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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2 黑云压顶

罗杰汗涔涔地穿过林中那片长满枫香木与栎树的密林,水就在附近,虽然听不见水声,但他已闻到溪水边常见的植物散发出的那种甜甜的树脂香。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甚至不知道那种气味来自什么植物,但他闻得出来。
包袱的带子卡在树枝上了,他使劲一拉,一大片金黄的树叶散落下来,犹如蝴蝶飞舞。他期待着溪水的来临,不仅仅为了水,尽管他确实很需要水。夜晚越来越冷,但白天仍旧很暖和,中午以前他就把水壶喝空了。
比起水来,他更急需新鲜空气。在这片低地深处,山茱萸与月桂树浓密得可以遮天蔽日,偶有阳光射进来时,却又有及膝高的茂盛草木和尖利的冬青树叶阻碍着他前进。
他此行带了骡子克拉伦斯,因为骡子比马更适于行走这样的荒山野岭,但有些山岭对骡子来说也太过艰难。所以他把克拉伦斯留在了高处,让它背着鞍囊与铺盖蹒跚向前,而他自己则只身穿过灌木去前方站点读取勘测数据。
一只木鸭突然冲出他脚边的矮树丛,拍打着翅膀几乎让他停止了心跳。他站定下来,脉搏还在耳际轰响,一群艳丽的小木鸭便叽叽喳喳地穿过林子,俯冲而下,好奇而友善地瞪着他,少顷,不知又是什么令它们一惊而起,成群地尖呼着,如一片色彩鲜艳的利箭飞出了树林。
天很热。他脱下外套,把袖子绑在腰间,用衬衣袖口擦了擦脸便继续向前推进,星盘沉沉的,用一根皮绳挂在他脖子上。从山顶上,他可以俯瞰迷雾缭绕的深谷和林木丰饶的山脊,想到自己竟能拥有这样一片土地,不禁心生某种略带敬畏的喜悦。下到山里,摸爬滚打在狂野的藤条、扎人的狐尾草,还有杆杆高过头顶的浓密灌木之间,关于所有权的想法变得颇为荒谬——这样一个鬼地方——这原始沼泽——竟也能为人所有?
所有权是一回事,现在他只想测完这片林子,回到高处去。即便这原始森林的巨树让人感到渺小无比,人在这隐匿的空间里还是可以饱览一切。巨大的鹅掌楸与栗子树展开的枝蔓构成遮蔽大地的高大树冠,其下所生便尽是些细小的生物了——成片成片的是精巧的野花、兰草、延龄草,加上林间纷纷飘零的大把落叶,使人所到之处无不像脚踩着几英寸厚的柔软地毯。
无法想象这样的地方竟会改变——但它已经改变了,或者说终将如此。他清楚地知道这点,不如说,那是他亲眼所见!他曾驱车开过某条高速公路,径直穿过一片曾与此地几无二致的地方。他知道那样的改变总有一天会发生,但当他在漆树与鹧莓丛生的荒野里艰难前行时,他更清楚地知道,这个地方可以毫不犹豫地把他吞噬干净。
不过,对他来说,荒野本身纯粹骇人的规模却具有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身处于这些巨树与众多的野生动物当中,他找到了某种和平,能让他忘记自己淤积在胸的千言万语,忘记布丽安娜眼里无声的忧虑,忘记詹米的评判——他的评判总是隐而不发,却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一般永远挂在那里。也是这种和平,让他忘记那些或是好奇或是怜悯的目光,忘记开口讲话那始终缓慢而痛苦的努力,忘记对歌唱的记忆。
他想念大家,特别是布丽和杰米。他很少做任何有意义的梦,不像布丽——此刻她又在梦记录里写着什么吗?——不过今早醒来时,他清晰地记得梦里的杰米正趴在他身上,就像他总是喜欢的那样,好奇地这里戳戳那里捅捅的,然后他轻轻地拍打起罗杰的脸颊,并开始探索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和嘴巴,仿佛在寻找他失落的语言一样。
开始勘测的头几天,他根本没有开口,没有必要开口令他极其放松。现在,他又开始讲点什么了,虽然不喜欢那粗哑而撕裂的嗓音,但他并不太在意,因为没有人会听到。
他听见汩汩的水声了,渐渐地又听见溪水冲刷岩石的声音,于是他冲过一排柳树苗,直到发现水流就在自己脚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他跪下喝了水,又洗了洗脸,然后在岸边挑选好了几处测量点。从肩上的包袱里掏出记录本、墨水和羽毛笔,接着,他取出了藏在衬衣里的星盘。
又有一首歌侵入了他的脑海。它们总是趁他不备偷偷出现,旋律会在他的内耳中歌唱,像那岩石上的海妖,随时会把他唱得粉身碎骨。
不过不是这首。他暗自笑了笑,一边拨动着星盘的指针,瞄准了对岸的一棵树。那是首儿歌,是布丽教杰米数数时唱的,就像那些一旦侵入你头脑便不肯离开的讨厌的歌曲一样。他读取了刻度并记录在册,一边轻声吟唱起来,不去管那声音有多么扭曲破碎。
“蚂……蚁们一个接一……个哟!”
五千英亩土地。他要这么多干吗?他该怎么办?!
“下了地去躲……雨喽!吼,吼,吼……”
……
我很快发现为什么我的名字对扎扎维似乎有特殊意义。原来这个村庄名叫克莱农邑——意为渡鸦镇。我们骑马进村时,我没有看到任何乌鸦,但听见有一只在树上嘶哑地啼叫。
村子坐落在一个迷人的地方,一座小山脚下的狭长的河谷。村庄本身包裹在几片不起眼的农田与果树林中。一条不大不小的溪流穿行其间,从一处小瀑布跌落而下,经峡谷流向远处一大片貌似竹林的所在——他们管它叫甘蔗丛林,午后的阳光照耀着那片高大而茂盛的甘蔗,金光闪烁。
我们受到了村民们亲切热忱地欢迎,慷慨的款待与娱乐活动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二天下午,我们应邀参加了一个在我看来是以求神为目的的仪式,祈求某位负责狩猎的切罗基神灵,保佑并促成第二天即将出发搜索鬼熊的远征活动。
在遇见杰克逊·乔利之前,我从没想到印第安萨满之间的天赋才能竟与基督教神职人员内部一样参差不齐。此前我也遇到过这两类人中的好多实例,但语言上的奥妙使我未曾意识到萨满之职并不能保证某人一定能拥有任何人格魅力、精神力量或者布道天赋。
在彼得·布尤里的岳父家中,随着一种僵硬的神色渐渐在满堂的人们脸上扩散开来,我才发现无论杰克逊·乔利有多大的个人魅力,无论他有多大能耐与精神世界联系交流,遗憾的是,他太缺乏最后的那项布道天赋。
当这位萨满身披一件类似披肩的红色绒毯,头戴一张貌如鸟脸的雕刻面具,在炉火前站定的那一刻,我便注意到聚会人群中已经显出些许无奈的表情。当他开始高声却全无抑扬顿挫地说起话来,我旁边的女人便长叹一声,将体重沉沉地转移到另一条腿上。
叹气是有传染性的,但还比不上打哈欠那么有感染力。不出几分钟,我周围一半的人都痴痴地张大着嘴,困得泪水直流。我自己哈欠打得下颌肌都酸了,一看詹米,发现他正像猫头鹰一样把眼睛眨个不停。
乔利无疑是个真诚的萨满,但看着却着实令人生厌。唯一被他的祈愿深深吸引的人似乎是坐在布丽安娜怀中张口结舌的小杰米。
那首猎熊的歌谣曲调很单一,无休无止地重复着“嘿!哈吁呀哈尼哇,哈吁呀哈尼哇,哈吁呀哈尼哇……”加上一些略有变化的片段,每段最后以一声振奋人心的——或者说是恐吓人心的——“哟嗬!”告终,似乎我们喝罢一瓶朗姆酒即将向加勒比海扬帆起航一般。
不过,人们看起来都对唱歌更有热情,最后我才明白,也许这并不是萨满的错,只是因为这鬼熊已困扰村民好几个月,而大家也已一遍遍地重复这项仪式,却毫无效果。不,不能怪杰克逊·乔利的布道能力,只怪他的会众已信念全失。
歌曲结束后,乔利在壁炉上猛踩了一脚,为他所说的话画上句号。随后,他从一个口袋里抽出一根鼠尾草梗,向火中一插,便迈开大步在屋里转起圈来,挥舞着草梗将烟雾散布在众人的头顶。这时人群恭敬地朝两边分开,乔利迈向詹米,并围着他和比尔兹利兄弟转了几圈,一边吟唱,一边不住地将缕缕香烟挥洒在他们身上。
杰米认为这一切有趣极了,他母亲也一样,站在我的另一边,强忍住笑抖得不行。詹米高高地挺立着,保持着极度尊严,而矮小的乔利则活像一只蟾蜍,往他身边一蹦,掀起他的外衣后摆,熏了熏他的后部。我没敢正视布丽安娜的眼睛。
完成了整个仪式的这个程序,乔利重新回到炉火边的位置,开始吟唱起来。我边上的女人闭上眼睛,隐约龇了龇牙。
我的后背开始酸痛。最终,那位萨满大喊一声结束了仪式。他随后退到一旁取下面具,擦去额头上辛劳的汗水,显得颇为欣慰。村主任紧跟着上前开始讲话,人群搅动起来。
我尽可能低调地伸了个懒腰,琢磨着晚餐会是什么。受种种念头的干扰,我没有意识到人群中的搅动开始越来越显著。这时,我旁边的女人突然挺直了身子,以命令的语气大声发了一句话。随后,她侧仰着脑袋,开始倾听起什么来。
村主任立刻停止了演讲,我周围的人都开始仰视上方,一个个僵直着身子,圆睁着眼睛。我也听到了,一阵哆嗦,我胳膊上转眼布满了鸡皮疙瘩。空气中顿时满是羽翼扑腾的声响。
“这到底是啥呀?”布丽安娜与所有人一样仰着头,低声问我,“是圣灵降临了吗?”
我不知道,但那声音却越来越响了——震耳欲聋。空气开始发颤,那声音像持续不断的翻滚的响雷。
“基斯库阿!”人群中有个男人喊道,一瞬间大家都向大门冲去。
冲出了屋子,我起初以为一场风暴即将来临。天色很暗,空中充斥着响雷,一种黯淡而怪异的光线忽闪着笼罩着一切。然而,空气里没有湿气,有种奇特的气味侵入了我的嗅觉——不是雨。绝对不是雨。
“鸟,我的天啊,是鸟!”四下里众人的齐声惊呼让我几乎听不清布丽安娜在我背后的声音。所有人都站在街上仰望天空,有个把被黑暗与噪声吓坏了的孩子哭了起来。
一切着实令人惶惑不安。我从未见过如此的场景——从大部分切罗基人的反应看来,他们也没有见过。地面仿佛在震颤——空气确实在震颤,那扑腾不已的翅膀就像疯狂的手敲打在鼓面上。我的皮肤能感觉到这种脉冲,我的头巾开始揪着、扯着,仿佛要乘风升空一样。
人群并没有瘫痪太久,叫喊声此起彼伏,转眼间,人们便来来回回地奔走在大街上,一个个跑进自己家中,又手举着弓箭冲了出来。不一会儿,一片齐齐的飞箭向云层一般的群鸟射去,随即,毛茸茸的尸体一个个扑通扑通地从天而降,瘫软而血淋淋地掉在地上,利箭穿身。
从天而降的不只是群鸟的尸体。一摊湿乎乎的鸟粪掉在我肩上,于是我看见各种颗粒飞降而下,像天空中雷鸣的群鸟洒下的一场毒雨,打在街面上尘土飞溅。绒毛从飞过的鸟身上飘散下来,如蒲公英的种子悬浮在空中,不时有大支的羽毛从鸟尾和羽翼上撞落,如微型长矛盘旋而下,随风摇摆。我赶忙退后,拉着布丽安娜和杰米躲到了屋檐下。
从这藏身之处,我们充满敬畏地眼看着村里的人在街上摩肩接踵地推搡着,弓箭手们尽其所能地飞速发射,一支连着一支。詹米、彼得·布尤里和乔赛亚都各自取来了他们的火枪,在人群中连连射击,根本不再费神瞄准。瞄准全无必要,因为你不可能射失目标。满身是鸟粪的孩子们穿梭在人群中,捡了那些坠落的鸟儿,一堆堆垒在自家的门前。
这一切持续了近半个小时,我们蹲在屋檐底下,几乎被喧闹声震聋了耳朵,头顶无休无止的混乱令人昏昏欲睡。过了起初的惊吓,杰米不再哭闹,只是蜷缩在母亲的臂弯里,把脑袋埋在她的头巾里。
层层叠叠的狂暴之中,每一只鸟的个体已无法辨认,一切无非是密布在天空中滚滚的羽翼洪流。在那雷鸣般的扑打声之上,我听见鸟儿在相互呼叫,叨叨不休地像穿行在森林中的风暴。
最后——过了很久之后——庞大的鸟群终于飞走了,越过山巅消失不见了,只剩零落的队尾有个把掉队的鸟儿。
整个村子合而为一地长叹了一声,只见人们揉搓着耳朵,试图赶走飞鸟拍打的回声。人群中,杰克逊·乔利笑容灿烂地站在那儿,浑身上下沾满了鸟毛与粪便,双眼炯炯有神。他伸出双臂说了些什么,周围的人们跟着喃喃低语起来。
“我们有福了,”扎扎维的姐姐为我翻译道,显得深为感动的样子。她向詹米和比尔兹利兄弟点点头,“古代的白神给我们带来了伟大的预兆。他们会找到那头邪恶的鬼熊,一定会的。”
我点点头,仍旧感到些微震惊。布丽安娜在我身边弯下腰,拿起一只死鸟,手举着那刺穿了它的长箭。鸟身很丰腴,灰蓝色纤巧的脑袋,黄褐色的胸部绒毛,红棕色的柔软羽翼,非常漂亮。那鸟头疲软地歪向一边,灰蓝色细嫩而皱皱的眼皮覆盖着两只眼睛。
“一定是的,你说对吗?”她轻声说。
“我想一定是的了。”我同样轻声地回答她。我非常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那光滑的羽毛。要说预言征兆嘛,我还不能肯定这个是吉是凶。虽然从没亲眼见过,但我很肯定我刚刚碰过的是一只候鸽。
……
第二天黎明前,猎人们出发了。布丽安娜不情愿地告别了杰米,但她跨马上鞍的那种轻盈令我觉得她不会一边打猎一边对儿子念念不忘。而杰米本人则满心专注于搜罗床底下的那些篮子,根本没怎么注意母亲的离开。
女人们花了一整天将那些鸽子拔了毛、烤熟、烟熏,并封存在炭灰里。空气中满是飘散的鸽毛,还有全村人饱食烤鸽肝美味时散发的浓香。而我的一天则花在了帮助处理肉鸽,以及间歇时饶有趣味的交谈和颇有成效的交易之上。只是偶尔远眺一下猎人们进山的方向,简单地默祷一下他们一切平安——还有罗杰。
我带来了二十五加仑的蜂蜜,还有些来自威尔明顿的欧洲进口草药和种子。交易活动进行得很活跃,不到天黑,我已用我的货存换来了大量的野参、升麻,还有一种非常珍稀的白桦茸。此物是生长在古老的白桦树上的巨型疣状真菌,据我所知,以治疗癌症、结核病和溃疡的功效而极负盛名。常备此物,对任何医生来说都会很有用吧,我心想。
至于蜂蜜,我已经用它直接换了二十五加仑的葵花子油,全部存在鼓鼓的皮袋子里,堆在我们住的那屋的屋檐底下,活像一小堆炮弹。每每出门时,我总会站定了,满心欢喜地看它们一眼,设想用它们制造出的芳香软滑的肥皂——再也不必满手闻着像死猪油了!运气好的话,我能把大部分肥皂卖出个足够高的价钱,好抵上莱里的下一笔抚恤金,见鬼的莱里!
接下来的一天是在果树林里度过的,陪着我的是我的女主人,扎扎维的另一个姊妹,名叫颂吉。她是个高挑而甜美的女人,三十岁上下,懂几句英语,但不如她别的朋友们懂得那么多——那也不错,因为我自己目前的切罗基语词汇也仅限于“你好”“好的”和“再多点”。
尽管这些印第安女子的英语越来越流利,我还是很难理解“颂吉”这个名字的确切含义——从我遇到的不同的人口中得知,它的含义不是“洋葱”就是“薄荷”——要不就是“貂皮”。又经过几番交谈与整理,我才明白这个词的所指也许并非以上事物中的任何一个,而是某种强烈的香气。
果林里的苹果树显得幼嫩而纤细,但收成倒不错,结出的黄绿色小果子虽然没法让卢瑟·伯班克(1)瞧上眼,却也酸脆爽口——正好能很有效地缓解鸽肝的油腻口味。今年很干燥,颂吉说,忧心忡忡地望着那些果树。水果的收成不如去年,玉米也长得不怎么样。
颂吉让她两个年轻的女儿看管好杰米,她不住地往树林里指指点点的,显然在警告她们要多加小心。
“真好,弑熊人来。”她回头看看我,苹果篮子挂在腰间,“这熊不是熊,不听我们说话。”
“哦,啊!”我佯装理解地点点头。另一位女子很热心地就此话题细说起来,解释着一般明理的熊会注意到萨满呼唤熊灵的祈祷,那样猎人与熊便能适时适地相遇的道理。鉴于这头熊的颜色,加上它顽固而恶毒的行为,很明显它不是真正的熊,而是某种现身为熊形的恶灵。
“啊!”这下我理解一点了,“杰克逊提到‘古代的白神’——说的就是这头熊吗?”但彼得肯定说过白色是吉祥的颜色啊。
另一位女子——与其向我解释她的名字在切罗基语里的含义,她索性告诉我她的英语名字叫安娜——听我这么一问,她非常震惊地大笑起来。
“不,不!古代白神,他是火。”其他的女子这时纷纷开始插话,最终我明白了,显然,火虽是一种强大而必须敬畏的力量,却仍是善意的实体。因而此熊的行径更显穷凶极恶。一般来说白色生灵是受人尊敬的,并被认为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息的载体——说到这儿,有些个女人斜眼瞟了瞟我这边——可是,这头熊的行为令她们完全无法理解。
从我已了解的关于乔赛亚·比尔兹利与“小黑人”对此熊的帮助看来,我倒是很能理解这一切了。我不想把乔赛亚牵扯进来,但我提到了我所听说的故事——并很小心地不提故事的出处——告诉了她们关于在森林里行凶的黑人。问她们是否也曾听说此事。
哦,是啊!她们肯定地回答我——却告诉我无须烦恼。的确有一小群黑人住在“那边”——她们指指村子的尽头,那看不见的甘蔗丛林与小溪那边的低地。那些人确有可能是恶魔,尤其是因为他们来自西方。
但也有可能他们不是。村里的一些猎人找到了他们,仔细跟踪了几天,观察他们究竟做了什么。据猎人汇报,黑人们生活凄惨,衣不蔽体,也没有像样的房子住。看起来并不像自视甚高的恶魔应有的生活方式。
然而,因为他们人那么少,又那么穷,根本不值得去围攻——而且猎人们说他们只有三个女人,也非常丑陋——并且他们毕竟可能是恶魔。所以村民们决定暂时不去管他们。黑人们从不进村,一位女子吸吸鼻子补充道,因为狗能闻出他们的味道。对话接着也告一段落了,我们在果树林里分散开来,各自采摘着树上成熟的果实,而年轻的姑娘们则从地上收集起那些被风吹落的果子。
下午两三点我们回到家中,大家都疲倦了,晒黑了,满身是苹果味,才发现猎人们也已经回来了。
“四只负鼠、十八只兔子、九只松鼠,”詹米汇报说,一边用湿布擦着他的脸和手,“我们还看见好多鸟,但有了那些鸽子,我们就没再费神打鸟了,只打了一只不错的鹰,因为乔治·吉斯特想要它的羽毛。”经过风吹日晒,他的鼻梁有些灼红,但精神很好。“还有布丽安娜,上帝保佑她,她杀了一头上好的麋鹿,就在河对岸。箭射在当胸,但她射中了要害,而且亲自上前割了它的喉咙,虽然有点危险,因为那野兽还在挣扎。”
“哦,好吧。”试想着那围绕在我女儿身边耸动的尖锐硬蹄和致命的鹿角,我很无力地回答道。
“别担心,外乡人,”他看见我的表情,“我教了她正确的做法。她是从后面上去的。”
“哦,好吧。”我冷冷地重复道,“我猜想猎人们一定很是钦佩吧?”
“很是钦佩,”他高兴地说,“你知道吗,外乡人,切罗基人是让妇女也参加打仗狩猎的。当然他们也不是经常如此,”他补充道,“但时不时地,会有些女人立下此等志向,成为他们所称的‘女战士’。事实上,男人们还会追随她。”
“非常有趣。”这一切在我脑海里唤起了布丽安娜应邀率领切罗基围剿部队的画面,我努力不去正视它,“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什么?”
“没什么。你看没看见熊呢?还是忙于讨论有趣的人类学传说故事,把熊给忘了?”
他一边用毛巾擦着脸,一边朝我眯起一只眼睛,但还是颇为平静地回答道:
“我们找到了不少熊的踪迹。乔赛亚很会注意那些。不仅有粪便,他还发现一棵刮痒树——树皮上挂着一小撮一小撮的熊毛。他说每头熊有一两棵最喜欢的树,它会一次又一次地回来挠痒痒。所以如果你要想捕杀某一头特别的熊,最好就在那里附近扎营等待。”
“我猜这个策略目前没用?”
“我猜用处是有的,”他笑着回答,“只是那不是我们要找的熊。因为树上的熊毛是深褐色的,不是白色。”
此次出征事实上并没有失败。狩猎者围绕村子走完了一个半圆路程,远到树林深处,又一直下到溪边。在靠近甘蔗丛林的低地湿土里,他们发现了一些脚印。
“乔赛亚说,那些脚印不同于我们发现熊毛那地方的脚印,而扎扎维认为它们跟白熊杀死他的朋友时他们所见的脚印相同。”
在场的所有熊类专家达成共识,合乎逻辑的结论是,鬼熊最可能的住处是甘蔗林。此处在炎夏时节植被浓密,蔽荫而凉爽,又有很多鸟类与小动物可做猎物。炎热的天气里甚至有野鹿藏身其中。
“这地方骑着马进不去吧?”我问。他摇摇头,一边用手指梳理出头发里的树叶。
“进不去。而且林子那么密,步行也走不了很远。不过我们没打算进去追踪那头熊。”
他们的实际计划是,放火焚烧甘蔗林,将里面的熊——和其他野兽——赶出来,赶到对岸平坦的低地上,以便轻而易举地将它杀死。显然,这是狩猎的常见做法,特别在秋天,当甘蔗林尤其干燥易燃的时候。然而,放火可能会赶出比那头熊多得多的野兽,所以,他们向二十里外的邻村发出了邀请函,请他们的猎人加入渡鸦镇的队伍。幸运的话,足够的猎物将为两村人过冬提供足够的储备,而额外的猎人则将确保邪恶的鬼熊无处逃脱。
“很有效的办法,”我笑着说,“希望他们别把那些奴隶也给熏出来了。”
“什么?”他停下手里的清理工作。
“黑恶魔呀,”我说,“或者诸如此类。”我告诉了他我所听说的那个聚居地——如果事实如此的话——以及居住其中的逃亡的奴隶——如果真有其人的话。
“嗯,我不觉得他们是恶魔,”他就事论事地说,坐到我跟前,好让我把他的头发编成整齐的辫子,“但我也不觉得他们会有危险。他们一定是住在甘蔗丛林的远端,在河对岸。不过我会问问,离卡奴嘎拉邑的猎人来访还有三四天时间。”
“哦,好吧。”我说着,绑紧了发带打了个结,“正好给你们足够的时间吃掉所有剩下的鸽肝。”
……
接下来的几天过得很愉快,虽然随着来自卡奴嘎拉邑——他们告诉我那是荆棘镇的意思——的猎人纷纷来到,有种期待开始升温。我想知道他们是否因为擅长对付棘手的事物而被邀请而来,但我没有问。以他一如既往的海绵式的学习天赋,詹米的切罗基词汇像一头虱子一样成倍增长着,可我暂时也不想过高地要求他去尝试双关语的翻译。
杰米似乎继承了他外祖父在语言上的天分。我们来到这儿的一周里,他的词汇量几乎翻了一倍,现在他说的话一半是英语,另一半是切罗基语,致使除他母亲之外的所有人都无法听懂他的意思。我自己词汇量的扩大有赖于新增的“水”“火”“食物”和“帮帮我”这几个词——除此之外,我便只能依赖那些懂英语的好心的切罗基人了。
经过一系列应有的仪式,加上一场奉上烟熏鸽肝与油炸苹果的迎宾大宴,大队猎人在黎明时分出发了,配备了弓箭、火枪、步枪,还有松木火炬与火种盆。我们这些不参加狩猎的人为他们临行时准备了合适的早餐——鸽肝拌玉米面糊加新鲜苹果——之后,我们回到屋里,靠编织篮子、缝纫与闲聊来消磨时光。
天很热,空气潮湿而滞涩。无风的田野里,收下的玉米与向日葵的秸秆就像游戏棒似的散落在地。村中街道上的尘土也没有一丝风来吹动。如果有人要放火烧什么,我心想,今天是个好日子。对我个人来说,躲在颂吉阴凉的小屋里我很乐意。
一整天在那儿闲聊,我便想问一问关于娜亚维恩为我制作的护身符包里的内容。当然,作为一名图斯卡罗拉族的女医生,娜亚维恩的基本信仰可能有所不同——但对于蝙蝠我很是好奇。
“有这么一个蝙蝠的故事,”颂吉开口便这么说道,我收敛住微笑不让她看见。其实切罗基人跟苏格兰高地人非常像,尤其是他们对讲故事的情有独钟。在村里的这几天我已经听过好几个了。
“兽类和鸟类决定打一场球赛,”颂吉一边讲着,安娜一边流利地翻译起来,“这时候,一些蝙蝠像其他兽类一样迈着四条腿走过来。但当它们要参加比赛时,兽类都说不行,它们不能参加,因为那么小的个子一定会被压垮的。蝙蝠很不高兴。”颂吉皱起眉头,咧着嘴扮起蝙蝠不悦的表情。
“所以蝙蝠去了鸟类一边,提出要跟它们一起比赛。鸟类接受了,于是它们拿了些叶子和树枝,为蝙蝠做了翅膀。结果鸟类赢了比赛,而蝙蝠非常喜欢它们的翅膀,以至于——”
突然间颂吉停了下来,抬头闻了闻空气中的味道。于是我们周围的女人全都安静了下来。颂吉迅速站起身走到门口,手扶着门框向外望去。
我能闻到一股烟味——事实上,那悬在风中飘进屋里的烟味我已经闻了有一个小时了——但我意识到此时那刺鼻的焦味确实越来越厉害了。颂吉走到屋外,我和其余的女人们尾随着她,一种不安开始轻轻地刺痛我的膝盖背后。
乌云密布的天开始暗下来,但远处的树影上空升腾而起的一片滚滚黑烟比天色更暗。一股风吹起,乘着即将来袭的风暴边际,纷纷扬扬的枯叶在我们身边卷挟而过,幽幽地发出匆忙疾走的脚步声。
大多数语言里都有些单音节字眼,表达的是某种不期而至的沮丧,切罗基语也不例外。颂吉说了句我不懂的话,但其含义却很清楚。一位年轻的姑娘舔舔自己的手指并举了起来,其实却是多此一举——我能感觉到迎面来的风,风力强到足以托起我肩上的头发,凉凉地吹着我的脖子。大风径直向村子吹来。
安娜深长地吸了一口气,我看着她整个人随之鼓胀起来,应对此情此景挺起了她的肩膀。一转眼,她便行动起来,急急地沿着大街冲向他们家的房子,一边呼喊着孩子们,一边这里那里地停下脚步,把晾着的一排肉干扫进裙摆,又摘下屋檐上挂着的一串不知是洋葱还是小南瓜。
我不清楚杰米在哪里,一个大点儿的印第安女孩带他去玩了,但忙乱之中,我无法确定是哪个女孩了。我提起裙子赶到街上,不请自入地钻进每家每户去找他。空气中有种强烈的紧迫感,但不是恐慌。枯叶的窸窣声似乎永远没完没了地跟在我身后,幽幽地沙沙作响。
我在第五户人家找到了他,他熟睡在几个年龄各异的孩子之间。所有的孩子都像小狗仔似的窝在一件水牛皮袍子里。要不是他鲜亮的头发在那软软的黑色皮毛里耀眼得犹如指路明灯一般,我可能永远也没法找到他。我极尽轻柔地喊醒了他们,好把杰米带走。而他倒一下子就醒了,迷惘地眨眨眼睛,四下张望起来。
“跟外婆走吧,亲爱的,”我说,“咱这就走。”
“去骑马马?”他的眼睛立刻亮了。
“非常好的想法,”我回答说,一把把他抱到胯上,“咱们去找马马,好吗?”
走到街上,烟味便厉害多了。杰米咳嗽起来,我觉得咽喉处呼吸起来有种苦中带辣的滋味。撤离工作正在全面进行,人们——大多是女人们——正屋里屋外地忙进忙出,推搡着孩子们,手提着匆忙拾掇好的包袱。尽管如此,逃亡中没有恐慌或惊惧,人们似乎都颇感忧心,却又不动声色。我意识到一座位于密林深处又依靠木材建造的村庄一定会不时遭遇火灾的危险,无疑,村民们至少都面临过山林大火的可能,并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领悟到这点让我镇静了一些——虽然紧接着我又意识到一个令人无法镇静的事实,耳边一直窸窣不停的枯叶实际上是即将降临的大火在啪啪作响。
大多数马匹都随猎人一起走了。我来到马圈时,那儿只剩下了三匹马。村里的一位长者正骑着其中的一匹,并牵着裘达斯和另一匹马准备离开。裘达斯身披马鞍,背负着鞍囊,头上套着马绳系就的笼头。长者见我到来,笑着喊了一句什么,打着手势指指裘达斯。
“谢谢您!”我喊着回答他,他俯下身,灵巧地从我怀里抱起杰米,让我坐上马,握好了缰绳,才小心地把杰米递回到我怀里。
所有的马都在不安地踏来踏去,它们同我们一样明白火意味着什么,对火的反感则比我们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一手紧握住笼头,另一手更紧地抱住了杰米。
“没错,伙计,”我告诉裘达斯,权且担当起眼下的权威,“我们这就走了。”
裘达斯对我的提议完全赞同,向木栅栏的开口直冲而去,仿佛那就是比赛终点似的,通过时带刺的栅栏都扯坏了我的裙摆。我努力把它稳住了些,好让那长者和他的两匹马儿穿过灌木丛生的牧场赶上我们。
老人向我喊了些什么,指指背离火源的山岭。已经起风了,他灰白的长发被吹到脸前,说的话被蒙得听不清楚。他甩开长发,没有费劲地重复自己,只是把马头掉向他手指的方向。
我用膝盖顶顶裘达斯的身侧,让它转头跟随而上,同时却还是拉紧着缰绳,犹疑不决。回头看看村庄,只见人流三五成群地从房屋间涌出,尽数向老者所指的大致方向去了。没有人奔跑,但行走的人群目的都十分明确。
一旦意识到村里有险情,布丽一定会回来找杰米的。我知道她信任我会保护好孩子,但如此的情形之下,没有一个母亲会安心坐等与孩子重逢。此刻我们没有什么紧迫的危险,所以我停下来开始等待,不去理会裘达斯不断升温的焦虑。
这时大风鞭笞着穿过树林,撕扯下红、黄、绿各色的残枝断叶,从我们身边捶打而过,在我的衣裙与裘达斯的皮毛上掷出一片秋叶拼贴画。整个天空暗成紫黑色,呼啸的风声与飒飒的火声之下,第一阵响雷滚滚而来。即使在浓烟中,我仍闻到了一种大雨将至的味道,一丝希望涌了上来。眼前的景况似乎亟待着一场豪雨,而且越快越好。
周遭的氛围正令杰米激动不已,他用小胖手敲打着前鞍,“乌基!乌基!”地仰天唱起他独创的战歌来。
裘达斯显然一点也不喜欢此等行为。我已经越来越无法控制住它,它不断地拉扯笼头,一边载着我们转起不规则的圆圈,感觉像在拧螺旋开瓶器。绕在手上的缰绳深深地割进我的皮肉,杰米光光的小脚跟捶打着我的腿,都能打出文身一样的永久印记来。
我刚想放手让这马头自己决定何去何从,它却猛然向上一抬,朝着村庄方向大声嘶叫起来。
果然有人骑马过来了。只见好几匹马从村子尽头的树林里疾驰而来,裘达斯见到同伴们喜出望外,甘愿掉头返回村里,即使那是大火来袭的方向。
在村子中央我遇上了布丽安娜和詹米,两人一边驾马过街一边都在焦急地四下张望。眼见母亲出现,杰米欣喜地尖叫起来,并一头扑向她的怀抱,差点没摔倒在慌乱的马蹄底下。
“你们找到熊了?”我大声问詹米。
“没有!”他顶着骤起的大风大声地回答,“咱们走,外乡人!”
布丽已经往森林方向去了,最后一批村民都已钻进树影之中消失了踪影。卸下了小杰米的担子,我却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就一分钟!”我一边喊着一边勒住裘达斯,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了詹米。他侧身接住缰绳,冲我大喊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
我们就在颂吉家门外,而我正好瞥见屋檐下堆着的几袋葵花子油。我壮着胆回头向甘蔗林望去,大火绝对是越来越近了,一缕缕黑烟明显地盘旋着掠过我身边,透过那不停抽打着的树影,我好像都看见了远处闪动着的火苗。但我还是很肯定我们骑马的速度能胜过火势的蔓延——而眼前躺在地上的却是一年的蜂蜜换来的利润,我绝不能留下它交给大火。
我不顾詹米愤怒的呼喊冲进屋里,疯狂地翻找着四散的篮子,坚持着渺茫的希望,希望颂吉没有拿走我想找的东西……她没有。我抓起一大把生皮绳子便冲了出去。
跪在飞旋的粉尘与灰烟中,我抽出几根皮绳把两个袋子口对口地捆在一起,狠狠地扎紧了皮绳,一把抱起那两个笨重的大袋子,踉跄着回到两匹马那儿。
詹米看出了我的打算,一手握住两套缰绳,俯身拎起皮绳充当的临时把手,将一对大皮袋套上吉迪恩的肩头,一边挂着一袋。
“快啊!”他喊道。
“还有一点儿!”我一边回答他,一边已经跑回房前。从眼角的余光里我看见他正跟两匹马折腾着,马儿都哼哼唧唧,跃跃欲试地急于离开。他用盖尔语嚷着数落我的话,但那语气里听得出一种无奈,我不由得笑了,尽管焦虑在心头抽紧着,弄得那皮绳不停地在我手里打滑。
裘达斯哼哧着翻起了白眼,时不时恐惧地咧开嘴露出大牙,但詹米把它拉了过来,抱紧了它的马头,直到我终于设法将第二对油袋子套上它的鞍屉,翻身上马。
待詹米握紧笼头的手刚一松开,裘达斯便冲了出去。缰绳在我手中,但我意识到它毫无用处,为了保命便只好牢牢地抓紧马鞍。所有的油袋子在我腿边乱撞,但我们必须全速撤离,向地势高的安全区进发。
这时风暴已经很近了,风势减弱了些,雷电在头顶发出响亮的一击,这让裘达斯猛地停下来,开始跟个野兔似的在旷野上狂跳不已。裘达斯痛恨打雷。回忆起上一次我骑着它在暴风雨里穿行的经历,我紧贴住它的背脊,像一颗苍耳子一般抱定不放,狠下心不让自己在它那疯狂的速度里被甩开或撇下。
接着我们便进了林子,被没有树叶的枝条鞭打着,我压低了身子靠在马脖子上,闭上眼睛以免被捅瞎了。裘达斯不得不放慢了速度,但明显依然很恐慌。我感到它的后肢搅动着将我们推升向上,听见它鼻孔里的气息发出一种哨音。
雷声又来了,落叶很滑,它没能站住脚便侧身滑倒,撞进一片小树丛里。在颇具弹性的树枝保护下,我们倒均无大碍,于是翻身爬起,继续向上攀缘。我小心地睁开一只眼睛,发现裘达斯竟找到了一条小径——我能分辨出其隐约的走向,蜿蜒着穿过前方浓密的植被。
随后,树林又闭合起来,所见之处尽是密不透风的枝干纵横交织着,缠绕其间有蔓生的忍冬藤泛黄的残花,间或还有茑萝亮丽的猩红色花朵。繁茂丛生的植物让马儿更放慢了脚步,我倒终于能长舒一口气,开始琢磨詹米人在哪里。
雷声又一次炸响,紧随其后,我听见一声高亢的嘶叫,就在我身后不远。裘达斯对响雷的敌视是毫无疑问的,而吉迪恩则痛恨被另一匹马甩在身后。它一定就在后面狠命地追赶。
一大滴雨点打在我的肩胛骨之间,只听见大雨沙沙地下开了,一滴,一滴,又一滴地击中我周围的叶片、枝干和土地。我感到臭氧的气味刺激着鼻孔,整个森林似乎正集体发出一片绿色的叹息,向雨敞开了怀抱。
我也深深地应和起这声叹息,松下了一口气。
裘达斯向前又走了几步,却跌撞着停下了,喘起大气。我不想等下一个响雷逼它再次疯跑起来,便匆匆下马,抓起它的笼头绳,系上一棵小树——此时双手僵硬而哆嗦着,连这也绝非易事。
雷电适时适地地再次炸响,响得我的肌肤都感觉到了它的动静。裘达斯尖呼着举起了前腿,扯动着缰绳,幸好绳子被我绕过了树干。我踉跄了几步退后远离了惊恐的马儿,被詹米从背后逮了个正着。他正开口要说什么,声音被又一次轰响的雷声淹没了。
我转身紧抱住他,肾上腺素加上延时的惊吓令我颤抖不已。大雨开始尽情地倾泻而下,雨滴凉凉地打在我脸上。他吻了我的额头,接着放开手,领我走到一棵大铁杉悬挑的枝叶底下,一簇簇针叶展开的扇面遮住了雨势,罩住了一个几乎淋不到雨的洞穴,芳香扑鼻。
随着涌遍全身的肾上腺素渐渐消退,我逮空环顾了四周,发现这个藏身之所竟早有谁捷足先登过了。
“瞧。”我指了指暗处,痕迹虽不显著,却也明了:有人在此吃过东西,留下了整整齐齐的一堆细碎的骨头。动物是不会搞得这么整齐的。动物也不会扫拢一堆枯死的针叶舒舒服服地当作枕头。
又是一阵响雷,詹米的眉眼微微一抽,点了点头。
“是啊,这是杀人兵的地盘。不过我不觉得最近有人来过。”
“谁的地盘?”
“杀人兵。”他重复道。闪电在他身后划过,瞬时在我眼底印下了他鲜明的剪影,“那是他们对哨兵的称呼,那是些驻守在村外的战士,不让外人不经察觉就进村。瞧见了吧?”
“我什么也瞧不见,这会儿。”我伸出手,摸索到他的袖口,进而盲目地找到了他的臂弯里。我想闭起眼睛让视力复原,但即使在紧闭的眼帘里,我还是能看到闪电的强光四射。
雷电似乎转移到远处了,要不起码是降低了频率。我眨眨眼睛,发现自己又看得见了。詹米往一边挪了挪,打着手势,我才看见我们正站在一片岩架之上,身后是高耸而上的山崖。眼前有一列针叶林遮蔽了向下的视野,还有一条窄长的空地——空地显然是经人为辟成,因为在这片山林里,如此的空地绝无仅有。透过针叶树的枝杈向外看去,一派令人窒息的景致让我俯瞰到了整个小山谷,而渡鸦镇便坐落其间。
雨下得越发懒散起来。从此处制高点望出去,我却发现云层里不只有一处暴风雨,而是好几处。一块块乌云随机地悬垂在云层之下,像灰色的天鹅绒面纱。突如其来的无声的闪电从远山之上的黑色天空里插下一把把锯齿形的长矛,隆隆的响雷依次紧随其后。
甘蔗丛林里仍然冒着烟,如花般地绽放开来,浅灰色的花冠低平地铺开,衬着黑暗天色显得很苍白。即使在我们这么高的地方,火烧的气味依然很刺鼻,与大雨的味道诡异地掺杂在一起。还有一些火舌星星点点地在丛林中燃烧,但火势明显已基本消退,再来一阵雨就应该全熄了。我也能看见人们开始返回村庄,扛着包袱,拖着孩子,三五成群地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我开始寻找骑马的人,却一个也没有,红头发就更看不见了。布丽安娜和杰米应该没事儿的,不是吗?我突然哆嗦起来。山里的天说变就变,没出一个小时,闷热的空气就变成了丝丝寒气。
“你没啥吧,外乡人?”詹米放在我脖子上的手暖暖的,手指沿着我抽紧的肩背轻轻地揉捏着。我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放松了双肩。
“没啥。你觉得现在骑马下山安全吗?”狭窄与陡峭是我对上山的路唯一的印象。这会儿山路上一定很泥泞,淋湿的枯叶一定会让路更湿滑。
“不安全,”他说,“但是我觉得——”他突然打住了,一边估测着天色一边皱起了眉头。他往我们身后瞧了一眼,我依稀看见两匹马紧靠在一起的轮廓,就在我拴好裘达斯的那棵树的树冠下站着。
“我本想说,我觉得留在这里也不见得安全。”最后他这么说道,手指若有所思地轻轻敲打着我的肩膀,有点像滴答的雨点。
“可是那风暴移动得很快,你可以看见闪电正沿着山脉朝这儿过来,还有雷声……”极富戏剧性地,一阵尖厉的雷鸣正巧滚滚地涌过山谷。马儿中的一匹用高声的嘶叫表示抗议,拉扯着它的笼头,震得树叶沙沙作响。詹米回头望了一眼,表情黯淡。
“你的马儿很仇恨打雷啊,外乡人。”
“是啊,我看出来了。”说着,我靠紧他,寻求着温暖。下一场暴风雨蓄势待发,风又起来了。
“哎,它很可能会摔断脖子,还搭上你的命,如果你们在山路上不小心——”又一阵雷轰鸣着淹没了他的话,但我明白他说了什么。
“我们可以等。”他说,语气颇为乐观。
一把把我拉到他的跟前,他用双臂搂住我,下巴靠着我的头顶,发出一声长叹。我们双双站在那棵铁杉的庇护之中,静待风暴来临。
遥远的山下,甘蔗林嗞嗞地沸腾着,大火的灰烟开始随风飞升而起,远离村庄,飞向溪流的方向。我突然想知道罗杰在哪里——也是那片混沌的天空之下的某处吧。他是否已经找到安全的避风之地?
“我还想知道那头熊在哪儿。”我开口说出心里的另一半念头,詹米的胸口一颤,凄苦地笑了起来,但雷霆声声淹没了他的回答。
 
(1) 美国植物学家(1849——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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