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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1 弑熊人

1771年8月
牧场方向传来马匹的嘶叫,宣告有客人来了。我好奇地放下手头正做着的最新的实验,往窗外望去。庭院中并没有来人或来马的明显迹象,但马儿哼哼唧唧的声响仍在继续,就像平常看见生人的时候一样。这么说客人准是步行来的,而且已经绕向厨房门口——出于礼貌,大部分人都这样。
我的假想几乎立刻被屋后的一声惊呼所证实。我把头探进走道,正见巴格太太犹如炮打出膛一般冲出厨房,紧张地尖叫着。
她没注意我,径直跑过去冲出了前门,门在她身后大开着,于是我目睹她穿过庭院,消失在树林里,继续全力哭喊着。当我回过头来,那印第安人惊讶地站在厨房门口的景象反而令我有些许失望。
我们小心翼翼对视着,发现我明显不打算惊叫逃跑,他才放松了一点儿。而当我发现他明显没带武器,身上也没有彩绘或其他恶意的标志,我也放松了一点儿。
“奥西呦(1)!”我谨慎地开口说道,注意到他是切罗基人,一袭探访的打扮。他身着三件印花布衬衣,一件件叠套在一起,一条土纺布马裤,一顶奇特的帽子耷拉下来,更像是男人们常在正式场合佩戴的缠头巾,外加长长的银色耳环和一枚形如旭日的帅气胸针。
听见我的问候,他露出耀眼的微笑并说了些我完全不明白的话。我无助地耸耸肩,回报以微笑,于是我们便站在那里,彼此点头微笑了许久,直到那位先生灵机一动,把手伸进自己最里面的那件衬衣——那是件颇为考究的行头,蓝色底子上印有小小的黄色菱形图案——他从里面掏出一条皮革带子,其上挂着几枚弯弯的熊爪,不知是否来自同一头黑熊。
他举起那串熊爪轻摇了一下,抬起眉毛,来回扫视着,似乎想在桌子下面还是柜子顶上找到什么人一般。
“哦,”我立刻懂了,“你想找我的丈夫吧,”我比画着做出端枪瞄准的样子,“弑熊人(2)?”
那满口的白牙一闪,我的聪明才智换来了他灿烂的笑容。
“我觉得他随时会到。”说着,我先是朝窗口挥挥手,指向巴格太太跑出去的那条路,毫无疑问,她是跑去通知她的男主人的,告诉他家中来了红种蛮族,正图谋杀戮浩劫并亵渎她一尘不染的地板呢。接着,我又朝厨房方向挥挥手说,“这边,您请,想喝点什么?”
他欣然跟着我坐到餐桌旁,友好地喝起茶,并继续与我互致了些许点头与微笑。而当詹米出现时,陪同他的不仅仅是紧跟其后满腹狐疑地审视着我们的客人的巴格太太,还有彼得·布尤里。
我们的客人很快得到了介绍,他是彼得的印第安妻子的兄弟,名叫扎扎维,住在距离条约边界大约五十千米的小镇上,不过日前他来拜访姐姐,并一直和布尤里一家住在一起。
“昨天晚饭后,我们正抽烟来着,”彼得解释道,“扎扎维跟我妻子讲起他们村里正犯难的一件事儿——我妻子转而告诉了我。你瞧,他不会英语而我也说不上几句他们的语言,最多只知道些物件儿的名称和一两句客套话而已——不过你瞧,他说有那么一头恶熊,在那里祸害他们大伙儿都好几个月了。”
“我觉得扎扎维看起来蛮有能力对付这种野兽嘛!”詹米说着,朝那印第安人的熊爪项链点点头,又示意性地摸摸自己的胸口。他对扎扎维笑了笑,后者明显领悟了他赞美的意思,回报以宽宽的笑容。于是两人隔着各自的茶杯,相互略微鞠了一躬,以互致敬意。
“是啊,”彼得赞同地说,舔舔嘴角的茶水,满意地咂咂嘴,“他是个好猎人啊,扎扎维,一般情况下,我知道他和他的表亲们完全能够掌控一切的。可是,看起来这头熊却有那么点儿不同寻常。所以我就跟他说,没准我们可以来跟麦克杜说说看,没准大人他倒会愿意花点儿时间帮忙解决了那头野兽。”
彼得抬起下巴,冲他的小舅子向詹米努努嘴,露出一丝自豪的神情。这架势仿佛在说:你瞧,我说的吧!他会帮忙的。
我克制住自己的微笑,詹米察觉了我的眼神,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把杯子放下。
“哎,那个嘛。眼下我没法子去,可没准等干草收割完了可以。你们可知道出问题的那头熊有什么特点,彼得?”
“哦,是的,”彼得高兴地说,“那熊是一个鬼魂。”
我猛地呛了一口茶。詹米却好像并不太吃惊,只是怀疑地揉了揉下巴。
“嗯哼。这样啊,那它都干了些啥?”
那头熊最早引起注意已经快一年了,虽然有很长一阵子没人看见过它。通常的掠夺事件曾时有发生——挂在屋外的玉米串、晒在架子上的鱼干都被拎走过,棚屋里的肉也被偷过——但起初村里人认为它只是比普通的熊聪明一点儿——通常来说,熊完全不会在意是否有人在看它。
“要知道,它只在黑夜出没,”彼得解释道,“而且都不发多大的声响。大伙儿总是一大早出门才发现东西被悄无声息地抢了。”
方才看见巴格太太突兀地跑出去,布丽安娜已经过来问过了究竟。这会儿,她轻轻哼起了小曲儿——而我的脑海里则立刻浮现出了歌词:“聪明过人的瑜伽熊,一觉睡到大中午,小心你的野餐篮子,别让它给吞下肚(3)……”我拿起餐巾便按在嘴上,好假装擦拭嘴角的茶痕。
“他们能肯定打从开头就一直是那头熊,你瞧,”彼得解释着,“有脚印。”
扎扎维听得懂这个词。他把两只手摊开在桌上,两个拇指接在一起,示意那脚印有多大,然后摸摸自己脖子上挂的最长的那个熊爪,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村里的居民见惯了熊,已经采取了通常的预防措施,将吃用挪到了更安全的地方,晚上把狗留在了外面。而如此的结果呢,许多狗都不见了,而且还是悄无声息。
显然,狗开始变得越来越警惕,要不就是那熊越来越饥渴了。第一个受害的人是一个男人,死在森林里。接着,六个月前,一个孩子又被带走了。布丽安娜一下子停止了哼唱。
受害的是一个婴儿,连人带着摇篮板从河边被抢了,那是日落时分,孩子的母亲正在洗衣服。没有声音、没有线索,只留下泥地里一只巨大的爪印。
此后的几个月中,又有四个村民遇害。其中两个是黄昏时自己去采野果的孩子。一个孩子的尸体被发现,脖子断了,但别处没受伤害。另一个消失了,只留下被拖进丛林里的痕迹。一个女人在自家玉米地被杀死,又是日落前夕,被就地啃食了一半。最后一名受害的男人则死在猎熊途中。
“他们没有找到他的任何遗物,除了他的弓和一些沾了血的衣服碎片。”彼得说。我听到背后砰的一声响,巴格太太突然一下坐到长椅上。
“那就是说他们自己也去捕杀过那头熊?”我问道,“或者应该说,试图去捕杀过?”
彼得把他的目光从詹米身上移向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哦,是的,克莱尔夫人。所以他们才终于明白那家伙是个什么东西。”
一小队猎人全副武装地出发去捕熊了——绝对的全副武装,带着弓箭、长矛和村里引以为傲的两把火枪。他们一圈比一圈远地绕着村庄转,相信既然熊的注意力集中在这个村,它应当不会走得太远。搜查了四天,他们反复看见一些同样的踪迹,却始终没有熊的影子。
“扎扎维跟他们一起去的,”彼得说着抬手指向他小舅子,“晚上别人都睡下以后,他和一个朋友一起守夜。他说那会儿月亮才刚刚升起,他站起身去解了手,待转头再回到篝火边时,居然碰巧看见他朋友一动不动的死尸正被拖走,折了的脖子竟被那东西咬在嘴里!”
扎扎维一直专注地听着故事。这时候,他点点头,做了个貌似切罗基文化里的画十字手势——某种驱邪用的快速而仪式化的手势。随后他开口说话,飞舞着双手表演起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
毫无疑问地,他开始喊叫,唤醒了他其余的战友,继而又冲向那头熊,指望它会因为害怕而扔下他的朋友——虽然他可以看出朋友已经死了。他大幅度地歪起脑袋以表示折断的脖子,又吐出舌头做出一种换个场合会非常滑稽好笑的表情。
与猎人们同去的有两条狗,这时也吼叫着向熊飞奔过去。事实上那熊已经扔下了它收获的猎物,但没有逃跑,却朝扎扎维冲了回来。扎扎维扑倒向一侧,而那头熊则逗留了许久,将一条狗掀翻在地,随后消失在了黑暗的林中,另一条狗尾随其后,跟着是一阵飞箭与几发枪弹——却无一击中目标。
他们带着火把追至林中,但无法找见熊的踪影。第二条狗也羞愧而归——扎扎维扮作狗的哑剧表演博得了布丽安娜的轻声暗笑——而彻底灰心丧气了的猎人们则回到篝火边,一夜没睡,次日一早返回了村庄。这以后,扎扎维做了个优雅的手势,便是他此行的目的:前来向弑熊人请求帮助。
“可为什么他们觉得那熊是鬼呢?”布丽安娜凑前了问道,对故事的兴趣取代了起初的恐惧。
彼得看看她,扬起一条眉毛。
“哦,对了,他没有说——要不就是他说了,但没能让你们听懂。那东西可比通常的熊要大多了,他这么说——而且是纯白色的。他说当它转过身来瞧着他的时候,那野兽的眼睛亮起红色的火光来。他们立刻就知道那一定是个鬼魂,所以弓箭射不到它也不足为怪了。”
扎扎维又插了进来,先是指指詹米,再拍拍他的熊爪项链,然后——出乎我所料——又指了指我。
“我?”我说,“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那切罗基人听出了我话里的惊讶,因为他凑上来越过桌子,握住我的手抚摸了起来——并不是一种爱抚,而只不过是对我的皮肤做着某种指点示意。詹米轻轻地乐了。
“你很白,外乡人。没准那头熊会觉得跟你意趣相投呢。”他向我咧嘴一笑,但扎扎维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认真地点了点头。他放下我的手,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啼叫——是乌鸦的叫声。
“哦。”我说,感觉很不自在。我不懂切罗基语,但在扎扎维的村子里,白渡鸦(4)明显与弑熊人一样有名。白色的动物总是被认为具有某种重要意义——往往也是邪恶的意义。我不清楚这里的言下之意是说我能对这头鬼熊施加什么影响力呢——还是说我仅仅可以用作诱饵——但显而易见,我确实被纳入了邀请。
于是,一周以后,当干草安全收割完毕,当鹿肉完好地挂上熏肉房里的四面墙,我们便启程向条约边界进发,去完成驱魔的使命。
……
除了詹米和我,我们的队伍还包括布丽安娜和杰米、比尔兹利双胞胎兄弟,以及彼得·布尤里,彼得负责把我们带去村里,他的妻子与扎扎维已先行前往。布丽安娜本不想来的,我觉得主要是源于把杰米带进荒野的担心,而非不愿加入狩猎。但詹米坚持要她来,说她的枪法会派上大用场。因为还不想给杰米断奶,布丽不得不把他也带上——不过杰米看起来倒非常享受这趟旅行,神采奕奕地蜷坐在母亲身前的马鞍上,对看到的一切时不时高兴地嘀咕两句,时不时嘬嘬自己的拇指,沉浸在梦幻般的满足之中。
比尔兹利两兄弟间,詹米想要的其实是乔赛亚。
“这小伙子都杀了两头熊了,至少!”他告诉我说,“我在大集会上看到了熊皮。如果他兄弟想一道来,我看不出有啥坏处。”
“我同意,”我说,“但你干吗硬要布丽来?熊的事儿你和乔赛亚不就能处理掉了吗?”
“也许吧,”他说着,用一块油油的破布来回擦拭起他的枪管,“可要是俩脑袋比一个脑袋管用,那三个不就更好了不是?尤其像你家闺女这种神枪手的脑袋。”
“是吗?”我怀疑地说,“还有呢?”
他瞥了我一眼,笑了起来。
“怎么,你觉得我别有用心,外乡人?”
“不,我不是觉得——我肯定。”
他笑了起来,埋头顾着他的枪杆,擦来抹去地忙了一阵,接着,他才低着头说道:“好吧,对,我认为让这姑娘交点切罗基朋友没有坏处。万一她需要找个藏身之处呢,哪天。”
那随意的语气蒙骗不了我。
“哪天,你是说大革命来的那天?”
“嗯。要不……就是你我死后,不管哪天。”为准确起见他补充道,一边举起枪,眯着眼睛检查起枪管的瞄准仪来。
这天仍是明媚的印第安夏日,我却感到一块块碎冰顺着脊梁倾泻而下。大部分时日,我能忘记那张剪报——那篇报道詹姆斯·弗雷泽及妻子死于弗雷泽岭大火的新闻。有些天当我记起来的时候,我也会将其发生的可能推至脑后,不愿多去想它。可每每夜半时分,我会颤抖着在恐惧中醒来,明亮的烈焰仍跃动在脑海四周。
“剪报上说:‘未留子嗣’,”我说,下定决心面对恐惧,“你觉得这意味着布丽和罗杰已经走了……到时候?”兴许去的是切罗基,兴许去的是巨石阵。
“有可能。”他脸色镇静,专注地看着他手里的活。我们俩谁都不愿去承认其他的可能性——没有必要,不管如何。
虽说她一直不愿意来,但旅途中布丽安娜看着也挺高兴。罗杰不在,也没有了木屋里各种家务的拖累,她似乎放松了许多,与比尔兹利兄弟有说有笑,不时调侃下詹米,入夜后就着篝火喂饱了杰米,然后自己蜷起身子抱着他安然入睡。
比尔兹利兄弟也挺高兴。摘除了发炎的扁桃体并没有治愈凯西亚的耳聋,但情况明显改善了。他现在可以听懂大声说话了,尤其当你面朝着他吐字清晰的时候,虽然对他自己兄弟说的话,无论说什么,无论说得多小声,他都能轻松听懂。骑马穿过虫声呢喃的浓密森林,见他圆睁着大眼涉过小溪,从灌木丛里觅得野鹿踏过的隐蔽小径,我意识到他除了比尔兹利农庄周围,除了弗雷泽岭,从未去过任何别的地方。
我想知道他会怎么看切罗基人,也想知道他们会怎么看他和他的兄弟。彼得告诉詹米说切罗基人认为双胞胎是特别幸运的有福之人,而比尔兹利兄弟加入狩猎队伍的消息则令扎扎维甚为欣喜。
乔赛亚似乎也挺高兴——在我看来,他是个非常内敛的人。当我们渐渐接近村庄的时候,我觉得他开始有些紧张。
看得出詹米也有一丝不自在,虽然我能猜出他会这样的起因。他完全不介意协助狩猎一事,也很高兴能有机会探访切罗基人。但我倾向于认为,在他面前大肆宣扬他所谓“弑熊人”的名声,着实令他很尴尬。
这个假设在旅途中扎营的第三个晚上得以证实。此时我们距离村庄已不超过十六千米,第二天中午就能轻而易举地抵达目的地。
行进途中,我看得出他一边正在做着什么决定,待大伙儿围坐到熊熊的篝火边共进晚餐时,我见他突然沉下双肩站了起来。他走向正恍恍惚惚凝视着篝火的彼得·布尤里,呈上了他的决定。
“有件小事儿我得告诉你,彼得。关于我们要去找的这头鬼熊。”
正发着呆的彼得吓了一跳,抬起头。不过他笑了笑,挪到一边好让詹米坐下。
“哦,是吗,麦克杜?”
詹米坐下,清了清嗓子。
“嗯,你瞧——事实上,我对熊所知甚少,因为多年来苏格兰都一直没有熊。”
彼得抬起双眉。
“可他们说的,你杀死过一头大熊,就只用一把匕首啊!”
詹米揉揉鼻子,几乎有些恼怒了。
“哎,好吧……我确实有。但我并不是去捕熊的。是它在追我来着,所以我说到底没别的选择。寻找这鬼熊的事情,我不太清楚我能帮上多少忙。它肯定是头特聪明的熊吧?我是说,它进出村子这么多个月,都没被人瞧见过,是不?”
“聪明过人!”布丽安娜微微一撇嘴,表示同意。詹米眯起眼看看她,这时我呛了一口啤酒,他又转而看看我。
“什么?”他愤愤地问道。
“没什么,”我喘上气来,“什么都没有!”
詹米气恼地别转身去,一边正好扫了一眼乔赛亚·比尔兹利,他虽没在嘲笑他,却也正自顾自地撇着嘴。
“什么?”詹米向他吼了一声,“她俩尽犯傻”——他朝我和布丽安娜这儿戳戳大拇指——“可你又怎么啦?”
乔赛亚立马收起脸上的笑容,努力显得很严肃,但嘴角却还是抽个不停,瘦瘦的脸颊上升起了红晕,就是在黯淡的火光里也很明显。詹米眯起眼,只听得一声闷闷的怪响,多半是乔赛亚没能忍住的偷笑。他啪地捂住嘴,仰头望着詹米。
“这下又是什么事儿啊?”詹米礼貌地问道。
明显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凯西亚往他兄弟身边靠过来,严阵以待地表示支持。乔赛亚下意识地往凯西亚身上一倚,目光却没有离开詹米。他仍旧红着脸,不过似乎控制住了自己。
“嗯,我想我最好还是说出来,先生。”
“我想最好如此。”詹米有些迷惑地看着他。
乔赛亚屈从地深吸了一口气。
“那并不总是一头熊。有些时候那是我。”
詹米瞪了他一会儿,然后提了提一边的嘴角。
“哦,是吗?”
“不是所有的时候,”乔赛亚解释道,只是当他在野外逛着逛着来到某个印第安村落的时候——“只有饿了我才会,先生。”——他连忙补充了一句——他会小心地潜伏在附近的森林里,天黑了才偷偷进去,见任何随手可拿的食物拿了就跑。他会在附近逗留几日,吃着村里的存货,直到他的力气和包袱都得到了足够的补充,然后继续开始打猎,最终带着收获的兽皮返回他存东西的岩洞。
整个故事讲下来,凯西亚的表情一直没变,我不清楚他听见了多少,但他并没显出惊讶。他的手在他兄弟的胳膊上搁了一会儿,然后滑下来,去拿了一串烤肉。
布丽安娜已停止嬉笑,皱着眉头听完了乔赛亚的招供。
“可你没有——我是说,我相信你没有偷走摇篮里的婴儿吧,你也没有杀死那个被啃了一半的女人……对不对?”
乔赛亚眨了眨眼,尽管他对这个问题似乎感到疑惑多于震惊。
“哦,我没有。我干吗要那样?你不会觉得是我吃了他们吧?”他微笑起来,一边脸露出了个不太协调的酒窝,“你瞧,要是我实在饿了的时候可能会考虑一下,假如正巧让我逮着个死人的话——那也得是死了没多久的,”他明智地加了那句,“但我可不会饿到故意去杀人的。”
布丽安娜清了清嗓子,声音竟与詹米的苏格兰腔调惊人地相似。
“不,我不觉得是你把他们吃了,”她就事论事地说,“我只是觉得如果有人碰巧杀了他们——出于别的什么原因——熊可能路过了就去啃了他们的尸体。”
彼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很有兴趣的样子,这些自白似乎并未困扰他。
“哎,熊会这样的,”他说,“吃东西不挑剔,腐烂的肉它们也不在意的。”
詹米点头回应,但他的注意力仍集中在乔赛亚身上。
“哎,我也听说过。可是扎扎维说他确实看到那头熊抓走他的朋友了——所以它确实会杀人,不是吗?”
“好吧,它是杀了那个人。”乔赛亚表示同意,但语气里有一种奇怪的声调,而詹米的眼色越发尖锐起来,他挑起眉毛望着乔赛亚,后者正慢慢把嘴唇抿来抿去,考虑着什么问题。他转而看了眼凯西亚,凯西亚微笑地回望着他。我发现凯西亚的酒窝生在左边脸上,而乔赛亚的在右边。
乔赛亚叹了口气,转身面向詹米。
“我本来不想提这个的,”他坦率地说,“但是您对我们一直很直率,先生,所以我觉得,不该让您出发去找那头熊却又不告诉您那儿还可能有啥。”
我感到脖子后面寒毛直竖,突然好想回头查看背后的黑影,但忍住了没有。想笑的冲动早已消失不见。
“还有啥?”詹米缓缓放下他正要咬的一块面包,“你就说吧……那儿还可能有啥?”
“这个嘛,我就只亲眼看到过一次而已,您瞧,”乔赛亚警告他说,“而且也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不过我一整晚都待在外边,所以当时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星光——您明白的,先生。”
詹米点点头,看起来有些困惑。
“哦,好吧。那你当时在哪儿?”
他当时就在我们正要去的那个村子附近。乔赛亚去过那儿,也熟悉该地的布局。他的目标是村子尽头的一座小屋,屋檐下挂着好几串待干的玉米,他自信能够轻易地拎一串走,只要不把村里的狗吵醒。
“吵醒了一条狗,它们就会全都跟在你屁股后头乱叫,”他摇摇头说,“而且离天亮只有几个小时了。所以我就慢慢地爬过去,提防着我看准的那房子边上会不会有条恶狗正缩在那里睡觉什么的。”正当他潜伏在林里的时候,他看到一个人影走出那座房子,鉴于没有任何狗提出异议,他有理由认为那是房子的主人。那人停下来撒了尿,随后,出乎乔赛亚的意料,背起长弓与箭筒,径直迈进树林向乔赛亚躲着的地方走来。
“我不觉得他是在追我,可我还是像只短尾猫似的立刻爬上了树,也没吱一声。”他说得实在,不像在夸口。
那很可能是个猎人,准备赶早去远处的河边等天亮来喝水的浣熊和野鹿。因为在自家村子附近不觉得有必要担惊受怕,于是他大胆地穿过林子,走得安静却没有试图隐藏自己。
乔赛亚蹲在他的树上,离那人头顶不出几尺距离,屏着呼吸。那人继续向前走去,很快消失在树下浓密的灌木丛里。乔赛亚正要爬下他栖息的枝头,只听见突然一声惊叫,紧接着一阵快速的打斗,最后以“嘡!”的一记令人作呕的重击告终。
“简直像个熟了的南瓜被你用石头砸开了一样,”他颇为肯定地对詹米说,“在暗头里听见那声儿,我的嗓子眼儿就跟那拉绳儿的口袋似的抽紧了。”
警惕心却并没有阻碍他的好奇,乔赛亚穿过林子朝那声音来的方向摸索过去。他听到些窸窣的声响,隔着一层松枝的掩护偷偷望去,只见地上展开着一具人形,而另一人影则弯腰伏于其上,显然正从那躺着的人身上吃力地撕扯着某些衣物。
“那人是死了,”乔赛亚认真地解释道,“我能闻到血,还有大粪的味道。我猜那小个子是用石头还是棒子把他的脑袋给砸破了。”
“小个子?”彼得一路都很仔细地听着那故事,“你是说多小?你瞧见他的脸没?”
乔赛亚摇了摇头。
“没有,我只瞧见了他的影子,动来动去的。那会儿漆黑一片,天还没开始亮呢。”他眯起眼睛,开动脑筋估算着,“估计比我矮,大概这么高吧。”他举起手,比画着离地四尺半上下的高度。
不过,凶手在抢劫尸体的过程中被打断了。专心地在一旁观望,乔赛亚并没有注意什么别的,直到突然间一根树枝咔嚓断裂,探寻而来的一头熊发出了好奇的吼声。
“你猜怎么,那小个子听了立马跑了起来,”他很肯定地对詹米说,“从我这边飞奔过去,离得就像你我现在这么近。就那时候我才逮着他好好看了那么一眼。”
“好了,别吊着我们胃口,”见他停下来灌下一大口啤酒,我连忙问,“他长什么样儿?”
他抹抹上嘴唇稀疏的胡须上沾着的一道泡沫,似乎深思熟虑着什么。
“这个嘛,夫人,我差不多确定他就是恶魔了。虽然我以为恶魔的个子会比他大来着。”他补充道,又喝了一口。
很自然,这个论断引发了些许困惑。经过进一步的澄清,看来乔赛亚的意思只是说那神秘的小个子是个黑人。
“跟你们去了大集会以后,我才知道有些平常人就是黑色儿的,”他解释说,“以前我从没见过,连听也没听说过。”
凯西亚严肃地点了点头说:
“经书里的恶魔!”嗓音显得古怪而粗哑。
他说的“经书”看来是本很旧的《圣经》,是亚伦·比尔兹利(5)生前从什么地方跟人做买卖换来的,之后再没找到过买家。两个男孩不识字,但都非常喜欢看《圣经》里的图画,其中包括几幅恶魔的画像,被描绘为伏地而行的黑色生物,经营着蛊惑勾引的诡秘行当。
“我没看见他长分叉的尾巴,”乔赛亚摇摇头说,“不过他跑得那么快,我在暗头里瞧不见也说得过去。”
他当然不想引起这等人的注意,于是乔赛亚站着没动,进而陷入又一个处境,不得不开始聆听那头熊眷顾起那位不幸的村民。
“就像彼得先生讲的,”他说着,冲彼得·布尤里点头致意,“熊并不挑剔。我一直没能看清,所以说不上来它是不是白熊——但它确实吃了那个印第安人。我都听见了,又是嚼呀,又是咂巴咂巴的,跟什么似的。”回忆起这些,他并不像有丝毫困扰,不过我看出想象里的画面让布丽安娜抽了抽鼻子。
詹米与彼得交换了眼色,然后回头看着乔赛亚,一边慢慢地用食指上下揉搓着鼻梁骨,思考起来。
“啊,好吧,”最后他终于说道,“看来,你小舅子村里发生的那些恶行也不能全部怪罪那头鬼熊哈?又有乔赛亚偷拿吃的,又有小个儿黑恶魔杀死村民,你说呢,彼得?会不会是那头熊一旦尝了人肉,自个儿便也开始捕杀人类了?”
彼得缓缓地点点头,沉思着泛起一脸皱纹。
“可能吧,麦克杜,”他表示接受,“要是林子里老有个小黑杂种在游荡——谁又说得清多少人是熊杀的,多少人又是那黑家伙下的手,反被怪在了熊的头上?”
“可这个黑恶魔又是谁呢?”布丽问。所有的男人面面相觑,几乎同时耸了耸肩膀。
“一定是个逃跑的黑奴吧?”我向詹米挑了挑眉毛说,“我想不出一个有些脑子的自由黑人为什么要这样独自走进荒郊野岭。”
“也许他没脑子呢,”布丽提议说,“不管是奴隶还是自由人。我是说如果他四处杀人的话。”她有些不安地望着四面的树林,一只手扶上正蜷在她身旁毯子里熟睡在地的杰米。
男人们都不自觉地看了看他们的武器,连我也把手伸到围裙底下,摸了摸我佩在腰带上用来挖地或切东西的小刀。
森林仿佛转眼间变得邪恶而密不透风。脑海里轻易就能想象出潜藏暗中的眼睛,或将树叶无休止的沙沙声归咎于诡异的脚步,抑或是穿行林中轻拂而过的皮毛。
詹米清了清嗓子。
“你妻子没有提过黑恶魔吧,彼得?”
布尤里摇了摇头。他对乔赛亚的故事表现出的担忧仍然印在他灰蒙蒙的脸上,不过有一丝笑意闪过他的双眼。
“没有,我不记得她提过,麦克杜。唯一有点儿关系的我就只记得那个西方的黑神了。”
“那又是谁呀?”乔赛亚饶有兴趣地问。
彼得耸耸肩,抓抓自己的胡子。
“那个嘛,我也不该说那就是什么人物,只是他们萨满(6)常常说,四方皆有一神灵,而每一方神灵都有其各自的颜色——于是他们吟唱祈愿歌之类的时候,兴许会呼唤东方的红神来帮助他们祈祷的对象,因为红色是胜利与成功的颜色。北方是蓝色的——蓝神便是北方的神灵——代表挫败与灾祸。于是你得呼唤他来给你的敌人送去麻烦,知道不?至于南方,那是白神,他代表和平与快乐,所以他们为自己的女人孩子向白神歌唱,诸如此类。”
听到这些,詹米看上去既吃惊又兴味盎然。
“这多像咱们说的四向,彼得,不是吗?”
“对啊,就是!”彼得点点头表示同感,“真是奇怪,你觉得吗?切罗基人竟然跟咱们高地人想出一样的念头来?”
“哦,其实不奇怪,”詹米指指我们这一小圈篝火以外黑暗的树林,“他们的生活不就跟咱们一样吗?以打猎为生,栖居山野。他们怎么就不该看到咱们看到的一切?”
彼得慢慢点着头,但乔赛亚对哲学讨论已经不耐烦了。
“那么,西方的黑神呢?”他质问道,詹米和彼得同时转过头看着他。这两个男人看起来毫无共同点——彼得矮矮胖胖,一脸和蔼可亲的大胡子,詹米高挑而优雅,即使身着粗陋的猎装。然而他俩的眼里有种相同的东西,看到它,我背脊上有如小老鼠在上下逃窜。“咱们看到的一切”——一点不错,我暗自心想。
“西方是死亡的方位。”詹米轻声说,彼得也严肃地点了点头。
“那西方的黑神就是死亡本身,”他补充说,“或者说那是切罗基人的看法。”
乔赛亚嘟囔了些反对意见,而布丽安娜则更加不以为然。
“我可不相信那是西方的神灵在树林里砸大伙儿的脑袋,”她坚决地声明说,“那是乔赛亚看见的一个人。而且是个黑人。所以,他不是个自由黑人就是个逃亡的奴隶。要赌的话,我选逃亡的奴隶。”
我不清楚这里需不需要民主选举,但我倾向于布丽的看法。
“我还有个想法,”她环顾着四周说,“那个被啃了一半的人,会不会是这个小黑人吃的呢?不是说有些非洲奴隶是食人族吗?”
听到这个,彼得·布尤里的眼珠瞪了出来,比尔兹利兄弟也一样。凯西亚不安地回头望了一眼,然后往乔赛亚身边靠了靠。
詹米倒似乎觉得这个建议很好笑。
“嗯,没准在非洲你能时不时找到个食人族,”他并不反对,“但我不觉得我听说过此地的奴隶里有这样的。果真如此,那也没人要他们在家做仆人了,对吧?你还敢不敢转身呀,一不小心屁股就给咬掉了!”
这句话让大家都笑了,紧张的局面稍有缓和。有些人开始挪动着,准备睡觉了。
我们非常小心地把食物装进了两个鞍囊,詹米把它们挂到树上,离营帐有点距离的地方。即便那头鬼熊现在已不似先前假定的那么厉害了,但大家不约而同地认为铤而走险毫无意义。
我已基本不再在意身居荒野的事实了,不过,时不时有些有形的证据会把这个念头推搡到我眼前,比如夜间来访的狐狸、袋貂或浣熊,要不就是偶尔听见豹子的哀嚎,像极了女人的哭泣或小孩的尖叫。此刻,我们的营地非常安静,但站在夜晚的群山当中,淹没在彻底漆黑的山脚下,当头顶的巨树在耳边私语,你无法假装自己不受这原始丛林的掌控,无法质疑自己被荒野吞噬的可能——只要它愿意,也就不会有一丝线索留于世间以证明我们曾经存活。
虽说布丽安娜很讲逻辑,对林间的窃窃私语声她也无法免疫——尤其是有个幼小稚嫩的孩子需要她守卫的时候。她没有去帮忙为夜宿扎营,而是一边给她的步枪装上弹药,一边坐守着杰米。
詹米扫了眼布丽安娜后,宣布他们俩将负责第一班的守夜任务,下一班是乔赛亚和我,而彼得和凯西亚将看守最后的夜班。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守过夜,但对这个提议大家都没有怨言。
一整天坐在马鞍上长途跋涉是最好的催眠良药。我在詹米身边睡下,对能够平躺下来的全心感激足以弥补最硬的床铺。詹米的手轻放在我的头上,我转过脸,吻了他的掌心,一种被保护的安全感油然而生。
彼得和比尔兹利兄弟几秒钟就睡着了,我可以听到他们在篝火那边的鼾声。我自己也昏昏欲睡,詹米与布丽安静而若有若无的交谈催人入眠,这时候,我意识到那对话中的男高音突然变了。
“你是在担心你男人吗,闺女?”他轻声问道。
她发出一个小小的、不悦的笑声。
“从他上绞架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担心,”她说,“可现在我开始害怕了——还是应该说‘孩怕’?”她问,企图开个玩笑。
詹米从嗓子里发出了个低沉的声音,我姑且认为他是想表示安慰。
“今晚他所处的危险不比昨晚上大到哪儿去,闺女,也不比他出发后的任何一个晚上大。”
“没错,”她冷冷地回答,“可是只因为上个礼拜我不知道有鬼熊,不知道有黑色杀手,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不存在。”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他答道,“他也不会因为你在担惊受怕而更加安全,对不?”
“是不会。可你觉得这就能让我不担心了吗?”
他回报以一声苦涩的轻笑。
“我看不能。”
简短的沉默之后,布丽安娜接着说:
“我只是一直在想,如果真发生了什么,我该怎么办?——如果他……回不来了?白天我都还好,可是晚上,我就忍不住要去想……”
“唉,好吧,”他轻声说,我见他抬头望向头顶夺目的群星,“二十年里有多少晚上,闺女?多少个小时?因为我就花了二十年时间琢磨我妻子是不是还活着,活得怎样,她还有我的孩子。”
他的手抚过我的头顶,温柔地拨弄着我的头发。布丽安娜没有回答,只是喉咙里发出一个不知所云的小小声响。
“那就是上帝为什么要存在了。担心是没有用的——祈祷会有用,有时候会。”他诚实地补充说。
“是啊,”她说,听起来不太确定。“可是如果——”
“如果她没有回到我身边”——他坚决地打断了她——“如果你也没有来——如果我永远都不知道——或者如果我确定你们俩都死了……”他转过头看着她,我察觉他的身体移动了一下,他举起我头上的那只手,同时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摸了摸她,“那我还得活着,闺女,还得该干啥干啥。你也一样。”
 
(1) 切罗基语中打招呼的用词。
(2) 由于詹米曾偶然杀死过一头熊,印第安部落便给了他“弑熊人”的称号。
(3) 歌词出自20世纪60年代卡通片《瑜伽熊》。
(4) 图斯卡罗拉族的印第安人对克莱尔的称呼。
(5) 乔赛亚与凯西亚自小被卖作契约奴,商人亚伦·比尔兹利是他们的雇主兼养父。
(6) 印第安文化中类似智者、巫师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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