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第四谱

☗ 夜会

「等一下师父,领带歪了。」

「嗯?!噢噢……抱歉。」

我一边慌慌张张地调整着领带的位置,一边向小我八岁的少女道歉。

送给我这条领带的少女——夜叉神天衣,正以身穿礼服的姿态释放着怒气。

被那样的弟子所压倒,我辩解了起来。

「第一次戴的领带很难绑紧……越好的领带越滑溜,长度也越难调整,而且今天穿的衣服还是——」

「算了,交给我吧。快点!把腰低下来面朝这边。」

「……抱歉,难得你送我礼物。」

在夏日祭那天分别的时候。

天衣把这条昂贵的领带当作礼物送给了我。

『这是为了祝贺你的生日和成为头衔挑战者。可别误会啊?我只是不能忍受自己的师父寒酸地出现在公共场合。』

我委实没想到会从天衣那里收到礼物。而且还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礼物,因此我十分珍惜。

『谢谢!对局的时候要穿和服,我会在前夜祭和采访的时候戴上!』

『无所谓,并不是为了那种目的才送你的。』

『啊?那……是为了什么?』

『下次指导是在要穿正装的地方进行,是让你在那个时候使用的。』

『zheng zhuang?』

『给我穿能系领带的西装过来。』

……以上就是事情的经过。

穿上唯一一身西装的我,在能看见海的阳台席位上给天衣上了两个小时的将棋课,然后去同一建筑的别处吃饭。

途中,天衣注意到了我衣服的凌乱。

最后,天衣先是解开了一次我的领带,再用熟练的手法重新系上。

「这西装还挺不错的嘛。我没见你穿过,是在对局时穿的?」

「对局的时候可是要正坐的啊?裤子马上就会破破烂烂,所以在对局的时候不会穿太贵的西装。」

为了对局,我单买了不少便宜的西装裤,这样即使破了也能毫不心痛地贱卖。

「那这是什么时候穿的?」

「在不下将棋的活动上穿,比如别人的就位仪式之类的。还有就是升上四段做宣传的时候穿过。这件可是我成为职业棋士之时买下的西装哦。」

「嘿……是充满回忆的西装呢。」

「嗯,是师姐帮我选的。」

「所以尺寸才不合啊。」

「咕?!天,天衣?!太紧了太紧了……!」

领带突然被一把拽紧,而天衣却无视了我的抗议。

「好了,系好了。」

虽然稍微感觉到了一点性命危机,但这领带系得相当不错。

「明明是小学生怎么这么擅长系领带啊?好厉害!你什么时候练习的?」

「晶的领带也系的很烂。」

「原来如此。」

我看不到身为天衣保镖的池田晶的身影。今天只是负责天衣的接送吧。

「九头龙大人,夜叉神大人,还请让我带两位去座位。」

店员似乎在估算着我们完事的时机,向我们搭话。

于是我就准备跟在店员身后——

「等一下师父,你打算一个人走吗?」

天衣皱着眉头叫住了我。

「好歹做下护花使者吧?别让女孩子难堪啊。」

「噢,噢……抱歉,请。」

「这还差不多。」

我伸出手臂之后,天衣十分满意地将自己的手臂缠了上来。

明明只有十岁,举手投足却远比我威风。她那走路的样子,就好像突然变成了大人……嗯?啊嘞?

「天衣,你是长高了吗?」

「今天穿着高跟鞋啊,笨蛋师父。」

穿着简约黑色礼服的天衣,就像在夜间飞舞的妖精一般可爱,闪闪发着光。

然后我们终于到达了令人怀念的场所。

『Sun·Angelic KOBE』

这是天衣当时进行女王战第三局的地方,能够将神户街道一览无余的结婚会场。

当然,在当时成为对局室的这个展望厅今天既没有榻榻米也没有棋盘。取而代之的是花、桌子和餐具。这才是这地方原本的样子吧。

被带到可以一览夜景的窗边特等席的我和天衣,先是用无酒精饮料干杯。

「生日快乐,师父。」

「谢谢。能收到这么好的祝福我很高兴。」

「不客气。作为回礼,我能够当上二冠的弟子吗?」

「诶诶?!这,这我可不能保证……」

「呵呵……那就得以别的形式回礼呢。」

接着,五彩缤纷的套餐被端了上来。

关键的味道则是——

「好吃……虽然很好吃,但是因为紧张反而尝不出味道……」

「穿着正装在按序上菜的店里吃饭这种事,打头衔战的时候已经很习惯了吧?」

「工作原因和私人原因的场合完全不一样啊。前夜祭和庆功宴上也只有将棋相关人士,所以也不会丢人……」

虽然不多,但还有别的客人。

这里……是结婚会场对吧?

「这里是结婚会场吧?没有婚礼的平时也会变成普通的餐厅来营业。」

「嗯,这很正常吧。」

让主厨和西点师傅闲着未免太浪费了。

「会在纪念日的时候招待曾在这里举行婚礼的夫妇哦。然后我也收到了邀请函——」

「因为没有结婚所以没有对象,然后来邀请我?」

「辜负店家的厚意未免太失礼了,可以确认一下能不能用来开研究会……毕竟作为头衔战的对局者,得履行最低限度的义务。」

「嗯嗯,用心不错。」

天衣已经是女流棋界的门面了。特别是在神户,处在代表将棋界的立场,自然会被要求相应的行为举止。

这么说来……

对局者还有一人。没错,就是身为头衔持有者的师姐。

既然天衣收到了邀请函,那师姐应该也收到了才对。

但是我没有收到任何邀请。

当然,也有为了集中在三段联赛上因此无视掉邀请函的可能性。不如说那个人就是这种类型。

但……如果是邀请了别人呢?

即使明白应该没发生这种事,但一想到盛装打扮的师姐在这里和除我之外的某人一起吃饭,我就不由得妒火中烧。

不不不!没有的事!只有银子酱不可能做这种事……

但是……没有联络果然还是会不安……

「让我猜猜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吧。」

我正烦恼着师姐的事情时,天衣突然朝我搭话。

「空银子应该也收到了邀请函才对。你没被邀请吗?」

对她这像是在嘲弄我的语气,我不由得有些不爽。

「师姐说要集中在三段联赛上,所以要控制联络次数。」

「哦?」

就像猫欺负老鼠那样,天衣笑着看着我的脸……可恶,居然把师父的恋爱当成下酒菜……

沉默持续了一会,只有刀叉切肉的声音轻轻回响着。

天衣突然开了口。

「你在和空银子交往吗?」

「噗!!」

我差点因为肉卡在嗓子里死掉。

「咳咳!哈……突,突然说什么呢?!」

「好像猜中了啊。」

「没有交往啦……还没……」

「还没?也就是说之后可能会交往咯?」

「可,可能性还是有的吧?无论发生什么。」

「……」

天衣低下头,默默地考虑着什么。

「……是啊,无论发生什么,可能性还是存在的。」

吃完主食的肉料理之后,天衣放下了刀叉。

「嘛,这就先不说了。我有事要找你商谈。」

「如果我能回答的话。」

刚刚那种突然袭击我可敬谢不敏。

收拾掉盘子后,甜点和饭后咖啡端了上来。

天衣说起了『商谈』的内容。

「如果能早点出生的话……你有这么想过吗?」

我有些意外,这不太像会从夜叉神天衣嘴里说出来的台词。

「世代论吗?对你来说还真是相当弱气的话题呢。」

「那个名人达成了头衔数一百期的成就。但换句话说,他摧毁了其它一百个人成为头衔保持者的可能性。」

天衣无视了我的嘲弄继续说着。

「有一百个人会变得幸福……而算上他们的家庭和相关人士,可能会有数千人能得到幸福——这些全被那个恶魔吃掉,然后变强了。那样的男人居然拿到了国民荣誉奖,真是让人忍不住发笑。这个国家的人还真是轻浮呢!」

天衣一边毫不犹豫地说出侮辱棋神的话语,一边吃着甜点。

呀嘞呀嘞……

这也没办法。我之所以顺着她这喜欢反抗的个性放任她成长,是因为我认为这样能让她变强。说到底还是我自己的兴趣。

我喝着咖啡让心情平静下来之后,回答了爱徒的问题。

「关于名人的全盛期在什么时候,这一点一直有着争论。以我个人来说,能在那个人还能下棋的时候成为棋士,不如说反倒是一种幸福。」

「即使出生在别的时代能更轻松地获得头衔?」

「那样即使获得了头衔,下出来的将棋的完成度也肯定比和名人下要低。比起自己名留青史,我更想让好的棋谱流传下去。」

「然后作为败北者被永远记住。」

「这,这一点我倒是还不太清楚……我姑且也是赢过那个名人了……」

「不仅仅是名人。如果出生在软件还比人类要弱的时代,不是就能更单纯地面对棋盘吗?也不用去怀疑自己身为职业棋士的存在价值。」

「我倒觉得没什么变化啊?因为我至今为止一直觉得有比自己强的人存在是理所当然的。」

「哼……那下一个问题。」

「请。」

「如果有一个别人很宝贝的东西,而那个东西全世界只有一个,你会去夺取它吗?还是说放弃?」

「好抽象啊。」

「困难的问题基本都很抽象哦?」

说完问题后,天衣拿起了甜点。简直就像在头衔战的对局中,下完一步然后把持棋机会转交给我一样……嗯?头衔战?

这样啊……原来如此。

mynavi的预选也结束了,女王战的本战差不多要开始了。

身为上期挑战者的天衣将会从本战开始出战,目标当然是连续挑战。

虽说上一期是三连败,但她成功把那个无败的绝对女王在先手的情况下逼入了千日手,对现在的女流棋界而言可以说是第二人。

有点像是我和名人的关系。

与拥有压倒性力量的第一人相对,优势只有年轻的第二人该用怎样的心态去挑战呢?因为在之前的三场比赛中被抓到了心灵的破绽,我想这次一定会在精神面也做好万全的准备吧。

所以才来试探我和师姐之间的关系……嘛,这再怎么说也是我想多了吧。

「确实,夺走他人重要的东西会让人很沮丧。我在最初的龙王战时,在最后关头也考虑过对方的事情。」

在前夜祭的时候看到对方的家庭成员,这件事就会在脑中闪过。

不,从小时候开始就是如此。

和输了就会被父母严厉叱责的孩子战斗的时候。小学生名人战的决赛。奖励会的入会考试。

输给谁,我都会流泪。

而其中最为重要的则是……三段联赛。

也有像明石医生那样,比起掠夺更愿意给予的人。

但我和天衣一定无法那样生存,师姐也一样。

因为我们除了将棋之外,既不想做任何事,也做不到任何事。

既然如此——

「在对局中不要考虑那个。如果是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就不要在夺走它的时候心生犹豫,那不过是一种软弱。」

「你会原谅那种行为吗?」

「原谅?那是当然啊。如果世上只有这么一个,如果你比谁都想要,那不就只能抢过来了吗?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败北之后什么都得不到。胜者只有一个,除此之外的人全都是败者。第二名不过是输的最晚的人,这就是胜负的世界。

——难道说……天衣是在给我打气?

脑海中突然闪过这样的想法。因为越是说,我的斗志就越发涌现,想要获得头衔的心情也越发强烈。

「不需要客气。在胜负的世界里,顾虑反而是一种不纯。只要一昧地去追求胜利就行了。」

「即使用奇袭的手段?」

「那就是天衣的特色吧?我很喜欢哦,这种很有胜负师味道的地方。」

「呵……」

黑色的辛德瑞拉露出了仿佛烦恼烟消云散的微笑,把勺子抵在了我的嘴唇上。

「这句话,你可不要后悔哦?」

☖ 辛德瑞拉的奇袭

「海边的风真舒服啊……」

神户的夏夜。

虽说在大阪的正中央热带夜还依旧持续着,这里有海风所以感觉倒也还好。

我们两人并肩走下会场正面那长长的楼梯,沐浴着舒心的晚风……在风中,我听到了天衣的声音。

「呐,师父。」

「嗯?」

「如果啊,你如果和空银子正式交往了……要和爱说吗?」

「这非说不可吧。」

我看着夜空叹了口气。

「如何?你觉得她会有什么反应?」

「这还用说,肯定会受到打击啊。」

「是,是吗?」

「当然是啊。」

天衣斩钉截铁地如此断言,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就算是小孩子也依旧会恋爱,这就是女孩子啊。」

「是吗?」

「……当然是啊。」

爱对我抱有着特别的感情,就算再怎么迟钝我也已经明白了。

然而要称呼它为恋爱未免有些幼稚吧?

话虽如此,如果她本人认为这是恋爱的话……会受到打击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一直盯着我的天衣突然开了口。

「师父。」

「嗯?」

「领带歪了哦?」

一边说着,天衣的手伸向了我的领带。

「嗯?啊啊,抱歉。」

我像刚才一样,对着天衣弯下了腰。

然而天衣的目标并不是领带。她的手碰上了我的脸颊,用两只手夹住了它。

……啊嘞?

我发觉不对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了。

天衣迅速地将自己的嘴唇,与毫无防备的我的嘴唇重叠在了一起。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完美的奇袭。

「我喜欢你哦,八一。」

双唇分离,天衣如此呢喃着。

然而,吐字非常清晰。

「……?!」

在我还来不及动摇之前,第二次的奇袭就断然实行了。

持有着能将动摇的对手彻底击倒的破坏力。

天衣……亲了……我?

而且……还说喜欢我?!

是在捉弄我吗?大型整人节目?

太过意外的展开让我的思绪飘向了奇怪的方向,然而。

嘴唇上传来的感触冲走了这些想法。

「噢,噢……呃……」

在双唇分离的时候,我几乎就要投子认负了。

勉强坚持住了,尝试着抵抗。

「你有好好在听我说话吗?!」

「头衔防卫者是空银子,挑战者是我。是在说这件事吧?」

「不是那个……好像也差不多?」

差点接受了这个说法的我慌慌张张地加以否定了。

「不不不这不行!」

「你很在意年龄差吗?」

「比起年龄差不如说是年龄本身!你才十岁吧!」

「你是从几岁开始喜欢空银子的?」

「……」

「对吧?恋爱和年龄是没有关系的。」

不行。

天衣的准备很完美……现在想来,在吃饭前帮我整理领带的时候『奇袭』就已经开始了。

不对!在那之前……在送我这条领带当礼物的时候,就已经……

既,既然如此——

「什,什么时候开始……对我……?」

「谁知道呢,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天衣妖艳地笑着。

既然如此,就必须由我来考虑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到底是何时?

第一次见面的瞬间?还是说『想成为家族』握住她的手的瞬间?

说着会只为我而下将棋的,去年的生日?

一起去双亲的墓前参拜的时候,已经……?

那个瞬间,我愕然了。

自己的脑袋被天衣的事情塞满了。

被年仅十岁的女孩子,完全玩弄于鼓掌之上。

不,不行不行!!如果再继续这个话题,会更加变得只能思考天衣的事情……!

「我……对师姐……就是,也做了……相同的事情……」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弃吗?」

天衣抓住我的领带一拉,在额头几乎要碰到一起的距离下,露出了一脸好战的表情。

「很遗憾!不肯轻易死心还有不懂察言观色这两点是师父遗传的。要恨的话,就去恨把我培养成这种女人的,自己的教育方针吧!」

说完之后,她突然放开了领带。

「哇……?!」

失去平衡的我在台阶上摔了个屁股墩。

「现在你喜欢空银子也没关系,这种程度的不利条件正好。」

傲然地俯视着我……俯视着世间的一切,夜叉神天衣如此宣言。

鞋跟的声音像钟声一般高鸣着。她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的样子,看起来实在不像一位十岁的少女……非常美丽。

「我要夺

走那个女人的一切。」

如此宣言的天衣面前,晶小姐驾驶的黑色高级车无声滑入。

「首先是作为女流玉座的挑战者,夺取第一个头衔。然后是女王战,洗刷之前的耻辱。」

长长的黑发翻飞有如翅膀一般的美丽挑战者,用散发着艳丽光芒的目光射穿了我。

「最后就是夺取你了。做好觉悟吧,八一。」

辛德瑞拉乘上了车,优雅地从城堡般的会场离去了。

留下的不是玻璃鞋……而是我嘴唇上那柔软的感触。

☗ 恋爱中的辛德瑞拉

乘上车的我,尽可能用稳定的声音对驾驶席上的晶下令。

「适当地开个两个小时。」

「是。」

晶没有询问理由,驶向了高速路的入口。

「我有点累了,想反省一下刚刚和师父下的将棋。我躺一会,到家了叫我一声。」

虽说没有被询问,但我还是自己打了个招呼,脱掉鞋子后在后座上躺了下来。

回味着刚刚发生的事情。

当然不是在回味将棋。但是,在回味和八一的事情这点是真的。

「奇袭成功……但是,下一手还完全没有头绪……」

不能马上回家。

要说为何,因为心跳如此剧烈。

要说为何,因为脸颊如此炽热。

要说为何,因为双目如此湿润。

要说为何,因为嘴唇如此——

「……好热……」

虽然全身都很热……但只有那里宛如被烧伤一般,现在依旧热到有些麻木。

明明知道不可能,却担心着嘴唇上会不会留下什么痕迹……那种东西,不能被爷爷发现……

「……八,一……」

就好像要牢牢记住说这两个字时的嘴部动作一般,我用自己都听不太清的声音不断重复着。

这是我第二次叫他的名字。

凭借不断练习不断练习的方式,在正式演出的时候就能说的很流畅。我是从序盘开始就会苦思冥想一切可能的类型,今天的事情也全都是计算的结果。

于是奇袭成功了。

但是,有一件事情在计算之外。

「怎么办……我,太喜欢八一了……心跳停不下来……」

即使到了现在,心脏依然跳得好像要破胸而出。

喜欢。最喜欢了。从语言转化到行动之后,变得更喜欢了。我已经喜欢八一到坐立不安的程度,用双手按住嘴唇,在后座上滚来滚去。哈……喜欢……♡最喜欢了……♡♡♡

接着……我又注意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驾驶席的晶正通过后视镜看着这边。

「……看到了?」

我慢慢起身,如此追问。晶保持着面向前方的姿势如此回答。

「不,我什么都没看见。」

「你骗谁呢!那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流鼻血?!」

「那是因为大小姐实在太可爱了。」

晶立刻就回答了,保持着流鼻血的姿势握着方向盘。

「把后视镜拆掉!」

「大小姐,这个拆不掉的……」

「那就扭到另一边去!绝对不许再看这边了!」

我把后座上的包包扔走,像要寻找晶视线的死角一般躲到了驾驶席的后面。

在回家之前,有必要回收行车记录仪呢。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那还用说吗?!

《神户的辛德瑞拉》躺在汽车后座上,双手捂住嘴唇,两脚扑腾扑腾的样子……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嘛!

☖ 接力棒

『我有东西想交给你。抱歉啦镜洲君,能不能挪出点时间过来一趟?』

从清泷老师那里收到联络,是在三段联赛第16回战结束之后一周的事情。

「来的正好,先陪我下一局吧。」

「还请容我学习。」

对三段联赛开始后就远离清泷道场的我来说,和老师的对局已经是阔别几个月的事情了。

然后说不定……会成为最后的对局。

所以用心下吧。

「……到底为止了啊。」

以清泷老师的矢仓为对手,我从正面与其交战,然后取胜。是一盘愉快的将棋。

「嗯。很强,很强啊。即使和职业棋士相比也毫不逊色。」

「多谢夸奖。」

「你去给老师扫墓了吗?」

「嗯,在三段联赛开始之前。」

我的师父已经不在人世了。

当我成为弟子的时候,师父已经超过了八十岁。对没有实力也没有门路就从宫崎飞奔而来的我来说,他是唯一一个愿意收我做弟子的棋士。

没有家人,也没有留下耀眼的成绩,只是个一心一意爱着将棋的人。

从早到晚都和我下着将棋,总是一脸幸福地这么说着。

『将棋之神真温柔啊。』

『这是为什么?』

『对没有家人的我,送来了教飞马下棋的机会啊。』

期待着我成为职业棋士的老师,即使过了九十岁也一直努力地活着。在我升上三段之后的第八期联赛中途去世了。

那是我唯一一期以负多胜少的战绩结束的三段联赛。悲伤、后悔、下不了棋……

师父去世后,我不得不选择一位新的师父。

因为对奖励会员来说,师父也有身份保证人的作用。

『请容我拒绝。』

但是我固执地违背着那个命令,作为奖励会员第一次发起反抗。

还留在奖励会的师父的弟子,只剩我一个人了。

而且没有师父的弟子成为职业棋士。

如果我换了师父,那师父的名字就会永远从将棋界中消失。师父曾经活过的证据就无处可寻,这样我成为职业棋士还有什么意义——我固执地如此认为。

『那家伙太自大了』

『将棋界不需要那种扰乱秩序之人』

如果身负压倒性的才能,那很多事情就好说了。但我的实力也不够,被奖励会开除也不奇怪。

但是以某一日为界限,这些风言风语消失了。

『我会成为他的监护人,还请对他网开一面。』

知道清泷老师当时如此说服周围,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从那以后,我就会积极地向孤身一人的奖励会员搭话。

身为奖励会员,我没有任何办法向清泷老师报恩。

老师一定也不会如此希望。

所以,我想把清泷老师为我做的事情传递给下一代。

「话说回来老师,想要交给我的东西是?」

「啊啊,对了对了。」

清泷老师稍微犹豫了一下。

「因为是挺旧的东西了,把这种东西交付给镜洲君这种时尚的年轻人也只会造成困扰吧……」

咚——心脏像爆炸一般高鸣了起来。

难道说……

「还请收下吧,这是我升上四段时戴的领带。」

老师将手里的领带递给了我。

确实是很旧的设计。绝对不贵,但一看就知道一直珍惜地保存着。

这理应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宝物。

「这……这怎么可以!这么贵重的东西,比起我——」

「我也的确想过在八一升四段的时点把这个交给他,但是不行啊。」

「诶?这是为何……」

「因为他的制服是立领,用不上领带。」

清泷老师虽然笑着,表情却很正经。

「……也得考虑到中学生职业棋士的情况呢。」

「是啊是啊。也搞不清楚那孩子到底是孝敬师父还是不孝了,明明我这么细心地保管着。」

我们两人都大笑了起来。好久没这么笑了,自从三段联赛开始以来好像还是第一次吧。

笑完之后,我正襟危坐,用双手接过了那条领带。

「容我收下。」

「嗯。」

就像把接力棒递给我一样,清泷老师把领带放在了我的掌心中。

「镜洲君。」

「是。」

「希望你能在和银子的对局中拼尽全力,不必顾虑我。」

「我明白了,我会拼上性命去战斗。」

「我啊……」

清泷老师摘下眼镜,用一只手掩住脸,说起了意外的话题。

「直到现在……我也对银子的事情很后悔。」

「是指让她进入奖励会吗?」

「不,是指教她下将棋。」

听起来不像是开玩笑。

是真的在后悔。为什么?明明那么宝贝地培育着?

「有例会的时候,从前一天开始就坐立不安。无论过了多久都会想起那个夏天……银子第一次参加奖励会考试的那个夏天,也是这般异常炎热的夏天……」

「老师……」

恐怕是指银子在奖励会考试中失败的事情吧。当时我不在现场,但听说是因病倒下了。

老师的话还没有说完。

他如此补充道。

「……现在的话,还有别的担忧之处……」

「别的?」

有什么情况——我的直觉如此诉说着。

——难道说清泷老师真正想传达的,并不是这件事?

说我不在意,那肯定是骗人的。

但是……如果听了,恐怕就很难用平常心去和银子战斗了。我很害怕这一点。

「清泷老师。」

「嗯?」

「一直以来……真的是受您照顾了。」

双手撑在地上,我深深地低下了头。

过了一会,清泷老师吐了口气,露出了微笑。

「多注意身体,我等着你的捷报。」

那温柔的笑容和早已过世的师父重合在了一起。我不禁垂下了脸庞……一直一直低着头。

若是抬起头来,我在流泪的事情就会被发现,这样清泷老师就又会担心我了。

☗ 青春的一切

辞别清泷老师之后,我在走廊上被她叫住了。

「还有时间吧?过来一下。」

老师的独生女桂香酱叫住了我,把我带到了厨房。

那里有刚刚做好的热腾腾的料理。

「吃完再走吧,里面没下毒。」

「……那才更可怕呢。」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恩情更可怕的东西了。

越是像我这样对谁都温柔以待的优柔寡断之人,就越是会觉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即使知道关乎到胜负,这只是一种天真也一样。

而这次,我依旧很温柔。

「正好肚子饿了,我就不客气了。」

和清泷桂香相识已经超过了十五年。从相遇以来,我们就是有着共鸣的同伴。

『在名字里有棋驹』对棋士而言是件有些羞耻的事情,而下不出成绩就更是如此。

同样经历过挫折的桂香酱,是少数能理解我心情的同志。

「桂香酱的手艺还是这么好,会成为一位好老婆的。」

「飞马君的嘴还是这么甜呢,你女朋友做的饭不是更好吃吗?」

「分手了啊,分了挺久了。」

「这样啊……抱歉。」

「没事,是我不好。」

正如桂香酱所说,我有一位一直支持着我的女友。

对奖励会员来说恋爱是禁止的……虽说有着这种主张,但我升三段的时候不如说有女朋友的人反而更多。

相反,现在的年轻人对恋爱没什么兴趣。二十来岁的职业棋士全员都是未婚。

因为将棋是最重要的。

对于我,还有更早一代的棋士来说,将棋是实现自我价值的方法,是赚取金钱名誉的手段。

但是现在的年轻奖励会员中,聚集着很多只是单纯喜欢将棋的人。

那些家伙不管如何学习都不会感觉痛苦,所以很强。

把恋爱、赚钱的时间精力全都灌注在将棋上,所以很强。

正巧碰上时代转折点的我,从逐渐无法取胜的焦躁中,探寻着自己失败的原因。

我对一直支持着我的她这么说道。

「『都是因为你的错我才输掉了』,很人渣吧?」

我大概是想要被痛骂一顿吧。

我一定是,想要桂香酱痛骂我一顿。把已经分手的她和桂香酱重叠在一起,在大胜负之前稍许减轻罪恶感……

但是桂香酱没有骂我。

她露出了有些悲伤的微笑。

「好羡慕啊。」

「诶?」

「因为那位女性……有着能与将棋做比较的价值吧?」

「……!」

意料之外的话语让我手中的筷子不由掉落。

「我知道的,飞马君将青春的一切全部都献给了将棋。我真的觉得那很厉害,因为自己曾经逃走过一次……所以打从心底里尊敬着你,尊敬着对将棋一心一意的飞马君。」

一直刺在我心中的,那些冰冷的棘刺。

那些刺掉落了……虽说只掉了一根。

「……我吃饱了。好久没吃到这么温热的食物了。」

「不客气。我也不想占用你宝贵的时间,但我无论如何都想向你道谢。」

「是参加清泷道场的事情?那对我来说只是——」

「那是爸爸该道谢的事吧?我是另一件。」

另一件?在说什么?

「银子酱和我说『飞马哥哥终于认可我了』。她那么开心的样子,我真的很久没见过了。」

「这样啊……那就这么向她转达吧。」

向握住领带的手中注入力气,我如此说道。

「三段联赛的最终日是真正的厮杀,不想死的话就把那份天真舍弃掉。」

☖ 启程的日子

「那,我出发了。」

吃完弟子所做的美味早餐后,我拎着昨晚整理好的行李准备出门。

虽说是行李,但包括和服在内的大部分东西都已经寄过去了,因此其实只有一个包而已。

这之后要在新大阪和相关人员汇合,前往帝位战开幕战对局场的东京酒店。

像小狗狗一样跟在我身后的爱,从起床开始就一直在念叨着同一句话。

「我果然还是想一起去!」

「那可不行,在义务教育期间必须以学校为优先……爱还只是小学生呢。」

移动·场地检查·前夜祭全都挤在今天,是星期四,是工作日。

已经进入了九月,暑假也结束了。对局的第一天是星期五,第二天是星期六,因此第二天的大盘解说之类的倒也不是不能参加。话虽如此,往返六个小时的旅程对小学生来说还是负担太大了。

「第二局在神户,第三局在金泽不是吗?所以第二局的大盘解说是天衣,第三局的大盘解说是爱,你不是已经接受了吗?」

「我全都想去!」

「哈哈,真贪心啊。」

虽说帝位战在周六也有对局,但包括来回在内得空出四天的时间。

即使向学校请假,也要尽量控制在最低限度内。

参加全部的七场是肯定不可能的。

爱明明应该知道这一点才对……

「之前和你说的时候你不是已经接受了吗?不如说因为要去金泽反而很开心来着。为什么现在又突然闹着想全都去了?」

「那是因为……师父身边必须要有人跟着……」

唔姆,我还真是没有信用。

话虽如此,这也是我的自作自受。在龙王战的时候,的确如果没有爱在,我可能就普普通通地输掉第四局然后丢掉头衔了。

那个时候,我把爱从家里赶了出去。

师姐来到家里的时候也对她冷眼以待。

尽管如此,爱还是没有抛弃我。做了我喜欢的食物,即使隐瞒姓名也要给我送来……

——我不想再重复那种丢脸的失败了。

因此我为了让爱安心一直显得很有活力,也不提起头衔战的话题。

但是……今天突然怎么了?

「不行!爱也要跟着一起去!!」

爱跑到门口,像食蚁兽一样张开双手不让我通过,两眼噙着泪水。

然后,从她嘴里说出了意外的理由。

「……空老师她说了,『八一就拜托你了』……」

「诶?!」

师姐……对爱说了这种话……?

「在夏日祭,在小学里的时候。我以为空老师那天,是过来破坏祭典的。比起爱借助大家的力量举办的企划,空老师仅仅一个人就能吸引到更多的顾客——爱以为是这么回事……」

事实上也引起了那么大的骚动。在面对爱的时候,师姐总是显得十分幼稚。

所以其实,我也曾经有一瞬间那么想过——

「但其实不是那样的!那个人是考虑着师父的事情……明明例会刚刚结束,明明筋疲力尽,但为了不破坏祭典的氛围,连头发都扎好了!」

用小小的手按住胸口,爱的眼中渗出了泪水。

「爱,说不出那种话……要把师父交给别人照顾,站在师父身边的人不是自己的话……胸口就会很难受……」

「……」

「但是空老师的心情明明应该和爱一样……却认可了爱,把师父交给了爱……」

眼中噙着泪水的爱如此大喊。

「所以这次,爱一定得回应那份心意才行!为了让师父获胜,必须要努力才行!为了让空老师能够安心地去面对人生中最重要、最辛苦的对局!不然的话……不然的话无论到何时,爱都追不上空老师!同样的——」

爱沉默了一瞬。

「同样的……作为同样的棋士……」

「爱……」

至今为止,我一直把爱当成小孩子来看待……什么都没有和她说。

无论是和师姐的事情,还是和天衣的事情,还是今后要开始的头衔战的事情。

为了不伤害这个孩子,自己胡思乱想了很多,却完全没有问过这个孩子的心情。

正是因

为我摆出这种态度,爱才会受伤,才会不安。

作为女流棋士,爱成长地非常出色。

虽说还是小学生,但作为棋士已经是能够对等地和我、和师姐对弈的关系了。所以——

「爱,即使如此,我也不能带你一起去。」

正因如此,我选择独自前行。不能再在战场上向这个孩子撒娇了。

「师父……!」

浮现出忍耐着痛苦的表情,爱开口想说些什么。

但在她开口之前,我抢先握住了她的手。

将她的双手,温柔地按在了自己的胸前。

对着因为吃惊不禁沉默下去的爱徒,我如此说道。

「即使不能一起去……爱也在这里。」

「……!」

「在电视转播里看着我的将棋吧,爱一定也存在于那里。」

传达到了吗?

刚刚那几句话,能拭去爱的不安吗?能让她放下心来,再一次露出以前那样天真无邪的笑容吗?

感觉到了吗?在我心中的……绝对不会改变的,和爱之间的羁绊。

漫长的沉默过后——

「……我知道了。」

爱如此说着,露出了穿过树叶空隙照进的阳光般的笑容。

和最近一直浮现在这孩子脸上的,那成熟的笑容不同。

但也并不是以前那样,天真无邪的孩子的笑容……因为比起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的时候,稍微成长了一些。

「一路顺风,师父!」

「我出门了,爱!」

终于看到了弟子发自内心的笑容,我转身启程。

向着决战之地。

☗ 剃发

「呼哈哈哈哈哈可算来了啊dragon king哟!既然本宫是关东所属,就绝不能允许你再抢走更多的头衔是也!来吧!在吾的臂弯中气绝吧!」

梆☆

我往马莉爱酱头上的团子招呼了一拳。当然,力道很轻。

「是也?!被打了?刚,刚刚本宫是不是被打了?!脑袋上被敲了一记?!连master都没有打过我!!」

「教育奖励会员是将棋界全体的工作。既然你已经入会,我就不会再宠着你了。」

「太,太残暴了是也!体罚!头衔持有者体罚啦是也!我要去给周刊杂志爆料?!」

梆☆

这次是哥哥从背后给她来了一记。像抓小猫一般揪住了她的领口,封住了妹妹的行动。

「愚妹多有得罪。」

「没事没事,恭喜合格。」

到达对局场后,在正门玄关迎接我的是进入关东奖励会、正式成为将棋界一员的神锅马莉爱酱。

而她身后则是副见证人的神锅步梦七段,还有他们的师父释迦堂里奈女流名迹。他们似乎正在大厅里喝茶,十分显眼。

这家酒店的下午茶套餐十分有名。

这是一间拥有广大庭院和足以举办神前结婚仪式的高规格和室,由明治维新元勋的别墅改建而来的建筑物。因为位于东京中心,棋士聚集起来也方便,因此头衔战的开幕战都是固定在此举行。

综上所述,腿脚不便的《永恒女王》也为了守望出席正式场合的两位弟子而前来了。

我向她表达祝贺。

「释迦堂女士,恭喜。马莉爱酱在二次考试中取得全胜,是今年最年轻的合格者吧?」

「嗯……余也有些吃惊。」

释迦堂女士带着罕见的困惑表情,就像是为了冷静下来一般摸着手边的司康饼。

「没想到事到如今还会收新弟子,而且还是个女孩子……考试当天拖着脚前往鹤冈八幡宫祈愿胜利……余竟然会去倚赖神明。哈哈,想笑就笑吧。」

「您在说什么呢!正是因为master那比神还宽广、深邃、温柔的心才合格了啊!为愚妹做到如此地步实在太浪费了……」

将师父视作女神来仰慕的步梦立刻开始列举要点反驳。

既然如此,身为挚友的我也帮个忙吧。

「我觉得是非常棒的一门,让我想起了我和师姐入清泷师父籍的时候。」

「这我很高兴。为了成为刚介先生那样的人,余也得再加把劲啊。」

「但是这么看上去,与其说是步梦的妹妹,反而更像是释迦堂女士和步梦的女儿——」

「呵……还请不要捉弄大人,年轻的龙王啊。」

释迦堂女士用笑容带过了我的玩笑,步梦则沉默地注视着她的侧脸。

马莉爱酱走进他们两人之间,牵起了他们的手。

「master!我们三个一起拍张纪念照吧!喂dragon king,用本宫的手机来拍是也,横过来拍。」

梆☆

「虽然比预定时间要早,既然大家都到齐了就开始检查场地吧。」

正见证人的山刀伐尽八段如此提案,我们开始往对局室移动。

在这种场合,为了不让对局双方接近,相关人士会若无其事地将我们围成一圈分离两人。

来到我身旁的,是一位将长发绑上去的女观战记者。

「九头龙老师,和于鬼头帝位还是第一次对局,为了今天思考了怎样的对策呢?之前曾说过要以封棋为重点吧?」

我用问题回答了那个问题。

「……为什么关西的记者会跑到东京的对局来负责观战记啊?」

「负责刊登帝位战结果的是地方新闻五社联合,而它们全部都有我家的资本注入。」

「……」

「……更进一步的话,这家酒店原本就是在明治维新时期征伐江户幕府的我家祖上——」

「我已经懂了,别再说了。」

所以说这些旧贵族的大小姐啊……

「真是的,之前和名人的挑战者决定战也是这样吧?明明所属关西却不知为何身处关东的特别对局室……你到底为啥要做到这种地步?」

「因为我想比谁都更近地看着,看着那个改变将棋历史的特异点。」

「……!」

「并非机械臂和职业棋士对峙的那种狐假虎威的『软件VS人类』,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技术的特异点』——我想用自己的眼睛去观测,去记录。这就是我现在的目的。」

技术的特异点。

人工智能代替人类成为文明进步的主角。

背负将棋这一文化的任务从人类转移到机器的瞬间……并非和机器的对局,而是会在人与人的对局中第一次发生——这个人理解了这点。

「……你会跟进采访到什么时候?」

「谁知道呢,也许这局就是最后一次了。」

在上一期的A级顺位战中,鹄小姐也担当了生石先生和于鬼头先生对局的观战记,追在拒绝追加采访的于鬼头先生身后。

世间的话题集中在获得国民荣誉奖的名人、可能会成为史上第一位女性职业棋士的师姐、还有被期待成为小学生职业棋士的创多身上。

但是在软件登场之后就一直……身处将棋界中心的一直都是那个人。

在名为于鬼头曜的职业棋士输给电脑的那一刻,一切就开始了。

既是终结亦是起源。

和那个人第一次在棋盘两侧相对而坐的我,最初感受到的是奇妙的违和感。

身材高瘦,长发及背。

与其说是胜负师,不如说像个大学研究员。我正面看着这样的于鬼头曜帝位,像是寻找错误一般探寻着自己感受到的违和感的正体。

「啊……是眼镜吗?」

以前一直戴着的眼镜现在被摘掉了。是像我一样只在对局的时候才会戴上吗?因为眼睛会发干,讨厌隐形眼镜的棋士也不在少数。如果是追求合理性的于鬼头先生,说不定会去动激光手术——

「……王?龙王?棋子这样可以吗?」

「诶?!啊,是!没问题!!」

帝位战的担当记者向我确认使用的棋子,我慌忙点头同意。

糟糕糟糕。

无论有多在意对手,将意识从棋盘上移开果然还是不好。

之后也确认了一下坐垫和照明的情况。

「……」

于鬼头帝位只是微微点着头,一言不发。

最后他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结束了检查。将智能手机交给见证人,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

——以前明明更健谈一些来着……

从明天开始的两天,我都要在同一个房间里和他度过。为了防止在对局中发生什么动摇自己心神的事情,我想要更多关于这位虚无缥缈的对手的情报。

和于鬼头先生有所关联的人……有了。

「山刀伐先生,这是我的手机。」

「是,确实收到了。」

山刀伐先生别有深意地盯着我的手机看了几秒,爽快地说道。

「把我的号码存进去也没关系吧?」

我可是上了锁哦?

「说起来,山刀伐先生在奖励会时代被于鬼头先生压制住了吧?」

「稍微有点呢,因为他是超级精英啊。」

《双

刀使》回忆起了遥远而艰辛的奖励会修行时代。

「他是北海道人,是从比山形出身的我还要远很多的地方跑来参加奖励会的。不是因为大雪的缘故,缺席了好几次冬天的例会吗?所以我原本就觉得他养成了一个人学习的习惯……」

虽然之后的话语没有说出口,但我能够明白。

「话说,这次没有带雏鹤爱酱一起来吗?」

「因为要上小学……找爱有什么事吗?」

突然提起弟子的话题让我吃了一惊。说起来,这个人在『清泷道场』里和爱下过棋来着。

「哎呀,看过那孩子最近的棋谱,我实在是太感动了!连软件都做不到的事情,那么小的孩子却能做到!……所以我这么想啊。」

注视着身为修行伙伴之人消失的走廊,成为职业棋士后比谁都要努力的男人寂寞地说着。

「如果那个孩子能更早出现……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了呢?」

这是单指于鬼头先生的情况,还是指正被软件所支配的将棋界——我果然还是无从分辨。

于鬼头先生就像理所当然一般,在前夜祭上依旧一言不发。

「那个……山刀伐先生?日程表里没有『两位对局者发表演讲』的环节吗?」

「嗯,没有哦。因为于鬼头帝位是如此要求的。」

「真的吗?!这能被允许吗?」

「玉将战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你看,生石君也不擅长演讲。」

我倒也谈不上擅长演讲……只不过,难得我琢磨了好久演讲内容来着……

虽说两位对局者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但多亏了「家离这里超近~」所以跑过来参加的鹿路庭珠代女流二段的大活跃,再加上马莉爱酱的首次亮相,气氛非常热烈。对局者这玩意原本就是个装饰品啊。

无论如何,也没发生什么事件,我们平稳地迎来了对局日。

翌日早晨。

遵守身为挑战者的礼仪早早进入对局室的我,看到掐着点在对局开始前十五分钟现身的于鬼头曜帝位之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哈?!」

不禁叫出了声。

因为——

「「「诶?!」」」

在对局室等候着帝位的人也同样叫了出来。

因为——!!

那及背的黑色长发被干净利落地剪掉了。

不……与其说『剪』不如说『剃』掉了。

身穿像是要出席葬礼般漆黑和服的秃头帝位,云淡风轻地在上座落座,行了一礼之后,将手伸向了驹箱。

「……」

无言低头的于鬼头先生那青白色的头皮,简直像鬼火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在帝位登场的同时不禁发出「是也?!」悲鸣的马莉爱酱,因为太过害怕躲到了身处房间角落的释迦堂女士身后。

从登场的冲击中恢复过来,周围陷入了一阵嘈杂。

「按照上次大会中修改的新规定,检查完场地后应该就不能再出酒店了……」

「既然如此……是在前夜祭之后自己剃掉的?!在房间里?!」

「……前所未闻吧?」

「不……光头本身还是有先例的……」

确实有先例。

名人战挑战者剃头登场的『剃发的一局』,是昭和时期将棋界的代表事件之一。

但那是挑战者为了给自己打气。

虽说同为头衔持有者,但于鬼头帝位是身处防卫的立场,而且还是我的大前辈。

如果只是为了故弄玄虚……作为有悖棋士之道的行为,可能会成为批判的对象。

我没想到于鬼头先生会冒这样的风险。

但与此同时,我也不认为这个人是为了『气势』这种理由而剃了光头。

——不如说……是被削落了。

一边追随着毫不理会周边动摇、默默摆着棋子的于鬼头先生,我意识到自己在气势上被压过去了。

如果做这种事的理由,和我想的一样——

虽然对步梦说了『只要头上没有插电极我就不会吃惊』这种话……

说实话,这是和电极同等的冲击。

「那么……要振驹了。」

正见证人山刀伐八段催促着明显被吓到的记录员。

记录员将棋子抛向空中——

在棋子落下之前,于鬼头帝位嘟哝了一声。那是我从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听到对方的声音。

「……步是五枚。」

「诶?」

从棋盘对面传来的声音。虽然很轻……但的确这么说了。

记录员确认了一下在绸缎上滚落的棋子。

「步是五枚,是于鬼头帝位的先手。」

「……?!」

我不由得看向了于鬼头先生的脸。

剃光的头发,消瘦的脸颊,仿佛去除了一切杂物的表情,简直就像修行僧。只有那圆睁到异样的双眼,释放着灿烂的光辉。

我不认为那是虚张声势。

恐怕……于鬼头先生是在确认眼睛的状态和反射神经吧。通过正确读取掉落前的五枚棋子上的文字。

导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不仅仅是感觉。就连肉体上,他也想缩小自己与机器之间的差距。

并非只是削落不必要的东西。

这不惜改造自身肉体的觉悟,痛斥着我心中残留的天真。

——居然做到这种地步……

与这超越人智的对手,究竟要如何战斗?要怎样才能赢?

——不要胆怯!

我不禁将手放在了胸前。

因为那个答案,只会存在于此。

☖ 密谈

战型是角交换。

「好,好快……?!」

从第一手到第三十六手,于鬼头先生和我都没有使用任何持棋时间。记录员因为我们的速度而发出困惑的声音,放弃拿棋谱而是专心移动起了平板电脑上的棋子。

「那,那个……请,请退室!退室!」

随着担当记者困惑的声音,记者阵不满地退出了对局室。

头衔战到第二手为止都会有拍照环节,因此第一手通常是慢慢地下。以前也有过不少次摆出要打下棋子的POSE的事情。

但是连前夜祭的演讲都拒绝掉的于鬼头帝位自然不可能顾虑到记者们。说到底,现在这个人的脑中已经只剩下将棋了。

只要看到那圆睁双眼面向棋盘的姿态,这种事情一目了然。

「请退室!保持安静!」

至少拍两张于鬼头先生的脑袋——记者们在最后的最后也依旧按动着快门。

等这张照片发布出去的瞬间,恐怕将棋界……不,全日本都会陷入大混乱吧。

但那种混乱和盘面毫无关系。

在终于安静下来的对局室里,我和于鬼头先生飞快地推进着棋局。

「角交换腰挂银的……新型同形。」

在对局开始后就一直守在棋盘旁,以俗话说的『紧贴』状态持续取材的观战记者鹄小姐漏出了声音。

虽然很意外,但还在预想之中。

——难道她以为拿到先手权的于鬼头先生会做些更奇怪的事情吗?

但对我来说,这和预想的一样。

比父母的脸还要熟悉的战型。如此流行、如此深入研究到现在,先后手都有五个左右的棘手棋路。

正因如此才会流行。

先手有先手的优势,后手有后手的优势。如果是单纯让某一方取得优势的局面,另一方就会避开它,所以不会出现在职业之间的对局中。

「嗯……!」

弯曲着手指,我到达了角交换腰挂银新型同形的悬案局面。

软件和人类都判断从这开始『势均力敌』的局面。

在后手第三十六手,让银上前一步坐到步的椅子上后,于鬼头先生终于解除了前倾姿势,开始使用持棋时间。(椅子好像是移动后的银左、右、后都是步的意思)

从这里开始,虽说有『先例』,但没有『定迹』。

「咻………………——————」

吹笛般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回响。

在从微微张开的口中吐出些许气息的同时,于鬼头先生将思考收束到了多如芒洋大海般的局面之中。

那呼气的声音,简直就像是电脑风扇开始高速旋转一样。

我为了去洗手间,第一次离开了座位。

「……呼……」

出了对局室走了一会,我终于吐出了口气。洗手间在这长廊的尽头。

一边回头看向理应谁都不在的身后。

「已经离得很远了……再怎么说也不会在这个距离被听见吧……」

今天的于鬼头先生的集中力很异常。不如说,他全身上下都很异常。

在偏离定迹的时点离开座位,是因为不想让对方看到我在对局室中的举动……更重要的是,我没有在近距离看着于鬼头先生那种姿态还能保持冷静的自信。

时间的使用方式、视线、呼吸、细微的动作。

「还有……面临对局的姿态。」

穿上新衣服的话就会想着『噢!好有干劲啊,难道准备了新棋路吗?!』,换了新发型就会想着『是心境上发生了变化?要下振飞车?』。

「有人把下棋比作恋爱,还真是如此。」

因为不能直接交流,因此无论如何都要从细微变化中去读取对方的想法。

只是这次冲击力有点太强了,所以我担心自己的准备是不是不太够……打个比方的话,就类似于初次约会就穿着婚纱前来。

总之,现在一直盯着那个人看的话我会变得软弱。

「说真的到底是怎么想的才会做出那种奇怪的举动?不,想法本身倒是能理解,但一般不会去做吧?会被认为是盘外战术。在第一次对局中,在将棋的研究之前先被对方的个性吓到什么的……至少能聊上两句的话,我也能安心些。」

话虽如此,在对局中,还是在有电视转播的头衔战中自然是不可能对话的。

上完洗手间准备回对局室的我,发现有人正朝这边走来。

「……嗯?呜哇,糟糕……」

是于鬼头先生。

已经走完下一步棋了吧。因为只有一条长廊,所以会擦肩而过。这很糟糕,太糟糕了。

说真的,希望能在我回房间之后再出来……这个人连这些事情都毫不顾虑啊。

这种场合下的定迹是无视彼此。

「……」(吞口水)

轻轻低下头,赶紧回对局室——

「正如你推测的那样。」

擦肩而过的时候被搭话了。

「?!」

我不禁停下脚步回头看去,于鬼头先生背对着我继续说着。

「对我这副样子并不感到惊讶的你,应该已经明白理由了吧?」

不不不我很惊讶啊,都快吓死了。

但是……的确对于鬼头先生的行为,比起『惊讶』我要更为『理解』。这是事实。

就好像读到了我的想法般,于鬼头先生继续说着。

「因为有金属探测器,所以双方不可能带进电子设备。而且除了对局者之外,没有人会来这条走廊。这里既没有观战记者,彼此也没有任何通信手段。以密谈的时机而言,我判断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场所了。」

「可,可能是这样吧……」

「所谓将棋就是情报交换,我认为这也是对局的一部分。」

「……」

「我想听听你的推论。」

我很犹豫要不要继续聊下去。

但是我对于鬼头先生即使无视头衔战的定迹也要进行的这个密谈深感兴趣,最后还是回答了他。

「……至今为止使用软件的方法,就像是强行在身体上套上尺寸不合的衣服那样拘束。」

「同意。」

于鬼头先生用短短二字催促我继续。

比如我曾经试过的桂马单骑跳跃。

用了几次之后才发现,这对人类来说实在等级太高,所需预读的广度超越了人类的能力范围。

所以我将其封印了,即使对手用出来,我也不会害怕。虽然是最好的下法,但我知道之后一定会犯错。

「至今为止软件只是单纯在评价局面本身,然后给出最好的一步棋和分数。+500点是有利,+800是优势,+1500是胜势……就像这样。」

我停顿了一下。

「但实际上,那和胜负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既然是人类和人类之间的战斗,软件给出的分数说到底也只是参考值。」

要说为何,因为那只是在评价局面本身。

胜负并不是仅仅由那部分决定的。即使已经可以诘了,也有可能因为棋力不足、过于疲劳而看漏。

软件的评价值也好,最好的一步棋也好……这样下去都对人类毫无益处。

也就是说——我指出了核心。

「你……不是开发了将自己的棋风最适化的软件吗?」

「不同意。」

「诶?」

「不是棋风,是才能。」

这是超出我预想的回答。

「为了定制适合自己的衣服,首先需要测量自己身体的尺寸。为此我构筑了一个系统用以得出自己才能的数值,再去设计与才能相符的软件。」

使用软件来测试棋力这种事,我也曾经听说过。

我记得在哪里有读到过,那是一篇通过分析棋谱来将历史上那些棋士的强度转换成分数的论文。

「才能的可视化——你要这么说也行。虽然不正确,但不正确的表达方式更容易在人与人的交流中正确传达情报。」

「给才能……打分吗?」

「作为一种尝试而言,算是比较陈腐的类型。」

说明至此,于鬼头先生说出了意外的话语。

「如果能清楚自己的才能,就能减少不幸。」

「不幸?」

「简单易懂的例子就是奖励会。」

咚!我的心脏跳了一下。

因为现在,我重要的人们正在那里战斗着……

「所谓年龄限制是指『努力到那个年龄依然无法成为职业棋士的话还是放弃比较好』的意思,是以年龄来评价才能的方法,但这却持续产生出无数的不幸。如果有能够在更早的阶段对才能作出评价的方法,不幸就会减少。」

「……的确在将棋的世界里,光凭努力无法实现梦想。即使努力也不一定能得到回报——这一点我也认同。」

伴随着突然涌上的怒火,我如此说道。

「但是!没有人会因为努力而变得不幸。下将棋、挑战不可能——这绝非不幸。无论软件怎么说,我都会继续下将棋,对我来说那就是幸福。」

「真是如此吗?那是因为你有着举世罕见的才能吧?史上第四位中学生棋士、史上最年轻的头衔持有者——九头龙八一龙王。」

「……!」

「你早晚会明白的。没有才能之人……没有翅膀之人以天空为目标,是一种不幸。」

于鬼头先生的话中完全没有感情。

但是那个声音,我有在哪里……

「系统已经接近完成。这场头衔战,就是最终试验之一。」

「……使用那个才能打分软件提高棋力之后,由你来击败我吗?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如果我能回答的话。」

「现在在这里将这件事告诉我也是软件的指示吗?」

「我保留答复。」

「呵。」

我看到了这个人的内心深处——我如此想道。

然后也这么想着。

绝对不能输给这种人。

「无论你被机器给予了多高的评价,那都和我无关。我会下自己的将棋然后取胜,仅此而已。」

「……是啊,与对我的评价无关。」

于鬼头曜二冠再次迈开步伐。

我也走向了对局室。

两人朝着相反的方向前进——彼此的道路已经不会相交。

「时间到了。九头龙龙王,下一手请封棋。」

在我考虑着盘面之时,见证人山刀伐尽八段如此说道。

「诶?」

因为沉迷于读棋,所以没注意到……我听到声音抬起头来之时,相关人士已经聚集在了棋盘边。副见证人步梦也在。

——已经……晚上六点了啊……?

「请封棋,何时都行。」

山刀伐先生用柔和的语调说着。

一旦过了规定时间,就必须由正持棋的一方来进行封棋。

然而如果持棋时间还有剩,在其耗尽之前都可以自由思考。

说是这么说,但因为相关人士会一直在棋盘旁等候,因此也需要忍受那种压力的精神力……

——好强……全都是最好的一步棋……不,是用比那更好的一步来回敬我……

用软件补强过的于鬼头先生的研究是完美的。

我再次观察起了局势。先手的垂步已经突破我的阵地升级成了成步,离后手的玉也很近,如果处理不当很容易被即诘。

——也难怪山刀伐先生对我态度这么柔和……看来休息室里得出的结论是我处在劣势。

该以局部对应为优先,选择防御?

还是说该进攻?

最新的角交换腰挂银,序盘结束之后马上就是终盘,会一直延续下去。

毫无疑问,下一手就是左右胜败的一手。

「那……我封了。」

我说出了和那天夜里相同的话。

——说起来……明天是三段联赛的最终日。

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接过封棋用纸和信封,为了进行那个神圣的仪式独自一人移动到了别的房间。

☗ 各自的前夜

镜洲飞马到达酒店之时,后辈的三段正好在办理入住手续。

从身后接近,尽可能爽朗地打着招呼。

「哟。」

「啊……您好。」

陌生的大城市。并且还是三段联赛最终日前一天这种情况,已经紧张到不行的后辈在看到镜

洲之后终于松了口气。

为了继承前辈们传承下来的传统,从关西远征而来的奖励会员经常会在新宿入住。

这『新宿公园酒店』作为关西奖励会员的固有地盘已经使用了超过二十年,多亏如此镜洲的入住手续几乎可以靠刷脸进行。

虽然没有事先商量,前往东京的交通手段也各不相同,但不可思议的是最后都会在这里集合,就像被互相吸引着一般。

所以最终日的前一天夜里,关西的大家一起出去吃饭已经成了定迹。

虽说最终日全部的三段都集中在了东京,但关西的奖励会员们也并没有必要非得聚在一起——

「空和椚是住在联盟准备的酒店里吧?甚至还有工作人员引导。虽说是名人,但这不是很不公平吗?明明最有希望升段的是镜洲先生……」

「喂喂。」

随着温热的食物入腹,消除了紧张感的三段们渐渐开始对联盟和银子他们发泄起了不满。

镜洲为了安抚后辈们的情绪,尽可能轻松地说道。

「银子酱是高中女生,创多则是小学生吧?还是需要有人引导的。」

但是谁都没有认同。

其它三段边说边挥舞着拳头。

「说到底编组本身就很奇怪!为什么要在最终日让全员在关东集合——」

「不要再说了。」

镜洲制止了渐渐激动起来的后辈们。

「银子酱、创多还有辛香先生,都是被注目着的……我觉得身处聚光灯下并不全是轻松的事情哦?特别是对我们这种走在阴影处的人来说。」

虽说如此,镜洲也无法否认自己对他们的话有着共鸣。

——因为一直被欺负着啊,我们……

虽说名义上是『修行』,但给予奖励会员的都是些体力劳动的杂务。将棋界就是由职业棋士压榨奖励会员的构造成立的。

要说为何能够容忍这种事,那是因为职业棋士是以同样的条件跨越奖励会的那些人。

——奖励会员最为追求的就是公平,卑鄙无耻的人会被看不起。

甚至连最终日在关东集合这一点,关西的奖励会员们也都很不满。

十多年前。

九州出身、一直在关西将棋界活动的镜洲,因为三段联赛第一次得到了前往千駄谷将棋会馆的机会。

担心迷路的镜洲,一脸不安地询问前辈。

『请问,前辈。关东将棋会馆,从千駄谷站下车后要怎么走啊?』

镜洲永远不会忘记当时前辈的回答。

『就找那种看起来像奖励会员的家伙,然后跟着他走就行了。』

——还以为是在糊弄自己,但实际上真的奏效了。

陷入回忆的镜洲一边忍耐着笑意,一边眺望起了眼前的三段们。

不健康的苍白肌肤。眼镜。格子花纹的衣服。

毫无特色的发型。正体不明的小包。

上班的人们走向车站之时,逆着潮流走向神社——简直就像是在对抗社会潮流。

这就是奖励会员。

阴暗、一心一意、孤僻、纯粹、本质上来说对自身的成长以外毫无兴趣——一匹孤狼。

这样的奖励会员们,现在正对镜洲喊着。

「请升段吧!镜洲先生!」

「镜洲先生居然无法成为职业棋士,这种将棋界也太奇怪了!!」

「请务必让他们看看奖励会员的骨气!!!」

眼角含泪的后辈们一个接一个地要和镜洲握手。那份热量,让镜洲也不由得热血沸腾。

「你们……」

这就是奖励会员。

土气、顽强……但又过着比谁都要炽热的青春,比谁都要纯粹。

镜洲为自己能成为其中一员而感到自豪。不如说,他觉得此刻不在这里的银子和创多有些可怜。

——无论是赢是输……我的奖励会员身份都会在明天画下句点。

既然如此,明天就为了这些家伙而战吧——他如此发誓。

一到酒店,空银子就倒在了床上。

「……好热……」

身体很沉重,而且一直在发热。

在两周前的三段联赛之时身体已经到达了极限。即使如此还是硬撑着去了夏日祭,结果淋了雨,状况似乎更差了。

类似感冒的症状一直持续着。

身体疲惫不堪,然而头脑却异常地清醒。即使想让身体休息而躺下也睡不着,结果身体状况变得越来越差。

——……头脑很清醒……一直……清醒到奇怪的地步……

然而光是移动就已经筋疲力尽的银子,一到酒店就那么穿着制服倒在了床上。

就在这时,随意置于枕边的电话响了起来。

「……!」

银子立刻起身拿过电话,选择了接通。

——难道说……难道说,是那家伙在担心我……?!

『空小姐。因为明天要留出前往将棋会馆的时间,早上七点半会去您的房间叨扰。移动时是与椚三段分开的,还请安心。这样您意下如何?』

是联盟的业务联络。

脑子跟不上对方的说话节奏——银子就是累到了如此地步。而且她还有点沮丧。非常沮丧……

『……空小姐?请问这样可以吗?』

「……同步……」

『诶?您说什么?』

被反问后,银子更加寂寞了。如果是那家伙,这两个字就已经足够了……

「……是,拜托您了。」

『那么晚安,还请尽量放松。』

通话结束。

银子嘲笑着一瞬间有所期待的自己。

「哈哈……我还真傻。头衔战对局者在封棋以后就禁止再与外部接触了。明明是刚改不久的规则……」

将电话放回枕边。想着至少要换身衣服,她抬起上半身。

然后,在制服的口袋里感觉到了异物。

「嗯?这是……那个小鬼做的传单?」

上次三段联赛之后就没有再穿制服的机会,所以一直丢在口袋里了。虽说暑假已经结束,但学校那边却一直在请假。

——干脆退学算了……

听上去可能有点自暴自弃,但她从很久之前就已经失去了考虑将棋之外事物的余裕,身心都迎来了极限。

——……然而只有脑袋一直在工作……好痛苦……

最大的恐惧来源于心脏——自出生以来,她就一直和埋在胸中的炸弹相伴。所以在它即将破裂之际,身体正在发出警告。

但是银子固执地不去医院。

——如果去了的话,就有可能像辛香先生说的那样,医生强迫我弃权……

如果不战而败,一切就全完了。为了回避这种可能性,银子这两周几乎没有和任何人见面,回到老家专心调养着身体。

而曾和女儿一起面对过死亡的双亲,看到银子为了追逐梦想痛苦不堪的身姿后也没有说任何话。

作为替代,他们聊起了往事……那是银子刚刚开始学将棋时候的事情。

——还有一天……再下两局就全都结束了……

想要从痛苦中转移注意力的银子,拿出了那张传单,再一次解起了爱所出的诘将棋。

「对逆王手移动合驹……呵,这种局面不可能在实战中出现。」

接着,看了看爱出的其他问题。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

银子一直盯着那些诘将棋,时间不断流逝着——

「……好难啊,这真的是在实战里读到的吗?」

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出答案。心情变糟的银子把传单丢在床上,站起身走到了落地窗边。

「星星……看不见呢。」

东京的天空阴沉沉的,无论如何凝视都看不到星星。

银子向下看去。

眺望着帝位战对局场所在的方向,嘟哝着那家伙的名字。

「……八一……」

从窗户俯视能看见的那个地方,应该有着银子现在最想见的人。

一直忍耐着的感情突然崩溃,她将额头抵在窗户上恸哭失声。

就和升上三段时一样,婴儿般的哭声。

「……八一……我好害怕啊……救救我……」

希望你能在我身边。

希望你能像那天晚上一样抱住我。

希望你能把弱小的我,从这个地狱般的状况中解救出去……!

如此希望之时,他总是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宛如奇迹——将棋之神偶尔会给出这样的奇迹。

银子升上三段的那一局也是如此。第一次赢过创多,是因为对方太强自取灭亡。

——无论多么高端的对局,都会发生一次奇迹。那就是将棋。

「但是……第二次奇迹就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来引起了。没错吧,八一?」

银子回到床上,把写有诘将棋的传单放回制服口袋里,就像护身符一样。

接着打开旅行包——拿出的并非换洗衣物,而是一个信封。

在那之中有潦草写着『抱歉叨扰』匿名

送来的棋谱。

还有一张,印有十多年前日期的照片。

九头龙八一在为对局者提供的宽广西式房间里,独自一人在地毯上正坐着。

仅仅身穿浴袍。

「……!……唔……咕……!」

一边发出微弱的呻吟声,一边前后摇晃着身体。

这光景明显十分异样。

脱下和服、用客房服务叫了简单的饭菜、洗了个热水澡、也不吹干头发,就这么开始考虑封棋后的局面。

——就是现在!现在这个瞬间就是胜负的分水岭!

封了最后一手棋的八一,比于鬼头要多知晓仅仅一手的未来。

并非只能模糊地眺望盘面的程度。

就像是要读完最终盘的诘与被诘那般,八一沉浸在了他的脑内棋盘中。

「哈……!哈……!哈……!!」

除了偶尔痛饮和食物一起送来的水外,他一直紧闭眼睛跪坐在地毯上沉浸于预读之中。

在脑内解开超长手数的诘将棋这般苦行。

而且这和知道『能诘』的诘将棋不同,深读可能没有诘路的实战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也许努力全都会白费,也许拼命之后只能得到疲劳,然后第二天得带着那份疲劳去战斗。

尽管如此八一还是继续读着,仿佛舍弃了感情。

「唔——……还有一点点……但这一点点……好远……」

为了换气,他抬头仰望天花板,说出了几个小时以来的第一句话。

为了这场头衔战,八一增加了排棋谱和诘将棋的模拟训练量。

自从和爱同居之后,每日任务里就加上了快速解开诘将棋这一条。

在实战型的情况下,是八一解得更快。但长手数的诘将棋则是爱更快。从她还是初学者的时候开始,读棋的速度和量就已经凌驾于龙王之上,而且没有努力过。

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只能被唤作『才能』之物。

「不,那是神的领域……但是!」

为了踏入那个领域,八一将双拳砸向地毯。

——深……更深……!!

更深、更深、更深、深深深深深深深——

「呼……啊……阿嚏!!……唔……」

八一一边抽着鼻子一边用光着的手臂擦了擦。

酒店的空调要比自己家的强力,身体已经完全冻僵了。

这个瞬间,注意力中断了。然后……令人怀念的声音在心中响起。

『洗完澡出来不穿衣服怎么行啊,笨蛋八一。』

「……说的也是啊,银子酱。」

感觉比自己年幼的姐姐正在发火,八一慌忙穿上了衣服。

「已经,在东京了吧……」

在心头闪过一瞬的银色少女,露出了还在同一个房间生活时,经常会露出的那种有些生气的表情。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