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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火

  纳飞走进室内,直奔喷泉室,这个秋天他们班都在这里上课。从厨房飘出食物的香气,纳飞忽然想起自己跟耶律迈闹过之后根本都没吃早餐。想不起来还好,现在想起来,纳飞觉得快饿死了。嗯,有点头重脚轻的,应该坐下来歇歇,幸好喷泉室也就几步远。要是他身体不舒服,大家肯定不会责怪他迟到,也不会觉得他懒散,不舒服嘛,是明摆着的。当然了,各位不必知道纳飞不舒服其实是饿的。

  纳飞拖着残躯,蠕动着进了喷泉室。既然要装,就装个彻底,走着走着他还停下来靠着墙壁喘气。纳飞感觉到众人都在看着自己,不过他并不看他们。纳飞隐约觉得,真的病人是不愿意接触别人眼光的。纳飞等待着今天的老师很关切地问:“纳飞,怎么了?你没事吧?”

  一片寂静。

  骑虎难下了,纳飞只能将戏演下去:他慢慢地沿着墙壁往下滑,一屁股落在木地板上面,蜷成一团坐着……等着。

  “纳飞,要是你今天突然夭折了,我们会给你风光大葬的。”

  完蛋了,原来今天来的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年轻女老师,而是妈妈本人!纳飞抬头遇上了妈妈的目光,只见她一脸的坏笑,根本就没有上当。

  “我今早一直在等你们俩。羿羲已经去我的办公室了,他却没有说起你快不行了,这孩子也太粗心大意了,这种大事也没有留意到。”

  事到如今,也只能认栽了。纳飞站起来,叹道:“妈妈,你这样拆我的台,会把我的演艺生涯推迟好几年呢。”

  “没关系的,宝贝儿子。你真去演戏的话,会让女皇城的文艺圈倒退几个世纪呢。”

  哄堂大笑中,纳飞也傻傻地笑了。他还不忘迅速地将观众扫视一遍,看谁笑得最开心。啊,看到艾雅了,她就坐在喷泉旁边,有几颗水珠散落在秀发上面,在朝阳的映照下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艾雅笑得那么迷人,一点嘲弄的意思都没有,她还顽皮地向纳飞眨了一下眼睛,纳飞马上报以一个灿烂的笑容。

  糟了,这个笑容太夸张,弄得自己像个小丑似的。正在自责的时候,纳飞一步踉跄,几乎绊倒在门前的台阶上。观众们笑得更厉害了,纳飞转身,谢幕般地深鞠一躬,然后昂首带着尊严离开。临出门前还故意撞在门框上,赚足了笑声才离开了喷泉室。

  纳飞在走廊里加快脚步,赶上妈妈。他问:“妈妈,什么事?”

  妈妈说:“家事。”

  说完,妈妈带着纳飞向她的办公室走去。妈妈的办公室被一道屏风隔成内外两部分。纳飞他们进去,只能待在外间——屏风后面是一个开放式的门廊,据说可以看到长峡谷的全貌,因此男性是绝对不能走进去的。这种禁令在很多人家里都是一纸空文而已。纳飞就认识几个小男孩,他们肆无忌惮地谈论起长峡谷,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就是一个陡峭的山坡,上面全是树木和藤蔓,终年隐藏在云雾之中,深不见底,下面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圣湖。在妈妈的地盘,大家都要严格遵守规矩,甚至连爸爸也肯定没有越雷池半步。

  房间里面阳光耀眼,纳飞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才看清楚都有谁。不出意外,羿羲在这儿,奇怪的是爸爸竟然也来了。他才外出归来,怎么不先回家却直接进城到了妈妈这儿呢?

  爸爸站起来拥抱了纳飞。

  “爸爸,耶律迈回家了。”

  “阿羲已经告诉我了。”

  爸爸说话时,神情严肃,却显得心不在焉,似乎心中压着块大石头。不妙啊……

  妈妈说:“好了,纳飞来了,人终于到齐了,我们商量一下对策吧。”

  纳飞刚刚找到一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坐下来,突然发现有两个女孩子在房间里。乍看之下,阳光太刺眼,纳飞瞧不真切,以为肯定是他的两个姐姐,也就是华纱的女儿:莎芙和柔珂。这样一来,这就变成妈妈和她儿女们的家庭聚会,爸爸的出现就更显得奇怪了,因为他并不是莎芙和柔珂的父亲。可是纳飞看清楚了,这两个女孩并不是姐姐,而是学校里的同学,也是妈妈的干女儿。一个是如诗,艾雅和纳飞的同班同学;另一个就是刚才那个小巫婆,绿儿。纳飞愕然了,她怎么那么快就流窜到这儿了?妈妈一定是在纳飞到学校之前就交代让她来的。

  不是说家事吗?关如诗和绿儿什么事?

  “我的丈夫韦爵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大家,我们希望你们能够……嗯,至少绿儿和如诗能够……”

  爸爸打断她道:“言归正传吧。”

  妈妈微笑着,很优雅地挥了一下手,示意爸爸开始。

  爸爸开始了:“今早……其实是天亮之前,我看到了一些很令人困扰的幻象。那是在沙漠路——对了,昨天我去沙漠里冥想静修,求上灵指点迷津。在回家路上,我突然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愿望,我想离开大路。那时候月亮已经下山,太阳还没出来,四处都一片漆黑,这样做其实是很危险的。幸好也不用走远,我只是绕过一块大岩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因为在那个位置,我突然看到了女皇城。可是城中并不是璀璨灯光,却是熊熊烈火。”

  羿羲问道:“着火了?”

  “当然,这只是个幻象而已。可是我当时并不知道,所以我向前猛冲,想跑回城里,赶来这里救你,亲爱的……”

  妈妈说:“我知道你不会扔下我不管的。”

  “这时候女皇城消失了,就像她出现得那么突然,我眼前只剩下烈火。这团火慢慢升高形成了一根火柱,竖立在我前面的那块大岩石顶上。这根大火柱烧了很久,它散发出来的炽热很逼真,我觉得自己快要被烤熟了。当然这只是幻觉,我的衣服也没有变黑。然后大火柱升上半空,一开始很慢,然后越来越快,终于变成一颗流星,最后消失在夜空里。”

  羿羲说:“爸爸,你当时很疲劳吧。”

  爸爸说:“我知道劳累的感觉,以前也经历过极度疲劳,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巨大的火柱或者整个着火的城市。”

  妈妈又开口了:“阿羲,你爸爸来找我,是希望我帮他弄明白这个幻象意味着什么。这是来自上灵的启示,或者只是一个很疯狂的白日梦?”

  羿羲说:“我觉得是个梦。”

  如诗说:“即使是疯狂的白日梦也有可能是上灵发过来的。”

  人人都看着她。如诗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在班里一直都很安静。现在纳飞看着她和绿儿并排坐着,突然意识到俩人长得很像。莫非她俩是姐妹?当然,更迫切的问题是,如诗在这里干吗?她凭什么在我们的家庭会议中开口说话?

  爸爸说:“这个幻象的确有可能来自上灵。你能确定吗?如果是真的话,它又是什么意思呢?”

  纳飞看出来了,爸爸不是在问妈妈或者如诗,这些问题是冲着绿儿去的。不会吧,爸爸居然会像那些蠢女人一样迷信绿儿?难道这么简单的一个幻象就足够把一个理性的商人变成一个迷信的朝圣者,以后无论看到什么都要从中找出神旨?

  绿儿说:“我不可能明确说出你的梦是什么意思。”

  爸爸说:“哦?我并不是指……”

  “如果上灵托梦给你,还需要你明白其中的意义,她自然会把解释也一并发送给你。”

  “可是我并没有收到解释。”

  绿儿问道:“没有解释是吧?嗯……你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吗?”

  “当然了!我从来没经历过在走夜路的时候看到幻象。”

  “那么说,你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分析幻象并发现其中隐含的意思?”

  “大概是吧。”

  “即使这样你还能接收到上灵的信息?”

  “这次算是吗?”

  “在你看到火焰之前,你就知道你应该离开大路。”

  “是的……算是吧。”

  “那你认为上灵的声音应该是怎么样的?她说巴斯尔语还是把话写在路牌上?”

  绿儿的话似乎带点刺……爸爸在城中好歹算是德高望重的人,居然用这样的语气和韦爵说话?奇怪的是爸爸居然不引以为忤,似乎认可了绿儿的权威,任其责难。

  绿儿接着说:“上灵把纯粹的知识传进我们的意识里,并没有受人类语言的污染。我们接收到的信息量远远超出我们能够理解的极限,而我们理解的信息又远远多于我们能够用语言表达出来的那部分。”

  绿儿的声线有一种简单的魔力。纳飞想起内城市场那些巫婆和先知,老是在故弄玄虚地喃喃自语,想以此来招揽顾客。绿儿和她们不一样,绿儿说话的时候,显示出很确凿的样子,似乎她说的东西就是不容置疑的真理。

  “那我问你,韦爵阁下,当你看到这个着火的城市,你怎么知道是女皇城呢?”

  “我每次从沙漠回来都经过这里,所以从这个角度看过女皇城无数次了。”

  “不过这一次,你是先看到了这个城市的形状,再认出是女皇城的,还是你早已知道女皇城着火了,然后你的思维才从记忆中调出女皇城的画面呢?”

  “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你可以试着回想一下,‘女皇城着火’这个信息和这个画面,哪一个在先,哪一个在后。”

  爸爸没有让小巫婆滚蛋,而是闭上眼睛,真的在努力回忆。

  “你这样一说,我觉得我是先知道了然后才往那个方向看的。在我扑过去之前并没有看到女皇城,我只看到烈火。还有啊,你问到了我才想起来,当时我也知道华纱和我的儿子们都很危险——在我找到那块大岩石之前我就知道了,这也是为什么我当时有一种紧迫感。我知道如果离开大路走到那个位置,我就能把他们救出来;然后我才了解到是什么危险;最后我才看到了火烧女皇城。”

  绿儿说:“这样看来,这个幻象的确是来自上灵。”

  这就盖棺定论啦?就凭几样东西的顺序?无论爸爸想起什么,绿儿大概也会说同样的话;或者爸爸的回忆根本就已经被她的暗示给误导了。看着爸爸被这个十二岁的黄毛丫头当猴子一样耍,还在毕恭毕敬地点头称是,纳飞很生气。

  爸爸说:“可是这个幻象并没有实现。现在我回到这儿,大家也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绿儿说:“我觉得没那么简单。你再回想一下,一开始当你觉得妻子和小孩有危险的时候,你想做什么?”

  “当然是去救人啦。”

  “具体怎么救呢?”

  爸爸又闭上眼睛了。“不是把他们从一栋着火的楼房里面拉出来……这个想法是后来我走回女皇城的时候才有的。当时我只是想大叫,失火啦,我们得……”

  “我们得怎样?”

  “我是想说,我们得逃出女皇城。不过一开始我并不是想说这个,一开头我是想先赶回城里,告诉所有人,马上要着火了……”

  “‘大家快逃吧’,是吗?”

  爸爸说:“是吧……当然了,难道还有别的话吗?”

  绿儿不说话,却死死地盯着爸爸的脸。

  爸爸突然很吃惊地说:“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想警告他们快逃。”

  绿儿凑上前,脸上多了几分紧张,少了一点理性:“韦爵阁下,就在几秒钟前,你才说你想警告他们快逃出女皇城……”

  “可是我其实并没有打算这样做。”

  “现在你再回想一下刚才那个瞬间,假设你想告诉大家快逃,当时的感觉是怎么样的?当你告诉我们这个假设的时候,你为什么会突然意识到这是错的呢?”

  “我不知道,这个……感觉就是……错的。”

  绿儿说:“这是最重要的环节。‘感觉是错的’,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

  爸爸再次闭眼。“我不是很习惯探讨自己的思维过程。刚才我回忆起一些并不存在的错误记忆,这种感觉,这种感觉……”

  绿儿粗暴地打断他:“别说!”

  爸爸沉默了。

  纳飞真想仰天长啸。他们在干吗?听这个小破孩儿胡诌乱道还不够,竟然还允许她让爸爸闭嘴?拜托,爸爸是声名显赫的韦爵啊,大家忘了吗?

  可是大家似乎都很紧张,所以纳飞竟然也跟着闭嘴了。我居然能够忍住心中的话不说出来,羿羲肯定会为我感到骄傲。

  这时候爸爸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我当时……没有感觉。我刚回答‘当然了,难道还有别的话吗’,然后你就这样盯着我看,我脑子里面似乎一片空白。”

  绿儿说:“愚蠢。”

  爸爸扬起一条眉毛。纳飞松了一口气,爸爸终于发觉绿儿有多不敬了。

  绿儿继续说:“你突然觉得很蠢,所以才明白刚才那句话是错的。”

  爸爸又点了头说:“没错,就是这感觉了。”

  羿羲出手了:“这算什么东西?你是在分析你对一个幻觉的分析的分析吗?”

  纳飞乐了,阿羲讲得好!你把我的话都说出来了。

  “我说啊,这种文字游戏可能你玩一整天也不厌。可是任凭你再怎么玩,也都是牵强附会。梦充其量就是一些记忆片段的随机组合,然后你的大脑对其进行解释,硬是发明一些因果关系把这些片段连起来,这样就无中生有地创造出荒诞不经的故事了。”

  爸爸看着羿羲,看了好久,然后摇头道:“当然了,当然了,你说得不错。尽管我当时是完全清醒的,尽管我从来不曾有过幻觉,这次的影像也只不过是我大脑里面一些神经突触的随机爆发而已。”

  纳飞知道,羿羲和妈妈肯定也知道,爸爸是用讽刺的手法告诉羿羲,他看到的影像并非一个毫无意义的梦。可是绿儿不了解爸爸,她以为爸爸要从神秘主义进化到现实主义了。

  绿儿说:“你错了,这的确是一个来自上灵的影像,因为它是通过正确的方式发送给你的:先了解含义,再看到画面。我问你那些问题就是为了搞清楚这一点。你已经接收了信息,然后你的大脑再补充画面,帮助你明白这些信息的内涵。上灵就是这样和我们沟通的。”

  纳飞说:“你的意思是,和疯子沟通?”

  话一出口,纳飞马上后悔了,可惜晚矣。

  爸爸说:“像我这种疯子!”

  妈妈雪上加霜:“纳飞,我敢保证绿儿至少和你一样思维健全。”

  羿羲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火上浇油的好机会:“像阿飞一样健全?那她可麻烦了。”

  爸爸却浇了一盆冷水在羿羲头上:“就在一分钟之前你还说着同样的话。”

  羿羲说:“我可没有骂别人是疯子。”

  “那是因为你没有纳飞那么……怎么说呢……伶牙利齿。”

  纳飞明知现在应该闭嘴自保,让羿羲做炮灰,无奈他是怀疑派掌门人,自我控制不是本门武功。所以纳飞说:“爸爸,你看不出这个丫头是怎么误导你的吗?她问你一个问题,却不事先说明不同的答案各自代表了什么意思。结果就是,无论你怎么回答,她都可以说这是一个真正的神迹,是来自上灵的指引。”

  爸爸没有马上回答,于是纳飞很挑衅地瞄着绿儿,等着看她局促不安的洋相。可是绿儿完全没有不安,反而很镇定地看着纳飞。她先前的紧张已经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无比冷静。绿儿如炬的目光让纳飞浑身不自在,他问道:“你看什么呢?”

  她说:“看一个蠢货。”

  纳飞蹦起来:“我可不想留在这儿听你骂我……”

  爸爸喝道:“坐下!”

  纳飞乖乖坐回去,快气炸了。

  爸爸说:“你能骂人是骗子,就不许人说你是蠢货吗?好啦,你们哥儿俩算是尽了责任,用批判的眼光分析我的经历。你们分析得很细致,得出的结论难免受你们知识的局限,和绿儿的理解自然是大相径庭。客气点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纳飞打蛇随棍上:“所以按照简单化原则,你应该……”

  “按照你爸爸的原则,你应该闭嘴,纳飞。可是你们兄弟俩忘记了,在这件事情上,你们和我最根本的区别在于……”

  爸爸凑到纳飞面前说:“我看见了火,而你们没有。”

  说完,他又坐直了。

  “当时我的所思所感,不是绿儿能够马后炮乱编出来的。她的问题帮助我回忆——你们俩听好了——是帮助我回忆整件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如果不是她,我的潜意识早就按照惯常的思维定式将实际情形歪曲篡改了。只有绿儿才明白这样得出的结论有多荒谬。当然了,我没办法说服你们。”

  纳飞说:“对啊,你只能说服你自己罢了。”

  “纳飞,一个人真正能说服的,其实就是他自己罢了。”

  完了,爸爸又开始杜撰韦爵语录了。纳飞靠在椅背上等他说完。毕竟这只是一个梦而已,再怎么玄乎也不可能就此改变我的一生吧。想到这儿,纳飞的心灵终于得到一点慰藉。

  爸爸还在唠叨:“我当时急匆匆要赶回城,你们猜是为什么?我其实是要警告大家,及早复兴古人先贤制定的法典,重新遵循上灵的戒律,否则这里就会毁灭。”

  “哪里?”绿儿很紧张地问道。

  “这里,女皇城,就是我看到着火的地方。”

  爸爸再一次沉默了,和绿儿的炯炯目光对视着。

  终于,他又说道:“不是女皇城。女皇城只是我的思维提供的影像,是吧?不是这个城市,而是全世界,整个和谐星球都在燃烧。”

  华纱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说道:“地球。”

  纳飞说:“嘿,拜托!”妈妈竟然要把爸爸的幻觉和那个老掉牙的传说联系起来。传说上灵一把火将人类的家园地球烧掉了,就是为了惩罚人类做坏事。至于是什么坏事呢,这就视讲故事那个人的需要而定了。这种万金油寓言,都是用一个固定的套路:如果你不按照我说的……咳咳……上灵说的去做,世界末日就要来了。

  绿儿把纳飞的讽刺过滤掉了:“我倒没有看到火,难道我和你看到的根本是两样东西?”

  爸爸问:“你看到什么了?”

  爸爸这么毕恭毕敬地跟这个丫头说话,不至于吧?

  “我看到女皇城的圣湖里面全是鲜血和灰烬。”

  纳飞盼望她快点说完,哪知她就呆坐着,不吭声了。

  纳飞实在忍不住了。他站起来,一边说一边准备往外走:“听你们两人比较各自的幻觉,实在太妙了。我看到女皇城着火啦……我看到圣湖血染的风采啦。”

  绿儿也站起来了。她盯着纳飞,可是看那气势倒像是高高在上地往下看。纳飞觉得怪怪的,因为他比绿儿高出好几头,怎么自己感觉像矮子似的。

  绿儿很生气地说:“你在针对我,是因为你不愿意相信我告诉你的关于艾雅的事情。”

  纳飞说:“荒谬!荒谬!”

  华纱问道:“你见到了和艾雅有关的影像吗?”

  羿羲同时也问:“艾雅?艾雅和阿飞什么事?”

  纳飞气坏了,她居然又提起艾雅,而且这次还是在他家人面前说起。“你怎么胡说八道造别人的谣都没关系,不过你最好别把我也拉扯上。”

  爸爸说:“够了,今天的会就到此为止吧。”

  华纱一脸惊奇地看着爸爸问:“你在我的房子里面对着我发号施令?”

  “我只是对着我的两个儿子发号施令而已。”

  “你当然可以指挥你的儿子……”妈妈还在微笑,可是纳飞从她轻柔的声音里听出了不满。“可是在我的学校里,他们首先是我的学生。”

  爸爸点了点头,算是认输了。他站起来说:“那我解散我自己,总可以了吧?”

  “亲爱的,你随时都可以走,不过你要答应我,你始终都会回到我身边。”

  爸爸亲了亲妈妈的脸颊,一切尽在不言中。

  妈妈问道:“下一步你打算做什么?”

  “做上灵要我做的事情。”

  “那是什么呢?”

  “警告人们,如果不重新振兴和遵守上灵的法典,世界就会毁灭。”

  这回连羿羲也大惊失色了。“爸爸,你疯了?”

  “我不想听到我的儿子再说‘疯’这个字。”

  “可是,女皇城的先知们不是这样说话的呀。他们和诗人很相像,区别在于他们通过隐喻来进行道德教育,或者赞美上灵,或者……”

  韦爵说:“阿羲,我这一辈子听了无数的废话,都是来自那些所谓的先知、教士,还有圣歌、圣史。我总在想,如果这些废话就是上灵要说的话,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听?如果这些废话就是上灵心中所想,那他又何必浪费时间去说呢?”

  羿羲问:“那你为什么还教导我们去向上灵祷告?”

  “因为我信奉古代的法典。以前我向上灵祷告的时候,与其说我希望他在聆听,还不如说我是想理清自己的思绪。可是今天凌晨的经历完全超出我的想象。须知我并没有祈求看到那个影像,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直到绿儿的一席话让我茅塞顿开。现在我体会到,原来聆听上灵的声音是这样一种感觉;完全不像那些诗人神棍,脑子里面想到什么就写什么,还敢妄称预言,那些都是骗人的。我的感觉并不是源自我本人的想象,因为绿儿也听到了同样的声音,可见上灵是真实存在的。”

  羿羲说:“即使它有可能是真的,可我们还是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韦爵说:“它是和谐星球的守护者。现在他要求我的帮助,呼唤我的帮助,我当然责无旁贷。”

  羿羲说:“那是神庙的职责,你是个外行——你只是个卖花的。”

  爸爸挥了挥手,对羿羲的话置之不理。他转身向门口走去,抛下一句:“我需要什么知识来完成这个任务,上灵都会告诉我的。”

  纳飞跟着他走了几步,叫道:“爸爸。”

  爸爸停下来等着。

  问题是,纳飞虽然知道自己必须说一句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必须在爸爸离开之前找到答案。纳飞偏偏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什么。

  他又叫:“爸爸。”

  “什么事?”

  纳飞实在想不出那个隐藏至深的重要问题,他只能说出此刻浮现在脑海的一个念头:“我应该怎么做呢?”

  爸爸说:“遵古法,兴旧制。”

  “什么意思?”

  “否则,世界就会毁灭。”说完爸爸就走了。

  纳飞呆看着那道空门,确认没有什么神迹出现,他才转身看着众人。大家也在看着纳飞,似乎都在预计着他会有所行动。

  纳飞质问道:“干吗?”

  “该干吗干吗。”妈妈本来一直坐在卡普亚树的树荫之中,此刻她一边说一边离开座位。“读书的读书,教课的教课。”

  羿羲说:“什么?我们老爹——你的丈夫——刚刚宣布他得到上灵的神谕,你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让我们回去上课学习?”

  妈妈说:“事到如今你们还不明白吗?枉费我苦口婆心教育了你们那么多年,到头来怎么和街边那些只懂得想女人的小混混儿一样无知?”

  纳飞说:“你还说我们不明白?你们这些女人真把这小巫婆当回事,可是……”

  妈妈打断纳飞的话,铿锵有力地说道:“我自己就去过圣湖里面祷告。你们这些男人,总是在自欺欺人。一会儿说上灵溜号儿了,睡着了;一会儿又说上灵只不过是一台机器,负责把人类的信息收集起来再分发到世界各地的图书馆。可是无论你们发表什么样的谬论,都不能改变一个事实。我和女皇城大部分女人都知道这个事实,就是——上灵时时刻刻都在留意着我们,也在守护着人类世界的历史与记忆。我们潜入圣湖中就能接收到这些信息,有时候是一些随机的片段,有时候正是我们祈求得到的指引。上灵所保存的历史,是通过不同个体的视角观察所得到的。我们当中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佼佼者,像绿儿和如诗,能够从圣湖水中汲取知识和智慧;而能够预知未来的,就更是凤毛麟角了。自从圣女伊素明娜离世之后,绿儿就是女皇城中硕果仅存的先知了。所以,没错,我们非常、非常地把她当回事。”

  女人们潜入水中接收幻象?这是纳飞第一次听到关于圣湖祈祷仪式的描述。他向来以为女人祈祷的仪式其实无异于男人的那种苦行者式的修行,也就是通过肉体的痛苦将情感宣泄出来,让心灵达到一个安谧的境界。想不到她们竟然深受神秘主义的荼毒:那些怪力乱神的疯狂行为,我们男人早已经看清其本质了;女人竟然将其奉为精神生活的至高境界。纳飞突然觉得女人简直就是另外一个物种。问题是,男人和女人,一个是理性却粗暴,另一个则是感性而温和,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人类呢?

  妈妈还在说:“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比绿儿这样的女孩儿更罕有,那就是一个能接收上灵神谕的男人。经过绿儿的证实,现在我们知道你们的爸爸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虽然我不知道上灵的目的何在,也不知道她为何要眷顾你们的爸爸,可是我至少知道这事情非常重要。”

  妈妈说完就往室内走去。经过纳飞身边的时候,她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很用力,纳飞却不怎么疼。妈妈说:“小子,那个地球毁灭的神话,其实是千真万确,是我亲眼看到的。具体发生在什么时候,现在无从知晓;不过我们估计人类在和谐星球至少也有三千万年的历史了。我看到那时的地球导弹横飞,炸弹乱爆,世界笼罩在烈火之中;天空布满了烟尘,太阳也被掩盖,大地一片漆黑;最后海洋和陆地全部都结冰了,只有极少数人幸存下来。他们从黑暗中逃脱,离开了地球的残骸,带着希望、悔恨以及人类的基因,逃到别的星球,希望从头开始谱写人类历史的篇章。他们成功了,所以我们才能够走到今天。可是现在上灵警告你们的爸爸了,我们的历史有可能再次写出同样的结局!”

  妈妈在人前的时候,总是很优雅、愉快、体面、知性;和家里人在一起的时候则词锋犀利而不失厚道,脾气火暴却宽宏大量。纳飞总觉得,妈妈和家里人相处的时候才能毫无保留地展现出真实的自我。哪知道在妈妈的这些面孔背后,还隐藏着对地球故乡的深沉缅怀。

  纳飞低声道:“你又没跟我们说过这些……”

  华纱说:“我当然和你们说过,只是你们听了当作天方夜谭罢了,这可不能怪我!”说完,妈妈放开纳飞的耳朵,走了。羿羲也飘走了,嘴里还在咕哝着说什么突然醒来惊觉自己一直活在疯人院里。如诗也从纳飞面前走过,没有瞥他一眼,纳飞能够想象她如何在班里搬弄是非、抹黑他的光辉形象。

  屋里只剩下绿儿了。

  她说:“我今早不该和你说话的。”

  纳飞很诚恳地建议:“你以后也不该和我说话。”

  “有些人明明听了金石良言,却硬要当作弥天大谎。你作为华纱女士和韦爵的后代,很自豪是吧?可是你怎么就遗传不了他们优秀的基因呢?”

  “那你一定得到你父母大把大把的好基因了?”

  绿儿很鄙视地瞪了纳飞一眼,也走了。

  “今天实在妙极了!”纳飞自言自语道,“家里人都恨上我了……不过我才不在乎呢。”

  他突然意识到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在门廊这儿。纳飞盘算着要不要玩一下火,冒险溜到屏风后面,探头往栏杆外面眺望,看看那片神秘的禁地。圣女谷,俗称长峡谷,又被蔑称为丑妪峡谷。哼,我就不信看了就会变瞎子。

  话虽这样说,纳飞思想斗争了好久,还是没有看成。似乎每次他想向前迈出一步的时候,总会精神溜号;那一瞬间纳飞会觉得踌躇和迷惑,甚至忘记了自己想干什么。如此这般折腾了几次,纳飞意兴阑珊,离开了门廊。

  按照妈妈的吩咐,他应该回去上课,可是纳飞实在不想去。他溜达着到了前门,穿过走廊,走到了女皇城的街道上。

  嗯……妈妈肯定会大发雷霆的……后果很严重……

  纳飞肯定看路了,因为他没有撞上任何东西,问题是他完全想不起来他刚才去哪儿了,或者看见什么了。纳飞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喷泉区,离妈妈的学校倒不是太远。刚才在他的脑子里,一些念头反反复复地转来转去,弄得他晕头转向的,始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所有这一切绝不能简单地用一句“发疯”来解释。就说爸爸吧,虽然他现在显得有点陌生和古怪,可是他绝对没有发疯。至于妈妈,她看到地球毁灭,如果说这是病态的话,那妈妈在纳飞出生之前就已经疯了。其实是有人把一些念头、欲望和幻象灌输给了爸爸妈妈……还有绿儿,嗨,怎么还想起这小巫婆呢?而这个幕后黑手,就是所谓的上灵。不过“上灵”只是一个名字、一个称呼而已。它到底是什么,想要什么,在做什么?如果它能够对某一些人说话,那为什么不干脆对着所有人说话呢?

  纳飞站在一条大马路边上,对面就是女皇城最大的豪宅。纳飞对这栋大宅一点都不陌生,因为它的主人曾经是帕华部族首领贾霸的妻子。她叫什么名字,没有人记得。大家只知道她是用贾霸的钱买了这栋古老大宅。如果她不续婚约的话,即使拥有了这栋豪宅,也还是没有人知道她是谁。说起来纳飞和贾霸还算是有点亲戚关系:贾霸的妈妈叫侯斯尼,后来做了韦爵的小姨,并和他生了耶律迈。因为这一点点血脉关系,同时也因为爸爸在帕华部族里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地位,每年他们家都来这座豪宅做客,通常是两三次吧,至少在纳飞懂事以来就是如此。

  纳飞站在路边,呆望着这栋标志性建筑的前门,突然警觉起来,因为他无意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耶律迈。他昨晚不是连夜赶路吗?现在是下午,他应该躺在床上睡觉才对啊,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

  该不是来追杀我的吧?纳飞心中一寒,连忙把这念头扑灭。

  会不会是妈妈发现我不见了,发动全家人来找我?可能连爸爸的员工也在帮忙,正对女皇城进行地毯式搜索呢。

  不对不对,耶律迈不像是在找人,他走路的姿势太轻松随意,并没有东张西望。然后他转进了豪宅和隔壁房子之间的小窄巷里面,不见了。原来他并不是在闲逛,绝对是有目的的。

  纳飞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查清楚耶律迈来干什么。他小跑几步,找了个位置可以看清巷子里面的情形,正好见到耶律迈弯腰从一个小矮门钻进了贾霸的豪宅。

  纳飞想象不到这两人会商量什么大计。有什么事情那么紧急,以至于耶律迈长途跋涉刚回到家,就马上跑去他家报到?没错,他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可是贾霸年长十六岁,而且他从来没有公开承认耶律迈是他的兄弟。当然,没有人规定不准他们两人突然变得如胶似漆、情同手足。只是耶律迈压根儿没提起过要进城找贾霸,甚至还像是在刻意隐瞒,这一点让纳飞很担忧。

  不过再担忧,纳飞也不会蠢到直接去问耶律迈。如果他想让别人知道他和贾霸的事,自然会主动说出来。否则的话,这个秘密当然是留在他脑子里才安全了。

  嗯,脑子里面的秘密……

  绿儿就看穿了纳飞暗恋艾雅这个秘密。

  不过,这其实不算什么秘密了,纳飞望向艾雅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绿儿只是善于察言观色而已。

  不对啊,刚才在门廊的时候,绿儿说:“你才是野种呢。”似乎是在反击纳飞腹诽她是野种。问题是纳飞并没有骂出声,仅仅在脑子里面想想而已。而且以前他从来没有表达过类似的观点,只是当时他很厌烦绿儿,所以才出现了这个念头。但不知为什么绿儿就知道了。

  又是上灵的杰作吗?不但把思想灌输给人们,还把某人的念头抽取出来告诉别人?这样的话,上灵不但是个报梦者,还是个间谍和长舌妇。

  纳飞有点恐惧:上灵不但是真实的,它还能把自己最秘密的、稍纵即逝的念头出卖给别人,而且还是那个最讨人厌的野种小巫婆。

  这种恐惧让纳飞想起他第一次独自在大海里游泳的情形。那个假期,爸爸带领兄弟四人穿过平原到达海边。第一天下午他们就一起走进海水里,当然羿羲除外,他只能留在沙滩,坐在浮椅上看着大家下水。纳飞被爸爸和两个哥哥保护着,觉得海水也像是在和他嬉戏,一会儿把他推向岸边,一会儿又拉着他向外走。虽然很累,可是纳飞玩得很开心。有父兄的陪伴,他甚至敢游到水深过头的地方。那时候两个哥哥还是很喜欢他的,多美好的日子啊!

  第二天一早,纳飞就从帐篷里爬出来,独自一人到海里游泳。他水性极好,所以其实一点危险也没有。然而当他走进海里的时候,突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海水仿佛对着他用力拖拉推扯,尽管他离岸只有几米远,可是当他只身一人面对着大海时,纳飞失去了空间感。海浪似乎已经把纳飞冲进海里,他被一个巨大的不明生物抓住,随时都会将他吞噬。纳飞惊慌失措,向岸边狂奔,与海水的阻力搏斗。大海仿佛不愿意放他走,他随时都会被某种力量拖到水里,吸进无底深渊。

  终于,他逃回岸上,脚踏在干燥的沙滩上,那是海水够不着的地方。纳飞精疲力竭地跪倒在地,失声痛哭,终于安全了……刚才在海里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是那么渺小和无助,大自然的力量竟然是如此强大。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当这股力量肆意妄为的时候,他根本没有丝毫抵抗的能力。

  现在这种恐惧感又回来了,只是没有海滩惊魂那么强烈、那么具体。不过话又说回来,纳飞不再是五岁的小孩,也能够更好地克服恐惧了。原来上灵并非一个老掉牙的神话,而是真实存在的。它能把一些幻象强行灌输给他的父母,还能把纳飞脑中的秘密都曝光给那些他讨厌的人和讨厌他的人。

  最恐怖的是,绿儿之所以讨厌纳飞,很可能是因为上灵把纳飞的一些念头告诉她了。现在,他最隐私的想法都已经暴露在这个冷血小怪物面前,下一步呢?她下一次看到的影像会不会就是纳飞对艾雅的幻想呢?上灵会不会再狠一点,让妈妈也看到?

  如果是在海水里,纳飞还能往岸上逃跑。可是现在呢?往哪儿跑才能逃出上灵的魔爪呢?

  纳飞知道,无处可逃,也无处可藏。一个人总不可能掩藏自己的想法,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吧?

  唯一的办法是,发现上灵是什么,明白它想要什么,它怎么对付自己和他的家人。他必须了解上灵,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让它不要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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