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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3 野火

罗杰迷迷糊糊地醒来,烟味在喉咙里呛得厉害。他咳了一下又沉入睡梦里,脑海里满是关于煤灰的壁炉和烧焦的香肠等支离破碎的画面尽数退入迷雾之中。一上午在密不透风的灌木与甘蔗丛中行进,他累坏了,吃了顿极简的午餐,他便在河边的黑柳树荫下躺平下来,准备休息一小时。
流水的声音催人入眠,他差不多陷入了又一次熟睡之中,却被远处的尖叫拉回现实,直直地坐了起来,眨了眨眼睛。尖叫重复了一次,遥远却很响亮。是骡子!
他站起身,踉跄着朝声音跑去,这才想起他的皮包,那里面放了笔墨、半条链子和珍贵的勘测记录。他冲回去抓起那包袱,流水奔过浅滩,奔向克拉伦斯疯了似的喊声,皮绳串着的星盘沉沉地在他胸前晃荡。他将星盘塞进衬衣里面,免得它被树枝挂到,同时绝望地寻找着来时的路。
有烟——他确实闻到了烟味。他咳出了声,为忍住咳嗽差点儿呛着了。每次一咳嗽他的喉咙就会疼,是种灼烧的疼痛,就好像喉咙里的伤疤组织在撕裂一般。
“来了!”他用气声对着克拉伦斯的方向说着。即使他能放声喊也于事无补,就算他喊得出声,穿透力跟克拉伦斯也没法比。先前他是把那骡子拴在甘蔗林边缘的一片草地上的,之后进了林子他也没走太远。
“又来了,”他嘟哝着,用自己的体重撞向一排甘蔗,意欲冲破其阻碍,“又叫了……见鬼!”天色很暗,刚刚睡醒又这么跌跌撞撞地过来,对于身在何处他实在一无所知,只知道克拉伦斯在哪儿。
该死,发生什么了?烟雾的气味明显越来越厉害,他开始摆脱睡意和恐慌,头脑渐渐清醒了,他意识到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这些鸟儿,通常在中午前后总是睡意惺忪的,此时它们激动地扑棱着翅膀,在他脑袋周围大声而混乱地啼叫着。风不安地穿过甘蔗林,吹动着破败的枝叶,他感到一丝热气扑面而来——不是闷热的甘蔗林里无处不在的湿热气息,而是一种干燥而热烈的感触,拂过他的脸颊,却让他感到一股荒谬的寒气穿透了他的脊梁。神圣的基督啊,这个地方着火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执意让自己冷静下来。身边的丛林是活的,热风在移动,吹动着干枯的甘蔗,驱赶着成群啼鸣的小鸟与鹦哥如大把亮丽的彩纸般飞涌着穿过枝叶。灰烟侵入了他的胸腔,抓紧他的肺叶,燃烧着,阻挡着他全力呼吸。
“克拉伦斯!”他竭尽全力嘶声大喊起来。没有用,在甘蔗林不断升温的躁动中,他都听不见自己了。骡子的喊声也一点儿都听不见了。那头蠢东西不会已经被烧成驴干了吧?不会的,没准它反而早已挣断了破拴绳,逃离了危险。
有什么东西扫过他的腿边,他及时低下头,看见一头光溜溜的负鼠拖着鳞片覆盖的尾巴,快步走进灌木丛里。这个方向够好的,他心想着,便紧随其后地钻进了那风箱树丛。
近旁有什么东西正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是一头小猪窜出了一片冬青木,穿过他跟前,朝左边去了。猪和负鼠——哪个才更以方向感强而著称?他犹豫了片刻,跟着猪去了,它足够大的个头更能够帮他开路。
怪热闹的一条小道呢!草丛里间或有小片小片被踩秃了的泥土,点缀其间的野兰花如小颗珠宝般亮眼,精致得令他惊叹——这种时候,他怎么竟会注意这些?
烟越来越浓了。他不得不停下来咳嗽,几乎得团起身子紧抱住自己的咽喉,仿佛那样就能确保喉部组织不受损害,仿佛双手可以阻止它的撕裂。眼泪往下淌着,他挺直身子发现小道不见了。一缕烟飘来,惊恐瞬时间抽紧了他的五脏六腑,钻在低矮的植被之间,他逐渐地开始循着烟雾的来势用鼻子细细探索起来。
他狠命地握了握拳头,好让自己感觉到短短的指甲掐入掌心,用痛觉集中起心智。他闭目敛神,侧耳倾听,缓缓地调整着前进方向。他把脸转向左右两侧,寻找新鲜气流,寻找热度的感觉——寻找能告诉他去往何处才能远离大火的任何头绪。
什么都没有。或者说,头绪太多。烟雾已经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滚滚黑烟越积越厚地匍匐在地表,满溢到树丛之外。他已经能听见大火的声音,嗑嗑地,像有人在笑,那种从沧桑的喉头发出的低沉的喘息。
柳树!他满脑子开始想着柳树,他记得它们就长在不远处,能越过摇曳的甘蔗林依稀看见。柳树近水而生,那里一定就是小河。
当他最后抵达水边时,一条红黑相间的小蛇滑过他脚边,但他几乎没怎么注意。除了对大火的恐惧,他已无暇惧怕任何别的东西,他扑进小溪中央,踉跄地跪倒双膝,佝偻着把脸凑近到水面上。
有风,就在那儿,从水上吹来的凉风。他开始大口呼吸,以至于呛到再次咳嗽起来,咳到浑身震颤,咳到那种撕裂的痉挛。哪边?该去哪边?这条小溪迂回地流过几英亩的甘蔗与湿地丛林,顺着某一个方向他能直达低地——兴许能逃离大火,不然起码能到达开敞地带——起码能看得见,起码能跑起来。顺着另一个方向则是大火的源头。可是,抬头所见无不是黑暗的阴云,该去哪边从何可知?
他用双臂紧抱住自己,试图停止咳嗽,这时他摸到了那鼓鼓的皮包。里面是勘测记录。该死!他可以接受死亡,但无法接受来自这么多天艰辛劳动的记录付之一炬。他磕磕绊绊地来到溪边,用双手在软软的泥地里疯狂地刨了起来。大把大把又长又硬的草被他撕扯出来,那是连根拔起的马尾,在他手里一节节地断开了,他不顾一切地将草段扔至脑后,继续挖掘,急促的呼吸在胸中呜咽。
四周火热的空气在他的肺里灼烧,他把皮包塞进刚挖好的潮湿的坑里,伸长双臂抓出坑里的泥土往回扒拉着,舀出的泥土贴在皮肤上很舒服。
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手,他本该大汗淋漓才对,但汗水还没到达皮肤表面就已经干了。大火近在咫尺。石头!他需要些石头来做个标记——石头是烧不毁的。他冲进溪流,在水面下摸索起来。天啊,好凉,好湿!感谢上帝!他抓起一块绿色而黏腻的大石头,向岸边扔去。又是一块。一把小石头,他也绝望地一并拿来。一块大的、一块扁的,再来一块——好了,应该够了。大火要过来了。
匆匆地垒好一个石堆,他将自己的灵魂交予仁慈的上帝,便再次投身溪流,开始逃离。挣扎着、喘息着,一再地被脚下滚动而湿滑的石头绊倒,他坚持跑着,只要那颤抖的双腿能带他跑多久,他便跑多久,直到浓烟侵入他的咽喉,占领他的头颅、他的鼻腔、他的胸腔,直到他窒息,直到他咽喉里的那道伤疤像一张魔爪,挤出了最后的一口气,只留下眼底被闪闪火光映红了的一片漆黑。
……
他在搏斗。意欲挣脱绞索,挣脱手腕上的束缚,挣脱那压垮他胸腔并封锁他咽喉的茫茫黑洞,赢回宝贵的最后一息。使尽浑身气力,他挣脱了,他在地上打起滚来,双臂自由了。
这时,他挥动的手打到了什么东西,软软的,还惊讶地喊了一声。
接着,有几只手搭上他的肩膀和双腿,于是他坐起身,视野支离破碎,胸廓上下起伏,呼吸艰难。背后有什么东西猛击了他,他呛了一下,咳嗽起来,直到大口吞进了足够的空气,才真正咳到体内深处焦灼的核心,终于一大口黑痰从胸口咳出,在他的舌头上感觉温热黏稠,有点像腐烂的牡蛎。
他把痰吐掉,苦胆汁涌上咽喉,灼烧着他已被挤压得生疼的喉管,令他哽咽抽吸起来。他又吐了一口痰,大口吸入空气,喘息着坐直了身子。
迷失在呼吸与空气之中的奇迹世界,他没有工夫注意任何其他东西。只知道周围有人声,黑暗中有些模糊的脸,一切都散发着焦煳的气味。什么都不重要,除了灌入他胸腔的氧气——此刻那氧气正令他每一个干瘪的细胞犹如浸饱水的葡萄干一般充盈起来。
他觉得嘴上有水,他抬起头,努力眨着眼睛看个究竟,眼泪流了出来。他的眼球感到灼痛,光与影搅混在一起,他使劲眨着眼睛,温暖的泪水润泽了他生涩的眼睛,顺着他的脸颊流淌而下,冷却了他的肌肤。有人端着杯子捧到他的唇边,是个女人,脸上黑黑的,抹着烟灰。不,不是烟灰。他又眨眨眼,眯眼细看了一下,再眨了眨眼。她本就是个黑人。奴隶?
他咽了一小口水,不太情愿地让吞咽打断了他的呼吸,哪怕为了他饱受蹂躏的咽喉能体会到凉爽的快感。不过这水倒是不错——非常不错。他的双手不自觉地抬起来捧住了杯子,令他颇感惊讶。他以为折断的手指和麻木的皮肉会很痛,但他的双手很完整,很管用。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脖子上的空洞,以为会很痛,以为会摸到那根琥珀哨管——却难以置信地摸到了完整的肌肤。他吸了一口气,空气咝咝地进入鼻腔,流向咽喉深处。整个世界在他周围星移斗转着,然后重新对准了位置。
他坐在一间摇摇欲坠的小屋里。屋里有几个人,门口还有更多人窥视着里面的动静。他们中大部分是黑人,每一个都衣衫褴褛,每一张脸都毫无友善之意。
喂他喝水的女人显得很害怕。他努力朝她微笑,又咳嗽了一声。她额头绑着破烂的布条,抬头瞧了他一眼,只见那眼白里布满血丝,肿着的眼皮红红的。他凭感觉断定自己看上去一定半斤八两。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浓烟,他能听见远处有甘蔗受热炸裂的声响,还有将熄的大火隆隆的低鸣。近旁某处响起一声惊恐的鸟鸣,随即又马上沉默下来。
门口有人在对话,耳语着发出咝咝的齿音。说着话的——不,是吵着架的——男人们时不时看他一眼,脸上都写满了恐惧和怀疑。外面开始下雨了,他倒是闻不出雨的味道,但有凉风吹上他的脸颊,听得到啪嗒啪嗒的雨点掉在屋顶和外边的树上。
他喝干了剩下的水,把杯子还给那女人。女人畏缩着,好像觉得他受了什么污染一样。于是他把杯子放在地上,向她点点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自己手臂上的毛发烧焦了,一碰便化成了灰。
他努力地辨认听到的字眼,但全都叽里咕噜的听不懂。他们说的不是英语,也不是法语或盖尔语。他记得威尔明顿集市上有人从查尔斯顿带来卖的新孵的乌鸫,他听见那些鸟儿之间就说着这种嘶哑而诡秘的低语。是种非洲的语言——或者不止一种。
他的皮肤有几处起了水疱,感觉火烫发疼。小屋里的空气闷热得让他直流汗,汗水和着眼泪淌下脸颊,但意识到某些事实之后,他的脊柱尽头感到一阵寒意。此地不是种植园——如此的深山之中是没有种植园的。此地的住家如此孤立,不可能有钱蓄奴,更不用说这么多奴隶了。印第安人里有蓄奴的——但没有黑奴。
可能的答案只有一个,他们的行为表现也证实了这点。他们是逃亡的黑奴,那么,自己究竟是被俘虏了,还是被拯救了呢?这里竟秘密地生存着逃亡的奴隶。
他们的自由——甚至生命——都取决于这里的私密性。而他坐在这里,便是个活脱脱的威胁。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是多么岌岌可危,他觉得内脏都冻结了。他们是不是把他从大火里救出来的?如果确实如此,根据门口那些人脸上的表情判断,他们此时一定在后悔不已。
争论者之中有一个人离开了人群,来到他面前蹲下,推开了那个女人。窄长的黑眼睛打量起他,目光从他的脸移到胸口,又移回他脸上。“你是谁?”
他不觉得来势汹汹的提问者问的是他的名字,他问的是罗杰的企图。罗杰脑海里闪过各种可能——哪种答案最可能保住他的性命?
不应是“猎人”——如果被当作孤身而行的英格兰人,他们肯定会杀了他。他可以假装是法国人吗?法国人对他们来说不会显得那么危险。也许吧。
他用力眨眨眼睛,视野清晰了,“我是个法国人——旅行者。”他用法语刚一开口,便感到胸口中央一阵剧痛,令他不得不抽吸起来。
在大火中他被星盘的金属表面烫伤了,迅速生成的水疱压在星盘下破裂之后,流出黏稠的液体将那玩意儿粘在了他的身上。这会儿他一动,星盘的重量令它撕开受伤的皮肤,脱落下来,徒留当胸一块血肉模糊的伤口。
他伸出两个指头小心地从领口拉出皮绳。
“搞勘……测的。”他嘶哑地说,强行从喉头绞结的烟灰与伤疤之下吐出这几个音节。
“哈奥!”
提问者眼盯着金色的星盘,眼睛鼓了出来。门口的人们互相推挤着,都想凑上来看个究竟。
有人伸手抢过星盘,从他脑袋上把东西拉了下来。他没有护着不给,只是坐着没动,想利用他们专注于花哨玩意儿的当儿慢慢地站稳脚跟。他努力睁开眼,尽管想紧闭双眼的冲动几乎难以抗拒,即使那门口柔和的日光都令他的眼睛痛苦不堪。
有人看了他一眼,说了句尖厉的话。于是立刻有两人拦在了他与房门之间,充血的眼珠像蛇怪巴西利斯克一样锁定在他身上。捧着星盘的男人喊了一声,是个名字,他心想,随即门口响动起来,有人推开了人群。
进屋的女人看起来与其余的人并无二致,身着被雨淋湿的破烂衬裙,头上绑着一条遮住头发的方巾。但有一点却与别人大为不同,伸出衬裙来的细胳膊细腿透着白种人饱经风雨的那种肤色,黝黑而带着点点雀斑。她一边走向小屋中央,一边瞪着罗杰,视线始终没离开他。只有当星盘沉沉地放到了她的手里,她才被迫移开了目光。
一个骨瘦如柴的高个儿独眼男人推搡到人前,他走近那女人,手指着星盘,说了句似是疑问的话。女人缓缓点着头,描摹着圆盘周围的标记,表情痴迷不解。接着她把圆盘翻了个面。
罗杰注意到她看见盘上刻字的时候,双肩僵直了,一道期冀跃出胸中:她知道刻字的意思。她认出了那个名字。
先前对这些人是否明白勘测者的意思,罗杰大胆地赌了一把,赌他们明白这个词意味着有别人在等待他勘测的结果——意味着如果他回不去的话,那些人可能会前来找他。从他们的立场来看,杀死罗杰也许没什么好处,如果会有别人前来搜索的话。但假如那女人认识“詹姆斯·弗雷泽”呢……
女人朝罗杰突然抛来一个严厉的眼色,与她先前犹豫不决的样子大不相同。她慢慢走近罗杰,却没有明显的恐惧。
“你不是詹姆斯·弗雷泽!”听到她的话,罗杰震了一下,她咬着舌儿却字字清晰的口齿令他非常吃惊。他眨眨眼,又眯起眼来,缓缓站起身,用手掌挡住门外耀眼的日光。
说她是二十至六十岁之间的任何年龄都有点像,虽然她鬓角的浅棕色头发尚未显出任何灰白。她脸上有皱纹,但罗杰觉得那些是来自艰苦与饥饿,而不是岁月的皱纹。他有意对她一笑,女人的嘴角条件反射地提了提,露出犹疑的笑容,却足以让他看见了那两个碎成斜角的门牙。罗杰眯着眼找到了她一边眉骨上细细的刀疤。比起克莱尔的描述,她瘦多了,但这也并不奇怪。
“我不是——詹姆斯·弗雷泽。”他嘶哑地表示赞同,却不得不打住了咳嗽起来。又咳出好多煤灰和黏液,他清过了嗓子,礼貌地侧转身把痰吐掉,然后转回来对她说,“不过你是……范妮·比尔兹利……对吗?”
虽然有门牙的特征,罗杰起先还不太肯定,但那女子一听到罗杰的话脸上闪过的震惊表情足以作为确凿的证据了。独眼男子也知道这个名字,他立刻上前抓住女人的肩膀,其余的人威逼地靠了上来。
“詹姆斯·弗雷泽是……我妻子的父亲,”他赶忙说道,趁人群尚未动手擒他,“你想知道——关于孩子的情况吗?”
怀疑的表情从她脸上消失了。她没有动,但是她眼里泛起的那种饥渴令他不得不鼓足了勇气才没往后退缩。
“范妮?”高个子的手仍旧摁着她的肩膀,他走近她,独眼充满狐疑地在女子与罗杰之间来回忽闪。
她用非常轻的气声说了句什么,伸手盖住了肩上男人的那只手。他的脸突然一片苍白,好像用石板擦抹去了一切表情。女人转向他,望着他的脸,迅速而急切地低语起来。
小屋里的气氛发生了变化,压迫感依然存在,但迷惘的情绪混入了先前凶险的整体感觉。头顶雷声隆隆,盖过了雨声,但没有人在乎。门口的男人们面面相觑,然后愁眉苦脸地望着低声争执着的那对男女。一道静默的闪电将门外的人群投入黑影里。喃喃的话音从外面传来,充满困惑的声音。雷霆又至。
罗杰一动不动地站着,积蓄着所有的气力。双腿软得跟橡皮似的,呼吸虽仍是值得庆幸的事儿,但每一口气都在肺部灼烧刺痛。如果非得奔跑,他既跑不快也跑不远。
争执突然停了下来。高个子转过身,朝门口做了个严厉的手势,说话间令人群发出了惊讶而不满的嘟囔声。不过大家还是走了出去,只是怨声载道地走得很慢。一个头发系着绳结的矮子回头瞪了一眼罗杰,龇牙咧嘴地将手掌在脖子前一划。罗杰颇为惊异地发现他一排锯齿状的牙全都被锉出了尖角。
那破落的门还没被关上,女人便抓住了罗杰的袖子。
“告诉我!”她说。
“别这么……急,”他又咳嗽了一阵,用手背抹去嘴上的唾沫。他的喉咙生疼,每字每句被强行从燃烧的胸口吐出来,“你放……我走。我就……告诉你。全告诉你。”
“告诉我!”
她的手指狠狠掐进他的胳膊,双眼被烟熏得满是血丝,棕色的虹膜像煤球般闪出光来。他摇摇头,继续咳起来。
高个子把女人推开,一把攥紧了罗杰的衬衣。什么东西在罗杰眼前闪着暗光,太近了他都看不清楚,只闻到刺鼻的焦味里有一股腐烂的牙齿的恶臭。
“你告诉她,伙计!不然,我就挖了你的肚子!”
罗杰举起前臂顶在两人之间,吃力地将他一推,自己踉跄了几步。
“不,”他固执地说,“你放……我走,我就……告诉!”
男人犹豫着蹲在地上,摇摆在手里的尖刀迟疑地画着小小的弧线。他朝女人挑挑眉毛。
“他真的知道?”
女人的目光没有从罗杰脸上移开。她缓缓地点点头,继续瞪着他。
“他知道。”
“那是个……女孩。”罗杰平静地看着她,忍着没有眨眼睛,“这点……你自己也……知道。”
“她活着吗?”
“放我……走!”
她个子不高,长得也不壮,但她急切的劲头似乎充满了整个小屋。事实上她在颤抖,双拳紧握在身体两侧,继续怒视了罗杰几乎有一分钟之久,最后转了个身,用那怪异的非洲语言对男人凶狠地说了句什么。
他试图争辩,但毫无用处。女人的一连串话就像消防水龙头里朝他喷出的水柱,他沮丧地扬了扬双手表示投降,接着伸手扯下女人头上的布条。长长的手指迅速解开布条的结,将它弄成蒙眼布的形状,嘴里一直喃喃低语着。
男人用布蒙上了罗杰的眼睛,罗杰眼前的最后一幕是范妮·比尔兹利——好多根油腻的小辫子披散在肩头,目光仍旧炯炯地注视着他,像大火中燃烧的余烬。碎裂的门牙露在那里,若非情不得已,罗杰觉得范妮一定会咬他一口。
……
他们最后脱身是在许多争执之后。有好长一段路,愤怒的声音团团包围着他们,不断有手上前扯着罗杰的衣服和四肢。但独眼人仍是掌握着刀的那个。罗杰听见一声喊,近旁开始有脚步在踢踏,有身体在扭打,随即是一声尖叫。然后喧闹声没了,上前扯他的手也没了。
他们继续走着,他的手搭在范妮·比尔兹利的肩上由她引路。他觉得他们的聚落很小,起码他们非常快就被树木包围了。树叶擦过他的脸颊,烟雾弥漫的热空气令树木汁液的松香味格外显著。雨仍旧下得很大,但烟味无处不在。地面起伏不平,层层叠叠的枯枝烂叶间杵着些石块,间或还点缀着树桩和断落的枝干。
这对男女不时交谈几句,但很快又沉默下来。罗杰的衣服越来越湿地贴在身上,行走间马裤的接缝擦着很疼。蒙眼布绑得紧到看不见任何东西,但边缘有点漏光,让他可以判断出天光的变化。他觉得离开小屋时是刚过下午三四点,当他们最后停下来,天几乎全暗了。
蒙眼布被摘下时,他眨了眨眼,瞬时涌上眼前的亮光弥补了光线的不足。时间已是迟暮。他们所站的那片空地已被黑夜灌得半满。他抬头望见群山之上的天际泛着橙红的炽热光芒,照亮着迷蒙的烟霾,仿佛世界本身仍在燃烧。穿过头顶已散的云层可以看见一片纯净的蓝天,柔美而明亮,闪着黄昏的点点星光。
范妮·比尔兹利面对着他,在栗树高耸的华盖之下显得更加矮小了,但决绝的样子却丝毫没比在小屋的时候减弱。
这个问题他已经思考很久了。该告诉她孩子在哪儿吗?还是该声称他不知道?一旦她知道了,她会试图要回小姑娘吗?果真如此,结果会如何——对孩子,对这些逃亡的奴隶——对詹米和克莱尔·弗雷泽,又会如何?
就比尔兹利农庄里所发生的一切,除了比尔兹利本人死于中风的简单事实,弗雷泽夫妇只字未提。就罗杰对他俩的熟悉程度,他却完全能够从克莱尔的愁容与詹米的漠然之中得出无声的结论。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范妮·比尔兹利却知道——对此弗雷泽夫妇很可能希望不被发现。如果比尔兹利的太太重现布朗斯维尔,意欲索回女儿,人们一定会发问——问题的答案也许对谁都没有好处。
然而,炽烈的天空在她脸上映出了火光,面对那双燃烧的眼睛里饱含的饥渴,罗杰无法说谎。
“你女儿……很好。”罗杰很肯定地开始说道,她发出一个小小的宛如窒息的声音,来自咽喉深处。直到罗杰讲完了他所知的一切,泪水已在她脸上的煤灰与尘埃之间流成了河,但她仍瞪大了眼睛注视着他,仿佛一眨眼就会错过什么至关紧要的话。
男人退后了一些,警惕地望着风。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女人身上,虽然也时不时看看说话的罗杰。最后,他站到女人身边,一只独眼与她的眼睛同样闪闪发亮。
“她有钱?”他问,话音里的抑扬顿挫像西印度群岛那儿的人,肤色则像深黑的蜂蜜。他本该很英俊,若不是因为某次事故夺走他一只眼睛,而今那扭曲耷拉的眼皮子底下徒留下一个皮肉铁青的空洞。
“是的,她……继承了……亚伦·比尔……兹利的财产,”罗杰向他保证说,讲了这么久的话,呼吸都在他喉咙里嘶叫起来,“在弗雷泽先生……监督下。”他与詹米两人都出席了孤儿法庭的听证,詹米为女孩的身份做了证人。理查德·布朗夫妇接受了孩子——和她的财产——的监护权。他们为姑娘取名“艾丽西亚”——此间用意有多少是感怀,多少是愤恨,罗杰也不得而知。
“不管她黑人?”罗杰看见黑奴的独眼闪过身旁的范妮·比尔兹利,又移开目光。比尔兹利太太听出了他话音里的迟疑,转身像毒蛇猛攻一般对着他。
“她是你的!”她说,“她不可能是他的,不可能!”
“是啊,你说的,”他答道,脸色阴沉下来,“他们会给黑女孩钱?”
她蹬了一脚,土地没发出任何声响,于是她打了他一巴掌。男人挺挺身,把脸转向一边,除此之外并未试图逃避她的盛怒。
“你觉得如果她是白人我会离开她吗,我会吗?如果她有可能是白人?”她喊叫起来,用拳头打他,一拳接一拳地打着他的手臂与胸口,“我不得不离开她,都是因为你,都是你!你和你见鬼的黑皮!上帝诅咒你——”
最后是罗杰控制住了她挥舞的手腕,顶住她的挣扎牢牢抓紧,任她哭号到声嘶力竭,直到泪水纵横地瘫软在地。
那奴隶眼看着这一切,一脸介于羞愧与愤慨之间的表情,向她轻轻抬起了双手。那极其微小的动作,此时却已足够。女人立刻从罗杰边上转过身,扑进爱人的怀抱,偎在他的胸口抽泣起来。他尴尬地将双臂怀抱住她,把她搂紧了,光脚丫子来回踏着步轻轻摇摆着。他显得有些怯懦,却不再愤慨。
罗杰清了清嗓子,生疼的喉咙令他龇起了牙。奴隶抬头看着他,点了点头。
“你走吧,老弟!”他轻声说。没等罗杰转过身,他又说,“等等……真的,老弟,小孩都好?”
罗杰点了头,感到一种难言的疲倦。先前支撑着他的无论是肾上腺素还是自我保护,现在都已消耗殆尽。炽烈的天空已经灰飞烟灭,剩下的空洞里一切都在渐渐褪色,渐渐模糊,融入黑暗之中。
“她……很好。他们会照……顾好她的。”他搜肠刮肚地想再说些什么,“她……很漂亮,”最后他说了这个,声音也几乎耗尽了,只剩下耳语,“漂亮的……小姑娘。”
男人的表情变了,僵持在尴尬、沮丧与快乐之间。
“哦,”他说,“那像妈妈,一定。”他轻拍着范妮·比尔兹利的背,非常温柔。范妮已经不再哭泣,只是站着将脸贴于他的胸膛,静止无声。天色几乎全黑了。黄昏的深处,一切色彩都已被层层滤尽,她的皮肤同他的已看不出区别。
男人身上只有一件破烂的衬衣,湿透着,斑驳地透出黑色的肤色。腰间倒是系着一条绳索,一个粗布袋子挂在上面。他用一只手摸摸袋子,取出星盘并递给了罗杰。
“你不想……留着它?”罗杰问。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云间,万物都开始显得遥远而朦胧,传到耳边的话音也似乎隔着一层棉絮。
前奴隶摇摇头。
“不,老弟,我拿它做啥?还有,”他接着说,嘴角翘得有些狡黠,“就是没人来找你,老弟,这东西有主人来找它,没准。”
罗杰拿起沉重的星盘,把皮绳挂上脖子。挂了两次才挂上,胳膊像铅一样。
“没有人……会来找的。”他说着便掉转身走了,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或者去往何方。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看,但黑夜已经吞噬了他们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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