的文件，发现一封写给他的信。写信的人是你父亲。我是说，弗兰克·兰德尔。不是什么大事情，反正现在不是了，但是我觉得……呃，我觉得或许在结婚前，我们之间不应该还有什么秘密。我昨晚把这封信的事情跟你父亲说了。现在让我跟你也说说。”
布丽安娜的手温暖地放在他的手里，但是他在述说时握紧了手指，她也边听边皱起了眉头。
“再说一遍。”她在他结束时说道，“再跟我说一遍。”
罗杰就像昨晚对詹米述说时那样，根据记忆，逐字重述了那封信的内容。
“刻着我爸名字的那块苏格兰墓碑是假的？”布丽安娜的声音因为惊讶而稍微提高了一些，“爸爸——弗兰克——让牧师做来放在圣吉尔达的墓地里，但是我爸爸没有——我是说，不会——被埋在那里？”
“是的，是他让牧师做的。然后，他会被埋在那里。”罗杰说道，尽量不把两个“他”搞混淆，“我觉得他——我是说，弗兰克——那样做，算是某种答谢吧，答谢你父亲——我是说詹米——的恩情。”
他们身体上的炽热激情退去，布丽安娜的脸被冻出斑点，鼻尖和耳朵也被冻红。
“但是，他不知道我和妈妈最终会发现那块墓碑啊！”
“我不知道他想要你们发现它。”罗杰说道，“或许他当时也不知道。但是他觉得他有必要表态，而且……”他回忆起什么，于是补充道，“克莱尔不是说过，他在遇难前打算把你带去英格兰吗？或许他当时就打算带你去那里，确保你能够发现那块墓碑，然后看你和克莱尔要怎么做。”
她坐着不动，慢慢地思索。
“那么说他知道。”布丽安娜慢慢地说道，“知道他——詹米·弗雷泽没有在卡洛登死去。他知道，但是他没有说？”
“我觉得你不能责怪他没有说出来。”罗杰轻柔地说道，“他那样做并不只是自私，你知道的。”
“不是吗？”她仍然很震惊，但是还没有生气。罗杰看得出她在反复思索，试着看清楚，然后再决定该怎么想，该怎么感受。
“不是。你想想，亲爱的。”他劝说道。他背靠着那棵云杉树冷冰冰的，手下面那根倒在地上的树皮感觉很潮湿，“他爱你的母亲，不愿意再次失去她。那种做法或许自私，但是她毕竟是他的妻子。没人能够责怪他不想把妻子让给别的男人。但是，这不是事情的全部。”
“那还有什么？”布丽安娜的声音很平静，蓝色的眼睛径直看着前面，眼神无波。
“嗯，假设他告诉了她会怎么样呢？她当时在那里，还带着年幼的你。别忘了，他们俩那时都不会想到你也能够从石头里穿越。”
布丽安娜的眼睛仍然径直看着前面，但是眼神中又出现了苦恼。
“那样，她就会不得不做出选择。”她轻声说道，凝视着他，“选择留在我们身边，或者去找詹米。”
“选择抛下你，”罗杰点头说道，“或者选择留下来过日子，同时知道詹米还活着，却触不可及。选择故意打破誓言，抛弃孩子，或者选择带着渴望生活。我不觉得那能够给你的家庭带来什么好处。”
“我知道了。”她叹了一口气，气息像鬼魂那样消失在风中。
“或许弗兰克害怕让她选择。”罗杰说道，“但是他确实让她——以及你——免受了选择的痛苦，至少在当时是这样的。”
她咬了咬嘴唇，然后放松下来。
“我在想，如果他当时把实情说出来，母亲会怎么选择。”她有些阴郁地说道。他握住她的双手，轻轻地捏了捏。
“她会选择留下。”罗杰肯定地说道，“她选择过，不是吗？詹米把她送回去，保证你的安全，而她也选择回去了。她知道詹米想要那样，但是只要你还需要她，她会选择留下。她当时不会选择回去，就算她最终回去，也是你坚持让她那样做的。这一点你也很清楚，对吧？”
布丽安娜的表情稍微放松，接受了这件事情。
“我想你说得对。可是……知道他还活着，然后又不尝试去寻找他……”
罗杰咬着脸颊内侧，忍住不问她：如果做选择的是你呢，布丽安娜？如果让你在孩子和我之间做出选择呢？就算是假设，男人怎么能逼迫自己心爱的女人做出那种选择呢？不管是为了她，还是为了自己……他都不会问。
“但是他确实把墓碑立在那里了，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她仍然紧锁着眉头，愈发显得烦扰。
罗杰不认识弗兰克·兰德尔，但是他对于这个男人有种明确的共鸣，而且这也不只是冷漠的同情。他之前没有完全意识到为什么必须要在婚礼前把那封信的事情告诉布丽安娜，但是现在他的动机越来越清晰，也让他变得越来越烦恼。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应该是出于义务，不只是对詹米或你母亲的义务，也是对你的义务。如果……”罗杰停顿下来，用力捏了捏她的手，“你看，拿小杰米做例子，他是我的，就像你是我的一样，他也永远会是我的。”他深吸一口气，“但是如果那个男人……”
“如果你是史蒂芬·博内。”她说道，嘴唇紧绷着，被冻得发白。
“如果我是博内，”他同意道，想到这点就感觉到一阵恶心，“如果我知道孩子是我的，然后被陌生人抚养，我会想让孩子在某个时候知道真相吗？”
布丽安娜的手指在他手里抽动，眼神变得深沉。
“你不能跟他说！罗杰，看在上帝的分上，答应我别跟他说，永远！”
罗杰惊讶地盯着她。她的指甲抓进他的手里，让他感觉到了疼痛，但是他没有挣脱。
“博内吗？上帝啊，绝对不会！如果我再见到那个男人，绝不会浪费口舌！”
“不是博内。”她颤抖了一下，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激动，他无法判断，“上帝啊，远离那个男人！我说的是杰米。”她用力吞咽唾液，然后紧紧抓住他的双手，“答应我，罗杰，如果你爱我，就答应我永远不会把博内的事情告诉杰米，就算我出了什么事……”
“你不会出什么事！”
布丽安娜看着他，脸上露出了微笑。
“我也不愿意禁欲，所以可能会出事。”她吞咽了一口唾液，“如果出事了……答应我，罗杰。”
“好，我答应你。”罗杰不情愿地说道，“如果你确定的话。”
“我确定！”
“那你当时不想知道詹米的事情吗？”
她咬住嘴唇，咬得足够深，在柔软、粉红的唇上留下了青色的印记。
“詹米·弗雷泽不是史蒂芬·博内！”
“没错。”罗杰干巴巴地说道，“但是我刚才说的不是杰米。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是博内，我应该想要知道，然后……”
“他确实知道。”她突然将手从他手中拉出来，然后站起来，转身走开了。
“他什么？”罗杰两大步跟上了她，抓住布丽安娜的肩膀，把她转过来面对着他。她向后退缩，挣开了他的手。他深呼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博内知道杰米的事情？”
“那还不是最糟糕的。”她的双唇在颤抖。她紧紧地绷着嘴唇，让它们停下来，然后微微张开，好足以把真相说出来，“他觉得杰米是他的。”
罗杰不愿意再和布丽安娜同坐，但是用力拉住她的胳膊，让她与他在雨中同行。穿过那些跌倒的石头，经过湍急的小溪和摇晃的树林，直到她平静得能够说话，把她被迫怀着身孕独自在河场的那些日子告诉他，跟他说了关于她父亲和她的朋友约翰·格雷勋爵的事情，说了她如何向约翰勋爵倾诉她的恐惧和挣扎。
“我害怕你们都死了。你们所有人，妈妈、爸爸，还有你。”她的风帽落到了背上，但是没有伸手去重新戴上。她的红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浓密的红眉上挂着小雨滴。
“爸爸最后跟我说的话——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写下来的——他当时只能写下了，因为我不愿意和他说话……”她吞咽了一口唾液，伸手擦了擦鼻子，擦掉一滴挂在鼻尖上的雨水，“他说——我必须想办法……原谅博……博内。”
“做什么？”她轻轻地动了动自己的手臂，罗杰才意识到自己抓得有多用力。他松开手，发出低弱的哼声表示歉意，布丽安娜朝他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他懂。”她说道，然后停了下来，转身面对着他，现在控制住了情绪，“你知道他在温特沃斯监狱出了什么事。”
罗杰尴尬地点了点头。其实，他并不是特别清楚詹米·弗雷泽遇到了什么，而且也没有想要知道更多。但是，他知道弗雷泽后背上的那些伤疤，还从克莱尔说过的不多情节中知道还有比那些伤疤更严重的东西。
“他懂。”她坚定地说道，“他知道该怎么做。他告诉我，如果我想再次变得……完整，那么我就得想办法原谅史蒂芬·博内。所以，我想办法原谅了。”
他握着布丽安娜的手，握得很紧，感觉到了她骨骼的细微移动。她之前没有告诉他，他之前也没有问。史蒂芬·博内这个名字从来没有在他们之间提起过，直到现在。
“你原谅了。”他粗哑地说道，然后不得不停下来清嗓子，“那么说你找到了他？你和他说过话了？”
布丽安娜将湿头发从脸上抹到后面。格雷当时来找她，说博内被捕定了死罪，在等着被押送去威尔明顿行刑，他就被关押在十字溪皇家仓库下面的地窖里。布丽安娜当时去那里找他，期望能够寻找到宽恕，对博内，也是对自己的宽恕。
“我那时挺着大肚子。”她比画出当时挺着的大肚子，“我跟他说孩子是他的，他快要死了，或许他会感觉到宽慰，知道自己身后有……东西留下。”
罗杰感觉到心里一阵嫉妒。嫉妒来得如此突兀，让他短暂地以为那种疼痛是肉体上的。有属于博内的东西留下。那我们怎么办？如果我明天就要死去——我真的有可能明天就死去，这里的生活对你、对我来说都充满风险——那么我身后会留下什么？你告诉我。
他知道不该问。他曾经发誓绝不表达出杰米不是自己孩子的想法。如果他们之间有真正的婚姻，那么杰米就是他们婚姻的结晶，无论他出生在什么样的环境。但是，他感觉到话语溢了出来，像强酸般灼烧着胸口。
“那么说你确定孩子是他的？”
她突然停住，转身看他，震惊地睁大着双眼。
“不，不，当然不确定！如果我确定，早就告诉你了！”
他胸中的灼烧感减轻了，但是只减轻了一点儿。
“哦，但是你跟他说孩子是他的——你没有跟他说这件事并不确定？”
“他都要死了！我想让他好过些，不是想跟他谈我的人生！我不用跟他说你的事情，说我们的新婚夜，说……你真该死，罗杰！”她踢了他的小腿。
罗杰被踢得一个趔趄，但是他抓住了她的胳膊，不让她跑开。
“对不起！”罗杰说道，没有再让她踢他，或者咬他，她看上去就像要那样做，“很对不起！你说得对，这不关他的事，我也不该再让你想起这件事。”
布丽安娜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就像一条龙一样准备将他烧成灰烬。她眼中的怒火稍微减轻，尽管她的脸颊仍然因为愤怒而发红。她甩开他的手，但是没有跑开。
“不，你应该的。”她说道，然后忧郁、平淡地看了他一眼，“你之前说得对，我们之间不应该有秘密。但是，当你讲出一个秘密，它的背后还有另外一个秘密，不是吗？”
“是的。但这不是……我的意思不是……”
他还没来得及说更多就被脚步声和说话声打断了。四个男人从雾里走出来，用盖尔语闲谈着。他们拿着尖棍子和网，全都赤着脚，衣服湿到了膝盖。一串串刚被抓到的鱼在雨中散发着微光。
“歌鸫！”一个男人从被打湿的软帽帽檐下看到了罗杰和布丽安娜，然后咧嘴灿烂地笑了起来，精明的双眼打量着他们凌乱的样子，“是你啊，歌鸫！这就是红发詹米的女儿？哎呀，你们就不能忍到天黑吗？”
“偷吃的果实要比等着干瘪神父祝福的果实更甜。”另一个男人把无边帽戴回头上，然后拍了拍自己，表明自己说的“干瘪”是什么意思。
“哦，不是的。”第三个男人说道，擦掉鼻尖的水滴，打量着紧紧裹着披风的布丽安娜，“他刚才只是给她唱了一首婚礼小歌，不是吗？”
“我也知道那首歌的歌词。”他的同伴说道，笑得特别灿烂，露出了一颗掉落了的臼齿，“但是我唱得要更甜蜜！”
布丽安娜的脸又变得通红。她的盖尔语说得不如罗杰流畅，但是能够听懂粗俗的玩笑话。罗杰走到她前面，用身体遮挡住她。但是那些男人并没有恶意。他们眨了眨眼，赞赏地咧嘴笑起来，没有再说什么。最先说话的那个男人摘下帽子，在大腿上拍了拍，拍掉雨水，然后继续说正事了。
“很高兴能够遇到你，诗人。我母亲昨晚在篝火旁听过你唱的歌，然后跟我的几个姨妈和堂兄妹说了，说你的歌能够让她脚下的血液流动起来。所以，他们现在什么都能听进去，只说要你去清泉溪的同乐会上献唱。结婚的是我最小的堂妹，他是我叔叔家的独女。面粉磨坊就是我叔叔家的。”
“那肯定会是一场热闹的喜事！”其中，一个较年轻的男人插嘴说道。从样貌的相似度来看，他是最先说话的那个男人的儿子。
“哦，是婚礼吗？”罗杰用盖尔语缓慢、正式地说道，“那我们又需要一条鲱鱼了！”
年长的两个男人大笑起来，但他们的儿子都显得很迷惑。
“哦，这两个小伙子不知道鲱鱼，他们要等到湿漉漉的鲱鱼扇到他们脸上才知道。”戴无边帽的那个男人摇头说道，“他们俩是在这里出生的。”
“你家在苏格兰的什么地方，先生？”布丽安娜用盖尔语清晰地说道。
那个男人吓了一跳，对这个问题感到很惊讶。他盯着布丽安娜看了片刻，然后回答了她，表情也有了变化。
“斯凯。”他轻声说道，“在斯基博斯特，库林山脉附近。我叫安格斯·麦克劳德。斯凯是我父辈和祖父辈的土地，但是我的儿子都出生在这里。”
他说得很平静，但是他的声音中有种语气，让两个年轻人不再嬉戏，就好像有张湿毛毯盖在了他们身上。那个戴软帽的男人饶有兴趣地看着布丽安娜。
“你是在苏格兰出生的，是吗？”
布丽安娜摇头不语，把披风朝肩膀上拉了拉。
“我是。”罗杰说道，回应了那个男人的询问眼神，“在洛哈尔什的凯尔村出生的。”
“哦。”麦克劳德说道，饱经风霜的面容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那么，你真的知道苏格兰高地和群岛的全部歌谣？”
“不是全都知道。”罗杰说道，“但是知道很多，而且我会学习更多。”
“一定要学。”麦克劳德说道，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定要学，然后把它们教给我的儿子。”他看着布丽安娜，眼神亮了起来，“把那些歌唱给我的儿子们听，让他们知道他们的故乡，尽管他们以后永远见不到那个地方。”
其中一个年轻人走上前来，羞怯地递出一串鱼，递给布丽安娜。
“送给你。”他说道，“作为结婚礼物。”
罗杰能够看到布丽安娜的嘴角稍微抽动——因为好心情，还是因为即将爆发的歇斯底里？他心想着。但是，她伸出手去，庄严地接过了那串滴着水的鱼。她用一只手拉起披风，朝他们庄重地行了屈膝礼。
“我对你们的感激无以言表。”他用缓慢的、口音奇怪的盖尔语说道。
两个年轻人脸红起来，年长的两个男人则显得特别满意。
“很好，姑娘。”麦克劳德说道，“让你的丈夫教你盖尔语，然后再教你们的儿子。祝你们生许多儿子！”他脱下无边帽，朝布丽安娜深深地鞠躬，脚趾抓进泥巴里保持平衡。
“许多儿子，健康又强壮！”他的同伴附和道，然后两个年轻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害羞地低声说道：“祝你生许多儿子，夫人！”
俩人沉默地站着，相距一两英尺。那几个男人离开，同时好奇地回头看他们。布丽安娜盯着他们脚下的泥巴和野草，双臂抱在胸前。罗杰胸中仍然有种灼烧感，但是现在有所不同。他想要触摸她，想要再次道歉，但是他觉得那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最终，布丽安娜先动了身子。她朝他走去，把头靠在他的胸上，冰凉的湿发掠过他喉咙上的伤口。她的乳房巨大，在他的胸上坚硬如石，朝远处推动他。
“我需要杰米。”她轻声说道，“我需要我的孩子。”
话语卡在他的喉咙里，混杂着歉意和愤怒。他之前没有意识到，把杰米视作别人的——不是他的，而是博内的——会多么让人心痛。
“我也需要他。”他最终耳语道，然后短暂地亲吻她的额头，牵着她的手再次穿过草地。上面的大山裹着浓雾，根本看不见，但是叫喊声、喃喃低语声，以及零碎的话语和音乐都从山上飘下来，好像奥林匹斯山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