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 结绳之怪

——sa、ku、ra、sa、ku、ra……

听到那熟悉的琴声,她方才意识到是那个梦。

一位女子——在昏暗的房间深处弹着琴。女子留着一头白色长发,身着一袭黑底、绣有鲜艳花卉图纹的友禅和服。

她有些话,无论如何都要告诉这位女子。

但不知为何,在女子身前,话语总是无法说出口。

不久,这般光景开始波动。女子的身影渐渐远去。

顷之,一切都湮灭于黑暗那侧,能听见的,唯有彼方而来的琴声。

——sa、ku、ra、sa、ku、ra……

<注:sakura,即樱>

◇◆◇

抚子坐起身。

澄明的冬日朝阳自窗户洒入,照在仓库的天花板上。

她的耳朵里,仍回荡着梦中所听到的琴声。

「……还是、没能说出口。」

抚子垂下肩膀,又摇摇头,开始早间梳洗。

打扮好后,她走下楼。接着,抚子在玄关发现了一个小锅。

『给小丫头』其上贴着桐比等歪曲的便签。

『我煮了圣护院萝卜。由于煮多了,就给你这不择食还时常营养失调的小丫头匀了些。我会在草庵中待一段时间,千万别来找我。就这样。』

「明明总是说,营养之类的和我才没关系……真是不坦率啊。」

抚子俯身看着被保温膜包裹的锅,苦笑起来。

桐比等在忌火山某处有一座小草庵。据他所说,当『厌恶高』升高时,他便会藏身于此。然后,他会静心沉溺于绘花与陶艺。

如此生活好比隐士,不过,他也凭借这厌世的创作活动赚了相当多钱。

抚子决定暂且忘掉这难伺候的叔父,开始准备早餐。

主菜是圣护院萝卜的煮食,其次是以妖怪的肉为原材料的时雨煮。<注:时雨煮,一种日式乡土料理,肉类加上花椒、姜等进行烹煮>

「…………我开动了。」

在空无他人的餐桌前,抚子双手合十,开始用餐。

炖煮成甜辣味的肉给热乎乎的米饭增添了复杂的风味。肉切得细碎却很紧致,抚子细细咀嚼着。

圣护院萝卜的煮食散发着淡淡柚香。霜白凛冬的这份美味,如同仙女的羽衣般柔软。

然后——抚子留恋地环视着一干二净的桌面。

「……这就是最后一块肉了。多谢款待。」

她双手合十,喝了口热气腾腾的粗茶,而后思考起接下来的用餐计划。

「要是能再次这么快找到妖怪就好了……」

以前,她常常在空腹的状况下度过一周以上的时间。

光靠抚子一个人,很难找到妖怪的藏身之所。嗅觉也好,锁链也好,反应的范围都是有限的。而且,抚子的社交圈非常小。

而这时,天娜出现了。

八裂岛府事件之后,天娜向抚子告知了刀途山隧道的怪异一事。虽然抚子没有吃掉殡,但自那之后,她常常从天娜那里听到怪异的传闻。

其中虽有些虚假情报,但也有像这样与抚子的食物相关的信息。天娜的存在,对抚子而言显然是有益的。

然而——抚子轻轻抚着印有大鲵图案的马克杯。

「……那个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虽自称为创作素材收集怪异情报,但她显然有着其他目的。而且,她还会使用奇怪的术法。

自相遇已有三个星期,但她至今仍有很多谜团。

抚子耸了耸肩,将天然纪念物酣睡其间的马克杯挪至嘴边,小嘬一口。

「嗯——今天也要继续模仿人类,加油吧。」

◇◆◇

抚子就读的式部女学院乃一所女子大学的附属学校。她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在这幼小中高一贯式教育制的地方学习。

在校园深处——茂密的森林边缘,有着一座旧校舍。

这座姑且被认定为文化遗产精致校舍,便是抚子从小学开始就读的学校。

「早上好,今天也要元气满满地开始哦。」

抚子的班主任是令人眼前一黑的女性,难以相信她是贵族千金学校老师。

她有着一头受损的红发。透过下半框眼镜,能看到右眼上的伤痕。她的耳朵上挂着很多耳环,手指上戴着很多戒指。她穿着白大褂与和风衬衫,下半身是破洞牛仔裤。

「毕竟是美好的星期五,别毛毛躁躁的。朝阳迎照的第一节课是社会学。」

「……不是数学吗?」

「数学传送至第三节课了~我忘把课题带过来了,原谅哦。」

「认真一点啊,萤火……」

帷子辻萤火——便是这位眼神空洞的女教师的名字。

由于她只负责自己,所以抚子和萤火的关系比一般的学生和老师之间更亲近。萤火属于狱门家旁支,这也是重要原因。

「来,这是今天的课题。要好好完成哦~」

「是是……我会尽快完成的。」

「抚子,来抽个卡不?」「不抽。」

「这个视频挺好玩。抚子来看看不?」「不看。」

「……最近,桐先生是咋了?怎个,有女友了?」「怎么可能。」

——这所学校的创立者原本就和狱门家关系亲密。

因此,他们才会接受狱门家的血脉进入学堂学习。狱门家也会把优秀的旁支送进式部女学院,担任学堂的护卫。

其结果,抚子与萤火便是在这京都屈指可数的贵族千金学校,像这样度过校园时光。

抚子按部就班地推进课题,完成了今日的课程。窗外,能看见穿着同一制服的少女们放学的光景。穿着学校指定运动服的运动部学生、抱着乐器移动着的学生,稀稀落落地散布于校园。

少女们因为近在眼前地寒假而兴奋起来,抚子茫然地望向她们。

「——你呀,最近心不在焉哟。」

听到萤火的话,抚子回过神来。她向萤火看去,却发现不良教师正堂而皇之地抽着烟。

「……是什么地方让你觉得我心不在焉的?」

「显而易见嘛。一直在发呆……怎个,谈恋爱了?」

「别说傻话了。我又不是你……」

「嗯……算个咯。」

萤火叼着烟,站在抚子面前,吐出紫烟。

「喂,干什么……」

「——我就代替那位温柔的桐先生,来叮嘱一下你吧。」

抚子郁闷地挥去烟雾,萤火则是把脸凑了过来。

虽然名字叫做『萤火』,但透过镜片所看见的女人的眼眸却是漆黑的。她的言行轻浮,但双眼却似乎隐藏着地狱。

「记好了……不管怎样,狱卒之血这种奇妙玩意儿你摆脱不了。我们的血脉只会引来不好的东西。别奢望什么安稳。」

「……我知道。」

「振作点,你啊,虽说是狱门家的,却相当天真呢——嗯?」

突然,萤火闭上右眼。她再三倾首,抚摸着眼脸上的细小疤痕。

然后她睁开眼,用下巴示意向窗户。

「——有客人找你。正门那儿来了个大美人。」

◇◆◇

脑海中浮现的面孔,只有一个。

背着学校书包,抚子朝着式部女学院的正门走去。落叶的樱花树显得凄清。

同一群陌生的学生混在一起,令她有些不自在。

抚子略微垂下头,稍稍加快脚步。

萤火口中的『大美人』——无花果天娜,站在正门口。她将车停在路边,倚在门旁。仅仅如此,这位女子便构成了一幅画。

而她,似乎正同少女们谈笑风生。

「——你是哪所大学的啊—?」「香车堂哦。」

「唉,是我的志愿学校!」「哦……嗯,那加油?」

「你是在等和我们同年级的女孩子吧?」「嗯。你认识叫做抚子的美少女吗?」

「有这女生吗?要不去找找?」「冇问题,我在这里等她。」

「你是中国人吗?」「我出生在横滨。之后去了神户、香港、伦敦……唉,算是浪人吧。」

「「「好厉害!」」」

在这青春四溢的欢声前,抚子错失了与天娜打招呼的时机,只是站在原地。

更令她惊讶的是,天娜的模样与平时截然不同。

琥珀色的眼眸低垂着,珊瑚珠色的嘴唇满是古拙的微笑。即便是微小的表情变化和手的动作,都显得优雅而高贵。不再是平时那般可疑。

不过——当发现伫立在枯木阴影下的抚子时,天娜的眼睛闪烁起妖异的光芒。

「喂(呀)!原来你在那儿啊,抚子!」

「嗯?」「谁?」「那女孩是我们年级的吗?」「还真是美少女啊。」

一下子便有好几个视线投向她,抚子也是缩了缩脖子。

「怎么了?快点过来吧,嗯?」

天娜打开车门,抚子以无比敏捷的动作,迅速上了车。

「呃,那个……!」——有人试图叫住她们中的某人。

汽车发动,甩掉了众人。少女们的声音一下子远去。

「嗯……大家真有活力啊。」

坐在驾驶座上的天娜,恢复她那一如既往的轻笑。

「虽说是贵族千金学校的学生,和普通的女高中生差别并不大呢。充满活力、时髦、可爱、适度轻浮。真好啊,在这年纪讴歌青春。」

「……观点有些扭曲呢。」

「嗯?是吗?——对了,你干嘛不和她们说说话呢。果真是认生?」

「怎样都好——所以呢?这次你又带来了事情?」

「唔……在这之前,我想问个问题。」

红灯亮起——天娜将车停下,伸手拿起冷藏即饮咖啡。她喝着咖啡,琥珀色的眸子瞥向抚子。

「今天又要深夜才能回去了——家人不会担心吧?」

「……嘿嘿,现在才来问这个?」

抚子似嘴角抽搐地笑着,然后一脸无聊地托腮靠在车门上。

「我们一族为狱卒血脉……乃同黑暗共生一族。况且我还以妖怪为主食。彻夜不归也不成问题。」

「我记得,你有个叔父吧……他现在不会说教你吗?」

「那人总是抱怨个不停。到现在突然来担心我是不可能的——这样你满意了吧?无论我多晚回去,也没人会说我什么。」

「…………好吧,我明白了。」

天娜将车子启动,表情有些奇怪。

她的确是放心了——但,端正的眉毛挂上一丝不满。抚子不解。

「……怎么了?」

「啊,没什么——呃,对了。这次的资料都放在那里面。」

在天娜的催促下,抚子打开了车座前的手套箱。里面的确有一个黑色的活页夹,装在茶色的封筒之中。

「……香车堂大学考古学研究所?这个大学我记得——」

「嗯,没错……这次的委托者,正是我的大学。」

天娜明显露出不满的表情,喝了口冷藏即饮咖啡。

◇◆◇

——香车堂大学,坐落于关西,是一所知名并且难考的私立大学。

学校拥有可追溯至开国时期的历史与可观的规格,校内的几处设施已被列为文化遗产。

而香车堂大学最近要重建一栋宿舍。

战后不久建成的这栋宿舍,在校内算是比较新的建筑。但是,作为校园整备计划的一环,这栋宿舍将要重建。

暑假期间,宿舍已是变成了空地。通常情况下,接下来会开始地基调查和基础工程。

但,此为京都,千年之都。

在这棋盘之下,堆积着众多古时遗迹。

从文化遗产保护法的角度来看,这般城镇在施工时有必要进行挖掘调查。

这一切都是为了给后世留下珍贵的埋藏物记录——并确保工程的顺利进行。

香车堂大学决定,由本校的考古学研究所主导这项调查工作、

在教授们雀跃的期待下,挖掘工作开始了。

自此,那种现象便开始发生了。

——表土露出的当天。协助调查的文学系男学生。大三年级。

其左脚踝被系上一根红绳。

——三日后。在咖啡厅聊天的法学系女学生。大一年级。

其右小腿被系上一根红绳。

——五日后。和朋友一同进入讲义室的药学系男生。大二年级。

其腰间被系上一根红绳。

红绳、红绳、红绳——自挖掘工作开始后,香车堂大学内开始发生一种现象,人们身体的某一部位会被系上红绳。

受害者皆未看见系绳者的长相。

说到底,他们连被系上红绳这一点都没注意到。所有受害者,都是在被第三者指出后才意识到红绳的存在

而就在两周前——深夜两点。正在巡逻的一名男性警卫感到右肩一阵剧痛。疼痛很快变为麻木,警卫无法忍受,回到了门卫室。

正在查看监控的同事看到他的肩膀,脸色随之一变。

「…………那绳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人的右肩,系着一根红绳子。

◇◆◇

「……看着挺疼。」

抚子翻开活页夹,柳眉皱起。

其中装订着所拍摄的警卫肩膀的照片。绳子的痕迹刻在皮肤之上,形呈紫红色图案。似乎是绳子勒的力道相当大,甚至都阻断了血液流动。

「先是左脚踝,其次是右小腿,再是腰部……两周前则是发生在右肩上……」

抚子用左手摆弄着脖颈上的绷带,右手沿身体滑过。手触碰至红绳所系的位置,一点一点上升。

然后——当双手的指尖触及自己的脖颈时,抚子微微眯起赤红的眸子。

「……照这样下去,接下来就是脖子了吧。」

「同感。恐怕,本月内就会出现被勒住脖子的人。」

天娜从刚才开始表情就很僵硬。

是因为此次的怪异吗——抚子有些不可思议地想到。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恶作剧……即便如此也很奇怪。而且,尤其是最初那次,那个位置对人类来说很困难吧。」

「的确,系在了脚踝上。这位置实在太低了。」

抚子隔着绷带抚摸脖颈上的疤痕,翻回了第一页。

「……而且,绳子系得越来越紧了。一开始系得还挺松,两周前那次都已经紧到能阻止血液流动。所使用的,也从细绳变成了粗绳……」

「拜其所赐,现在调查也暂时中断了。大学方面将其认定为恶性恶作剧。」

不久,车子在红灯前停了下来。

从式部女学院到香车堂大学,这是最后一个十字路口。天娜用指尖轻敲方向盘,不满地撇着珊瑚珠色的嘴唇。

「不过,工程是不能再延期了。于是乎,我的教授想给校方和研究所卖个人情,便出来多管闲事了。」

「嗯……所以呢,那位教授就把任务强加给你了吗?」

天娜似乎也挺辛苦,抚子稍感同情。

「这人真是过分啊……」

天娜握住方向盘,深深叹了口气。

「若是不答应,他就会揭发我去年贩卖讲义笔记的事情……」

抚子整理好活页夹,解开了安全带,解锁了车门。

「……嗯?喂,抚子?」

「虽说我们相触时间并不长,但还请保重。再见。」

「慢着慢着慢着!」

天娜慌忙地从驾驶室探出身,抓住抚子的一只腿。

「等一下!都到这一步了不要丢下我啊!」

「就算退学了也请加油哦。」

「别说这种令人伤心的话!快回来!你看,信号灯变绿了。」

最终,抚子哼哼着还是坐回了副驾驶。她挠着颈部地疤痕,向驾驶座上的天娜投去了杀人的目光。

「……这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你,可别忘了。」

「是是。冇问题。我在反省了,刻骨铭心。」

「……话说,你不是挺有钱吗?不做这生意,不也赚得够多了。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唔——赚点零花钱嘛。还有就是,嗯——想要掌握人们的弱点……」

抚子白了眼喉咙中发出咯咯笑声的天娜,按住了太阳穴。

不久,两人终于抵达了香车堂大学。

「好、好大……」

在蓝灰夜幕逐渐降临的校园内,抚子呆住了。

精致的石砖、洁净的白墙——宛如城堡的教学楼建筑群,她被这般光景所压倒。其间也夹杂着嵌有玻璃与混凝土的建筑,为整体增添了一丝现代感。

「有这么惊讶吗?你就读的式部女学院不也是相当气派的贵族千金学校么。」

「但……但是,没有这么大……」

紧随摇着扇子的天娜,抚子四处张望。

四处种植着高耸的树木,枝丫似要抓住天空一般伸展着。绚丽的灯饰点缀其上,为夜幕增添了一份色彩。

抚子呆呆的注视着,看似情侣的学生们在树前拍着照。

「竟然还有灯饰……?这里是学校吧……?」

「嗯?哦,这是某个社团的活动,一直持续到圣诞节呢。」

香车堂大学好比一个小城镇。

这里有街灯、长椅、信箱和自动贩卖机。四处都有比自己年长的学生们在聊天,或是苦思冥想着课程内容。

抚子瞪大赤眸——指着感兴趣的事物向天娜一一提问。

「这里有个喷泉……」

「好像是从某个贵族的庭院迁筑过来的。是我们的休息区域。」

「大学竟然有餐厅……」

「校外人员也能进去哦。另外还有几个食堂和自助餐厅。」

「创立者的铜像……」

「……呃,这个应该不怎么稀奇吧。」

脑袋晕乎乎的,进入视野的所有信息都如此璀璨而鲜明。

抚子按着太阳穴,仰视天娜的侧脸。

「……天娜,你在大学里学的什么?」

「历史哦。文学部历史学科东洋史专业。目前暂时在学习中国古代史。由于课程安排我会在不同地方上课……但基本上会待在那边的文学部大楼里。」

抚子用扇子示意的,正好是从正门进来便会呈现在眼前的建筑。抚子频频回头去确认,那看着有点像古堡的楼栋。

「……大学好玩吗?」

「还好吧。本来也是我熟悉的领域……不过,困惑的事情也挺多的。文献很难理解,更重要的是教授也很难懂。而且——哦,差不多要到挖掘现场了。」

她们一路向香车堂大学的深处前进,途中,某物引起了抚子的注意。

「天娜,那是什么?」

在挖掘现场附近,有一个小型的休息区。其中置有长椅和桌子,顶上设有藤棚。

早已过了花期的藤萝中混着什么东西,在电灯的光线下闪闪发亮。

「嗯……?哦,那是响铃藤。」

抚子跟着天娜,走近藤棚。

藤棚的柱子和顶棚都用红色的丝带绑着金色、银色的小小铃铛。每有风拂过,铃铛便会发出轻微的叮当声。

「以前,这里好像有拍过恋爱电影。电影中有一幕,一对分开的情侣在藤棚上系上铃铛。」

天娜轻轻挥动黑檀扇,说道。

「这是一个浪漫的故事,『每当铃铛响起,你便能想起我』。自此开始,就流传出在此系铃即可结缘的兆相。藤萝现在虽然在凋零,但在花开时节,这里的景色可是相当风雅。」

紫色的花卉之间,金银的铃铛闪闪发亮——诚然,这是美丽而梦幻的景色。

「……和我家门上的铃铛差别很大呢。

「噢,狱门府的门上挂了铃铛吗?」

「嗯。有很多铃铛和风铃。虽然我没有实际见过它们的作用,但据说若其他无耶师发动攻击,它们便能破坏对方的鼓膜。」

「……挺有情趣呢。」

两人离开了藤棚,进入挖掘现场。

天娜提前从教授那里拿到了钥匙,打开门锁。在跨过门槛的瞬间,抚子感到脖颈汗毛竖起。

「哎呀呀……会是什么呢?」

就在抚子不由自主四处张望的时候,天娜点亮了几个投光灯。

白光照亮了临时帐篷和重型机械。地面挖掘有数米之深,疑似遗迹的轮廓隐现于地面。

「……这里,可以四处走动吗?」

「嗯。这个区域的出土物已有记录,而且原本就是工程预定用地,没问题的。」

听天娜这么说,抚子走下眼前的台阶。

施工现场的起伏很大。地面四处留有各种沟渠,和疑似旧时立柱痕迹的洞穴。

抚子小心翼翼地走着,嗅着空气中的味道。

她只嗅到了潮湿的泥土味。尽管如此,抚子还是感到了一丝异样。

透明的异物融入空气之中。在看不见的地方,似乎有机关在运作——虽然地点不同,但她最近在另一个地方也有过类似的不适感。

「和八裂岛府很像……?」

「——是咒术的痕迹。」

抚子回过头,发现天娜也走下了台阶。白皙的指尖沙沙地捻搓着泥土。

「相当古老啊。这片区域似乎是贵族的宅邸,因此上面残留着咒术的哼唧。恐怕是辟邪结界之类的。」

「……你能明白啊。」

「嗯。毕竟规模没有八裂岛家那么大,还算比较容易理解。施加给那座宅邸的咒术覆盖面积太大了,很难抓住其本质。」

「不是这个意思……你明明是普通人,却能看懂咒术的痕迹啊。」

天娜停住动作。

她有些慌张地站起身,抚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背影。

「……要不就老老实实说自己是无耶师吧?」

「不要。我就是普通人,绝对不是无耶师。只是比别人机敏一些而已……」

「嘛,已经无所谓了……」

天娜坚持不承认,抚子不再理会她,环顾四周。

昔日贵族宅邸中所残留的咒术,以及给人类身体系上红绳的怪异。两者既然存在于同一地方,便不能说毫无关系。

「……欲御手。」

抚子发动了饿鬼道之锁链。但铅锤依旧是微微颤动着,没有指示方向的迹象。

抚子摇了摇头,将锁链收回袖中。

「……怪异与咒术间,是否存在着某种关联呢?」

「很难说。有关绞杀的怪物,我倒是有些头绪……」

天娜皱了皱眉,摇动扇子。

「首先想到的是被称作『イキ』或是『くびれおに』的妖怪,在『绘本百物语』和『聊斋志异』中都有所记载,其汉字写作『缢鬼』。它通过勒住目标的脖子,以代替自己下地狱……可谓恶鬼之穷途。」

「真是阴险啊。」抚子垂下嘴角。

「不过,缢鬼是通过干涉人类的精神来迫使其上吊自杀,不会亲自来勒死目标。而且,出现的时间也很奇怪……它们通常在深夜活动,但这次的怪异在白天也有发生。」

「是啊……这样就麻烦了。大多数妖怪都讨厌阳光……」

抚子抚摸着自己的脖颈,仰望还残留着赤色余晖的夜空。

妖怪乃黑夜的住民。它们厌恶灼烧自己身体的阳光,会在黎明时分隐藏起来。因此,在大白天行动的妖怪通常都是麻烦的存在。

注视着地上露出冰山一角的遗迹,抚子皱起眉头。

「……究竟挖出了什么啊。」

◇◆◇

当天晚上,她们决定在挖掘现场附近蹲守。

「……你明天没有课吗?」

傍晚六点——在食堂选菜的时候,抚子向天娜问道。

这个食堂提供了丰富的菜品,但这个时间,剩的已经不多了。

在冷清的商品架旁物色的天娜,绷着脸点了点头。

「啊,没事。这一学年我周六没有课……你呢?式部女学院周六有课吧。」

「有,但只上到中午。而且,毕竟我在学校就像幽灵一样……」

「——嗯?你、幽灵?」

天娜听下了玩弄扇子的手,看向抚子。

抚子摇了摇头,将几个饭团扔进自己的篮子里。

「……都无所谓。反正,就算有课,你也不会放我回去吧。」

「嗯,也是……」

两人在距离挖掘现场最近的教学楼内解决晚餐。

这座崭新的建筑似乎主要供新设立的药学部使用。一楼设有休息区,即便这个时间,也能看到有学生在这里学习。

教学楼由钢材和石材组合而成,颇具现代感,其坏处便是冬天会有些冷。

不过,抚子反而很享受这种寒冷。

「啊……在寒冷的地方享用猪肉汤,怎会如此美味。」

抚子小心翼翼地捧着纸杯品尝,咂了咂嘴。

她正享用着冬季限定的猪肉汤和卖剩的十个盐饭团。

这猪肉汤简直不像学校食堂的菜品,味道绝佳。味道醇厚的味增汤中融入甜美浓香的猪油,再配以切块儿的根菜和蒟蒻,令人满足。

此外,盐饭团的咸度也是恰到好处,突显出大米的甜味。

「这种略显不规则的形状亦是增添风味呢……」

抚子满脸无上幸福的表情,嘴里塞满了饭团,又喝了口瓶装的玄米茶。

而坐在对面的天娜还没开始用餐,带着难以言喻的表情笑着。

「……怎么了?你不吃吗?」

「呃、啊……会吃的。只是稍微想了下顺序。」

「顺序是指什么?」

抚子倾首,看了看尴尬笑着的天娜所买的食物。

她买的是寿司便当。似乎是因为价格比其他便当稍贵,一直卖不出去。便当相当丰盛,透明的盖子下,几个军舰卷光泽流逸。<注:军舰卷,即从侧面看样子像军舰的寿司。>

天娜轻轻指向这寿司舰队的其中之一。

「……有稻荷寿司。」

「确实,不过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吧。」

「我不太喜欢……」

「……嗯,味道可能有点奇特,我倒是挺喜欢。」

这个女人似乎也有弱点。抚子有些意外,又喝了口猪肉汤。

「我实在忍受不了油炸豆腐……吃起来总感觉像布,不太像食物。还有,该怎么说呢……不觉得像被愚弄了吗?」

「挺新奇的感想啊。」

天娜深深叹了口气,然后,她瞥了眼抚子。

「……吃吧。你不是喜欢吗?」

「唉……?嘛,的确挺喜欢——」

不顾困惑的抚子,天娜一把将便当推到她面前。

天娜一副不容分说的模样。抚子无奈地拿起筷子,夹过稻荷寿司。

稻荷寿司相当大。她勉强咬了一小口,甜辣的酱油与高汤的滋味在舌头上散开。寿司中的米饭不仅仅是普通的醋饭,还有着些许山椒味。

「…………好吃。」

「呃……吃个稻荷寿司就这么高兴啊。」

「因为,真的很美味啊。原来在大学里可以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啊。」

「嘛,毕竟我们大学也算是名校,虽然学费很贵。」

「是吗……真是个好地方。太棒了。」

天娜稀奇地看着满脸无上幸福的抚子。

「……那,要不下次我带你去校内的餐厅?」

「是什么地方?」

「有三个餐厅哦。每家菜品都完全不同。有餐厅提供蔬菜丰盛的昼食套餐,也有餐厅提供牛柳之类的菜肴。」

光是听天娜列举,抚子的嘴中便涌出了更多口水。

她的表情霎时亮了,正想顺势答应,但马上又冷静了下来。

「…………跟你去也不是不行。」

「哎吔,很可爱的回答呢。那,过几天我带你去吧。」

「哼……记好了哦?我可不会忘记。要是说谎的话,我会让你吐出一千把剃刀的。」

「哎呀呀……还真是吓人呢。」

就这样,在两人享用晚餐的时候,夜幕降临至大学校园。

◇◆◇

——燃烧着。

熊熊烈火正焚烧着抚子的整个视野。

她听到肉体和骨骼被灼烧的声音。分隔外界和自己的轮廓烧尽坍塌。

自己的存在开始融解,瓦解于火海。抚子的一切都同化为赤红而灼热的洪流。

——sa、ku、ra、sa、ku、ra……

赤暗之中,她看见一个抚琴的女子的背影。

必须要说出那句话——抚子拼命地向女人伸手。

抚子猛地睁开眼睛。

她坐起身,环顾四周。不知何时,休息区的灯都已熄灭,只有应急灯和自动贩卖机地灯光在冷冷地照亮周围。

在她正前方,天娜抱着胳膊,低着头。

亮丽的黑发盖在脸上,其表情不得而知。不过从那缓缓上下起伏的肩膀来看,她似乎完全睡着了。

「……不是我的错……我没有错……」——她好像做了个不好的梦。

抚子睡眼惺忪,用手机看了看时间。

已是深夜两点。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在水族馆拍摄的大鲵的照片。看着在水槽中悠然自得的天然纪念物们,她的头脑变得清晰起来。

晚餐后——她们大概每隔三个小时巡视一遍周围。

两人不仅检查了事故发生的挖掘现场,还巡视了附近一些教学楼和设施的周边。

校园冷冷清清,万籁俱寂。昼时的热闹似已成梦境。抚子一边喝着玄米茶,一边闻着周围的气味。

——空气质感有所不同。

抚子站起身,透过大窗户观察外面的情况。

电灯照射出明亮的光芒。嶙峋的枯木的影子横亘,宛如地面龟裂一般。

在明澈的黑暗中,下弦月泼洒着光辉。

没有动静。然而,宛如在潜藏着大鱼的夜之海洋中游泳——一种徐徐蔓延的不安的紧张感,令少女背脊发凉。

抚子朝天娜走近,只是轻轻触碰肩膀,她的身体便剧烈颤抖起来。

「嗯……!怎、怎么……?」

「……抱歉,我是想把你叫醒来着。」

看到这意料外的反应,抚子眨了眨赤眸。

紧张情绪缓解后,天娜长吐一口气。她疲惫不堪地撩起刘海。

「……我梦见被医生、渔夫和国家公务员刁难了。」

「光听就是个乱七八糟的梦呢。」

抚子耸耸肩,天娜未作理会,将乌龙茶喝光。

她查看了一下手机,然后带着一如既往的轻笑环顾休息区。

「……看来情况似乎有些变化。」

「是啊,好像发生了什么。」

抚子目光敏锐地点了点头。天娜展开黑檀扇,眯起琥珀色的眸子。

「那就看看,是鬼出现,还是蛇出现呢。」<注:此处为一句日本谚语,有吉凶莫测之意>

「……鬼的话,已经在这里了。」

余辉从赤眸中褪去,抚子朝着教学楼的出入口走去。

◇◆◇

石板路上,两人的影子描绘出一个圆。

电灯发出的苍白光芒,照亮被栅栏围起的挖掘现场。

寒冷的夜风摇动着夹杂于藤萝间的铃铛。

——沙……沙……的声音响起。

随着靠近挖掘现场,抚子自然而然地将六道锁链紧握于手心。

「我一直很好奇……你明明是这里的学生,为什么没察觉到呢?」

「我不住宿舍,再加上课程的缘故,我很少靠近这一带。」

「……想问一下,你是没有朋友吗?」

「真是失礼啊。朋友我多的是。只要有钱、可爱、机灵,交的朋友可是多得数不过来。」

「…………观点真扭曲呢。」

——沙……沙……的声音响起。

穿过挖掘现场的围栏,抚子顿时感到一股寒意。

她下意识地将天娜护在身后,目光锐利扫视四周。

乍看之下,似乎看不见特别的变化。但,空气明显不同于白天。那时她所感知到的异物感的存在变得更为强烈,在空间中涌动着。

有东西在——抚子警戒着四周,将饿鬼道之锁链自袖口垂下。

「饿鬼道——欲御手。」

透明的手穿透万物,展开。

锁链的反应迟钝,但与白天不同,抚子感觉到,颤动的锁链微微下沉。

「下面,有什么东西吗……?」

抚子将天娜留在入口处,小心翼翼地前进。

随着每一步的迈出,口衔刀刃地骷髅铅锤都会颤抖。它震颤着,一点一点下沉。

夜风响起笛声般的声音,冷彻刺耳。

锁链只是不断下沉着。抚子保持警惕,一步一步如确认般继续前行。

不久后,她来到了挖掘现场的中央。

从袖中伸出的饿鬼道之锁链,哐的一声击打在地面。

咻、咻咻、咻咻咻——奇异的声音划破了夜的宁静。

随着独特的低吼声,一道蛇一般的影子在地面疾驰。

抚子瞪大眼睛,猛地往旁边一跳。一个细长的东西,掠过她那奶茶色的头发。

那是一根红绳。它结成圈的形状,像套索一样在空中飞舞。

「出现了——!」

抚子右手握住人道之锁链,锐利的目光追寻着绳子的根部。

尖锐的破空声响起,套空的红绳缩了回去。向着黑暗缩回、缩回——然后,被高高的栅栏的影子所吞没。

「消失了……?」

破空声响起——抚子紧接着感到背后传来刺骨的寒意。她迅速翻身。

红绳掠过她的右耳飞出。被掷出的绳索划破虚空,又在一瞬间回卷。这一次则是消失在抚子身后的遗迹的影子中。

「这家伙,藏在影子里……!」

「只能设法将其拽到地面上。试试用你的火焰,将影子烧掉——!」

还没来得及回应天娜,下一根红绳便飞了过来。

这次的绳子从正面——重型机械的影子中飞出。绳子逼近眼前,但抚子没有躲避。

「喂,抚子——!」

「有更简单的方法。」

只要明白对方的目标为自己的脖颈,便很容易判断其轨道。

抚子用惯用的左手抓住发出低鸣的圆环。

「真系(真的假的)……?」——抚子听着天娜如此惊叹,踩踏地面。

一股强大的力量作用于绳上,试图将她拖到另一侧。

抚子有种和巨人拔河的感觉,一不留神,整个人都可能被拖走。

「咳、啊、啊、啊……!」

不过,抚子是个极度不服输的人。

而且——她出自狱门家,乃继承浓厚地狱之鬼血统的少女。

她双手握住红绳。小巧的身躯中溢满怪力,尖锐的牙齿紧紧咬在一起。

流淌着鬼之血脉的少女和不可视的怪物——在二者之间,红绳嘎吱作响。

焦急的怪物疯狂暴动着,而抚子则是拼命拽着绳子。

完全是僵持的状态——在这样一个深夜的拔河比赛中,突然响起一位女性的朗朗之声。

「哟哦伊、哟哦伊……嘿嘿嘿……」

是无花果天娜的声音。视野边缘的她展开扇子摇动着。

她像翻滚一般大幅度旋转着扇子,翻转并向前推出两次,接着又收回,遮住自己的脸——

——本能在驱使着。

在理解天娜的动作是每年七月才会看到动作之前,抚子的身体就已经动了起来。

她迅速改变了握绳的方式。抚子背朝妖怪,将绳子扛在了肩上。

很沉——但和那庞然的山鉾,这肯定也算不了什么。

「「呃呃呃呀啊啊啦啊啊呀啊啊啊啊啊——!」」

随着山鉾进发的咆哮,乐福鞋在地面刻下裂痕。

抚子陷入恍惚的夏日只园囃子的幻听,同时以全身力气拉动红绳。

按照过肩摔的要领,她将绳子拽了起来,妖怪从影子中跃向地表。

「好劲!抚子,不愧是你。」<注:好劲,好厉害>

「有这力气不如来帮帮忙……」

抚子大口喘息着,瞪了眼喝彩着的天娜。

然后,她手持人道之锁链,将视线转向天空。

「那是、什么……」

那像是一条鱼。

红色的鱼有着牛一般的大小,缓缓地在夜空中游动着。

这条鱼没有鳞片,不仅如此,它甚至连皮都没有。成千上万根闪闪发光的红线交织在一起,精细地勾勒出扁平的鱼的轮廓。

若要打比方的话,它就像是鱼形的水引细工。在绳子的另一侧,可以直接看见其黄色的内脏。<注:水引细工,日本传统结绳工艺>

容纳于凹陷处的眼球闪烁着,不停地转动。

「结……绳……」

交织在一起的绳索的某处,传来了粗涩的声音。

「结……结绳……结绳、绳……」

咻、咻咻、咻咻咻——破空声响起。

缠绕在鱼身体上的红绳松开,如同蛇一般扑向她。抚子用护法剑将那试图勒住自己脖子的红绳斩开,皱起眉头。

「什么鬼,这家伙——!」

「这是结绳!是诅咒的产物!」躲在栅栏后的天娜喊道。

「本来,它是被称作式神或使魔之类的存在。它是为了绞杀目标而被创造和驱使的……也许过去,有人在这里对某人下了咒」

「此处残留的咒术,就是因为这家伙——!」

咻、咻咻、咻咻咻——月光下,影起舞。

穿梭于狂暴的绳索之间,抚子疾驰在凹凸不平的挖掘现场。

「结绳……绳……结绳……绳……」

它机械地连续呼喊着自己的名字,如同画圆一般在空中游动。

红色的水引细工裹着夜风,结绳的巨躯开始急速下降。

「小心!它会藏在影子中!」

还没来得及回答天娜,抚子立刻吐出了火焰。

赤红的火焰灼烧着冬夜。遮挡于眼前的炽热,令结绳猛烈地摆动着鳍。

抚子仰视再次高高飞舞的巨躯,将锁链握于左侧。

「它怕火呢……」

「结绳……结绳……」

毫无抑扬的声音回响着。红色的巨躯将夜风卷起,翻腾着。

绞首的套索雨向着抚子倾泻而下。抚子用敏锐的目光观察着瞄准自己脖子的绳索群——以及正在下降的结绳的动作。

她挥动护法剑,将飞来的绳索斩开。绳索擦过她的脸颊和肩膀,留下擦伤。

抚子睁大红色的眼眸,计算着时机。

转眼间,结绳的高度迅速下降。红色的躯体内,黄色的内脏剧烈跳动着。

在其鼻尖触及地面的前一刻,抚子自左手垂下饿鬼道之锁链。

「——灰掌!」

随着一声轰鸣,灰与火焰自地面卷起。

地面破裂,出现的灼热之手,抓住了将要躲进影子中的结绳。

「结……绳、绳绳、绳……」

没有抑扬的声音中混杂着噪音。大地轰鸣,结绳剧烈挣扎着。

然而,自地底伸出的手群决然没有放开那巨躯。

怪鱼卷起滚滚烟尘,抚子挡在它身前,深吸一口气。

劫火——骸皆焚尽的荼毗之焰染红了冬夜。

纤细的水引细工的躯体燃烧起来,然后粉碎。闪亮的眼球和脉动着金色的内脏——全都被涂上一层赤红的光芒。

抚子的眼睛闪烁着光辉,进一步增强了火势。

在她身后,站在栅栏后的天娜以扇掩嘴。

「……这个结绳,是怎么回事?」

◇◆◇

抚子将火焰收束,调整了一下呼吸。

「……没想到,还挺好对付。」

眼前的地面,被烧得漆黑一片。

几处烧剩的结绳的骨骼,就像是即将崩坏的黑色笼子。在尤其大的残骸之中,还残留着变成白色的块儿。

那是结绳的内脏,受水引细工特别保护的部位。内脏似乎相对耐火,没有被烧成灰烬,只是变了色。它的外观,正是——

「鮟鱇鱼肝……!」

抚子握紧双手,咽了咽口水。

一股芬香弥漫开来。那粘稠的质感,正是优质的肝脏会有的。

要是不尽快采取适当的处理措施,肝脏很快就会腐烂。妖怪的肉腐烂速度很快。

抚子正要迈出步子,突然回过头来。

「……格外安静呢,天娜。怎么了?」

「嗯……不,没什么大事。」

从栅栏背后走出来的天娜,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轻笑。

然而,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却呈现出异常明亮的色彩,映出结绳的残骸。

「总觉得,有些无法理解……」

「怎么?这家伙不就是绞杀人类的妖怪吗?为了咒杀目标、而——」

说到这里,抚子脸色一变,捂住自己的嘴。

看来,天娜也在思考着同样的事情。她将扇子合上,抵在唇边,以一反常态的锐利的目光注视着结绳的残骸。

「没错——也就是说,这家伙原本并非无差别袭击人类的妖怪。它是像丑时参拜那样,指名目标,通过支付相应代价来生成……」

天娜淡然道,那姿态甚有魔性存在般美丽。

淡淡的光线下,皮肤的白皙十分显眼,长长的睫毛在琥珀色的眼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在听她声音的过程中,抚子的内心逐渐躁动起来。

「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如果它和大学的怪异无关,那到底——」

咻——声音响起。抚子眨了眨眼,注视着朝向结绳的右手。

手腕上,缠绕着一根红绳。

「——库库铃」

粗涩的声音震动着空气。早在抚子理解现状前,绳子便绷紧了。

「咕、呜……!」

右手被猛地拉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抚子险些失去平衡。

黑影迫近。闭合的扇子闪烁着光芒,击打在绷紧的红绳上。

「——【断(切断吧)】!」

在天娜的喊声划破黑暗的瞬间,绳子被切断了。

抚子迅速调整好姿势。她紧握人道之锁链,燃烧着怒火的眼眸看向黑暗。

「为什么……!」

视线前方,焦黑的水引细工向空中飘去。

它恢复成鲜艳的红色,重新编织成原来纤细的鱼形。

——不。并不完全是原来的样子。

「变大了……!」

结绳的躯体膨胀得像一座小山。如同小型飞船的躯体翻腾着,猩红的怪鱼开始悠闲地在黑暗中游动。

「真麻烦……难道这家伙是能复活的妖怪吗?」

「不可能。刚才它应该就被击碎了……哦呀……」

天娜以扇掩嘴,注视着空中游曳的大鱼。

结绳的身体颤抖着。伴随着尖锐的破空声,绳子便如赤红的雨一样倾泻而下。面对瞄准自己脖子的绳索,抚子再次用护法剑——

——右腿,被绳子缠住了。

意料外的一击,令抚子措手不及。而对方没有错过这个机会,系于右腿的绳子被用力一拽。

那是从栅栏的阴影中伸出的。

「这家伙——!」

抚子用力咂了咂嘴,立刻翻身。

它一边斩断右腿上的绳索,一边吐出火焰应对头顶袭来的绳索。火焰将所有的绳索化作灰烬,然后将结绳吞噬。

「——交扰了。」

「交扰是指什么?」

抚子的嘴边仍有火焰摇曳,她简短地问道。

「虽然只是推测……这个结绳已经被击碎过一次。而且还是被强大的无耶师,以诅咒返还的方式。也许,它的创造者因此死亡了。」

「……那么,为何它还存在着?」

如同燃烧的飞艇一般,结绳向下沉陷。

抚子看见,轰隆燃烧的巨躯从旁边再生出来。一切如原来——而且还是以比原来更强的形态,结绳编织而生。

「恐怕是受到了残留于此的结界的影响。」

天娜啪的一声合上扇子,迈出步子。她凝视着烧焦的大地,而非燔燃的天空,她一步一步走着,就像在确认土地的触感。

「也就是说——结绳的诅咒、诅咒返还的咒术、残存一半的结界。这三种咒术受施术者死亡的冲击交扰在一起……其结果便是这般光景。」

「也就是说,结绳与其他东西交缠在一起。」

抚子用力踩踏地面,猛地释放出人道之锁链。锁链在空中迅速变形,化作击星块命中了怪鱼的侧腹。

怪鱼被穿透一个大洞,焦黑的碎片四溅。然而,立刻又有新的绳子填补了大洞。

抚子咂舌,而天娜则是在某个位置跪于地面。

「正是如此。能在白天活动、无差别地诅咒人、无限复活——正是如此错乱的结绳。真是……唤醒了个麻烦的家伙啊。」

「……你在做什么?」

抚子瞥了眼频繁用手掌触及地面的天娜。

「我在解开诅咒。这附近恐怕埋藏着它的关键咒具。如果有罗盘或者式盘的话倒是会更轻松,没办法了啊——【显(显现吧)】!」

天娜用扇子击打地面的瞬间,地面闪过道道光芒。

抚子急忙躲开,而光线纵横驰骋。紧接着,整个挖掘现场的地面都开始发光。五彩缤纷的光纤交织成斜纹缎,美得令人心神荡漾。

「歪……」——不过,状况似乎并不太好。

天娜用广东话咒骂着什么,在肩上的包中摸出东西。

「……我是真不擅长应付咒术。」

放松了一下手指,抚子将目光转向天娜的后背。

「……交给我如何?」

「冇问题……!」

得到应允后,抚子蹬地背向而行。

就在这一瞬间,火焰自结绳的躯体上消失。

直至方才它仍如水引细工般纤细,而现在,它的体表生出了类似鱼鳞的纹理,变成了鱼形笼子的样貌。

抚子疾驰着,顺势挥出击星块。掷向天空的铁球,轻松地被鱼鳞弹开了。

「好硬……!」

抚子咂舌,而红绳像反击一样,接二连三从头顶打下来,袭向她。奔跑的少女被追赶着,其身后的石板像饼干一样粉碎。

抚子奋力一跃,落在附近教学楼的墙壁上。

她巧妙地操纵着锁链,凭借超人类的身体能力垂直爬上墙壁。

红绳紧随着她,在白墙上刻下裂痕。落于脚边的影子中,不断飞出红色的绳子,执着地瞄准着少女纤细的腿。

抚子将瞄准自己脚踝的绳索踢开,越过铁丝网驱身向屋顶而去。

「结绳……捆上……」

咻、咻咻、咻咻咻——伴随着破空声,红色的疾风迫近。

「人道——莲花摇篮!」

释放的锁链卷起漩涡,将抚子周围重重包围。锁链瞬间熔合,形成一个巨大莲花形状的圆形护壁。

红绳打在钢铁之莲的表面上,发出尖锐的声音,同时火花四溅。

结绳猛地张开大颚。从充斥于口腔的黑暗中,伸出数根红色而粗大的绳子。它们一个接一个缠绕在钢质花瓣上,朝着结绳拉了过去。

就在等待的怪鱼面前,钢铁莲花突然熔化。缠绕其上的绳子松了,解开了束缚。

抚子跃入空中,喷出火焰的奔流。

那焰流甚至炙烤着月光,涌入不设防地张开大颚的结绳体内。火柱自编织得严严实实的体表升起,怪鱼剧烈扭动着身体。

「结绳……结、结、绳、绳、绳……」

痛苦摆动的尾鳍在教学楼的侧面留下深深的痕迹,燃烧着的躯体在石板路上刻下裂痕。

抚子轻巧地落在地面上,注视着坠入火中的怪鱼。

「每次复活都会变强。就这一个月的变化来看,大概也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强……真是个难对付的鮟鱇啊。」

——而另一边,天娜也在进行着作业。

光线上有几处插着金色的簪子。每根簪子的顶端都带有刻着九重圆的小盘与宝石。

天娜小心翼翼地在新的认定点上插入簪子。

然后,蓝色的光线变得缓和,从地面上消失。

「……好了,先触碰吧。」

天娜吐出一口气,用扇子快速在地面上画了一个圆。她将右手置于圆的内部,集中力量。随后,她的手一下子沉入地下。

「从感触上来说应该没那么深……就是这个吧。」

天娜将手拔了出来,手中握着脏兮兮的绳块。几乎变成赤褐色的绳索缠在一起,逐渐结合——正好形成了鱼的形状。

与此同时,光线也在移动。遍布于地面的光线,全部与绳块相连。

「好,抓住你的心脏了……」

这是,轰鸣声使空气为之震动。

天娜回过头,发现变得更加巨大的结绳的躯体正陷入一栋教学楼中。它压垮了砖墙,闪闪发光的眼球骨碌碌地转动着。

一只眼睛燃烧着红色火焰的大蜈蚣正咬住它的侧腹。

不退转虫——由畜生道召唤而来的的它,将毒牙刺入了结绳腹部。

「……有点和大怪兽对战的感觉呢。」

「天娜!还没好吗?」

抚子手握畜生道之锁链,尖声问道。

天娜将鱼形的绳块横放在地面上。那赤褐色的绳块恐是沾染了什么人的血液,而天娜则是一个接一个地将金色簪子插入其中。

「日月火水木金土——罗睺并之计都星——」<注:罗睺和计都是古印度神话中的星君>

每当锋利的簪子插入地面,覆盖在地面上的光线便会随之晃动。它们一根接一根被切断,随风摇曳似的消失了。

结绳翻滚着,大颚一张一合。大蜈蚣咬住了它的脸部。

啌的一声响起,闪闪发光的眼球掉落于地面。

「天地万物纵流转,命理运道不曾乱——!」

天娜用最后一根簪子,刺穿了赤褐色之鱼的中心。

结绳的身体僵硬了。布工艺品般的鱼鳍痉挛着,黑烟开始从其体表的网状纹路冒出。

毒液低落,大蜈蚣将獠牙刺入它的气管。

寂静将领。四周唯有大蜈蚣咬断绳索的声音和铃声响起。

「这、这是……?」

天娜少见地发出呆滞的声音。

抚子也瞪大了眼睛,注视着逐渐变成破烂的结绳。

「——它正在再生。」

尽管已是冒起了黑烟,但大蜈蚣所咬断的绳索的部分正在再生。被毒液腐蚀的绳索飞快地重新编织。

"…………怎么回事?"

「怎么会……构成那个癫狂结绳的诅咒全部解开了!为什么——!」

说到这里,天娜睁开琥珀色的眼眸,屏住呼吸。

她的视线所及之处,乃是零落于地面的结绳的眼球。在电灯的照射下,眼球散发着金属般的光泽,其上有类似瞳孔的黑色凹槽。

为了压制结绳,大蜈蚣开始活动。地面的震动使眼球咕噜噜地滚动。

——咻……清冷的声音传来。

抚子注视着滚动的眼球。其金色的表面上,散布着隐约的复杂图纹。

「这个、铃铛……这个图纹,在哪里见过……?」

「——原来如此!抚子,结绳是——咕。」

天娜的呼喊在到一半时变成了痛苦的呻吟。

抚子回过头去,看到的是被拽向空中的天娜。

「天娜!」

「嘎、咕……!」

天娜将手指陷入脖子中,喘息着。

她的头顶,有一个扁平的红影,大约有大型犬的大小——第二只结绳,从其鼻尖垂下红色的绳索。

「绳、结……」——粗涩的声音隐约想起。

「第二只吗!这——!」

抚子正欲驱身靠近,而天娜用颤抖的手制止了她。

睁大的琥珀色眼眸以令人窒息的尖锐,传达着某种信息。

天娜的脖颈被绳索勒住,她用手在示意着,栅栏那边——巨型结绳所在之处——清冷铃声响起的方向。

——刹那间,抚子理解了她的意思。

缠络于结绳的诅咒还有一处——即响铃藤之咒。

抚子没有犹豫,紧握畜生道之锁链,向天娜驱身而去。

「不退转虫——归还!」

大蜈蚣的身姿如同阳炎般波动,消失不见。

被释放出来的结绳,撞破教学楼腾空而起。抚子逆地响而行,已然摇动起畜生道之锁链。

「畜生道——火车召奔!」

炎轮在黑暗中闪烁,其后,伴随着高亢的笑声,新的兽跃出。

火车——地狱中摧残死者的猫灵。

乍一看,它像是两足行走的白猫。

它一只手握着九叉之鞭,乘骑于带有利刃的可怕车轮上。

火车发出刺耳的笑声,挥动鞭子。车轮轰鸣,开始奔袭。

阴影笼罩在它的头顶。结绳全身散发着黑烟,张开大颚追逐着火车。

抚子未看向这般光景,紧闭左眼疾行。

视线前方,小型结绳仍吊挂着天娜,漂浮在空中。天娜虽有微微挣扎,但她的生命犹如风中残烛。

「唔啊——!」

抚子用力踩踏地面,以全身力量投掷饿鬼道之锁链。

六道锁链中最长的锁链,分毫不差的穿透了红绳。

天娜的脖颈被释放,她从空中坠下。几乎与此同时,抚子以惊人的脚力飞跃栅栏。

她设法在空中接住了坠落的女子。

——刹那间,某一事实,令抚子思绪灼热。

然而,由于天娜的剧烈咳嗽,她炽烈的意识回归于现实。

落地的抚子间不容发地仰向天空。

赤眸闪烁着。劫火灼烧着黑暗。小型怪鱼还没来得及逃脱,瞬间便被吞没。

抚子抱着天娜,呼出热气低语道。

「……去吧,火车!」

闭上的左眼——其眼脸之下,乃火车的视野。

它发出链锯般的嗡鸣,在石砖上刻下细微的火焰痕辙。火车如嘲笑着结绳的追击般潜游,正好来到藤棚下。

火车挥动着辫子,腾跃而起。在干枯地藤蔓与辉耀的铃铛前,车轮发出轰鸣。

「撕裂吧!」

藤蔓被撕裂成碎片,铃铛在燃烧中坠落。

紧接着——怪鱼的巨影四分五裂。

◇◆◇

鱼形的绳索冒着黑烟。

抚子看着坠向地面的结绳的巨影,吐了口气。

这时,抚子才想起自己还抱着天娜。抚子先是将她那比自己高挑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天娜……没事吧?」

天娜没有回答,颓然低着头,不规律地呼吸着。

莫不是失去意识了?抚子有些担心,捋了捋她凌乱的刘海。

「喂,天娜……」

一看到那张脸,抚子顿时失声。

琥珀色的眸子睁得大大的,失去血色的嘴唇颤抖着。几缕头发,由于渗出的冷汗,紧贴在苍白的皮肤上。

抚子像被弹开一般,松开了天娜的手。

天娜那从未见过——甚至是从未想象过的表情,令抚子感觉自己的脖颈好像被勒住了。抚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僵住了。

少顷,那琥珀色的眼眸有了焦点。天娜这才看见抚子的面庞。

「我……」

天娜的声音沙哑,低着头,她的肩膀颤抖着,深呼吸了好几次。

抚子不知道该做什么,两手彷徨。

「嗯,天娜……总之先去医院……」

「——真是倒霉的一天啊。」

听到这若无其事的声音,抚子睁大眼睛。

天娜抬起头,失去颜色的嘴唇重新挂上一丝笑意。

「好了——看起来,结绳已经彻底死了。」

在抚子出声前,天娜站了起来。她的身形有些不稳,看向漫起黑烟的结绳残骸。然后,她那白皙的手指指向烧焦的内脏。

「……没关系吗?不赶紧的话,你能吃的部分就要消失了哦。」

「天娜,但是……」

「我来清理现场。照这规模。不用点高明手段可掩盖不了——」

「——不必你这家伙来掩盖……」

一阵低吟般的女声传来、抚子睁开眼睛,握紧锁链扭头看去。

另一边,天娜深感不悦,露出极其厌恶的表情。

「……是你啊。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倒霉日子。」

「这是我的台词,夏天娜……你这女狐……」

随着尖锐的鞋跟声,一位女性出现在挖掘现场的出入口。

一头凌乱的灰发垂至肩膀。蓝色的眸子如冰片般锐利。眉间深深的皱纹,为那清冷的美颜增添了严肃感。

她戴着串有牙齿与珠玉的念珠,身着黑色机车服和灰色长大衣——打扮给人极强压迫感。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嘴部。

「祀厅的大水晶盘……显示在香车堂大学有灾祸的迹象……」

女子发出如同低吟的独特声音。其脸的下半部分被奇怪的面罩所遮盖。那外形如同兽下颚的面罩遮住了嘴巴,令女子的声音更为奇怪。

「而且,一部分有灵能的市民多少感知到这场骚动……」

灰发女子抱着胳膊,用冰一般的眼神注视着天娜。

「『有奇怪的地鸣声』甚至有人联系消防机关了……就算普通人无法感知怪异,但多少也有个限度……夏。为何不向我们报告……?」

「没有那个义务。此次事件是我个人承包的。」

天娜用异常平淡的声音回答女子。唇角虽有微微翘起,但那对琥珀色的眸子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说到底,向祀厅报告怪异是『努力义务』,而非『义务』。倒不如说,多数人不会关心这种事。况且,祀厅会一一去确认无耶师的工作内容吗?不会吧?」<注:努力义务,即要求努力达成而非强制>

「可是……毕竟是这么大规模的破坏。」

灰发女子瞪着口若悬河的天娜,示意周围的情况。

校舍、石板路、藤棚——抚子十分尴尬,挪开了视线,不去看那惨状。

「就普通的无耶师而言,这已无法掩盖……而且,你处于与祀厅相关的立场……预料到会发生这等事情……你却什么都没有上报……」

「——你这废犬。这种事是能预测的吗?」

听到这好比枪声的叫骂,抚子不由得抖了抖肩膀。尽管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但天娜一反常态的粗鲁话语仍对她的精神造成了冲击。

天娜紧皱眉头,轻轻指向烧焦的绳块。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没有任何义务……还有,我不喜欢你们。」

灰发女子眯起蓝色的眼眸,吐出口气。

空气噼里啪啦——天娜与灰发女子之间,透明而带着敌意的火花迸溅。若是贸然插嘴,保不准就会被卷入这火花风暴中。

不过——抚子还是拿定主意,小声问天娜。

「……天娜。这个人是谁?」

「真神雪路。祀厅准一等仪式官,冠先生的部下,白羽的上司。」

天娜的解释异常淡漠。

这是,灰发女子——雪路,像是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似的,看着抚子。她瞪大冰蓝色的眼眸,凝视缩着脖子的抚子。

「…………传闻中的……狱门之子吗?」

「……我叫狱门抚子哦。」

雪路揉搓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抚子。

被从头到脚默默观察,抚子是不自在起来,皱起眉头。

「怎么——?」「为什么会带这种人来……?」

面对明显带着困惑声音和眼神,抚子闭上了嘴。

雪路不停揉着下巴,想继续说些什么。

然而,一道轻快的声音响彻这冰冷的空气。

「——天地神明森罗万象……让大家久等了!本年度最可爱的仪式官,四月一日白羽,不负众望堂堂登场——!」

「傻瓜……已经结束了……现在得收拾了……你也来帮忙……」

「唉,怎么会这样!我不喜欢修复工作!」

不像精神正常的白羽自报姓名闯了进来,听到白羽那冰冷的话语惊跳起来。放眼看去,她的手里拿着梓弓,身着胸甲,肩上背着箭袋。

雪路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慢慢转身。

「……现场的修复工作就交由祀厅执行……夏,我之后再来找你问话……」

「我拒绝。」

天娜扭过脸去。

雪路恨恨地瞪着她,最后又瞥了眼抚子。那如同冰冻湖面地蓝色眼眸,斥着一丝怜悯的色彩。

她到底想要表明什么——还没来得及问,雪路便已转过身去。

「…………告辞。」

「啊,雪前辈在耍帅!前辈在耍——痛痛!职权骚扰!反对暴力!」

两位仪式官闹腾着离开了。抚子目送着她们,然后将视线转向天娜。

「……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都是些令人不快的家伙。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罢,天娜快步走了起来,似乎想要马上离开这里。

抚子深深叹了口气,迈出脚步,突然又停了下来。

她望向天娜远去的背影,比自己高佻,充满着女性魅力。

然后——抚子盯着自己的双手。

◇◆◇

在这附近,仪式官们来回忙碌。

抚子看到一位穿着工作服,抱着标有『蜃景石灰』袋子的仪式官。

他正将洁白的本末撒在被破坏的石板上。天娜告诉过她,只需将水洒于其上,施加特殊的咒语,就能将石板恢复原状。

在另一处,她又看到一位仪式官正安装一个奇怪的投光灯。

类似曙光的蓝色光芒从中投射出,在黑暗中摇晃着。抚子推测,那大概是一种障眼法。

「……这样一来,全都会变得不存在吗?」

「嗯……在『合乎情理』这方面,还是祀厅最为顶尖。毕竟是政府机关。在各方面都能抹除掉……嘛,所以祀厅才会派人去给无耶师擦屁股。」

乍一看,天娜似乎完全恢复了精神。

但是,她那亮丽的黑发有些凌乱,光彩照人的娇颜也比平时显得憔悴。

最令人注意的,则是白皙脖颈上清晰可见的紫红色勒痕。

抚子盯着那勒痕,紧握自己的上臂。

不久后,两人从大学的正门走出。电灯一闪一闪,照亮黑暗,天娜则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对着沉默不语的抚子露出轻笑。

「好了……我得送你回去了。」

「……我一个人也能回去。而且,你最好去医院看看。」

「不必挂念。说过很多次了,我不要紧——」

「——别再跟怪异扯上关系了。」

抚子尽可能用冷淡的语气说道。

但,天娜的轻笑并未变化。她眨着琥珀色的眸子,歪了歪头。

「……怎么了,突然间?」

「刚才,你很害怕吧。」

那时的天娜,完全是一副憔悴的表情。虽然她似乎想要掩饰,但那表情难以草草忘记。

尽管表现自若,但天娜到底是个人类。

较抚子而言,更为普通的人类。

「那是……」

「今后还会发生这类事。面临死亡的情况不在少数。如果你不想遇到这种事,就不要再做收集怪异的蠢事了。」

抚子不理会难得说不出话的阿天娜,垂下了赤眸。

紧紧握住自己上臂的手掌,还清晰残留着抱住天娜时的触感。

柔软,而温暖。她的身子好比柳枝般婀娜。

而且——比抚子想象的要纤细得多。

「……你不该和我再扯上关系了。」

拥入那般温暖时,抚子本能地感觉到。

自己能轻易毁掉这个生命——无需任何凶器。自己仅凭这双手,就能杀掉天娜。

自己终究是恶鬼之辈——她体会到这一点。

「……狱门乃灾祸之兆。」

从方才开始,便颤抖不止。

她无比害怕,她突然讨厌起自己的肉体——自己的本能。

抚子努力压抑着颤抖,背向天娜。

「喂,等等——」

「到此为止哦……你不该再和我扯上关系了。」

「——我不是叫你等等吗!」

被抓住手腕,正欲迈出脚步的抚子停下了脚步,不由得屏住呼吸。她犹豫地回过头,发现天娜异常认真地注视着她。

「事到如今还说这个做甚。我必须收集怪异。无论你怎么想都没关系。今后也还请让我与你一起行动。」

「……我说你啊。和最开始说的就不一样啊——」

「——这样不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突然,心脏猛地跳动,抚子瞪大赤眸。

天娜松开抚子的手,轻轻将手放在她的双肩上。背向电灯而立的她的眼睛,无比真挚地注视着抚子。

「停止寻找怪异的话……就无法与你相见了。那样就,怎么说呢……」

琥珀色的眼眸霎时游移,从井盖到月亮,再到电线杆——然后再次聚焦在抚子身上。珊瑚珠色的嘴唇颤抖着,犹犹豫豫编织出话语。

「我不想要这样……就是,那个……」

面对如此笨拙表露情感的天娜,抚子呆住了。

爆发般的心跳在她的身体中轰鸣。抚子的脑海中,回响着天娜的话语。

回想起来,此前的抚子生活在狭小而封闭的世界中。能交流的对象少到用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还都是和桐比等有关的人。

白天在学校如幽灵般度过,夜晚则寻找猎物徘徊漫游。

『我不想再也见不到你。』——从没有人对抚子这样说过。

迄今为止,从未人陪伴在她身边。

抚子垂下赤眸,将天娜的手拨开。然后,为了平息加速的心跳——为了压抑如暴风雨般的情绪,她深呼吸了好几次。

「…………真拿你没办法。」

抚子勉强压抑声音,直勾勾盯着天娜。她注视着那一反常态缺乏自信的琥珀色眼眸,生硬地继续道。

「我会陪着你……要是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死掉的话,我的良心会受谴责的。」

「嗯,抚子!就是这样——」

天娜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笑了起来,展开黑檀扇。

而抚子则是稍稍移开了视线。

「——还有。」「还有?」

天娜一脸迷茫歪了歪头。

抚子注视着她略显天真地表情,心神不定地摸了摸脖颈。

「……就算与怪异无关,我也可以陪你。」

说罢,抚子像是要避开言语一般,转过身去。她那纤细的身体微微下沉。紧接着,抚子在天娜面前消失了。

天娜睁开眼睛,用展开的黑檀扇掩住嘴唇。恢复血色的嘴唇划过一道弧线。

「…………坦率是再好不过了。」

◇◆◇

抚子奔跑着。

就像一阵风——她在刺激的驱使下,奔跑在古都的黑暗之中。她轻易越过潺潺流动的鸭川,如击打兴奋的鼓点般用力踩踏地面。

她一口气跳上附近的房屋,在瓦屋顶与石板屋顶上疾驰。

淡淡的月光下,那赤红的瞳孔灿烂地闪烁着。

「嘻嘻……」——她小声笑了起来。

抚子嘴唇抽搐,朝忌火山一路狂奔。然后,在落至一座宏伟寺庙的瓦屋顶的瞬间,她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巴。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或许是鬼性使然——狱门家之人的笑声总显得那么不详。

而少女的笑颜,则是如其名字由来的花一般可爱。那白皙的脸颊染上一抹红晕,赤眸闪烁着,抚子的笑声在夜空中回荡。

「啊……我是不是有点失控了?」

笑了一阵子后,抚子站在瓦屋顶的尖端。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心满意足地环顾寂静的城镇。淡红的嘴唇依旧绽放着微笑。

夜风拂过。在清冷的夜风之中,抚子按住头发,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总感觉,心情很好呢。」

下弦月默默注视着,静静享受幸福的少女。

凌晨四点——香炉的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鸟笼、灯笼、青铜镜——在满是各种收藏品的房间里,天娜茫然地注视窗外。她的指尖不停触摸着脖颈。

距黎明还有一段时间。昏暗的窗外,隐约能听到鸭川的潺潺声。

『——你在听吗,天娜小姐?』

置于紫檀木桌上的手机中,传出冠的声音。

天娜睁开眼睛。手伸向瓷杯,喝了口兑了开水的酒。

「嗯……啊,我在听。大学里出现的那个结绳——」

『……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

「呃,这样啊。那就是关于狱门抚子的事情了。她是个相当普通的孩子。虽然有些冷淡,但现在的孩子们都这样——」

『……这我刚才也听到过了。』

「……抱歉。方才谈的是什么?」

『询问你有关旧历年的安排。』

「……春节吗?还早着呢。要说的话,我打算什么都不做。」

旧历年——即春节,表示旧历中的正月,类似于日本的新年,是东亚各国中与亲人同庆的重要节日——

『……也就是说,你明年也不打算回老家了?』

「又问这个啊。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从事文字工作的大学生可是很忙的。」

『但,你已经许久没有没有回你在横滨的老家了、家人们一定很担心你。至少在春节的时候回去一趟吧。』

「没人在意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我自己承担。所以说,没人会说什么——」

『……你该和令堂好好交流一下。』

天娜停住了抚弄头发的手。对这份寂静,不知冠是怎么理解的,他的声调和语气缓和起来,就像在说给不懂事的孩子听。

『偶尔见个面,让她安心也好——』

「……事到如今,我才不会关心那个人。」

天娜将酒一饮而尽,走近紫檀木桌子。虽说是散发着丹桂奢香的酒,现在却莫名感到无味。

『……天娜小姐,你现在的处境的确很复杂。你无法相信任何人吧。但,至少你身边——『爸爸—……?』

突然间,一个孩童的声音插入电话中。

『哇……美纪!把你吵醒了吗……』

冠显得很是慌乱。

这种声音对这猛禽般的男人来说听罕见的。由于变得有趣起来。正要挂断电话的天娜停下了手。

『爸爸,还没睡吗—?』

『——美纪……!不可以打扰爸爸工作哦!』——妈妈也醒了过来。

『可是,爸爸在熬夜—!』

『我明白了,之后再聊……天娜小姐,可以吗「不行—!睡觉!」请等一下!天娜小姐,请不要笑!我能听见!』

「咳、咳咳……!看来,发生了相当不得了的事情呢。」

天娜颤抖着肩膀,伸手去拿手机。

『慢着,天娜小姐!话还没说完——!』

「通话到此结束。快去休息吧,爸爸?」

天娜毫不留情地挂断了电话。塞满可疑物品的房间中,宁静再次降临。

「……『爸爸』么。」

她深深叹了口气,一头扎进靠墙的床上。东洋风的床为精致的华盖所覆,宛如一个小房间、

天娜迷茫地仰望这华盖上透珑的花纹,伸出左手。

葱白的指尖紧握,张开。随即,一颗蓝色的珠子在掌心滚动。虽与八裂岛府大厅所发现的类似,但这颗珠子上却纵横交错着裂痕。

「……就结绳而言,这已是极限了吗?」

天娜喃喃道,将蓝色的珠子在指尖转动。

「本来也是因诅咒而生、如同机械般的造物……嘛,无所谓了。小猫已被我牢牢驯服,期待下一个猎物吧。」

龟裂的佛青之间,盘旋着金色的光芒。凝视着那好比宇宙的光景,天娜的嘴角微微挑起。

「……真是个可爱的猫咪啊。虽然没有狗那般顺从,但光凭一顿饭就这么——」

寂静降临。妖艳的微笑从珊瑚珠色的嘴唇上消失。

天娜面无表情,如同能面一般,她伸手触碰自己的脖颈。那里仍留有被结绳勒住的勒痕。<注:能面,即能乐用的面具>

「——这么、高兴。不是因为快感、或是财宝,仅仅是一份稻荷寿司……」

记起那个暗下欢喜的少女的面庞,天娜触摸着隐隐作痛的脖颈。

回想起来,抚子时有做出同样的动作。思考时抚摸脖颈上的疤痕,焦躁时挠搔脖颈上的疤痕。

待在抚子身边,都记住了她如此习惯。

——或许,离得太近了。

「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谎言呢……」

突然,天娜猛地捂住嘴巴。并非来自肉体——不过,这只能用『痛楚』形容的感觉渐渐刺痛着她的心脏。

『这样不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这句话,本应是为留住抚子的权宜之计,而不知为何,在说出后它却在天娜的脑海中不断回响。

然后,她回忆起抚子临别时的模样。澄澈的赤红眼眸中是隐藏不住的喜悦。

而自己,对着那双澄澈的眼睛,说出了谎言——但。

「————真的,是谎言吗?」

苍蓝色的珠子从指间掉落。它滚落至地板上,在这薄暗之中闪烁着美丽的光芒。

「谎言、谎言、谎言……何为谎言,何为真实?到底什么是真物,什么是伪物……?确切的事物又在何处……?我啊……我、到底……」

在那呓语般问话的最后,天娜发出如走失孩童般的轻声。

『我等生来厌恶谎言。』——她想起那个阴郁男子的目光。

「已经,搞不懂了……」

天娜的身体蜷缩如胎儿。

她抱着肩膀,指尖陷入,不顾疼痛。就像害怕自己的肉体会瞬间消失一样用力——用力陷入。

然后,在封闭于黑暗的华盖之下,女子发出颤抖的叹息。

「我的一切,不过须臾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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