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二 箱盛活人献祭

狱门家——无论男女,皆容貌端丽,瞳孔多为灰色。

族中之人,其声皆悦耳。解析了唯一一份记录着狱门氏本音的录音后,研究人员发现,他们所有人的声音中都存在着所谓的1/f波动(会令人心情愉悦的声音)。

他们的颈部处生来便有着奇怪的疤痕。

狱门家几乎所有人都是左撇子,他们的骨头是红色的,即便颈部被砍断也不会死亡。他们只吃人肉,拥有像鲨鱼一般的牙齿,有着四条胳膊、六只眼睛。镜子照不出他们的身影……

「……抱歉打断一下。怎么讲一半开始讲怪物了?」

天娜直白地阐述感想,电话那头的冠叹了口气。

『……总之,狱门家就是如此迷雾重重的无耶师家族。』

「唉,连祀厅都不了解嘛。」

天娜用肩夹着手机,为焚香准备着。

少顷,铜质香炉中飘出淡青色的烟。浓郁的香气弥散开来,在房间中堆满的书籍、收藏品的间隙中流过。

玉杯、青铜鼎、电影宣传册、各种天然宝石、甲骨文摹本、天宫图——

——以及,少女系于颈上的绷带。

『至少可以确定,自平安时代开始,众人便饱受其苦。』

「这样啊……我还不知道。」

天娜坐在一把红漆椅上。周围悬挂着灯笼和古玩鸟笼,呈现出异国杂货市的情调。

『关于狱门家的资料很少,而且缺乏可信度。目前,最可靠的资料,唯有昭和时代的大鬼女——第九十五代狱门御前——狱门华珠沙的本音的录音。』

「真亏你们能入手这种东西。」

『与其说是入手……倒不如说唱片似乎是突然出现的。就在当时的祀厅知事的枕头下。』

「哎呀哎呀……也难怪八裂岛府中的那群人会如此狼狈。」

『他们对无耶师而言也是禁忌的存在。『虚村屠戮』事件尤其出名——』

虚村家乃明治维新时期发迹的无耶师名门。

昭和元年——虚村家家主举办了一场盛大宴会。这场宴会旨在纪念一项重大工作的完成,邀请了各类无耶师参加。

然而,只有狱门家家主吃了闭门羹。

「嗯?狱门家没有被邀请吗?」

『他们被邀请了……只不过,虚村家家主玻璃子给狱门家发了一份形式不同的邀请函。之后便以『伪造邀请函』这一借口刁难。』

那时的无耶师已是渐渐忘却了对狱门家的恐惧。

虚村家刻意草率对待狱门家,试图通过打破报复的诅咒以彰显自己的力量。

「——那、后来怎样了?」

『……虚村的族人在宴席上吐出刀刃身亡。而虚村玻璃子也失踪了。』

「哎吔……」听到如此残酷的报复,天娜叹息不已。

「所以呢?你要我去监视如此独特家族的小姐吗?」

『没错……狱门家存在着大量与各种事件、天灾相关的疑点。但自从狱门华珠沙被亲生女儿杀害后,狱门家的动向便全然不明……』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抚子是久违出现在人前的『狱门』。」

天娜用手指轻划茶杯边缘,翘起椅子。

「不能插手,但也不能置之不理……因此,你们想利用和八裂岛家事件相关的我,来探查狱门家的内情。」

『……可以接受吗?』

「冇问题。没关系,我也对她很感兴趣。」

『非常感谢。我马上和你共享联系方式。』

「我已经知道了,不成问题。回头时间合适,我会同她聊一聊。」

『……千万要注意自己的举止。』

「不要紧。不必担心,我可不会做出激怒狱门家的行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是比狱门家更危险的存在。』

正挥着手的天娜听到冠的这句话,停下了动作。

『夏天娜小姐……还是叫你月下天娜小姐吧。请别忘记,你有必要继续证明自己是无害的。』冠这淡淡的话语中带着轻微警告之意。

『昨天在八裂岛家发生的事情我就不追究了……行动还请多加注意。就这样。』

电话挂断。天娜喝光茶,将空茶杯放在桌上。

「……好鬼烦(麻烦至极)。不过嘛,对我来说倒是件好事。」

悬于头上的几个鸟笼中,色彩鲜艳的羽毛摇晃着。鸟笼中都养着金丝雀,清脆的声音在这迎接着黎明的房间中响起。

天娜托着腮坐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望向鸣啭的金丝雀们。

「…………一切正常。」

八裂岛府事件以来恰满一周,此时正是破晓时分。

——琴声传来,而又远去。

抚子醒了过来。室内仍被清晨前的微暗笼罩着。

她稍稍起身,拉开身边的窗帘。冰冷的玻璃窗外为乳白色的雾气所覆,淡青色的山影在雾中若隐若现。

此乃阴凄之鬼的领域——忌火山。

此地作为狱门本家的宅地,已经数百年的凄惨历史。

不分老幼、无干男女、不论天上地下,都会受其诅咒。

在这般狱门家中,家眷之间杀戮不断。

其结果,灵异事件之类已是司空见惯。现在听到的歌声不过是其中之一。

──人、即、是、鬼。鬼、即、是、人。

「……是那个孩子呢。」

伴随着微弱的歌声,一道小巧的身影在乳白色的雾气中摇晃。

这位不知是否为幽灵的少女,时而现身于黎明前。她的身影不甚清晰,只能偶尔看到她穿着如同丧服般的衣服。可能是某个在这里死去或被杀害的人。

「……饶了我吧,最近不都一直挺安静的。」

突然,模糊的玻璃窗上无声地出现了手印。

这妖怪并无危害——除了会对睡在二楼的人这样恶作剧。

抚子拉上窗帘,躺了下来。

不过,紧接着她又被刺耳的来电铃声惊醒。她一边呻吟,一边看了看手机,画面上显示着一个陌生号码。

她马上便想要拒接电话。然而,前不久与祀厅接触的那段记忆,却是令抚子的手指停了下来。

「……你好。」

『早晨。早啊,吃了吗?』<注:早晨,广东话的早上好>

琅琅声音响起——是上周才见的那个女子的声音。抚子皱起眉头。

「……你怎会知道我的号码?」

『毕竟我的直觉很敏锐呢……哦呀,难不成你还在睡觉?』

「……挂了。」

『哎,慢着。你对美味甜品店有兴趣不?』

「……在哪儿?」

『在四条那边。是个熟人开的店,所以和我一起去的话,说不定能打个折扣。』

「……几点见面?」

『中午十二点,在四条大桥』——电话挂断了。

「…………我都在做些什么啊。」

虽说郁闷,抚子还是慢慢从被褥中爬了起来。

这屋顶与横梁倾斜的房间中,摆放着可爱的日用器具。白色的衣橱和小小的梳妆台陈列着。唯有留在窗上的铁栅栏显得森严。

抚子住在狱门府——宅邸内的仓库。

虽然不大,但内部布置得相当宜居,并不会感到狭小。一楼虽小,却有厨房与浴室。唯一的缺点便是在即将到来的季节会气温骤降。

她在盥洗室打整了一下头发和脸,选择了衬衫和高腰裙的搭配。

完成一系列准备工作后,抚子打开了一个小冰箱。

冰箱里塞满了贴着符咒的不锈钢方盘,冰冷刺骨。

抚子将一个装着鬼肉的盘子拿出,然后从橱柜中取出一个锅、一些调料和一个小型灶炉。

「……那个鬼,块头这么大,却不怎么经吃——哦呀?」

无论怎么拧旋钮,炉子都点不着。

由于备用的液化气已经用尽,抚子无可奈何,决定用自己的火来烤肉。

刚开始烹饪,她的肚子便开始咕咕作响。操纵灵气会消耗卡路里。因此,除非特殊情况,抚子都会避免使用这一秘技。

「……我开动了。」

在只有她一人的餐桌旁,抚子先是双手合十。

桌上摆着白米饭、清汤、狱门家秘传腌菜,以及烤制鬼肉。这些事物中,对抚子来说真正能够果腹的只有鬼肉。

这个世界上的任何食物,都不能很好地填饱抚子的肚子,其养分毫无意义。

只有怪物的肉才能满足抚子的饥饿,令她活力充盈。

「……确实,在米饭中加些备长炭更美味呢。」

尽管如此,抚子仍喜欢这些没有意义的饮食。

当抚子走出仓库时,已是十点。

明净的阳光普照四方。即便这个时候,忌火山仍笼罩着轻雾。

抚子深吸一口新鲜空气,突然感知到一个气息。

桐比等背对着她,站在宅邸的房檐下。

在他脚下,几只漂亮的肥鸡啄食着散落地面的饲料。

「……不要在早上露面,鬼之子。」

「你也没看到我的脸吧?」

抚子指出这一点,而桐比等仍背对着她,小声咂舌。

「……这么早要去哪儿?」

「哎呀,难得桐比等先生会对我感兴趣呢。」

「我对你没有兴趣。不过是有种麻烦的预感。在休息日一大早出门……打扮的还挺妖艳。」

「喂,什么叫妖艳?」

「化了淡妆……嗯,穿的鞋子也很正式。」

桐比等轻轻哼了一声。到现在他都没回头,完全没有看抚子一眼。

「如此妖艳……真是令人不适。」

「桐比等先生,虽然你讨厌人类,对人观察得却挺仔细呢……其实没什么大事。只是之前碰到的女人请我吃饭而已。」

「哼……在吃饭这件事上倒是毫无操守,你这饭桶。」

「生活费我不都按规矩交了嘛。地点在四条……不能去?」

「无所谓。你想在哪儿暴尸荒野都无所谓。」

桐比等冷冷地说完,将笸箩倒过来,鸡群雀跃起来。

「随你喜欢,但不要把我卷进麻烦事中……嗯,也是,虽然不情愿,毕竟共同生活了近十年,我至少会给你建个坟墓。」

「……为什么要以我会死为前提?」

「最近家中很喧闹……这是无聊之事发生的前兆。」

抚子瞥了眼宅邸。

唐破风、雨檐、提灯、鸟居、高栏、彩绘玻璃——各种元素无穷尽地汇集于宅邸中,无章法地组合在一起。其风趣比起建筑,更像是怪物。<注:唐破风,即一种圆弧形博风板>

狱门本宅——这座诅咒的违章建筑,乃日本最为不详的凶宅。

「最近真有这么吵吗?」

「拜噪音所赐我无法入眠……啊,别进来。虽说是凶宅,但我们家可没有能让野猫跨过的门槛。那个仓库才适合你。」

「非要一一谩骂才能呼吸吗?」

抚子叹了口气,像是无法与桐比等交流,她背过身去。

「……喂,抚子。」桐比等少见地叫了她的名字。

抚子回过头去,发现桐比等不作声响地站在她身后。遮住左半张脸的符咒下,无机质的灰色瞳眸从大约两米的高度俯视着。

「人即是鬼,鬼即是人——你明白吗?」

这句话黎明前的那位少女也曾唱过。抚子眯起红色的眼睛,仰头看向叔父。

「『人即为鬼,鬼即为人』……这是狱门御前说过的话。」

狱门御前——即狱门家初代女性的名讳。

据说她以地狱的狱卒为母,是个半人半妖的女人。在迫害之下,她失去了父母,自己也被砍去头颅,最终变成了大鬼女。

如此,忌人崇鬼的狱门家兴起。

狱门御前血脉的直系继承者,现今只有抚子与桐比等两人。曾令日本最为恐惧的无耶师家族,几近灭亡。

「事到如今说这个作甚?该不会是想要我继承御前吧?」

「——不要交心于任何人。」

桐比等微微屈身,用食指指向抚子。

「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对任何人放松警惕。除你之外所有人都是野兽……不管是知你为『狱门』而远离的人,还是知你为『狱门』而靠近的人,都不要视作人类。」

桐比等压抑声音对她说道,抚子则是微微翘起花瓣般的嘴唇。

「……真是温柔呢,桐比等先生。」

「不要误会了。我只是讨厌你给我带来麻烦罢了。」

「没关系。我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

「那就好,不过你要记住,我非常厌恶你。不管你今后惹上什么麻烦,我都不会插手——」

「…………桐」

微弱的声音传来。桐比等闭口不言,将视线转向左边。

「兄……」「抚……」「早……」「好……」——

沙哑的孩童声在清晨的空气中回响。抚子将目光转向左侧,疑惑道。

「大家、都还好吗?」

「……勉勉强强。」

桐比等简短地答道,对此抚子微微一笑,这才转过身去。

「那我就出发了,桐比等先生。」

「……但愿你别再回来,喰食下贱东西的家伙。」

◇  ◆  ◇

由于到的比预定时间早,抚子在附近随便逛了逛。

书店、土特产店、老字号和果子店、新开的咖啡馆——各式各样的店铺鳞次栉比。

向东直至八坂神社,朝四条大桥的方向走则会到达南座。

抚子买了抹茶拿铁,赏了美甲,对着种类繁多的蕨菜糕举筷不定,还物色了些送给桐比等的礼物。

顺便买了点自己爱吃的落雁,抚子回到了车站。<注:落雁,传统日式点心>

手持黑扇的天娜准时现身。

「呀,来得真早呢。」

「你有什么企图?」

「……嗯,这里不太好说。要不去店里谈?」

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天娜轻笑着迈出脚步。抚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背影,姑且是把最后一个落雁吃进肚子里。

天娜带她去的是一家名为『条坊咖啡』的咖啡店。这家店主打日本茶与中国茶,也做着世界各地不同的茶与文化的生意,同时还融合了日式、西式的古典元素,颇具复古风格。

天娜习以为常地坐在靠窗临街地位置上。抚子也紧随其后。

「来吧,想点什么就点什么,姐姐请客。」

「……越来越可疑了呢。」

「如果什么都怀疑可是会吃亏哦……来,随便点。」

天娜笑道,在稍带防备的抚子身前,打开了一本厚厚的菜单。

「玉露雁金配上宇治抹茶,红茶的话有大吉岭、正山小种,此外还有水仙、东方美人、大红袍、花茶、白茶、黑茶,乃至上等品质的酥油茶,都任你挑选。」

「品类如此充实,真是令人眼花缭乱……」

抚子姑且是选择了锡兰红茶,以及最为便宜的甜品套餐。

而天娜则是点了水仙乌龙茶和昼食套餐。

「抱歉啊,我还没吃午饭。」

天娜说着,呼呼地吃起叉烧肠粉。这东西虽然叫做『肠粉』,却是以大米为原料制成。然后在肠粉中裹上叉烧,便成了叉烧肠粉。

浇上甜酱汁的肠粉显得光润,宛如绸缎。

「…………别客气。」

抚子心想着能否用鬼肉来做肠粉,淡淡答道。

而这时,抚子的订单摆上了桌。锡兰红茶、松软的奶黄馒头、光泽诱人的蛋挞、鱼形的芒果布丁。

「不用客气,点更豪华的也可以哦。」

「我想从基本款式开始。我不太了解点心。」

「是嘛。那下次我教你——话说你知道吗,祀厅正在关注你呢。」

突如其来的话语让抚子不禁停住动作。

「我接到一个电话。祀厅拜托我来看着你。」

「……为什么你会告诉我?」

「那不是当然的吗?我可无法容忍监视妙龄少女这种无礼的事情。要我来监视一个妙龄少女,不体贴也得有个限度啊。」

「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我不想让你不高兴。」

天娜保持着暧昧的微笑,同时品了一口茶。

「亲眼见过八裂岛府那桩事,会这么做也理所当然。我不至于愚蠢到要以你为敌。」

「哼嗯……难以相信。」

「唉,不相信也没关系。总之,我已决定接受祀厅的委托了。但我没有监视你的打算。你大可随心所欲地生活。」

「若没有监视的打算,为何你会接受祀厅的委托呢?」

「嗯……呃,这是出于我个人兴趣。」

「你对狱门家感兴趣吗?真是奇怪。」

「嗯,我是对你家有兴趣。失踪的虚村家主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蛮好奇的……」

「……失踪?」

「但比起这个——我对你更感兴趣,狱门抚子。」

天娜微笑着,将下巴抵在交叉的手指上。

「……古怪。」

抚子托着腮,用怀疑的目光回望天娜。

「你是想从我这里打探狱门家的内情吗……?」

「我说了不是。我所关注的始终是你——我之前说过,我是写文章的吧?」

「嗯。那之后我还调查了一下,发现你还挺厉害的。」

事实上,天娜是一位作品还挺畅销的作家。

「从恋爱喜剧到纯文学,你似乎擅长多种风格。由于作品风格跨度过大,甚至有了『多人以同一笔名创作』的传闻。」

「我记得你还得过奖,是那本叫『夏多布里昂牛排最美味』的书吧?」

「……是指『格朗·布鲁特什的汽笛』吗?」

「『无花果天娜有三人』此话到底真假?」

没有在意天娜那微妙的表情,抚子优雅地吃起蛋挞。

「……如你所见。」

天娜轻笑着,缓缓张开双,然后伸出右手,将盛满热茶的茶杯挪至嘴边。

「我对怪异很感兴趣,在收集着各种离奇的事情。幸运的是我拥有对抗怪物的灵能,不好好利用可就浪费了。」

「……也是。毕竟你都认识八裂岛府的那妖怪。」

怪物是与人类相位不同的住民。

虽然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但存在的『层』并不同。如果说人类住在水边或者岸边,那它们便是在水底或地底的阴暗处蠢动着。

「在罗城门之鬼面前,你并没有失去理智……的确算不算普通人。」

人类通常无法认知它们的存在。

似乎是为了保护灵魂,脑髓方才如此适应。

人类本能地知道,这个世界除他们外还有其他住民。但,一旦认识到这点——他们便无法再正常生活下去。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的?」

「唔,从我懂事开始吧。周围的人竟会对那般奇怪的家伙视而不见,我还挺不可思议的……因此我也吃了挺多苦头。」

天娜啪地展开扇子,故作叹气。

「因此,我想要以怪异为素材进行创作。但是,收集怪异材料总会伴随着危险……」

「……所以你想要利用我?」

「感谢你能善解人意。」

那可疑的笑意更浓了,天娜扇动着展开的扇子。

「这对你来说应该并非坏事。我知道,像你这样拥有狱卒血统的人只能以怪物的肉充饥。若不能摄食肉,便会衰弱……你也是吧?」

「……这也是从祀厅的人那里听来的吗?」

「这种事情,听了又如何。」

冰冷的赤红瞳眸与狡黠的琥珀色瞳眸视线交汇。

「……我会告诉你肉的所在之处。你能吃上肉,而我可以安全的获取素材。怎么样,还不赖吧。」

「光听的话,是挺不错……」

「而且怪物消失了,京都民众也会感到高兴。他们可以安心准备山鉾巡行了。」<注:山鉾,一种祭神用彩车>

「唔嗯……就算人类灭绝,京都人也会继续举办只园祭吧……」

天娜这提议对抚子来说的确合适。

实际上,光靠抚子寻找怪物是有限的。虽可以拜托桐比等弄来肉,但他那性格很难指望。

「……我会按照自己想法行动,你也随意。」

天娜以黑檀扇掩嘴,轻声道。

似浓蜜的琥珀色眼眸,直勾勾地盯着抚子。

「如果你有其他愿望,我也可以满足哦。好啦好啦——意下如何?」

在八裂岛府也有感受到——这个女人时而被奇怪的妖艳气息所缠绕。

琥珀色的眸子带着几分嫣然,她的声音甜美得似要使脑髓荡漾。尽管如此,抚子本能地理解到,她的内心恐怕比冰还要寒冷。

抚子再次将茶杯挪至嘴边,将红茶一饮而尽。

「……迄今为止,你像这样操纵过多少人?」

天娜顿时瞪大了眼睛。

凝视着那索性装傻的表情,抚子露出冷冷的微笑。

「真是不巧。我一点也不想被其他人饲养。如果你认为一切都按你的意愿进展,那就大错特错了。姐姐,自负也要适可而止哦?」

「……这样啊,倒也在理。」

看着有些呆滞的天娜,抚子冷笑,站起身来。

「……在某个地方,有条玄乎的隧道。」

「我没兴趣——就这样。」

「……隧道附近有一家隐秘的鳗鱼料理名店。」

「鳗鱼……」「没错。它的位置蛮复杂……不太好找……」

天娜合上扇子。

看向抚子的琥珀色眼眸,比方才更加真挚。

「鳗鱼的旺季就要到了——你还不知道原汁原味的鳗鱼……」

抚子将大鲵形状的钱包摇得啪啪作响。

不久,随着一声响亮的声音,钱包的口合上了。抚子闭上眼,仰向天空。

「原汁原味的、鳗鱼……」

◇  ◆  ◇

——事件发生在今年八月。

四名即将毕业的女大学生,为赏五山送火经过了一个隧道。<注:五山送火是在环绕京都市的各山上点燃篝火的仪式,会在山上点燃「大」字形篝火>

位于东山的这条隧道的尽头,有一个能清楚看到大字的好地方。

四名女大学生兴高采烈地走进隧道。

三名女大学生兴高采烈地走出隧道。

在行驶的汽车中,有一人消失了。直到她们看到送火后才察觉到这一事实。

普通人由于大脑结构,无法感知到怪物的存在。

即使怪物在眼前兴风作浪,多数人也察觉不到。

怪物会篡改认知,即便不是这样,大脑也会自圆其说。

若非如此,便无法维持精神稳定。

陷入恐慌的她们被祀厅的人所庇护,并接受了治疗。

——然后,这一事件就由祀厅委托给了两人。

——然后,这两人很快便搞砸了。

「……出了什么问题?」

「我也想知道……」

忍受着胃被炙烤般的焦躁,抚子环顾四周确认。

没有光源,四周一片漆黑。然而,抚子的赤红双眸还是望向了黑暗。

上下左右四面八方——都被坚硬的墙壁所包围。

简直就像是石棺。而且,冬天刺骨的寒气直刺肌肤。

抚子动着冻僵的手,摸索着墙壁。突然,她身下的东西也动了起来。

「喂……别乱动。」

「这是我的台词吧。你稍微歇停下。」

抚子叱责了身下的东西——也就是天娜,然后将手贴在面前的墙上。

冰冷石头的触感传来。无论用多大力气推、还是用指甲刮,都没有任何反应。

「情况不妙,好像完全被封起来了。」

「哎吔……这样下去我俩都会窒息的。嗯,如何是好呢?」

「我说……别动啊。」

「没办法啊。脖子实在不舒服……」

抚子与天娜恰以垒起来的姿势被封在里面。天娜仰面微微撑起身子,而抚子则是压在她身上。

「……我说,能别把手放在别人背上吗?」

「没地方放啊。你稍微忍耐一下。我比你高一些,可是相当不好受呢。」

「……没办法啊。」

抚子撇了撇嘴,努力调整一个舒服些的姿势。

抚子趴在天娜尤为凹凸的身体上,相当不稳。但如果两人反过来,纤弱的抚子说不定会被天娜压垮。

反复试错后,抚子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位置。这地方相当柔软,要说凹还是凸的话,那应该是凸起的部分,不过在这儿挺舒服的。

「……没想到这怪物看个三眼就出问题了。」

「我只看了一眼。」

「嗯,看来是我那两次被加在一起了。中途我们俩都注意到规则闭上了眼睛吧。所以说是把两人的次数加在了一起。」

「……真要强行这么计算嘛。」

「是这样。你也说过『人的世界按照人之事理运作,鬼的世界则是按鬼之事理运作』。」

「虽说如此,这也太荒谬了吧……」

两人是一阵沉默。双方都担心氧气耗尽,所以必然是要减少对话。

「……到目前为止,对方都没有行动。」

「的确……只把我们关起来就满足了吗?」

抚子能听见的只有二人的呼吸声,以及耳边响起的天娜的心跳声。

心跳非常规律——这个女人似乎并未有多慌乱。

「好了,趁还有时间,我们先整理一下状况吧。我们在晚上十一点抵达了事故隧道——没错吧?」

「是的……在日期改变之前。」

抚子习惯性地想摸脖子,但没能摸到。取而代之,她用舌尖舔了舔锋利的牙齿。

「真是令人惊讶啊……」

◇  ◆  ◇

——在日期改变之前,英国造的汽车在孤零零的电灯旁停了下来。

「……在这种地方停车?」

「嗯,我们走着去隧道。」

抚子也打开车门,想要跟上从驾驶席出来的天娜。

冰冷的空气从隙间流入。闻到这股气味,抚子停了下来。

「这个地方……?」

「嗯……怎么了?有什么在意的事情?」

抚子摇了摇头,从车中走出。那仿佛墨水汽化的黑暗中,飘散出冬天的气息。

「你说要走着去……要是有车来你打算怎么办?」

「附近祀厅已经封锁了……反正这条路也不怎么使用了。」

「为什么?」

「嗯,毕竟国道开通了。要去滋贺的话,走五条辅道方便得多。没必要特地走这么旧还绕路的山道。」

正如天娜所说,这条道路人烟稀少。

泊油路面四处开裂,枯枝败叶覆于其上。锈迹斑斑的护栏对侧,通明的古都灯火缓和了这夜色。

两人朝着更为黑暗、更为寂静的方向走去。

不久,当她们拐过一个大弯后,橙色的光照亮了两人。

穿过枯草色的山表,陈旧隧道的道口突然出现在二人面前。

外壁上绘有红叶,但现在已是完全褪色。

「此处便是事故地点——刀途山隧道。开通于一九二六年,由于老化的影响,于一九七〇年进行整修。隧道全长三百五十米,通过后再往前一段距离便是滋贺。」

听着天娜的说明,抚子站到了隧道的正前方。

抚子那白皙的肌肤被橙色的光亮微染上一层色彩,她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

「…………黏糊糊的。」

周围的空气就像糨糊一般滞涩。

不知何故,从隧道中吹出来的风,令人感觉像是将死生物的吐息。

「怎么了?有什么臭味吗?」

「没有……不过,这地方的空气和灵气都很不妙。从刚才开始,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这附近似乎相当糟糕……」

「嗯……真有意思。是不是和八裂岛府相近?」

「并非。我感觉和那座宅邸的构造不一样。八裂岛府是借由咒术制造而成,而这里从根本就不对劲……怎么说呢……」

在这无声的黑夜中,照亮隧道的暖色电灯显得有些不详。令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对面有谁在一直盯着自己。

抚子凝视寂静无声的隧道,缓缓开口。

「——此处,总让我觉得出了什么错。」

「错?什么错?」

「呃……我也说不明白。只是觉得——『这个地方本不应如此糟糕』。」

「嗯……出错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

在那展开的扇子的阴影下,天娜不知低语了些什么,她那琥珀色的眼眸瞥向四周。然后,她合上扇子,发出更响亮的声音,天娜用扇子指向隧道。

「先往前走吧。最好不要待太久了。」

「是啊,尽快解决掉吧。」

于是,两人走进了刀途山隧道。

这条混凝土制成、如同喉咙般的隧道,静静地迎接着它的猎物——

◇  ◆  ◇

现在——冰冷的石箱之中,抚子叹了口气。

「真是令人惊讶啊……鳗鱼……」

「……差不多该跟鳗鱼说再见了吧,以后会再让你吃啦。」

抚子出神地闭上眼睛,而天娜则是轻轻戳了戳她。

头轻轻碰上石壁,让抚子有些不舒服。不过也多亏于此,从方才就在步步紧逼的睡意才得以远离。

「在进入隧道前,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虽说一路上都是地缚灵。」

「的确,有很多呢。」

「……你觉得那些地缚灵,和这次的怪异有关吗?」

「不好说,至少我认为并非原因。虽然数量众多,但并未感觉到威胁。大概只是困于此处无法处脱身吧。」

「嗯……不过,就算说是从这附近流浪过来的,也太多了吧。」

「这条隧道以前发生过什么重大事故吗?」

「不清楚。有手机的话倒是能查查,但不巧它在我口袋里……嗯……喂,别乱摸别人的身体。在这里拿出来也没用啊。」

「事态紧急啊。说不定会成为线索呢……」

后背被轻拍一下,抚子皱起眉头。

「嗯咕——」天娜堂而皇之将下巴抵在抚子头上,发出这般急不可耐的声音。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镇定……精神才是无耶师的核心吧?」

「…………精神是、核心么。」

感受着再次悄然袭来的困意,抚子重复了一遍天娜所说的话。

◇  ◆  ◇

——隧道内灯火通明。

但,如鬼灯般灯泡的颜色,似乎反而加深了夜的黑暗。

声音在隧道内壁间回响,从各个角度反弹回来。

抚子试了试饿鬼道之锁链,但反应却是迟钝。

这样一来,便只能依靠自己的感觉了。抚子保持警惕看向四周,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说起来,你几岁了?」

另一边,跟在抚子身后的天娜依旧是那轻松的语调。

「明年三月满十六岁。」

「嗯,那你应该是高一吧。你是什么时候成为无耶师的?」

「……我没时间和你说废话。」

「真是冷淡啊……所谓咒术,是精神言语的世界吧?」

虽然看不见天娜的表情,但从声音可以听出她在轻笑。

「气息、根性、想象、癫狂、直觉……数不尽的心象点缀着脆弱而淡漠的灵魂。它们超越颅骨的界限,作用于现实,这便是人类口中灵能力。而咒术,则是为更简易操纵灵能而体系化的技术……」

天娜轻摇扇子,口若悬河。

「也就是说,精神才是无耶师的核心。就像没有韧性的刀容易折断一样,不存余裕的精神易被侵蚀。你得更从容些。」

「……我说。你、没有对我——」

身后传来哐啷一声。

抚子闭上了嘴。天娜摇扇子的动作停了下来。两人无言地望向入口处——

◇  ◆  ◇

现在——昏昏欲睡的抚子,被天娜摇晃着。

「喂,醒过来。这时候睡着可就得一直睡下去了。」

「唔……我没睡……只是在想很多事情。」

「怎么?想到什么有用的事情了吗?」

「——你,没有对我说谎吧?」「哈?」

抚子轻轻打了个哈欠,注视着天娜。虽然那甜美的表情像是仍沉浸在假寐中,但那赤眸却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精神乃无耶师的核心。凡事都需从容对待——以前叔父也告诉过我同样的道理。」

桐比等是抚子的老师。

当然,他毕竟是那种性格,所以教导严厉,锻炼也是毫不留情。

但,若无法跨越此等阻碍——就无法在狱门家生存下去。

「自称普通人的你,怎会和身为强大无耶师的叔父说出相同的话呢?」

「这也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吧?毕竟我也经常和无耶师接触。再加上我的职业关系,经常会出入一些诡谲之地……」

「那么,八裂岛府的那桩事算什么?」

霎时陷入了沉默。

「…………你看到了啊。我满以为你昏过去了。」

「别看我这样,身子还挺结实的。所以呢,那是什么术法?」

「也没多高深莫测。我只会那种小伎俩。」

「……你不是在骗我吧?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天娜暧昧地笑着,而抚子的手指轻陷她的肩膀中。在这昏暗之中,抚子那赤眸微微闪烁着。

「哎吔……真是危险呢。」

面对如同埋藏着火焰的双眸,天娜却是轻轻一笑。

「别误会了,小姐。我们可是共存共荣的关系」

不行,她还要更胜一筹。面对扑哧扑哧笑着的天娜,抚子咬住嘴唇。

在这种情况下,眼前的女人丝毫没有露出破绽。这个没有自己气味的女人的企图,就像缠绕在她身上的芬芳烟气一样难以捉摸。

「我没有说谎。我的目的是收集怪异的资料。我需要你的保护……既然收到了报酬,就必须好好履行对应职责,没错吧?」

被这么轻易利用,真是恼人。

但是,如果不想办法解决这个怪异事件,就无法离开这个女人。

「真是令人不快。都怪那个耍阴招的怪物……」

◇  ◆  ◇

——前方有一双凉鞋。

一双女士凉鞋——以正对着抚子二人的方式摆放着。

「……设下陷阱了呢。」

「喂……靠近不要紧吗……?」

抚子无视了声音略显紧张的天娜,朝凉鞋靠近。

那是一双厚底凉鞋。白色的皮带上配有金色的扣子,给人以高雅的印象。

抚子并未嗅到奇怪的气味,用脚尖戳了戳凉鞋,然后弯下腰。

「似乎是夏款,看起来有点贵,但我并没感觉到有诅咒之类的东西……」

她捡起一只凉鞋。

——接着便看到了夏日的天空。

越过产宁坂的喧嚣。拍摄抹茶红豆年糕汤。在清水寺的舞台上并立。购买成套的御朱印帐。上车。进入隧道。白衣女子。

混凝土。混凝土。混凝土——

「————抚子!」

天娜尖锐的声音,令将要填满她脑海的灰色驱散。

抚子放下凉鞋,按住太阳穴。

「……抱歉。凉鞋上的残留思念体,让我的意识有些模糊。」

「那还……挺有意思……」

天娜的声音一反常态的僵硬。她那琥珀色的眼眸朝向隧道的墙边。

抚子很疑惑,顺着天娜的视线看去。

——前面,放着一双鞋。

这双鞋很小,再怎么看都像是小学低年级的儿童运动鞋。

「被戏弄了呢。不错不错。」

抚子一边牢骚,一边靠近运动鞋。然而,天娜抓住了她的肩膀。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从刚才我就在想……贸然靠近真的好吗?」

「不靠近什么也查不出来吧。从凉鞋上都读取到了一些残留思念体,那双鞋上可能也有什么信息。总之得先收集情报……」

「真的没问题吗?——接近那个女人。」

抚子睁大眼,手执人道锁链回过头。

小小的运动鞋依旧在那里。隧道中,唯有抚子与天娜二人。

——至少,在抚子看起来是这样的。

「……在、哪里?」

「你在说什么呢?刚才在那里……」

天娜挥动扇子,指向凉鞋所在的位置。然后,她又指向运动鞋。

「现在她在这里……不是一直有个女人在看着我们么?靠近真的好吗?」

「…………天娜,请你能冷静听我说——没有任何人在。」

抚子看向扇子所指向的虚空,慎重答道。

黑檀扇子响起啪嚓一声。天娜用展开的扇子掩住嘴唇,歪了歪头。

「嗯,嗯嗯……这么说是幻术吗?不,即便如此……」

「……那个女人长什么样?还能看见吗?」

「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看起来似乎是寿衣。她低着头,所以看不清脸。她不像是要过来的样子。似乎并非地缚灵……」

白衣女子——从凉鞋中读取的残留思念体中,也有这样的信息。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不直接动手呢?」

这怪物会将人掳走。

而且还是让人从行驶中的车内消失的恶劣之物。

但,目前发生的怪异现象,不过是出现的疑似受害者的鞋子。而且现在能看见那个女人的,似乎只有天娜,这一点也很奇怪。

「她的目的是什么……?」

抚子挠了挠脖颈,回顾了一下情况。

她们为解决怪异事件,来到了刀途山隧道,将车停在稍远的地方,然后走到这里——抚子停下了挠脖子的手。

「…………天娜。以防万一,我想确认一下,可以吗?」

「冇问题。尽管问。」

「在八月消失的那个女大学生……是在隧道中消失的吧?」

「嗯,据祀厅的人调查,她坐在副驾驶座上,但从隧道出来时,她便不见了。」

抚子听着天娜的话,回想起方才读取的残留思念体。

车。隧道。白衣女子——其含义为何?

抚子悄悄将人道锁链藏于掌心。可以的话,她也想确认新出现的鞋子中的残留思念体,但现在的状况已不容许贸然行动。

至少——不能再移动视线。

「……天娜,现在马上闭上眼睛。不管有什么声音,都绝对不能睁开眼睛。我会牵着你的手引导你,跟着我走。」

「……莫非,我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吗?」

「大概吧……总之,现在就听我的。」

抚子先是闭上了眼睛,然后轻轻抓住天娜的手腕。她的手比想象中要纤细,令抚子有些困惑。而另一边,天娜也吃了一惊,从指间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僵住了。

「没关系,冷静下来……我们先这样回到入口处吧。」

「……你闭着眼睛也能移动吗?」

「勉勉强强……要走咯,小心点。」

「……拜托你了。」

凭着嗅觉,抚子能在一定程度上掌握周围的情况。此外,她的其他感官也比常人更加敏锐。而且,她还从桐比等那里学到了蒙眼战斗的技巧。话虽如此,现在的她正牵着天娜的手,不能走得太快。

哐哐——脚步声传来,但抚子没有理会。

哐哐、哐哐、哐哐——看来对方很是着急。

抚子巧妙地绕开了应会出现在正面的鞋子,小心翼翼地前进,她一边注视着眼脸之下火焰的幻觉,一边在脑海中描绘自己当前在隧道中所处的位置。

空气的味道开始变得和室外一样。入口就在眼前。

「可以睁开眼睛了。」

有人对天娜轻声说道。

是抚子的声音。

「刚才!刚才的声音不是我——!」

抚子不由地睁开眼睛——然后,她看到了。

「笨蛋——!」

天娜那急切的声音,没能进入抚子耳中。

面前,是一张女人的脸。宛如大颚的隧道入口——其上半部分吊着一个身着白衣的女人,她倒挂着,凝视着抚子的脸。

她笑着。裂开的嘴中没有牙齿,朝向抚子的眼窝中没有眼球。

抚子注视着那开口洞穴般的眼窝,微微露出尖锐的牙齿。

「…………不错不错。」

吐息中迸发的火花,将视野中的灰色吞噬。

◇  ◆  ◇

现在——抚子陷入如置身梦境的状态,情绪低落。

天娜把头靠在石壁上,向她投来怜悯的目光。

「…………你呀,真是老实。」

「我知道啊。我有在反省……要是被叔叔知道了,肯定会被责罚……话说回来,为什么你没有中招呢?」

「我比较谨慎。而——那双鞋,很可能就是为了引导视线。」

「如果对象是坐车移动的,要让其看见自己应该很容易吧。而我们是徒步来到这里的……所以,为了让我们看见它三次……便是将鞋子四处放置……」

抚子皱起眉头,摇了好几次脑袋。

她心中满是悔恨情绪,几乎都要爆发出来,但她还是无法抵挡睡意。最终还是忽地放松下来,倒在天娜柔软的胸口处。

「喂……振作点。已经缺氧了吗?」

「没有……只是……」「只是?」

「……人类、真的、又温暖、又柔软啊。」

回想起来,抚子从未与人如此亲密接触。伴随着柔软的温暖,聆听着规律的心跳,她的眼皮变得沉重起来。

「……是吧,是吧。毕竟我是人类嘛。」

天娜的心跳略微加快。随着咯咯的笑声,她的身体一点一点颤抖起来。

不知为何,这个女人在为什么而高兴着。

「好了——话说回来,我们必须从这里出去。如此美丽的我在这么冰冷的箱子中腐烂,可是世界的损失。你不觉得吗?」

「那倒无所谓……不过,也是……必须想想如何出去了……」

「有什么好办法吗?」

「嗯……可能会烧得有些焦糊,可以吗?」

「当然不行啊。你这瞌睡虫。」

天娜用肩膀轻推再次合上眼的抚子,接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向上看去。

「嗯,嗯嗯—唔嗯……但……唉,追根究底是我把你卷进这件事的。这里就应该由我来想办法吧。」

「……你、不是普通的人类吗?作为普通人类的你能做些什么呢?」

「呵呵呵……没错。我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普通人。」

身下的天娜蠕动了一下,抚子的头随之轻轻撞到石壁上,令她不禁呜咽起来。

「——不过,现在稍微放弃所谓的『普通』也不错。」

淡金色的光芒填满了这石箱空间。

抚子因这耀眼的光芒眯起眼睛,视野之中久违地出现了天娜的脸。现在她甚至可以清楚看见天娜眼角的黑痣,以及那不能再上扬的珊瑚珠色嘴唇。

「你打算做什么……?」

「现在我的心情相当好。所以,要特别准备一下。」

视野——世界,都在晃动着。

这与和击败八裂岛府的邪异时看到的景象相同。只是,抚子感觉到了比那时更强大的力量。令人不由得紧张的灵气,摇撼着这石造空间。

在如蜃景般波动的世界中,抚子看见天娜的指尖在移动。白皙的手指划过石壁,在那轨迹之上,刻下了金光闪闪的线。

而石墙上留下的只有一个字——【开】。

「——来,为我效力吧。」

金光炽烈,就像正午的阳光一样,涂满这座昏暗的石牢。

◇  ◆  ◇

视野豁然开朗。

重力的作用席卷而来。抚子勉强向腿部注入力量,才得以避免面朝地摔下。而在她身旁,天娜正痛快地伸展四肢,大口大口地吸入空气。

「呼……身体完全僵硬了。」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嗯……看不出来吗?」

天娜故意撅起嘴,左右摇动扇子。这表情或许会有人觉得可爱吧,但抚子只有『装傻』这一感想。

「我是个普通人。富有、才华横溢、心灵手巧,还出落得沉鱼落雁……就是那种随处可见的人。」

「…………不要把普通的标准拔那么高。」

抚子按住太阳穴,做了几次深呼吸,试图转换思绪。

「……这是哪里?那个女人消失到哪儿去了?」

陈旧的混凝土墙璧、裸露的地面、不知从何处射进的橙光。

以及,像是要把空间填满似的、层层叠叠的石箱。箱子约有抚子一抱这么大,或是被叠放起来,或是倒在地上。

抚子闻到一股异臭。腐烂的肉味从石箱中飘散出来。

「什么……?」

咯吱、咯吱、咯吱——就在她靠近石箱的瞬间,听到了异响。

「——抚子!上面!」

就在抚子猛然跳开的瞬间,一些粘稠的东西从天花板上落下。

是红色的泥——其中裹挟着与她们周围相同的石箱,由于掉落造成的冲击,有好几个石箱龟裂开,都能看到里面的东西。

「……喂喂,饶了我吧。这也太恶趣味了。」

天娜以扇掩嘴,叹了口气。

石箱的龟裂处,有奇怪的白色物体伸了出来,它以奇怪的角度弯曲着,看起来就像只剩下皮的人类的胳膊。

「我们方才也被关在这里面呢……」

抚子瞥向另一个石箱,箱子中露出一个干瘪的人类头颅。

她皱起眉头,瞪向藏于上方的东西。

「————迄今为止,到底有多少人被关进箱子里了啊。」

咯吱、咯吱、咯吱——异响回荡着。

高高的天花板上,数量庞大的石箱随同红泥蠢动着。

而在红泥与石箱的中央,嵌着一个女人苍白的上半身。她的黑发交杂着头颅与骨骼碎片,眼窝中没有眼珠,剥露的大颚咬着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她的下半身无法看见。惨烈撕开的胸腔之中满是红色的污泥。

「是殡……」

「殡?这怪物的名字?」

「没错……它主要是因活人献祭失败而诞生的怪物,是怨灵的集合体。它会袭击他人,将猎物卷入其中,不过这种形态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真是让人提不起兴趣呢——嚯!」

殡的喉咙发出惨叫,与此同时,无数的石箱朝着抚子倾泻而下。

重量是够了,但攻击太单调。抚子轻盈地向后跃去,在石箱之间躲避着。

她在空中迅速挥动右手,人道之锁链划过一道弧线。

「人道——击星块。」

锁链末端的铅坠膨大,变成一个布满刺棘的铁球。

在落地的同时,抚子用力踏出一步,将全部力量集中在右手,挥动紧握的锁链,沉重的铁球发出嗡嗡声,砸向天花板上的殡。

红色的污泥流动着。一眨眼的功夫,石箱聚集在一起,形成了盾牌的形状。

击星块猛地砸在石盾上。虽然给石盾添上了裂纹,但并没有破坏掉。

「喂喂……之前你不都尽情享受了女大学生的胸部吗。再加把劲哦。」

「真烦人!马上——!」

寒意袭上右腿,抚子中断了攻击,突然大幅度后退。

紧接着——随着一声沉闷的地响,一个石制立方体砸入了她此前站立的位置。

这突然间凭空出现的东西,令抚子不禁咂舌。

「果然,是能够生成特定物体的怪物……!」

「别大意了!攻击还会再来的!」

「我知道!」

抚子喊叫着回应天娜,咂了咂嘴,迅速转身。

无数石箱伴随着沉重的声音砸入地面。

左腿、右肩、腰部——又一阵寒意袭来。石箱出现得比想象的要快。

抚子大幅度翻身,避开了从天而降的石箱。

她顺势从左手挥出一道新的锁链。

「……畜生道。」

落地后的抚子,摇晃着新出现的锁链。

铅锤上刻有『畜』的字样——其形状为两条相互撕咬的狗。每当其划过一个圆圈,铅锤便会响起『嗡……』这般类似笛声的奇妙声音。

或许是察觉到了不祥的征兆,殡立刻将石箱集结,形成了更为坚固的屏障。

「不退转虫……」

在空中,一个火焰圆环燃烧起来。

火焰圆环的另一侧空无一物,只有漆黑一片。

其中有四道红光闪过——下一刻,乌黑的甲壳冲破了火焰圆环。

『它们』涌向天花板,轻而易举地咬碎了石盾。

「……哎吔。」

在知晓『它们』真面目的瞬间,扇子之后天娜的表情难看起来。

那是两只大蜈蚣。红色的眼睛燃烧着,像甲胄一样的壳闪烁着光芒。那大颚轻易地将石头削去,扁平的头部一下子钻进了裂缝。

垂死的惨叫——红色的污泥,同肉片、碎片一起,随着水声倾泻而下。

「畜生道……是受本能支配的野兽之道。」

惨叫声戛然而止。在相互挤推的蜈蚣之间,一个被咬成半截的头部掉了下来。

「……吃与被吃,真是讨厌啊。」

天娜的低语,被怪物的颅骨撞击地面的声音所淹没。

殡几乎只剩脑袋,头部也被削去一半,破碎的颚部咯吱作响,

见状,抚子轻轻挥动畜生道之锁链。

『嗡……』如笛声般的声音响起。大蜈蚣的庞大身躯如游丝般摇曳,随即消失。

「这下——就算解决了吧。」

抚子无视了嘴角上扬的天娜,向殡的头颅走去。

颚部所发出的咯吱声愈发激烈。怨灵的集合体摇晃着头颅,微暗的眼窝中仇恨与杀意高涨,瞪着抚子。在它周围,红色的污泥翻腾不息。

俯视着这般光景,抚子从右手挥出一道新的锁链。

「好哦,把它吞噬掉吧。这么晚,想必你也饿坏了吧,」

「…………我不吃。」

「什么?」天娜停下了动作,但抚子未作理会,握紧了右手中的锁链。

接着,锁链就像熔化一般改变了形状。抚子握住化作金色铃铛的锁链,摇动了它。

叮、铃……铃。清脆的声音令殡的头部剧烈抽搐起来。

「……你已经死了,不应出现于此。」

清脆的铃声再次响起,像要把积淤的黑暗涤净一般。

殡颤抖着颚部,呆滞地听着。

「你无需再受苦,也没有被囚禁的义务——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手中的铃铛第三次响起。那响彻于此的声音,令人不禁想至黎明的阳光。

一滴透明的水滴,从殡那微暗的眼窝中滑落。

在那水滴落于地面的瞬间,殡松弛下来。紧绷感从构成殡的一切——无论是可见,还是不可见的存在中,消失了。所有的阻碍,都消失了。

然后,沙沙地——殡的头颅自一侧开始崩坏,化为白色的沙砾消逝。

「——xie……ni……」

它最后,究竟想说什么呢。

留下连低语都算不上的声音,殡的身形溃散,剩下的白色沙砾也逐渐消失。

抚子目送着,让六道铁链恢复原状

抚子将铅锤为金色圆环与莲花外形——其上刻有『天』字样的锁链收回右侧袖口。

「……你在做什么?」

「让它成佛……准确来说,是给予它死亡的错觉,让它以正确的方式死去。」

「不——那不是人而是怪物吧?为什么你不吃掉呢?」

天娜停下摇动扇子的手,惊讶地看向抚子。尽管对这观赏奇珍异兽般的目光有些不满,抚子还是吞吞吐吐地开口道。

「我不吃人……与人类相近的东西,我也尽量不会吃。」

「为什么?你不是必须得吞食怪物吗?」

「是这样没错……但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想吃那些保留太多人性的东西。」

抚子抚摸着脖颈处的伤疤,垂下红色的眼睛。

她想起了罗城门之鬼。那个鬼虽然块头大,但对抚子来说可进食的部位相当少,也就是说,它几乎是由人类手臂构成的。

再者是殡——虽说样貌奇异,但大体上还是人类的形态。

「依我的作风,是不会吃那种东西的。」

「……真有什么作风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吗?」

天娜看向抚子瞪大眼睛,因异常明晰的情绪动摇着。既非嘲笑,也非责备,只是感到困惑。

「的确……我必须吃怪物的肉才能活下去。但……虽然我很不寻常……该怎么说呢……在爱憎这方面……」

抚子抚摸着脖颈上的疤痕,少见地露出为难的表情。然后,她怯生生地抬起头看向天娜。

「这样才像是普通人吧……」

天娜张开嘴,又闭上。她有些焦躁地摸了摸头发,扇动扇子。

少顷,她用展开的扇子掩住嘴唇,点了几下头。

「……的确。吃和自己外形相近地东西会不舒服。不只是人类,大多数生物都如此。不管是何种生物,除非被逼得走投无路,大都不喜同类相食……」

「…………天娜?」

「——抱歉。说了些不礼貌的话。」

面对疑惑的抚子,天娜合上扇子,行作一礼。虽说只是一个简单的礼节,但她的动作却很流畅。举止间展现的风度,令抚子不禁哑然。

「之后我们去找和人类外形相去甚远的怪物吧。槌蛇如何?」

而下一瞬间,天娜又恢复她原本的可疑模样。不顾发愣的抚子,她跪在地上,开始寻找起来。

「我看看,我的包在哪里?找不到的话会很麻烦的……」

「……我说,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抚子不知是第几次问这个问题了,天娜听到后,停下手中的动作,然后对她微微一笑。

「我说过很多遍了哦——我是个普通人。」

「…………算了。」

抚子深深叹了口气,然后开始帮天娜寻找她的包。

◇  ◆  ◇

「感谢感谢!这么晚,辛苦二位了!」

「……你这时候才过来吗?」

此处为刀途山隧道——和曾经存在的『旧』刀途山隧道的边界。

此前抚子二人就在旧刀途山隧道的内部。因老化而被填埋的旧刀途山隧道,似乎有一部分还连接着现在的隧道,以此形式存在着。

「总感觉,新隧道似乎一点问题都没有。」

金发少女说着,熟练地用『禁止入内』的胶带将洞口给封了起来。

这是被石箱封住的洞穴。由于殡的消亡,一部分石箱坍塌,通过此处可进出现在的刀途山隧道。

现在,祀厅的人正从此大洞进进出出,检查着殡的巢穴。

抚子坐在瓦砾之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检查的过程。

「不过,那个旧隧道开通的时候,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发生了不少事情……这座山上也有着活人献祭的传说,可能是受此影响吧。哎呀呀,真是可怕……」

「比起这个,你之前都在哪儿干什么呢?」

「我吗?那当然是在努力工作咯。」

与天娜交谈的是一位比抚子年长一两岁的少女。

她留着适长的淡黄色头发,轮廓鲜明的脸蛋显得稚嫩,谈不上锐气。她的身材娇小,个头与抚子差不多。

「我一直在背后密切注视着二位的英姿。没错……直到二位下车,消失在隧道中……」

「消失的时候你就该来帮忙啊。」

「我可不擅长这些粗活哦。而且在我手忙脚乱的时候,你们就全搞定了。」

「……天娜。这人,你认识?」

抚子轻轻打了个哈欠,视线转向一个劲儿和天娜争吵的金发少女。

「……是祀厅的人,冠先生的部下。」

「你好,我是二等仪式官四月一日白羽。请多关照。」

少女——白羽微微一笑,朝抚子挥了挥手。

她穿着黑色西装、带有毛皮衣领的粉色外套,耳朵上挂着银耳环。

少女的右肩上戴着写有『灾害应对』的黑色袖章。黑色的名牌上用红字写着『四月一日』。

「不、可是……哎呀哎呀……哼嗯……」

「……怎、怎么了?」

看着一直盯着自己的白羽,抚子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哎呀,说到那个狱门家,我还以为会更像怪物呢。不过,感觉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可爱,所以就放心啦。」

「…………可爱。」

抚子稍稍低头,心神不定地捏着裙摆。

「哇呜,这也太可爱了吧。真好啊,超想要这样的后辈……」

「——所以呢?还需要我们做什么?」

看着痴笑着的白羽,天娜简短地问道。

「对哦。已经向冠先生和雪前辈报告过了,感觉这里有我一个就够了……啊—……啊哈哈!已经没什么事了!」

「……公务员这么随意真的好吗?」

「现在这里由我来接管……也就是说,这里是我的天下!之后我会处理好的,还请小心回家!」

白羽咯咯地笑着,挥了挥手帕。

抚子和天娜面面相觑。

然后,两人拖着疲惫不堪的步伐,向着出口走去。

和方才不同,刀途山隧道周围算是热闹了起来。四处停放着车辆,戴着袖章的祀厅工作人员忙碌地来往。

他们将黄黑相间的警示杆架在红色的锥筒上,封锁了附近的区域。

抚子路过时看到,这些安保设备中悄悄放置着各种灵符。这些东西很可能起到了驱人的作用。

「要我送你回家吗?」

「送到半路就行。我家就在附近……而且,情况蛮复杂的。」

抚子淡淡说道,向前走着。不久后,人声和物音愈来愈远。

而抚子却皱起眉头,一脸烦躁地环顾四周。

「……此处,倒也热闹。」

树、街灯、路标——可见无数影子依偎着它们。

那是地缚灵,即便殡消失了,它们仍徘徊于此,仅是凝视着那闪烁的眼眸。

抚子停下脚步。天娜一脸讶异地转过头。

「喂,抚子——?」

抚子未作理会,自右手挥出一道锁链,使其再度化形持铃。

「天道——迦陵频伽。」

『叮—……铃』清脆的声音响起,随即是一阵骚动。

就如在水中铺开的水墨画一般,地缚灵的轮廓变得稀薄,转眼间便消失了。

「……真是温柔呢。你每次都这样做吗?」

「怎会。我不太擅长操纵这一锁链,不过是勤加使用借以练习而已。」

「……而已吗?」

「没错,仅此而已。逐一探知幽灵,令其成佛,我可不会做出这等高尚举动。首先,这和你并无关系吧?」

「嗯、嘛……也是……」

天娜把玩着扇子,点了点头。虽然她轻笑着,但似乎不太能接受。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在这荒凉的道路上走了一会儿。

不久后,她们看到了停车处的电灯。那辆英国产的汽车,依旧停在原地。

「…………地缚灵,为何会停留于此呢?」

抚子抬起头。天娜垂下那琥珀色的眼眸,手指划过合上的扇子的边缘。

「我不明白它们为何会执着于自己死去的地方。何不早日成佛呢?」

「……大概,此处为邪恶之地。或许这里曾有过活人献祭?此方本身就很诡异。易招引,难脱身。而且名字也不吉利。」

「刀途……是三途之一吧。」

「没错……互相喰食的血途,为业火焚烧的火途,受刀刃所苦的刀途。这三者合称为三途。乃人类因诸恶业所堕之界。」

抚子伸出三根手指。天娜稍作思索,也伸出了三根手指。

「……六道之中,又称三恶趣。」

「是的,六道——即六个世界的轮回转生之形。」

抚子操纵着六道铁链。缠于双手的锁链一一自掌心滚过,她感受着其中重量。

享乐须臾的『天道』,禅絮沾泥的『人道』,击搏挽裂的『修罗道』。

行若狗彘的『畜生道』,贪惏无餍的『饿鬼道』。

——以及,因果报应的『地狱道』。

此为六道。生者于死后所赴的轮回世界。

「本来灵魂会不断轮回,以期至更高位阶。从修罗道到人道,从人道到天道……但,总有些人会因某种阻碍止步不前。」

「天道的尽头,会是什么呢?」

「不知道……没有人从那里回来过。」

「——你的家族,继承了狱卒的血脉呢。」

抚子未作回应。她仅是眯起赤红的眸子,玩弄几条锁链的铅坠。

「听闻狱卒本是管理地狱的存在。有人称其为鬼,也有人称之为神。而你在狱门家中,似乎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具狱卒特质……实际上,迄今为止,你向我展现过各种各样的本领。」

天娜赶上抚子,挡在她前面。

「——你是神?还是鬼?」

如此提问的嘴唇,并未挂上往常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眸,看不出任何情绪。

抚子抬头看向那黄昏般的眼睛,缓缓倾首。

「……你、希望我是哪一个?」

是神,还是鬼——对于天娜的提问,抚子原封不动返还。

天娜啪一声展开扇子,用它掩住嘴唇,眯起琥珀色的眼眸。

「一切都依你所愿……你喜欢便好。」

抚子顿时瞪大眼睛。她那美丽的脸庞,宛如水面泛起的涟漪,染上困惑。

花瓣般的嘴唇颤抖着,她结巴地编织出话语。

「喜欢、便好……」

「是啊。不管你选择怎样的生存方式,只要对我有帮助便好。至少,不给我添麻烦就足够了。」

「……你啊。真是的……」

「呵呵呵……嘛,我还是觉得当人会好些。」

天娜在喉咙深处笑着,从口袋中掏出车钥匙。看着她朝停在路灯下的车子走去的背影,抚子深深叹了口气。

这个女人难以捉摸,就像从香炉中飘出的烟一样,没有任何信息可以明确。

可疑,摸不透,令人不适。

——不过,抚子感觉,这个女人像这样也挺好的。

一瞬间,抚子露出微笑。但很快,她的微笑像被这寒冷的夜风裹挟一般,消失了。

「……我的出生方式与人不同。」

天娜打开驾驶室的门,回过头来。抚子忧郁地凝视着她。

「神也好,鬼也罢……我无法像人一样生存。」

说完这句话后,抚子走近汽车,不由分说地坐进了副驾驶。

她闭上眼睛,眼脸之下,幻觉的火焰如往常一样燃烧着,在呆呆注视着这无声、熊熊燃烧的火焰时,抚子意识到一件事。

这是她第一次,对别人说了这么多自己的事。

「…………人嘛,怕是足够了。」

在进入梦乡之前,她似乎听到了天娜轻声自语。

◇  ◆  ◇

穿过漆黑的山林,两人来到寂静的市区。

没有游客的身影,古老的寺庙、神社静悄悄的,仿佛在默默祈祷着。

抚子晃悠悠地在此下了车。

那双赤红的眸子迷迷糊糊的,没有了平时的锐利。很明显她是半睡半醒的状态。

「……真的不要紧吗?我把你送到家吧。」

「没事……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家情况蛮复杂的……」

抚子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像拖着身子一样从副驾驶下来。她对着还想说话的天娜,轻轻挥了挥手。

「再见。」「唉……?」

风刮过的声音响起。天娜屏住了呼吸,抚子没有理会她,便是消失了。

天娜眨了眨眼,从驾驶室走了出去。她环顾四周,奶茶色头发的少女已然消失于夜色中。

「……比起鬼,倒更像忍者啊。」

天娜微微一笑,又回到驾驶座上。

「好了,现在可是草木皆眠的三更半夜……就这样回去到也可以……」

她一脸沉思地看着手机,查了下这附近的陵园和斋坛。

「这一带离鸟边野很近……难得来一趟,就去收集点灵魂的残余吧。」

天娜将手机放在支架上,踩下油门。

她打算先到清水寺附近去。

到底是到了凌晨两点,道路上空无一车。汽车顺畅地从肃穆的知恩院、以及八坂神社那色彩鲜艳的楼门旁经过。

不过,天娜的表情却很是阴沉。

「……太狂妄了。」

遇到红灯停下的时候,天娜轻声嘟囔了一句。

在这见不到人影地十字路口前,那涂成蓝色的指甲敲击着方向盘。

「什么叫『无法像人一样生存』……这么狂妄……」

她将手伸向瓶架,拿起完全凉了的乌龙茶一饮而尽。

然后,她看向空空如也的副驾驶。

「…………『再见』吗?」

天娜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

——不对劲。

十字路口只有天娜的车。看不见人影,街上的店铺都已拉下了卷帘门。

信号灯依旧是红色的,发出『停下』的命令。

「……不对,红灯不该这么久吧。」

天娜左右张望,又回头看去。全是红色。无论是车行道还是人行道的信号灯——全都闪着『停下』的红光。

「饶了我吧……才把抚子送走就这样啊。」

天娜一边咒骂着,一边准备无视异常的信号灯,踩下油门。

——哐的一声响起。

天娜下意识地伸手去拿放在车槽中的扇子。那端正的脸顿时失去血色,微笑的嘴唇痉挛着。

琥珀色的眸子,看见了一只手掌。

车的正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名身着和服的男子,他将左掌对着天娜。

长长的前发如竹帘般挂在额前,男子的表情无法辨明。

「什……!」

天娜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只手掌便缓缓移动。他伸出食指,指向右边——像是在示意『出来』。

然后,那名男子后退了几步,抱着双臂。目前看来,他并没有攻击的意图。

「……一、二、三、四……大概有五人吗。」

天娜盯着伫立在前方的男子,踌躇着。不久后,她握住扇子,解开了安全带。

刚走到车外面,她便闻到了墓地的气味。墓土与线香的气味从面前的男子身上飘来。<注:线香,将丁香、白檀等香料粉搓成细长的线状固结而成,点燃后供在佛前。>

「……真是盛大的登场呢。」

天娜轻笑道,反手握着扇子。

男子一言不发。瘦高的身躯在红色信号灯的照射下,隐没于光中。

「你是谁?」

「——狱门桐比等。」

随着沙沙的如同枯叶摩擦的声音,阴沉的声音响起。

男子将阴暗的目光投向警戒着的天娜。遮住他左半边脸的符咒自然地飘动着。

「狱门……?该不会是抚子的家人?」

「不。我与她毫无关系……我只是那家伙母亲的弟弟而已。」

『一般来说是称作叔父的存在』桐比等一边说明着,一边注视着天娜。

「……找我有何贵干?」

「我是来警告你的。别不要命地来纠缠狱门家之人。」

「『纠缠』这词也太难听了。我不过是对抚子有创作方面的兴趣——」

「……嘿嘿,油嘴滑舌。」

桐比等冷笑着。他表情肌的用法与抚子非常相似。不过,这位叔父因为符咒的关系,脸部僵硬,表情显得更凶恶。

那笑容一瞬间便消失了,桐比等目光阴郁,摸了摸缠在脖子上的绷带。

「狱门为神佛所弃……而抚子在狱门家中也是极为麻烦的存在。她可不是你能随便利用的东西。若想享受安宁,就别做奇怪的事情。」

「哎吔,可别乱说。」

天娜夸张地摇了摇头,像是要甩掉一般摇着扇子。

「我只能说拒绝。我和她之间的交易已经达成,我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你无权干涉,疼爱侄女的叔父?」

「……我说了,我和她毫无关系。」

桐比等用指甲抠着脖子,嘴唇扭曲。

「那个瘟神,无论同谁一起、在哪里、怎么样,都与我无关。但如果因此而连累到我,那就另当别论了。」

「…………瘟神这个词可不太好听。」

天娜的笑容消失了。

她大声地合上扇子,柳眉挑起,轻轻瞪了桐比等一眼。

「瘟神之类的也太荒谬了。抚子表现出了超出我期望的能力。我是绝对不会放手的……所以说,还请回吧。」

「……对那只雏鸟的评价可真高呢。」

「这般评价理所当然。」

桐比等轻轻哼了一声,对此天娜悠然一笑。

「怎么——还请放心。今后我也会随心所欲地利用她,但不会给您添麻烦。让您特地跑上一趟,真是抱歉啊——」

桐比等抱着胳膊。埋于符咒下的阴暗中,浮现出无数光点。

「…………你、是凭物吧。」<注:凭物,附体邪魔>

黑檀扇落于地面的声音格外响亮。

天娜没能捡起掉在地上的扇子,只是站在原地。她那纤细地肩膀微微颤抖着。

「活在虚伪与伪装中的野兽,迷惑王朝的妖星——抚子她知道吗?」

无人回应这倦怠的声音。

「我生来便厌恶谎言。」

桐比等轻轻转过身。那动作让人联想到对猎物失去兴趣的野兽。

那双冰冷的灰色眼眸,直至方才都一直注视着天娜。

「终结你生命的,也许就是你所中意的那只野猫……可别忘了,地狱之鬼的血,并没有你想象的那般温和。」

木屐的咔嚓声响起,随后,桐比等的身影消失在了十字路口。

墓地的气息为夜风裹挟,消失不见。信号灯变为绿色。在空旷的十字路口的中央,天娜粗重地喘息着。

「——呼、呼……哈哈、哈……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珊瑚色的嘴唇,不知何时露出了僵硬的笑容。天娜紧紧抱住被冷汗浸湿的身体,靠在车身上。

「……这不是、没办法吗……因为、我只能这样……只能这么做……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在那自说自话……而且……而且……」

天娜如呓语般重复辩解着,无力地仰望天空。

清瘦的月亮旁,银色的星星闪烁着。这冰粒遍布的夜空,映在她那空洞的眼眸之中,天娜闭上了眼睛。

「——毕竟,她对我说『再见』了……」

刀途山隧道中——祀厅的现场调查进行了整夜。

负责现场指挥的白羽坐在靠近隧道墙壁的户外椅上,迷迷糊糊地不停搅拌着热气腾腾的番茄面。

打了好几次哈欠后,一名仪式官对她说道。

「……四月一日小姐。」

「啊……怎么?出什么事了——?」

「具体情况需要解析后才能确定……恐怕,和八裂岛府一样。」

「……哦—?」

顿时,白羽的睡意一扫而空。

她睁大绿色的眼眸,保持手握杯子的姿势凝视着墙上的大洞。

殡所搭巢的旧刀途山隧道的地面,散落着大量石箱。几名仪式官将它们摆放在防水布上,并贴上序号。

「这些、也没有吗?」

「是的……与露出部分相关的,全都没有。」

干尸化的手臂、大量的毛发、干瘪的人皮、浑浊的眼球、腐败的内脏——

白羽皱着眉,同时嗦了一口扯开的面条。

「……什么啊,只有骨头没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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