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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凯瑟睡不着,也不像贝利德那样擅长自力解决,只好将他的粗壮手臂从自己胸口挪开。感觉就像将个昏迷不醒的十岁男童推到床另一边那么重。她溜出去,想找个地方打发时间、培养睡意。

  结果到了咖啡厅,单是喝杯巧克力也得排队。她注意到自己隔壁是个身形纤细的朱族年长妇女,看来六十多岁,本来拿了本书读(也可能是假装的),等了一会儿,她不想读下去,书本阖上、忍住呵欠,眼睛盯着凯瑟。「刚从地表回来?」

  凯瑟暗忖手环颜色应该说明了一切,但对方显然是要找话聊。「嗯。」

  「住这儿?」妇人问道,指的是月眼。

  「目前算是四处为家,加入调查团以后很难稳定。」

  「来巨链城散散心吗?也好。」

  凯瑟心里清楚:对方是隔离区探员。隔离区运作模式一向如此。他们不带人到没窗户的房间讯问,而是冷不防搭讪,装作寻常对话。之所以有这么大的公用区域也是为了制造更多情境与机会。

  最好别被认为有所隐瞒。凯瑟补上:「要是能玩几天也好,只可惜我还得赶到斯特罗姆内斯*去。」

  * 旧地球苏格兰奥克尼群岛第二大城,意为「延伸至浪潮中的海角」。

  「要去大学找朋友啊?」

  将博士形容为朋友算不算谎话?「比较像是老师、精神导师一类吧。」

  「唔,以前听说斯特罗姆内斯挺漂亮,还没去过。」

  许多被套话的人根本没意识到接触自己的是探员。多数人经过隔离区不会遇到,就算真的碰上,也都在旅客混杂的场所,很容易误以为只是对方想闲聊。

  凯瑟旅行次数多,明白安检机制怎么运作,事实上对方也看得出她心里有数,但两人还是这么演下去了。她忍着不捣乱,否则可以故意反问对方打哪儿来、要往哪儿去,而想必探员也准备了天衣无缝的身分背景。逼人家说那些只是浪费彼此的时间。

  队伍慢慢移动,她们看到柜台上面有个显示器播放史诗年代的画面。屏幕角落的时间编码是A+3.139,也就是大跃升计划启动后的一年半。录像来自元舟,而非坚忍号,大概是群行派那边的吧。画面看起来有模拟重力,也就是元舟处于链球模式。起初凯瑟认不出画面上的人。都是老祖宗了,明显不属于后来衍生的七种族。不过人类就是人类,她能够同理对方的感受和情绪。影片里面有人讲话,五千年前的强调语气听起来真的古老。

  镜头没带到任何一位夏娃。群行派分离出去以后也只有朱莉亚和艾怛。这段影片大概是所谓的别史,也就是来自史诗年代,却无关乎夏娃,只是也有其分量、属于正史的一部分,于是进了咖啡厅之类公共场所的播放列表。凯瑟有个模糊印象知道几年前看过这段,大概是在学校。尽管分不清日期和时区,她挺有把握今天是朱族日,所以这类地方播放的节目也以朱莉亚的事迹为主。「祝妳夏娃日*快乐,」凯瑟出于礼貌地对身旁朱族妇女道。

  * 七位夏娃对应一周七日。

  「也祝妳顺心。」听她这么响应,她就更肯定今天的确是朱族日。

  凯瑟盯着屏幕一会儿,看看梗概,越来越确定自己知道影片里面的人是谁、了解他们的处境。有两组七联组成链球模式,昵称为七胖和七瘦。其中一边的某条元舟出现传染性农病,疫情扩散、导致粮食生产停摆,于是链球一侧七艘元舟都是快饿死的人,另一侧却粮食充足,两边隔着长长的缆索。他们开发新系统,航天员可以沿着缆索移动到机械手掌的接合点,七胖的使者将救济包裹交给七瘦的人,回去疫区以后进行分配。可惜七艘元舟的粮食产量无法支撑两倍需求,结果大家都挨饿,七瘦终于有人饿死。最糟糕的莫过于这组链球和主群集离得太远。

  现在播放的场景是七瘦上吃不饱的人与七胖上状态略好的人进行视频会议,令人心痛的一幕在于,有家人和好友被那条缆索隔开了。凯瑟记忆鲜明起来,几分钟后,这群人会与白舟联机,寻求夏娃朱莉亚的建议。朱莉亚做了一番小小演说,解释七胖和七瘦应该如何行动。结论是:七瘦得切断链球连接,算准时间、利用惯性使七胖被抛向主群集,如此一来还有人能够生存下去。换句话说,七瘦牺牲自己做为推进力,拯救七胖。如果凯瑟继续看下去,故事还有更复杂、更辛酸的转折:七瘦是当初人类基因数据库少数的保存地之一,他们壮烈成仁,反映出史诗年代人类遭遇的无数严酷考验,也间接催生出七夏娃会议和七大新种族。牺牲小我、完成大我这个决定并非七瘦乘员的共识,少部分人发起叛乱,想穿上宇宙飞行服爬过缆索活下去,正反双方发生斗殴,打过一艘又一艘元舟。最后成功到达控制面板、按下按钮切断链球的人叫做朱利亚斯.芒吉,回环在东经三十八度整的地方有个居住区以其为名,下面就是他的家乡肯尼亚。位于经度整点是有其意义的,经线上的居住区一般用于纪念史诗时代的英雄人物。

  柜台冲咖啡时,凯瑟心里闪过这么一大段历史。她暗忖既然都受盘查了,巧克力无法提神,还是来点咖啡因比较好,所以跟店员换了饮料。「我请妳吧。」她对隔离区探员说。习惯上,大家在夏娃日会帮对应种族的路人庆祝,换成莫菈日,别人也会出面买单。

  「噢,不,这怎么行。」探员这反应或许有几分真实性,明明自己想套问情报,还让人家请客总是不对。「还是我们找位置聊聊……」

  「好呀。」凯瑟陪着等第二杯咖啡煮好。柜台上面的屏幕播放另一段史诗年代画面,是坚忍号最后点火前的谈话,迪娜和爱斐努力说服其他人相信朱莉亚并不是真的那么坏,不过凯瑟对这段场景总觉得烦躁。后世很多人引用当时的言谈文字,主要做为政党和政治活动基础,寻求与朱莉亚或其他种族建立更深关系。而且也未免太巧,考虑朱族的性格,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走进设好的舞台,隔离区在幕后操纵,她才和对方坐下喝咖啡就被下了种族合作的暗示。朱族很擅长这一套,这是祖宗在七夏娃会议上的选择。他们族人目前大都在回环封闭的那侧,经由突显化育种模式发展为大眼、圆耳、小嘴。五官是辨识朱族最简单的办法。

  女探员先行礼才入座。朱族用左手,手势比较旁边,绝不挡住视线。「我叫亚莉安,」很普通的朱族名字,源于从库鲁发射的火箭型号。夏娃朱莉亚曾经为了保护发射场而对委内瑞拉人发射核弹。「亚莉安.卡萨布兰科娃,」姓氏代表她的母亲名为卡萨布兰嘉,翻译过来就是白宫*。

  * 卡萨布兰嘉(Casablanca)是旧地球摩洛哥城市名,最早是葡萄牙文、后来其他语言沿用,字面意义是「白色的房子」,引申为白宫(White House)。姓氏以「夫」或「娃」表示父母名字是斯拉夫传统。

  凯瑟回礼自介。「凯丝.阿马尔泰娃.二。」她母亲以阿马尔泰为名,纪念大跃升中庇护了夏娃莫菈和生物实验设备的小行星。

  亚莉安坐在对面,大眼睛不动声色地落在凯瑟脸上。

  「嗯,」凯瑟主动开口。「我不擅长兜圈子,就直说吧,目前没上穹楼、没有打算加入。还有什么想问的明讲无妨。」

  「只是想知道妳在地表看见什么有趣的东西。」

  「我之所以去地表就是要看有趣的东西,那儿什么都有趣。」

  亚莉安用表情示意她多说些。

  「我都交报告了。」凯瑟回答。

  「报告内容和贝利德.托莫夫讨论过?」

  「是。」

  「但却没有与瑞斯.阿拉斯科夫谈。」

  「我跟贝利德聊的时候瑞斯还在睡。」

  「妳睡了满久,」亚莉安又说:「在飞艇上一连睡了十个钟头。」

  「因为前一天都在滑翔机上。」

  「一边飞一边打瞌睡。」

  「莫族多睡会儿不一定就是要表变,」凯瑟解释。「有时候我们只是很累而已。」

  「之后就知道了。方才妳说要去和导师面对面谈谈,」亚莉安话锋一转。「至少是妳自己这么认为吧。」

  「什么意思?」

  「胡博士目前不在斯特罗姆内斯,假如妳先和他排定会面,就会知道这件事。但妳没有安排,反而当下做了草率决定,想要先找个自己人面比较广的地方;妳心里不安,其实妳也觉得可能会表变,只愿意和博士在有安全感的环境面对面说话。而这个转变一定与妳在地表上的见闻有关,而且出乎妳预料。」

  现在请对方阅读报告书也没意义了,她很可能已经钻研过内容。亚莉安要的是第一手信息。

  「我好像看见人类。」凯瑟答道。

  「好像?」

  「只是个影子,远远看见的。」

  「不是调查团员——不然妳不会觉得有何特别。」

  「团员通常为了识别,衣服颜色很亮。」

  「贝利德就没有。」

  「他要经过注册区当然不会。我说的是一般状况。」

  「然后呢?」

  「我看到的人正好相反,感觉……」

  「感觉什么?」

  「妳看过原点前的影片里那些猎人吗?他们用衣服让自己不那么明显。」

  「迷彩伪装。」亚莉安回答。

  「嗯,我看到的人穿了迷彩衣。」

  「所以不会是调查团员。」

  「那是不是军方的人?」凯瑟自问自答。「但军方介入应该就是要跟另一边作战,我想敌军并没有在那一带出没,否则就是违反协议。违反协议的情况我落地前应该就会得到通知,说不定还会派个索尔来接我。」

  「妳有没有考虑过,也许是新发生的违规事件?妳正好第一个看见?」

  问题悬在两人之间。亚莉安的意思很明显:倘若凯瑟是目击者,应该立刻禀报,而不是呼呼大睡十小时以后莽撞行动。博士根本不在那里。

  「不,」她回答。「不是妳说的情况。」

  「如何得知?」

  「我在湖面上滑翔很久,非常醒目。如果别有居心,大可藏身在树林等我离开,但那个人没这么做,反而故意走到靠近湖畔的地方才被我看到。这就好像……」

  「好像什么?」亚莉安问。

  「好像他是觉得我很稀奇。」

  沉默一阵之后,亚莉安复述她的用词。「妳很稀奇。」

  「嗯。」这几分钟来凯瑟都被盯得不自在,直到这时才直接四目相交,对上朱族的锐利视线。

  「那人移动的时候,」亚莉安继续问。「妳有没有察觉姿态动作的特点?」

  「看起来不是新尼人,」凯瑟摇摇头。「这个报告书里有提到。」

  亚莉安眨眨眼回答。「当然最简单的解释是——」

  「原乡人。我和贝利德就是在讨论这个可能。」她觉得需要为自己辩护一下。「但是原乡人在那里做什么呢?最靠近的注册区也很远。」

  「很奇怪。」

  「是。」

  「也难怪妳表现得很戒备。」亚莉安点着头说。

  「我其实很难想象『戒备』这个词对你们是什么意思。」

  「有没有觉得自己受到监视?或者跟踪?」

  看来亚莉安.卡萨布兰科娃有个坏习惯,就是一针见血。

  「在地表那种环境,自然而然——」

  「妳担心会被大型动物发现。嗯。」

  「爬山、过夜都是一个人,慢慢就……我也不会说。」她不想在朱族面前说出「被害妄想」这种字眼,感觉好像种族歧视。亚莉安似乎察觉了,嘴角反而浅浅扬起,身子稍微前倾,为凯瑟将话说完。

  「你变得高度警觉。可能为了人身安全,把荒野的声音诠释成——」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嗯,差不多。早上我返航之前是被帐篷上的光线变化惊醒的,原本以为是不是大型动物从我和太阳中间经过,但出去之后才知道只是多心,不过是阳光穿过枝叶,枝叶随风摇摆。」

  「听起来好有趣!不过长期处于过度惊觉的状态,或许也足以刺激莫族的表征遗传转变。」亚莉安分析。

  「我有这么想过。」

  「但是没写进报告。」

  亚莉安终于坦诚自己读过报告,凯瑟听了反而无言以对。接着她看到一个魁梧的缇族男子走进咖啡厅。绿色手环,并非贝利德,只是另一个刚回来的调查团员,或许来自同样调查范围。

  想必贝利德递交的报告很完整,包括他与凯瑟在飞艇的对话。换作别人,大概会被嫌大嘴巴,但在缇族人身上是理所当然。

  「没特别放在报告里,」她回答。「因为有可能是自己紧张误判,不该做为正式意见。」

  「不知道妳介不介意我用朱脑袋分析一下——」朱族提到他们那套思维逻辑,总是习惯自贬。

  「说说看。」

  「也许妳的第一印象才是对的。光线变化确实是大型生物挡住太阳,而且那是个人。他一直跟着妳,靠近以后察觉影子落在帐篷上会被发现,赶快逃回森林内,躲在边缘继续偷看。」

  「不无可能。」凯瑟回答,只是不想失礼就没补上:果然是朱族才会想出来的故事。

  「后来睡眠质量如何?」

  「断断续续,而且有时差,所以才过来喝咖啡。本来觉得会不会昨天就要表变,大概回到文明世界了,身体系统又混乱,所以转变过程被打断。」要是面对莫族友人,凯瑟现在已经举起手摸着脸颊问:我看起来有没有不一样啊?可惜亚莉安无法回答。

  凯瑟补充说:「刚才和贝利德同房,可能也起了点稳定的作用。」

  「嗯,无论会不会因此出现凯丝.阿马尔泰娃.三,祝妳调适顺利。」

  「那我可以走了吗?」

  「我无权决定,也不知道妳得留到什么时候。」

  「是怕我张扬?」

  「对我来说没什么好怕。如果妳是问个人意见——谨言慎行。但妳也清楚自己的权利。妳觉得自己在荒郊野外看到了个穿迷彩的人,还被对方偷窥,这可不是能拘禁妳的理由。」亚莉安似乎考虑了一下才又开口。「否则妳在这咖啡厅看见的调查团员可得比现在多上很多。」

  亚莉安说得没错,博士离开了他的家——那片薄雾弥漫的校园。斯特罗姆内斯位于回环上斐族的势力范围,整个居住区就是一所大学。胡诺亚的目的地是摇篮,会经过巨链城,因此等凯瑟终于想到直接与他本人联系时,博士几分钟内就告知了会面地点。

  几乎同时,凯瑟的手环灯号转绿,通知她获准离开。她回去双人房,贝利德先走一步,她收拾消毒完毕的个人物品以后前往出口,大门机器人检查手环状态。它应该是很满意,就将自己大大敞开给凯瑟过去。才到外头,手环不亮了,还自动解开,她顺手扔进旁边的桶子回收。

  在月眼内部通道飘浮半小时以后,凯瑟与二十多位旅客一起进入上匝道胶囊舱,绑好安全带后被大炮当作弹丸射出去。开炮时间经过计算,弹着点正好会是巨链城的入境站台。踏上旋转都市,一个G的重力立刻压在身上,胶囊舱出口附近有群服务人员待命,搀扶旅客到站台、观察每个人的眼睛,确保没有异状。因为若不习惯重力急遽变化,就会头晕目眩,甚至反应更大。服务员绝大多数来自卡族,这是经过几世纪实务经验累积的判断,毕竟最爱逞强的迪族碰上谦逊温和的卡族,也会愿意示弱求助。迪族崇尚骑士精神,碰上表现柔弱、像孩子一样的卡族就自动给予特别待遇。

  凯瑟只有步伐略微不稳。她朝移动扶梯过去,下层就是转运站。屋顶高耸,而且是拱形,很像旧地球壮观的火车站。镍铁网架上鸟儿群聚,彼此吱喳争吵,注视底下的人潮。桁椽上缠卷特制角蛇,挪动极其缓慢,连鸟儿也无法察觉。那是专门清理鸟粪的。这里的鸟都同种,叫做斑鸦,一半羽毛没有色素、身体黑白交杂,之所以如此,是设计者巧思,希望与原来的乌鸦有区隔。鸦群在拱顶下飞窜,如同灰色龙卷风。有时牠们沿着通路往上往下,或进入转运站。凯瑟走在站台时,一只斑鸦兜着螺旋、口里呀呀叫,一瞬间忽然朝她俯冲,飞得越来越近。凯瑟心想:该不会撞在自己脸上吧?千钧一发之际,鸟儿拉高,发现无处降落,从半空拍拍翅膀边退边告诉她:「温带雨林区的林间空地。」或者更准确形容——牠尽力模仿人类的发音。接着鸟振翅远去,上了横梁却又窜入一条斜管,回到转运层。类似行为的鸟儿不只牠,周围四处可见,大约二十只斑鸦停在扶梯入口围栏上,口里发出从人类那儿学来的声音。其中一只用鸦嗓模仿人类高潮呻吟,三只齐唱流行歌,还有一只在学狗吠。另外几只想抢行人手中的点心,抢匪之一重复「点一六车站见」,同伴附和「我会披红丝巾」。

  到了移动扶梯底下,鸦群在舒服的小窝进进出出。人类特别在管状列车的车厢两端给牠们装巢,免得椅子弄脏。搭乘列车十分钟后,凯瑟来到奥德布兰迪植物园,由六个连续区块组成保育空间,每个都是长方形土地,安装高高的拱形玻璃顶,里面仿真地球风貌和生态系统,温湿度对应旧地球不同地理位置。最初栽植从数字化为实体的植物或其他有机体,后来逐渐加入鸟类、昆虫与其他小动物。培育出来的生物经过研究,再分发到城内别处的工厂,大量繁殖之后当作种子投放到新地球。

  凯瑟从热的一端进去。首先是东南亚丛林,极其湿热,脸颊还来不及流汗就先凝了一层水珠。头顶上的林冠有三层之多,所以无法直接看到天空。但穿过气闸以后来到仿造的墨西哥契瓦瓦沙漠,隔着玻璃屋顶直接看见太空,机器控制的镜片将阳光反射进来,异常炽烈。现在巨链城围绕的居住区叫做叙尔特塞*,凯瑟被隔离那段时间,月眼离开阿克雷里,经过西经二十度上更大的居住区,尚恩.普罗布斯特,目前进入佛得角垃圾场边缘的弧段交界地带。对于叙尔特塞,她所知不多,看起来像是暂时设置,经度往西边一、两分的地方,看似要做个大工程。她给大太阳一烤,头发皮肤全烘干了,走到尾巴的时候,她倒希望留在地道没上来,这样就不必躲开仙人掌和响尾蛇。

  * 旧地球冰岛外海的火山岛。

  下一区是旧地球好望角周围典型的凡波斯带*,凉爽一点,但阳光也很大,满地花草是巨链城爱好郊游与赏鸟人士的最爱,对凯瑟而言倒是稍嫌杂乱,所以没有多看旁边琳琅满目的植物,径自笔直前进到了下个区域。这儿水比陆地还多,仿真对象是旧地球路易斯安那州的河流,河面搭了木板桥,穿越爬满苔藓的树林,水下看得到许多爬虫类。在气闸前面,她先停下来从背包取出外套和手套穿戴上。

  * 以灌木或欧石楠为主的荒野。

  目的地长满树龄八百年的花旗松,温度近似原点前的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屋顶加装屏蔽过滤,留下淡淡银光从四面八方洒落。因为地上没什么影子,结果感觉比起前面契瓦瓦沙漠毫无阻隔的日照还明亮。地上圆木被苔藓、蕨类和附生植物覆盖,茂盛得有如水花飞溅。松林里有几条小径,凯瑟找到通往教阁林地的路线。那是接近区块中心比较大的空地,周围大树环绕。到达之后她总算见到博士、四个学生、随从和机器人,都坐在生了青苔的石头或木头上。

  胡诺亚与学生们大都是斐族。博士自己的血统特征因为年纪太大已经不甚显着,好久以前头发就掉光了。也因为长年在地表没过滤的阳光下做研究,所以皮肤生了很多黑斑;他颧骨垂着两块皮,就像湿衣服搭在岩石上,下巴也松垮了,还好大半藏在脖子那条围巾后头。除了衣物,他还需要各种照料,这些事情都靠旁边一个身材粗短的卡族护理师处理。她的背包装满医疗用品。博士腿边像狗儿睡着趴伏的物体是爪蟹,背部有面板显示透过无线仪器侦测到的身体数据,还伸出一根杆子到博士腰际并分叉,形状就像握把。智慧拐杖的把手不仅可以协助起身,地势再崎岖都能维持平衡,靠机器人的六只脚弥补他那双腿的不足。

  学生从二十到七十岁都有。凯瑟没见过任何一位。这也不奇怪,地球重塑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工程计划,而且还有百分之九十九没完成。最年长的那位她在科学期刊看过照片。

  不知怎么,她总觉得有些别扭。对凯瑟来说,要踏进空地自我介绍需要点胆量。地球重塑计划有个阶级制度,顶点自然是博士本人,调查团员与其说是基层,不如说是外围,连轻视都谈不上,而是根本进不了眼,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成员。

  还好他们挺客气,除了博士之外都行了斐族礼,手势比较内敛,但会微乎其微地鞠躬。博士则是伸出双手,凯瑟小心捧着。博士手握的力气倒是大得令人意外,她也掐了掐示意。

  一转眼,忽然只剩下他们两个。不知是事前叮嘱过,抑或学生察觉气氛有异,全部退开了,连护理师也在空地周边散步,只是时不时拿起掌上计算机确认博士的生理状态。

  「和我去摇篮,」胡诺亚开口。「要组个团队。」

  「新研究项目?」她问。

  博士闭上眼睛一会儿,似是否定了这说法。等再睁开时,他直盯着凯瑟,还修正了自己的用词。「是七族使团。」

  「唔,那我——」

  「没错,是使节之一。」

  博士的语气彷佛理所当然,对凯瑟来说可没那么轻松。七族使团,顾名思义是七大种族各派一员做为代表。组成使团通常是仪式所需,例如新居住区开发案、签订条约等等大场面,跟凯瑟这种人无关,而且如果轮到她头上才是古怪。她怎么可能与博士平起平坐?一般来说,使团成员要尽量条件相配,她和博士无论年纪、名望、地位都是天壤之别。

  凯瑟凭什么获得这分殊荣?

  但她只困惑了几秒,答案太明显了:和自己在地表的经历有关。

  凯瑟看得到博士脸上淡淡的笑意。胡诺亚等她想通,但她预备开口时,却得到一个提醒眼神,凯瑟见状,话到喉头又吞回去,明白要是时机成熟博士会主动提起。

  「妳以前没去过摇篮吧?」他说。

  「没有。」

  「嗯,那妳可以好好探索一下。」

  「我就尽量别太像游客吧。」

  「那无妨,」博士说:「我们会忙得分身乏术。」

  「什么时候——」

  「大概十二小时后。」他转头望向那位卡族。「是吧,小缅?」

  小缅点头。「二十二点三十分出发的电梯包厢已经预订完成。」

  凯瑟没见过小缅,但听说过有位雌雄难辨的人在照顾博士生活。「小缅」本名应该是「忆缅」,卡族常见的名字。当下小缅看起来是女性,戴着头巾和几条项链,腰上围着纱笼*般的布料,底下却是件讲究、实用的连身工作服,到处都是大口袋。她刚才讲话刻意省略主词,只说「预订完成」——这也是种族特征。事情当然是小缅在处理,而且临时大量订位涉及高额交易,但要她争功就像要拔她牙一样难受。有些人觉得卡族谦和,却也有人嫌他们是被动攻击性格。凯瑟没多想,只关心自己在巨链城所剩时间不多,得好好利用。

  * sarong,东南亚、南亚、阿拉伯半岛、东非等地区常见的衣着,以长方形布料围在腰部,类似筒裙。

  「到时候见。」她开口。

  「十分期待。」博士回答。

  凯瑟走到那节尾巴,下去转运站搭乘环状线列车,到了高楼林立的街区。这里有很多商店、市集、穹楼、餐厅、戏院之类,她整天走走看看,买的倒不多,都是衣物或清洁用品之类出发后可能用到的东西。这儿寸土寸金,是人类世界最奢华的购物区,商品来自月眼经过的每个地方,因此不只吸引巨链城内的有钱人,当下连接的居住区也会涌入大量人潮。

  她隐隐约约感受到情绪压力——想必与周边排山倒海而来的广告有关。一直怂恿自己买衣服啊、试戴配件、换个发型——好好打理仪容,去了摇篮才不会丢脸。会去摇篮的人地位比起凯瑟显赫得多,他们精明干练、泰然自若,穿着制服或剪裁利落的套装,总是快步移动、悄声对话,在大厅里彼此眉来眼去。凯丝一对社交很没抵抗力,会忍不住花光账户里的钱,不然就是脑袋里一直有声音说她不够漂亮、不够时髦。但第一代十三岁便死去,换成了第二代。第二代脑部情绪反应大不相同。不是不畏惧——是人就会畏惧——但二代更怕自己为了去摇篮乱买一通,反而选错东西,穿得荒唐突兀,结果沦为笑柄。她认为先躲在角落好好观察,再试着融入比较安全,就像飞滑翔机那样。

  回去乘车途中,凯瑟经过一间书摊,挑了本喜爱的历史故事纸本书,还下载了旧地球背景的好几套小说。纸本书是奢侈品,等她回去据点要收藏起来。凯瑟与大多数莫族年轻人一样,根本不想有稳定的家,因为家就代表社交圈,甚至是亲人。换作别的种族没太大问题,可是莫族「定型」之前与人深交太过不智。丈夫、孩子、同事、朋友可能某天醒来就发现他们的妻子、母亲、好伙伴本质上已经死了,被新的人取而代之。基于这种考虑,莫族年轻人通常连租房子也免去,找个可以常过去的地方收东西就好。可以是朋友的壁橱、调查团或军队的置物柜,也可以是大城市内机器保全辨识身分才开启的商业保险箱。很多储物空间最后无人闻问,里头东西就被拿去拍卖。

  凯瑟的储物箱堆塞了很多纸本书,至于电子书则是备案。升降梯要坐四天,而且之后旅途可能更长,或许会深入网络带宽很低,甚至没有讯号的地方,被困住的时候还没书可读也太凄惨了。

  巨链城还有一整节是历史博物馆,依据年代分类,每层楼一千年,一楼是原点前,越往上越靠近现在。原点前的实体对象当然很少,大半以图片或仿真重建的环境呈现,但舟民带了些文物上太空,少部分经过史诗年代和后来整整五千年,竟未灰飞烟灭,所以馆藏包括智能型手机、平板计算机、笔记本电脑,而且是旧地球组装生产。现已无法启动,展示牌说明了技术原理,外形比凯瑟和现代人口袋里的东西要漂亮多了。相当违反大众直觉,现代文明的成就如居住回环、月眼等等,无一不是旧地球所望尘莫及。

  这是科技学议题。原点之前,旧地球社会将技术集中在轻薄小巧而非庞大坚固,实体基础设施要尽量隐藏,而且容易损毁,但网络通讯与软件却高度发展。当时芯片上的晶体密度现代人反而无法超越,储藏装置容量也远胜今日能够买到的任何商品,无线通信的普及和效率,即使在巨链城也只有富裕又人口稠密的地区才能相提并论。

  至于拒马后面的赤国是什么情况?就没人知道了。从他们弧段发送的讯号推断,怛族的科技至少与青国这边是同等水平,而且对方加密技术更胜一筹,所以无法查明通讯内容。青国很有自觉,不愿再犯史学上所谓的「泰维失误」。

  几十亿人执着于五千年前的一桩惨事,还认为他象征某种思维。仔细想想,这样并不公平,可是史诗年代的历史就是能够左右人类心理,如同旧地球从小读圣经长大的人提到手淫会称为「俄南之罪」,现代描述品行和思考也常从云方舟、大跃升、月凹初代里引用人物形象。无论是否欲加之罪,罪人这角色泰维史塔克.普劳斯是担定了。现代人认为他滥用高频社交媒介造反,白宙初期就曾经大肆抨击人类基因库损坏一事,后来对尤弥尔计划也多所批判、危言耸听。他的种种言行成为五个千禧里史学反复分析的主题。泰维可能没发现、又或者只是从未思考过一件事:他写部落格文章的时候,有三台不同角度的摄影机留下纪录。于是后世得以计算他的眨眼频率、眼球注视笔电屏幕何处、从背后观察他写作时开了什么窗口。这些数据被制作成圆饼图,列出他的时间分配。项目有玩游戏、与朋友文字聊天、上太空脸书、看色情影片、吃吃喝喝,当然最后是写作。数据大半不太光采,结果泰维的部落格文章却又被(后来的学者)视为分界点的关键、群行派出走的幕后推手,大家当然对他更多诋毁。

  认真研究过原点前旧文明的人都很清楚:泰维史塔克.普劳斯的行为模式很正常,无论社交媒体使用习惯,或注意力分配,都在常态范围。不过泰维失误一词在青国社会已是成熟用语,总之大家不想重蹈覆辙。因此,如果现代消费产品开发商制作出可能导致泰维脑的装置或程序,就会遭到大众抵制,力道堪比维多利亚时代的神父发现有人做出自慰机。后来青国工程师掌握了泰维那些通讯工具的技术,也只敢放在机器人身上。月凹初代居民是八个人类加上数百机器人(假如球虫一只一只分开算,就是好几千),两者数量随时间剧增,直到上个世纪,人口终于和非球虫的机器人数打平。

  一连串历史积累,造就车站上方书摊前面这年轻女子的生活。她停留于太空居住区,交通科技大大超越旧地球水平,很多事情可以交给机器人打点,现代机器人的智能和性能都是老祖宗难以望其项背——它们也有祖先,就是夏娃迪娜在艾丝上开发的爪蟹和程序代码。反观凯瑟持有的平板计算机,容量和联机能力还输给旧地球制品,所以找得到实体线路就要赶快下载,经常要删除用不到的档案,否则装不进新东西。

  买好读物,凯瑟乘车前往下匝道口,再次进入胶囊舱,面朝后感受减速度将身体压向椅背的力道。舱体从巨链城射出,穿过装满电磁制动器的隧道。

  重返月眼外框,由于没有旋转,所以是零重力环境。凯瑟东张西望找路标,扶着照明充足的管路朝目的地前进。摇篮标志是两座山被半圆圆顶罩住,跟着指示,几分钟后她又到了运输站,与两个路人坐进球形舱。一开始速度缓和,但越来越快,从一条长而笔直的管子高速落下。他们从月眼虹膜外侧移动到对准地球的眼头尖端,路程距离八十公里。太远了,不可能靠人力慢慢划过去。凯瑟大约十六个钟头没阖眼了,于是在泡泡里头打瞌睡。

  球形舱到站,她也惊醒了,恍惚中彷佛听见有人叫唤。

  舱内前侧有个屏幕,另一个乘客为了打发时间,就调出史诗年代纪录片。画面是原点之后二十年左右——因为几位夏娃的面容老化程度、第一代子嗣已是青少年来推断。这段故事叙述夏娃迪娜和夏娃缇克拉起了争执,结果竟由年轻人出面调解。后来学者指出,这是初代子嗣首次表现出为自己打算、并且采取行动的情景。当时对话留下的经典语句至今仍常有人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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