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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耙子

狂风绕着美斯崔克翻卷呼号。冰霜精灵咯咯怪笑,透过墙上的裂缝将寒冷气息吹进我的房间。油灯摇曳闪烁,勉强维持燃烧。我觉得十指僵硬,把手笼在火苗周围取暖。
那风是来自北方的凛冽寒风,夹带着粉状大雪。入夜来已经下了一尺深,仍没有减缓的迹象。日子变得更加难挨了。我对老艾和他的小队深表同情——他们正在外面搜猎叛军。
美斯崔克要塞,突出部防线上的珍珠。冬天的冰原,春天的湿地,夏天则变成烤箱。我们的麻烦远远不止白玫瑰预言和叛军主力。
突出部夹在两条山脉之间,是一片指向南方的狭长箭头形平原。美斯崔克坐落在箭尖。它像个大漏斗,把寒风和敌人灌进要塞。我们的任务就是牢牢守住夫人北境防线的这个定海神针。
为什么选上黑色佣兵团?
因为我们是最棒的。福斯博格陷落后不久,叛军瘟疫开始向突出部渗透。瘸子竭力抵抗,但无济于事。夫人派我们来给他擦屁股。如若不然,她就只好再放弃一个省份了。
门卫吹响号角。老艾的队伍回来了。
没有人跑上去欢迎他们。规矩要求我们保持轻松,假装自己的肚子没有被恐惧搅得翻江倒海。伙计们躲在屋里暗中窥视,猜想着出去狩猎的兄弟战果如何。可有人挂了?可有人受重伤?对你来说,他们比家人还要熟悉。你们已经并肩战斗多年。并非所有人都是你的朋友,但他们是家人。你仅有的家人。
门卫敲掉绞盘上的冰霜。闸门尖叫着连声抱怨,最终还是缓缓升起。作为兵团史官,我可以出门欢迎老艾,不必担心违反那条不成文的规定。我真是蠢到了家,居然主动跑进凄风苦寒里受冻。
一群形容憔悴的人影在漫天飞雪中若隐若现。马匹走得拖拖拉拉,骑手们的身体几乎趴在冷冰的马鬃上。坐骑和人都没精打采,试图逃脱北风的尖利魔爪。团团雾气从他们嘴里呼出,迅速飘散。这幅景象,雪人看了都要抖三抖。
今年冬天之前,佣兵团里只有渡鸦见过雪。这就是为夫人效力的下场。
骑手们越走越近。他们那样子活像难民,而非黑色佣兵团的弟兄。冰晶在老艾的胡须中闪闪发亮,破布把脸的剩余部分裹得严严实实。其他人也是同样打扮,我都分不出他们谁是谁。只有沉默毅然挺直身子,直视前方,蔑视无情狂风。
老艾走过门口时,冲我点了点头。
我说:“我们都有点好奇了。”好奇的意思是担心。规矩需要我们表现得从容淡定。
“路上不好走。”
“情况如何?”
“黑色佣兵团,二十三分;叛军,零蛋。没你的活儿干,碎嘴,只是乔乔有点冻伤。”
“你们干掉耙子了?”
耙子利用可怕的预言、强大的魔法和高明的战术,一直把瘸子当猴耍。在夫人命令我们接管突出部之前,此地眼看就要沦陷。夫人的这一举措令帝国上下大为震惊:一位佣兵团团长居然得到了过去专属于劫将的力量和权势!
突出部的冬天如此可怕,但团长还是派出了这支巡逻队,因为这是一次除掉耙子的好机会。
老艾扯掉裹在脸上的破布,冲我咧嘴一笑。他没有答话,因为马上就要跟团长汇报,没必要现在多说一遍。
我端详着沉默。那张呆板的长脸上没有笑容。他脑袋略微一摇,算是给出了答案。好吧,又是一场徒劳无益的胜利。耙子跑了。也许他最终会把我们撵走,让我们跟随在瘸子屁股后面落荒而逃。我们这群吱吱乱叫的小耗子胆子越来越大,居然敢来挑战猫。
不过从本地叛军系统中砍掉二十三个人,也是不小的战果。说实话,今天的活儿干得不赖。已经胜过瘸子的最佳纪录。
有些人出来牵走巡逻队的马匹。另一些人在大厅里摆上温酒和热饭。我跟在老艾和沉默身边,他们很快就要讲述今天的故事。

 
美斯崔克要塞大厅的防风性能只比其余房间强一丁点儿。我给乔乔治了伤。其他人狼吞虎咽地吃着饭。酒宴已毕,老艾、沉默、独眼和指节围在一张小桌旁。纸牌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独眼瞪了我一眼,“还戳在那儿继续嘬手指头啊,碎嘴?打牌的记分牌拿来。”
独眼至少有一百多岁。上个世纪的编年史中经常提到这个瘦小枯干的黑人和他那火暴脾气。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入伍的。在街市之战中,佣兵团的阵地被冲溃,大概有长达七十年的编年史不知去向。独眼不肯讲述那些迷失的岁月,说他从来不相信历史。
老艾发牌。每人拿到五张,还有一手留在空座椅前。“碎嘴!”独眼吼道,“你还不过来?”
“不玩。老艾马上要开始讲战斗经过了。”我用笔敲打着门牙。
独眼的模样蔚为壮观。青烟自他眼中冒出,一只尖叫的蝙蝠从嘴里飞了出来。
“他似乎很烦躁啊。”我说。其他人都露出会心的笑容。招惹独眼是我们最喜欢的消遣。
独眼讨厌外出执行任务,但更讨厌错过机会。老艾的笑容和沉默亲切的目光,让他坚信自己肯定错过一件大好事。
老艾整好手里的牌,凑到面前细看。沉默的眼睛直放光。毫无疑问,他们肯定准备了一个特别惊喜。
渡鸦在他们留给我的位子上坐下。谁也没吱声。渡鸦打算做的事,就连独眼都从不反对。
渡鸦比我们自打离开木桨城后经历的天气还冷,也许早就是个死魂灵。他光是一瞥,就能让别人发抖;周身散发着坟墓的恶臭。尽管如此,宝贝儿还是爱他。这小东西苍白、脆弱,好似不食人间烟火。渡鸦整理牌时,女孩始终伸手扶在他肩头,还为他露出微笑。
只要是独眼参与的游戏,渡鸦就是一件珍宝:独眼会耍诈,但渡鸦在场他就不敢。

 
“她站在高塔中眺望北方,纤细的柔荑交握胸前。一缕微风从窗口悄悄溜进,卷起她黑如午夜的发丝。钻石般的泪珠在线条柔美的面颊上闪烁微光。”
“啊哈!”
“哦哦!”
“作家!作家!”
“愿母猪在你的铺盖卷里拉屎,伙计。”听了我对夫人的幻想,那些浑球发出阵阵鬼哭狼嚎。这些小段是我自娱自乐的游戏。娘的,他们知道什么,没准我的猜想正中靶心呢。只有十劫将见过夫人。鬼知道她是美是丑?
“钻石般的泪珠闪烁微光,嗯?”独眼说,“我喜欢这一句。觉得她对你动情了吧,碎嘴?”
“你少来。我可从没拿你那些把戏开玩笑。”
副团长走进大厅,找个地方坐好,一脸阴沉地打量我们。最近他的人生意义好像变成了唱反调。
他的出现意味着团长就快到了。老艾双手交握,安静下来。
大厅里突然没了动静。人们变戏法似地纷纷出现。“把该死的门插上!”独眼嘟囔道,“他们这样没结没完地跑进来,我的屁股都要冻掉了。把这手玩完,老艾。”
团长走进来,坐在惯常的位子上,“咱们听听看吧,队长。”
团长算不上佣兵团里个性鲜活的人物。太安静,太认真。
老艾把牌放下,顺着边捋齐,同时也在整理思路。他很注重简明扼要的风格。
“队长?”
“沉默在农场南方发现一道尖兵线,团长。我们从北边绕了过去,天黑后发动攻击。他们想分散逃跑。沉默引开耙子,我们料理其余的人。一共三十个,搞定了二十三个。我们喊了很多别伤到间谍之类的话。不过,耙子还是跑了。”
狡诈鬼祟是我们的绝招。我们要让叛军相信他的队伍被内鬼出卖。这会损害耙子的指挥通信系统和决断能力,同时也让沉默、独眼和地精少点危险。
刻意散播的谣言,小小的陷害,贿赂和勒索。这些都是上佳武器。我们要等到对手落进老鼠夹,才会选择战斗。至少理想状态是这样。
“你们就直接返回要塞了?”
“是的,长官。烧毁了农舍和外围建筑后就撤了。耙子把踪迹抹得一干二净。”
团长端详着头顶烟熏火燎的房梁。只有独眼捋牌的声音打破一片死寂。团长垂下目光,“那么请说说看,你和沉默为什么笑得像一对中奖的傻瓜?”
独眼嘟囔道:“为他们空手而归感到骄傲呗。”
老艾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但我们带了礼物回来。”
沉默把手伸进脏兮兮的衬衣,掏出总是用根带子挂在脖子上的小皮袋。那是他的戏法袋,里面都是些臭气熏天的零碎,像什么腐烂的蝙蝠耳朵或是噩梦药水。这次他掏出个叠好的纸包,夸张地瞥了独眼和地精两眼,慢慢打开。就连团长都离开座椅,凑到桌前。
“列位请看!”老艾叫道。

 
“不就是几根破头发吗?”脑袋纷纷摇晃,喉咙阵阵闷哼。有人怀疑老艾得了失心疯。
但独眼和地精仍旧瞪着三只牛眼猛看。独眼词不达意地嘟嘟囔囔,地精细声细嗓地喊了两下,不过,地精总是这么叫唤。“真是他的吗?”他最终问道,“真的?”
看老艾和沉默那副趾高气扬的派头,好似两位震古烁今的征服者。“绝他妈的对,”老艾说,“直接从他脑壳上揪下来的。我们捏住了那老家伙的卵蛋,他还算有自知之明,撒丫子就跑,结果一头撞在门框上。我亲眼得见,沉默也是。这些头发就挂在上面。哇靠,那老梆子真能跑。”
地精闻言手舞足蹈;他平时说话就像生锈的门轴,如今又高了八度。“先生们,咱们逮住他了。他就跟吊在肉钩上一个样。大肉钩。”他冲独眼直叫唤,“你怎么看啊,你这可怜的老怪物?”
一群迷你萤火虫从独眼鼻孔钻了出来。都是像模像样的战士,迅速排好队形,拼出五个大字:地精是基佬。它们的小翅膀不住扑扇,把这句话哼唱出来,给那些不识字的伙计听。
这谣言纯属诬蔑。地精爱娘们爱得死去活来。独眼只是想挑衅而已。
地精打了个手势。一条巨大黑影突然出现,体貌好似搜魂,只是身量高到几乎蹭着房梁。它弯下腰,责难地用一根指头戳着独眼的脑袋,低语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是你把那小伙子带坏的,老色鬼。”
独眼喷了口气,晃晃脑袋;晃晃脑袋,又喷了口气,目光模糊呆滞。地精咯咯坏笑,中途憋了片刻,又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身子一转,在火炉前跳起了庆祝胜利的快步舞。
我们这些理解能力不强的兄弟怨声载道。几根头发?真是好东西,再加上两块钱,就可以找个乡下妓女滚一晚上了。
“先生们!”团长想明白了。
影子戏法立刻消失。团长打量着三位法师。他思考,他踱步,他默默颔首。他最终说道:“独眼,这些够吗?”
独眼呵呵笑了两声,对于小个子来说声音显得异常低沉:“一根头发,长官,或是一片指甲屑,就足够了。长官,咱们拿住他了。”
地精继续跳着怪异的舞步。沉默难掩脸上笑容。这群语无伦次的神经病。
团长又思忖片刻,“这事儿咱们自己料理不了。”他绕着大厅打转,不苟言笑地踱着步子,“必须把这件事呈报给某位劫将。”
某位劫将。这还用说。我们的三名法师是佣兵团最宝贵的财富,他们必须受到保护,所以不能让他们出手。但……寒意不期而至,把我们冻成塑像。找上某位夫人的幽影门徒……某位黑大王?不……
“瘸子可不行,他巴不得把咱们弄死。”
“化身让我浑身发毛。”
“夜游神更糟。”
“你他妈怎么知道的?你又没见过他。”
独眼说:“咱们能处理,团长。”
“然后耙子的表亲就会死咬住你不放,跟扑向马粪的苍蝇一个样。”
“搜魂,”副团长提议,“他好歹算是咱们的老板。”
提议得到采纳。团长说:“独眼,联系他。等他到这儿来,就准备行动。”
独眼笑着连连点头,像在享受甜蜜的爱情。阴险狡诈的阴谋已经在他扭曲的头脑中成形。
说起来,这本该是沉默的任务。团长把它交给独眼,是因为难以理解沉默不肯说话的习惯。这似乎让他有点害怕。
沉默没有反对。

 
要塞里某些当地仆人是叛军间谍。因为有独眼和地精,所以我们知道谁有问题。我们故意放跑了一个家伙。他不知道头发的事,只是听说我们正在自由城邦玫瑰城设立一处间谍总部。
只要你的人马较少,你就能学会耍花招。

 
所有统治者都有敌人。夫人也不例外。所谓的白玫瑰之子遍布四处。如果按照冲动选择阵营,那谁都会跟叛军混。它为所有追寻荣誉的人而战:自由、独立、真相、权利……所有主观幻想,所有永远具备煽动性的词语。我们是大反派的走狗。我们打破幻梦,反对那些崇高理想。
从来没有谁自称恶人,自封的圣人倒是俯拾皆是。胜利者的史官会决定善恶如何判断。
我们放弃标签。我们为金钱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骄傲而战。政治、伦理和道义,都跟我们无关。

 
独眼联系了搜魂。他正在赶来。地精说那老怪物高兴得直叫唤。他嗅到了一个抬高自己、贬损瘸子的机会。十劫将总是相互撕咬,还不如一群被宠坏的孩子。
寒冬让围城的攻势暂缓下来。兄弟们和当地人开始清理美斯崔克的庭院空场。有个当地人忽然失踪。在大厅里,独眼和地精隔着手里的纸牌,志得意满地对望一眼。叛军得到了我们要他们得到的情报。
“那墙有什么毛病?”我问。老艾安装一组滑轮,卸下了一块城垛砖石。“你要用这玩意儿干吗?”
“搞点雕塑,碎嘴。我有了个新嗜好。”
“爱说不说。好像我真在乎似的。”
“你想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正想问你,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去捉耙子。这样你就可以在编年史里把这件事写清楚了。”
“顺便提两句独眼的才华?”
“该提的功劳当然得提,碎嘴。”独眼说。
“那沉默应该得到整整一章,你说呢?”
他啐着唾沫,发着牢骚,骂着脏话,“你要不要玩两把?”他们只有三个人,其中之一是渡鸦。通吃这种牌戏四五个人玩更有趣。
我连赢了三把。
“你就没别的事可做了吗?切个把瘤子什么的?”
“是你问他玩不玩的。”一个多管闲事的伙计说。
“你喜欢苍蝇吗,奥托?”
“苍蝇?”
“你要是再不闭嘴,就把你变成大青蛙。”
奥托不为所动,“给你只蝌蚪,你都没法变出青蛙。”
我窃笑道:“这是你自找的,独眼。搜魂大概什么时候出现?”
“等他到这儿的时候。”
我点点头。劫将们办事没有一定之规。“今天还是咱们的开心日子,对不对?他输了多少,奥托?”
奥托只是一阵讪笑。
渡鸦赢了接下来的两盘。
独眼发誓以后再不多话。要想听他说那个计划的底细,门儿也没有。也许这样最好。没说出口的秘密就不会被叛军间谍偷听。
六根头发和一块城墙上的大石头做成的石板。什么鬼玩意儿?
这些天,沉默、地精和独眼轮流鼓捣那石头。我没事就去马厩转转。他们让我看;我想问点什么时,得到的只有抱怨连天。
团长有时也探头进来看两眼,耸耸肩,便回到他的房间。他正变着法儿策划一场春季攻势,到时候帝国所有军力将对叛军发动反攻。他的房间被地图和报告塞得满满当当,根本插不进脚。
一旦天气好转,我们就要让叛军吃点苦头。
这也许有些残忍,但我们大多数人都乐在其中,团长更是如此。跟耙子之类的人斗智斗勇是他最喜欢的游戏。死亡、燃烧的村庄、饿死的孩子,这些他都视而不见。叛军也一样。这是两只瞎了眼的军队,只能看见彼此。

 
搜魂在深夜到来。暴风雪大得出奇,连老艾他们经历的那场都相形见绌。狂风呼号嚣叫。大雪扑向要塞的东北角,堆得足有城墙那么高,最终漫溢出去。柴火和干草储备渐渐成了问题。本地人说从没见过如此恶劣的天气。
风雪最盛时,搜魂突然出现。他敲门的砰砰声吵醒了美斯崔克的所有人。号角齐鸣,锣鼓惊天。门卫迎着北风嘶声喊叫,他们打不开门。
搜魂借着风头从墙上飘飞过来,落地时几乎整个人陷进前院的松软雪层。对一名劫将来说,这可算不上体面。
我快步赶往大厅。独眼、沉默和地精已经到了,炉火烧得正旺。副团长进了门,然后是团长。老艾和渡鸦也跟来了。“闲杂人等都给我上床睡觉去。”副团长喝道。
搜魂终于出现,他脱掉厚重黑斗篷,蹲在火炉旁——有意为之的人性姿态?
搜魂的瘦小身形永远裹在黑皮衣里。他戴着蒙头盖脸的黑面具,手套和靴子也是黑的,仅有几个银色徽章打破单调的颜色。他周身上下唯一的亮点,是匕首柄头未经雕琢的红玉。刀柄上有个五指利爪紧紧抓住宝石。
柔和的曲度破坏了搜魂胸膛的平整线条。臀部和双腿有几分女性韵味。据说劫将中有三名女性,但究竟是谁只有夫人知道。我们把他们全当成男人。劫将的性别跟佣兵团彻底无关。
搜魂应该算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后台。即便如此,他的出现也给大厅带来了一种迥然不同的寒意,而且跟天气完全没有关系。就连独眼看见他也忍不住打哆嗦。
渡鸦呢?我不知道。渡鸦似乎没有剩下任何情感,除非是跟宝贝儿有关。总有一天,这张铁板会裂开一条缝。我希望能有幸见证那一幕。
搜魂转身背对炉火。“说起来,”尖细嗓音,“真是适合冒险的好天气。”男中音。一阵怪声随之响起。是笑声,劫将刚开了个玩笑。
但没人响应。
他也没指望我们笑。搜魂转头对独眼说:“给我讲讲。”这次是男高音,舒缓柔和,有种发闷的感觉,仿佛隔着一堵薄墙。用老艾的话说,像是来自坟墓。
独眼的唬人气势和炫耀姿态荡然无存,“咱们从头讲起吗,团长?”
团长说:“我们的一个线民听到点风声,叛军将领要召开一次集会。独眼、地精和沉默跟踪了那些叛军的行踪……”
“你让他们溜走了?”
“这些人带我们找到了许多朋友。”
“当然。瘸子不会这么做,他的缺点之一就是没有想象力。他会把那些人直接干掉,加上在场的所有活物。”又是一阵诡异笑声,“效果平平,对吧?”他接下来的话,用了一种我没听过的语言。
团长点点头,“老艾?”
老艾把故事又讲了一遍,跟此前一字不差,随后将话头交给独眼。法师草拟了一个抓捕耙子的方案。我听得一头雾水,但搜魂立时领悟了。他第三次笑出声来。
独眼带搜魂去看他的神秘石板。我们凑到炉火旁,沉默掏出一副牌,但没人响应。
我有时会想,那些正规军是如何保持精神正常的。他们时刻待在劫将身边,而搜魂跟其他人相比,简直是个小甜果。
独眼和搜魂伴着笑声走回大厅。“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老艾嘟囔了一句少见的评语。
搜魂走回火炉边,“干得好,先生们。干得非常漂亮。有创意。这一招足以击溃突出部的叛军。等天气好转,咱们就到玫瑰城去。组成八人小队,团长,包括两名你的法师。”每句话之后都有片刻停顿。每句话都是截然不同的声音。诡异。
我听说那些声音属于被搜魂夺去魂魄的人。
我也不知从哪儿冒出的胆色,居然主动要求参加这次任务。我想看看他们如何用几根头发和一块石灰石抓住耙子,而瘸子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动得了耙子的半根汗毛。
团长思忖片刻,“好吧,碎嘴。独眼和地精,你、老艾。再挑两个。”
“那才七个人,团长。”
“加上渡鸦就是八个。”
“哦,渡鸦。当然。”
当然。沉默寡言、武艺高强的渡鸦快变成团长的至交密友了。他俩的关系让人费解。渡鸦加入让我觉得很不自在,估计是因为这家伙最近把我吓得不轻。
渡鸦迎上团长的目光,扬了扬眉。团长若有若无地点点头。渡鸦右肩略一耸动。这是什么意思?我猜不出来。
有些非比寻常的计划即将展开。知晓内情的人都觉得相当带劲。虽然我猜不透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也知道肯定是狡诈狠辣的招数。

 
暴风雪停歇。玫瑰大路很快通畅。搜魂躁动不安。耙子已经跑了两周,而我们需要一个礼拜才能赶到玫瑰城。也许没等小队到达,独眼定下的计策早就泡汤了。
我们天还没亮就起程上路。石板装在一辆大车上。法师们几乎什么都没干,只是在上面凿了一个西瓜大小的浅坑。我猜不出它的价值何在。独眼和地精围着它忙来忙去,活像成天黏着老婆的新郎。独眼用满脸坏笑回答我提出的所有问题。杂种。
天气始终不错。和煦暖风从南方吹来。我们遇到很长一段泥泞道路。我亲眼看到了世间少有的场景——搜魂居然站在泥地里,跟我们一起拉大车。他可是帝国的大将军。
玫瑰城是突出部的珍珠、一座肆意扩张的城市、自由之都、共和制邦国。夫人觉得没必要改变它自古以来的独立地位。这个世界需要某些地方,让人们可以抛开所有阶级和身份的限制。
所以就有了玫瑰城。不向任何人效忠。充满间谍、探子和生活在律法夹缝中的流民。正是在这等环境下,独眼声称他的计划必会生根发芽。
我们抵达时,玫瑰城的红墙高耸于众人面前,落日余晖下,颜色深得像干涸的血渍。

 
地精溜溜达达地走进我们房里。“我找了个地方。”他对独眼尖声说道。
“好啊。”
奇怪。两名法师好几个星期都没拌过嘴。要搁过去,他俩一个钟头不吵架就算奇迹了。
搜魂在阴暗角落中挪了挪身子。他始终待在那里,像丛黑乎乎瘦巴巴的灌木,自己跟自己轻声争论不休。“接着说。”
“那是个老广场,有十几条大街小巷进进出出。晚上光线昏暗。按理说,入夜后不该有任何行人。”
“似乎挺合适。”独眼说。
“当然。我租了个房间,可以俯瞰广场。”
“先瞅一眼去。”老艾说。我们都得了幽闭恐惧症,争先恐后跑了出去。只有搜魂留在屋里。也许他能理解我们需要出去透透气。
看样子地精的确挑对了地方。“然后怎么办?”我问。独眼露齿一笑,我咒骂道:“蛤蚌嘴!少跟我耍花招!”
“今晚吗?”地精问道。
独眼点点头,“只要老怪物说没问题。”
“我快被憋死了,”我宣告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这帮小丑所做的只是玩玩牌,看渡鸦磨磨刀。”第二项活动每次都要持续好几个钟头,钢刃蹭过磨刀石的声音让我脊梁骨直发冷。那是个预兆。若非料到局势可能变得棘手,渡鸦不会做这种事。
独眼发出一阵好似鸦鸣的声音。

 
我们在午夜时分把大车拉出门去。马厩老板直说我们发了疯。独眼赏给他一个著名的笑容。他赶车,我们跟在周围徒步而行。
车里的石板有些变化,添了点东西。有人在那上面刻了一句话。可能是独眼,他经常出去办事,但从来不肯明说。
石板旁还多了几个大皮囊和一张敦实的木板桌。那桌子看起来足以支撑石板,四条腿都是磨光黑木。上面还有些用银丝和象牙组成的图案,感觉好似象形文字,非常复杂,神秘莫测。
“你们从哪儿搞来的桌子?”我问道。地精咯咯怪笑。我忍不住吼道:“你们他妈的就不能跟我挑明吗?”
“好吧,”独眼猥琐地笑着说,“是我们造的。”
“干吗用?”
“用来放我们的石头。”
“这还用你说。”
“耐心点,碎嘴。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杂种。
我们选定的广场有点不对劲,完全被雾气笼罩。别的地方可没起雾。
独眼把大车停在广场中央,“伙计们,把桌子卸下去。”
“去你的吧,”地精抱怨道,“你以为可以偷懒躲过这一遭?”他转身对老艾说,“这该死的老瘸子总有借口。”
“他说得有道理,独眼。”小个法师连声抗议,老艾接口道,“把你那懒屁股滚下来。”
独眼狠狠瞪着地精,“总有一天要办了你,肥仔。阳痿诅咒。听起来不错吧?”
地精不吃这套,“要是我能在自然法术上长点本事,非给你来个愚蠢诅咒不可。”
“把该死的桌子放下来。”老艾吼道。
“你紧张了?”我问了一句。他从未被那两块料永无休止的拌嘴激怒,反倒将其视作某种娱乐。
“没错。你和渡鸦到这边来用力推。”
那张桌子比看起来沉。我们所有人一起上阵才把它从车上弄下去。独眼装出来的闷哼和咒骂帮不上半点忙。我问他是怎么把这东西弄上来的。
“直接造在里面,蠢驴。”他说完便冲我们大呼小叫,要把它往这边挪个半寸,再往那边挪上几分。
“就这样吧,”搜魂说,“咱们没时间折腾了。”他的不悦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地精和独眼没再吱声。
大家齐力把石头滑到桌上。我退后两步,抹掉脸上的汗水。虽说眼下是仲冬时节,但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石头散发出阵阵热量。
“那些包。”搜魂说。这次是女人的声音,我很乐意见上一面的女人。
我抓起个包,不禁闷哼一声。真够沉的。“嘿。原来是钱。”
独眼咯咯窃笑。我拎起皮囊,放到桌子底下堆好。真是老大一笔财富。说实话,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堆在一个地方。
“把包打开,”搜魂命令道,“抓紧时间!”
渡鸦割开皮囊。财宝滚落到碎石路上。我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心中充满贪婪欲望。
搜魂捏住独眼的肩膀,又抓住地精的胳膊。两名法师好像矮了一截,面对着桌子和石头。搜魂说:“把车弄走。”
我还是看不清他们刻在石头上的字,于是趁此机会蹿过去瞅了一眼。
若想得到这笔财富
且把禽兽
耙子
的脑袋放在石板上
啊哈。坦率直白、不绕弯子、简洁易懂。正是我们的风格。哈。
我退后两步,试图估算搜魂的投资额。我看到小山似的银币中混有金子,有个袋子里还掉出几块未切割的宝石。
“头发。”搜魂命令道。独眼掏出发丝。搜魂把它们塞进头颅大小的孔洞内壁。他撤回身来,与独眼和地精牵起手。
他们施展法术。
宝藏、桌子和石板放射出金色柔光。
我们的大敌死定了。准有半个世界的人试图赚取这笔赏金。它数目大到难以抗拒。耙子的心腹都会背后捅刀子。
我看他只剩一线生机,那就是亲自把财宝偷走。但这活儿并不轻松。还没有哪个叛军先知能跟劫将的法力抗衡。
他们完成施法。“谁来试试。”独眼说。渡鸦的匕首尖碰到桌面时,发出一阵刺耳爆响。他瞪着自己的武器,不觉爆出了粗口。老艾用剑猛刺。啪!剑尖闪出白光。
“妙极了,”搜魂说,“把车赶过来。”
老艾吩咐一个人去赶车。剩下的人连忙逃进地精租下的那个房间。

 
起初我们都挤在窗口,期待看到事态发展,但很快就觉得索然无味。直到天光破晓,玫瑰城才发现我们为耙子安排好的末日。
谨慎小心的实干家们找了上百条拿钱的路子。平头百姓只是来看看热闹。有个胆色过人的团伙开始在街上打洞,试图钻到桌子底下去,直到治安队把他们赶跑。
搜魂搬了把凳子,坐在窗户旁,再也没动地方。他曾跟我说了句:“必须随时调整法术效果。我没想到有这么多别出心裁的把戏。”
我也没想到自己胆大包天,居然敢问:“夫人是什么样子?”我刚刚完成一段白日梦的草稿。
搜魂缓缓转过头来,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某种削铁如泥的东西。”阴狠的女性声音。怪诞的回答。劫将随即又说:“必须防止他们使用工具。”
目击证人的报告到此为止。我早该知道会是这样。我们凡人对劫将来说不过是些物件,我们的好奇心更是绝对无关紧要。我缩回自己的秘密王国,观赏由我臆想出来的夫人。
搜魂当天夜里调整了防护魔法。第二天早上,几具尸体留在广场。
独眼在第三天晚上把我叫醒,“咱们的买主来了。”
“啊?”
“一个带着脑袋的家伙。”他满心欢喜。
我跌跌撞撞跑到窗前。地精和渡鸦已经到了。我们挤在一侧,谁也不想离搜魂太近。
有个人偷偷摸摸走过下方广场,左手揪着一把头发,再往下是一颗晃晃悠悠的头颅。我说:“我还琢磨着,要等多长时间才会上演这场戏。”
“安静,”搜魂的话嘶嘶作响,“他在外面。”
“谁?”
他很耐心。非同寻常的耐心。换成别的劫将,可能直接把我当场干掉。“耙子。别把咱们暴露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也许我不想知道。这种事总让我心里发毛。
“我们早就料到他会偷偷来摸情况。”地精尖声低语。他怎么做到一边尖叫一边低语的?“耙子肯定想搞清要对付的是什么东西。想做到这一点,他就必须到这儿来。”小胖墩似乎非常骄傲。
团长说,人性是我们最锋利的武器。好奇心和求生欲把耙子诱入了我们的大锅。
也许他会用这招反过来对付我们。我们也有不少把柄露在外面。
几周过去了。耙子不断出现,显然满足于观望。搜魂跟我们说不要管他,无论他让自己变成多么容易攻击的靶子。
老板也许是为我们着想,但他也有自己的残忍性情。他似乎想用前途未卜的痛苦折磨耙子。

 
“这座城市得了赏金热,”地精尖声说道,又跳了几下快步舞,“你应该多出去看看,碎嘴。他们正把耙子变成一种产业。”他把我招到距离搜魂最远的角落,偷偷打开一个钱包。“请看。”他轻声说。
地精有两大把钱币,有些还是金的。我说:“你走路都会被坠得往一边倒了吧。”
他面露微笑——地精的笑容很值得一瞧。“全靠卖点小道消息,告诉他们到哪儿去找耙子,”他瞥了一眼搜魂,轻声说道,“当然是假消息。”地精伸长胳膊,勉强拍到我的肩膀,“你到外面也可以发笔财。”
“我还不知道咱们干这事儿是为了发财呢。”
他露出一脸愁容,苍白的小圆脸上布满皱纹,“你怎么回事?得了什么病……”
搜魂扭过头来。地精嘀嘀咕咕地说:“只是在争论一场赌局,大人。只是一场赌局。”
我放声大笑,“可真有说服力啊,小胖。你还是省省吧。”
他板起脸生闷气,但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地精是个乐天派。哪怕在最沉闷压抑的场合,他的幽默感也会刺破浓云。
他压低声音说:“我靠,碎嘴,你应该看看独眼干了什么。卖护身符。说只要附近有叛军,就能产生感应。”他又朝搜魂瞥了一眼,“它们还真管用。或多或少有点用处。”
我摇摇头,“至少他有钱还赌债了。”这是典型的独眼行为。他在美斯崔克过得很惨。那地方没有让他到黑市打劫的机会。
“你们的任务是散布谣言。保证锅里的水沸腾,而不是……”
“嘘!”他忍不住又瞅了搜魂一眼,“我们干了。城里的所有酒馆。妈的,外面的谣言工厂都快爆炸了。过来。我让你看看。”
“不去。”搜魂说得越来越多。我还抱着引他进行一次正经对话的念头呢。
“那是你的损失。我知道有个设赌的开了局,就赌耙子什么时候掉脑袋。你知道,你可有内部消息呀。”
“趁你还没掉脑袋,赶快滚吧。”
我走到窗边。没过多会儿,就见地精一溜小跑经过下方广场。路过我们的陷阱时,他连看都没看一眼。
“让他们玩自己的游戏吧。”搜魂说。
“大人?”这是我的新招数:嘴巴甜点儿。
“我的耳朵比你朋友们想象的要尖。”
我端详戴着黑头盔的面容,试图透过金属面甲捕捉他思绪的蛛丝马迹。
“没什么。”他略微转身,朝我望来,“地下组织已经惊慌失措,彻底瘫痪。”
“大人?”
“那栋房子的灰泥正在腐烂,很快就要坍塌。如果咱们立即对耙子下手,就起不到这种效果了——叛军将把他捧成烈士。这次损失会令他们心痛,但叛军的脚步不会停止。盟会肯定能及时找到替补人选,发动春季攻势。”
我盯着广场。搜魂干吗要跟我说这些?而且从头到尾只用了一种声音。那是搜魂自己的声音吗?
“因为你觉得我是在为残忍而残忍。”
我一下子蹦得老高,“你是怎么……”
搜魂发出一阵可以算作笑声的动静,“不,我没有使什么读心术,只是知道人的头脑是如何运转的。我是搜魂,记得吗?”
劫将也会觉得孤独?他们是否渴求单纯的交情?友谊?
“有时。”这次是女性声音,妩媚诱人的那种。
我半转过身,但又立刻扭回头去看着广场,心中惴惴不安。
搜魂同样读出了我的惧意。他把话题扯回耙子,“我的计划从来不是单纯毁灭。我要让福斯博格的英雄自己丢自己的脸。”
搜魂比我们想的更了解敌人。耙子正按他的曲调起舞。叛军已经对我们的陷阱进行了两次徒劳无功又蔚为壮观的试探。那些失败让叛党的支持者数量锐减。根据传言,玫瑰城里洋溢着支持帝国的情绪。
“耙子会让自己变成小丑。然后咱们再把他碾碎,就像碾碎一只讨厌的臭虫。”
“不要低估他的实力。”我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告诫一位劫将,“瘸子……”
“我不会犯那种错误。我也不是瘸子,他和耙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要是在过去……帝王会把他变成我们的人。”
“他又是什么样子?”让他多说点,碎嘴。帝王距离夫人只有一步之遥。
搜魂一翻右掌,手心向上摊开,慢慢拢成爪形。这动作令我心惊胆战。我想象着利爪撕扯着我的灵魂。谈话到此结束。
又过了半晌,我对老艾说:“你知道,外面那些东西不一定要用真的。既然暴民们碰不到它,随便弄点假货也起作用。”
搜魂说:“不,必须让耙子知道它是真的。”
第二天早晨,我们接到团长发来的消息,大部分是最新动态。
几支叛军游击队接受了特赦条件,随即放下武器。部分随耙子南下的主力军正在撤出阵地。混乱已经传到盟会。耙子在玫瑰城的失败让他们忧心忡忡。
“这是怎么搞的?”我说,“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啊。”
搜魂答道:“它发生在另一边,在人们心中。”这话里是否有点自以为是的感觉?“耙子乃至整个盟会都显得软弱无力。他本该把突出部转交给其他指挥官。”
“如果我是名动一时的大将军,恐怕也不可能承认自己搞砸了。”
“碎嘴。”老艾惊讶地倒吸一口气。我通常不会说出心里话。
“我说真的,老艾。你能想象出一位将军——不管是咱们的,还是他们的——请求别人接替自己的职责吗?”
黑面具正对着我,“他们的信念奄奄一息。失去信念的军队比在战场上吃了败仗的军队还要不堪一击。”搜魂若是说起什么东西,没人能把话岔开。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也许会把自己的指挥权交给更有能力的人。
“咱们现在要继续加码。你们所有人。在酒馆偷偷说,到街上悄悄讲。刺激他。驱动他。给他施加沉重压力,让他没有时间思考。我要他焦躁绝望,干出些傻事来。”
我想搜魂打对了主意。夫人全面战争的这个局部难题不可能靠武力解决。春季指日可待,但战事尚未开始。突出部的众多眼线都盯着自由城邦,等待耙子和劫将之间这场决斗的结果。
搜魂解释说:“现在已经没有必要追杀耙子了。他的声誉完蛋了。我们正慢慢摧毁他行动的信心。”讲完这话,劫将又回去继续监视窗外。
老艾言道:“团长说盟会命令耙子下台,但他不肯。”
“他想单打独斗?”
“他想战胜这个陷阱。”
人性的另一个侧面帮了我们的忙——骄傲且自负。
“拿副牌出来。地精和独眼又在抢劫孤儿寡母,该让他们出点血了。”
耙子孤身一人,被捕猎、被折磨,像条落水狗在夜幕下的街巷中奔跑。他谁也不敢相信。我几乎替他难过。几乎。
他是个傻瓜,试图挑战命运的傻瓜。但他的赢面每分每秒都在减少。

 
我跷起大拇指,比了比窗子附近的黑影,“听起来像是悄悄话兄弟会在开会。”
渡鸦越过我的肩膀看了一眼,但什么也没说。我们在玩双人通吃,一个消磨时间的无聊游戏。
十几个声音在那边窃窃私语:“我闻到了。”
“你搞错了。”
“是从南边来的。”
“到此为止。”
“还没到时候。”
“是时候了。”
“需要再等等。”
“挑战咱们的运气。游戏可能会转运。”
“小心骄傲。”
“来了。它的臭味像豺狗的呼吸,先飘过来了。”
“你说他有没有说不过自己的时候?”
渡鸦还不开口。我胆子更大时,曾试图逗他说话,但毫无收获,还不如我在搜魂那儿取得的成果多。
搜魂突然站起身,一阵愤怒的声音从头盔里传出。
“怎么回事?”我问。
我已经厌倦玫瑰城,痛恨玫瑰城。这里既无聊又可怕。独自在那些街巷行走,可能赔上老命。
那些怪声中的一个说得没错。我们的好运就快走到尽头。我不得不对耙子产生几分钦佩之情。他既不投降,也不肯逃跑。
“怎么回事?”我追问道。
“瘸子。他到玫瑰城了。”
“到这儿?为什么?”
“他闻见了大买卖的味道,想直接下山摘桃子。”
“你是说干涉咱们的行动?”
“正是他的风格。”
“难道夫人不会……”
“这是玫瑰城,离她十万八千里。而且她并不在乎是谁搞定了耙子。”
夫人麾下大将之间的政治斗争。这是个陌生的领域。我无法理解佣兵团以外的人。
我们过着简单的生活,不用过多思考——那是团长的工作——我们只要遵守命令就好。对大多数人来说,黑色佣兵团就像藏身地。既是逃避昨天的避难所,也是个可以改头换面的地方。
“那咱们怎么办?”我问。
“我来处理瘸子。”他开始检查自己的衣着。
地精和独眼踉踉跄跄走进房间。他们醉得站不稳,只能靠在对方身上。“妈的,”地精尖声说,“又下雪了。靠他妈的雪。我还以为冬天已经过去了。”
独眼突然开始唱歌,有关冬季之美的曲子。我听不清楚。他磕磕巴巴,还忘了大半歌词。
地精倒在椅子里,把独眼忘在九霄云外。独眼瘫软在地,张嘴吐在地精靴子上,还没忘继续唱歌。地精嘟囔道:“其他人都他妈跑哪儿去了?”
“在城里寻欢作乐,”我跟渡鸦对视一眼,“你能相信吗?他们俩一起买醉?”
“你去哪儿啊,老怪物?”地精冲搜魂尖声怪叫。劫将没有答话便走了出去。“混蛋。嗨,独眼,老伙计。对吧?老怪物是个混蛋。”
独眼撑起身子,晕晕乎乎地左右张望。我不认为他在用剩下的那只眼睛看东西。“没错,”他瞪着我说,“混蛋。都是混蛋。”
也不知他想起了什么,突然咯咯笑个不停。
地精也跟着笑了起来。看到渡鸦和我没有听懂这个笑话,他换上非常严肃的表情说:“这儿没有咱们自己人,老伙计。雪地里都比这儿暖和些。”他扶起独眼,两人跌跌撞撞走出房门。
“但愿他们别干傻事。更傻的事。比方说到处炫耀。他们会害死自己。”
“通吃。”渡鸦说着摊开牌。看他的样子,就好像那两个人根本没出现过。
又玩了十几把牌后,一个随我们同来的士兵冲进屋子。“你们看见老艾了吗?”他问道。
我瞟了那人一眼。他面色苍白,神情慌张,落雪正在头发里融化。“没有,出了什么事,哈葛普?”
“奥托被人捅了。我估计是耙子干的,但没追上他。”
“被人捅了?他死了吗?”我起身寻找自己的医药包。奥托可能更需要我而不是老艾。
“没有。他伤得不轻,流了好多血。”
“你怎么不把他带回来?”
“拉不动他。”
哈葛普也醉了。朋友遇袭让他清醒几分,但酒劲随后卷土重来。“你确定是耙子干的?”那老傻瓜试图反击吗?
“确定。嘿,碎嘴。快来,他要死了。”
“我就来,我就来。”
“等等,”渡鸦在自己的装备里掏弄一番,“我也去。”他掂了掂一对磨得飞快的匕首,判断孰优孰劣,最终耸耸肩,把它们都插在腰带上,“披件斗篷,碎嘴。外面冷得要命。”
等我找来斗篷,他已经从哈葛普嘴里掏出了奥托的下落,又告诉他待在屋里等老艾。“咱们走吧,碎嘴。”他说。
我们下了楼梯,走到街上。渡鸦的步伐很有欺骗性。他似乎从来不慌不忙,但你必须紧赶慢赶才能追上。
下雪这个词远不足以形容这个鬼天气。即便街上光线充足,你还是看不到二十尺以外的地方。积雪足有六寸深。厚重潮湿的玩意儿。温度正在下降,寒风也刮了起来。又是一场暴风雪?该死!我们还没受够吗?
我们找到了奥托。那地方离他该在的位置有四分之一条街。奥托把自己弄到了一道楼梯下面。渡鸦径直找到了他。我始终不明白,他怎么知道该去哪儿找。我们把奥托抬到最近的灯火底下。他已经不省人事,动弹不得。
我不屑地说:“烂醉如泥。没有生命危险,除非是被冻死。”他身上全是血,但伤势并不严重。需要缝两针,没有大碍。我们把他拖回房间。我帮奥托脱掉衣服,趁他不能聒噪抱怨时缝合伤口。
奥托的哥们已经睡着了。渡鸦踢了几脚,把他弄醒。“我要听实话,”渡鸦说,“到底怎么回事?”
哈葛普又说了一遍,死不改口,“是耙子干的,伙计。是耙子干的。”
我对此表示怀疑。渡鸦也是。但等我做完针线活后,渡鸦说:“拿上你的剑,碎嘴。”他眼神凛冽,像个猎人。我实在不想再出门,但更不想跟这种状态下的渡鸦争论。我起身拿过自己的剑带。
空气更冷,北风更强。雪花变得细碎,打在脸上刺痛生疼。我跟在渡鸦身后,心里想着这趟到底是要干吗去。
他找到奥托被捅的地方。新雪还没完全盖住刚才的痕迹。渡鸦蹲下身仔细观瞧。我很想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在我来看,周围光线昏暗,根本什么都瞅不清。
“也许他没撒谎。”渡鸦最终说道。他盯着前方黑沉沉的巷道,凶手应该就是从那个方向出现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没告诉我,只说了句“快来”,便走进窄巷。
我不喜欢巷子,尤其不喜欢玫瑰城这种地方的巷子。它们窝藏了人类世界所有已知的罪恶,也许还包括几种不为人知的新鲜货色。但渡鸦走了进去……渡鸦需要我的帮助……渡鸦是黑色佣兵团的兄弟……妈的,一团暖融融的炉火和一杯热乎乎的酒惬意多了。
我探索这座城市的时间不超过三四个小时,渡鸦出门比我还少,但他似乎很清楚要去什么地方,领着我穿大街走小路,钻巷弄过桥梁。有三条河流经玫瑰城,蛛网般的水道将它们联通。这些桥也算是玫瑰城的风景名胜。
但我现在没心思观赏桥梁,全神贯注地跟着渡鸦,试图保持温暖。我的脚就像两坨冰块。大雪不断钻进靴子,而且每次出了这种事渡鸦都不肯停步。
走啊走。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多少里路。我从没见过这么多贫民窟和妓院……
“等等!”渡鸦抬起左臂拦住我的去路。
“怎么了?”
“别说话。”他听着,我也听着,但一点动静都没有。而且这一路愣头愣脑地冲过来,我也没看到多少东西。
渡鸦是如何追踪凶手的?我相信他肯定是寻踪而行,但就是摸不清门路。
说实话,渡鸦的举动从来不会让我吃惊。自从我亲眼见他掐死自己的老婆,就再也没吃惊过。
“咱们就快追上他了。”渡鸦凝视着前方那纷飞大雪,“继续往前走,保持刚才的速度。再走一两条街,你准能赶上他。”
“什么?你要上哪儿去?”我冲渐渐消失的人影吼道,“娘的。”我深吸口气,又咒骂一声,抽出佩剑,开始往前走。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是我们抓错了人那该怎么办?
行不多时,只见一家酒馆门洞透出的灯光里站着个人。他身材高挑瘦削,没精打采地拖着脚朝前走,对周围环境浑然不觉。耙子?我怎么判断?那天袭击农场时,只有老艾和奥托在场……
天就要亮了。只有他们能替我们认出耙子。奥托受了伤,老艾很久没出现……他去哪儿了?倒在某条小巷里被大雪覆盖,冷得好似这可怕冬夜?
我的惊慌在愤怒面前烟消云散。
我把长剑放回鞘中,抽出一柄匕首,藏在斗篷里面。我渐渐赶上前面的人影,缩短跟他之间的距离。那人连头都没回一下。
“今晚可真难熬啊,老人家?”
他不置可否地咕哝一声,转头看我走到身边,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他的目光中毫无惧色,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不是那种你常在贫民窟街巷间看到的老头,那些人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
“你想干什么?”这是个冷静直白的问题。
他不需要担惊受怕。我害怕的程度足够两人份。“你捅了我的一个朋友,耙子。”
他停下脚步,双眸闪出一丝异样光芒,“黑色佣兵团?”
我点点头。
他盯着我,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医师。你是那个医师,被他们称作碎嘴的人。”
“很高兴见到你。”我敢说自己的口气不像心里那么虚。
我他妈现在该怎么办?
耙子掀开斗篷,举起一柄短剑向我刺来。我闪身避过,掀开斗篷,又躲开一剑,试图抽出自己的武器。
耙子站定身形,凝视我的双眼。他的眸子似乎越变越大……我落入两洼灰色池塘……他的嘴角隐隐现出一丝笑容,举起匕首向我扑来……
老头突然闷哼一声,脸上露出惊异万分的神色。我摆脱魅惑,退后两步,摆了个防御姿态。
耙子缓缓转过身,面冲黑暗。渡鸦的匕首还钉在他背上。耙子伸手拔出匕首。一阵痛苦抽噎从嘴里冒出。他看了眼匕首,非常缓慢地哼唱起来。
“动手,碎嘴!”
魔法!傻瓜!我居然忘了耙子的身份。
我扑上前去。
渡鸦同时赶到。

 
我看着尸体,“现在怎么办?”
渡鸦蹲下身,掏出另一把匕首。这东西是锯齿刃。“总要有人赢取搜魂的赏金。”
“他会大发脾气。”
“你想告诉他吗?”
“不。但咱们拿钱干什么?”黑色佣兵团也有繁荣昌盛的时候,但从来都不富裕。聚积财富不是我们的目的。
“我可以用掉一些,还清旧账。剩下的……分了。送回绿玉城去。管他呢。钱在这儿。干吗替劫将省这一笔?”
我耸耸肩,“你看着办吧。我只希望搜魂不要觉得咱们冒犯了他。”
“只有你知我知。我不会告诉他。”渡鸦把老人脸上的落雪扫去。耙子很快就凉透了。
渡鸦操起匕首来。
我是个医师,做过截肢手术。我是个战士,见过不少血腥战场。但我还是阵阵恶心。砍掉死人的脑袋怎么琢磨都不像话。
渡鸦把这骇人的战利品塞进斗篷,似乎根本不当回事。在返回广场的途中,我问道:“话说回来,咱们干吗追他?”
渡鸦没有马上回答,过了半晌才说:“团长最近那封信里说,让我有机会就把这件事了结掉。”
我们走进广场时,他又说:“上楼去。看看怪物在不在家。如果不在,就找个最清醒的人去把车赶来。你直接回来。”
“好吧。”我叹了口气,快步走向我们的房间。只要能暖和点,让我干什么都行。
雪已经下了一尺深。我担心双脚受到永久性冻伤。
“你们他妈死哪儿去了?”我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房门,就挨了老艾劈头盖脸一顿喝骂,“渡鸦呢?”
我环顾四周。搜魂不在。地精和独眼已经回来了,醉得不省人事。奥托和哈葛普鼾声如雷。“奥托怎么样?”
“没什么问题。你们刚才干吗去了?”
我一屁股坐在炉火旁,心满意足地脱掉靴子。我的脚青紫发木,但没有冻坏,很快变得又痒又疼。在雪地里走了这么长时间,双腿更是没有不疼的地方。我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讲给了老艾。
“你们杀了他?”
“渡鸦说团长希望结束这桩买卖。”
“对。但我没想到渡鸦会去割了他的喉咙。”
“搜魂在哪儿?”
“还没回来。”他坏笑着说,“我去赶车。别告诉任何人。太多大嘴巴了。”他把斗篷披在肩上,大步走出房门。
我等手脚终于有了点热乎气儿,便四处寻摸一番,拿起奥托的靴子。他跟我的尺码差不多,而且现在用不着鞋。
我再度走入夜幕。几乎已经是清晨了。黎明很快就要到来。
如果说我指望看到渡鸦抱怨,那肯定要大失所望。他只是看了我两眼。我觉得他在发抖,心中暗想这小子毕竟是个凡人。“必须换双靴子。老艾去赶车了。其他人都睡得像头死猪。”
“搜魂?”
“还没回来。”
“那就把这颗种子种下去吧。”他大步走入漫天飞雪。我赶忙跟了上去。
大雪没有盖住我们的陷阱。它放射出金色光芒,下面积了一洼雪水,渐渐流开化作冰凌。
“你觉得这玩意儿解除后,搜魂会知道吗?”我问。
“很有可能。地精和独眼可能也会。”
“就算那栋房子烧塌了,他俩都不会翻个身。”
“不管怎么说……嘘!有人在那边。走这条路。”他换了个方向,绕路过去。
我干吗做这种事?我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擎着短剑在雪地里跋涉,结果不留神撞在渡鸦身上。“瞅见什么了?”
他凝视前方黑暗,“有人在附近。”他闻了闻空气中的味道,缓缓转头朝两侧张望,又往前紧走了十几步,朝地上一指。
他说得对。踪迹还很新鲜,可以看出走得有些匆忙。我盯着那些脚印,“情况不妙啊,渡鸦。”从访客的足迹可以看出,他右脚始终拖在地上。“瘸子。”
“咱们还不能肯定。”
“还能有谁?老艾在哪儿?”
我们走到耙子的陷阱旁,耐心等待。渡鸦来回踱步,嘴里嘀嘀咕咕。我从没见过他如此躁动不安。
“瘸子不是搜魂。”他说道。
没错。搜魂几乎算是个人,瘸子则是那种以折磨婴儿为乐的邪魔。
一阵吱吱嘎嘎的细碎声响飘进广场,像是没上过油的车轮在转动。老艾驾着大车在风雪中出现。他一扯缰绳,从车上跳了下来。
“你跑哪儿磨蹭去了?”恐惧和疲惫让我脾气乖张。
“花了不少工夫才找到个马夫把这一套东西准备好。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瘸子来了。”
“哦,我靠。他干了什么?”
“什么也没干。他只是……”
“快动手,”渡鸦打断了我们的谈话,“趁他还没回来。”他带头走向石板。防护魔法好似根本就不存在。渡鸦把我们的战利品塞进虚位以待的凹槽。金光霎时熄灭。雪花慢慢盖住头颅和石板。
“动起来,”老艾气喘吁吁地说,“咱们没多少时间。”
我抓起一袋财宝,扔在大车上。细心的老艾在车上铺了块油布,防止零散钱币掉进木板缝。
渡鸦让我收拾落在桌子下面的散货,“老艾,腾几个袋子出来给碎嘴。”
他们搬运包裹,我胡乱扒拉着零钱。
“一分钟。”渡鸦说。半数包裹已经上车。
“太多散货了。”我抱怨道。
“如果收拾不过来,咱们就扔下。”
“咱们拿这笔钱怎么办?藏在哪儿?”
“藏在马厩的干草垛里,”渡鸦说,“暂时。回头咱们在车里做个夹层。两分钟。”
“车辙怎么办?”老艾问,“他能循着痕迹找到马厩。”
“说到底,他干吗在乎这些?”我把心里话讲了出来。
渡鸦没理我,而是问老艾:“你来的时候没有扫清痕迹?”
“没动这个脑子。”
“该死!”
所有包裹都装上了车。老艾和渡鸦开始帮我打扫散货。
“三分钟,”渡鸦顿了顿又说,“安静!”他倾听片刻,“搜魂不可能这么快赶来,对吧?不对,还是瘸子。快来。你赶车,老艾。上大路。藏在行人车辆里。我会跟着你。碎嘴,尽量掩盖老艾留下的痕迹。”
“他在哪儿?”老艾盯着漫天大雪,开口问道。
渡鸦伸手一指,“咱们必须把他甩掉,不然东西全得被抢。别管那些了,碎嘴。快走,老艾。”
“驾!”老艾一抖缰绳,大车吱吱呀呀动了起来。
我矮身钻进桌子底下,把衣袋塞得满满当当,然后朝瘸子可能出现的相反方向跑去。

 
我想自己没那么好的运气,能够完全掩盖老艾留下的痕迹。清晨人潮车流起的作用,比我的任何努力都多。不过我倒是解决了马夫的问题。我塞给他一大把金银钱币,在马厩里干上十年八年也挣不来这么多。我问他能不能从此消失,最好是离开玫瑰城。他跟我说:“我这就走,连收拾东西都不用。”他扔下干草叉,掉头就走,从此再没出现。
我忙不迭返回房间。
除了奥托,所有人都在睡觉。“哦,碎嘴,”他说,“来得正好。”
“疼?”
“对。”
“宿醉?”
“也有。”
“咱们看看能做点什么。你醒了多长时间?”
“大概一小时。”
“搜魂来过了?”
“没有。对了,他怎么样?”
“我不知道。”
“嗨,那是我的靴子。你他妈在想些什么,居然穿我的鞋?”
“放轻松。把它喝了。”
他喝了药,“快说吧。你穿我的鞋想干吗?”
我脱掉靴子,把它们放在炉子旁。火苗烧得不旺。我往炉子里加炭时,他还唠叨个没完。“如果你还不平静下来,小心撕裂伤口。”
我常拿这种话唬人。只要是以医师身份说话,他们就会老老实实听着。奥托尽管生气,也只能躺好,强迫自己不要乱动,但他嘴里可没闲着。
我脱掉潮湿衣物,在屋里找了件睡袍穿上。也不知道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尺码太小。我烧上一壶茶,转头对奥托说:“让我仔细检查一下。”
我把医疗包拿过来,忍耐着奥托的轻声咒骂,将伤口附近清洗干净。忽然一阵怪声响起。蹭,踏;蹭,踏。声音停在门外。
奥托察觉到我的惧意,“怎么回事?”
“是……”
身后的房门忽然打开,我回头看去,发现自己猜得一点没错。
瘸子走到桌前,坐在一张椅子上扫视房间,又死盯着我看。我很想知道他是否记得我在木桨城对他做过什么。
我失神落魄地说了句:“刚开始煮茶。”
他看了看湿靴子和斗篷,又依次扫视房间里的人,目光最终重新落在我身上。
瘸子个头不大。若是在街上撞见他,又不知道他是谁,那你根本不会留意他。跟搜魂相同,他周身衣袍都是一个颜色,脏兮兮的褐色;脸孔遮在破破烂烂的面具底下;纷乱纠结的发丝从兜帽中探出,缠在面具周围,颜色灰里带黑。
他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坐在那里瞪视四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替奥托处理好伤口,又泡了茶,倒进三个白锡杯子。一杯递给奥托,一杯放在瘸子面前,一杯留给自己。
现在干什么?没有什么可忙活的了,除了那张桌子也没地方好坐……哦,妈的!
瘸子摘掉面具,拿起杯子……我再也没法把眼睛转开。
他有一张死人脸,像是未经妥善保存的僵尸。双眼不时转动,目光阴冷;左眼下是一条已经腐烂的肌肉。而鼻子下方,右嘴角旁,少了一寸见方的嘴唇,露出齿龈和黄牙。
瘸子抿了口茶,看着我微微一笑。
我差点尿裤子。
我走到窗前。外面已经有了些许光亮,雪也开始变小,但我还是看不清石板。
只听噔噔噔一阵楼梯响声。老艾和渡鸦推门走进房间。老艾吼道:“嗨,碎嘴,你他妈是怎么清理……”他看到瘸子坐在屋里,渐渐没了声音。
渡鸦给我使了个问询的眼色。瘸子转过身去。我趁他背身时耸了耸肩。渡鸦走到一旁,开始脱掉潮湿衣物。
老艾心领神会。他走到另一侧,在炉火旁脱掉靴子,“该死,终于不用在外面受冻了。感觉怎么样,奥托?”
“我刚煮了茶。”我说。
奥托答道:“浑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老艾。”
瘸子看了看我们,又看看还没动静的独眼和地精,“看来搜魂把黑色佣兵团的精英都带来了。”他的声音很轻,但霎时充满房间,“他在哪儿?”
渡鸦没理他,径自穿上干裤子,坐在奥托身旁,检查我的手艺,“缝得不错,碎嘴。”
“跟这伙人在一起,我得到了充分的锻炼。”
老艾冲瘸子耸耸肩。他喝光茶水,给所有人倒好,然后拿起一个大水罐把茶壶注满。他趁瘸子盯视渡鸦的当口,一脚踩在独眼的肋骨上。
“你!”瘸子喝道,“我可没忘记你在猫眼石城的所作所为。更不会忘记福斯博格战役中的事。”
渡鸦往墙上一靠,掏出样子最凶的匕首,开始清理指甲。他笑了笑,冲瘸子笑,眼神暗含嘲讽。
莫非任何事都吓不住这个人?
“你们把那笔钱弄哪儿去了?它不属于搜魂。夫人把它给我了。”
渡鸦的轻蔑态度也让我产生了勇气,“你不是应该在榆树城吗?夫人命令你撤离突出部。”
愤怒扭曲了那张丑怪面庞。一道从额头穿过左颊的疤痕显得触目惊心,估计直通左胸。据说这是白玫瑰亲手留下的。
瘸子站起身。那挨千刀的渡鸦说:“把牌拿出来吧,老艾?桌子空了。”
瘸子一脸怒容。屋里的紧张气氛急剧上升。他厉声喝道:“我要那笔钱。它是我的。你们可以选择是否合作。钱,你们可以留下,但不知有没有命花。”
“你想要,就去拿,”渡鸦说,“抓住耙子,砍了他的脑袋,扔到石板里。对瘸子来说,应该是易如反掌吧。耙子不过是个强盗。他哪儿有机会跟大名鼎鼎的瘸子抗衡?”
我还以为劫将会大发雷霆,但是没有。他一时间困惑不解,但很快就回过神来。
“既然你想来硬的,好吧。”他的笑容灿烂而残忍。
屋里的紧张气氛就像一根快要绷断的弦。

 
一道瘦削的黑影出现在门口,盯着瘸子的后背。我这才松了口气。
瘸子猛转过身,两名劫将之间的空气似乎噼啪作响。
我用余光看到地精已经坐起身,十指随着复杂的节奏舞动。独眼面冲墙壁,冲被窝喃喃私语,同时掉转匕首以便投掷。老艾抓住茶壶,准备随时泼出热水。
我周围没有任何能扔的东西。
我能帮上什么忙呢?把这场混战写进编年史,如果能活下来的话?
搜魂打了个动作很小的手势,举步绕过瘸子,坐在惯常的位子上。他探出脚,将一把椅子从桌旁勾出,把脚搁上去。搜魂盯着瘸子,双手指尖相触放在面前,“夫人给我留了句话,以防我万一碰到你。夫人说想见你。”搜魂从始至终只用了一种声音,严肃的女性声音,“她想问问你榆树城的起义是怎么回事。”
瘸子蹦了起来,一只手探过桌面,紧张得直发抖,“起义?在榆树城?”
“反叛军攻打了宫殿和兵营。”
瘸子的革质面皮登时变得刷白。那只手抖得更加厉害。
搜魂说:“她想知道你为什么没在榆树城阻止他们。”
瘸子又愣了片刻。他的面孔变得怪异扭曲,我很少见到如此不加掩饰的恐惧。三秒钟后,他转身溜出门去。
渡鸦扔出匕首,钉在门楣上。瘸子居然没注意。
搜魂哈哈大笑。这跟前些天的笑声完全不同,是一种低沉刺耳、充满恶意的醇厚声音。他站起来,转身望向窗户,“啊,有人拿走了咱们的赏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艾没有回话,起身去关房门。渡鸦说:“把我的匕首扔过来,老艾。”我凑到搜魂身边,向窗外望去。雪已经停了,石板清晰可见,冷冰冰的没了光芒,上面积了一寸雪。
“我不知道,”我希望自己的口气真诚可信,“整个晚上雪下得都很大。我上次看时,也就是瘸子出现之前,什么都看不清。也许我应该下去瞅瞅。”
“不用了。”搜魂挪了挪座椅,好观察广场。他从老艾手里接过茶水,慢慢饮尽;喝水时还特意扭开脸,不让我们看清。搜魂沉吟着说:“耙子完蛋了。他的走狗们惊恐万分。更妙的是,瘸子再度蒙羞。的确干得不赖。”
“是真的吗?”我问,“榆树城的事儿?”
“每个字都是真的,”一种欢悦的声音说道,“有人也许会奇怪,叛军怎么知道瘸子不在城里;化身又是从哪儿听到风声,在起义闹出大事儿之前及时出现。”他顿了顿,“瘸子休养生息时,肯定会仔细思考这些问题。”他再度大笑,更柔和也更阴沉。
老艾和我忙着准备早餐。通常都是奥托掌厨,所以我们有了个打破常规的借口。过了半晌,搜魂忽然说:“你们没必要继续留在这儿了。你们团长的祈祷得到了回应。”
“我们可以走了?”老艾问道。
“没理由继续留下了,不是吗?”
独眼有些理由,但我们没理他。
“吃完早餐就开始收拾行李。”老艾对我们说。
“你要在这种天气上路?”独眼问道。
“团长要咱们回去。”
我递给搜魂一盘炒鸡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他很少吃东西,早餐几乎不吃。但他接过盘子,背过身去。
我望向窗外。城里人发现了这个变化。有人掸掉耙子脸上的积雪。他眼睛睁得老大,好像在看些什么。怪透了。
所有人都在桌子底下乱刨乱划,争抢掉落的钱币。这堆人挤成一团的样子,活像趴在腐尸上的蛆虫。“应该找人把他体面地埋了,”我嘟囔道,“他可是个该死的好对手。”
“你有你的编年史。”搜魂顿了顿又说,“只有征服者才有闲心顾及死去的敌人体不体面。”
我当时已经去拿自己的餐盘,虽然很想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一顿热饭显然更为重要。

 
除了我和奥托以外,所有人都去了马厩。他们正把车赶到楼下,好接送伤员。我给奥托吃了点麻药,帮他熬过这番折腾。
他们倒是不慌不忙。老艾要在车上支个天棚,帮奥托遮风挡雪。我等待时玩着单人牌戏。
搜魂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她非常美,碎嘴。青春面貌,曼妙身姿,让人目眩神迷,但却是铁石心肠。瘸子跟她相比,不过是只暖乎乎的小狗崽。你最好祈祷不要引起她的注意。”
搜魂盯着窗外。我想问些问题,但一时间半个都想不出来。该死。我浪费了一个绝好机会。
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眼睛呢?她笑起来什么样?这些我都不得而知,但它们对我意义重大。
搜魂站起身,披上斗篷,“就算只为收拾瘸子,也值了。”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用冷冰冰的目光看着我说,“你、老艾和渡鸦,别忘了喝酒时敬我一杯。听见没?”
他说完便走了出去。
没过两分钟,老艾走进房间。我们抬起奥托,起程返回美斯崔克。这一次,我的神经算是彻底崩溃了,好长时间没缓过劲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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