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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睡着,真的很难。心情郁闷、疲惫不堪,不久就又饿又渴的兰塞姆在似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静静地坐在黑暗中,尽量不去理会那不依不饶的“兰塞姆——兰塞姆——兰塞姆”的反复呼叫。但此时,他发现自己正在听人聊天。他发觉听到的不是开头,因而意识到自己刚才睡着了。夫人似乎很少说话。韦斯顿的声音在轻柔连续地说个不停。谈话与固定陆地无关,甚至也与马莱蒂无关。它似乎在优美哀婉地讲着故事,起初兰塞姆看不出这些故事间有什么关联。故事都是关于女人的,但显然是些生活在世界历史上不同时代的相当不同的生活环境中的女人。从夫人的答话中可以看出,故事中似乎包含着她无法理解的东西。但极为奇怪的是,那“非人”并不介意。如果一个故事引发的问题不好回答,说话者就干脆扔下它,马上再换一个话题。故事的女主人公似乎都遭了很多罪——她们要么被父亲压迫,要么被丈夫扫地出门,要么被情人遗弃。或是她们的孩子起来反抗她们,或是她们被逐出社会。但在某种意义上,故事都以大团圆结尾:有些是健在的女主人公得到了荣誉和赞扬,更多的是死后得到了迟到的认可和无用的眼泪。随着无休止的演说进行下去,夫人的问题总是越来越少。虽然如“死亡”、“反抗”等词的某种意义是连兰塞姆都猜不出意思的,但通过不停地重复,这些词的某些意义已经在她脑子里被创造出来了。他终于明白所有这些故事都与什么有关了。这些女人都是为了孩子、情人或家人而单独站出来勇敢地面对可怕的危险。每个女人都被误解、被辱骂、被迫害,但都被后来发生的事情有力地证明是正确的。具体细节不太容易确切地记住,但兰塞姆基本可以肯定这些高尚的先驱们都是在我们普通地球人话语中被称做女巫或背教者的人。但那一切都在背景之中。从故事中浮现出的与其说是个观念,倒不如说是个形象——高高的个子,苗条的身材,就算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她肩头也不愿低头,只是毫无畏惧,孤身一人迈进黑暗之中去替别人做那些她被禁止做,却又必须做的事情。同时,作为这些女神般形象的背景,说话者还描绘了另一性别的形象。关于这个主题,没有直接的语言交代,但可以感到他们是一大群形象模糊不清的生物,他们或幼稚得可怜,夜郎自大,或胆小怕事,缺乏创造力,或拖拖沓沓,老牛拉破车,懒惰得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什么也不想尝试,一点风险也不想冒,一点力也不愿意出,只能靠女性那不被感激的桀骜不驯的美德来将他们提升至圆满的生活之中。它这故事讲得很漂亮,连很少有性别自豪感的兰塞姆也发现自己一时几乎相信了它。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撕裂了黑暗。几秒钟后,传来了皮尔兰德拉上的隆隆雷声,像是击打天堂小手鼓的声音,雷声过后便是一场温水雨。兰塞姆本没太注意,但闪电使他看清楚那“非人”正笔挺地坐着,夫人一只胳膊肘撑着地,抬起身子,龙清醒地躺在她的头旁边,远处是一个树丛,再往远看,地平线处巨浪滔天。他在回忆之前所见到的东西。他不明白为什么夫人能看到那张上下颚单调机械地运动,似乎在嚼东西,而不是在说话的脸,却不明白它是个邪恶的东西。当然,他也明白,他这么想有点不合道理。在她眼里,他自己无疑就是一个粗野的形象。她不可能知道什么是邪恶,也不知道来引导她的正常的地球人长得什么样。突然的光亮照出了她脸上的表情,但这表情是兰塞姆以前在那里从未见过的。她的眼睛不是停在讲故事的人身上,她的思绪可能在千里之外。她的嘴唇紧闭,稍稍撅起,眉毛稍稍上扬。他从来没注意到她是这么像我们族类的女人,但她的表情是他在地球上不常见到的——除非,他震惊地意识到,那表情只在舞台上见过。“像个悲剧女王”——这个讨厌的类比在他脑子里突然闪现。当然,这是个极大的夸张,是个侮辱,他为此不能原谅自己。然而……然而……闪电所展露的情景已经像照片一样印在他大脑里了。无论做什么,他发现无法不去想她脸上的新表情。一个很好的悲剧女王,没错。一个由现实生活中的好女人扮演的很高贵的悲剧女主角。依据地球上的标准,那表情值得赞许,甚至值得尊敬。但想到以前从她脸上读到的表情——随性的神采、嬉戏的圣洁、深沉的宁静(这些表情使他想起冷酷的青春及勇敢的表情和躯体所不允许的时而婴儿般的时而耄耋老人般的表情),他发现这种新的表情令人恐惧。那种激发崇高、享受怜悯的(无论起到多么微不足道的作用)的终极感受似乎变成了一种可憎的粗俗。或许她仅仅(他很希望是仅仅)以纯粹想象的方式对这种故事或诗歌的新艺术做出了反应。但看在上帝的分上,她最好别做出反应!“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的想法第一次在他头脑中形成。
“我要到树叶可以为我们遮雨的地方去。”黑暗中她的声音说。兰塞姆几乎没有注意自己已经淋湿了——在不穿衣服的世界,这不是那么重要。但听到她的动静,他还是站了起来,借助耳朵尽量跟紧她。那“非人”似乎在做同样的事情。在黑暗中,他们在如水面一样多变的地面上缓缓前行,时不时地会来一道闪电,可以看见“非人”昂首挺胸地前进,他穿着韦斯顿已弄脏的衣服,衬衫和短裤贴着皮肤,没精打采地走在她身旁,龙喘着粗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他们终于来到一块脚底下干爽的地方,他们头顶上方浓密的树叶上有噼里啪啦的雨声。“还有一次,”“非人”立刻开始说话,“我们世界有一个女王统治着一小块土地——”
“别说话!”夫人说,“听听雨声。”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那是什么声音?是我以前从未听到过的野兽的声音。”——他们身边确实有一种类似低吼的声音。
“我不知道。”韦斯顿的声音说。
“我想我知道。”兰塞姆说。
“别说话!”夫人再次说。从此以后,那晚大家再也没说话。
这是兰塞姆一生中想起来就讨厌的那一连串日日夜夜的开始。他认为他的敌人不需要睡眠,这太对了。幸运的是,夫人需要睡眠,但比兰塞姆少得多,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可能需要得更少。兰塞姆发现,似乎他每次打盹醒来时都发现“非人”已经在和她谈话了。他累坏了。要不是他们的女主人经常不在他俩面前露面,兰塞姆差不多就扛不住了。夫人不在的时候,他就不离“非人”左右。这可谓大战中的小憩,但休息得很不好。他不敢让敌人离开自己的视线片刻,而每天他的同伴都变得愈加令人无法忍受。他得到充分的机会来弄清楚“地狱里的魔王”是一位绅士”[1]这种说法的虚假性。他一次又一次地感到,比较起来,就算一个披着红大氅,手拿长剑,帽子上插着羽毛,温和狡诈的靡菲斯特,或者甚至是《失乐园》中的黑暗的悲剧魔王撒旦也算得上是受欢迎的,也可以把他从命中注定要监守的东西中解放出来。这一点不像对付一个邪恶的政客,而更像被安排监护一个智障者,或猴子,或一个讨厌的小孩。那从开始就让他吃惊和讨厌的“兰塞姆……兰塞姆……”的喊叫声日复一日地继续,时时刻刻地令他作呕。和夫人谈话时,它表现出足够的狡诈和智力,但兰塞姆很快就看出它仅仅把智力看做武器。在不需要使用智力的时候它不想用这武器,就像士兵休假时不必练刺刀一样。思维对它来说只是达到目的的某种手段,但它对思维本身不感兴趣。它认为理性是外部的、无结构的,就像它所依附的韦斯顿的躯体一样。夫人一离开它的视线,它的老毛病似乎马上复发。兰塞姆的许多时间都花在保护动物免受它伤害上面。一旦它出了他的视线,它就抓住它能够得着的任何动物和小鸟并撕下一些毛皮和羽毛。只要可能,兰塞姆总是挡在它和受害者之间。在这种情况下总会有两人相向而立的不愉快的时候。两人从未打过架,因为“非人”只是咧嘴一笑,或许再吐一口唾沫,然后便后退一点,但在它后退之前兰塞姆通常有机会发现自己是多么怕它。除了厌恶之外,一种更像孩子与鬼或僵尸在一起时的恐惧感很长时间都没有离开他。想到和它单独在一起这个事实,他有时会感到非常沮丧,以至于他得用他全部的理智才能克制想有个伴的渴望——一种想在岛上疯跑,直到找到夫人来保护他的冲动。当“非人”抓不到动物时,折腾植物也同样能令它满足。它喜欢用指甲剥开它们的外壳,或拔起它们的根,或揪树叶,甚至把一把把草皮揪起来。用它自己的身体,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用韦斯顿的身体和兰塞姆玩了无数的把戏。他有全套下流剧目可演,其愚蠢比肮脏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会连续好几个小时对着兰塞姆做鬼脸,然后更长的时间里又重新开始“兰塞姆……兰塞姆”的呼喊。它的鬼脸经常会像我们世界里兰塞姆所认识和所爱的人。但最糟糕的时候是它允许韦斯顿恢复它原来的面容。于是,它的声音——总是韦斯顿的声音,就会开始可怜兮兮地迟疑地低语。“兰塞姆,你要当心。我现在是在一个大黑洞的底部。不,还不是。我是在皮尔兰德拉上。我现在不能很好地思考,但那没关系,他替我做所有的思考。马上就会变得很容易。那男孩总是关上窗户。没关系,他们拿掉了我的头,在我身上安了别人的头。我很快就会没事的。他们不让我看我的剪报。所以,我去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不想要我排在前十五个当中,那就最好别要我。我们要告诉那狗崽子这么干是对检查者的侮辱。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付的是一等票的钱,却被安排在这么挤的地方。这不公平,不公平。我从来就没想伤害谁。你可以把我胸前的那些重东西拿掉吗,我不想要这些衣服。别管我。别管我。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多大的青蝇啊!它们说你会习惯它们的。”然后就会以狗一样的低叫声而结束。兰塞姆永远拿不准那到底是个骗人的把戏还是曾经的韦斯顿那衰竭的精神能量确实断断续续地、悲惨地活在那个坐在他身旁的躯体之内。他发现他之前对教授的任何恨意都消失了。他发现自己很自然地为他的灵魂热切地祈祷。然而,他对韦斯顿的感受并不全部是怜悯。直到那时,每当想到地狱,他还依然把那些迷失的灵魂看做人。现在,由于隔开鬼魂和人类的可怕的深渊在他面前张着大嘴,怜悯几乎被恐惧吞噬了——被对它体内生命的无法控制的厌恶感所吞噬,而这种厌恶感是因必定要来的自我销蚀的死亡所致。如果韦斯顿的遗体此时通过“非人”的嘴唇来说话,那么韦斯顿此刻根本就算不得人了。或许多年前就开始吞噬他人性的力量现在已经完成了它的任务。那个慢慢毒化智力和情感,而现在终于毒化自身和整个精神器官的有毒意志已解体了。留下来的只有一个鬼魂——一个永久的不安宁,一个碎屑,一具残骸,一股腐臭气。“这,”兰塞姆想,“可能就是我的目标,或者是她的。”
当然,与“非人”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只是像后场时间。生活中真正发生的事情是诱惑者和绿夫人之间无休止的会话。若按小时算,进展很难评价,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兰塞姆禁不住相信,事态总体发展对敌人有利。当然,也有起起伏伏。“非人”经常被某些它事先未曾预料的简单的东西出其不意地挫败。兰塞姆自己也参与激烈的争论,有时也会取得暂时的成功。有时他想,“谢天谢地!我们终于赢了。”但敌人从来不知疲倦,而兰塞姆却是越来越厌倦;同时,他想他也看到了夫人疲倦的迹象。最后,他因此指责她,并恳求她把他们两个都送走。但她斥责了他,而她的斥责表明情况已变得多么危急。“当这一切在我们手上时,我应该走开,去休息,去玩吗?”她问,“不到可以肯定没有许多我可以为王和我们的孩子们可做的事情时,我是不会那么做的。”
敌人几乎只在这些战线上工作。虽然夫人脑子里没有“职责”这个词,但他使她觉得她继续思考“不服从”这个概念似乎就应该是她的职责,并使她确信如果她拒绝了,她就是胆小鬼。干大事、冒大风险、牺牲的观念被每天以一千种不同的形式呈现给她。要等到问过王之后再做决定的想法早已被悄悄地推到一边去了。他不许她考虑任何这类“胆小鬼”之事。她行动的全部意义,全部的辉煌就在于在王不知情的情况下采取行动,让他随便去批评好了。这样一来,所有的得益都是他的,而所有的风险都是她的;当然,随风险而来的还有崇高、怜悯、悲剧和独立思考的能力。诱惑者还暗示,问王也是没用的,因为他肯定不会赞成这个行动:男人就是那样。王必须被迫自由。现在,正好只有她自己在,这件高贵的事情必须现在就完成,要不,就永远也无法完成了。拿着这个“现在或永不”的恐吓,他开始利用夫人和地球女人显然共有的担心来说事——担心生命可能被荒废,有些绝佳的机会可能会溜掉。“要是我像一棵本该结果而没结一颗果子的树,那可如何是好。”她说。兰塞姆试图说服她,孩子就是足够好的果实。但“非人”质问,将人类故意分成两性,除了生儿育女是否还有其他目的?——生儿育女或许更容易做到,就像许多植物蕴含果实一样。过了一会儿,它又解释说在它的世界上像兰塞姆这样的男人——那种具有强烈的男性意识,喜欢向后看的男人总是避开新的好东西,总是不停地煞费心机地把女人压低到仅仅是生孩子工具的地步,而忽视了马莱蒂真正为她创造的高贵命运。它告诉她,这类男人已经恶贯满盈,她有责任不要让这类事情在皮尔兰德拉上发生。就是在这个阶段,它开始教她一些诸如“创造性”、“直觉”和“精神”这些词。但那是错误的一着。当他终于使她明白“创造性”是什么意思时,她又把“大风险”和“悲剧性孤独”这类东西忘了个精光,还持续大笑了一分钟。最后,她告诉“非人”说他甚至比花斑还年轻,最后把他们俩都打发走了。
兰塞姆那天攻下了地盘,但第二天却因发脾气而又丢了它。敌人在用更多的热情催逼她接受自我牺牲和自我奉献的高尚,而这种魔力似乎在她大脑里每时每刻都在增强。就在这时,兰塞姆被刺激得失去所有耐心,跳了起来,真的斥责起她来。他话说得太快,几乎是在吼叫,甚至忘记了古太阳系语,只好混杂着一些英语词汇。他试图告诉她他已看到这种“无私”在发生:女人宁愿因饥饿而病倒也不愿在男人回来前开饭——虽然她们完全知道这是他最不喜欢的;告诉她衣不遮体的母亲们把女儿嫁给她讨厌的男人;还有阿格里皮娜的故事和麦克白夫人的故事。“你难道看不出它在让你说没有任何意义的话?”他吼道,“你明知道王最讨厌,却还要说这么做是为他好,这有什么好处?你是马莱蒂吗?你能决定什么对王有益吗?”但她只听懂了他的极小部分话的意思,而且也不明白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表现。“非人”这次从他说话的方式中占了便宜。
从所有这些起起伏伏、前线阵地的易手、反击、坚守和撤退中,兰塞姆对这整件事情的策略看得越来越清楚了。夫人对让她成为风险承担者、悲剧的先驱这些建议所做出的反应主要是出于对王、对未出生的孩子,甚至对马莱蒂本人的爱所做出的。她脑子中有关他可能不希望被不折不扣地服从的这样想法,实际上等于是一个允许如洪水般滚滚而来的建议进入她大脑的水闸。伴随着这种反应的是,从“非人”开始讲悲剧故事的那一刻起,她就有想在她的世界里攫取一个大角色的自我崇拜的倾向,且这种倾向表现得非常自然,没有任何做戏的意思。显然,“非人”所有努力的目标就是要增加这种元素。但如果这仅是她脑海里的一滴水,就可以说,他并没有真正成功。或者,只要保持目前状况,她还能得到保护,不会真正地不服从。或许没有任何理性生物会在这种动机成为主导因素之前真的扔掉幸福,去追求像诱惑者喋喋不休所谈论的那种“深层次生活”和“上升之路”这类模糊的东西。被包裹在高贵的反抗概念中的自我主义必须得到加强。虽然她多次回击,敌人也多次遭遇挫折,兰塞姆认为,自我主义正在慢慢地,却可以察觉到地增加。情况当然极为复杂。“非人”所说的几乎总是事实。让这个快乐的生物成熟,逐渐变成一个有自由选择的生物,在某种意义上,变得与上帝和她丈夫不同,以便以一种更丰富的方式和他们融为一体。这肯定是神圣计划的一部分。事实上,从见到她开始,他就看着这个过程发展下去,而他无意识中还帮了它的忙。目前这种诱惑如果被征服的话,它本身将会是朝同一方向迈进的下一步,也是最大的一步:更自由,理由更充分,比她以前知道的更清醒的服从意识正在成为她力量的一部分。但也正是由于那个原因,那致命的错误的一步一旦迈出,就会把她扔进我们世界如此熟悉和可怕的,被欲望、仇恨、经济和政府所奴役的状态中。错误的那一步可能会被伪装得听起来像是真的。使他感到她兴趣中的危险因素确实在增加的,是她越来越不在乎这个问题中显而易见的智性支柱。越来越难以使她回想起基本事实——那个来自马莱蒂的命令,一种因违反它而产生的极度不确定性,还有目前如此美妙的幸福,以至于任何改变都不可能更好。那“非人”所激发和放大的模模糊糊的辉煌形象和中心形象的非凡重要性就这样被接受了。她依然很单纯,脑子里还没有形成邪恶的意图。但即便她的意志没被腐蚀,她一半的想象中也已经充满了清晰、有毒的形象。“这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兰塞姆第二次这么想。但他所有的理由长远看来都没用,因而这种情形确实还在继续。
有一天夜里他实在是累极了,快天明时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很晚的时候。他醒来发现周围只有他自己。一股极大的恐惧传遍了他全身。“我可能做过什么了吗?我可能做过什么了吗?”他大叫,因为他以为一切都完了。他伤心头痛,跌跌撞撞地来到岛的边缘。他想找到一条鱼到固定陆地去追逃跑者,他认为毫无疑问他们去了那里。在满脑子的痛苦和混乱之中,他忘记了他不知道固定陆地在什么方向这个事实,也不知道离这儿有多远。他匆匆穿过树林,来到一片开阔地上。他突然发现不是他一个人在这儿。两个人形,长袍曵地,在黄色的天空下默默地站在他面前。他们穿着紫色和蓝色衣服,头上戴着银叶花冠,光着脚。在他看来,他们似乎一个是人类的孩子中最丑的,一个是最漂亮的,其中一个还在说话。他意识到他们正是绿夫人和韦斯顿那附着鬼魂的躯体。长袍是羽毛做的。他非常熟悉被拔毛的那些皮尔兰德拉鸟。而那编织的技艺,如果可以叫编织的话,则是他无法理解的。
“欢迎,花斑,”夫人说,“你睡了很久。你觉得我们穿着树叶如何?”
“那些鸟,”兰塞姆说,“可怜的鸟!它对它们干了些什么?”
“他在某个地方找到了羽毛,”夫人心不在焉地说,“它们掉毛。”
“你为什么这样做,夫人?”
“他再一次使我老了一些。你为什么从未告诉过我,花斑?”
“告诉你什么?”
“我们以前从来不知道的。这位告诉我,树有叶子,兽有毛皮,还说在你们世界男人和女人身上都披挂着漂亮的东西。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现在看起来如何?啊,花斑,花斑,但愿这不是你不愿意碰手的又一个好东西。如果在你们世界,你们都这么做,那它对你而言并不新鲜。”
“啊,”兰塞姆说,“但那里情况不一样。那里冷。”
“陌生人也是这么说的,”她回答道,“但并不是你们世界所有地方都冷。他说即使在很暖和的地方,他们也穿衣服。”
“他告诉过你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吗?”
“为了漂亮。还能有什么?”夫人说,脸上带有几分惊奇。
“谢天谢地,”兰塞姆想,“它只是教她虚荣。”因为他担心它做了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事情。然而,从长远看来,有没有这种可能,即虽然穿着衣服却没学会谦逊,或表面谦逊实则淫荡?
“你认为我们更漂亮吗?”夫人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路。
“不漂亮。”兰塞姆说;然后他又改口说,“我不知道。”这问题的确不容易回答。因为韦斯顿普通的衬衫和短裤都被隐藏起来了,“非人”看起来更具异域情调,因此也更富有想象力,所以也就不那么肮脏可憎了。至于夫人,毫无疑问,她在某种意义上看起来更糟糕。而她的裸体中有一种素净,就是我们说的淡面包的那种素净。在紫色长袍中有一种华丽和花哨,还有一种似乎是对低档次美的观念的让步。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发现她那一刻看起来就像一个地球上出生的男人可能会爱上的女人。这简直令人无法容忍。那种想法的糟糕的不得体性突然从风景的多彩中和鲜花的香味中偷走了什么。
“你认为我们更漂亮吗?”夫人重复道。
“那重要吗?”他无精打采地说。
“每个人都应该希望自己尽可能漂亮,”她答道,“而且我们看不到自己。”
“我们看得到。”韦斯顿的躯体说。
“这怎么可能?”夫人转向它说,“就算你可以把眼珠转一圈看向里面,你能看到的也只是黑暗。”
“不是那样看,”它回答道,“我来演示给你看。”它走开几步,走到黄色草皮上放韦斯顿的包的地方。带着人们在焦虑和专注时常有的那种奇怪的清醒感,兰塞姆注意到了那个包确切的牌子和式样。它一定是和自己的包出自同一家伦敦商店。那个小小的事实突然提醒他韦斯顿也曾是个人,他也曾有过人的欢乐或痛苦。这几乎令他落泪。韦斯顿用以后再也无法使用的、瘆人的手指揭开搭扣,取出一个闪闪发光的小东西——一面可能值3.6镑的英国袖珍镜子,把它递给了绿夫人。她用手摆弄它。
“这是什么?我要它干什么?”她说。
“看看它。”“非人”说。
“怎么看?”
“喏,这样!”他说。然后从她手里拿过镜子,将镜子对着她的脸。她对着镜子凝视了一会儿,但显然没看出什么。突然,她吃惊地大叫,把头缩了回来,捂住了脸。兰塞姆也是一惊。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只是被动地接受一种感情。他周围的世界发生了巨大变化。
“哦——哦,”她叫着,“那是什么?我看到了一张脸。”
“那不过是你自己的脸,一张漂亮的脸。”“非人”说。
“我知道,”夫人说,眼睛还在避开镜子,“我的脸,在外边,在那里,在看我。我变老些了吗?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吗?我感觉……我感觉……我的心脏跳得太厉害。我浑身发冷。那是什么?”她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她脸上的神秘感全然消失了。那表情就和一个在掩体里看着炸弹正在飞来的人类的表情一样容易看出。
“那是什么?”她重复问道。
“那叫‘害怕’。”韦斯顿的嘴里发出话来。然后,那家伙转脸看着兰塞姆,咧着嘴笑。
“‘害怕’,”她说,“这叫‘害怕’,”她想着这个新发现说;然后,她突然断然地说,“我不喜欢它。”
“它会走开的。”“非人”说。
这时兰塞姆打断了它的话。“如果你按他希望的做,它永远不会走开。他会把你领进越来越多的害怕之中去。”
“那是,”“非人”说,“那是进入大浪,穿过它们,超越它们。既然你知道这是‘害怕’,你就得代表你的族类品尝它。你知道王是不会的。你不希望他品尝。但没有害怕这种小东西的理由,理应高兴才对。它有什么可怕的?”
“一个东西变成了两个,”夫人肯定地回答道,“那个东西,”她指着镜子说,“是我又不是我。”
“但如果你不看,你就永远不知道你有多美。”
“我觉得,陌生人,”她答道,“水果不吃自己。而一个人也不可能和他自己在一起。”
“水果不能那样做是因为它仅仅是个水果。”“非人”说,“但我们能做到。我们把这个东西叫做镜子。一个人可以爱他自己,也可以和他自己在一起。做一个男人或女人就是那样——走在自己身旁,似乎其中一个人就是第二个人,可以陶醉于自己的美丽。人们造出镜子来教会这种技能。”
“它是个好东西吗?”夫人问。
“不是。”兰塞姆说。
“你不试试怎么能知道?”“非人”说。“如果你试了,你就会发现它不好,”兰塞姆说,“你怎么知道你是否能停止照镜子?”
“我已经在和我自己同行了,”夫人说,“但我还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如果我已变成两个,我最好知道另一个是什么。至于对你来说,花斑,看一眼就能让我知道这个女人的脸是什么样子,我为什么还要多看一次呢?”
她胆怯地,但稳稳地从“非人”手里拿过镜子,默默地看了大半分钟。然后手落下来,垂在一侧。
“很奇怪。”她终于说。
“它很美,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吗?”“非人”说。
“是的。”
“但你还没找到你要找的东西。”
“是什么?我忘了。”
“羽毛袍使你更漂亮了还是使你不如以前漂亮了呢?”
“我只看到一张脸。”
“拿远点,你就会看到你身旁的完整的另一个女人——另一个你自己。要不,我替你拿着。”
此情此景下很普通的建议也显得很怪异。她先看穿袍子的自己,然后是不穿的,然后又穿上。最后,她认定那东西不好,把它扔掉了。“非人”把它捡了起来。
“你不想保存它吗?”他说,“就算你不想整日穿着它,也许你有些日子想穿上它。”
“保存它?”她不太明白地问。
“我忘了,”“非人”说,“我忘了你不会住在固定陆地上,也不会建一所房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成为你自己日子的主人。保存意味着把一个东西放在你知道总能再次找到的地方,在一个雨水、野兽和别人都拿不走的地方。我会把这个镜子交给你保存。它将会是王后的镜子,一个从深天带到这个世界的礼物。别的女人都没有。但你已提醒了我。如果你像现在这样日复一日地生活,像野兽一样地生活,就不会有礼物,就没什么可保存的,就没有好前景。”
但夫人似乎没在听它说话。她就像个大白天狂做梦的人那样目光呆滞地站着。她一点也不像一个想要新衣服的女人。她脸上的表情很高贵。太高贵了。伟大、悲剧、高尚的情操——这些显然是占据她思想的东西。兰塞姆看得出,袍子和镜子事件只是表面上与通常所说的女人的虚荣有关。她被赋予美丽的身体形象,只是作为唤醒她伟大灵魂中更危险的形象的工具。那外来的,可以说是激动人心的“自我”概念才是敌人真正的目标。它正在使她的大脑成为一个舞台,在这个舞台上,那个虚幻的自我应该成为主角。它已经写好了剧本。
【注释】
[1] 原文为“the Prince of Darkness is a gentleman”,出自莎士比亚的《李尔王》。——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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