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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明在第四千禧发动计划，目的是反转动因造成的灾变，途径是辨识、纪录、接触、固定与引导地球周边的陨石，以及在太空中最远至古柏带的范围里取得大量的水、甲烷、氨，并丢到荒芜地表。这些事情基本上都是机器人处理，消耗的数量实在太大，后来它们机壳回收重铸的钢材成了容纳几百万人的居住区。事实上，新文明制造的机器人数量足以席卷地表，所以根本不用派人也能进行调查，不过以机器人为主要手段的调查方向会倾向量化多于质性。假如当初选择那种做法，凯瑟这些人就会留在居住区对着视辅分析资料。真人好还是机器人好?这是个有趣的哲学探讨，但现实与哲学脱钩，最后决策除了政治因素外，还有社会期待。
政治上牵涉到第二协议。十八年前，第二次青赤大战落幕，有时称作密林战争，和先前的荒土战争恰成对比。协议对双方派遣到新地球地表的机器人数量作出严格限制，虽然调查员人数同样有上限，重点在于，此前提下真人的情报效率绝对比少量机器人回传数据来得好。
社会层面则是科技学，或者称为艾美许学。很久以前，莫族人类学家提出这个概念，探讨不同文化对于特定科技进入生活的接受与排斥。这个现象可以追溯到原点前，美国有一群艾美许派信徒选择性接受现代科技，他们认同轮式溜冰鞋，却不愿使用内燃机。每个社会都对此作出抉择，通常无法意识到这是集体决策。
以青国而言，若在文化中寻求定义，他们对科技辅助又爱又恨、矛盾纠结，有句警语说「强化即自残」。与其视为思想或观念，还不如看作一种近乎潜意识中先入为主的印象。这是源于史诗年代的故事，很大一部分是泰维史塔克.普劳斯的缘故。那句警语如泣如诉，说着他投靠群行派后不仅数次自残，甚至沦为粮食的悲剧。青国看待自己——文化评论家说是定位自己为坚忍号的继承者，如此一来，经由消去法，赤国当然自视为群行派的子孙。一个半世纪之前，他们躲到屏障与密码后面，从外头很难窥探文化发展方向，不过间接证据都指向截然不同的科技学观点，赤国似乎对科技强化人类这领域兴致勃勃。
总之，飞艇内三人只是去做调查，如果没有递交报告，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等于做白工。而且报告内容不能只有数字和图片，调查员必须写文章，尽量提供分析和见解。博士本人喜欢，越来越常代他审阅的门徒群也一样。
心里早就有底的凯瑟在两周之前、滑翔机停在一片大草原上就开始写了，现在只需要稍加编辑并附上摘要。本该很简单，但从视辅调出文件过去半小时，她却只是愣愣盯着、无法专注。
「贝利德。」最后凯瑟还是开口，音量大得对方能听见，却又不至于吵醒瑞斯。
「写报告吗?」贝利德问。
隔着视辅上那层半透明光膜，他能看见其他人与整个舱内状况，或许早就注意到凯瑟的手部动作，知道她在输入文字。此外，这句提问有点针对性，几小时之前，贝利德就观察到凯瑟神情中浮现一丝犹豫。他究竟隔着视辅屏幕偷瞄多久，不得而知。
「你有没有看到原乡人?」她问。
贝利德伸手将视辅滑到头顶上，表示礼貌。
「我规划的路线从注册区边缘经过，」他回答。注册区代表已注册原乡人居住区，是协议项目的一环。当初有些人没按照表订时程进行，违法前往地表，被称为偷渡客，协议视其为特例，委婉标注为「原乡人」并规范行动。「远远地看到他们了，他们没有看到我。」
「你当然不会被看到。」凯瑟忍着笑。
「有回答到妳的问题吗?」贝利德明知故问。
「我好像在不是注册区的地方看到了。」她说。
贝利德好奇了。「是聚落，还是——」
「倒没有。」凯瑟赶紧澄清。「是的话我就赶快说了。我想那人应该合乎规范。」也就是从事的狩猎采集等活动并未违反第二协议。「大概要钓鱼吧，只是最近的注册区也有两百公里远。」
「鱼获回去就不新鲜了。」贝利德说。
「唔。」凯瑟附和，觉得脸颊微热。她的推论不够严谨，还好贝利德点醒。
「妳有追踪吗?」贝利德问。
「没办法。」凯瑟回答。「是回程途中在滑翔机上看见的。」
「报告并不需要对所有现象提出解释，」贝利德建议。「这种情况下有未竟部分没关系，也算是提供其他调查员一个研究方向。」
凯瑟听了却生出另一个想法。「会不会我们就是负责这件事?」
「解释看看。」
「你不觉得那个区域里面调查员活动太密集了吗?」
「是有点特殊，」贝利德思考了一下回答。「可是并非没有先例。」
「我有点怀疑，」凯瑟继续说：「会不会之前就有人看到同样的事，所以才加派调查员到那里去。」
「假使情况如妳所言，」贝利德又点出。「调查团一开始就会指示我们要注意什么迹象才对。」
非常合理，加上他语气十分沉稳，凯瑟点点头后没再回话，可是心里的念头是：也许有些事情上头不希望大家知道。
无论如何，与贝利德聊过以后，凯瑟大概明白该怎么写下去了。就是别将看见原乡人这事件说死，原封不动送到读报告的人那里。照着这个大方向，她又忆起那短短一瞬间的画面，从本来自己的假想和推测中抽出客观事实。这有点麻烦，因为通常推论才是他们该做的工作。
过了段时间，瑞斯被腕带设定的闹钟叫醒，飘到后头厕所待了会儿，出来以后又发挥外向性格，眼神就是希望别人说说自己在做什么，他才能找到机会聊个天。和贝利德讲几句话以后，瑞斯也开始写报告，舱瑞安静一阵，再来他们拿了点心吃，又闲话家常起来。
凯瑟本来沉浸在工作里，后来察觉两人语调有点变化才回神。他们似乎讲到什么重要事情，但不是特别紧急、也不需要担心的样子。她看看显示就明白了。原来飞艇已经接近回环，即将穿越两个居住区之间二十公里宽的间隔。基本上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这过程总能引发关注，说话声音也因此紧绷了些。
她伸手找到视辅上的开关，启动不透明屏幕，盖在镜片上。简单来说就是一层眼罩。现在看不到舱内了，可以专注在视辅呈现的画面上。接着她又开了应用程序观察飞艇周围环境，就好像自己飘浮在宇宙中。飞艇机身上也有一个玻璃罩，能达到同样目的，可是效果反而没这么好，除了头部可能受到宇宙射线伤害外，太空的空间光影对比太强烈，人类视觉很难辨识细节。透过视辅，计算机对光线进行动态修正，过亮部分调暗、太暗的地方加强，所有物体散发不存于现实的温润光晕。动态修正远远优于肉眼观察，现代很多宇宙飞行服干脆舍弃透明面罩，头部直接安装抗辐射圆顶，内侧加上视辅机。
此刻凯瑟从飞艇所在位置「看着」强化版的宇宙景观。他们还在回环内侧，但正急速接近中。
回环在前面旋转，所以有点像是站在旋转木马的里头看着它们动，差别在于这些太空居住区有三十公里宽，而且秒速高达三千公尺。
目标当然是平安穿越、不擦撞。就轨道力学角度来看不是太棘手，只是视觉上很刺激，也可以说很精采。凯瑟望着正前方，居住区彷佛电动圆锯的锯齿砍过来，但飞艇还是奇迹似的找到空隙钻过去。
「三秒后甩鞭，」合成语音提醒。凯瑟赶快确定了自己是否绑紧安全带。
庞然大物逼近，鞭子的外观可以比拟为旧地球上的货运列车，只是特别长，而且并非车厢连结，是许多飞锁机器人头尾组合构成。
如果瑞斯之前联系没出差错——要是有问题，凯瑟也该听他提起了——几小时之前，鞭站这儿就有数百台飞锁开始集结、化为锁链，长度依每次作业需求而定，成形后锁链头尾相连，由站内简朴的线性马达供电驱动。鞭子首先构成名为艾肯循环的长椭圆，再来调整形状、改变速度。飞锁构造简单，就是铝片铸成特定形状而已，不过中间有个关节可以双向活动，以机械工程来说，就是所谓的高强度万向轴承，前后方的耦合器能和同伴建立牢靠的刚性连接。里面某个地方藏了仅几克重的硅芯片赋予它们智能，此外就是电力与数据线路。
前不久指令生效，两个飞锁分开了，锁链也正好伸出鞭站。耦合器切断连结，它不再是艾肯循环，成了真正的巨型甩鞭。很久以前，德语中的扭动点(Knickstelle)久而久之简化为扭点(niksht)，依旧代表U形弯曲的顶端。扭点从鞭站向外移动，拉着鞭子一端越来越快，达到每秒几千公尺。凯瑟在虚拟现实中也看到了：鞭子拐了下，朝飞艇袭来，端点被挡在后头，但马上会雷霆万钧地弹过来。
鞭站人员负责「操纵」的人应该盯着屏幕觉得无趣，从他们的角度看，能量是「逆向」传递。站体移动的速度比飞艇高出太多，鞭子要和靠近的载具连接，必须向「后」伸出——其实连「伸出」这种形容也不到位，实际上就是狠狠地抽一下鞭子，不然飞艇永远追不上。之所以设计成鞭子，也是为了克服速度差异。
等飞锁末尾几节真的甩到面前，凯瑟还是忍不住蹙了眉头。从虚拟现实观看触目惊心又眼花缭乱。明明鞭子整体快速远离，但打直的前端却朝飞艇袭击。过程中只要有任何一点计算失误，都会导致双方无法接合、飞艇独自飘零，抑或是鞭子以极音速*将飞艇打成碎片，如同史诗年代火流星造成的大灾害。
* 空气动力学描述高出超音速很多的速度。
可是两种惨况都没发生，双边速度配合得刚好，最后一节飞锁就停在飞艇前面，和凯瑟找到吊库那时候一样。
「接合中，」语音再次提醒。但凯瑟本来就能听见机器连结的声响，也能感觉到飞艇荡了一下之后随鞭子往前甩出去。「请准备固定，」这句话暗示甩鞭以后会有一阵混乱。飞艇被巨大力道向前拉扯，速度终于跟上鞭站和居住回环上的其余物体。然而，物理上的侧向振荡与加速的断断续续即便透过飞锁微调，也只能减轻、无法免除。「杠杆已转向，」语音再次告知。杠杆的用词Hebel也是德语，指的是鞭子根部有个控制器连接在鞭站上，能够改变方向，就好比抓住鞭子握柄的手负责出力挥动。第一次抽鞭是让鞭尾与飞艇接合，接下来就换个方向再抽第二下。新的扭点从鞭子和杠杆连接的地方产生，朝「前」加速移动，速度转移给飞艇后完成任务。
凯瑟从计算机仿真图观察持续三分钟的过程：电锯锯齿般的居住区到了飞艇的下面，而且移动变得缓慢。当然，客观来说它们的速度没有改变，只是飞艇的速度跟上了。主观上，凯瑟眼中的回环本来如同在跳旋转舞，所有东西糊成一团、无法分辨。现在则渐渐离散、露出缝隙。它们起初还不断转动，但越来越慢，最后彷佛回环静止。那一刻，特别巨大的形体映入眼帘：月眼，就在飞艇路线上。
「解耦中。」语音就在加速度大到难以忍受的瞬间如此宣布。若非已经脱离鞭尾，G力足以压得三人昏迷死亡，连飞艇都会碎裂。飞锁设计上能承受的压力超过人类和一般载具，不过经过计算后，扭点的几何学位置与时间点恰到好处，在最精准的时间点以预期速度将飞艇抛进目标轨道，也藉此避开巨大冲击。若以旧地球的鞭子比喻，就是躲开挥甩之后「啪擦」一声音爆。撇开推进器微微出力做修正的晃动外，飞艇重返无重力状态，凯瑟视觉清晰以后吞了几口口水，平息腹部不适感。
有趣的是，回家路上，凯瑟乘滑翔机进入吊库、链球和鞭子的弹射其实从远处看起来都极其优雅，甚至温和。人不在载具里面根本感受不到速度和重力造成多大的负荷。
为免注意力一直放在肚子，她目光转向月眼。
月眼现在包住了阿克雷里，是个又大(人口一百一十万)又新(八十四年)的居住区，建筑风格在口语叫做双筒式，历史上称之为欧尼尔岛型第三代，就是两个平行的巨大圆筒朝不同方向滚动，外侧镶上镜片复合体与各种基础设施。镜片平常对着太阳，光线反射进窗户照明。不过目前当地时间已经傍晚六点，所以镜子改变角度，模拟斜阳效果。如果透过视辅放大，凯瑟可以隔着窗子看到里面有农场、森林、水道和居民。但其实她知道大概是什么景色，所以没特地调整焦距。
想要看到月眼，就只好将镜头放远。阿克雷里虽大，与包住它的结构体一比还是逊色许多。外面最引人瞩目的仍旧是云霄飞车上的曼哈顿，也就是巨链城。城市高速运转，每五分钟就绕行一圈。
可是他们无法直接进城。月眼随着距离缩短变得越来越大，可是眼珠上转动的虹膜慢慢偏斜，看得出飞艇经过推进器修正轨道后对准的是外围。巨大铁框表面坑坑巴巴，准备了四十个对接埠的可居住建物被一个发出黄光的巨大字母「Q」圈起来，那是太空社会人人认识的标志，代表隔离区(Quarantine)。
一眼望去，Q的三分之二对接埠已被占用，大多是各式飞艇，还有几艘班机;每个对接埠上都有灯号，除了数字以外，也标示用途。居住回环在这五千年中发展出拉丁与斯拉夫字母混合的新文字系统：
TRANZIT (换乘)
IMMIGRAШON (入境)
MILITARY (军用)
CURVEY (调查)
CPEЦ(特殊)
一圈绿灯开始闪烁，它们环绕空的对接埠——也就是六十五号。系统自动指挥已经安排行程的飞艇，所以灯号都是给人看的。当然也做为紧急情况下手动驾驶的交通号志。
凯瑟看过对接很多次，索性取下视辅放在大腿。一连串摇晃碰撞以后，气闸打开了。
黄色条纹管子延伸到隔离区，专供他们这种刚从地表回来的人使用。几公尺外有个单向门，设计成一次仅一人穿越，旁边吊钩挂着硬质手环，除了以颜色标示他们的调查团员身分外，也有机器扫描用的图码。凯瑟拿了一个箍在手腕，过了几秒，上头的红色二极管亮起计时，挥手以后，门自动解锁，让她进入后方管子。
隔离区的入口是水管：人类大小的管子组成复杂网络，将下船旅客送到独立隔间，直到检疫完毕。首先确认有没有侵入性物种以及其他病原，接着衣物装备都要消毒，再来是规定的淋浴和清洁程序，还要检查血液和粪便。由于三人隶属调查团，所以不会有人盘问身家背景、政治立场、情绪状态和到访动机等等。调查团的人可以免去这部分审核。整个过程根据实验室设施忙碌程度，会花费六到二十四小时。
一开始只是怀疑，但现在凯瑟几乎肯定——她觉得自己遭到拘留。没过几个钟头她就取得活动权限，可以自由出入隔离区内公用设施，包括餐馆、商店、休息室和娱乐场所，全部都在模拟出半个G的旋轮上。换言之，生物检验已经过关了，可是手环还是闪红灯，计时累积到一天、然后一天半。她调整作息到月眼时间，时差很明显。
隔离区挺热闹，或许也是延宕的原因之一。月眼这几周向西经过了格林威治弧段历史最悠久、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段，前面还有佛得角垃圾场，接着是里约。靠近垃圾场的居住区较新也较大，隔离区出现「换乘」潮并不奇怪，很多人会从老旧、拥挤的小区搬迁到如阿克雷里那种宽敞新颖的地方。新的居住空间要好几十年才会被占满，随着人口增加会建设新房屋、扩大并调整维生生态系统。待会儿到了佛得角以后，隔离区大概就剩不了几个人，只有新居住区出来通勤的人和少数有耐性的长途旅客会留着。目前公共区域人满为患，食物饮水都要排队，尤其合家大小回去的地方最挤，搬家常见的理由就是生了小孩后想找个又新又干净的地方给孩子们跑跑跳跳。
因此凯瑟反复告诉自己：拖延这么久是行政作业问题。旅客太多，隔离区人手不足。不过到了第二天，她在娱乐中心遇上贝利德正在做阻力训练，那重量果然只有缇族的年轻男性能办到。等他淋浴完，与凯瑟一起找了酒吧聊天，贝利德说先前看见瑞斯去出口了，手环闪着绿灯。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
「昨天，」贝利德回答。「对接后八小时又二十分钟。」
几小时以后，凯瑟与贝利德都取消了原本的单人房，找了大一点的双人房住下。他们睡在一块儿，但没有做爱。莫族和缇族在初识阶段常常这样。贝利德还是会勃起，而且很频繁，然后就进去套房的小浴室自己解决。这样才正常，他不这么做反而奇怪。凯瑟知道他会恪守纪律，他也明白别人对自己有所期待，除非其中一方想有进展，否则这种互动模式就会无止境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