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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夜间的天气发生了变化。兰塞姆坐在他睡觉的森林边缘向外张望着平静的大海,但没看到有其他岛屿。他几分钟前醒来,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浓密的灌木丛中。那些灌木树干颇具芦苇的特质,但像白桦树那样粗壮,厚厚的树叶几乎构成一个平坦的屋顶。这些树上挂着像冬青果一样光滑、鲜亮的圆水果。他吃了一些。然后,他在树林外围找到了通往开阔地带的路。他四下张望,但既看不到韦斯顿,也看不到夫人。于是他悠闲地在海边散步。他赤裸的脚微微地陷进那层藏红花色的植物中,芬芳的粉尘盖住了他的脚面。他低头望去,突然注意到了别的什么东西。起初,他以为是一个形状比他在皮尔兰德拉上看到过的更奇异的动物。它的形状不仅奇异而且瘆人。他单膝着地认真地研究那东西。最后,他不情愿地摸了摸它,但马上把手缩了回来,就像一个人摸到一条蛇一样。
那是个被损毁的动物。它是(或曾经是)一只颜色鲜亮的青蛙。但它发生过什么事故。整个后背被撕开成一个V型的大口子。V字的尖就在头部稍后一点的位置。什么东西向后拉开很宽的一个伤口——像我们撕开信封那样——那块东西被沿着躯干扯出来,远远地抛在动物身后,用来跳跃的东西或后腿几乎被一同撕掉了。它的腿伤得很厉害,所以不能跳了。在地球上这或许不过是令人恶心的一幕,然而到目前为止,兰塞姆还未曾在皮尔兰德拉上看到死的或被糟蹋的东西,所以这简直是迎面给他一拳。这好比刻骨铭心的疼痛的首次发作,提醒某个本以为自己已治愈的人他的家人欺骗了他,因为实际上他快死了。它就像从朋友嘴里说出的第一个谎言,你愿意为它的真实性押上一千英镑。那是不可逆转的。和煦的暖风吹过金色的大海,浮岛花园里的蓝色、银色、绿色还有天空本身——所有这些一时间仅仅成了一本书的旁注,而书的正文则是在他脚下挣扎的小小恐惧。他本人也同时进入一种他既无法控制也不能理解的情感状态。他告诉自己那样的动物可能只有很少的感觉,但那于事无补。不仅仅是对疼痛的可怜使他的心跳节奏突然发生了变化,这件事是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恶劣行径,使他感到极度羞耻。他那时想,就算整个宇宙都不存在了,也比发生了这种事情强。他于是认定,尽管在理论上他相信那是一个低等生物,不知道疼痛,所以还是被杀死的好,但他既没有靴子,也没有石头,也没有棍子。想杀死这个青蛙,很难。当他发现迟得无法终止时,他明白自己做这种尝试太傻了。无论它遭了什么样的罪,他无疑是增加了而不是减少了它受的罪。但他必须把这事干完。这事几乎耗了他一个小时。当那个受伤的东西终于不再动弹时,他去水边清洗自己。他感到恶心、颤抖。一个参加过索姆河战役的人这么说似乎不正常;但建筑师告诉我们除非依据位置判断,没有什么东西是大的或小的。
他终于站起来继续往前走。接着,他又是一怔,再次朝地面上看了一眼。他加快步伐,然后再一次停下来张望。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捂住了脸。他大声向上天呼叫,请求它打破这个噩梦或让他明白正在发生什么。沿岛边缘有一条许多受伤青蛙形成的踪迹。他小心翼翼地循着踪迹前行。他数到十、十五、二十:第二十一个把他带到一片延伸至水边的树林。他进了林子,然后从另一边出来。突然,他停了下来,目瞪口呆。仍然穿着衣服但不戴棒球头盔的韦斯顿正站在三十英尺外。在兰塞姆观察他的时候,他正在撕扯一只青蛙,平静地,几乎像做手术一样把食指塞进青蛙头后面的皮肤里,然后用他的尖指甲把它撕开。兰塞姆以前从没注意到韦斯顿还有这么奇异的指甲。不久,他做完了手术,把流血的残体扔掉后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如果兰塞姆当时什么也没说,那是因为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看到的肯定不是一个病人——这可以从他轻盈的姿态和他用手指时的力量上判断出来。从身高、体形、肤色和五官来判断,他看到的这个人肯定是韦斯顿。从那个意义上说,他还是相当可辨认的。但恐怖的是,他又让人觉得不可辨认。他不像一个病人,却很像一个死人。那张在折磨青蛙时抬起来的脸上有一种可怕的力量。这种力量是一张拒绝人类任何表情的死尸的脸所具有的力量。毫无表情的嘴巴,一眨不眨的眼睛,那是陷在脸庞皱纹里沉重的、非生物的东西,这一切都清晰地表明,“我和你一样也有五官,但我和你之间毫无共同之处。”这令兰塞姆说不出话来。你能说什么呢?还有什么样的恳求或威胁对那有任何意义吗?他的意识逐渐清晰,撇开每一个思考习惯和每一个不愿相信的渴望,他还是确信实际上那不是个人:韦斯顿的躯体被皮尔兰德拉上的某种完全不同的生命保留了下来,可以行走,可以不腐烂,但韦斯顿本人不在了。
它无声地看着兰塞姆,终于面露微笑。我们都说过——兰塞姆自己也说过——“魔鬼式的微笑”这个词。现在他才意识到以前从未认真考虑过这种说法。那不是痛苦的,也不是狂怒的,也不是通常意义上险恶的微笑。它甚至也算不上嘲笑。它似乎带着一种可怕的、天真的欢迎姿态招呼兰塞姆走进他自己的快乐世界,似乎每人都能像他一样折磨青蛙取乐,似乎那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争议。干这事用不着鬼鬼祟祟,也不丢人,其中无任何阴谋家的成分。它不公然反抗善,它对善只是毫不在乎,善已几乎到了灭绝的地步。兰塞姆认识到,他以前见过的那些想作恶的都是些三心二意和心神不宁的人。这个家伙却是心无旁骛地作恶。它的恶已到极点,内心根本用不着挣扎,直接进入了类似无知的可怕状态。它是超恶的,就像夫人是超善的。
沉默和微笑可能持续了整整两分钟——肯定不少于两分钟。兰塞姆迈步朝那个东西走去,他也不太清楚到它跟前要做什么。他被绊了一下,跌倒了。奇怪的是,他费了很大的劲才能再站起来。站起来后,他又失去平衡,再一次摔倒。一时间,他眼前一片漆黑,空气中充满了特快列车般的吼叫声。过了一会儿,金色的天空和五彩缤纷的浪再次出现。他知道,那里只有他自己,他正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躺在那里,还是站不起来,可能也不想起来。他突然想起来,在某些哲学家和诗人那里,他读到过哪怕是见一眼魔鬼也抵得上地狱中最大折磨的说法。似乎到目前为止,他所经历的只是一种奇怪的幻觉。然而(正如他现在所知道的那样)就算孩子们也知道这不是幻觉。没有孩子不明白这样一种情形,即,可能会有这样一张面孔,只要你看它一眼,终极的大难就会来临。孩子们、诗人和哲学家都对。就像在所有世界之上,有一张脸只是想弄明白哪样欢乐是不可废止的一样,在所有世界的底部,那张脸一直在等着,哪个倒霉鬼只要看它一眼,从此也会厄运不断。尽管事实上世上有千条路可供一个人走,但不论早晚,没有一条不指向快乐或不幸的未来。他本人只是看到了它的假面具或模糊不清的征兆而已。他不太肯定他能否活下去。
等他能站起来时,便站了起来,并开始寻找那个东西。他必须要么设法不让这个东西见着夫人,要么至少在他们见面时他也在场。能做什么,他不知道。但显然,他被送到这里就是要干这个的,用什么借口推脱也没用。在飞船里飞行的韦斯顿的身体只是别的什么东西入侵皮尔兰德拉的桥梁。至于那到底是那个在火星上被称做“邪恶之王”的穷凶极恶的元凶,还是他那些低级别的追随者,这都不重要。兰塞姆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两只膝盖抖得直打架。连他自己都觉得吃惊的是,经历这么极端的恐惧后,他竟然还能走路,还会思考——一如战争或病中的人吃惊地发现自己那么能忍耐一样。我们常说,“那会把我们逼疯的”,“那会彻底要了我们的命”,然而,当事情真的发生时,我们发现自己既没疯,也没死,而是依然坚持不懈。
天气又变了。他正走在上面的平原隆了起来,像一个用土做的浪头。天空颜色淡了一些:很快就变成淡黄色而不是金黄色。海的颜色更深了,几乎是青铜色。不久这个岛就开始爬上一个个水丘。他时不时地得坐下来休息。几个小时后(因为前进的速度很慢),他突然在当时像是天际的地方看到两个人影。转眼之间,人又不见了,因为在他和他们之间的土地升起来后遮住了他的视线。又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才来到他们那里。韦斯顿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着,它在随着地面的每个变化平衡自己。这是真正的韦斯顿无法做到的。它在对着夫人说话。最令兰塞姆吃惊的是,当他过去坐在夫人身旁的软草皮上时,她竟然继续听它讲话,而没有转身表示一下欢迎,甚至对他的到来也不置一词。
“就可能的东西而不是已存在的东西创作故事或诗歌,这的确是个伟大的开阔视野的行为。”它说,“如果你躲开它,你不就是在拒绝送给你的水果吗?”
“哦,陌生人,我不是在躲避编故事本身,”她答道,“而是躲避你塞进我脑子里的这个故事。我自己可以编关于我的孩子或王的故事。我可以让鱼飞翔,让陆地上的动物游水。但如果我试图编生活在固定陆地上的故事,那我不知道怎么编马莱蒂的故事。因为,如果我编故事说他已更改自己的命令,那是不行的。但如果我的故事说我们违背他的命令住在那里,那就像使天空变得一片漆黑,使水不可以喝,使空气不可以呼吸一样。而且,我也看不出编这种故事有什么快乐可言。”
“会使你更聪明,更老些。”韦斯顿的躯体说。
“你确信会那样吗?”她问。
“是的,确定,”它回答,“那就是我的世界上的女人变得那么美妙、那么漂亮的方法。”
“别听它的,”兰塞姆急忙插话,“把它赶走。别听它的话,别想它。”
她第一次转向兰塞姆。自从上次分别后,她脸上已有些细微的变化。那不是悲伤,也不是深深的困惑,但多了一丝不稳定的神情。另外,她显然很高兴见到他——虽然对他的插话很吃惊。见面后的前几句话表明,她之所以在兰塞姆到达时没能和他打招呼,是因为她从未想到过与两个以上的人同时对话的可能性。在此后整个对话过程中,她对一般对话技巧的无知为整个对话场景增添了一份新奇和不安的特质。她不知道如何将眼光迅速地从一张脸移到另一张脸上,也不能同时理解两个人的话。她一会儿全神贯注地听兰塞姆讲,一会儿心无旁骛地听另一个人讲,但从来不能同时听两个人讲。
“为什么这个人还没说完你就开始讲话,花斑?”她询问道,“你们世界有许多人,肯定有多于两个人在一起谈话的时候,他们是怎么做的?他们轮流说吗?或者你们有听多个人一起讲话的技巧?我还不够老,做不到那样。”
“我一点也不想要你听它的。”兰塞姆说。“它是——”然后他迟疑了。“坏人”、“说谎者”、“敌人”,这些词对她来说还没有任何意义。他绞尽脑汁,想到了他们以前关于大艾迪尔坚守旧善,拒绝新善的谈话。对,那是她接触“坏”这个观念的唯一途径。他正要开口,可太晚了。韦斯顿的声音已抢在他前面了。
“这个花斑,”它说,“这个花斑不想要你听我的话。因为他想使你一直年轻。他不想要你前进到你以前从未品尝过的水果那里。”
“但他怎么做能够使我保持更年轻?”
“你难道没看出来吗?”韦斯顿的身体说,“那个花斑是一个总躲避迎面而来的浪,而且,如果有可能的话,总想把已过去的浪找回来的人。最初和你谈话的时候,他难道没暴露出这一点吗?他不知道自从马莱蒂成为一个人以后,一切都是新的,不知道现在一切有思维的动物都将是人。你不得不告诉他这一点。但他知道后并不欢迎它。他很遗憾再没有原来那些长毛的人们了。如果他能,他想恢复那个旧世界。当你要求他教你死亡时,他不愿意。他要你保持年轻,不要学会死亡。难道不是他第一个告诉你,你不可以渴望得到马莱蒂朝我们打过来的浪,要你如此畏缩,愿意砍掉胳膊和腿来阻止它的到来吗?”
“你的意思是说他是如此年轻?”
“他在我们世界叫坏,”韦斯顿的身体说,“是一个为了他期待得到的水果或他上次见到的水果而拒绝其他被送给他的水果的人。”
“那么,我们得让他变老些。”夫人说。虽然她没看兰塞姆,但她身上王后和母亲的所有特质都向他展示出来了。他知道她希望他以及所有的东西都无限好。而他——他束手无策。他的武器从他手里被打落了。
“那么你愿意教我们死亡吗?”夫人对着站在她上方的韦斯顿的外形说。
“愿意,”它说,“我来的目的就在此。我来这里就是使你们可以有充裕的死亡。但你必须勇敢。”
“勇敢。那是什么?”
“它就是某一天湍急浪高,当内心有个什么东西恳求你待在陆地上时,偏偏使你敢于游泳的东西。”
“我知道。那种日子最适合游泳。”
“是的。但为了找到死亡,以及和死亡在一起的真正的老、充满力量的美丽和最大限度的空间,你必须跳进比浪更大的东西里去。”
“接着说。你说的和我以前听到的都不一样。它们像泡泡撞在树上。它们使我想起——想起——我不知道它们使我想起什么。”
“我还会说比这些更妙的话,但得等你再老些才行。”
“使我更老些吧。”
“夫人,夫人,”兰塞姆插话道,“难道马莱蒂不会在他的时代以他的方式使你更老些吗?那不是要好得多吗?”
在整个谈话过程中,韦斯顿的脸始终没有转向过他。他的声音虽然完全只对夫人说话,但这次回应了兰塞姆的插话。
“你明白吗?”它说,“虽然没打算也不希望那么做,但他本人几天前使你明白了马莱蒂开始教你自己走路,而不是搀着你的手走。那是初试牛刀。当你懂得那些时,你就真的老了。从那时起,马莱蒂已经让你学了很多东西——不是通过他自己的声音,而是通过我的。你正在成为你自己。那正是马莱蒂想要你做的。那就是他让你和王分开,甚至和他自己分开的原因。他使你变老些的办法是让你自己使自己变老些。然而这个花斑想让你静静地坐着,等待马莱蒂来做一切。”
“为了使他变老些,我们必须怎么做?”夫人问。
“我认为在你还没足够老之前,你没法帮他,”韦斯顿的声音说,“你现在还没法帮任何人。你像一棵尚未结果子的树。”
“很对,”夫人说,“继续讲下去。”
“听着,”韦斯顿的身体说,“当马莱蒂希望你自己走时你还在等待马莱蒂的声音,你明白那是一种不服从行为吗?”
“我想我已经明白了。”
“错误的服从本身可能是一种不服从。”
夫人想了几秒钟后拍手说,“我懂了,”她说,“我懂了!哦,你使我变得多老啊。刚才,我追赶一只动物取乐。它明白怎么回事后,就从我身边跑开了。如果它站着不动让我抓住它,那是一种服从,但不是最好的那一种。”
“你理解得非常好。当你完全长大后,你就会比我自己世界的女人更聪明,更漂亮。你明白在对待马莱蒂的命令时也应该是这个样子吗?”
“我想我不是很明白。”
“你能肯定他真的希望总是被服从吗?”
“我们怎么可以不服从我们所爱的人呢?”
“从你身边跑开的那只动物是爱你的。”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一回事。”夫人说,“动物非常清楚我什么时候想让它跑开,什么时候想让它过来。但马莱蒂从来没说他的哪句话或哪件事是开玩笑的。我们的所爱怎么需要像我们这样开玩笑或取乐呢?他完全就是炽烈的快乐和力量。那就和说他需要睡眠和食物一样。”
“不,它不是一个玩笑。那只是个像玩笑的东西,它不是玩笑。但把你的手从他的手里拿开——完全地长大——按你自己的方式走路——除非你曾似乎不服从他(哪怕一次),那可能完美吗?”
“一个人怎么可以似乎不服从?”
“通过做他似乎被禁止的事情。也许会有一个他希望你不服从的命令。”
“但如果他告诉我们不服从它,那就不是命令了。而如果他不告诉我们,那我们怎么会知道呢?”
“你正变得多么聪明啊,美人,”韦斯顿嘴里说,“对。如果他告诉你不要服从他的命令,那就不是真正的命令,正如你知道的那样。你是对的,他不开玩笑。一个真正的不服从,真正的出格,这是他秘密地渴望的。要秘密地,因为,告诉你,就破坏了一切。”
“我开始怀疑,”夫人停了一会儿说,“你是否比我老得多。”无疑,你所说的像没有味道的水果!除了进入某种不可期望得到的东西之中,我怎么能走出他的意志呢?我应该试着不爱他——或者王,或者动物吗?那就像在水上走路或在岛上游泳。我该尽量不睡觉,不喝水,不笑吗?我原以为你的话有意义。但现在发现你的话似乎没有任何意义。走出他的意志等于走投无路。”
“除了一个命令外,他的所有命令都是对的。”
“但那一个有什么不同吗?”
“否。你自己能看出它的不同之处。他别的命令——爱、睡觉、用你的孩子填满这个世界——你自己看得出来它们是好的。这些在别的世界也都一样。但不许住在固定陆地上这个命令不是这样。你已经知道,他没有给我的世界下过这样的命令。而且,你也看不出它好在哪里。这不足为奇。如果它真好的话,他不是得把这个命令下达给所有类似的世界吗?因为,马莱蒂怎么可能不把好的命令下达下来?那绝无什么益处。马莱蒂本身此刻正通过你自己的思维告诉你这些。它不过就是道命令,仅仅是为了禁止而禁止。”
“但为什么……”
“为了你可以打破它。还会有别的原因吗?它不好。它跟别的世界不一样。它横隔于你和一切安定的生活,一切对属于你自己的日子的控制之间。难道马莱蒂不正尽其所能向你表明它是作为一个试探而设立的——作为一个你必须越过的大浪,以便使你真正变老,真正与他分离吗?”
“但如果这和我这么密切相关,为什么他不把它放在我脑子里呢?它全部来自于你,陌生人。我甚至听不到他的低语,听不到肯定你的话的那个声音。”
“但你难道看不出他不可能有声音吗?他渴望,啊,他是多么渴望看到他的动物完全成为它自己,以它自己的思考和它自己的勇气对抗他。但他怎么能告诉它去做这件事呢?那样一切就都泡汤了。从此以后,无论他做了什么都只不过是与他共同向前迈进的一步。这只是他希望得到但又不插手其中的所有事情中的一件。在他所有的创造中,你认为他就不厌倦除了他自己别的什么也见不着这种情形吗?如果那令他满足的话,那他干吗还要创造万物?找到另外一个东西——那个东西的意愿不再是他的意愿——那是马莱蒂的愿望。”
“这我可不知道——”
“他不可以告诉你。他也没法告诉你。他最近告诉你这些的办法是让别的什么生物替他告诉你。这不,他已经这么做了。我穿过深天来教你他想要你知道但他本人又不可以告诉你的东西,我来这一趟难道啥都不为,难道这里面没有他的意志?”
“夫人,”兰塞姆说,“如果我说话,你愿意听吗?”
“非常乐意,花斑。”
“这个人说禁止你们住在固定陆地上的法令与其他法令不同,因为不是所有世界都有着同样的法令,因为我们看不到它的好处。至此,他说得都很对。但他又说它之所以不同是为了让你可以不遵守它。然而,也许还有另一个原因。”
“说下去,花斑。”
“我认为他制定那样一个法令是为了让人服从。在所有你称之为服从他的事情上,你也只是做了你自己眼里看着好的东西。爱满足于那些吗?事实上,你做它们是因为那是他的意志,但又不仅仅是因为那是他的意志。除非你做了他要求你做的事情,而他的要求又是唯一原因,你在哪里还可以品尝到服从的快乐呢?我们上次谈话时你说如果你告诉动物用头走路,它们将很乐意那么做。因此我知道你完全理解我在说什么。”
“啊,勇敢的花斑,”绿夫人说,“这是你说得最好的话。这使我老了很多。但感觉上这与另外一个人给我的‘老’不一样。哦,我看得多么清楚啊!我们不能走出马莱蒂的意志,但他给了一条我们可以走出我们的意志的路。除了像这样一个命令外,别无他法。走出我们自己的意志。就像走过世界的屋顶到深天一样。在这范围之外只有爱本身。我知道看着固定陆地,放下所有想居住在那里的念头会很快乐,但到现在我还不能理解为什么。”她说话时脸上神采飞扬,不过马上就有一丝困惑从脸上掠过。“花斑,”她说,“如果你像这另一个人说的那么年轻,你怎么能知道这些东西?”
“他说我年轻,但我说我不年轻。”
韦斯顿的脸突然开口说话。声音比以前更大,更低沉,一点也不像韦斯顿的嗓音。
“我比他更老,”它说,“而且他不敢否认这一点。在他母亲的母亲的母亲被孕育之前,我就已经比他能够想到的还老。在深天我曾和马莱蒂在一起,而他从未去过那里,也没听过那些永恒的公议会。在创造次序上,我比他伟大,他在我面前微不足道。难道不是这样吗?”那尸体一样的脸甚至也没有转向他,但说话者和夫人似乎都在等兰塞姆作答。跃进他大脑里的谎言到他嘴边就消失了。在那种气氛中,即使真理似乎会要人命,也只能用真理来对付。他舔了舔嘴唇,艰难地咽下一股恶心感,回答道:
“在我们的世界,更老未必总是更聪明。”
“看着他,”韦斯顿的身体对夫人说,“看看他的脸颊变得多么苍白,他的额头有多么湿。你以前没见过这类东西,从此以后你会更经常地见到的。当小生物对抗大生物时,情况就是这样——这只是开始。”
一股因恐惧而生的剧烈战栗传遍了兰塞姆的脊梁骨。拯救他的是夫人的面部表情。她不为近在眼前的邪恶所影响,超然度外,似乎在十年路程之外的她自己单纯的领地之内。带着那种被如此保护,又同时面临灭顶之灾的单纯,她抬头看着站在她上面的死亡,虽然确实显得疑惑不解,但仍然带着欢快的好奇说道:
“但是陌生人,关于这个禁令,他是对的。是你需要被变得老一些。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我看到是全部,而他看到的只是一半。最真实的情况是,马莱蒂已给了你一条走出你自己意志的道路——只是走出你最根深蒂固意志的道路。”
“那是什么?”
“目前,你最根深蒂固的意志是服从他——永远想做现在的你,只做他的走兽或很年轻的孩子。想从那里走出来很难。那路很难走,只有很伟大、很智慧、很勇敢的人才敢走,勇往直前,从现在居于其中的‘小’中走出来,穿越他禁令的黑浪,进入真正的生活——拥有快乐、辉煌和艰辛的深度生活。”
“听着,夫人,”兰塞姆说,“还有些他没告诉你的事。我们现在谈论的一切,以前都谈过了。他想要你尝试的东西以前也都尝试过了。很久以前,在我们世界开始的时候,里面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就像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和王一样。他能看到的只有她一个人,就像他现在只看见你一个人一样。而她听了他的话,做了马莱蒂禁止她做的事情。但快乐和辉煌并未随之而来。随之而来的是什么呢?这我没法告诉你,因为你脑子里没有关于它的概念。但所有的爱被干扰了,变冷淡了,也很难再听到马莱蒂的声音,因此他们的智慧几乎没有增长。女人反对男人,母亲反对孩子;当他们去找食物吃时,树上已没有果子,他们得一直寻找食物,因此他们的生活变得更狭窄了,而不是更宽阔了。”
“他隐瞒了一半的真相,”韦斯顿死尸般的嘴说道,“随之而来的有艰辛,但也有辉煌。他们用自己的双手造了比你们的固定陆地还高的山脉。他们自己造了比你们的大海还大的漂浮的岛屿,他们可以随意在海上移动它们,速度比鸟还快。因为食物不总是充足,一个女人可以把仅有的果实给她的孩子或丈夫,而自己吃死的东西——可以给他们一切,这是在狭隘的生活中和鱼玩耍、亲吻和骑鱼的你从未做过的,而且将来也不会做,除非你打破禁令。因为知识更难以被发现,所以那些少数发现知识的人就变得很美丽,比同类更优秀,就像你比野兽优秀一样。成千上万的人在争取得到他们的爱……”
“我想我要去睡觉了。”夫人很突然地说。到目前为止,她在目瞪口呆地听韦斯顿的身体说话,但当它说到一个女人有成千上万个爱人时,她开始打哈欠——那种小猫式的,不加掩饰,自然而然的哈欠。
“等一等,”另一个人说,“还有呢。他还没告诉你正是由于打破了这个禁令,马莱蒂才来到我们的世界,而且因为这事,他被变成了人。他不敢否认这个。”
“你这么认为吗,花斑?”夫人问。
兰塞姆坐着,十指扣得紧紧的,关节都发白了。这一切的不公平像带刺的电线在刺伤他。不公平……不公平。赤手空拳地战斗,不许撒谎,却被带到说真话能要人命的地方,马莱蒂怎么能指望他这样战斗?这不公平!一股激烈的反叛冲动在他心头涌起。瞬间之后,怀疑像巨浪一样劈头盖脸地向他打来。万一敌人是正确的怎么办?亚当的幸运之罪。甚至连教会也会告诉他不服从最终能产生好结果。不错,他,兰塞姆是个胆小的动物,是个躲避新鲜和困难事物的人,这也是事实。诱惑究竟在哪一边?有关进步的美妙瞬间景象在他眼前闪过:城市、军队、高高的舰船、图书馆和名望、诗的庄严都像喷泉一样从人的劳作和抱负中喷出。谁能肯定创世进化论不是最深奥的真理?某种狂野、任性、有趣的东西从他大脑各种各样的秘密缝隙(他以前从未怀疑过它们的存在)里开始冒出来,朝韦斯顿的形体倾泻。“它是个灵魂,它是个灵魂,”他内心的声音说,“而你只是一个人。它从一个世纪延续到另一个世纪。你只是一个人……”
“你这么认为吗,花斑?”夫人又问了一次。
沉默被打破了。
“我来告诉你我要说的话。”兰塞姆站起来回答道,“当然它有好结果。难道马莱蒂是一个我们可以挡住其去路的野兽,抑或是我们可以拧扭其形状的树叶吗?无论你做什么,他都会最好地利用它,但不会是你服从他时他为你准备的好东西。那已永久地失去了。我们世界的第一个王和母亲做了被禁止的事情;而他最终为它带来了好处。但他们的所作所为是不好的。他们所失去的,我们还没见到。有些情形是,好东西没有来,而且永远也不会来。”他转向韦斯顿的身体。“你,”他说,“全告诉她。什么样的好东西到你那里来了?马莱蒂变成一个人,你高兴吗?告诉她你的欢乐,当你让马莱蒂和死亡相识时,你获得了哪些好处。”
在这番话之后的瞬间发生了两件完全不像地球上所能经历的事情。韦斯顿的那个躯体昂起头,张开嘴,发出一声长长的、忧郁的、像狗一样的吼叫;而夫人全然无忧无虑地躺下来,闭上眼睛,立刻就睡着了。当这两件事发生时,这两个男人站的和那个女人躺的那块土地却沿着巨大的水山冲了下去。
兰塞姆眼睛死盯着敌人,但它满不在乎。它的眼睛像活人的眼睛那样动来动去,但很难确定它在看什么,或它是否真的把眼睛用做视觉器官。感觉像是有一种力量很巧妙地把眼睛的瞳孔固定在某个合适的方向,而那张说话的嘴为了它自己的目的,则使用完全不同的认知模式。那东西在夫人离兰塞姆较远的那一边,靠近夫人的头部的地方坐下——如果那可以被称为坐下的话。那躯体没有通过人的正常运动到达蹲的位置,更像是有个外力操纵着它到适当的位置,然后再让它往下落。我们不可能描述任何一个具体的非人类动作。兰塞姆感觉是在观看一个活着的模仿装置。这个装置已被研究得很透彻,技术上也正确,但总感觉它缺少点熟练劲儿。他浑身冰凉,对那个自己要对付的东西(那个被操纵的死尸,那个妖怪,那个“非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像夜间托儿所般的恐惧。
除了观察,什么也做不了:如果有必要,永远坐在那里,守着夫人,不让“非人”接近,而同时他们的岛屿在不断地爬越亮闪闪的如阿尔卑斯山和安第斯山脉一样的水山。三者全都很安静。野兽和鸟儿经常过来看看他们。几小时后,“非人”开始说话。它甚至不朝兰塞姆那个方向看。它慢慢地,笨拙地,好像需要润滑的机器一样,使它的嘴喊出他的名字。
“兰塞姆。”它说。
“嗯?”兰塞姆说。
“没什么。”“非人”说。他好奇地看了它一眼。这玩意儿疯了吗?但它像以前一样,看起来像是死了而不是疯了。它坐在那里,低着头,微微张着嘴,一些青苔上黄色的泥土落在它脸颊的皱纹里,它的腿像裁缝那样交叉着,它那长着长长的金属般指甲的双手一起平按在面前的地面上。他的脑子不想考虑这个问题,而是回到他自己不安的思考中。
“兰塞姆。”它再次说。
“什么事?”兰塞姆急速地说。
“没什么。”它答道。
又是沉默;又过大约一分钟后,那张讨厌的嘴又喊:“兰塞姆!”这次他没回应。又过了一分钟,它再喊他的名字。然后,像一把小机关枪一样喊“兰塞姆……兰塞姆……兰塞姆……兰塞姆”,或许喊了有一百遍。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终于吼起来。“没什么。”那声音说。他决定下次不理它。但当它喊了差不多一千遍时,他发现自己不管愿不愿意回答,还是应答了。然而,它的回答依然是“没什么”。他终于教会自己如何保持沉默,沉默的原因不是因为抵制说话的冲动带来的折磨比应答带来的折磨少,而是因为他内心的某种东西要起来与折磨者认为他最终会投降的那份肯定做斗争。如果是那种猛烈的进攻,那倒更容易抵挡。使他浑身发冷,甚至吓破胆的是那种恶意与近似幼稚的某种东西的结合。他在为应对诱惑、亵渎神明、一连串的恐怖做某种准备,而对这个学前班小孩似的小声的、不停的唠叨几乎没有任何准备。事实上,没有可以想象得出的恐怖能超过随着时间慢慢流逝而在他内心升起的那种感觉所带来的恐怖。因为,依据人类标准,这玩意儿内外颠倒了——它的心脏在表面,它的表层在内心。在表面,是涉及到各世界命运的大阴谋和对着上天的敌意,但在内里深处,当所有的面纱被戳穿,除了黑暗的幼稚——那种无目的的空洞的怨恨之外,难道就没有什么东西会用最微小的残酷行为来满足自己,就像爱从不嫌善小那样吗?当对于其他东西的任何可能性的思考都消失很久后,他才清醒了过来。他决定,如果必须听“兰塞姆”或“没什么”百万遍,他宁愿听兰塞姆这个词。
那一小块钻石色的土地不停地运动,先迅速升向黄色的天空,在那里停一会儿,倾斜一下它的树林,再急速向下奔向浪与浪之间温暖光亮的海洋。夫人在睡觉,其中一只胳膊弯在头下面,嘴微微张开。她睡得很平和,因为她眼睛紧闭,呼吸均匀,但不太像我们世界上睡觉的人,因为她脸上表情丰富,透着聪慧,而她的身体看起来似乎时刻准备着一跃而起。总体而言,她给人的印象是,睡眠不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而是她采取的一个行动。
此后,天就突然黑了。“兰塞姆……兰塞姆……兰塞姆……兰塞姆。”那声音不停地喊着。他突然想到,虽然他需要一定时间的睡眠,而那个“非人”可能不需要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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