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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勒索

那个坐便很豪华,用核桃木雕刻而成,光滑而漂亮,既吸引人,又方便使用,在这样的寒冷雨夜尤其方便。房间里只有从窗户穿进来的闪电光亮,她睡眼惺忪,在黑暗中笨拙地揭开马桶盖,然后坐上去,膀胱的压力得到缓解时,她发出了解脱的叹息声。

    奥斯伯特显然对她肚子里有了多余的空间感到开心,慵懒地做了几个空翻,让她白色法兰绒睡袍下面的肚子隐约波动起来。她慢慢站起来——她这些天几乎做任何事情都很缓慢、舒适得感觉昏昏欲睡。

    她在凌乱的床边停下来,看着外面雨水拍打着的树木和连绵群山的那种凄凉美。玻璃窗摸上去冰冷,黑压压的云团从山上滚动下来,发出低沉的雷鸣。没有下雪,但是这无疑是个令人难受的夜晚。

    山里是什么情况呢?他们抵达能够遮风避雨的村子了吗?他们找到罗杰了吗?尽管火炉里的余烬仍然燃烧出红光,房间里也很暖和,但她还是打了个寒战。她感觉床的吸引力无法抵挡,在床上不仅能感受到温暖,而且还能坠入梦境,逃避接连不断的恐惧和内疚的折磨。

    然而,她转身朝门走去,从门后的挂钩上取下披风。因为怀孕时的尿频,她不得不使用房间里的坐便,但是她决心不让奴隶为她端夜壶——至少在她还能走动时不让。她紧紧裹住披风,拿起那个有盖子的夜壶,安静地走进走廊里。

    天色已经很晚了,所有的蜡烛都已经被吹灭,楼梯井里充满了火炉熄灭后的污浊气味,但是在她走下楼梯时,闪电的光亮让她能看得足够清晰。厨房门没有关好,对于这件粗心的事情,她只感谢了厨师;她不必用单手去捣腾那个沉重的门闩,弄出响声了。

    冰冷的雨滴拍打在脸上,风灌进她的裙摆底下,让她倒吸了一口气。但是,在最初这阵寒冷过去后,她便适应了。那种凛冽令人兴奋,风大得足以把她的披风吹得不断翻滚,让她这几个月来第一次感觉到双腿发软。

    她赶紧走到厕所,用檐槽里泼下来的雨水把夜壶清洗干净,然后站在院子里,让清新的风从脸上刮过,任由雨滴拍打脸颊。她不确定这样做是赎罪,分享父母可能正面对的不适情景,还是欢悦,是某种异教的仪式,通过置身于狂暴的天气来迷失自己。是赎罪,是欢悦,或者二者都是,这并不重要。她故意走到檐沟下面,让水柱冲击到她的头皮上,打湿她的头发和肩膀。

    头发里的冷水让她像一条狗那样倒吸着气,浑身颤抖,然后向后退了一步,接着又停了下来,眼睛看到了一道突然闪过的光线。不是闪电,而是一道稳定的光束,它亮了片刻,然后消失了。

    那是奴隶宿舍的一扇门打开了片刻,然后又被关上。有人要过来吗?有人正在走过来,她能够听到沙砾上的脚步声,然后又向后退了一步,退进阴影当中,她现在最不想做的就是解释自己在这外面干什么。

    在那个人路过时,闪电把他照得很清晰,让她震惊地认出了他——约翰·格雷勋爵。他脚步匆忙,没有穿外衣,没有戴帽子,没有扎起来的头发被风吹动着,明显地无视了寒冷和雨水。他走了过去,没有看见她,然后走到厨房门廊的屋檐下。

    意识到自己可能会被锁在外面,她跑着追过去,笨拙却仍然很迅速。在她用肩膀撞到门上时,他刚好在关门。她冲进厨房里面,浑身湿哒哒地站着,约翰勋爵不相信地瞪大眼睛看着她。

    “散步的好天气,”她轻微地喘着气说道,“不是吗?”她把湿头发擦拭到后面,热情地朝他点头,然后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走出厨房,上了楼,赤裸的双脚在深色的光亮木地板上留下了半月形的印记。走到房间时她听了听,但是没有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她把披风和睡袍铺开在火炉面前烘干,用毛巾擦干头发和脸,然后赤裸着爬上了床。她在颤抖,但是棉被挨着皮肤的感觉很好。她伸展身子,摇动脚趾,然后翻身侧躺着,紧紧围着自己的重心蜷缩起来,让体内的持续热量向外蔓延,逐渐触及她的皮肤,在她周围形成温暖的保护层。

    她再次回忆刚刚那一幕,然后特别缓慢地,那些在她脑海中晃荡了多日的模糊想法开始合起来,形成理性的形状。

    约翰勋爵对待她始终带有殷勤和尊重,而且还带有欢乐或者敬佩——但是有些东西不对劲。她之前不知道是什么不对劲,有段时间她甚至没有意识到有问题——但是现在她无疑知道了。

    就像大多数特别出众的女人,她习惯了男人们的公开赞扬,也习惯了约翰勋爵那样做。但是,在这种赞扬下面的,通常是一种更深层的意识,它比短暂的目光或手势更加不易察觉,是一种像远处钟声一样的感应,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承认——将她视为女人。在和约翰勋爵相遇时,她就觉得自己感受到了这种意识。但是在后来的相处中,这种意识就消失了,她断定是自己一开始就搞错了。

    她之前应该猜到的,她心想,之前遇到过那种内心的漠然,那是她一位普通男朋友的室友。但是,约翰勋爵掩藏得很好。要不是因为在庭院里偶遇,她或许永远也猜不到。是的,他对她没有共鸣。但是,在他从奴隶宿舍出来时,这种共鸣就像火线警报器一样。

    她短暂地想了想她父亲是否知道,但是否决了那种可能性。在温特沃思监狱经历过那种遭遇后,他不可能会像她知道的那样,对约翰勋爵这种有特殊偏好的男人如此热情和敬佩。

    她翻身平躺着。光滑的棉被套从她赤裸的身体上滑过,好似爱抚。她隐约感受到了这种爱抚,感受着回忆中罗杰那双温暖的大手,突然有了一阵欲望。然后,她在回忆中感受到突然被一双更粗糙的手抓住,这双手用力捏她,抓伤她,让她的欲望立即变成了恶心的暴怒。她翻身趴着,手臂交叉着压在乳房下,脸埋在枕头里,紧绷双腿,咬紧牙齿,徒劳地防卫着。

    趴着时,肚子鼓着很不舒服,于是她低声嘟哝着咒骂的话,翻身下了床,从那背叛的、引诱的被子下面出去了。

    她赤裸着穿过昏暗的房间,再次站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滂沱大雨。她的潮湿头发披在背后,寒意从窗玻璃中钻进来,让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既没有动身去穿衣服,也没有回到床上,只是站在那里,一只手轻轻地捂着蠕动的肚子,看着窗外。

    很快就会来不及了。在他们离开的时候,她就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她母亲也知道。但是她俩都不想向对方承认,都假装罗杰会及时回来,假装他和她能够起航去伊斯帕尼奥拉岛,找到办法一起从石头中穿越回去。

    她把另一手伸到窗玻璃上,一阵凝结的薄雾立即冒了出来,勾勒出五指的形状。现在是三月初,或许还剩下三个月,也许不到三个月。赶路到海岸需要一两个星期。但是,没有船只会在三月里冒险走充满危险的外滩群岛。最快也要四月初才能起行。到西印度群岛要花多久?两个星期?三个星期?

    那就到四月底了,然后再花几天时间在内陆赶路,寻找岩洞。怀着八个多月大的孩子穿越丛林,速度会很慢。而且还很危险,尽管考虑起来这算不得什么。

    前提是罗杰现在就在这里,但是他不在。他或许永远也不会来,尽管她努力地不去设想这种可能性。如果她不去想他的死法,那么他就不会死,这是她固执信念中的一条。其余的信念就是他还没有死,而且她母亲能够在孩子出生前回来。至于他父亲——每次想到他或博内,她的怒火就会再次冒起来,所以她尽可能不去想他们。

    当然,她会尽全力祈祷,但是她天生不适合祈祷和等待,她是天生的行动派。要是她能和他们同行去寻找罗杰就好了!

    但是,在这点上她没有选择。她绷紧下巴,摊开手掌捂在肚子上。在很多事情上她都没有选择。但是她做了一个选择,那就是留下孩子,而现在她必须要面对这个选择带来的后果。

    她开始颤抖起来,于是突然转身离开窗外的风暴,朝火炉走去。火舌沿着一根被烧红得噼啪作响的木材的发黑背面摇曳,木炭的中心燃烧出金色和白色。

    她坐到火炉前的地毯上,闭着眼睛,火炉将一阵阵舒适的热量输送到她的冰冷皮肤上,就好像一只手在爱抚她。这次她完全没有想起博内,拒绝他进入脑海,全神贯注地用力回忆她拥有的关于罗杰的少数而珍贵的回忆。

    “……把你的手放到我心上,如果它停止跳动了就告诉我……”她能够听到他的声音,有些喘息,在大笑和激情之间有些哽咽。

    你怎么知道它会停止跳动?她感觉到卷曲的毛发在手掌下面的粗糙感,以及他肩膀平滑而坚硬的曲线;在她拉到身下亲吻他,特别想要咬他、尝他,呼吸他肌肤的咸味和灰尘时,她感觉到他喉咙侧面的脉动。

    她回忆起在他触摸她时,以及在她探索他时,他的温柔;回忆起她咬他、吊足他胃口的那个时刻,她再次感受到他身体里突然涌上来的力量,他丢掉了所有克制,抓住她,就好像她没有重量一样把她抱起来,让她翻身躺在干草上,占有她;回忆起面对她才撕裂过的皮肤时,他有些犹豫,但是在她把指甲抓进他的后背,让他靠近她时,他猛烈地回应了她的需求,迫使她忘掉恐惧,进而接受他,然后欢迎他,最后变得与他同等疯狂,撕破他们之间最后的缄默薄膜,在汗液、麝香、血液和精液的洪流中融为一体。

    她大声地呻吟出来,浑身颤抖,然后静静地躺着,虚弱到甚至无法把手挪开。她的心脏在缓慢地跳动。她的肚子紧绷得像鼓面,最后的痉挛慢慢地放松了对她那膨胀子宫的影响。她的身体一半火热,另外一半凉爽。

    片刻过后,她翻身用双手和膝盖从火炉旁边爬开。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然后有些眩晕地爬到床上躺着,无视了身上的热流和寒流。

    最终她动了动,拉被子来盖着,然后躺着注视墙壁,双手保护性地交叉着捂在肚子上。是的,已经来不及了。回忆和渴望,以及爱和愤怒,都必须抛到旁边。她必须抵抗身体和情绪的盲目吸引力。她需要抉择。

    ****

    她花了三天时间,才说服自己相信了那个计划的优点,克服了自己的顾虑,最终找到了适合的时间和地点,能够在他独自一人时拦住他,她做得非常谨慎并且非常有耐心,在这个世界里,她所拥有的时间差不多还有三个月。

    星期二,她的机会终于到来了。乔卡斯塔和邓肯·英尼斯关在书房里看账本,而尤利西斯在神秘地看了看书房门之后,去厨房监管,准备另外一场以约翰勋爵之名举办的奢华晚宴了。她还摆脱了费德拉,派她去巴拉牧场取詹妮·班恩·坎贝尔许诺给她的一本书。

    她穿着与眼睛颜色相匹配的亮蓝色驼毛呢裙子,心脏跳动得像在打鼓,出发去跟踪她的目标人物。她在书屋里找到了他,他正坐在落地窗旁边阅读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早晨的阳光洒在他的肩膀上,让他顺滑的金发闪闪发亮,就好像抹了黄油的太妃糖。

    她紧张地走进去,裙摆挂到了一张装饰小桌的桌角上。她懊恼地心想,河马进门或许都能更优雅。他从书本上抬起头来看,然后有礼貌地把书放下,迅速站起来,鞠躬轻吻她的手。

    “不用,我不想坐,谢谢你。”见他让座,她摇了摇头,“我想……我想去散散步。你愿意陪我吗?”

    落地窗下面的玻璃上结上了一层霜,强风在房子外面呼啸着,房里有软和的椅子、白兰地和燃烧着的炉火。但是约翰勋爵是一位绅士。

    “特别愿意。”他殷勤地向她保证道,然后回头看了看,抛弃了马可·奥勒留。

    天气晴朗,但是特别寒冷。他们裹着厚厚的披风,转身走到厨房菜园里,那里的高墙能够帮他们挡挡风。他们气喘吁吁地稍微谈论了晴朗的天气,向彼此保证自己丝毫不冷,然后穿过一个小拱门,走进围着砖墙的药草园里。布丽安娜看了看四周,没有其他人,而且如果有人沿着小路走来,她也能够看见。那就最好不要浪费时间。

    “我有个提议。”她说道。

    “我相信你的想法必定会讨人喜欢,亲爱的。”他微微笑着说道。

    “嗯,这点我倒是不知道,”她说道,然后深呼吸,“是这样的,我想和你结婚。”

    他保持着微笑,显然在等待她把玩笑说完。

    “我是认真的。”她说道。

    他的微笑并没有完全消失,但却改变了。她不确定他是对她的笨拙行为感到惊愕,或者只是忍住不笑,但是她怀疑是后者。

    “我不想要你的钱,”她向他保证道,“我会签合同保证这点。你也不用和我同居,尽管我或许最好跟你去弗吉尼亚,至少去一段时间。至于我能为你做什么……”她犹豫了,知道自己的筹码不足,“我很强壮,但是这对你来说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你有佣人。但是我会管理,会记账,而且我知道如何经营农场、如何建造东西。你在英格兰的时候,我可以管理你在弗吉尼亚的庄园。而且……你有个小儿子,不是吗?我可以照看他,给他当个好母亲。”

    在她说这堆话时,约翰勋爵完全停在了小路上。现在他慢慢地向后倚靠在砖墙上,看着天上,沉默地祈祷自己能够理解。

    “我的上帝啊,”他说道,“我这辈子竟然会听到这种提议!”然后他低下头,直接而犀利地看着她。

    “你疯了吗?”

    “没有,”她说道,试着让自己保持镇静,“这个建议特别明智。”

    “我听说过,”他盯着她的肚子,特别谨慎地说道,“因为身体的状况,怀孕的女人情绪有些……容易激动。但是,我承认,我的经验特别有限,对于这……或许我应该派人去把芬迪曼医生请来?”

    她站直身体,把一只手伸到墙上,然后向他倾诉,故意地俯视他,用身高来威胁他。

    “不,不要去,”她用克制的语气说道,“听我说,约翰勋爵。我没有疯,也不是轻浮,更不是故意让你为难——我是特别认真的。”

    他的白皙皮肤已经被冻得发红,鼻尖上挂着一滴闪闪发光的水汽。他用披风把它擦掉,用介于好奇和惊恐之间的眼神看着她,最终他不再笑了。

    她虽然感觉有点不舒服,但是不得不这样做。她本来希望能够避免,但是似乎别无他法。

    “如果你不答应和我结婚,”她说道,“那么我就把你的事情揭发出去。”

    “你要做什么?”他平时那种儒雅的面具消失了,露出了惊讶和担忧的神情。

    尽管她戴着羊毛手套,仍感觉手指冰冷。除了怀着沉睡孩子的温暖肚子以外,她身上的其他地方也都感觉冰冷。

    “我知道那天晚上你在奴隶宿舍做什么。我会告诉所有人,我姨婆、坎贝尔先生,还有县治安官。我会给他们写信,”她说道,即使在说出这些荒唐的威胁话语时,她的嘴唇也感觉到麻木,“写给北卡罗来纳的总督,还有弗吉尼亚的总督。这里的人们会给鸡奸犯戴上枷锁,坎贝尔先生跟我说过的。”

    他皱起眉头,他眉毛的颜色特别浅,在强光下几乎看不出它们和肤色有什么区别。它们让她想起了丽琦的眉毛。

    “如果可以的话,别这样站在我面前。”

    他抓住他的手腕,把它拉下来,力量大得让她吃惊。他身材矮小,但是比她所想的要强壮许多,于是她第一次有些害怕自己正在做的这件事情了。

    他坚定地抓住她的手肘,推她走动起来,远离房子。她突然想到,他或许打算把她推到河边去,离开人们的视野,试图把她淹死。她觉得这不大可能,但还是反抗了他的推动,转身走到厨房菜园的平整小道上。

    他没有反对,而是跟着她走,尽管这意味着迎头走进风中。他没有说话,直到他们再次拐弯,走到洋葱菜地旁边一个有东西遮挡着的角落里。

    “我有些想要答应你这蛮横的提议,”他最终说道,嘴角抽动着——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好笑,“这肯定会让你姨婆高兴,但是会让你母亲生气。而且,我得告诉你,玩火是会被教训的。”她在他的目光里看到一种神情,让她突然怀疑了自己对他性取向所做的结论。她稍微离他远了一点。

    “噢。我没有想到……你有可能……男人和女人都……”

    “我已经结婚了!”他有些讥讽地指出。

    “我知道,但是我以为那和我现在提议的结婚差不多——都只是形式上的结合。一开始就是因为这点我才想这样做的,那时我刚意识到你……”她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这句话,“你是在告诉我,你喜欢和女人上床吗?”

    他扬起了一只眉毛。“这对你的计划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吗?”

    “呃……”她不确定地说道,“是的。如果我之前知道,就不会提议了。”

    “你说提议?”他嘟哝道,“公开的谴责,枷锁,这是提议吗?”

    她脸颊烧得滚烫,没看到冷风在脸上变成蒸汽,她很惊讶。

    “我很抱歉,”她说道,“我不应该这样做的。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会告诉别人。只是刚才你笑了,我才觉得——算了,无所谓了。如果你想要和我睡觉,我就不会和你结婚了——那样不合适。”

    他特别用力地闭上眼睛,紧闭了片刻,然后睁开一双浅蓝色的眼睛,看着她。

    “为什么不合适呢?”他问道。

    “因为罗杰。”她说道,听到自己在说罗杰的名字时声音都变了,她特别生气。感觉到一滴热泪滑落,流到脸颊上时,她更加生气了。

    “该死!”她说道,“真是该死!我之前甚至都没有打算去想他。”她生气地擦掉眼泪,咬紧了牙齿。

    “或许你说得不错,”她说道,“就是我怀孕的缘故,总是无缘无故地哭。”

    “我觉得不是无缘无故。”他干巴巴地说道。

    她深吸一口气,冷空气灌满了她的胸腔。那么,她还有最后一张牌可以打。

    “如果你确实喜欢女人……我不能——我的意思是,我不想经常和你睡,但是我不会介意你和其他人睡,不管是男是女。”

    “我谢谢你。”他嘟哝道,但是她无视了他,决心要把话说完。

    “但是我看得出来,你或许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我要是不给你生个孩子,就不太合适。我想这点我能够做得到。”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双臂交叉着放在肚子上,“大家都说我天生就适合生孩子,”她继续平稳地说道,注视着她的双脚,“我愿意……但是要到我再次怀孕为止。你也需要把这点写进合约里——坎贝尔先生可以起草合约。”

    约翰勋爵揉搓额头,显然是头痛欲裂。然后他把手放下来,抓住了她的胳膊。

    “来坐下吧,孩子,”他安静地说道,“你最好跟我说说你要做什么傻事。”

    她用力地深呼吸,稳定住自己的声音。

    “我不是孩子。”她说道。他抬头看了看她,似乎在什么事情上改变了想法。

    “是的,你不是孩子。上帝保佑。但是,在你拿着这个婚姻合约的想法去把法科尔德·坎贝尔吓到中风之前,我求你和我坐会儿,讲讲你这个特别非凡的大脑在想什么。”他示意她穿过拱门,走进观光庭园,在那里他们不会被屋里的人看到。

    观光庭园一片荒凉,却整洁有序,前一年枯死的植物全都被拔走,干枯的茎秆被剁碎,撒在花坛上面护根。干涸喷泉周围的圆形花坛是仅有的生命迹象,绿色的番红花穗立起来,就像许多微小的羊角立在那里,生动鲜艳而不切实际。

    他们坐了下去,但是她坐不住,也不能面对他。他与她一同站起来,走在她的身边,没有碰她,但是跟上了她的脚步。风吹动她的发丝,拍打到他的脸上。他没有说话,而是听着,听她把几乎所有事情告诉他。

    “所以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她痛苦地把一切讲述完,“而我什么地方也去不了。你明白吗?我母亲还有……还有爸爸,他们在外面的某个地方……”她朝远处的群山挥了挥手臂,“他们可能出事——罗杰或许已经出事了。而我坐在这里,肚子越来越大,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他低头看了看她,用戴着手套的手背擦了擦湿漉漉的鼻子。

    “我没哭。”她向他保证道,尽管她确实在哭。

    “当然没有哭。”他说道。他抓起她的手,拉过去挽在他的胳膊上。

    “绕啊,绕啊。”他低声说道,看着小路上铺的不规则石块,和她围着喷泉绕圈。

    “是的,绕啊,绕啊,”她同意道,痛苦地继续说着,“再过三个月,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必须得做点什么。”

    “不管你信不信,在这件事上等待是最好的办法,尽管我承认它看上去不是最好的,”他干巴巴地回答道,“你为什么不等着看你父亲的征程是否成功呢?是因为你的荣誉感让你不能忍受孩子没有父亲吗?或者……”

    “不是我的荣誉,”她说道,“是他的,罗杰的荣誉。他……他跟随了我。我来这里寻找父亲,罗杰放弃了所有,跟着我来了。我知道他会来,他也确实来了。”

    “等他发现了这件事……”她皱起眉头,捂着鼓起的肚子,“他会娶我,他会觉得有责任娶我,但我不能让他那样做。”

    “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爱他。我不想他出于义务来娶我,而且我……”她紧闭着嘴唇,没有把话说完,“我不会的,”她坚决地说道,“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不会的。”

    寒风再次吹来,约翰勋爵拉紧了披风。风中有一股冰和枯叶的味道,但其中还有一丝清新——春天快来了。

    “我懂了。嗯,我十分同意你姨婆的看法,你确实需要一位丈夫。但是为什么要选择我呢?”他扬起一只浅色的眉毛,“是因为我的称号,还是因为我的财富?”

    “都不是。是因为我之前确定你不喜欢女人。”她说道,向他露出直率而忧郁的神情。

    “我喜欢女人,”他生气地说道,“我欣赏和尊敬她们,而且我特别喜爱几个女人——你母亲就是其中之一,尽管她对我并没有同样的感觉。但是,我不会在女人的床上寻欢作乐。我说得足够清楚吗?”

    “清楚,”她说道,双眼中间的微弱皱纹魔法般地消失了,“我之前就是这么想的。看吧,我不能嫁给麦克尼尔先生,或者巴顿·麦克拉克伦,或者其他某个男人,因为那样的话,我就得向他们许诺我无法给予的东西。但是你不想要那种东西,所以没有什么理由让我不能嫁给你。”

    他忍住了想要用头撞墙的强烈冲动。

    “肯定有理由。”

    “什么理由?”

    “就说最明显的理由——你要是嫁给我,你父亲肯定会把我的后背打断!”

    “为什么?”她皱眉问道,“他喜欢你,他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

    “我很荣幸能够得到他的尊重,”他简短地说道,“但是,他要是发现他的女儿和一个堕落的鸡奸者厮混,当传宗接代的工具,那么那种尊重会很快就消失的。”

    “他怎么会发现呢?”她问道,“我不会告诉他。”然后她的脸红了起来,看到他的愤怒眼神后,她不禁大笑起来,而他也无助地跟着笑了。

    “嗯,我很抱歉,但是你刚才自己也说出来了。”她最终气喘吁吁地说道,然后坐起来,用披风的下摆擦拭了流泪的双眼。

    “噢,上帝啊。是的,我确实说了。”他注意力被分散,用拇指把一缕头发从口中拨开,然后又用袖子擦了擦鼻涕,“该死,为什么我没有手帕呢?我刚才说出来,是因为那就是事实。至于你父亲,他早就知道了。”

    “是吗?”她显得特别惊讶,“但是我以为他从来不……”

    一闪而过的黄色围裙打断了她的话,有个厨房女佣在邻近的菜园里。约翰勋爵没有说话便站了起来,然后伸手拉她。她笨拙地站起来,然后他们走到了干燥、枯死的棕色草坪上,披风在身边像船帆那样翻动。

    柳树下的石头长凳在这个季节已经没有了往常的那种魅力,但是坐在那里至少能够避开冰冷的河风。约翰勋爵先看着她坐下去,然后自己再坐下,接着打了个大喷嚏。她拉开自己的披风,伸手到裙子的胸襟里,最终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手帕,然后抱歉地递给了他。

    温暖的手帕上还有她的气味——让人不安的女孩体香,混杂着丁香和薰衣草的香味。

    “你刚才说玩火是会被教训的,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他说道,但是现在脸红的却是他了。

    “没什么,嗯?”她说道,然后隐约有些讽刺地朝他微笑,“那句话算得上是威胁了。”

    他叹了一口气,然后用她的手帕再次擦脸。

    “你对我很坦诚,坦诚到让人特别尴尬。没错,想来我……是的,那就是威胁。”他说着,做了个表示屈服的小手势,“你长得像你父亲,你看不出来吗?”

    她皱眉看着他,显然没有听懂他的话。然后,她慢慢领悟了。她坐得笔直,向下注视着他,“不是你……不是爸爸!他不会的!”

    “是的,”约翰勋爵特别冷淡地说道,“他不会的。尽管你的惊讶并没让人感到荣幸。不管这么说有没有用,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利用你长得像他的这个特点——那种威胁没有用,就像你威胁要揭露我一样。”

    “你在哪里……遇到我父亲的?”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好奇心暂时取代了她对自己麻烦的关注。

    “在监狱里。你知道他在起义后被囚禁过吧?”

    她点了点头,稍微皱起了眉头。

    “是的,没错。简单说来,就是我对詹米·弗雷泽有种特别的喜爱,而且已经好几年了。”他叹息着摇了摇头,“然后你现在来要把你清白的身体给我,你身体上有他的影子,而且你还答应给我生一个混合我和他血脉的孩子——这一切是因为荣誉感不会让你和你爱的男人结婚,也不会让你爱上与你结婚的男人。”他停顿下来,把头埋在双手里面。

    “孩子,你会让天使落泪,让人丢掉信念,而上帝知道我不是天使!”

    “我母亲觉得你是。”

    他惊讶地抬头看了看她。“她觉得什么?”

    “或许还到不了天使的地步,”她纠正道,仍然皱着眉,“但是她说你是个好人。我觉得她喜欢你,但是她不想。当然,我现在理解了;我想,她肯定知道……你如何……呃,感受……”她咳嗽起来,把通红的脸藏到披风里面。

    “该死,”他嘟哝道,“噢,真该死,该遭天谴。我就不应该和你出来的。是的,她知道。但是实话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我不放心,肯定不是因为嫉妒。”

    布丽安娜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咬着下嘴唇。

    “我觉得是因为她害怕你会以某种方式伤害到我爸爸。她是为他而害怕,你知道的。”

    他惊讶地抬头看了看她。

    “伤害他?怎么伤害?她觉得我会征服他,用堕落和道德败坏去玷污他的人格吗?”

    他的声音轻柔,但是她双眼中闪现的神情冻结住了他喉咙中的话语。他抓紧了她的胳膊。她咬着嘴唇,轻轻地拉开他的手,然后把他的手放在了他的膝盖上。

    “你见过我父亲没穿衣服的样子吗?”

    “你是说他背上的伤疤吗?”

    她点了点头。他不安地用手指敲着膝盖,没有在精致的细平布上敲出声响。

    “是的,我见过。是我干的。”

    她猛地转头,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她的鼻尖通红,但是她的其他皮肤全都特别苍白,就好像皮肤里的生命力全部被吸走了一样。

    “不全是我做的,”他说道,凝视着枯死的蜀葵花坛里面,“他之前就被鞭打过,这让情况更糟糕——他那样做的时候,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做……什么?”她问道。慢慢地,她变换了在石凳上的坐姿,与其说是朝他转过去,倒不如说是身体在衣服里流动,就像云在风中变形一样。

    “我当时是阿兹缪尔监狱的指挥官,他告诉过你吗?我想应该没有。”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把拍打在脸上的那几缕金色头发捋回去。

    “他当时是军官,是一位绅士,是仅有的一位军官。他为詹姆斯党囚犯代言。我们在我的宿舍里一起吃饭。我们下象棋,讨论书籍,我们有许多共同爱好……因此成为了朋友。然后……我们又不再是朋友。”他停止了讲话。

    她稍微朝远处挪了挪,眼神里充满了厌恶。“你是说——你之所以鞭打他,是因为他不愿意……”

    “没有,该死,我没有鞭打他!”他抓起手帕,愤怒地擦鼻子,然后把手帕扔到他们中间的位置上,怒视着她,“你竟然会想到这种事情!”

    “但是你刚才自己说是你干的。”

    “是他干的。”

    “没人能折磨自己!”

    他开口要回应,然后哼一声。朝她扬起一只眉毛,仍然愤怒着,但是逐渐控制住了情绪。

    “不能才怪。从你刚才说的来看,你已经折磨自己好几个月了。”

    “我们说的不是我。”

    “当然是!”

    “不是!”她朝他倾身,紧皱着浓密的眉毛,“你说是他干的,到底什么意思?”

    风从她身后吹来,吹到他的脸上,让他眼睛刺痛、流泪,所以他把脸转了过去。

    “我在这里做什么?”他对自己嘟哝道,“我肯定是疯了,才会这样和你说话!”

    “我不在乎你疯没疯,”她说道,然后抓住了他的衣袖,“告诉我当时发生了什么!”

    他紧闭着嘴唇,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他不会说。但是,他已经说了很多,不会停下来,而且他自己也知道这点。他的肩膀在披风下面抬起来,然后又放下去,表示屈服。

    “我们当时是朋友。后来……他发现了我对他的感情,我们就不再是朋友了,这是他的选择。但是他觉得这样不够,想要彻底地了断。他故意挑起极端的事情,不可挽回地改变我们的关系,让我们之间完全不可能存在友谊,所以他就撒谎了。在搜查囚犯宿舍时,他公开说有块苏格兰格子呢是他的。拥有格子呢在那时是犯法的——如今在苏格兰也仍然是。”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来。他没有看她,而是将目光聚焦在河对面那排参差不齐的光秃秃的树上,那些树在春日的苍白天空下显得阴冷。

    “我是指挥官,负责执法。我有义务让他受鞭刑。他也特别清楚。”

    他仰起头,靠在长凳的石雕靠背上。他把双眼闭了起来,遮挡寒风。

    “我能够原谅他不想要我,”他特别苦涩地说道,“但是我不能原谅他以那种方式利用我。不只是逼我伤害他,还要侮辱他。他不仅拒绝承认我的感情,还必须摧毁它。这太过分了!”

    一些残渣随着洪水翻滚而过,被暴风雨吹断的大小树枝,还有一艘在上游某处失事的船只上的破烂木板。她伸手盖住他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她的手比他的稍微大一些,而且因为披风的遮蔽而温暖。

    “他那样做不是因为你。但是,如果他愿意的话,应该由他亲自告诉你这个原因。然而你还是原谅了他,”她安静地说道,“为什么?”

    他坐直身子,耸了耸肩,但是没有把她的手拿开。

    “我必须原谅。”他看了看她,眼神坦率而平稳,“尽管我曾经一度恨过他,但是后来我意识到,爱他……是我的一部分,而且是最大的一部分。他不爱我并不重要,那与整件事情无关。但是,如果不能原谅他,那么我就不能爱他,而且我的那个部分消失了。最终我还是想要它回来。”他淡然地微笑,“你看,我这样真的是彻底的自私。”

    他捏了捏她的手,站起身来,然后拉她站了起来。

    “来吧,亲爱的。再坐下去我们会被冻成冰块的。”

    他们朝房子走回去,没有说话,只是手挽着手,相互挨着。他们穿过那些花园时,他突然开口说话了。

    “我想你是对的。和爱你的人共同生活,知道他们只是出于责任才容忍这段关系?不,我也不会那样做。如果对于双方来说都只是为了便利和尊严,那么我可以那样做。这种婚姻是有荣誉的,只要双方都坦诚……”他的嘴巴短暂地抽动,他朝奴隶宿舍那边看了看,“双方都不必羞愧。”

    她看着他,用空闲的那只手拨开被风吹到眼前的一缕铜色的头发。

    “那你接受了我的提议?”她的心中并未像预期的那样感到宽慰,而是感到了空洞。

    “不,”他直言道,“我或许会原谅詹米·弗雷泽曾经做过的事情,但是他绝对不会原谅我娶你。”他朝她微笑,然后轻拍挽在他臂弯里的她的手,“但是我能暂时让你避开那些追求者和你姨婆。”他看了看房子,里面的窗帘挂在玻璃上毫无动静。

    “你觉得有人在看我们吗?”

    “我觉得有可能。”她有些阴冷地说道。

    “好。”他摘下手上的蓝宝石戒指,面对着她,然后拉起她的手,脱掉她的手套,彬彬有礼地把戒指戴到她的小指上——只有小指能戴得进去。然后他平稳地亲吻了她的嘴唇。他没有给她时间从惊讶中缓过来,就紧紧握住她的手,再次朝房子转过身去,面无表情。

    “跟我来,亲爱的,”他说道,“去跟大家说我们订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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