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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凭火决狱

 一整天都没有人理他们。火已经熄灭,食物也已经吃完。这没关系,他俩都吃不下,火炉也无法温暖罗杰灵魂深处的寒冷。

    那些印第安人在傍晚回来了。几个勇士护送着一位老人,那位老人穿着飘拂的蕾丝衬衫和编织的披风,脸上涂抹着红色和赭色——那是村子里的酋长,他手里拿着一个小陶罐,里面装着黑色的液体。

    亚历山大已经穿上了衣服,酋长靠近时,他站了起来,但是二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酋长开始用沙哑、年老的声音歌唱,边唱边用一只兔子腿蘸陶罐里的液体,把牧师的整张脸涂黑。

    几个印第安人离开了,亚历山大牧师坐到了地上,闭着双眼。罗杰试着与他说话,给他倒水,或者只是让他知道有人陪伴,但是他没有反应,坐在那里就好像自己是石头雕刻出来的一样。到了黄昏的最后时刻,他终于说话了。

    “时间不多了,”他轻声说道,“我之前请你为我祈祷。我那时候不知道要你为我的什么祈祷,不知道是为我活下来祈祷,还是为我的灵魂祈祷,现在这二者都不可能了。”

    罗杰挪动身子,开口说话,但是牧师动了动手,阻止了他。

    “我只能请求一件事情。修士,祈祷我能够死得体面一些,祈祷我能安静地死去。”他这才抬头看罗杰,眼里的泪水闪亮着,“我不会哭出来,让她蒙羞的。”

    天黑一段时间之后,响起了鼓声,之前在村子里罗杰并没有听到过这种鼓声,没法判断外面有多少鼓,鼓声似乎来自四面八方,深入骨髓,震动着地面。

    那几个莫霍克人回来了。他们走进来,牧师立即站了起来,脱掉衣服,然后赤裸着走了出去,没有回头看一眼。

    罗杰坐在那儿注视着被兽皮遮挡着的门口,祈祷着,也聆听着。他知道鼓声响起时会做什么,他自己就经历过——敲击拉伸的兽皮鼓面,唤起敬畏和狂怒,召唤听者深处的和隐藏的本能。但是,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并不能让恐惧减少。

    ****

    他说不准自己在那里听了多久,鼓声,还有其他声音——说话声、脚步声、人群的嘈杂声——却试着不去寻找亚历山大的声音。

    鼓声骤停,然后又再次响起,只有几声试探性的敲击,接着又完全静止了。外面有呼喊声,接着突然传来尖锐刺耳的吼叫。罗杰惊讶地站起来,跛着脚朝门边走去,守卫还在,他把头伸进门帘,凶狠地比画着,一只手里拿着战斗用的棍棒。

    罗杰停了下来,却没法回到火炉边,他在昏暗中站着,聆听外面的声音,汗水从肋骨上滚了下去。

    外面听上去就像是地狱里的魔鬼都被释放出来一样。到底在发生什么事情?显然是很可怕的搏斗,但是谁在搏斗,又是为什么呢?

    在众人的尖叫声过后,外面的人声减弱了,但是中央空地的各个地方还是有个别的人在高声尖叫。外面还有砰砰的撞击声,呻吟声,以及其他表明有人在暴力搏斗的声音。有东西撞到长屋的墙壁上,接着墙壁摇晃起来,中间有块树皮镶板裂开了。

    罗杰朝门帘看了看,那个守卫并没有看他。他迅速走到那块镶板那里,想要用手指抠开它,却行不通。他用手指撕开了木头纤维,但是就是撕不下来。在绝望中,他把眼睛凑到他撕开的那个孔前,试着去看外面在发生什么。

    他只能看到中央空地的狭窄的一小块,和对面泥筑的长屋一部分,以及巨大火堆照耀在万物上的摇曳光亮。红色和黄色的影子与黑色的影子搏斗,就好像空气中挤满了燃烧着的魔鬼一样。

    有些魔鬼是真实的,两个深色的身影凶猛地扭打在一起,踉跄经过,离开了罗杰的视线。又有更多身影从他的视线里飞奔而过,朝火堆跑去。

    然后他僵住了,把脸贴在木头上。在那些难以听懂的莫霍克人的叫嚣中,他发誓他听到了有人用盖尔语吼叫。

    他确实听到了。

    “唐尼城堡!”附近有人喊道,紧接着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苏格兰人,白人!他必须接近他们!罗杰疯狂地用拳头击打破碎的木板,想要依靠体力砸开它。那个说盖尔语的声音再次大叫起来。

    “唐尼城堡!”不对,等等——上帝啊,这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而第一个人的声音在答复。“来啊!来啊!”然后莫霍克人群的尖叫声再次响起,淹没了那两个人的声音。女人——在尖叫的是莫霍克族的女人,她们的声音甚至比男人的还要大。

    罗杰放低肩膀,用身体冲撞镶板,镶板又破裂了一些,可就是撞不碎。他接连几次尝试都没有用,长屋里也没有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他绝望地抓住捆绑床铺的绳子,用双手和牙齿撕咬,直到扯松了床架。

    他抓住床架上的一块木头,用力向上抬,然后反复摇晃,直到它咔嚓一声脱落下来。他喘着气,手里拿着一根六英尺长的木杆,它断裂的那端很锋利。他把粗大的那端夹在腋下,然后朝门口冲锋,木杆的尖端像矛一样,瞄准着兽皮门帘。

    他冲到了黑暗的外面,冲进火光、冷风和烟雾中,冲进让他血液凝结的嘈杂声中。他看到前面有个人影,然后朝他冲过去。那个男人跳到旁边,举起了战棍。罗杰停不下来,也转不了身,趴着摔到了地上,那个男人的战棍砸下来,砸到他脑袋前面几英寸的地方。

    他朝旁边翻身,用力挥舞木杆,打到那个印第安人的脑袋,让他跌跌撞撞地倒了下来,压在罗杰的身上。

    威士忌——那个印第安人身上有一股威士忌酒味。来不及细想,罗杰便从那个蠕动的躯体下面爬出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木杆仍然拿在手里。

    身后传来尖叫声,他迅速转身,用脚前掌做支点,使尽全力刺过去。冲击力震颤着沿着他的双臂传上去,传到他的胸腔。那个被他刺中的印第安人正抓挠那根木杆。木杆猛地颤动,然后在那个印第安人倒下时,它在罗杰手里扭转。

    他摇摇晃晃,短暂地顿了一下,然后迅速朝火堆转身。那是一个巨大的火葬柴堆,滚滚的火焰燃烧成一道猩红的屏障,纯净而热烈,在夜晚中显得很耀眼。透过围观的人们起伏的头部,罗杰看到了火焰中心的那个黑色身影,被绑在柱子上,双臂展开,做出祝福的姿势,他的长发向上飘扬,有些发丝被冒起来的火焰点燃,就像金色的光环那样围在他头部四周,让他看上去就像弥撒经书里的基督。然后,罗杰脑袋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让他像石头一样倒了下去。

    他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虽然看不见,也没法移动,但是还能隐约听得见身边有几个声音。人群的叫喊声仍然持续着,但是变得微弱,几乎成为了背景声,就像海洋的咆哮。

    他感觉自己被抬了起来,火焰的炸裂声变得更大,与他耳朵中的咆哮声相匹配……上帝啊,他们要把他扔进火堆里!他努力地转动脑袋,火光照射在他闭着的眼睑上,但是他那执拗的身体就是没法移动。

    叫喊声减弱了,但矛盾的是他感觉到有热气吹拂脸庞。他被摔到地上,稍微弹了起来,然后身子翻动,最终双臂展开,脸朝下趴着了。他的手下面是凉爽的泥土。

    他机械地呼吸着,那种眩晕感缓慢地退去了。

    很远的地方有声响,但是他听不见身边有什么声音,只听见自己响亮的呼吸声。他特别缓慢地睁开了眼睛。摇晃的火光照亮柱子和树皮镶板,昏暗地附和着外面的明亮火光。这是在长屋里面,他又进来了。

    他耳朵里有大声而急促的呼吸声。他试着屏住呼吸,但是做不到。然后他意识到他自己正屏住呼吸,而那个喘息的声音是其他人的。

    声音就在他的身后。他用尽全力撑起身体,摇晃着爬起来,眼睛因为头疼而眯着。

    “上帝啊!”他对自己低语道。他用力地揉搓脸庞,然后眨眼,但是那个男人仍然在那里,在六英尺远的地方。

    那是詹米·弗雷泽,侧躺着,蜷缩着四肢,深红色的长披肩缠结着绕在身体上。血迹让他一半的脸庞变得模糊,但是他无疑就是詹米·弗雷泽。

    有那么一会儿,罗杰只是茫然地看着他。过去几个月里,他醒着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设想与这个男人的相遇。现在他们相遇了,而且显得特别不可能。除了隐隐约约的惊奇以外,他心中就没有其他感受了。

    他又更用力地搓了搓脸,努力撇开那层恐惧和激动的雾气。弗雷泽在这里做什么?

    思绪和情感再次回归时,他最先意识到的感受不是愤怒,也不是担忧,而是一阵荒唐的欣慰。

    “她没有,”他用英语嘟哝道,他很久没有说英语了,这几个字在他耳朵里显得奇怪和沙哑,“噢,上帝啊,她没有那样做!”

    詹米·弗雷泽之所以来这里,只可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救他。如果是这样,那么就是因为布丽安娜让她父亲来的。让他过去几个月里遭受磨难,无论是误解还是恶意,都不怪布丽安娜。

    “没有,”他再次说道,“她没有。”他颤抖起来,既是因为被击打得头晕,也是因为欣慰。

    他本以为自己的心会永远空下去,但是突然心里就有了某种东西,某种微小却特别坚固的东西,某种他能够捧在心中的东西。布丽安娜。他让她回来了。

    外面又传来一连串尖叫声,吼叫声接连不断,就像上千根针一样扎进他的皮肤。他猛然一动,然后再次颤抖,其他的感受全都随着新的领悟到来了。

    在肯定布丽安娜爱他的情况下死去更好——但是他并不想死。他回忆起在外面看到的场景,想要呕吐,但是忍住了。

    他抬起颤抖的手,开始不熟悉地在胸前画十字。“以父之名。”他低声说道,然后忘记了祈祷词,“求求你,”他改口低声说道,“求求你,不要让他的预言成真。”

    他颤抖着爬到弗雷泽的身体旁边,希望他仍然活着。他确实活着,血液从他鬓角上的伤口里流出,罗杰把手指伸到他的颈部,能够感受到稳定的脉搏。

    在那个破烂床架下面的罐子里有水,还好没有洒出来。他把长披肩的一端蘸到水里,然后擦拭弗雷泽的脸。擦拭完几分钟后,弗雷泽的眼睑开始颤动了。

    弗雷泽咳嗽起来,干呕得很厉害,然后把头转到侧边,吐了出来。然后他的双眼一下就睁开了。罗杰还没来得及说话或动身,弗雷泽就单膝支撑着翻身起来,把手伸到了袜子里的匕首上。

    一双蓝眼睛怒视着罗杰,让罗杰本能地扬起手臂防卫。弗雷泽眨眼,摇头,呻吟,然后沉重地坐到泥土地面上。

    “噢,是你啊!”他说道。他闭上眼睛,再次呻吟。然后他迅速抬起头,蓝眼睛里的神色不是犀利,而是充满了惊恐。

    “克莱尔!”他惊呼道,“我妻子,她在哪里?”

    罗杰目顿口呆。“克莱尔?你带她来这里了?你把女人带来这里?”

    弗雷泽特别厌烦地看了他一眼,但是没有浪费口舌。他把袜子里的匕首拿出来藏在手里,朝门口看了看。门帘是放下来的,看不见人。外面的嘈杂声消失了,但还是能听见低沉的说话声。偶尔有人提高嗓门大喊或者劝诫。

    “那里有个守卫。”罗杰说道。

    弗雷泽看了看他,然后站了起来,平稳得就像一只美洲狮。仍然有血液沿着他的脸流下,但是这似乎并未让他觉得心烦。他悄无声息地紧贴着墙壁,悄悄地走到门帘旁边,然后用那把小匕首的刀尖小心而缓慢地掀开门帘。

    外面的场景让他皱起了眉头。他放下门帘,然后回去坐下,把匕首放回到袜子里。

    “外面有十几个人。那是水吗?”他伸出手,罗杰沉默地舀起一瓢水,然后递给了他。他大口大口地喝下去,水溅到了脸上,然后他把没喝完的水倒在了头上。

    弗雷泽伸手擦拭脏乱的脸庞,然后睁开充血的双眼,看着罗杰。

    “韦克菲尔德,是吗?”

    “这些日子我用的是自己的姓——麦肯锡。”

    弗雷泽严肃地哼了一声。“我听说过了。”他的嘴巴很宽大,富于表情,就像布丽的嘴。他短暂地闭紧嘴唇,然后放松下来。

    “我冤枉了你,麦肯锡,你知道的。我来这里是为了弥补我的过错,尽可能地弥补,但是我有可能没有机会了。”他朝门口指了指,“我暂时给你道歉了。接下来不管你想要我怎么做,我都会遵从你的意愿,但是需要等到我们安全出去了再说。”

    罗杰盯着他看了片刻。就过去几个月的折磨和不确定而言,满意这个概念和安全一样难以置信。他点了点头。“行。”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屋里的火堆越来越小,但是木柴却在外面,所有可能被用作武器的东西全都被守卫管着。

    “发生什么事了?”罗杰最终问道,他朝门口指了指,“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弗雷泽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叹息着吐出来。罗杰第一次注意到,弗雷泽用左手抱着右手臂的手指,那只手臂紧贴着身体。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他说道。

    “他们烧死那个牧师了?他死了吗?”罗杰刚才也看见了,他们无疑是在烧死牧师,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他是牧师?”弗雷泽惊讶地扬起浓密的红眉毛,然后又放下来,“是的,他已经死了。而且不只是他。”一阵不由自主的颤抖传遍了他这个高地人的大块头身体。

    之前,在鼓声响起,大家都出去聚集在大火堆旁边时,詹米·弗雷泽不知道他们打算做什么。许多人在说话,但是他所掌握的莫霍克语不足以让他听懂要发生什么事情,而会说莫霍克语的伊恩也找不到了。

    莫霍克人虽然没有邀请他们过去,但是也没有人阻止。所以,他和克莱尔就站在人群边缘,好奇地围观,看酋长和村议会成员走出来,然后酋长开始讲话。另外有个男人也讲了话,显得特别生气。

    “然后他们把那个全身赤裸的男人带出来,捆绑到柱子上,然后开始折磨他。”他停顿下来,双眼笼罩在阴影里,然后看了看罗杰。

    “我跟你说,我见过法国刽子手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不比印第安人的做法差,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弗雷泽又如饥似渴地喝了水,然后放下了杯子。

    “我想把克莱尔带走——我没想到他们紧接着就攻击了我们。”他们被人群紧紧围住,动弹不得,所以只好继续观看。

    罗杰感觉口干舌燥,于是伸手去拿水杯。他不想提问,但是执拗地想要知道——无论是为了亚历山大,还是为了他自己。

    “他——有没有叫出来?”

    弗雷泽惊讶地看了看他,然后脸上闪过了类似于理解的神情。

    “没有,”他慢慢地说道,“他死得很有尊严——被烧死的。你认识他?”

    罗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即使听弗雷泽这么说,他还是难以相信亚历山大已经走了。他去了哪里呢?他的话不可能是对的。“我不会被原谅,肯定不会。不只是上帝……”

    罗杰用力摇头,赶走这个想法。这个故事虽然惊悚,但弗雷泽没有太在意。他不停地朝门边看,脸上露出焦虑和期待的神情。他是在期待救援吗?

    “你带了多少人来?”

    弗雷泽的蓝色双眼惊讶地闪了闪。“我外甥伊恩。”

    “就他一个?”罗杰试图不显得那么惊讶和怀疑,但显然失败了。

    “你期待我把第七十八高地军团带来吗?”弗雷泽讽刺地问道,他站了起来,稍微有些摇晃,手臂紧贴着身侧,“我带威士忌来了。”

    “威士忌?那和刚才的打斗有关系吗?”回想起那个浑身酒气、倒在他身上的印第安人,罗杰朝长屋的墙壁那边点了点头。

    “有可能。”

    弗雷泽走到镶板破裂的那面墙边,把眼睛凑到裂缝上,盯着外面看了一会儿,然后回到了逐渐变小的火堆旁。外面已经安静下来了。

    詹米·弗雷泽的状态看上去特别不好。他脸色苍白,汗水在干血迹下方闪亮。罗杰又沉默地给他倒水,他沉默地接了过去。罗杰很清楚弗雷泽此时的状态不是因为受伤。

    “你上次见到她的时候……”

    “就是打斗开始的时候。”弗雷泽坐不住,放下杯子,再次站起来,像只烦躁的熊一样在屋里走来走去。他停下来看了看罗杰。

    “你或许知道一点那儿发生的事情吧?”

    “我可以猜测。”他把牧师的故事告诉了罗杰,在讲述时稍微不那么忧虑了。

    “他们不会伤害她,”罗杰说道,试着安慰自己,也安慰弗雷泽,“她与这件事情无关。”

    弗雷泽嘲笑地哼了一声。“不,事情与她有关。”他毫无征兆地用拳头砸地,发出沉闷而愤怒的声音,“这个该死的女人!”

    “她不会有事的。”罗杰固执地重复道。他不敢想象其他情况,但是他和弗雷泽同样清楚,如果克莱尔还活着,没有受伤也没被束缚,那么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她来到她丈夫身边。至于弗雷泽的那位未知的外甥……

    “我在搏斗时……听见你外甥的声音了,他在叫你,听上去他没事。”即使在他提供这点信息时,他也知道这作为安慰是多么无力。但是弗雷泽点了点头,把头埋在膝盖上。

    “他是个好男生,伊恩,”他低声说道,“他在莫霍克人里有朋友。上帝保佑,希望他们会保护他。”

    晚上那些事情带来的震惊开始消失,罗杰的好奇心也随之回来了。“你的妻子,”他说道,“她做了什么?她怎么可能卷到这里面来?”

    弗雷泽叹了一口气,用没有受伤那只手擦脸,然后揉搓头发,直到他那红色的松散头发缠结着立了起来。“我刚才不该那么说她,”他说道,“完全不怪她。只是……她不会被杀,但是上帝啊,如果他们伤害了她……”

    “他们不会的,”罗杰坚定地说道,“发生了什么事?”

    弗雷泽耸了耸肩,然后闭上了眼睛,仰起头,描述了当时的场景,好像那个场景发生在眼前,能够看见。

    “当时在人群里,我没有在意那个女孩。我甚至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我只是在最后才看到了她。”

    克莱尔当时在他身边,脸色苍白,身体僵硬,被叫嚣着晃动的人们挤着。那些印第安人在快要折磨死牧师时,把他从柱子上解了下来,然后把他的双手吊着绑在长杆上,用长杆把他吊到火焰里面去。

    弗雷泽看了看罗杰,用手背擦了擦嘴唇。

    “我见过人的心脏被活生生地从胸腔里拉出来,”他说道,“但是我没见过心脏被掏出来,然后在那个被掏心的人面前吃掉。”他说话时几乎有些歉意,似乎是在为自己的恶心道歉。他当时很震惊,于是转头去看克莱尔。

    就是在那时,他看到了那个女孩,她站在克莱尔身边,手臂里抱着摇篮板。那个女孩特别镇静地将摇篮板递给克莱尔,然后转身,从人群里钻了过去。“她没有朝两边看,而是径直走进了火堆。”

    “什么?”罗杰的喉咙因为震惊而闭合,让他的惊呼声变成了哽咽声。

    火焰很快就把那个女孩吞没。詹米比身边的人们高出一头,清楚地看到了一切。

    “她的衣服燃了起来,然后头发也燃了起来。在走到牧师身边时,她烧得就像一个火把。”弗雷泽看到了她展开双臂,拥抱牧师的空洞身体。很快,人们就分不清他们俩谁是谁——只有一个身影,在火焰中被烧成了黑色。

    “事情就是在那个时候乱套的。”弗雷泽稍微放低宽大的肩膀,摸了摸鬓角上的伤口,“我只知道有个女人开始长号,然后大家都尖叫起来。突然间,所有人都要么在逃跑,要么在打斗。”

    二者他都尝试了,他保护着克莱尔和那个皮袋,搏斗着穿过推搡、打斗的人群。但是人太多,他没法逃跑,只好把克莱尔推去靠着长屋的墙壁,抓起一根木棍来保护她,然后大声喊伊恩,同时用木棍击打莽撞到敢靠近的人们。

    “然后一个小恶魔从烟雾里跳出来,用他的战棍打我。”他耸了耸肩,“我转身打他,然后被他们三个人攻击了。”他的太阳穴被什么东西击中,然后就失去了意识,直到在长屋里醒来看见罗杰。

    “然后我就再没有看到克莱尔,也没有再看到伊恩。”

    ****

    木柴已经烧成了碳,长屋里越来越冷了。詹米解开胸针,用一只手把长披肩尽可能地围在肩膀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倚靠到墙上。

    他的右手臂骨折了,肩膀下面被战棍重击过,被击中的那个地方毫无征兆地从麻木变成了剧烈的疼痛。但是,与他对克莱尔和伊恩的担忧相比,那种疼痛不算什么。

    已经很晚了。他对自己说,如果克莱尔没有在人们的打斗中受伤,那么她就有可能足够安全。那个老太太不会让别人伤害克莱尔。但是,至于伊恩——詹米尽管担心,但还是短暂地为他感到骄傲。伊恩很擅长搏斗,这要归功于教他搏斗的詹米舅舅。

    但是,如果他被打倒……当时印第安野人那么多,而且打斗得那么激烈……

    他不安地挪动身子,试着不去想姐姐得知自己小儿子噩耗的样子。天啊,他倒宁愿自己的心被人掏出来,在他面前吃掉,这会有差不多同样的感觉。

    为了分散自己的担忧,他再次挪动身子,随意打量着长屋,屋里空荡荡的,有一壶水、一个破烂的床架,还有一两张用来躺着睡觉的褴褛兽皮,皱巴巴地堆在泥土地面上。

    罗杰弓着背,坐在火堆对面,没有在意愈加厉害的寒冷。他用双臂抱着膝盖,低头沉思着。他稍微把头转了过去,没有注意到詹米看他的目光。

    尽管詹米不情愿承认,但是罗杰的身材相当不错。他腿长肩宽,挥剑时的攻击范围应该很大。他和理士堡里那些姓麦肯锡的人一样高——有什么奇怪的?他突然心想。这个家伙是杜格尔的后代,只是隔了几代人而已。

    这个念头让他既心烦,又奇怪地令他感到安慰。他在必要时杀死过很多人,大多数时候,那些人的鬼魂都不会来打扰他在夜晚的睡眠。但是,杜格尔的死却多次出现在他的梦中,让他流着汗醒过来,耳朵里回响着杜格尔的无声遗言——他含着血没说出声的话。

    他当时丝毫没有选择——要么是杀死杜格尔,要么被杜格尔杀死,而且他离这两种可能都很近。但是……杜格尔·麦肯锡曾经是他的养父,而且老实说,他曾经爱过这个男人。

    是的,知道杜格尔的一小部分血脉留了下来,让人有些宽慰。杜格尔留下的另外一部分更有些令人心烦。他刚才醒过来时,看到了杜格尔那双热切的亮绿色眼睛,然后在那个瞬间,他想到了吉莉丝·邓肯,心紧紧地揪了起来。

    他很想自己的女儿与女巫师的后代结合吗?他偷偷地打量罗杰。或许,布丽安娜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这个男人的血脉也无妨。

    “布丽安娜,”罗杰突然抬头说道,“她在哪里?”

    詹米猛然一动,扯到了受伤的手臂,像被炙热的刀割一样,剧烈的疼痛让他流出了汗。

    “在哪里?”他说道,“在河场她的姨婆家。她很安全。”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着。上帝啊,这个男人能够读心吗?或者他有巫师的视觉?

    罗杰那双绿眼睛很稳固,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危险。

    “你为什么带克莱尔而不是布丽安娜来?为什么她没有和你来?”

    詹米反过来冷酷地看他。他要看看罗杰会不会读心。如果他不会,那么詹米现在最不想告诉他的就是实情。等到他们——如果他们能够安全离开这里,有足够的时间把实情讲出来。

    “如果可以的话,我本来应该把克莱尔也留在河场的。她太固执了,除非把她手脚绑起来,不然我没法阻止她来。”

    罗杰眼里闪过难以理解的神情——是怀疑,还是痛苦?

    “我觉得布丽安娜不是那种很听父亲话的女生。”他说道。他的声音里有种感情——没错,有种疼痛,以及某种嫉妒。

    詹米稍微放松下来,罗杰不会读心。

    “是吗?呃,或许你并没有那么了解她。”詹米尽量友好地说道,却带着嘲笑的弦外之音,会让某类男人冲过来掐他的脖子。

    罗杰不是那类男人。他坐直身子,深吸了一口气。“我很了解她,”他平静地说道,“她是我妻子。”

    詹米也坐直了身子,紧咬住牙齿,发出疼痛的嘘声。“才怪!”

    听他这么说,罗杰皱起了黑色的眉毛。“我们握手成婚了。她没有告诉你吗?”

    她确实没有,但是他也没有给她说出口的机会。想到她主动和男人上床,他当时特别愤怒;想到自己被她愚弄了,他就感觉到刺痛。他骄傲得就像撒旦,希望她十全十美,却发现她和自己一样是凡人,所以遭受了魔鬼带来的痛苦。

    “什么时候?”詹米说道。

    “九月初,在威尔明顿。在我……就在我离开她之前。”罗杰承认得不情愿。詹米透过自己那层愧疚的黑色面纱,在罗杰脸上也看到了同样的神色。和我一样活该愧疚,他恶毒地心想。如果这个懦夫当初没有离开她……

    “她没有告诉我。”

    他现在能够清晰地看到罗杰眼中的怀疑和痛苦。这个男人担心布丽安娜不想要他——因为如果她想,那么她就已经来这里了。詹米很清楚,如果克莱尔觉得他有危险,那么人间或阴间都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她来到他身边。想到这里,他再次感觉到一阵担心,克莱尔在哪里呢?

    “我认为,她当时想的是你会不承认握手成婚的合法性。”罗杰安静地说道。

    “或者是她自己觉得不合法。”詹米残忍地暗示道。他可以说点实情——告诉他布丽安娜之所以不来,是因为她怀着孩子——让罗杰心里不那么难受,但是他现在没有心情做好事。

    天色变得越来越暗,但是即使是这样,詹米也能看到罗杰的脸红了起来,双手紧紧抓住破烂的鹿皮。

    “我觉得合法。”他只说了这几个字。

    詹米闭上眼睛,没有再说话。火堆里最后的木炭慢慢熄灭,将他们留在了黑暗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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