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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大集会

我的生活就算还没有固定节奏,似乎也已经定型了。每天在破晓之际和堡内居民同时起床,在大厅里用餐;接着要是菲茨太太没有病人要我看诊的话,我会到堡内的大园圃里工作。园子里通常固定会有几个妇人干活儿,还有一群胖瘦高矮的男人拖着垃圾、工具或肥料来来去去。通常我整个白天都会在园里工作,有时则到厨房帮忙,打理刚收割来、准备烹调或保存的农产品,除非有什么紧急的医疗状况,我才会回到比顿那间被我戏称为“死人骨头店”的恐怖诊所去。
偶尔我会受亚历克之邀到马厩和牧地,看马儿团团褪下身上用以抵御寒冬的长毛,看它们在春天的草粮滋养下茁壮成长、毛色发亮。
有时,白天的工作耗尽我的体力,吃过晚餐便即刻就寝。其他时候要是我仍有精神,眼皮睁得开,就会加入大厅里的聚会,听听大家在夜里说故事、唱歌,或聆赏竖琴和风笛的乐音。格伦的歌声可以让我听上好几个钟头,虽然多数时候我完全听不懂他口中的话语,但这位来自威尔士的吟唱诗人依然让我深深着迷。
理士城堡内居民越来越习惯我的身影,我也渐渐习惯了他们。有些妇人开始害羞地向我友善示好,把我拉进她们聊天的对话里。她们显然对我非常好奇,对于所有的打探提问,我一律把告诉科拉姆的故事做点小小变化,当作应答。一阵子之后,她们也接受了这些答案。这些妇人得悉我略懂医术和药草之后,对我又更加好奇了,开始问我她们的孩子、丈夫或家中牲畜的病痛问题。而后两者之间的差别,大多数时候倒是不大。
理士城堡内的热门话题,除了一般的问题和八卦打探之外,还有先前亚历克曾在牧地提过、即将到来的大集会。我推测这应该是一场颇为重要的活动,而且从堡内进行的筹备工作来看,我更确信这场活动十分重要。各式食材源源不绝地送进大厨房,二十多只剥了皮的牲畜隔着一片用以阻绝苍蝇飞近的熏香烟幕吊挂在屠宰室里。货车运来好几大桶麦酒,藏在堡内地窖卸下。村里磨坊也送来烘焙用的面粉,还有每天从城墙外的果园新采的一篮篮樱桃和杏桃。
堡内几个年轻妇女邀我一道去采收水果,我马上答应,迫不及待地想逃离石墙的禁锢阴影。
这是一座景致优美的果园。我穿行在苏格兰清晨的凉雾里,手指滑过果树的湿叶,觅寻亮泽的樱桃和滑嫩饱满的杏桃,轻捏着试探果实是否成熟,我好享受这样的过程。我们只摘最好的果子,放进篮子里聚成一堆多汁的果山,而且可以尽情地吃,吃剩的就带回去做成水果塔和甜派。糕点、饮品、火腿以及各式精致美食,现在已经几乎塞满了庞大的食品储藏室。
“通常会有多少人参加大集会呢?”我问马格德林,她是我最近交好的女孩之一。
她想着,皱了皱长了雀斑的短扁鼻子:“我不确定啊,理士城堡上次大集会是在二十年前,那时有……噢,也许有两百多人,就是老雅各布去世时,接着科拉姆才继位为领主。这次可能会来更多,今年的收成不错,大家手边有点钱,也许很多人会带老婆孩子一起来。”
虽然我听说这几天内还不会举行立誓、狩猎、竞赛等大集会的正式活动,但访客已经陆续抵达城堡了。科拉姆辖区里成绩较辉煌的地主和佃户下榻在堡内,而较穷困的武士和雇佣工则扎营在流向堡内湖泊的溪旁的休耕地上。流浪各地的补锅匠、吉卜赛人、卖杂货细软的商贩,在桥畔聚起一座临时市集。理士城堡和邻近村落的居民在一天工作结束之后,夜里会到那里走走逛逛,买点工具或饰品,看看杂耍戏法,听些最近的八卦逸事。
我仔细观察来来往往的人,打算常去马厩和牧地看看。现在马厩里的马匹数量不少,大多是留宿在堡内的访客的。我心想,趁着大集会时大家忙进忙出,要找到机会逃离此地应该不是难事。
***
我初识吉莉丝·邓肯,是在某次到城堡外果园采收果子的时候。那时我在赤杨木下发现了一小丛阿斯卡利亚菇,正想多找一点,这猩红色的小菇帽一丛丛散长着,每丛只有四五株,不过却有好几丛散在果园草长之处。我趴跪在地上,聚精会神地在果园外围搜集娇嫩菇梗,而同行采果子的女伴的声音也离我越来越远。
“那种菇类有毒。”背后传来声音。我从菇丛中直起身子,头狠狠地直接撞上菇丛上方的树枝。这一撞撞得我眼冒金星,等模糊的视线恢复清晰之后,才看到这笑声来自一个也许比我大几岁、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她的头发和肤色清亮,还有一双我见过的最美丽的绿眼睛。
“抱歉,我笑了出来,不过我实在克制不住。”她在踏进我站的地方时说,脸上还露出酒窝。
“我看起来一定很可笑。”我揉着头上发疼的地方,灰头土脸地说,“还有,谢谢你的警告,不过我知道这些菇有毒。”
“噢,你知道?那你要解决掉的人是谁?是你丈夫?如果有效的话告诉我,我也对我丈夫试试。”她的笑声很有感染力,我发现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解释说,虽然生菇的菇帽确实有毒,不过若是干燥后磨粉备用,在伤口出血时即时敷上,可以止血,非常有效——菲茨太太是这么说的。相较戴维·比顿留下的那本《医师诊疗指南手册》,我还是比较相信菲茨太太。
“真的啊!”她依旧微微笑着,弯下身子,起身时手上拿了一把心形叶子的蓝色小花,说,“那你知道这个会让人出血吗?”
“我不知道。会有哪个人想让自己出血吗?”我瞪大眼睛。
她神色微愠、不耐烦地看着我:“我是说,这可以打掉你不想要的孩子,随着经血流出来,不过只有在初期使用才有效,要是太晚,会让你跟孩子都没命的。”
“你好像对药草懂得很多。”我还是恼于自己方才的蠢样。
“知道一点。村子里的女孩子时不时会到我那儿拿这东西,有时结过婚的女人也会来。她们都说我是女巫。”她假装吓人地睁大双眼说着,露齿一笑,“不过,我丈夫是这地区的检察官,所以她们也不敢说得太明显。”
“那个跟你一起的年轻人,有人曾来帮他买了些春药。他是你的人吗?”吉莉丝问道。
“我的人?谁?你是说詹米吗?”我睁大眼问。
这个年轻女子似乎觉得事情有点趣味,她坐上一根圆木,伸出食指卷着她淡色的头发:“哎呀,是啊。不管他的项上人头或透露他的行踪值多少钱,这小伙子有那样的眼睛和头发,很多女孩可都是会爱上的。不过,当然了,这些女孩子的父亲看法可能不同。”
她的目光望向远处:“不过,我是个实际的女人,我嫁的男人有栋漂亮房子,手边有点钱,社会地位也不错。至于头发呢,一根也没有;眼睛,我从没注意过。不过他倒是从不会让我烦心。”她把带来的篮子递过来让我看,篮底有四颗植物的球茎。
“这是锦葵根。我丈夫时不时受胃寒所苦,放屁放得跟牛没两样。”
我想,我最好在话题失控前赶紧打住。我伸手拉她从木头上站起。
“我都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克莱尔,克莱尔·比彻姆。”
握住我的这双手十分纤细,虽然指尖有污痕,但手指依然白净修长。也许这污痕是篮内锦葵根旁的植物和莓果汁液造成的。
“我知道你是谁,自从你来到理士城堡后,村子里的人都对你议论纷纷。我是吉莉丝,姓邓肯。”她朝我篮子里瞄了一眼,“如果你想找的是马粪菇,我可以带你去看哪里的马粪菇长得最多最好。”
我接受了她的提议。我们在果园旁的山谷间穿行了好长时间,在腐木下、闪耀的小湖边,看小小的“蟾蜍板凳”在哪里长得最繁茂。虽然我对吉莉丝建议的某些草药用法有疑问,不过她对当地植物的认识和疗效确实知之甚详。例如,我就认为血红酸模不太可能会让仇人的鼻子长瘤,而且对于木水苏能把蟾蜍变飞鸽的功效我也强烈怀疑。吉莉丝在解释这些功效时,目光里带着作弄的神色,好像是在试探我的斤两,也有可能这是当地巫术的迷信。
除了偶尔冒出的恼人揶揄,我觉得吉莉丝是个会让人感觉愉快的好伙伴。她机智聪慧,即使挖苦起来,也看得出对人生的乐观。她似乎知道村里、乡间、城堡内每个人的事情。吉莉丝拿她丈夫的胃部毛病和有点坏心眼儿的八卦消息娱乐我,我们的远征采菇活动也因此中断下来。
“她们说,小哈米什不是他父亲亲生的。”她指的是我在大厅晚餐时碰到过的那个八岁左右一头红发的小男孩,也就是科拉姆的独子。
我心中已自有想法,因此听到这样的八卦并不特别震惊,只是有点讶异,利蒂希娅血缘有问题的小孩竟然只有一个。我说,利蒂希娅若不是非常幸运,就是足够聪明,能及时找到像吉莉丝这样的人。我说得太多了,这是不智之举。
她把长发往后拨,笑着说:“不,不是我。相信我,漂亮的利蒂希娅在这件事上不需我帮忙,如果有人要在这地方找女巫的话,他们在理士城堡里就找得到,不必到村子来。”
我急着想把我们的对话转回安全的话题,便抓住脑子里最先冒出的想法。
我爬上大石问道:“如果哈米什不是科拉姆的孩子,那会是谁的?”
“咦,当然是那个年轻小伙子的。”她转过头面向我,绿色的眼睛透着促狭的眼神,小巧的嘴嘲笑地说,“那个年轻的詹米。”
***
我独自回到果园时,遇见了马格德林,她头巾底下的头发松散,担忧地睁着大眼。
“哎呀,你在这里。我们正要回城堡,却发现你不见了。”她松了一口气。
我拾起留在草丛中装满樱桃的篮子:“你人真好,还回来找我。不过,我认得路。”
马格德林摇摇头,说:“亲爱的,那些补锅匠、江湖卖艺的,什么人都来参加大集会,你独自走在林子里,可得小心点。而且科拉姆也下令……”她突然住口,伸手捂住嘴。
“监视我?”我缓缓说道。马格德林面有难色地点点头,显然担心会冒犯我。我耸耸肩,给了一个让她放心的微笑。
“我想,这很正常。毕竟我的来历、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科拉姆只听过我单方面的说法。”我心里冒出的好奇盖过了理智,于是问,“那科拉姆认为我是谁?”
但这女孩什么都答不出来,只能猛摇头,只说:“你是英国人。”
隔天我没再到果园工作,倒不是因为被勒令留在堡内,而是因为堡内居民中突然爆发了食物中毒,需要诊治。我尽我所能地照顾完病人后,便回头去找中毒的原因。
中毒的原因证实是屠宰室里腐败的牛肉。隔天我去了一趟屠宰室,向负责烟熏的师傅介绍了一些正确保存肉食的方法。当大门在我背后打开时,一阵呛人的浓烟扑了上来。
我被熏得直流眼泪,一转头便看到杜格尔穿过橡木燃烟走了出来。
“你现在除了看病,还得来这里监督杀牛宰羊吗?”杜格尔嘲弄地问,“我看过不了多久,整座城堡都会由你监管,到时候菲茨太太可得卷起铺盖,另谋出路了。”
“我才没兴趣跟你的臭城堡有什么瓜葛!”我揉着流泪的眼睛厉声说道,手帕上放了几根炭条正要走开,“我只想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杜格尔大方地低头鞠躬,不过还是笑着。
“那么,小姐,也许我可以满足你的愿望。至少,暂时可以。”
我丢下手帕,睁大眼看着他:“什么意思?”
杜格尔咳了几声,对开始朝他的方向飘去的烟挥了挥手。
他把我拉离房间,朝马厩方向走去。
“你昨天跟科拉姆说你需要水苏和其他草药?”
“对啊,用来帮食物中毒的人配药。怎么了?”我还是有点狐疑地大声问道。
杜格尔轻松地耸耸肩:“没什么,只是我刚好要去山下村里的铁匠那儿给马上几副蹄铁。村子里检察官的妻子是个懂草药的女人,而且手边也存了点草药,她一定会有你需要的东西。小姐,要是你愿意的话,欢迎从这几匹马里挑选一匹,跟我一起到村子去。”
“检察官的妻子?是邓肯太太吗?”我更加开心了,再加上逃离城堡的期待,即便只是短短离开,也令我难以抗拒。
我急忙抹了抹脸,把脏掉的手帕塞进腰带。
“走吧!”
***
即使天光幽暗多云,我还是很享受骑马下山到克兰斯穆尔村的短短路程。杜格尔也兴高采烈,我们沿路开心地聊天说笑。
我和杜格尔先在铁匠那里停下,他把三匹多余的马留在此处,让我登上马鞍坐在他背后,带我到大街上的邓肯家。邓肯家的房子是一幢半木造的四层壮丽大宅,底下两层配有雅致的镶铅条玻璃窗,窗上是钻石形状、色泽紫绿如水的玻璃。
吉莉丝开心地迎接我们,很高兴在这样沉闷的日子有人做伴。
“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想找个理由到储物室里去整理整理的。安妮,过来!”
这时,从一扇我没注意到、藏身在壁炉后方的门内,走出一位脸色犹如冬日苹果的矮个子中年女侍。
吉莉丝下令:“你先带比彻姆小姐到楼上储物室去,然后帮我们取桶泉水过来。听好,要从泉水那儿取,不要广场上的井水。”接着她对杜格尔说:“我手边有答应过要给你大哥的药酒,你跟我到厨房去一下。”
我跟着屁股像南瓜的女仆登上木阶,走进一间出乎我意料、又深又长又高、通风良好的阁楼。跟这屋子的其他地方不同,这房间配有可打开的窗子,虽然此时窗子为了抵御湿气而关着,但仍比楼下时髦但阴暗的大厅多点光亮。
吉莉丝显然深谙草药师事业的经营之道,房里配有衬上纱网用来干燥药草的木架,小壁炉上的挂钩可用于烘干药草,沿墙还有开放式的橱架,架面上的孔洞可以让空气循环流通。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正在干燥中的罗勒、迷迭香和薰衣草的辛香宜人气味。房间一侧摆着一张颇具现代感的长桌,分门别类的研钵、捣杵、搅盆、舀匙在桌面一字排开,每个都干干净净,不沾一丝痕渍。
吉莉丝过了一会儿才出现。她气喘吁吁红着脸爬上楼,笑着准备用整个下午来捣药和聊八卦。
外头开始下起小雨,雨滴飞溅到长窗上,屋内的小壁炉微微燃着小火,非常舒服。我很享受与吉莉丝为伴,她舌尖嘴利,想法辛辣讽刺,跟理士城堡内的女人们腼腆可爱的个性大相径庭,而且就一个小村子里的女人而言,吉莉丝显然受过良好教育。
她还知晓理士城堡和村子内外近十年间的大小丑闻,也不断告诉我有趣的故事。不过,奇怪的是,她没有开口问关于我的事情。也许这不是她的风格,也许她会从别人那儿找出她想知道的答案。
我留意外头街上传来的吵闹声已有好一会儿了,本以为那是周日弥撒散会后的村民喧嚷。教堂就坐落在街尾的水井旁边,而这条大街从教堂开始延伸到广场,再从广场展开成扇形的小巷小径。
事实上,在前往铁匠铺的途中,我就幻想着从高处俯瞰村子。这村子的模样就像人的前臂和手掌:大街是桡骨,沿途分布着各行各业的店面,还有小康居户的住家;圣玛格丽巷是尺骨,这是一条与大街平行、较窄小的街道,有铁匠铺、制革铺,以及其他较不光彩的店面和商铺。村子的广场就像我见过的所有广场,一点都不方正,不过是个轮廓粗略的长形空间,这里则构成手部的腕骨和掌骨,几条盖了屋舍的小巷则形成手指指骨的关节。
一如官员住所应有的派头,邓肯的宅邸就坐落在广场上,这里不仅方便,也彰显了地位之尊。不管亚瑟·邓肯处理的案件是出于公众利益还是法律所需,广场皆可作为判决之地。杜格尔解释,广场也方便对人犯“上枷示众”。他们在广场正中央的石头基座上装了一个外观朴素的木头装置,旁边有根木桩,而这桩柱的用途颇为多样,可以是鞭刑柱、五朔节花柱、旗杆,或者用于拴系马绳,视需求而定。
外头的吵闹声更响了,而且彻底失序,完全不像是刚去过教堂、正准备回家吃饭的人该有的声音。吉莉丝不耐烦地大叫,把瓮搁到一旁,开窗去看这叫嚣声到底为何而起。
我走向窗户,站到她旁边,看到在理士城堡和村子里任职、身材矮胖的贝恩神父,领着一群为了到教堂而穿上长袍、大衣、外套、软帽的群众。他押着一个年纪约莫十二岁的男孩,从男孩身上破烂的格纹裤和发臭的衣服来看,他是某个皮匠家的小孩。贝恩神父抓住男孩的颈背,不过这动作有点难以维持,因为实际上男孩的个子比抓住他的贝恩神父还高。众人隔着一小段距离尾随他俩,纷纷大声指责,好像闪电过后的隆隆雷声。
我们在窗边看着,贝恩神父和那男孩走进屋子,消失在我们下方。群众仍然聚集在门外,相互推挤,低声众口纷纷。几个胆子较大的人还将脸贴到窗边,想偷瞄屋内状况。
吉莉丝关上窗户,阻绝了底下巴望着的人群喧哗声。
“很可能是偷窃的缘故,那是制革匠的孩子。”她走回草药桌边,简短说道。
“那他会怎么样?”我好奇地问。
她耸耸肩,干燥的迷迭香在她指间被揉碎,落进钵里。“这就要视亚瑟今早消化状况而定了。如果他早餐吃得好,那这小子可能挨几鞭就了事。不过,要是亚瑟今天便秘或者胀气,”她做出嫌恶的表情,“那这小子很可能就会缺个耳朵或断只手。”
我吓坏了,心里犹豫着该不该直接干涉这件事。我是外人(outlander),而且还是个英格兰人,虽然我自认被人视为城堡居民,以礼相待,但我还是看到不少人暗地里在我所经之处打着驱邪的手势。我出面求情可能反而帮倒忙。
我问吉莉丝:“难道你不能做点什么吗?跟你丈夫说,我的意思是,你去请他,呃,宽宏大量一点。”吉莉丝讶异地停下手边的工作,抬起头来,显然从没动过要干涉丈夫的念头。
“为什么你这么在意那小子?”她质问的语气里没有敌意,而是好奇。
“我当然在意啊,他只是个小孩子。而且不管他做了什么事,罪都不及终身残废吧。”
我这个说法显然没有说服力。她扬起淡淡的眉毛,耸耸肩,朝我递来钵杵。
“要带点什么给你朋友吗?”她的眼睛转了几下,扫过架上,选了一瓶青绿色的东西,瓶上标签用细致的草体写着“薄荷精油”。
“我拿药给亚瑟吃,这期间我看看能帮那孩子做点什么。不过,有可能太迟了。而且要是那个胖神父插手,他会希望这小孩得到最严厉的处罚。不过,我还是试试吧。你继续捣,迷迭香永远都能派上用场。”
我取过吉莉丝留下的捣杵,机械式地又捣又磨,心思却不在此。紧闭的窗子隔开了雨声和底下的群众喧哗,两种声音交融为轻柔的喃喃低语。我和所有的学童一样,读过狄更斯和其他早期作家的书,他们在作品里描写了那个时代残酷无情的法律,不论犯错者年纪大小或罪行轻重,法律对所有人一律严刑以待。与书中时空相隔一两百年,安稳地读着绞死小孩或断手断脚的细节,和安静地坐在这里捣药而相隔不过数英尺之下的地方正发生这等事,感觉可截然不同啊。
如果判决结果对这孩子不利,我可以直接出手干预吗?我拿着研钵,移到窗边朝外看。人潮又多了些,小贩和主妇被聚集的人群所吸引,沿着大街走到这里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他们兴奋地转述细节,刚到的人往前推挤,不多久便融入围聚的人群。越来越多的人脸巴望地转向屋门,等候结果。
看着下方耐心地站在纷飞细雨中等待裁决结果的人群,我突然彻底懂了。我跟很多人一样,听过从战后德国流传出来的报告,以及一则则关于驱逐、集体屠杀、集中营和焚尸的故事,惊骇不已。就像许多人曾做过,或在多年后会做的那样,我心中自问:这些人怎么可以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们一定知道,一定看过运送的卡车,来来去去的尸体、围篱和焚烟,他们怎能袖手旁观?现在,我全都懂了。
这孩子在广场上的命运还不到生或死的地步,而且在科拉姆的保护下,我或许可以免受群众的围剿,但一想到自己要挺身而出,孤弱无力地对抗这帮坚决渴望以行刑见血的刺激感来纾解久候情绪、“品德高尚”的民众,我握着钵缘的手还是直冒冷汗。
人类是出于需要才群聚而居。从最早的穴居开始,无毛、脆弱、无助,除了智巧之外一无所有的人类,便是因为群居而得以存活。人类一如其他众多会被吞噬的生物,发现只要聚集的数量够多便有保护之效,而这样深植入骨的知识便是暴民统治的成因。因为数千年来,任何人或生物,要是胆敢脱离群体,甚至孤身与群体对抗,最后终将招致死亡。挺身而出对抗群众所需的不仅是不寻常的勇气,还要有超乎人类本能的某种东西。我害怕自己没有这所需之物,而恐惧即是羞愧。
在吉莉丝开门踏进房里之前,时间似乎永无止境。她手中握着一根炭棒,神色一如往常地镇定冷静。
“药草煮过之后我们得过滤一下,我想我们可用纱布包炭过滤,这方法最好。”她的语气仿佛我们先前没有进行那场谈话。
“吉莉丝,别折磨我了。那个皮匠的孩子怎么了?”我不耐烦地问。
“噢,那个啊……”她事不关己地抬起一侧肩膀,嘴角却藏不住恶作剧的笑意。最后她卸下假装的面容,笑了出来:“你真该亲眼瞧瞧,不是我自夸,我表现得还真好。所有身为人妻的挂念、女性的关爱,轻轻抚摸再加上母性的悲悯,我全都用上了。”
她夸张地说:“噢,亚瑟,我们的婚姻难道不是如此幸福吗?我得说这可不是人人都有的机运。”她的头朝橱架一歪,暂且卸下假装充满感情的面具休息一下,然后又继续:“哎呀,亲爱的,要是我们的孩子也被人这么对待,你会做何感想?这小孩一定是因为肚子饿才顺手牵羊的。噢,亚瑟,你可否在判决时灵魂秉持正义,却也心存慈悲呢?”吉莉丝坐上板凳,捶腿大笑,“这地方没戏可演,实在可惜!”
外头群众的吵闹声变了,我不顾吉莉丝在一旁沾沾自喜,走到窗边看发生了什么事。
拥挤的人群散开了,皮匠的儿子出现,缓缓走在神父和检察官之间。亚瑟·邓肯此刻全身上下满是仁慈善心,对着人群中地位显赫的几位成员点头致意。而贝恩神父活像一颗暴怒的马铃薯,棕色的脸上满是怒气。
这场小型审判移到广场中央进行,而村子里的“管锁人”——一个名叫约翰·麦克雷的男子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上前迎接。他穿着简朴雅致的暗色半长裤、外套和灰绒帽,服装和他的职务十分相称。他稍微脱下帽子,轻轻地以外套衣角挡雨。我本以为他是村里的狱卒,但实际上并不是,虽然必要时他也会扮演这个角色。麦克雷的主要任务是在村子里巡逻、检查关隘,以及必要时负责行刑。他的头衔源自系在他腰带上的木“锁”或铲子,这让他有权在周四市集上售出的每袋谷粮中抽取部分比例,作为他的报酬。
我是从“管锁人”本人身上得知这些的,几天前他到理士城堡,问我能否医治他拇指上难缠的甲沟炎。我用无菌的针头切去瘭疽,再敷上白杨苞软膏。我发现这位麦克雷先生是个语气轻柔且笑容可亲的羞涩男子。
不过,麦克雷现在可是面无笑容,一脸严肃。我想这也是有道理的,没人想看到行刑者咧嘴而笑吧。
“恶徒”被带到广场中央的石柱座前,脸色苍白,神情惊恐,不过当亚瑟·邓肯这位克兰斯穆尔教区的检察官挺着肥硕的身子,以近乎庄严的姿态准备宣布判决结果时,男孩却动也没动。
此时吉莉丝朝我耳朵说:“那笨蛋在我进去时就全招了。我没办法让他全身而退,不过已尽可能减轻刑责,他只需要被绑在颈手枷上一个小时,外加钉一只耳朵。”她好奇地越过我的肩膀向外看。
“钉耳朵!要钉在哪里?”
“咦?当然是钉在颈手枷上啊。”吉莉丝带着疑惑的目光看着我,不过随即回头看着窗外这场经过她大发慈悲插手介入后才得以减轻的罚刑。
围聚在颈手枷前的人多到我几乎看不见犯人的身影,不过群众稍微后退,让出了一点空间好让行刑者钉耳。身陷险境的小男孩脸色惨白地瑟缩着,双眼闭紧,一直没睁开,因为恐惧而全身颤抖。当钉子刺进耳肉时,他发出一声细锐高亢的惨叫,穿透闭上的窗子,听得我微微发颤。
我和吉莉丝就跟广场上多数的围观者一样,回去继续手边的工作,但我还是忍不住不时抬头看看外边。几个路过的游民状似奚落地对小男孩指指点点,朝他丢泥巴,偶然还看到一个严肃的市民趁工作空当加入道德改造的行列,以较委婉的字眼对颈手枷上的小男孩进行谴责和教诲。
距离春末天色变暗的时间还有一个钟头,我们在楼下的起居室喝茶,门上传来的阵阵捶打声,宣告有客来访。因为下雨,天色非常昏暗,几乎分辨不出云后的太阳在哪个高度,不过邓肯家以拥有一座时钟而自豪。这座豪华的装置缀有胡桃木镶板、铜制钟摆,正面还有合唱的小天使雕饰,而这装置正指着六点三十分。
帮忙洗碗碟的女仆打开通向大厅的门,不太正式地随口说:“在这里面。”詹米·麦克塔维什走进来时自动低下头,原本亮红的发色被雨淋过后已成古铜色。他穿了一件老旧破烂的罩袍抵御湿气,腋下挟着一条骑马时穿的墨绿厚绒罩袍。
在我起身把他介绍给吉莉丝时,詹米点头致意。
“邓肯夫人,比彻姆女士。”他朝窗户挥了几下,“这里今天下午好像有点事情发生。”
我望向外边,说:“他还在那儿吗?”从起居室晃动的窗玻璃望去,小男孩的身影扭曲过后仅剩一团暗色,“他全身一定都湿透了。”
“的确是。”詹米摊开罩袍递了过来,“科拉姆想你可能也会湿透,而我刚好到村子里办点事,所以他差我给你送袍子来。你得跟我回去。”
“科拉姆人真好。”我茫然地说,心里还惦记着皮匠的孩子。“他得在那里站多久?就是那个颈手枷上的孩子。”我不耐烦地再补上后头这句话,却看到吉莉丝一脸木然。
“噢,他呀。”她在对我提起这无关紧要的话题时眉头微微一皱,“一个钟头。我先前告诉过你了,现在那个执刑人也应该把他给放了吧。”
“有,我穿过林子时看到了。只是那个小伙子还没勇气把耳垂从钉子上扯下来。”詹米确认了吉莉丝的说法。
我听得下巴都掉了。“你是说,钉子不会从耳朵上拿下来,他得自己把耳朵撕扯下来才能脱身?”
“噢,对啊。”詹米漫不经心地答道,“他还是有点紧张,不过我想过不了多久,他就会下定决心动手的。现在雨下得大,而且天也快黑了,我们得动身离开,不然到时晚餐就只剩残渣碎屑了。”他向吉莉丝鞠个躬,转身准备离开。
吉莉丝对我说:“等等。既然有个又高又壮的汉子送你回去,我这儿有一箱答应带到城堡给菲茨太太的沼地甘蓝干和其他药草,也许麦克塔维什先生愿意行行好,帮忙带上?”
詹米答应了吉莉丝的请托。她差男仆去她的工作室取箱子来,同时交出开箱用的沉重锻铁钥匙。男仆离开后,她便在角落一张小写字台上忙了一会儿。当男仆把一只硕大、缀有铜条的木箱子带来时,她也刚好写完字条。她急忙在纸上撒沙吸墨,折好后以一小滴烛蜡封笺,随后把字条塞进我手里。
“这个,这是这些东西的账单。你可以帮我交给杜格尔吗?处理付款事宜的是他,别把这东西交给其他人,不然我会好几个礼拜都拿不到钱。”
“好的,当然了。”
吉莉丝亲切地抱着我,送我们到大门口,嘱咐我们注意避开寒风。
詹米把箱子固定在马鞍上时,我站在屋檐下躲雨。雨势现在更猛了,屋檐落下声音刺耳的水幕。
詹米毫不费力地扛起沉沉的箱子,我看着他宽阔的背和肌肉结实的前臂,接着又看看颈手枷那儿。尽管围观众人纷纷怂恿他勇敢点,皮匠家的儿子还是牢牢钉在那儿。我知道他绝不是什么发色亮如月光的少女,不过詹米先前在科拉姆大厅判决时的举动,让我想到或许他对这年轻人并非毫无恻隐之心。
“呃,麦克塔维什先生?”我有点犹豫地开口。没有回应,他清秀的面容没有丝毫变化,宽阔的嘴部线条还是一派轻松,蓝色的双眼专注在他忙着固定的系带上。
“喂,詹米?”我大声再试一次,这回他马上抬起头看。原来麦克塔维什的确不是他的真名,我心中暗想。
“哼?”
“呃,你块头挺大的,对吧?”他的唇弯出半笑的弧线,点了点头,显然纳闷着我心里打什么主意。
“大多数的事情都应付得来。”他的回答给了我更多的勇气,我故作没事地走近,免得被广场上闲晃的人偷听到。
“手指头也相当有力啰?”
詹米折了折手掌,笑得更开了:“哎哟,没错。你该不会是手边有栗子要我捏吧?”他低头看着我,锐利的目光中带着愉悦的神情。
我朝他身后广场上聚集的人群略略看了一眼。
“我想,这更像是要‘火中取栗’。”
我抬头看,迎上他狐疑的蓝色目光:“你办得到吗?”
詹米站着,低头看着我好半天,脸上还是笑着,接着,他耸了耸肩:“如果我骨头够长就可以。不过,你可以引开人群注意吗?插手这件事可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可看,而且我在这儿还是陌生人。”
我没料到自己的要求会让詹米陷入险境,我迟疑了,但不管危险与否,詹米似乎都勇于一试。
“如果我们走近点看那小孩,接着我在看到时昏倒,你觉得……”
“因为你不习惯见血?”詹米讥讽地挑起一边的眉毛,露齿一笑,“好,就这么办。要是你能设法倒在颈手枷旁就更好了。”
事实上,我的确对即将目睹的画面有点紧张,不过这景象却不如我先前所想的那么可怕。钉子穿过他耳朵最上方的凸缘,紧紧钉在颈手枷上。整整两寸长的钉头完全钉进耳朵,伤处几乎不见血迹。从这小男孩脸上的神情看来,虽然他不舒服且饱受惊吓,但显然没有剧痛。我心想,吉莉丝说得也许没错,从当时苏格兰整体的法律刑责来看,这是个相对仁慈的刑罚,不过对我来说,这依旧不减其残暴。
詹米刻意漫不经心地挤进围观群众,斥责地对那小男孩摇着头。他啧啧弹着舌说:“小朋友,现在尝到苦头了,对吧。”他一只大手搁在颈手枷的木缘处,假称要把耳朵看个仔细,又语带贬损地说:“哎呀,小伙子,不必这么耗时间,会有点小伤,就这样而已。来,要我帮你吗?”詹米伸出手,作势要抓住他的头发,把头一扭将他扯下。小男孩害怕得扭着身体。
我认出了詹米的暗示,朝后退了几步,故意重重踩上我身后一位妇人的脚趾。当我的靴子跟踩到她的脚拇指骨头时,她痛得放声大叫。
我喘着气说:“抱歉,我,我……我头好晕啊!请你……”我的目光从木枷撇开,转过身子,退了两三步,故作摇晃状,抓住邻人的衣袖。石头基座边缘就在六英寸之外,我紧紧抓住一个早就挑上的瘦弱女孩,拖着她一齐倒在石头基座边。
我们的裙子缠在一起,尖叫地滚在湿草地上,最后连她的上衣都松了。我夸张地手脚大张地昏倒下去,任雨水打在我仰着的脸庞上。
我的确有点喘不过气,因为那女孩跌在我身上。耳边听着围聚过来的人群关心地絮叨,我努力想吸气。推测、猜想、感叹,众人议论纷纷的声音落在我身上,比从天而降的雨滴还厚重,不过,扶我坐起的是并非陌生的臂膀,我睁眼看到的是一双眼神极为担忧的蓝眼睛。詹米微微偷眨着眼,意味着我已完成任务。我看到制革匠的儿子耳朵包着布巾,在众人因为忙着看新上场的好戏而无暇注意时,一溜烟地跑回住处。
我被慢慢扶起,带往邓肯家。他们给我喝了白兰地、热茶,还给我温暖的毯子和周到的关心。一直到詹米不顾村民和主人的告诫,坚称我们非走不可,把我从躺椅上拉起来径直走向大门时,他们才愿意让我离开。
我和詹米再度共乘一马。我坐在他前面,用牵绳领着我自己的马,想谢谢他出手相助。
“姑娘,这没什么。”他婉拒了我的谢意。
“但那对你来说是件冒险的事啊。我在开口请你帮忙时不知道这会让你身陷险境。”
“噢。”詹米含糊地答道。一会儿之后,他有点淘气地问:“你总不会希望一个外地来的小姑娘都比我更勇敢吧?”
当阴暗的暮色开始笼罩路面,詹米策马疾行。我们在回家的路上没再多说什么。抵达理士城堡后,他在城门前把我放下,刻意正经八百地说:“晚安了,外地来的女士。”我感到我们的情谊不只是在苹果树下闲聊,而是变得更加深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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