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长正在挨骂。
「我记得,你是叫山本猛没错吧?」
四十岁有余的大叔此刻像个打破玻璃的昭和少年听着训。
「我不是在指责你的错误,我的意思是我很不满意你那种嬉皮笑脸的态度。」
被骂得狗血淋头。
「你有认真在听我说话吗,山本店长!」
骂他的人是武藏野书店董事长最近才刚加入公司的独子,传闻中快要接班的专务董事。他的年纪铁定跟店长相差无几,穿着一袭看似高级不已的双排扣西装,戴着黑色方框眼镜,浏海上抹的油多得惊人,一身「THE六本木」的风采。
「是的,是的,当然当然!柏木雄太郎专务董事!您说的话,我,山本猛,一个字都没听漏!」
入社资历即将迈入二十年、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本店的资深店长顶着连公司内部谋求飞黄腾达的人也不忍直视的谄笑,边以感觉只会出现在漫画里的方式搓手道。
「我的意思就是,你的那种行为让我很火大!」
店长正在挨骂。
被专务董事骂得体无完肤。
专务董事毫无预警地在早晨的忙碌时段来到店里。那是在朝会途中,店长滔滔不绝诉说他昨晚看的商业书如何又如何的时候。
专务董事虽然偶尔会巡视店面,但都是挑营业时间前来,最近也没什么看到他。
打从我挺身激烈反抗后,这是专务董事第一次来到店里。自从我已经连自己在气什么都不确定,于书店营业时间翻着白眼高喊:「公司的老二不要在大庭广众下没有分寸地失控!」那天以来,我一次也没看过他的身影。
当自动门打开时,店里的空气瞬间冻结。专务董事本就是个易怒的人,此外,不管是那身看似高级的西装,还是本人酝酿出的气氛都与书店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店里所有员工显然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专务董事,就连我自己也还没能为那件事向他道歉。
专务董事盘着手臂在店长背后默默参观起朝会。与他相对的八名职员全都打直背脊,挺起胸膛。
店长很难得地发现了这个异常。虽然不论是自动门打开时也好或是专务董事到来也罢,他都浑然不觉,直到前一秒还是一如既往,带着陶醉的眼神说着「启发」这个词源自哪里这种无关紧要的内容,结果却像是受到吸引般地转过身去。
「最近,我实在拿大家那股缺乏上进心的样子很无奈。话说回来,我每天早上苦口婆心在讲『自我启发』,大家知道『启发』这个词的正确意思吗?启发这个词啊,原本是《论语》中孔子说这不是柏木雄太郎专务董事吗!」
如果我闭着眼睛的话,大概会以为「启发」的正确意思是「《论语》中孔子说是柏木雄太郎专务董事」。
店长的切换就是如此优秀。从演讲→察觉→回头→搓手→靠近→阿谀奉承……感觉只花了几秒。
专务董事厌烦地压着眉头道:
「不用介意我。我只是想确认一点事情,并不想剥夺你们早晨重要的时间。」
几句正确不已的话并没有传达到店长耳里。
「不不不,您这是岂敢岂敢!柏木雄三专务董事都不远千里来到这种店里监察了,怎么样都得跟您打声招呼才行。不,最重要的是,能不能恭请柏木雄三专务董事对这群家伙说几句话呢?」
专务董事的突然来访或许让这个人以自己的方式陷入混乱了吧。在这几句写在纸上应该就几行字的话里,充满了好几个可以吐槽的点:「岂敢」的用法、「柏木雄三」是雄太郎专务董事的父亲,是董事长,以及就算退一万步来说能接受「监察」这个词好了,也无法当作没听到「这群家伙」这个说词。
专务董事则是对另一个词有了反应,皱起眉头。
「『这种店』……是什么意思?」
专务董事的眼镜似乎发出了光芒,店里的空气变得更加寒冷了。明白店长平日德行的我们自不用说,就连刚进来的十九岁工读生弟弟也以祈祷的目光望向店长和专务董事。
很明显,专务董事就快爆炸了。几乎所有武藏野书店吉祥寺本店的员工都察觉到了这件事,唯独领导我们的船长没有要明白的意思。
「哈、哈、哈。这个嘛,就是您看到的样子。我的意思是,感谢您来监察这么『乱糟糟』的店。」
我以为自己在外太空。
此刻,四周的静谧与窒息感,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突然被丢到了外太空。
店长什么都不知道。他自贬为「乱糟糟」的地方除了是他负责的店铺,更是柏木家的店,也就是专务董事的店。
当然,店长没有恶意。包含刚进公司的工读生在内,我们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
刚开始受到店长洗礼的十九岁弟弟曾经这么说过:「只要把店长当成四岁小孩就很好理解了吧。我在学校念的是幼儿教育,应该没问题。」
原来如此,店长这个人的确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任何感受都直言不讳。虽然我觉得四岁小孩可能更好沟通,但也莫名接受了这个理论。
专务董事双眼圆睁。与上次紧咬着年轻店员不放时不同,这次显然是专务董事更站得住脚。我才刚这么想,专务董事便迅速看向我。
那仿佛询问般的眼神气势惊人,我下意识点点头。专务董事不知为何露出放心的微笑。
接着,专务董事开始厉声训斥店长:「如果这间店『乱糟糟』的话,那也只是这里的负责人,你————自己乱七八糟。还有,你用『这群家伙』是什么说法啊?让人很不舒服。这些员工并不是你的物品。最后,柏木雄三是我父亲,我们公司的董事长,绝对不是专务董事!」
这是非常恰当的训斥,一针见血将我的想法全都说了出来,暂且也没有沦为情绪性发言,令人忍不住佩服地想:「这个人是那位专务董事吗……」
至少,我收到了专务董事想表达的意思。不过有两点我无法理解。
第一点是,店长一边「嗯嗯嗯」、「喔喔喔」地夸张附和,一边从围裙口袋取出笔记本记录着什么。
我完全想不透那份笔记上到底写了什么。总不可能是「乱七八糟的是我自己」、「员工不是我的物品」这些东西吧?就连那感觉十分刻意的附和,都让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故意要惹专务董事更不耐。
店长每开口附和一次,专务董事的怒意便愈发高涨。我不明白的第二点,是专务董事每次开口要说什么前都会看我一眼。
「等等,怎么回事?专务董事在看你吧?」站在我背后的矶田问道。
「哪、哪有,怎么可能?」尽管嘴上这样否定,我的想法也跟矶田一样。
毫无疑问,专务董事刚刚有在看我。他的视线就像是在问「我可以去荡秋千吗」的小男孩,而每当我像个母亲般点头表示「嗯嗯,可以喔」后,他果然就会露出安心的神情。
「不,他绝对有在看你。是怎样啊,好恶。」矶田嫌恶地说。
我放空思绪,眼神追着大喊「我记得,你是叫山本猛没错吧————」的专务董事身影。
我的人生,基本上就是哀怨每天的一成不变。早上起床,上班,耗损灵魂,下班。买小菜回家,边喝酒边看书,然后睡觉。毫无疑问,我就是这样静静度过无聊的每一天。然而,我偶尔会很难得地这么想:
所谓人生,真是难以预料————
早上,当我一如往常在三鹰塞满书本的便宜公寓里醒来时,想都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夜晚。
就在店长被骂得狗血淋头的那天晚上,我在六本木大楼里的高空lounge bar俯瞰东京的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