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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私语

这次战斗,我们不费吹灰之力便取得了莫大战果,我从没见过这么上算的买卖。对佣兵团来说是百分之百的飞来横福,对叛军来说则是一场灾难。
在此之前,夫人在突出部的防御体系几乎一夜间土崩瓦解,我们只得迅速撤退。跟我们一道败逃的还有五六百被打散编制的正规军。为了抢时间,团长决定直接穿过云雾森林赶赴王侯城,而不是从南方绕路过去。
一支叛军主力军团跟在我们身后,相距一两天路程。我们可以回头把他们吃掉,但团长决定给人家留条活路。我喜欢这个主意。围绕玫瑰城展开的战斗相当惨烈,数千人送了命。如今有这么多编外人员依附在佣兵团周围,我实在忙不过来,部分伤员因此撒手人寰。
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向王侯城的夜游神报道。搜魂认为王侯城很可能成为叛军下一波攻势的目标。我们早就精疲力竭,但在寒冬拖慢战争的步伐之前,还会发生更多惨烈的战斗。
“碎嘴!看这儿!”我正跟团长、沉默和另外几个人坐在一起,小白兴冲冲地跑了过来,肩上扛着个裸体女人。若不是遭受非人虐待,她没准还算性感尤物。
“不赖,小白。不赖。”我说完继续写日志。呐喊声和尖叫声在小白身后此起彼伏。人们正忙着收割胜利果实。
“都是些野蛮人。”团长虽然这么说,但话里毫无怨怼之意。
“得让他们偶尔放松放松,”我提醒他,“总比把火气撒在王侯城强。”
团长勉强同意。他只是对掠夺和强暴毫无兴趣,虽说这也是我们的工作范围。我想他内心深处是个浪漫主义者,至少涉及女性时向来如此。
我试图帮他宽宽心,“既然她们拿起了武器,那就活该受罪。”
他沮丧地问我:“这种事还要持续多长时间呢,碎嘴?感觉像是永远,不是吗?你还记得自己没当兵的日子吗?有什么意义?咱们干吗到这儿来?咱们不断取得胜利,但夫人却输掉了全面战争。他们为什么不干脆放弃这些破事,卷起铺盖回家去?”
他也不全是胡言乱语。尽管我们干得不赖,但自打福斯博格开始便节节败退。在化身和瘸子加入战局之前,突出部还固若金汤呢。
在最近的撤退途中,我们刚巧撞上这座叛军营地。它大概是叛军在这片地区的主要训练营和集结点,夜游神的心腹大患。我们运气不错,在被叛军发现之前发现了他们。黑色佣兵团包围了营地,在黎明前发动袭击。我们人数处于绝对劣势,但叛军没有形成像样的抵抗。他们大都是毫无经验的志愿兵,倒是一支亚马孙女兵团让我们吃了一惊。
我们当然听说过这票人马——在东方的铁锈城附近有几支亚马孙女兵团,那里的战斗比此地更为激烈,而且旷日持久——但真正遇见还是头一次。尽管她们打起仗来比男性同胞表现更好,但还是没法让佣兵团瞧上眼。
黑烟朝这边飘来,伙计们正在焚烧兵营和总部建筑。团长嘟囔道:“碎嘴,去看看那些蠢货,别让他们把林子点着了。”
我站起身,拿上自己的背包,漫步走入那片喧嚣。

 
到处都是尸体。这些蠢货肯定觉得这里特别安全,他们甚至没在营地周围设置防栅和壕沟。愚蠢。这是你要做的头一件事,哪怕知道方圆百里没有半个敌人。屋顶可以日后再盖,淋湿总比被砍死强。
我随佣兵团征战多年,早该习惯这种勾当了,现在也的确不像以前那样心里不舒服了。我在自己的道德软肋上披了一层铠甲,但还是尽量避免看到最残忍的场面。
你是我的接任者,继续涂抹编年史的史官。如今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写出这支流氓团体的全部真相。你知道,他们狠毒、残暴,而且无知。这些人是彻头彻尾的蛮子,把心中最残忍的幻想变成了现实,全靠为数不多的几个正派人加以约束。我通常不会在编年史里表现这个侧面,因为他们是我的兄弟和家人。我打小受到教诲,不能说亲人的坏话。老习惯总是最难改变。
渡鸦看到我的日志,不禁哈哈大笑,“风味绝佳啊。”他如此评价,还威胁说要把编年史夺走,按自己的视角书写这些故事。
自诩硬汉的渡鸦也来嘲笑我。是谁在营地里逡巡游荡,不许伙计们用小小刑罚自娱自乐?是谁屁股后面跟着个骑公骡的十岁女孩?不是碎嘴,兄弟们,不是碎嘴。碎嘴没有浪漫情怀。那是专为团长和渡鸦保留的玩意儿。
很自然地,渡鸦成了团长的密友。他们常像两块岩石似地坐在一起,讨论些只有石头会聊的话题,满足于与对方为伴。
纵火队由老艾带领。他们都是老团员,已经填饱了不那么强烈的肉体欲望。此刻还在蹂躏女性的杂种,多半是毛还没长齐的正规军。
他们在玫瑰城跟叛军进行了一场酣战,但对手实在太强。十八盟会的半数首脑投入了这场战斗,可我们只有瘸子和化身。那两名劫将又把大部分精力花在彼此拆台、而不是抗击盟会上。结果自然是一场溃败。夫人近十年来最为惨痛的耻辱性失利。
盟会通常都能一致对外。他们的主要精力还是花在敌人身上,而不是窝里斗。
“嗨!碎嘴!”独眼叫道,“一起来玩啊。”他把一根燃烧的木棍顺着营房门洞扔了进去。那栋建筑猛地爆炸了。厚实的橡木百叶窗从窗口炸飞。一团烈焰吞没了独眼,他冲出火场,卷缩的头发在那顶软趴趴的怪帽子底下闷烧。我把他按倒在地,用那帽子拍打他的头发。“好了,好了,”他抗议道,“你他妈也用不着玩得这么开心吧。”
我扶他起身,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你没事吧?
“烤焦了而已。”他装出一副体面嘴脸,活像刚干了件大蠢事的猫咪,那副表情似乎在说:“我本来就打算这么干的。”
烈焰呼啸升腾。屋顶的茅草在房子上空盘旋起落。我说:“团长让我来瞅瞅你们这帮蠢货,别把林子烧着了。”正当此时,地精从燃烧的房屋侧面绕了出来,那张大嘴咧成一副傻笑。
独眼只瞅了他一眼便高声叫道:“你这臭蛆脑袋!是你害我的。”他发出一声令人脊背发冷的嘶吼,开始手舞足蹈。烈焰的咆哮更为激烈,也变得更有节奏。我很快便看到有个东西在屋里的火焰中跃动欢腾。
地精也看见了。他立刻收起笑容,咽了口唾沫,脸色发白,随即也跳起舞来。他和独眼就这么叫着吼着,完全忘记了对方的存在。
一道水槽吐出肚子里的液体,水柱从空中飞过,浇在火苗上。一口木桶里的水随之而来。烈焰的声势被压了下去。
独眼大步走到地精跟前,伸手戳弄两下,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地精继续手舞足蹈,连声怪叫。又有不少水浇在火苗上。
“真是天生一对。”
我转过身。老艾也在观赏这出好戏。“的确是地造一双。”我答道。他们吵闹争斗,满腹牢骚,跟上头那些大人物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他俩的矛盾根本不往心里去,跟化身和瘸子不一样。倘若你拨开重重迷雾,就会发现独眼和地精本是朋友。劫将之间却不存在友谊。
“有点东西让你看看。”老艾只说了这一句。我点点头,让他头前带路。
地精和独眼继续打闹。地精似乎占了上风。我不用再替火势操心了。

 
“你看得懂这些北方鬼画符吗?”老艾问。他把我领到显然是营地指挥部的地方,指了指手下人堆在地上的一座纸山,看来是准备当作引火物用。
“我想大概能看懂。”
“觉得你没准能找到点有用的东西。”
我随便抽了张纸。这是一份命令副本,指示某支叛军主力兵团分散溜进王侯城,藏在当地拥护者家里,等待时机里应外合攻打王侯城守军。签字人是私语,还附带了联系人清单。
“我得说……”我的呼吸陡然急促,这张命令泄漏了半打叛军机密,还暗示出更多的东西,“我得说……”我又抓起一张,跟刚才那份一样,这也是向某支部队下达的命令;跟刚才那份一样,也是通向叛军战略部署的一个窗口。“把团长找来,”我对老艾说,“把地精、独眼和副团长找来,还有任何应该……”
我当时肯定神情怪诞。老艾插嘴时,表情特别紧张,“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碎嘴?”
“叛军攻打王侯城的所有军事命令和计划。这场战役的完整部署。”但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我准备留给团长本人,“赶紧去,每分每秒都可能至关重要。另外,阻止他们继续焚烧这种东西。看在老天分上,阻止他们。咱们找到了金脉,别让它一股烟跑了。”
老艾大步冲出房门。我听到他的吼声渐渐飘向远方。老艾是个优秀的队长,不会浪费时间瞎打听。我咕哝两句,随即坐在地板上,开始检查文件。
房门吱扭扭一阵响动。我没抬头,继续发疯似地分拣文件,从纸堆里抽出来扫上两眼,迅速整理成几小摞。一双沾满泥灰的靴子出现在余光中。“你看得懂这些东西吗,渡鸦?”我认得他的步伐。
“我看得懂吗?废话。”
“帮我看看咱们挖到了什么东西?”
渡鸦坐在我对面,那摞纸摆在中间,几乎将我们完全挡住。宝贝儿站在渡鸦身后,不会妨碍到他,又在他的保护范围之内。那双安静呆滞的眼眸至今仍然反映着遥远村庄的恐怖场面。
从某种角度来说,渡鸦是佣兵团中的楷模。他和我们的区别在于,他在各方面都强一点,有种超脱凡俗的感觉。也许因为渡鸦刚刚入伙,又是唯一来自北方的兄弟,所以成了我们在夫人麾下这段生活的象征。他的道德困境成了我们的道德困境。他面对灾殃不肯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和我们的态度一样。佣兵团习惯用武器交击的金铁之声发言。
够了,干吗探寻这些?老艾找到了金脉。渡鸦和我开始翻找天然金块。
地精和独眼溜达进来。他们都不懂北方文字,便搞了些小把戏自娱自乐,凭空召唤出几条黑影,绕着四壁相互追逐。渡鸦瞪了他们一眼。要是你心里装着事儿,他俩永无休止的争吵和耍宝就会变得相当烦人。
他们看了渡鸦一眼,连忙收起戏法,各自安静坐好,像是挨了骂的小孩。渡鸦有这种本事、这种精神、这种震慑力,足以令比他更危险的人在凛冽阴风中颤抖。
团长驾到,身后跟着老艾和沉默。我瞥见另外几个人在门外打转。一出大事,他们准能嗅到,真有意思。
“你找到什么东西了,碎嘴?”团长问道。
我估计他已经把老艾榨了一遍,于是直入主题。“这些命令,”我拍了拍其中一堆,“这些汇报,”我拍拍另一堆,“都是由私语签署的。咱们算是一脚踩进了私语的后花园。”我的声调高到尖细刺耳的程度。

 
一时间谁都没说话。蜜糖和另外几名队长挤进来时,地精憋出几声尖嗓儿。团长最终问渡鸦说:“真的?”
渡鸦点点头,“根据文件判断,她自从早春时节就频繁进出此地。”
团长把双手叠在身前,开始在屋里踱步,看起来像个疲惫的老僧侣,正要去进行晚祷。
私语是名头最响的叛军将领。尽管十劫将百般努力,她还是凭借天才战略将东部战线牢牢守住。私语也是十八盟会中最危险的成员。谁都知道她制订的战略计划周密详尽、算无遗策。一场战争经常会演变成混乱的持械武斗,但私语的队伍总能凭借严密的组织、严明的纪律和清醒的头脑,在战场上屹立不倒。
团长犹豫地说:“她不是在指挥铁锈城附近的叛军吗?”对铁锈城的争夺已经持续三年,传说方圆数百里内尽皆废土。上个冬天,双方都沦落到以死去的战友为食。
我点点头。这个问题不需回答,他只是把心里的想法讲了出来。
“铁锈城多年来战事不断。私语不会撤军。夫人也不会后退。但如果私语跑到这儿来,那么说明盟会决定放弃铁锈城。”
我补充说:“也就是说,他们准备把战略重心从东方移到北方。”北方依然是夫人的软肋。西方早就俯首称臣。夫人的盟友统治着南方海疆。自从帝国边境扩张到福斯博格的丛林,北方就无人理会了。叛军正是在此取得了最激动人心的胜利。
副团长说:“他们势头正猛。攻取福斯博格,征服突出部,拿下玫瑰城,包围黑麦城。部分叛军主力正向维斯特城和简恩城逼近。这支部队会被挫败,但盟会肯定已经估计到了。所以他们换了个策略,准备对王侯城动手。如果王侯城陷落,叛军几乎就到了风原边界。穿过风原,爬过泪雨天梯,他们将站在百里外俯瞰查姆。”
我继续检查整理文件,“老艾,你不妨四下瞧瞧,看能否找到类似的东西。她也许把部分文件藏在别处。”
“让独眼、地精和沉默去,”渡鸦提议说,“更有可能找到好货。”
团长批准了这项提议。他对副团长说:“让外面的伙计都别闹了。鲤鱼,你和蜜糖去整顿部队,随时准备撤离。火柴,在周围设双岗。”
“长官?”蜜糖问了一声。
“等私语赶回来时,你不希望自己窝在这儿吧?地精,给我过来。联系搜魂,这件事得往上捅。赶快。”
地精扮了个苦脸,走到角落里开始自言自语。这种远程联系的魔法动静很小,至少刚开始时是这样。
团长猛转过身,“碎嘴,你和渡鸦料理完后,把这些文件全部打包。咱们要带着上路。”
“我也许应该把最重要的找出来留给搜魂。”我说,“如果咱们打算把某些东西派上用场,那么部分文件应该马上处理。我是说,在私语将此事上报之前,咱们必须拿出个对策。”
他打断我说:“有道理。我会给你派辆车。别磨蹭了。”团长走出门时,脸色略微有些发白。
外面的尖叫和吵嚷声中多了一丝惊惧的感觉。我伸开酸麻的双腿,走到门口。他们正把叛军赶到训练场。俘虏们觉察到佣兵团打算赶紧撤离,知道援兵就快赶到、却来不及救他们一命了。
我摇了摇头,继续阅读文件。渡鸦看了我两眼,他心中也许和我一样痛苦,但话说回来,也有可能是看不起我的软弱。渡鸦这个人很难捉摸。
独眼推开房门,大步走了进来,扔下一捆用油布包裹的东西,那上面还粘着湿泥,“你猜得没错。我们在她卧室后面刨出了这些东西。”
地精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就像你晚上独自走在森林里时那种令人胆寒的夜枭悲鸣。独眼关切地扭头看去。
每到这种时候,我都怀疑他们的怨仇到底是真是假。
地精呻吟道:“他在塔里,跟夫人在一起。我看见了,透过他的眼睛……眼睛……眼睛……黑暗!哦,天哪,黑暗!不!哦,天哪,不!”他的话语随即变成纯粹的惊叫,又慢慢恢复正常,“眼睛。我看到了眼睛。它把我看穿了。”
渡鸦和我皱着眉头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耸了耸肩。我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地精仿佛退化成了稚童,“别让它看我了!别让它看了!我没干坏事。别让它看了!”
独眼跪在地精身旁,“没事,没事。那都是假的。很快就没事了。”
我跟渡鸦对望一眼。他转过身,开始冲宝贝儿打手势,“我派她去找团长。”
宝贝儿很不情愿地离开房间。渡鸦从纸堆里抽出一份文件,继续阅读。这家伙,冷得像块石头。
地精又叫唤了一阵,突然静得好似咽了气。我慌忙转回身。独眼抬起一只手,示意不用惊慌:地精已经传达完口信。

 
地精渐渐放松下来,脸上少了惧意,多了几分血色。我跪在他身边,摸了摸颈动脉。他的心脏剧烈跳动,但节奏正在放缓。“没想到他能撑下来,”我说,“以前也这么严重吗?”
“不,”独眼放下地精的手,“咱们下次最好别让他干了。”
“会逐渐加重?”我的职业跟他们的行当之间有些模糊地带,但我毕竟不懂魔法。
“不,他的信心需要一段恢复期。他似乎正赶上搜魂在高塔里。我想任谁都难免动摇。”
“尤其是面对夫人的时候。”我倒吸一口冷气,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地精刚才看到了高塔内部!他没准还看见了夫人!只有十劫将曾活着离开那座高塔。民间流言给高塔内部涂抹了上千种可怕形象,但现在,我有了个活生生的目击证人!
“你少烦他,碎嘴。等他准备好了,自然会告诉你。”独眼的口气多了几分锋芒。
他们嘲笑我的小小幻想,说我跟一个怪物坠入爱河。也许他们说得对。我的兴趣有时甚至会吓到自己。它几乎快变成一种痴迷。
这一刻,我忘记了对地精的责任。这一刻,他不再是我的兄弟、我的老友,甚至算不上一个人。他变成了信息源。但我很快回过神来,满心羞耻地继续翻阅文件。
一头雾水的团长终于被铁了心的宝贝儿揪进屋里。“啊,我明白了。他已经跟搜魂联系过了。”团长打量着地精说,“说了什么没有?还没?把他叫醒,独眼。”
独眼刚要开口反驳,但转念一想,还是轻轻摇了摇地精。地精慢慢苏醒。他这一觉睡得几乎像在入定。
“这次反应很大?”团长问我。
我做了简单解释。团长闷哼一声,开口说道:“马车就快到了。你们随便找个人赶快开始打包。”
我开始整理眼前的几堆文件。
“随便找个人指的是渡鸦,碎嘴。你留下。地精看起来不太妙。”
的确不妙。他又变得脸色惨白,呼吸越来越浅、越来越快,而且很不规律。“扇他一巴掌,独眼,”我说,“他可能以为自己还在那边。”
这一巴掌起到了作用。地精睁开双眸,眼神充满恐慌。他认出了独眼,打了个哆嗦,又深吸口气,这才尖声道:“我受了这么大罪,还得回来看这张臭脸?”但他的语气削弱了这句话的效果:那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浓得化不开。
“他没事了,”我说,“还能发牢骚。”
团长蹲在法师跟前,但没有发问。等地精准备好了,自然会说话。
他花了好几分钟才缓过神来,这才开口道:“搜魂说让咱们离开这鬼地方。要快。他会在去王侯城的路上跟咱们碰头。”
“就这些?”
从来只有寥寥几句,但团长总希望得到更多信息。只要你见过地精受的那份罪,就会觉得只为这么两句话实在不上算。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撤离这个鬼地方的诱惑太大,实在难以抗拒。他看着我说:“回头再说吧,碎嘴。给我点时间整理思路。”
我点点头说:“一杯药茶就能让你打起精神。”
“哦,少来。别想我喝独眼那种老鼠尿。”
“不是他的。我自己的。”我取出足以泡一大杯的量,把药草递给独眼,然后合上药箱,走回文件堆旁,正好听见马车停在屋外。
我抱着第一捆文件走出房门,注意到训练场上的伙计们正在做收尾工作。团长一点时间也没浪费。他希望在私语返回之前,让自己离这营地越远越好。
我一点也不怪他。那女人的名声让人毛骨悚然。
队伍再次上路之前,我一直没机会查看油布里的文件,直到坐在车把式身边,这才抽出第一份手稿。这破车毫无减震功能,我只能忍受一路的疯狂颠簸。
包裹里的东西我足足翻了两遍,心中越发不安。

 
一个货真价实的两难局面。我应该把自己发现的东西通报给团长吗?我应该告诉独眼或者渡鸦吗?他们肯定感兴趣。我应该毫无保留地告诉搜魂吗?他无疑希望我这样做。我的问题是,这份情报是在我对佣兵团的职责范围之内,还是之外?我需要找个顾问。
我从车上跳下来,等在行军队列旁边,直到沉默从后方出现。他担任中段警戒。独眼头前开道,地精负责殿后。他们仨每人都顶得上一个连的游骑兵。
沉默骑在那匹心情特别不好时才会骑的大黑马上。他皱起眉头,低头看着我。我们这三位法师中,沉默的样子最接近人们所说的邪恶巫师。但跟许多兄弟相同,他这模样不过是个幌子。
“我有个问题,”我对他说,“大问题。你是最好的听众。”我环顾四周,“我不希望别人听到这番话。”
沉默点点头。他做了个复杂流畅的手势,动作快到肉眼难辨。五尺之外的所有响动突然消失——要是你知道自己平常忽略了多少声音,肯定会大吃一惊。我把自己的发现讲给沉默。
沉默是个见怪不怪的人。他什么都见过,什么都听说过。但这次,他显示出了恰如其分的震惊。我甚至一度觉得他会说点什么。
“我应该告诉搜魂吗?”
绝对肯定地点头。好吧,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些情报对佣兵团来说是个过大的包袱。如果我们把它憋在心里,早晚要被反噬。
“那团长呢?独眼?其他人呢?”
这次的反应没那么快,也没那么果断。他给出了否定的建议。依靠几个问题和长期共处产生的直觉,我搞清了沉默的意思。他觉得,搜魂肯定希望这份情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那好吧,谢了。”说完这话,我紧赶两步走回队列。等离开沉默的视线范围,这才抓过一名兄弟问道:“你看见渡鸦了吗?”
“跟团长在一起。”
不用说也知道。我继续闷头赶路。
经过片刻沉思,我决定再增加点保险系数。渡鸦是我能想到的最佳人选。
“你认得古代文字吗?”我问他。此时跟他讲话有点难度。渡鸦和团长并行,身后还跟着宝贝儿。她的骡子老想踩我脚后跟。
“认识点儿。都是正统教育的一部分。怎么了?”
我往前紧走两步,咒骂道:“畜生,你再不留点神,我们晚餐就有炖骡肉吃了。”骡子轻蔑地叫了两声,我又对渡鸦说,“这儿有些文件,是过去的玩意儿。独眼刨出来的那些。”
“那就不太重要了,对吧?”
我耸耸肩,缓步走在他身旁,字斟句酌地说:“谁知道呢。夫人和十劫将,活了不知多少年。”我突然疼得惊叫一声,猛转过身去,连退几步,右手捂住肩上被骡子咬到的地方。那畜生一脸无辜,宝贝儿却掩饰不住顽皮的笑容。
能看到她的笑容,疼一点也值了。宝贝儿笑得很少。
我穿过队列,慢慢溜达一阵,最终凑到老艾身边。他问:“有什么麻烦吗,碎嘴?”
“啊?没有。算不上。”
“你好像吓坏了。”
我是吓坏了。我掀开了一个小盒的盖子,只想看看里面有什么,结果发现全是腌臜骇人的玩意儿。我读到的东西不可能忘掉。
再次见到渡鸦时,他的脸色跟我一样苍白——没准更厉害。我们并肩走了一阵,他简要概括了从我读不懂的那些手稿中得到的情报。
“其中有些属于大法师波曼兹,”他对我说,“其他也是帝王时代的东西。有些是用泰勒奎尔语写成。只有十劫将还在使用那种语言。”
“波曼兹?”
“对。唤醒夫人的蠢货。私语不知从哪儿找到了他的秘密手稿。”
“哦。”
“是啊。没错。哦。”
我们各自回到队列,单独面对心中的恐惧。
搜魂悄悄找到了我,黑皮衣外面套上了身平平常常的服装。劫将毫不起眼地溜进队伍,我都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佣兵团就快走出森林时,我才注意到他。队伍连续三天急行军,每天十八小时。我浑身酸痛,只会机械地挪着步子,嘴里嘟囔说自己上了年纪。一个温柔的女性声音突然问道:“今天还好吗,医师?”语气轻快活泼,透着高兴。
假如我不是精疲力竭,可能会惊声尖叫,一蹿十尺高,但我实在太累,只是迈出下一步,把脑袋拧了过去,低声说:“终于来了,嗯?”意味深长的冷漠态度正符合眼下情形。
心里那块石头很快就要落地,但我的脑子当时跟身体一样怠钝。跑了这么久,很难再让肾上腺素汹涌澎湃。这个世界再也没有突如其来的刺激或恐惧。
搜魂跟我并肩而行,步调保持一致,偶尔还朝这边瞥上两眼。我看不到他的脸,但能感到那种愉悦心情。
石头终于落了地,我随即对自己的胆大妄为钦佩不已。居然敢跟搜魂拌嘴,就好像他是自家兄弟。这真是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咱们干吗不去看看那些文件?”搜魂似乎相当高兴。我把他领到大车旁,一前一后爬了上去。车把式惊得目瞪口呆,赶忙直勾勾地望向前方,浑身瑟瑟发抖,努力装聋作哑。
我直接找到曾深埋地下的那个包裹,正准备抽出来。“等等,”他说,“他们还不需要知道。”搜魂察觉到我心存恐惧,笑得像个小姑娘,“你不会有事的,碎嘴。其实夫人让我向你表示感谢。”他又笑了起来,“她想知道有关你的所有情况,碎嘴。所有情况。你也引起了她的兴趣。”
又是一波恐惧的打击。谁也不想引起夫人注意。
搜魂享受着我的困窘,“她也许会见你一次,碎嘴。哦,天哪。你脸色白得吓人。行啦,这不是强制性的。那么,开始干活。”
我从没见过阅读速度这么快的人。搜魂看过老文件,又看了新文件,“嗖”的一下就读完了。
搜魂说:“你不可能读懂所有文件。”他用的是一种职业女性的声音。
“不能。”
“我也不能。有些东西,除了夫人谁都无法解读。”
真奇怪。我本以为他会更兴奋。对搜魂来说,缴获这些文件是大功一件,因为是他征募了黑色佣兵团。
“你了解多少?”
我提到叛军对王侯城的攻击计划,还有私语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他呵呵一笑,“老手稿,碎嘴。跟我说说那些老手稿。”
我直冒冷汗。他的态度越是温和礼貌,我就越觉得害怕。“老法师,就是唤醒了你们的那位。这里有一部分文件属于他。”该死。话还没说完,我就恨不得把舌头咬下来。黑色佣兵团里只有渡鸦能解读波曼兹的手稿。
搜魂轻笑两声,熟络地拍拍我的肩膀,“我想也是,碎嘴。我不敢肯定,但估计就是这样。你很难抗拒告诉渡鸦的冲动。”
我没有回话。我想撒谎,但他早就知道。
“你不可能通过其他途径知晓。你跟渡鸦说部分手稿与瘸子的真名有关,所以他必然要把能看懂的都读一遍。对吗?”
我心情依然平静。这是真的,尽管我的动机并非完全出于兄弟情谊。渡鸦有他的旧账要算,但瘸子想把我们都干掉。
法师们藏得最深最严的秘密,就是自己的真名。拥有法师真名的敌人,可以透过任何魔法和幻象,直刺他们的灵魂。
“你只能大概猜到这些文件的重要性,碎嘴。连我也只能猜测。但它引发的结果显而易见。叛军有史以来最大的灾难,还有对十劫将造成的震动与慌乱。”他又拍拍我的肩头,“你让我成了帝国中实力排名第二的人物。夫人知道十劫将的真名。我知道另外三人,还夺回了自己那份。”
怪不得他美得直冒泡。搜魂刚躲过一支始料未及的冷箭,又幸运地扼住了瘸子的咽喉。好大一块馅饼就这么砸在他头上。
“但私语……”
“必须干掉私语。”他的声音低沉冰冷,是那种刺客的语气,宣布死刑判决书的语气,“私语必须尽快抹去。不然一切都是虚妄。”
“怕她告诉其他人?”
“她不会的。哦,不会。我了解私语。在夫人把我派去绿玉城之前,我曾跟她在铁锈城交过手,也在沃尔打过仗,还追着她一路穿过惶悚平原的能言石阵。我了解私语。她是个天才,但也是独行客。要是在第一纪元,帝王会把她变成自己的部下。私语效忠白玫瑰,但她的心跟地狱的夜色一样黑。”
“我觉得整个盟会都是这样。”
搜魂哈哈大笑,“没错,他们都是伪君子。但没有一个像私语这样。简直难以置信,碎嘴。她怎么会发现这么多秘密?她怎么搞到了我的名字?我把它藏得万无一失。我敬佩私语,真的。天才设想。无所畏惧。一击直穿王侯城,跨越风原,挺进泪雨天梯。难以置信,不可思议。而且,若不是黑色佣兵团和你的意外收获,她很可能成功。你会得到奖赏,我可以保证。不过,废话已经说得够多了,我还有事儿要干。夜游神需要这份情报,夫人也得看看这些文件。”
“我希望你说得没错,”我抱怨道,“狠狠踢他们的屁股,然后喘两口气。我要累垮了。我们已经上蹿下跳打了一年仗。”
蠢话,碎嘴。我都能感到黑头盔里透出的寒意。搜魂已经上蹿下跳打了多久?一个纪元。“你先走吧,”他说,“我回头再找你和渡鸦谈。”冰冷的声音。我二话没说,掉头就走。

 
我们抵达王侯城时,一切都结束了。夜游神行动迅速,下手狠辣。你随便往哪儿走,都能看到叛军的尸体吊在树木和灯柱上。佣兵团进驻兵营,期待度过一个宁静无聊的冬天,再用之后的春季将叛军残部赶回北方大森林。
哦,它在破灭之前可真是个美妙幻想。

 
“通吃,”我说着把刚发到手的五张牌拍在桌上,“哈!加倍,伙计们。加倍。掏钱吧。”
独眼牢骚不断,抱怨连连,但也只能把钱币从桌上推过来。渡鸦笑了两声。就连地精也忍不住咧了咧嘴。独眼整个上午一把都没赢,哪怕是作弊的时候。
“谢谢,先生们。谢谢。发牌,独眼。”
“你干了什么,碎嘴?嗯?你是怎么干的?”
“手比眼快。”老艾敲着边鼓。
“全靠健康生活,独眼。健康生活。”
副团长推门进来,脸拉得老长,以此表示强烈不满,“渡鸦,碎嘴。团长要见你们。赶紧。”他扫视过几桌牌局,“你们这帮臭赌鬼。”
独眼冷哼一声,挤出一丝浅笑。副团长玩牌比他还臭。
我看了渡鸦一眼。团长是他哥们。但渡鸦耸耸肩,把牌扔下。我将所有战利品塞进衣兜,跟着他走向团长的办公室。
搜魂也在。自从那天离开森林,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他。我本希望他忙得四脚朝天,没工夫回来找我们的麻烦。我看了眼团长,试图从他的脸色占卜未来,但只看出他心情不好。
如果团长心情不好,那我也不好。
“坐。”他说。屋里摆了两把椅子。团长来回踱步,显得焦躁不安。他最终说道:“咱们接到了命令。直接从查姆发来的,发给咱们和夜游神的所有部队。”他朝搜魂把手一摆,示意由劫将继续解释。
搜魂似乎陷入了沉思,最终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你弓箭用得怎么样,渡鸦?”
“不错,算不上神箭手。”
“比不错强多了,”团长反驳道,“绝对一流。”
“你呢,碎嘴?”
“我过去还行,但好多年没开过弓了。”
“好好练习一下。”搜魂也开始踱步。这屋子不大,我一度怀疑他们要撞个满怀。过了半晌,搜魂说:“事态有些变化。我们试图在私语的营地把她擒获,但没能如愿。她嗅出了陷阱,所以至今还藏在某个地方。夫人从四面八方调来了部队。”
这足以解释团长接到的命令,但并未说明我为何要练习弓术。
“根据我们的判断,”搜魂继续说,“叛军并不知道这些变故。至少目前还不知道。私语没有胆量把自己的失败告诉他们。她是个骄傲的女人。看起来她想自己挽回损失。”
“靠什么?”渡鸦问道,“她连一个连队都凑不出来。”
“靠记忆,对你从地里刨出来的那些东西的记忆。我们不认为她知道咱们发现了那东西。瘸子给我们使了个绊儿,让她得以逃入森林。但在此之前,私语没能靠近她的总部。所以只有咱们四个,再加上夫人,知道那些文件的存在。”
渡鸦和我点点头。我们终于明白搜魂为何如此忐忑。私语知道他的真名。他被钉在靶心上。
“你想让我们做什么?”渡鸦狐疑地问。他曾担心搜魂认为我们自己解读出了真名,甚至提议过在劫将除掉我们之前,先把他宰了。十劫将并非刀枪不入,但想搞定他们也难如登天。我永远不愿动这种念头。
“咱们有一项特别任务,咱们仨。”
渡鸦和我对望两眼。他要给我们下套吗?
搜魂说:“团长,您能否出去稍微转转?”
团长挪动身躯,晃出门口。他这副熊头熊脑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我想他还不知道我们早就看穿了这点小把戏。团长持之以恒,努力要给别人留下蛮汉的印象。
“我不是要把你们引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悄干掉。”搜魂对我们说,“不,渡鸦,我不认为你发现了我的真名。”
真吓人。我直把头往肩膀里缩。渡鸦一甩手,亮出一柄短刀,开始清理那早就修剪好的指甲。
“重大变故:瘸子在耙子那件事上让咱们摆了一道之后,就被私语收买了。”
我忍不住大叫起来:“这就解释了突出部的败退。咱们搞定了耙子,但突出部却一夜间土崩瓦解。瘸子在玫瑰城之战中表现得像坨臭狗屎。”
渡鸦附和道:“玫瑰城是他的错,但谁也没想到背叛上去。他好歹是十劫将之一。”
“对,”搜魂说,“这解释了许多事。但突出部和玫瑰城都过去了。咱们现在要关心的是未来。必须在私语给咱们带来下一场灾难之前把她除掉。”
渡鸦看看搜魂,又看看我,继续对指甲进行永无休止的打理。我也没把劫将的话当真。我们这些凡人对他们来说只是玩物和工具。劫将们是那种为了赢得夫人的欢心、不惜挖出祖母尸骨的人。
“在私语这件事上,咱们有优势。”搜魂说,“咱们知道她同意明天跟瘸子见面……”
“怎么知道的?”渡鸦问道。
“我不清楚;夫人说的。瘸子也不知道咱们已经摸清了他的底,但他明白自己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他也许想跟盟会做个交易,好让叛军保护自己。瘸子很清楚,如果这次谈不妥,那就死定了。夫人的意思是让他们死在一块,好让盟会怀疑私语把情报卖给了瘸子,而不是反过来。”
“这可洗不清。”渡鸦嘟囔道。
“他们会相信的。”
“所以我们要去把他做掉,”我说,“我和渡鸦,用弓。但我们该如何找到他俩?”不管他嘴上怎么说,搜魂都不可能亲临现场。在他进入弓箭射程之前,瘸子和私语就会事先察觉。
“瘸子会带领部队进入森林。他还不知道已经受到怀疑,更别想避开夫人的魔眼。他多半希望他的行动被看作搜索行动的一部分。夫人会向我通报他的行踪,我再告诉你们去哪儿找他。等他俩一见面,你们就动手。”
“好吧,”渡鸦讥讽道,“好吧。真是易如反掌啊。”他用力掷出飞刀,深深扎进窗棂,随即大步走出房间。
我觉得这事儿不靠谱,不由自主地盯着搜魂,心里暗自斗争了大概两秒,随即在恐惧驱使下跟着渡鸦离开房间。
我最后瞥了搜魂一眼,只看到一个疲惫不堪的人影,显得没精打采、心烦意乱。看来顶着这份声名过活,对他们来说也不容易。谁都希望别人喜欢自己。

 
我在写有关夫人的幻想小故事,渡鸦则有条不紊地将箭矢射到钉在草靶中的一条红布上。我的第一轮试射连靶子都很难碰到,更别提红布了。渡鸦却从未失手。
这一次,我在把玩她的童年。我喜欢从这种角度审视所有恶棍。将高塔中的生灵和当年那个小女孩联系起来的细线上,到底拧着什么疙瘩?看看小孩子们,很少有不可爱、不漂亮的,一个个甜得像蜂蜜掺上黄油。那些歹人是打哪儿来的?我在营地里溜达,心里想着:一个咯咯欢笑、充满好奇的小娃娃,怎么会变成三指、沉默或是俏皮。
小女孩的可爱和天真是小男孩的两倍。我还没见过有哪种文化不把她们往这条道上引。
那么,夫人又是打哪儿来的?说起来还有私语呢。我揣摩着笔下的故事。
地精一屁股坐在旁边,看了看我刚写的东西。“我不这么想。”他说,“我觉得,打从一开始,这就是她有意识的抉择。”
我慢慢朝他转过头去,清醒地意识到搜魂就站在身后几码外,观看箭矢飞掠,“我真不觉得是这么回事,地精。应该是……哦,你知道的,你想让这件事变得能够理解,所以就把它说成了某种自己能够把握的东西。”
“谁不这么干?在日常生活里,这叫‘找借口’。”没错,真正的动机通常过于粗陋,难以下咽。等大多数人长到我这岁数,通常会因为借口找得太勤太妙,以至于自己都忘了自己真正的动机。
我发觉一道阴影落在腿上,抬头看去,搜魂伸过一只手来,要我拿起弓进行练习。渡鸦已经收回自己的箭矢,正站在一旁,等我走到标志线前。
我的头三支箭击中了红布。“怎么样?”我说着转过身,向众人鞠了一躬。
搜魂正在读那些胡言乱语。他抬起头,迎上我的目光,“你可真能编啊,碎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你不知道吗?她在十四岁时,就杀死了自己的双胞胎妹妹。”
长着冰冷脚爪的鼠群在我的脊梁骨上爬来爬去。我转过身,射出一箭。它从靶子右侧划过,差了十万八千里。我又胡乱放了几箭,除了惊扰到远处鸽群,再无任何斩获。
搜魂接过弓,“你的神经太紧张了,碎嘴。”我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他已经把三支箭射在靶上,组成直径不过一寸的圆环。“继续练习。你到时候要承受更大的压力。”他把弓递给我,“诀窍在于集中精神。假装你是在做手术。”
假装我在做手术。对。我曾在战场上做过几次相当成功的急救手术。但那不一样。
这是个万年不变的老借口。没错,但……的确不一样。
我差不多平静下来了,此后几箭全部中的。我取回箭矢,然后退到一旁让渡鸦练习。
地精把我的手稿还了回来。我没好气地将它们团成一团。
“需要来点东西放松神经吗?”地精问道。
“对。来点铁屑,或者渡鸦吃的东西。”我的自尊心产生了极大动摇。
“试试这个。”法师递给我一个挂在链子上的银质六角星,中央还镶了个黑玉做的蛇妖头像。
“护身符?”
“对。我们觉得你明天可能用得着。”
“明天?”谁也不该知道这件事。
“我们有眼线,碎嘴。咱是黑色佣兵团。也许我们不知道具体情况,但有点什么事儿总能看出来吧。”
“好吧,我想也是。谢了,地精。”
“是我、独眼和沉默一起做的。”
“谢了。那渡鸦呢?”
“渡鸦不需要这玩意儿。渡鸦有他自己当护身符。坐下,聊聊。”
“我可不能告诉你。”
“我知道。我估摸着你想知道塔里的情况。”地精还从没提起过那天的事。我早已不抱希望了。
“好啊,告诉我。”我盯着渡鸦。一箭箭正中红布。
“你不准备把它写下来吗?”
“哦,当然。”我备好纸笔。这些人非常看重我记录编年史的职责。他们只有在那里才能永垂不朽。“幸好我没跟他打赌。”
“跟谁?”
“渡鸦想跟我赌射术。”
地精对此嗤之以鼻,“你小子真是个鬼灵精,不会打这种必输的赌,对吧?准备好你的笔。”他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地精没有给我从别处搜集来的传闻添加多少细节。他把那地方描述成一个通风良好的正方形大房间,光线昏暗,尘灰弥漫。跟我想象中的高塔或任何城堡没什么两样。
“她长什么样?”这是拼图中最引人入胜的部分。在我的想象中,夫人是个青春永固的黑发美人,那份性感对凡人来说不啻于雷霆一击。搜魂说她很美,但我没有得到第三方证实。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
“此话怎讲,你不记得?你怎么可能不记得?”
“别激动,碎嘴。我记不起来了。她就在我面前,然后……然后只剩巨大的黄眼睛,而且越来越大,把我看了个通透,审视我有生以来的所有秘密。我只记得这些。那眼睛至今还出现在噩梦里。”
我夸张地叹了口气,“其实我早该料到了。要知道,就算她现在从咱们面前走过,也没人知道她就是夫人。”
“我想这正是她希望达到的效果,碎嘴。倘若帝国土崩瓦解,就好像你发现这些文件之前的局势走向,那她可以悄悄溜走。只有十劫将认得她,而且夫人肯定能封住他们的嘴。”
我觉得没那么简单。像她这种人物很难扮演凡夫俗子。被废黜的王子举手投足间脱不了王子的派头。
“多谢你特地把这件事告诉我,地精。”
“不麻烦。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把它倒出来只是因为闷在心里难受。”
渡鸦取回他的箭矢,走过来对地精说:“你干吗不去往独眼的被窝里塞个虫子?我们还有活儿要干。”我时灵时不灵的箭术让他很不踏实。
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如果有人失手,很可能来不及放第二箭就要一命呜呼。我连想都不愿去想。
但想起这件事能帮我集中精神。这一轮我的箭几乎都射中了红布。
在渡鸦和我勇闯鬼门关之前,还有件烂得没边儿的破事需要处理。团长拒绝改变一项延续了三百年的传统。他同样拒绝接受我们对搜魂强拉壮丁的抱怨,或是把他肯定知道的内幕抖搂出来的要求。我是说,我明白搜魂想干什么,又因为什么;但我不明白他干吗单选渡鸦和我动手。团长对他的支持更让人迷惑不解。
“为什么,碎嘴?”他最终说道,“因为我给你下了命令,这就是原因。赶紧给我滚出去,好好读你的书。”
每月一次,整个佣兵团会找一天晚上集中起来,让史官朗读前辈们的记录。这种读书会旨在让人们了解这个团队的历史和传统。它已经绵延数百年,跨越上万里。
我把自己选出的手稿放在简陋的讲台上,按照惯例说起开场白:“晚上好,兄弟们。又到了朗读黑色佣兵团编年史的时间。我们本是卡塔瓦自由兵团的最后一支。今晚的故事来自《凯特之书》,发生在兵团成立后的第二个世纪早期,由史官李兹、阿格瑞普、豪姆和斯特劳记录。当年佣兵团为晁恩·德龙的苦痛之神效力。那时的兵团成员的确都是黑人。
“今天要读的部分由斯特劳史官记载,讲述了与晁恩·德龙沦陷有关的诸多事件中,佣兵团所扮演的角色。”我开始朗读,心中不免暗想佣兵团还真在不少难以挽回的局面中效过力。
晁恩·德龙时代跟我们现在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当时佣兵团人数超过六千,自然容易把握自己的命运。
我完全找不到故事的脉络。老斯特劳字写得像蜘蛛爬。我读了三个小时,像疯子预言家那样胡言乱语,可兄弟们听得倒很入迷,还在最后给我来了个满堂彩。我离开讲台时,感觉人生意义得以实现。
等我走进营房,讲演中付出的体力和精力开始讨债。我脚步蹒跚地走进自己的卧室——这是我作为准军官享有的小小特权。
渡鸦在屋里等我。他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支箭,正在精雕细琢。箭杆缠了一圈银带。他似乎在银环上刻了什么字。若不是累得精疲力竭,我也许会感到好奇。
“你很厉害,”渡鸦对我说,“连我都能体会到。”
“啊?”
“你让我理解了当年作为一名黑色佣兵团的兄弟意味着什么。”
“对某些人来说,现在依然如此。”
“对。而且还不止这些。你再现了他们生活过的地方。”
“对,没错。你在干什么?”
“给瘸子准备一支箭,顺便刻上他的真名。搜魂已经告诉我了。”
“哦。”疲惫让我懒于追问这个话题,“你有事吗?”
“自打妻子和她的情夫们试图夺走我的性命、权力和头衔之后,我还是头一次觉得有所感触。”他站起身,闭上左眼,低头检查箭矢,“谢了,碎嘴。我刚才又觉得自己像个人了。”他说完这话便走出房门。
我瘫倒在床铺上,慢慢合上眼帘。我回忆起来了,当初渡鸦掐死自己的妻子、拿走她的婚戒时,连一个字都没说。我们处了这么久,他表露出的全部情感还没刚才那句速射炮似的话里多。真奇怪。
我睡着之前心里还在想,他已经跟所有人算清旧账,只剩下悲剧的最终来源。瘸子谁都碰不得,因为他是夫人的大将。但现在,再也不是了。
渡鸦肯定特别期待明天。我不知道他今晚会不会做梦。倘若瘸子死了,他还能剩下什么理想和目标?一个人不能光靠仇恨生存。他明天执行任务时还会考虑自己的性命吗?
也许他想说的正是这个。
我害怕了。一个人若是抱有轻生的念头,对周围的人来说,难免有几分难测,几分危险。

 
一只手握住我的肩头。“是时候了,碎嘴。”居然是团长本人负责叫早。
“嗯,醒着呢。”其实我一夜都没睡好。
“搜魂准备上路了。”
外面还是一团黑。“几点了?”
“快四点。他想在破晓前动身。”
“哦。”
“碎嘴?这次小心点。我要你活着回来。”
“当然,团长。你知道我不是赌命的人。团长,到底为什么选我和渡鸦?”没准他现在肯告诉我了。
“他说夫人把这当成一种奖赏。”
“不是唬我吧?奖赏?”我伸手胡乱摸索着自己的靴子,团长转身走向门口,“团长,谢了。”
“没说的。”他知道我的意思是多谢关心。
渡鸦把头探进来时,我正在系上衣,“准备好了吗?”
“马上就好。外面冷吗?”
“钻心。”
“穿件大衣?”
“没坏处。链甲衫?”他摸摸我的前胸。
“对。”我把大衣披好,拿起要用的弓,在手掌上弹了两下。地精的护身符贴在胸骨上透着凉意。但愿它能管用。
渡鸦露齿一笑,“我也穿了。”
我报以微笑,“走,去干掉他们。”
搜魂站在我们练习射术的庭院里默默等待。伙房透出的光亮勾画出他的轮廓。面包师傅们已经忙得热火朝天。搜魂以稍息姿态僵直地站在那里,左臂下夹着一个包袱,目光凝视着云雾森林。他只穿戴了皮衣和头盔。跟某些劫将不同,搜魂很少携带武器,他更依赖自己的魔法神通。
搜魂正在自言自语,说些莫名其妙的怪话:“……想亲眼看着他倒下。已经等了四百年。”
“咱们无法靠近。他会察觉到。”
“把所有魔力散掉。”
“哦!那太冒险了!”好几个声音高叫起来。每当多个声音同时说话,总会显得特别诡异。
渡鸦和我对望一眼。他耸耸肩,搜魂没有对他造成影响。不过话说回来,他生长在夫人的国度,早见过所有劫将,搜魂应该算是其中最正常的了。
我们听了几分钟,这段对话并没有变得更为正常。渡鸦最后忍不住说:“大人?我们准备好了。”听他的语气,似乎也有点不安。
我根本说不出话来,脑子里只有一张弓、一支箭、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我反复设想着开弓、松手、放箭的过程;又下意识地摸了摸地精的礼物。我以后准保没事就摸这玩意儿。
搜魂像条落水狗似地打了个哆嗦,顿时回过神来。他没有回头,只是冲我们摆摆手,说了声“跟我来”,便朝前走去。
渡鸦转身叫道:“宝贝儿,你按我说的回屋。快进去。”
“她怎么能听到你说什么?”我回头看向站在门洞阴影里的女孩,她正目送我们离去。
“她听不见。但团长可以。走吧。”渡鸦猛一挥手。团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宝贝儿随即消失不见。我们跟上搜魂。渡鸦嘴里嘀嘀咕咕,想来是替孩子担心。
搜魂快步走出军营,离开王侯城,穿过乡野,一路都没回头。他领着我们走进距离城墙几箭地的大片树林,来到中心空地。一具粗糙的木架立在小溪旁,大约六尺宽、八尺长、一尺高,上面铺着块破旧地毯。搜魂说了句话,地毯猛地一颤,扭动两下,然后逐渐拉直。
“渡鸦,你坐这儿。”搜魂指着右手边靠近我们的角落说,“碎嘴,你坐那儿。”这次是左侧角落。
渡鸦小心翼翼地抬起右脚踩在地毯上,惊异地发现它没有陷下去。
“坐好。”搜魂让他走上地毯盘腿坐下,把武器放在靠近边缘的位置,然后示意我也上去。我没想到这毯子居然是硬的,就像铺在桌面上。“你们必须保证不要乱动,”搜魂说着扭身坐在我们前头,距离地毯中心大约一尺,“如果咱们不能保持平衡,就会摔下去。明白吗?”
我不明白,但还是跟着渡鸦说了声好。
“准备好了?”
渡鸦又应了一声。我猜他早知道劫将要干什么。我可是被吓了一跳。
搜魂双手左右一分,掌心向上摊在身边,说了几个莫名其妙的字眼,慢慢将手抬高。我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把身子往前探。地面正离我们而去。
“坐好!”渡鸦吼道,“你想把咱们害死吗?”
毯子距离地面不过六尺。我直起身,动都不敢动。但灌木丛中传出点动静时,我还是勉强扭头看去。
哦,是宝贝儿,她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我面冲前方,紧紧握住长弓,感觉快把指纹印上去了。我真希望自己敢摸摸护身符。“渡鸦,你安排好宝贝儿了吗?你知道,以防万一……”
“团长会照顾她。”
“我忘了把编年史托付给别人。”
“别那么乐观嘛。”他开起了玩笑。我忍不住打起哆嗦来。
搜魂催动飞毯,我们自树梢飞掠,冷风从身边“嗖嗖”拂过。我朝下面看了一眼,现在足有五层楼高,而且还在攀升。
搜魂掉转方向,前方的星辰随之变化。风势渐强,我们好似迎面闯进一场飓风。我把身子趴得越来越低,生怕被吹下去。下方空无一物,只有几百尺的高度和坚实大地。我紧紧抓住长弓,手指都有点疼。
我心中暗道,这次好歹弄清了一件事:为什么我们每次联系到搜魂,他似乎总能从千里之外迅速赶来。
这是一趟静默的旅程。搜魂忙着控制地毯高速飞行。渡鸦想着自己的心事。我也无暇他顾,完全被吓傻了。不知道渡鸦怎么样,反正我肚子里是翻江倒海。
星辰逐渐黯淡。东方地平线泛起鱼肚白。搜魂闷哼一声,看了看东面,又转回头目视前方。他似乎用心倾听了片刻,然后点点头。
飞毯微微上扬。我们开始爬升。大地逐渐缩小,最后变得好似一张地图。空气更加寒冷。我的肚子还是不肯善罢甘休。
我朝左瞟了一眼,只见远方森林里有块黑疤,应该是被我们攻克的叛军营地。飞毯随即钻进云雾,搜魂放慢了速度。
“咱们先飘一会儿,”他说,“瘸子在北方大约三十公里,还在往前跑。不过咱们很快能撵上他。等到我可能被他发觉的时候,咱们就下去。”他用的是那个职业女性的声音。
我正要开口,搜魂斥道:“别作声,碎嘴。不要打扰我。”
我们留在那团云中,既不会被外面看到,也看不到外面的情况。过了大约两个小时,搜魂说:“该下去了。抓紧了别松手。可能有点颠簸。”
我觉得身子下面突然一空。我们就像从悬崖掉落的石头,猛往下坠。飞毯开始缓慢转动,所以下方森林似乎也在旋转。接着它又像飘落的羽毛似地前后摇摆。飞毯每次往左边歪时,我都觉得自己会摔出去。
一次痛痛快快的尖叫也许有所帮助,但你没法在渡鸦和搜魂面前尖叫。
森林不断迫近。我很快就能分辨出一株株树木……当然要等我敢低头去看。我们要死了。我知道我们肯定会摔过五十尺高的林木天棚,径直砸在地上。
搜魂说出几个字眼,我没听清,不过反正他是在对飞毯说。摇晃和旋转终于停止。下降速度逐渐放缓。飞毯略微前倾,开始朝前方滑翔。搜魂控制它降到树梢下方,进入一条河流上方的空中走廊。我们在十几尺高的位置掠过水面,把一群小鸟吓得四散飞逃,搜魂哈哈大笑。
他降落在河边的一处峡谷,“下去伸伸腿吧。”
我们稍事放松后,搜魂又说:“瘸子在咱们北方四里处。他已经到达会面地点。从这里开始,你们只能自己走。如果我继续靠近,就会被他察觉。把你们的徽章给我。他也能发现这些东西。”
渡鸦点点头,把徽章交给搜魂,上好弓弦,搭上一支箭,试着拉了两下。我也做着同样的准备,以此放松心情。
我暗自庆幸自己还能站在土地上,真想趴下猛亲两口地面。
“那株橡树的树干。”渡鸦指着河对岸说。他开弓放箭,射在距离中心几寸远的位置。我深吸口气,放松心情,紧跟着射了一箭。我的箭距离中心更近一寸。“这次应该跟我打赌,”渡鸦接着又对搜魂说,“我们准备好了。”
我补充道:“我们需要知道确切位置。”
“沿着河岸走,那里有许多野兽踏出的小路,这一程应该不难走。总之不用着急。私语几小时内都不会出现。”
“这条河流向西方。”我说。
“它会拐弯。沿河走三里地,然后转向西北,径直穿过树林。”搜魂蹲在地上,扫开枯枝落叶,清出一片土地,用小木棍画了张图。“如果你们到了这个河湾,就说明走过了。”
劫将突然愣住不动,似乎在倾听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足足过了一分钟,他才继续言道:“夫人说等你们看见一片高大的冬青树林,就知道离瘸子不远了。那是一块圣地,属于早在帝王时代之前就已消亡的种族。瘸子就在树林中央。”
“够清楚了。”渡鸦说。
我问:“你在这儿等着?”
“不用害怕,碎嘴。”
我又深吸口气,“走吧,渡鸦。”
“稍等,碎嘴,”搜魂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一件东西,原来是支箭,“用这个。”
我疑惑地看了两眼,便把它放进箭斛。

 
渡鸦坚持在头前带路。我没跟他争。加入佣兵团之前,我是个城里孩子,到现在还是不太习惯树林、特别是像云雾森林这么辽阔的地方。太安静,太孤独,太容易迷路。最初的三里地,我主要担心找不到回去的路,而不是将要面对的任务,结果花了不少精力记地标。
渡鸦一个小时都没开口。我忙着胡思乱想,也没在意。
他突然扬起左手。我停下脚步。“差不多了,我估计。”他说,“咱们往那边走。”
“哦。”
“歇会儿。”他坐在一处巨大的树根上,背靠着树干,“你今天静得出奇啊,碎嘴。”
“心里有事儿。”
“没错,”他笑道,“比方说咱们会得到什么奖赏?”
“还有别的。”我抽出搜魂给我的那支箭,“你看见这个了吗?”
“钝头?”他摸了摸,“几乎是软的。究竟什么意思?”
“一点没错。意思是说不让我把她杀了。”
关于分工根本就不是问题。瘸子从来都是渡鸦的目标。
“也许吧。但我可不想为了生擒她,把自己的小命也送了。”
“我也是。这事儿让我心里烦乱。当然还有其他十来件。比方说夫人为什么要选咱俩,她为什么要让私语活着……哦,见鬼去吧。老琢磨这种事儿,我都要得胃溃疡了。”
“准备好了?”
“差不离。”
离开河岸,路程变得愈发艰难,但我们很快翻过一道矮山梁,来到冬青林边缘。树林底层没长多少东西——很少有光线能透过茂密枝丫。渡鸦停下撒了泡尿。“待会儿可没机会了。”他解释道。
他说得对。你藏在一箭地内,准备对充满敌意的劫将发动伏击时,肯定不希望为这种问题犯愁。
我开始发抖。渡鸦伸手扶住我的肩头,“咱们不会有事。”他保证说。但这话连渡鸦自己都不相信。他的手也在发抖。
我把手伸进上衣,摸了摸地精的护身符。的确有点用。
渡鸦扬扬眉。我点点头。我俩继续前进。我嚼着一条肉干,这样做有助于缓解紧张情绪。此后谁都再没说话。
树林中有些废墟。渡鸦查看过刻在石头上的象形文字,耸了耸肩。他也看不懂。
我们走进高大树林。与它们相比,刚才路上那些树木只能算是孙子辈。它们足有几百尺高,树干粗到两人合抱。太阳偶尔透过浓密枝叶洒下几缕日光。空中充满树脂的气味。沉默的氛围浓得化不开。我们一步一步往前挪,生怕弄出什么响动,暴露自己的行踪。
我的紧张感达到顶峰,开始衰退。现在想跑是来不及了,想改主意也没戏。我的大脑删去所有情绪。过去出现这种情况,都是在战场上治疗伤员时,周围全是互相砍杀的人群。
渡鸦示意停步。我点点头。我也听见了,有匹马喷了个响鼻。渡鸦示意我在这等着。他伏下身,钻进左手边的树林,走了五十几尺,消失在一棵大树背后。
一分钟后,渡鸦重新出现,朝我招了招手。我走上前去,跟他来到一个地方,正好可以看见前方空地。瘸子和他的马就在那里。
这片空地大概七十尺长、五十尺宽。一堆破碎石块堆积在正中央。瘸子坐在一块倒塌的巨石上,背靠着另一块。他似乎在睡觉。空地角落里躺着一棵巨树,几乎没有什么风化的痕迹,显然倒下的时间还不长。
渡鸦拍拍我的手臂,指指旁边,示意往那边走。
眼见瘸子就坐在面前,我现在真不想动地方。每走一步都有可能向劫将示警。但渡鸦是对的。太阳正在对面下落。我们等的时间越长,光线就越不利。它最终会直射我们的眼睛。
我们以夸张的程度小心前进。当然了,任何错误都可能害死自己。渡鸦回头张望时,我看见了他鬓角的汗珠。
他停止移动,朝前指了指,脸上露出微笑。我爬到他身边。渡鸦又指了指。
另一棵大树倒在前方。这棵树直径足有四尺,看起来正好符合我们的要求:大到足够藏身,又矮到不会妨碍射箭。我们找了个合适的位置,从这里直到空地中心没有任何东西会阻碍箭矢。
光线也很理想。几缕日光刺透树叶屏障,照亮了大部分空地。空中有层薄雾,将光柱凸显出来,可能是花粉。我花了几分钟时间观察空地,把它印在心里,然后背靠树干坐好,假装自己是块石头。渡鸦负责放哨。
我感觉足足等了好几个星期。

 
渡鸦拍拍我的肩膀。我抬头看去。他用两根手指做了个走路的动作。瘸子已经起身,正来回踱步。我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朝空地看去。
瘸子拖动那条残腿,绕着石堆转了好几圈,然后重新坐下。他拿起一根树枝,折成几小段,朝只有他能看见的靶子扔去。树枝扔光后,他又抄起一把小松果,懒洋洋地扔着玩。俨然一幅消磨时间的典型画面。
我很奇怪瘸子为何要骑马来,有必要的话劫将大可快速移动。估计是因为他原本就在附近,于是,我开始担心他的部队会突然出现。
瘸子又站起身溜达了一圈,随手捡起松果,扔向空地对面那棵倒掉的巨木。该死,真希望可以马上动手,赶快了结此事。
瘸子的坐骑突然仰起头,咴律律一声长嘶。渡鸦和我忙伏下身,贴近树干下的阴影和针叶丛。空地里的紧张感浓得几乎要噼啪作响。
片刻之后,我听到马蹄踩踏针叶的声音。我屏息凝神,用余光看到一匹白马在树林间若隐若现。私语?她会不会看到我们?
会,但没有。感谢鬼知道是什么神仙保佑,她没看见。私语从我们前方不到五十尺的地方走过,但没发现有人埋伏。
瘸子喊了句话。私语应声回答。那柔美语调跟从我眼前走过的妇人根本不搭调。她听起来只有十七岁,而且性感迷人,但看上去却足有四十五,像个富态狠毒的家庭妇女,好似已经在这个世上兜了三圈。
渡鸦轻轻捅了捅我。
我以花朵绽放的速度直起身,生怕他们听见肌肉运动的声响。我们从树干上偷眼看去。私语翻身下马,用双手握住瘸子的右手。
这个机会再好不过。我们藏在暗处,他们被一缕阳光笼罩,金色微尘在周围闪烁。而且,他俩都被握手的动作束缚住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们都很清楚,也都拉开了弓,手里还攥着几支箭贴在弓身上,随时准备搭上弦。“动手。”渡鸦说道。
等箭矢飞在空中,我的神经才开始作怪,浑身瑟瑟发抖,感觉如坠冰窟。
渡鸦的箭扎在瘸子左臂下方。劫将尖叫一声,仿佛被大脚踩中的小耗子。他猛地从私语跟前跃开。
我的箭砸中私语的太阳穴。她戴着皮质头盔,但我相信冲击力足以将其放倒。女将军身子一歪,向后踉跄几步。
渡鸦射出第二箭,我也勉强放了一箭,随即扔掉长弓,翻身跃过树干。渡鸦的第三支箭从我身边呼啸而过。
等我跑过去时,私语已经跪在地上。我一脚踢中她的脑袋,然后转身面对瘸子。渡鸦的箭全部命中目标,但就连搜魂的特制箭矢也没能替这位劫将画上句号。他试图从淤满血水的嘴里挤出一句咒语。我给了他一脚。
渡鸦此刻也冲到近前。我扭回身,看向私语。
都说那臭婊子坚忍顽强,果然不是徒有虚名。虽然身子虚弱无力,但她仍然试图站起来,试图抽出佩剑,试图咏诵咒文。我抢上两步,狠狠踢中她的脑袋,劈手夺下长剑。“我没带绳子,”我气喘吁吁地说,“你带了没有,渡鸦?”
“没有。”他站在原地盯着瘸子。劫将破损的皮面具滑到了一旁。他正试图摆正面具,好看清我们是谁。
“那我他妈的怎么把她捆住?”
“还是先考虑塞住她的嘴吧。”渡鸦替瘸子扶正面具,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残忍笑容。只有在准备割断某人喉咙时,他才会是这种表情。
我抽出匕首,开始割私语的衣服。她玩命地挣扎。我只能不断把她打倒在地,最后终于扯下足够布条,将她牢牢绑住,同时塞紧嘴巴。我把叛军大将拖到碎石堆前,让她靠在那里,随即转身查看渡鸦的进度。
他扯掉了瘸子的面具,露出那张残缺不全的怪脸。
“你干吗呢?”我问。渡鸦正在捆绑瘸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费这份力气。
“我在想,也许我没有处理这件事的能力。”他蹲下身,拍拍瘸子的面颊。劫将散发出浓浓恨意。“你了解我,碎嘴。我是个多愁善感的老傻瓜。我多半会宰了他,从此一了百了。那可太便宜他了。搜魂处理这种问题更有经验。”渡鸦说完这话,恶狠狠地笑出声来。
瘸子用力拉扯绑绳。虽然身中三箭,他似乎还相当强壮,甚至可以说精力旺盛。箭矢显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麻烦。
渡鸦又拍拍他的脸蛋,“嗨,老伙计。给你提个醒,算是朋友之间的警告……这话你是不是跟我说过?就在我被晨星和她的朋友们伏击之前一个小时?那地方还是你派我去的。我打算提醒你什么来着?对了,小心搜魂。他知道了你的真名。像他那种人物,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儿来。”
我说:“差不多行了,别美得没边了。渡鸦,留点神。他正摆弄手指呢。”瘸子有节奏地扭动着十指。
“对呀!”渡鸦哈哈大笑,拿起我从私语手里夺来的长剑,把瘸子的十根指头都切了下来。
渡鸦总是嘲笑我不肯在编年史里讲述全部事实。也许日后他会看到这段故事,为自己的言行后悔。不过说实话,他在那天的确算不上好人。
私语也有类似的问题。我选择了另外一种解决方式,割断她的头发,用来绑住手指。
渡鸦不断折磨瘸子,直到我再也无法容忍。“渡鸦,到此为止吧。干吗不过来歇会儿,好好看住他们?”我们没有接到抓获私语后的具体指示,但我猜夫人会通知搜魂,让他过来看一眼。我们只要控制住局面,等他出现就行了。

 
我把渡鸦从瘸子身旁赶走后又过了半个小时,搜魂的飞毯这才从空中飘落,停在两名俘虏身旁。搜魂走下飞毯,伸个懒腰,低头看着私语。他叹了口气,用那种职业女性的声音说:“不太漂亮啊,私语。不过你从来也不漂亮。对,我的朋友碎嘴发现了那些埋在地下的文件。”
私语恶狠狠、冷冰冰的目光对准了我,可以看出她受到了很大打击。我不想面对这种目光,干脆挪开两步,但也没有更正搜魂的错误。
他转身面对瘸子,难过地摇了摇头,“不,这是公事公办。你耗尽了自己的信用。是她下达的命令。”
瘸子身子一僵。
搜魂又问渡鸦:“你为什么没杀了他?”
渡鸦坐在那棵横躺在地的大树树干上,长弓放在膝头,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一句话也没说。我说:“他觉得你能想出更带劲儿的法子。”
搜魂笑道:“我这一路上想了很多,但没找到合适的点子。所以我也选择了渡鸦的方法,把消息传给化身。他正赶来。”
黑衣劫将低头看着瘸子。他开口道:“你也知道自己有麻烦了,对不对?”然后又对我说,“活了这么长时间,他总该积累一点智慧。”最后转头对渡鸦说,“渡鸦,他就是夫人给你的奖赏。”
渡鸦咕哝了一句:“感激不尽。”
这我早就猜到了。但我也应该从中得些好处才对。可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发现任何跟梦想沾边的东西。
搜魂又玩起了读心术,“我想情况有所变化,你那份还没送来。别太拘束,碎嘴。咱们还要在这儿等很长时间。”
我走过去坐在渡鸦身边。两人都没说话。我是想不出有什么好说,而他似乎正魂游身外——我早说过,一个人不能光靠仇恨过活。
搜魂又检查了一遍俘虏的绑绳,然后把飞毯架子扯进树荫,自己坐在碎石堆上。
化身在二十分钟后出现,跟往常一样巨大、丑陋、肮脏。他看看瘸子,跟搜魂说了几句,又冲瘸子喷了半分钟的污言秽语,然后重新坐上飞毯跃空而去。搜魂说:“他也要把这事儿交给别人。谁都不肯承担最终的责任。”
“他还能把这事儿交给谁?”我问道。瘸子的敌人中够分量的就他们两个。
搜魂耸耸肩,转身回到碎石堆。他用十几种声音自言自语,几乎显得有些闷闷不乐。我想他跟我一样,并不希望待在这里。
时间慢慢流逝。几缕光柱愈发倾斜,逐一消失。等天黑后,我们就是活靶子——劫将在黑夜中也能看清东西。
我看了眼渡鸦。他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渡鸦沉着脸,没有任何表情。他玩牌时就是这副样子。
我从树干上站起来,像瘸子刚才那样在空地中溜达。实在没事可干。我拿起一颗松果,扔向被渡鸦和我当成掩体的那棵树干上的一个节瘤……它居然躲开了!我扭头冲向私语的长剑,但刚迈出腿就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
“怎么了?”等我停下脚步,搜魂开口问道。
我临时想着说辞,“活动活动筋骨。我刚想跑两步松松肌肉,可腿出了点毛病。”我说着揉了揉右侧小腿。他似乎没起疑心。我偷偷瞥了一眼树干,什么也看不出来。
但我知道沉默就在那里;如果事态有变,他便会及时出现。
沉默。他是怎么摸到这儿来的?跟我们用的法子一样?他是不是有些不为人知的本事?
经过一番恰如其分的表演后,我一瘸一拐走回渡鸦身边,试图通过手势告诉他如果遇到危险,我们会得到帮助。但他还在出神,根本没听进去。

 
天黑了。半轮明月挂在空中,将几缕柔和银光洒进空地。搜魂还坐在石堆上。渡鸦和我也没离开树干。我的屁股生疼,烦躁不安,而且又累又饿,心中忐忑。我受够了,却没有勇气把话说出来。
渡鸦突然打起精神。他环顾四周,开口问道:“咱们到底在干吗?”
搜魂也回过神来,“等待,应该用不了太久了。”
“等什么?”我问。有渡鸦作后盾,我也能拿出点勇气。搜魂转头看向这边。我突然感到身后树林产生了异常扰动,也发觉渡鸦矮身哈腰准备采取行动。“等什么?”我有气无力地又问了一遍。
“等我,医师。”发话者的气息似乎就吹在我的后脖颈上。
我猛地向搜魂蹿去,一把抄起私语的兵刃。劫将哈哈大笑。不知他是否注意到我的腿已经好了。我扭头看向小树干。什么也没有。
一道夺目光华倾泻在我们所坐的树干上。我没看见渡鸦。他消失了。我紧紧抓住私语的长剑,决心在搜魂身上留下点像样的记号。
光芒飘过倒塌的巨木,停在搜魂跟前。那耀眼辉光让人无法长时间注目。它照亮了整片空地。
搜魂单膝跪倒。我立刻明白了。
夫人!那团强光竟是夫人。原来我们一直在等的是她!我抬眼看去,直到双目生疼,随即也单膝跪下,把私语的长剑托在手中,好似骑士在向国王致敬。夫人!
这就是我的奖赏吗?跟她见上一面?来自魅惑之源的某种东西呼唤着我,充斥在我心中。在那个愚蠢的时刻,我彻底陷入了爱河。但我看不清楚。我想看看她是什么样子。
夫人也具备搜魂那种令人不安的本领。“现在不行,碎嘴,”她说,“但是快了。”她说着碰了碰我的手。那纤纤素指灼烧着我的肌肤,就像初恋情人的第一次激情碰触。你可曾记得那头晕目眩、血脉偾张的兴奋时刻?
“你稍后便会得到奖赏。今天你将有幸目睹一项五百年来无人得见的仪式。”她随即飘远,“肯定有些不舒服吧。站起来。”
我起身退后两步。搜魂保持稍息站姿,目视着那团光华。它的亮度正在减弱。我的眼睛不再感到疼痛。光芒绕过石堆,飘向两名俘虏,随着它逐渐变暗,我终于看清其中的女性身影。
夫人盯着瘸子看了很长时间,瘸子没有转开目光,脸上始终毫无表情。对他而言,已经不存在所谓希望或是绝望。
夫人说:“你为我办过不少事,而且你的背叛也是利大于弊。我并非不懂仁慈。”光团一侧变亮,一片阴影随之消散,现出渡鸦的身影,他手里还拉着弓。“他是你的了,渡鸦。”
我看了一眼瘸子。他表情激动,透出一丝怪异的希望。他当然不可能活命,但也许能落个爽快,简简单单,没有痛苦。
渡鸦说:“不。”仅此而已,平平淡淡的拒绝。
夫人沉吟道:“太糟了,瘸子。”她仰起头颅,冲天空发出一声尖啸。
瘸子的身体猛烈弹动,塞口布从嘴里飞出,捆住脚踝的绑绳也应声断裂。他爬起身试图逃跑,试图念出某些可以保护自己的咒文。但他刚跑了三十尺,就见上千条狂暴毒蛇从夜色中游出,将他彻底吞没。
它们盖住瘸子的身躯,钻进他的口鼻,甚至是耳朵和眼睛。它们从这些部位爬入,然后又从前胸后背或是肚子钻出。劫将厉声惨叫。惨叫。惨叫。那股可怖的生命力曾帮他挨过渡鸦的利箭,如今却害他经受这种折磨。
我那天只吃了一条肉干,结果全都吐了出来。
瘸子惨叫了很长时间,始终没有咽气。夫人终于感到厌倦了,这才驱散蛇群。她在瘸子身上缠了一层沙沙作响的丝茧,又喊出几个字眼。一只放射冷光的巨大蜻蜓从夜空降落,抓起瘸子,嗡嗡嗡地飞向高塔。夫人说:“他可以让我乐上好几年。”她说着看了搜魂一眼,确保这个教训牢牢印在劫将心里。
搜魂自始至终纹丝不动,此刻也没有要动的意思。
夫人说:“碎嘴,你将要看见的场景,只存在于几个人的记忆当中。就连我的将军们也大都忘记了。”
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夫人低头看去。私语显得畏惧瑟缩。夫人说:“不,不用这样。你曾是出类拔萃的敌人,我要给你一份奖赏。”她发出诡异笑声,“十劫将有了个空缺。”
原来如此。钝头箭,促成这种局面的种种伏笔,一切都豁然开朗。夫人决定让私语取代瘸子的位置。
什么时候?她在什么时候下了这个决心?瘸子近一年来麻烦不断,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耻辱。这都是她亲手编排的吗?八成没错。一条条线索,一句句谣言,一段段散碎记忆……搜魂肯定早有参与,他一直在利用我们。也许早在他征募佣兵团时,就已经埋下伏笔。我们跟渡鸦的相遇显然不是巧合……啊,她真是个残忍阴毒、擅长欺诈、精于算计的臭婊子。
但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夫人的故事里早有记叙。她除掉了自己的丈夫。如果搜魂没有说谎,那么还曾杀害自己的妹妹。我有什么可失望或是惊讶的呢?
我看了搜魂一眼。他还是没动,但站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也被惊得手足无措。“是的,”夫人对他说,“你以为只有帝王能转化劫将。”她柔声笑道,“你错了。把这消息告诉那些还想着复活我丈夫的人吧。”
搜魂身子微微一晃。我看不透这个动作的深意,但夫人似乎心满意足。她重又转身面对私语。
叛军将领的惊恐程度比瘸子还深。她就要变成自己最痛恨的东西,而且根本束手无策。
夫人单膝跪下,冲她低声耳语。

 
我自始至终目不转睛,但还是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跟地精一样,我也无法描述夫人的模样,虽说我就站在她身边,度过了整整一个夜晚——也许是几个夜晚。时间变得虚无缥缈,我们丢了好几天。但我的确看见她了,甚至目睹了一项仪式,我们最危险的敌人从此变成了战友。
有一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是一只巨大无朋的黄眸。就是把地精吓瘫了的那只眼睛。它凭空出现,看透了私语、渡鸦和我。
我并没像地精那样被它吓坏。也许我不够敏感,也许只是更加无知。但它的确可怕。我之前说过,整整几天的时间就那么消失了。
但巨眼并非全知全能。它对短期记忆没有太多办法。夫人并未发觉沉默就在附近。
剩下的情况只有些散碎记忆,而且大都是私语的尖叫。空地一度充满跃动的恶魔,它们周身闪耀着邪恶光芒,争夺附在私语身上的权利。有一次,私语被迫面对那只眼睛。还有一次,我依稀记得私语死去又被复活,再度死去,再次复活,直到她跟死亡变得亲密无间。她被折磨了很长时间,然后又要面对巨眼。
通过这些残碎片段,我知道她最终被打垮、残杀、复活,变成了忠诚不贰的奴隶。我还记得她向夫人宣誓效忠,言语间流露出急于取悦主子的怯懦热诚。
仪式结束后过了很久,我才慢慢苏醒,只觉得迷惑失落,还有一种难以摆脱的恐惧。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种困惑正是夫人保护色的一部分。我想不起来的东西,就不会被人用来对付她。
真是好一番奖赏。
夫人走了,私语也是。但搜魂还没离开,正在空地中踱步,用十几种狂热的声音自言自语。我试图坐起身时,他突然闭上嘴,探着头狐疑地望向这边。
我呻吟一声,挣扎着想站起来,但随即摔倒在地。我爬了两步,把身子靠在一块大石上。搜魂递过一个水壶。我笨手笨脚地喝水。他说:“等你缓过劲儿来,就可以吃点东西了。”
这句话给我提了个醒,饥饿感席卷而来。已经过了多长时间?“出了什么事?”
“你还记得什么?”
“不多。私语变成劫将了?”
“她顶替了瘸子。夫人把她带去了东方前线,私语对叛军的了解可以扭转那里的战局。”
我试着继续打探,“我还以为叛军要把战略重心移到北方。”
“没错。等你的朋友苏醒过来,咱们就要返回王侯城。”他用柔和的女性声音说道,“看来我对私语的了解还不够透彻。她听说营地出了事后,还真把消息立刻上报了。这次盟会反应神速。他们避免了以往的盲目作战。这次真是闻着血腥味来的。他们接受损失,然后让我们自己分散精力,同时展开他们的行动,而且藏得滴水不漏。现在铁汉的部队正奔赴王侯城。可咱们的兵力却散布在整片森林里。她利用陷阱反过来给咱们下了套。”
我真不想听他说这话。一年来的坏消息已经够多了。为什么我们的策略就不能从头到尾实现一次?“她这是有意牺牲自己?”
“不。她想在林子里引得咱们团团转,给盟会争取时间。只不过她不知道夫人已经察觉瘸子叛变了。我还以为自己了解她,但我错了。咱们最终会得到好处,但在私语稳定东部战局之前,恐怕要有一段苦日子。”我又试了一次,但还是站不起来。
“别着急,”他劝我说,“头一次面对魔眼肯定不好受。你觉得现在能吃东西了吗?”
“你可以给我拉匹马来。”
“一开始最好少吃点。”
“到底有多严重?”我都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他以为我说的是战局。
“铁汉的兵马比咱们以前面对的都多。而且,参与此次行动的军队不止这一支。如果夜游神不能抢先赶回王侯城,咱们就要丧失那座城市和这个王国。他们会乘胜追击,把咱们从北方彻底赶出去。咱们在维斯特城、简恩城、红酒城等地的兵力无法应付大规模战役。之前的北方战事不过是些垫场戏。”
“但……咱们已经受了这么多罪?难道比玫瑰城陷落时的情况还坏?该死!这不公平。”我已经烦透了不断撤退。
“别担心,碎嘴。就算丢了王侯城,咱们也可以在泪雨天梯挡住他们。只要在那儿拖住叛军,私语就有时间攻城略地。他们不可能永远不理会私语。如果东部崩溃,叛军就死定了。东方是他们的力量之源。”他说起话来就像在试图说服自己。搜魂以前经历过这种动荡时局,那还是帝王时代末期。
我把脑袋埋进手里,小声嘀咕道:“我还以为咱们已经狠狠教训了叛军呢。”我们到底为何离开绿玉城?
搜魂用脚捅捅渡鸦,但对方没有反应。“快醒醒!”搜魂发着牢骚,“王侯城需要我。夜游神和我没准只能靠自己守卫那座城池。”
“既然局势如此紧迫,你干吗不先走?”
他支支吾吾说了些没头没脑的怪话。但没等他把话说完,我已经在怀疑搜魂对麾下部曲还有那么点荣誉感和责任感。他当然不会承认。永远不会。这可不符合劫将的形象。
我想着再次飞上天空,努力想,使劲想。虽然我已经懒得没救了,但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主意。现在不行。感觉这么糟糕的时候不行。“我肯定会掉下来。你没必要留在这儿,我们得缓上好几天。见鬼,我们可以走回去。”我又想了想这片树林,走路的确不是个好主意,“把我们的徽章拿来。这样你就能随时找到我们,等有了空闲再来接我们也行。”
他不肯就范。我们你来我往争了好几轮。我不断强调自己现在多么虚弱,渡鸦醒来后会多么虚弱。
他急于动身,所以允许我说服了他。搜魂把飞毯上的东西拿下来——我昏睡时,他肯定离开了一会儿——然后爬上去,“过几天我再来找你们。”他的飞毯升上天空,迅速飞向远方,比我和渡鸦坐在上面时快了不少。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他留下的那些东西跟前。
“狗杂种。”我呵呵笑道。他的抗议全是装腔作势。搜魂带来了食物,我们留在王侯城的武器,还有各种零七碎八的野外生存工具。对于劫将来说,他不算个坏老板。“嗨!沉默!你他妈在哪儿呢?”

 
沉默溜溜达达走进空地。他看看我,看看渡鸦,又看看那堆补给品,可一句话也没说。这不奇怪。他是沉默。
法师有些形容憔悴。“睡眠不足?”我问。他点点头。“你看到刚才的仪式了?”他又点点头。“我希望你记得比我清楚。”这次他摇了摇头。妈的。看来这件事只能含糊其辞地写进编年史了。
我们的对话方式相当奇特,一个人负责说,另一个人负责摇头晃脑。想要获取信息异常艰难。我应该研究一下渡鸦跟宝贝儿学的那种手语。除了渡鸦以外,沉默是她最好的朋友。“偷听”他俩的谈话肯定相当有趣。
“咱们还是看看能帮渡鸦什么忙吧。”我提了个建议。
渡鸦睡得很沉,可以看出已是精疲力竭。他一口气又睡了几个钟头。我利用这段时间询问沉默。
是团长派他来的,一路都靠骑马。实际上,早在团长把渡鸦和我找去跟搜魂面谈之前,他就上路了。沉默日夜兼程,这才及时赶到空地。我发现他时,法师刚到没多久。
我相信团长肯定会从搜魂嘴里掏出足够情报,让沉默得以尽快上路,这种做法符合团长的风格。但他如何知道具体位置?我向法师提出这个问题。沉默承认自己一开始并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只有个大致方向,直到我们进入这片区域,他才通过地精给的那个护身符找到了我们。
诡计多端的小地精。他没露一点口风。幸亏如此,要不然也许会被魔眼发觉。“如果我们真的遇到麻烦,你觉得自己能帮上忙?”我问。
沉默面露微笑,耸了耸肩,走到碎石堆前坐好。问答游戏到此为止。整个佣兵团里,数他最不在乎自己在编年史中的形象。沉默不在乎旁人对他是爱是憎,不在乎过去何在,未来又要去往何方。我有时会想他是否在乎自己的死活,又为何留在团内。他肯定对佣兵团有所依恋才对。
渡鸦终于徐徐醒转。我们照顾他,喂饱他,然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套住私语和瘸子的马匹,向王侯城折返。我们并不急于赶路,深知要去的是另一处战场,另一片活死人之地。

 
我们无法靠近。铁汉的叛军将王侯城围了个水泄不通,用两道战壕紧紧困住。一团阴沉黑云笼住城池,无情的闪电在边缘游荡,对抗着十八盟会的力量。铁汉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盟会似乎下定决心,要为私语报仇。
“搜魂和夜游神撑得很苦,”一次格外猛烈的交锋过后,渡鸦评论道,“我建议咱们先去南方等。如果他们放弃王侯城,咱们可以趁佣兵团退往风原时归队。”他的表情扭曲得厉害,显然并不希望看到这种前景。渡鸦了解风原。
于是,我们向南方进发,跟其他散兵游勇聚在一处。我们东躲西藏,足足等了十二天。渡鸦把这些掉队的士兵组织成勉强成型的作战部队。我则把时间用来书写编年史,以及考虑私语的问题:她究竟能在东方战线起到多大作用?
通过对王侯城的短暂观察,我相信私语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据说叛军在其他地方也施加了很大压力。恐怕夫人早晚得把吊男和噬骨从东方调来增强抵抗力量。还有人说化身已经在黑麦城的战斗中牺牲。
我很担心佣兵团。我的兄弟们在铁汉到达之前进入了王侯城。
每个死去的同伴,都应该由我记述他的故事。但我在二十里外如何能做到?在我事后搜集的口述传说中,会损失多少细节?又有多少人将默默无闻地死去,根本没人看到他们的结局?
但大部分时间,我都用来思考瘸子和夫人,外加痛苦难耐坐立不安。
我想,我再也不会写下关于夫人的浪漫传奇了。经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我的爱意荡然无存。
我从此饱受折磨。被瘸子的惨叫折磨,被夫人的笑声折磨,被心中的疑虑折磨——也许我们助长了本该从世间彻底抹去的邪恶。但我相信那些希望将夫人连根除去的家伙,跟她都是一路货色。这种想法同样折磨着我。
最令人痛苦的是,我很清楚最终获胜的永远都是邪恶。
哦,天哪。有麻烦了。一团触目惊心的黑云爬过东北方的山岗。所有人都在跑来跑去,抓起武器,备好马匹。渡鸦冲我直嚷,要我赶紧挪挪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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