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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卡拉斯坎

他们打倒弱者,称之为正义;他们放纵欲望,称之为赎罪。他们像狗一样狂吠,称之为以理服人。
——昂提拉斯,《论人类的愚蠢》
长牙纪4112年,暮冬,卡拉斯坎

雨点落在风蚀日晒的灰色外墙,叮咚作响地打在屋顶和街道上,汇成水流潺潺流入阴沟,洗去干涸的血渍,敲击着死者没烂透的头骨。
雨点亲吻乌米亚齐顶端古老的枝杈,浸润它最黑暗的角落。千丝万缕的雨水在树枝分叉处汇聚,化作一道道闪亮白线。很快,条条小溪顺着麻绳螺旋淌下,像石子一样打在青铜圆环上,流过皮肤——死人和活人的皮肤。
在卡鲁尔广场,几千人奔跑寻找躲雨的地方,用羊毛斗篷和披风遮挡脑袋。另一些人一边哭喊,一边伸出双手恳求,思索这场雨到底预示着什么。闪电让他们目眩。雨水打在脸上。雷鸣低声诉说着他们无法理解的奥秘。
他们伸出双手恳求。

他睡得断断续续,梦中杜尼安僧侣的言行盘旋不去。你,那怪物说,大贵族们仍会听从你的建议。浑身染血的西尔维跌倒在萨瑟鲁斯臂弯中。想起战争的奥秘——想起!
雨点和低语把奈育尔唤醒了。
战争的奥秘……
大贵族们仍会听从你的建议。
他在营地里没找到普罗雅斯,于是翻身上马,以最快速度向跪拜高地的帕夏宫殿飞驰而去。王子的总管被他吓得目瞪口呆,告诉他王子就在宫殿里。雨小了,时隐时现的阳光如明亮的手指,照亮了黑暗的城市。奈育尔催动饥肠辘辘的坐骑向前,回头望见太阳正与山一般的乌云搏斗。山丘间,从纷杂的酒碗区到朦胧暗淡的崔亚姆斯之墙,一摊摊雨水闪着白光,就像上千枚银币散落在城里。
宫殿外乱成一团,似乎每时每刻都有骑手骑出大门。除了门口的加里奥斯卫兵和好多瘦得皮包骨的基安奴隶,其他人都带着贵族种姓的标志或气质。奈育尔认出许多参加过议事会的人,但不知为什么,没人和他打招呼。他跟着因里教徒来到门厅阴影中,迎面碰上一身鲜红衣甲的盖德奇。
总督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他。
“瑟金斯在上!”他喊道,“你还好吗?城墙上又打起来了?”
奈育尔朝自己胸口看了一眼,白色束腰长衫被染红了,一直到铁片腰带。
“你被割了喉咙吗?”盖德奇惊奇地问。
“普罗雅斯在哪儿?”奈育尔厉声说。
“和另一个死人在一起。”总督阴着脸说,指指一队队正进入宫殿内门的队伍。
奈育尔发现走在他前面的是一群脾气火爆的森耶里人,带队的是“斯兰克之锤”亚格罗塔,亚麻色发辫装饰着长牙形状的铁钉,还有风干的异教徒头颅。那巨人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回头,怒目圆睁看着奈育尔。奈育尔和他对视,陡生的杀意煎熬着他的灵魂。
“Ushurrutga!”对方气愤地哼了一声,然后转过头,跟同胞们一起大笑。
奈育尔朝墙上吐了口痰,四下张望。但不管他看向哪里,那里的人都会转开目光。
所有人!所有人!
他似乎听到乌特蒙人的低语……
哭泣者……
弧形穹顶的走廊尽头是敞开的青铜大门,门被两尊踢倒的半身雕像挡住,雕像的脸埋在地毯中。那可能是闪长岩雕刻的老帕夏,奈育尔猜想,也可能是更古老的纳述尔雕像。大门后是个宽敞的房间,奈育尔用肩膀在拥挤的贵族中挤出一条路。空气因人们的说话声而嗡嗡作响。
被鸡奸的哭泣者!
房间呈圆形,建造时间远比宫殿早——也许是凯兰尼亚或施吉克时代的建筑。正中间地板上有一张白色长桌,似乎是白石膏雕成,桌上铺着华丽的毯子,毯子有铜丝和金线刺绣,流苏直垂及地。围着流苏毯,座椅摆出一个个同心圆,越往外椅子越高,像环形剧场一样,无论坐在哪里都可以看到桌边的人们。最外面一圈座椅背后是巨石墙壁,墙上装饰着飘带样的挂毯,完全是基安风格。头上是尖顶石天花板,似乎完全没用砂浆粉刷。穹顶底部的一系列天窗用于采光,白光从外面弥漫进来,而在长桌上方极高处,异教的旗帜被不知何处来的风吹动。
普罗雅斯站在桌旁,低头专心致志听身边一个灰蓝衣服、矮胖身材的人说话。那人的长袍膝下沾满泥土,和身边那些瘦骨嶙峋的人相比,他简直胖得厉害。有人在座位上喊了声什么,那人转身,面对声音传来的方向,露出没编成辫子的胡须中五道白胡须。奈育尔紧盯着那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那个巫师。那个死去的巫师……
到底发生了什么?
“普罗雅斯!”他喊道,不知为何他不愿走近,“我们得谈谈!”
康里亚王子朝这边看了一眼,看到他之后,像盖德奇一样皱起眉头。那巫师仍在说话,只朝奈育尔做了个急不可耐的手势叫他走开。
“普罗雅斯!”他大喊,王子只恼火地看了他一眼。
蠢货!奈育尔想道。围城是可以打破的!他知道怎么做!
战争的奥秘。他还记得……
他在小贵族和随从们中间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大贵族继续平时的争吵。卡拉斯坎的饥荒越来越严重,因里教贵族也沦落到吃老鼠、喝马血为生的地步。圣战军的领袖一个个两颊凹陷、身形瘦削,许多人的锁甲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尤其是那些曾满身肥肉的人,简直像好奇的少年套上父亲的甲胄。他们看上去可怜又悲惨,仿佛是无法抛却往日辉煌的君王。
作为卡拉斯坎名义上的国王,梭本坐在桌子上首的黑漆木大椅子上,身子前倾,抓着座椅扶手,仿佛准备发表一通真知灼见。孔法斯斜躺在梭本右边的椅子里,懒懒地四下张望,带着被迫用平等姿态对待比自己地位低的人时的不耐烦。坐在梭本左边的是斯凯耶尔特王子幸存的弟弟,“软弱的”胡尔瓦嘉,自斯凯耶尔特被疫病击倒后,一直代表森耶里乌斯出席。胡尔瓦嘉身边坐的是戈泰克,头发灰白的阿甘萨诺伯爵,坚硬的胡须和平时一样不加修整,好斗的表情尤为狰狞。普罗雅斯坐在他左边,举止审慎又仿佛若有所思。巫师坐在王子身边一张较小的座椅上,普罗雅斯虽在和他说话,眼睛却一直在桌子周围的人脸上扫视。最后,坐在普罗雅斯与孔法斯之间的,是举止端庄的安塔纳梅拉总督岑约萨。传言他已在赤塔扶持下,代替死于坏血病的切菲拉姆尼,当上艾诺恩的临时摄政王。
“高提安何在?”普罗雅斯问其他人。
“也许,”伊库雷·孔法斯阴阳怪气地说,“大宗师知道了你召我们来是为了见个巫师。恐怕沙里骑士更乐于倾听沙里亚的……”
普罗雅斯转而呼唤萨瑟鲁斯。骑士队长坐在最低一层座位上,从手腕到脚踝都裹着他通常在议事会上穿的沙里亚法袍。他向大贵族们深鞠一躬,承认对大宗师的去向一无所知。他说话时,奈育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臂,与其说是在听他讲话,倒不如说是回忆这人可恶的声线。他握紧拳头再松开,看着手臂上的血管与疤痕一张一弛……
眨眼间,他似乎看到匕首割破西尔维的喉咙,鲜红的血闪动着喷涌而出……
贵族们开始争论:既然神圣的沙里亚的代表不在场,那他们做出的决定是否正当?奈育尔对此充耳不闻,只管注视萨瑟鲁斯。这条狗也没听大贵族们争吵,而是和另一个沙里亚骑士窃窃私语。一道道蛛网般的红线仍罩在他精致的面孔上,不过比奈育尔上次见到他跟普罗雅斯和孔法斯在一起时暗淡了很多。他的表情很平静,但那双棕色的大眼睛却显出一丝困扰和冷淡,好像他考虑的事让眼前这一切都显得无关紧要。
杜尼安僧侣说什么来着?
谎言铸成血肉?
奈育尔饿了,很饿——他好几天没吃过一顿正经饭了——腹中的疼痛为眼前这一切镶上了一层诡异的边缘,就像他的灵魂已不再能容忍宽广的思想或丰满的印象。马血味残留唇上,短暂的疯狂中,他甚至开始盘算:萨瑟鲁斯的血是什么味道?
像谎言吗?谎言有味道吗?
西尔维死后,一切都模糊了。不管奈育尔如何尝试,都无法将白昼与黑夜区分开。
一切都漂浮起来,渗透到其他东西里。所有一切都被污染了——污染了!杜尼安僧侣却不愿闭上嘴巴!
这天早上,不知什么缘故,他突然明白过来。他突然想起战争的奥秘……我告诉他的!我向他展示过战争的奥秘!
那天凯胡斯在狗城废墟中说的那些神秘的话突然变得像铅板一样平坦、明晰。
狩猎还没有结束。
他明白了杜尼安僧侣的计划——至少是计划的一部分……如果普罗雅斯能听听他的话!
长桌前的吵闹声低了下去,座席间的喧哗也停止了,古老的房间在惊讶中安静下来。奈育尔看到那个巫师,阿凯梅安,在普罗雅斯身边站了起来,扫视众人,脸上带着筋疲力尽的人才有的、毫无顾忌的严酷表情。
“既然我的存在冒犯了你们,”他响亮而清晰地说,“我会尽量把话说简洁。你们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这个错误必须纠正。既为圣战军,也为这个世界。”他顿了顿,看看周围人阴沉的表情,“你们必须释放安那苏里博·凯胡斯。”
无论长桌前还是周围座席上都爆发出愤慨与责难的叫喊。奈育尔端坐在座位上,保持着勇武的姿势,没有动弹。好吧,他似乎不需要和普罗雅斯说什么了。
“听他说!!!!”康里亚王子的叫声盖过争吵。众人被他出乎意料的举动吓了一跳,硕大的房间似乎屏住了呼吸——奈育尔早就屏住了呼吸。
他想放了那个人!
这是否意味着他也知道了杜尼安僧侣的计划?圣战军议事会上,每当其他大贵族过于激动,普罗雅斯会扮演中和剂的角色。听到他发出这样的尖叫委实令人惊恐。大贵族们安静下来,像吓坏的孩子一样,让他们不安的并非父亲的责骂,而是他们居然让父亲不得不责骂。
“这不是闹剧,”普罗雅斯续道,“不是笑话,不是要激怒或冒犯你们。我们今天在这里做出的决定,不止关乎我们自己的性命,远远不止。我请求你们支持我,只因每个人在争论时都会这样做,但我要求——我要求!——你们做决定前先听听他的话。我想,这根本算不上要求,因为不带偏见与私心地听人讲话,本是智慧之人的基本素质。”
奈育尔看向房间对面,注意到萨瑟鲁斯和其他人一样关注着这幕活剧,甚至愤怒地朝自己的随从挥了挥手,要他们安静。
巫师站在因里教大贵族们面前,看上去无比憔悴,沾满泥土的装束显得格外寒酸。他有些犹豫,好像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偏离本职。但他的体格没有太大变化,身体仍然健康,在这群人中就像个乞丐打扮的国王。和他比起来,长牙之民反而像一群穿国王装束的幽灵。
“你们问,”阿凯梅安高呼,“真神为何惩罚圣战军。到底是什么样的罪恶玷污了我们?到底是灵魂中哪一样缺陷触怒了真神?圣战军有许多恶疾,对信民来说,我这样的巫师就是恶疾的一种。然而沙里亚本人认可巫师在圣战军中的存在,所以你们向别处寻觅,找到一个被许多人称作‘战士先知’的人。你们问:‘如果这人是假扮的呢?这是不是足以让真神宣泄怒火?为一个伪先知?’”他顿了顿,奈育尔看出他抿嘴咽了口唾沫。“我来这里不是要告诉你们,凯胡斯王子是否是真正的先知,甚至不是要告诉你们他是不是王子。我来这里是为了警告你们,圣战军有另一种恶疾……一种你们全都忽视了的恶疾,虽然你们当中很多人确实知道它存在。诸位大人,我们当中有密探……”——众人的低语声一时充斥了整个房间——“蒙着假面的怪物。”
巫师弯腰,从桌子下面举起一个肮脏的袋子,一下子铺在桌面上。一团东西滚过光洁桌面,像一株黑色卷心菜外缠绕着一条条银色鳗鱼。它以极诡异的角度停下。那是一颗砍下的头吗?
谎言铸成血肉……
刺耳的吼声在房间的穹顶下回响。
“——谎言!渎神的谎言!——”
“——根本是疯话!我们不能——”
“——怎么可能——”
奈育尔身边都是震惊的怒吼和挥舞的拳头,但他只关注萨瑟鲁斯,后者站了起来,在人群中推搡,朝房间出口走去。奈育尔又一次瞥见骑士队长脸上的红色线条……突然间,他感觉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图案……在哪里?在哪里?
安乌拉特……西尔维在流血、尖叫。凯胡斯全身赤裸,下阴被血染红,面孔像攥着煤块的手指一样张开……不是凯胡斯的凯胡斯。
奈育尔浑身一颤,野狼般的饥饿攫住了他,他不由得站起来。他终于领悟了那一天杜尼安僧侣对他说的每个词——凯胡斯被大贵族们控诉那一天,西尔维死去那一天。记忆中凯胡斯的声音盖过了这群因里教徒的吵闹……
谎言铸成血肉。
一个名字。
萨瑟鲁斯。

西内尔塞斯刚进入房间高起的入口便跪倒在地,用前额触碰石上的雕花地毯。和许多民族一样,基安人认为某些门槛是神圣的,但他们不像艾诺恩人那样会在特定节日给它们涂油,而是用精致的芦苇地毯装饰起来。哈纳玛努·以利亚萨拉斯觉得这是个值得学习的风俗。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通道应当装饰出来,他心想,才能引起走过它的人们的注意。
“大宗师!”西内尔塞斯喘息着抬起头,“我从岑约萨大人那里带来消息!”
以利亚萨拉斯知道此人会来,但没想到会如此焦虑,他不由得皮肤发痒。他朝手下书记官们看了一眼,随手一挥,命他们离开房间。和卡拉斯坎其他有权势的人一样,以利亚萨拉斯最关心的仍是日渐紧缺的补给。
过去几个月,一切仿佛都和他过不去。卡拉斯坎缓慢扩散的饥荒恶化到连正式巫师都不免于挨饿,那些最绝望的巫师甚至把从沙漠中一路带出来的典籍上的皮革束封和牛皮纸书页煮来吃了。三海诸国最荣耀的学派居然被逼到拿自己的书籍充饥!赤塔在和圣战军一起受苦,以至于他们甚至讨论要不要与大贵族会谈,答应从此之后与因里教徒并肩作战——仅仅几周前,这种事还是无法想象的……
赌注总会引来新赌注,每一次都比之前更绝望。为保住投下的注,以利亚萨拉斯不得不放下新注,而这次将把赤塔巫师直接暴露在帕迪拉贾的塞斯吉弓箭手的丘莱尔下。此前的战争,那些弓箭手曾大肆屠戮皇家萨伊克——皇帝的学派。他知道,这样一来,赤塔的实力将遭受无法逆转的削弱,再也没希望消灭西斯林了。
丘莱尔!那些该诅咒的东西。神之泪并不在意使用者,不管因里教徒还是费恩教徒,只要不是巫师就行。显然,无论是否正确解读了真神的旨意,人类都能使用它的力量。
越来越沉重的赌注。越来越沉重的绝望。形势如此恶劣,时间如此紧迫,以利亚萨拉斯知道,任何新变化都可能摧毁他的学派。音符越高,琴弦越脆。
即便是这个跪在他脚边的奴隶战士说的话,都可能是末日的信号。
以利亚萨拉斯紧张得不敢喘气:“有何消息,队长?”
“普罗雅斯把那个天命派学士带到了议事会上。”那人说。
以利亚萨拉斯浑身战栗。自听说爱荷西亚的使团遭毁灭之后,他就一直担心天命派会回到这里……
“你是说杜萨斯·阿凯梅安?”
他是回来复仇的。
“是的,大宗师。他是——”
“他一个人来的?有其他人吗?”拜托,拜托……如果只有阿凯梅安,倒容易对付;如果是一队天命派巫师,那将带来毁灭性后果。赤塔的人死得太多了。
不行!我们无法承受更多损失了!
“没有,似乎只有他一个人。但是——”
“他是来告发我们的吗?他在抹黑我们高贵的学派吗?”
“他提到换皮密探,大宗师!换皮密探!”
以利亚萨拉斯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他说,它们就在我们中间。”西内尔塞斯续道,“他说它们无处不在!他甚至用包带来一个密探的头——那玩意真是太丑陋了,大宗师!——但、但是……恕我失言,大宗师!岑约萨大人派我来……他想得到您的指点。天命派巫师要大贵族们释放战士先知……”
凯胡斯王子?以利亚萨拉斯眨眨眼,努力从这人的胡言乱语中分辨出些有意义的话……
是的!是的!他的朋友!他们一直是朋友……天命派恶魔是凯胡斯的老师。
“释放?”以利亚萨拉斯终于说出了句像是回答的话,“他、他有何理由?”
西内尔塞斯的眼睛在饿得发白的脸上显得肿胀。“换皮密探……他说只有战士先知能认出它们。”
战士先知。离开沙漠后,他们越来越顾虑此人——尤其是得知许多贾维赫秘密参加他的布道会,成为佐顿亚尼之后。伊库雷·孔法斯来找他,承诺将毁灭这个人时,以利亚萨拉斯下令岑约萨全力支持。虽然仍担心正统派与佐顿亚尼之间爆发战争,但他觉得至少安那苏里博·凯胡斯的命运是注定了的。
“什么意思?”
“他说,既然只有先知能看透它们,那就必须释放先知才能净化圣战军。只有这样,真神才会息怒。”
作为精通礼仪的大师,以利亚萨拉斯一直不愿在奴隶们面前流露真情实感,但过去这些日子实在……太艰难了。他显露给西内尔塞斯的那张脸充满迷惑——一张对世界越来越恐惧的老人的面孔。
“召集尽可能多的人手,”他强作镇定地说,“马上!”西内尔塞斯逃开了。
密探……无处不在的密探!如果没法找出他们……找出他们……
赤塔大宗师要去会会这个战士先知——这个可以找出他们之中的异类的圣人。这一生中,以利亚萨拉斯身为洞察世界最深奥秘的巫师,一直在思索如何看待神圣。
现在他知道了。
那是怨恨。

那个叫萨瑟鲁斯的东西饥渴极了。
它渴望鲜血,渴望交媾,无论对象是死是活。最重要的是,它渴望完满。它全身上下,从后阴一直到它称为灵魂的那块东西,都是造主为自己的目的专门打造的。一切都被扭曲成对高潮的崇拜,追求热汗淋漓的愉悦。
但造主也是精明无情的,打造它时也不例外。很少有什么东西——很少很少!——能让它解脱。杀死那个女人,杜尼安僧侣的妻子,是这样的时刻。回想起来足以让它阴茎勃起,像鱼一样抽搐……
而现在那个天命派巫师——该诅咒的奇格拉!——居然回来了,要释放杜尼安僧侣……许诺!怒火!它马上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大步走出帕夏的宫殿后,饥渴仿佛在空气中涌动,太阳照耀着它的仇恨。
虽然有无与伦比的精巧结构,但那个叫萨瑟鲁斯的东西的世界远比人类世界简单。它没有交织的感情,也无需戒律与信条,它只有一个欲望,那就是执行创造者的意志。为平息饥渴,它只能如此。
它是这样被打造的。这是它构造的精巧所在。
战士先知必须死。这不受激情的干扰,不受恐惧、悔恨或欲望的驱使。它将在安那苏里博·凯胡斯被救之前杀死他,而这样做的时候……
它将感到狂喜。

只消看看萨瑟鲁斯离开跪拜高地的路,奈育尔就知道这条狗想干什么。他骑马直奔酒碗区,这意味着他会前往高提安和其他沙里亚骑士驻扎的神庙——也就是吊着杜尼安僧侣和西尔维的乌米亚齐。
奈育尔吐了口痰,叫人牵马。
等他骑马离开宫殿,已看不到对方了。他一提马缰,穿过帕夏宫殿下坡道上拥挤的建筑,不顾坐骑已饿得摇摇欲坠,不停地挥舞马鞭。他在带刺的花园围墙外疾驰,掠过一排排荒弃的店铺和住房,直奔向下的街道而去。他还记得,索基斯神庙群在酒碗区最底部。不祥的预兆仿佛在空气中嗡嗡作响。
凯胡斯的样子一直在他思绪中盘旋,仿佛一片碎玻璃扎在胃里。他感到那人的手夹在他脖子上,用难以置信的力道把他举在空中,举在赫桑塔群山的悬崖上。惊恐中,他无法呼吸,无法咽口水,直到自己的手指按上喉咙上那道长长的伤疤,这种感觉才消失——那是他最新刻出的一道斯瓦宗。
怎么可能?他怎么还能影响我?
但这正是莫恩古斯的所为。杜尼安僧侣操纵着其他人类行事的原则,不管那些人是否敬仰他。只要活着,就会受他们影响。
连我的仇恨也在内!奈育尔心想,连我的仇恨也被他利用了!
虽然满怀怨恨,但他更难以释怀的是再也无法找到莫恩古斯。在乌特蒙部落的营地里,凯胡斯说得没错,他心里只有一个目的,无论什么都无法替代。他把自己和杜尼安僧侣绑在了一起,就像杜尼安僧侣被绑在西尔维的尸体上一样,而束缚他的是无法超越的仇恨结成的绳索。
任何羞耻。任何侮辱。只要能复仇,他可以忍受任何伤痛,犯下任何暴行。他宁愿让全世界陷入火海,也不会放弃心中的仇恨。仇恨!这才是他力量之源。不是刀,不是体魄,而是他可以折断脖颈、杀死妻女、打碎坚盾的仇恨!仇恨让他巩固了白帐中的地位,仇恨让他的身体布满神圣的伤痕,仇恨让他与杜尼安僧侣同行时保持了自我,仇恨让他对外乡人的大呼小叫不以为意。仇恨,只有仇恨,让他保持理智。
杜尼安僧侣当然也知道这点。
莫恩古斯离开后,奈育尔到草原人的律条中寻求抚慰,以为它们能留住他的心。遭到欺骗后,这些律条显得更加宝贵,就像大沙漠中的水源。若干年间,他一直鞭策自己,沿族人踩出的道路前进——鞭鞭见血!忆者说,身为男人,应当占有而非被人占有,应当奴役而非为人奴役。于是他让自己成为最强悍的战士,最暴虐的人!这是草原人不成文的律条中最重要的一条:男人——真正的男人!——会去征服,而不会遭人利用。
因此他与凯胡斯订下的契约更是一种折磨。奈育尔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卫自己的心与灵魂,唾弃那恶魔说出的每个字,从不让那人通过操纵周遭环境来控制他。杜尼安僧侣会像对付因里教徒那样让他失去男人气概。
莫恩古斯!他给孩子起名莫恩古斯!我儿子!
要激怒他、欺骗他,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他被利用了。即便是现在,他也知道杜尼安僧侣在利用他!
但这不重要……
人类世界并没有准则,没有荣誉,它就像草原,像沙漠,无路可循,甚至根本没有什么人类……只有野兽,抓挠着,渴求着,嘶叫着,喘息着,在饥饿中啃噬,像被鞭打的熊按照种种荒谬的习俗起舞。成千上万人,所有的长牙之民,都在为虚幻的名声杀戮或死去。饥渴控制着世界。
这就是杜尼安僧侣的秘密。这是他们最可怕的地方,也是他们最迷人之处。
莫恩古斯背叛他之后,奈育尔觉得自己才是背叛者。他只有一个念头,一样欲望,一种渴求!现在他明白,背叛潜藏在众口一词的指责声中,盘踞在那无处不在的控诉里。那些声音喊着他的名字,可憎的名字!
她是我的证明!
骗子!蠢货!他会让他们看到!
任何羞耻。任何侮辱。他会把他们的孩子扼死在摇篮里。他会跪在地上任他们凌辱。只要能满足仇恨!
没有荣誉。只有愤怒和毁灭。只有仇恨。
狩猎还没有结束。
荒弃的住房被甩在身后,奈育尔策马飞驰在卡拉斯坎的市集中。一具具尸体在脚下一闪而过,仿佛是肌肤、骨头和碎肉装在浸透雨水的袋子里。在阴暗的城区中走了一半,他越过周围低矮的房顶,看到索基斯神庙群的尖顶。前面是一大片泥砖砌成的店铺,每一间都摇摇欲坠。他找到一条认识的路,于是在马臀上又抽了一鞭,奔过被火烧过的房屋,向右急转弯,他的坐骑不得不跳起来跨过倒覆在地的大石盆——肯定是哪个洗衣工扔下的。奈育尔不用看就知道身下那匹尤玛那的白马甩脱了一只马掌。马匹嘶叫、颤抖着,趴到地上——显然腿跛了。
他咒骂一句,跳下马来朝前冲去。别无他法了,只有打倒骑士队长。转过第一个弯,白色的卡鲁尔广场奇迹般呈现在他面前,铺路石间的水洼闪着倒影,数千饿得半死的人围在广场上。
看到那么多因里教徒在,他甚至不知是该沮丧还是振奋。他猜想,这里多数是佐顿亚尼,也许他们能阻止萨瑟鲁斯直接冲上前杀掉杜尼安僧侣——如果那家伙真这样打算的话。奈育尔挤进围观人群,徒劳地寻找那个沙里亚骑士。他看到远处的巨树,乌米亚齐黑黝黝的树枝笼罩着柱廊。他突然感觉杜尼安僧侣已经死了,想到这点,他难以呼吸。
都结束了。
从来没有什么念头令他如此恐惧。他慌乱地朝远处望去,没有一丝云彩遮掩的太阳暴晒着潮湿的人群,腾起蒸汽。他看着周围拥堵的众人,感到一阵眩晕般的解脱。每个人都望着那指向天空的树杈,他们饿得很憔悴,但也仅此而已。
他还活着,否则这里已经发生暴乱了……
于是奈育尔一路横冲直撞闯过去,看到饿坏了的因里教徒跌跌撞撞给自己让路,不由得吃了一惊。他听到有人高喊:“塞尔文迪人!”这并非他在安乌拉特听到的充满敬意的称呼,而是诅咒,是祈祷。很快,一大群人跟在他身后,有人嘲笑他,有人发出狂喜的喊叫。每张脸似乎都转向他的方向,他面前敞开一条宽阔的通道,一路通向那棵漆黑的古树。
“塞尔文迪人!”长牙之民高喊,“塞尔文迪人!”
沙里亚骑士一如既往守卫着巨树,现在阵形已有了三四个人的厚度,可以算是战阵了。骑马的巡逻队在近处盘桓。因里教徒中只有长牙骑士拒绝基安人的服饰,每个人都穿着破旧不堪的白底金纹罩袍。他们的头盔和链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走近之后,奈育尔发现萨瑟鲁斯就站在高提安身边,旁边还有一群沙里亚军官。前排的沙里亚骑士狐疑地盯着他,但还是让出路,任他朝萨瑟鲁斯和大宗师的方向走去。两人似乎在争论。乌米亚齐矗立在他们身后,漆黑的枝杈指向大海般碧蓝的天空。奈育尔越过满地落叶,看到乌米亚齐的树荫下吊挂的圆环。西尔维和杜尼安僧侣绑在一起,缓缓旋转,像一枚硬币的两面。
她怎么能死!
“因为你,”杜尼安僧侣低声说,“哭泣者……”
“为什么是现在?”奈育尔听到大宗师的叫喊压过人群的喧嚣。
“因为,”奈育尔用他在战场上最雄浑的声音喊道,“他承受着你们没办法想象的仇恨!”

虽然大贵族们令人搬来熏香,阿凯梅安仍感到这东西散发的恶臭堵在嗓子眼。他向贵族们解释这东西的肢体如何编织成面孔,甚至把那颗腐烂的头颅支起来,将黏糊糊的眼眶里露出的两根节肢指给他们看。除了偶尔有几个人发出厌恶的喊声,贵族们被吓得一声不吭。一个奴隶递给他一张橙子香味的手帕,但于事无补。终于,阿凯梅安也忍受不了了,他用手帕按住脸,挥手让人拿开头颅。
一时间,古老的议事厅笼罩在震惊的沉默中。熏香嗞嗞作响,冒出噩梦般的雾霾。长桌及长桌上那东西的残渣都被烟雾盖住了,但那团黑色发霉的东西仍在散发恶臭。
“因此,”孔法斯最后说,“我们必须释放那个骗子?”
阿凯梅安紧盯着他,感觉这其中有什么言语陷阱。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孔法斯将是主要对手。普罗雅斯警告过他,在礼仪的范畴内争斗,此人是最可怕的。于是他决定不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主动出击,让众人看清对方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必须让他名誉扫地。
“现在不是你把同伴们当白痴耍的时候了,伊库雷。”
大统领靠回椅子上,懒洋洋地用手指抚弄胸甲上帝国的太阳标志,仿佛在提醒阿凯梅安,那下面藏着一枚丘莱尔。这姿势比任何嘲笑都有效。
“说得好。”普罗雅斯说,“他似乎早就知道这些东西存在。”
“他知道。”
“巫师喜欢谈论古史。”孔法斯说。他按纳述尔风俗披一件将军的蓝披风,原本搭在左肩,这时他兴奋地把披风甩到背后,任它滑落在铜色地毯上。“但就在不久前,圣战军驻扎在摩门城下时,我叔叔已经发现,他的宰相实际上是这些……东西中的一员。”
“斯科约斯?”普罗雅斯高喊,“你说斯科约斯也是密探?”
“是的,他被拘捕时展示出与年纪不相称的武力。我叔叔召来皇家萨伊克鉴别,他们坚称没在老家伙身上发现任何巫术痕迹,因此我叔叔又派我去传唤这位好心的渎神者,阿凯梅安,以证实他们的判断。后来情况变得非常……”他顿了顿,似乎有意朝阿凯梅安眨眨眼,“混乱。”
“怎么样?”戈泰克用一贯的粗鲁态度喊道,“有巫术吗?”
“没有,”阿凯梅安说,“正因如此,它们才可怕。如果它们是巫术的造物,就很容易察觉了。但正如我们所知,它们是无法察觉的……因此,”他转过脸去看大统领,“我们才需要安那苏里博·凯胡斯……只有他能看到他们。”
许多人的喊声立刻在穹顶底下回响。
“你怎么知道?”胡尔瓦嘉问。
阿凯梅安身体一僵,仿佛又看到凯胡斯和西尔维在那株黑色巨树下摇曳。“他告诉我的。”
“告诉你?”戈泰克怒吼,“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但它们是什么?”岑约萨质问。
“他说得对,”梭本喊道,“这!这才是污染我们的疫病!我一直说:战士先知是来净化我们的!”
“你太轻率了,”孔法斯反击,“你遗漏了最重要的问题!”
“确实如此!”普罗雅斯叫道,“比如,你一直知道这种东西在我们当中,为何在议事会上只字不提?”
“拜托,”大统领眉头拧在一起,表情带着嘲弄,“我能怎么做?据我们所知,哪怕此时此刻,这样的东西也存在于我们当中……”他扫视着周围一张张专注的面孔,大多数人蓄起了胡须,“在座诸位当中,”他挥舞着双手喊道,“甚至在这张桌前的……”房间里响起一阵焦急的低语。
“……告诉我,”孔法斯续道,“按照巫师对这些东西的判断,我还能相信谁?你们都听到他的话了:这些家伙根本无法察觉。事实上我尽了一切努力……”他转过头,狡诈地看着阿凯梅安,不过仍是对着大贵族们说话,“我认真地观察,而当我发现是谁带领这群密探时,马上采取了行动。”
阿凯梅安在椅子里坐直身子,张嘴想要抗议,但晚了。
“谁?”岑约萨、戈泰克和胡尔瓦嘉几乎异口同声地喊道。
孔法斯耸耸肩:“还用问吗,就是那个自称战士先知的人……还能有谁?”
有人发出嗤笑声,但马上被其他人齐声喝止。
“胡言乱语!”阿凯梅安喊道,“简直愚不可及!”
大统领扬扬眉毛,好像事实太明显,不懂别人为什么忽略。“你刚才说,只有他能分辨这些怪物,不是吗?”
“是的,但是——”
“那告诉大家,他是怎么分辨的呢?”
阿凯梅安对这样的转折没有准备,一时无言以对,只能盯着孔法斯。他从未这么快地厌恶某人……
“好吧,”孔法斯说,“答案在我看来很简单。他能看到它们,是因为他早就知道它们的身份。”
无数叫喊炸响。
混乱中,阿凯梅安抬头朝周围座席看去,扫过一张张蓄胡须的面孔。他突然发觉孔法斯刚才说的有道理。即便现在,也有换皮密探在看着他——他可以肯定!非神会看着他……嘲笑着他。
他不由自主地用力抠着桌沿。
“他怎么知道我会在蒙格达平原上获胜?”梭本喊道,“他怎么知道在沙漠里去哪里找水?他怎么知道每个人心里的真相?”
“因为他是战士先知!”座席上有人大喊,“他是带来真理的人!带来光明的人!拯救——”
“渎神!”戈泰克咆哮,硕大的拳头重重地捶在桌上,“他是伪先知!伪先知!不会有其他先知!瑟金斯才是真神的声音!唯一的——”
“你怎能这样说?”梭本说,好像在哀叹迷失的兄长,“有多少次——”
“他诱惑了你!”孔法斯用帝国最高统帅的气势喊道,“诱惑了你们!”喧哗声渐渐减退,他继续发表演说,声音中的力量没有丝毫消减,“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们遗漏了最重要的问题!谁?谁会是我们中的怪物,谁会潜藏在我们最隐秘的议事会中?”
“问得好,”岑约萨追问,“谁?”
伊库雷·孔法斯紧盯阿凯梅安,看他敢不敢回答……
“嗯?学士?”
阿凯梅安明白自己被打败了。孔法斯知道他的答案,也知道其他人会讥笑他,不再理会他的声明。非神会只是童话题材,是天命派的愚蠢信仰。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大统领,想用轻蔑的表情掩盖沮丧。虽然证据在手,那人仍只凭言语就让他的努力化为乌有。即便有了证据,他们也不相信他!那人的眼睛在嘲弄他,似乎在说,你也太好对付了……
孔法斯突然转向其他人:“你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不是吗?你说,这些东西并非巫术——至少不是你们这些学士能辨识的巫术!”
“西斯林,”梭本说,“你是说这些东西是西斯林。”阿凯梅安用眼角余光看到普罗雅斯警惕的眼神:你为什么不说话?
但他只感到彻骨的疲惫以及失败后的麻木。在他的灵魂之眼中,他看到艾斯梅娜在恳求他,她那令人心碎的目光变得如此陌生,充满背叛的欲望……
怎么会这样?
“还有其他解释吗?”孔法斯问,那是唯一清醒理智的声音,“你们都见过的。”
“是的。”岑约萨说,但眼神带着诡异的犹豫,“它们是无目者的造物,是蛇头的造物!不可能有其他解释。”
“的确,”孔法斯道,他的声音极富磁性,“那个被佐顿亚尼称作战士先知的人,那个假装王子骗取我们尊敬的人,恰恰是西斯林的人。西斯林派他来侵蚀我们,在我们中间种下纷争的种子,为的是毁灭圣战军!”
“而且他成功了,”戈泰克沮丧地喊道,“每个企图都成功了!”
斥骂与哀叹在房间里回响。阿凯梅安知道,末日的阴影在盘旋,盘旋在卡拉斯坎的城墙之外。我必须想出办法……
“如果凯胡斯……”普罗雅斯用他很少发出的叫喊吸引了全体贵族的注意,“如果凯胡斯真是西斯林的人,那他为什么在沙漠中拯救我们?”
阿凯梅安大为感动地转向曾经的学生。
“那是为了救他自己的命,”大统领不耐烦地反驳,“还能为什么?虽然你对我有诸多怀疑,普罗雅斯,但在这一点上你必须相信我。安那苏里博·凯胡斯是西斯林的密探,从摩门起我们就在注意他,自从那天他奇怪的眼神让我叔叔发觉了斯科约斯的真面目之后。”
“你说什么?”阿凯梅安脱口而出。
大统领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你觉得我叔叔,光荣而伟大的皇帝,是怎么发现斯科约斯的身份的?他看到你那位战士先知与斯科约斯有长久的眼神交流。”
“他不是我的战士先知!”阿凯梅安不禁大喊。
他眨眨眼,朝周围望去。这次爆发不仅把桌旁的人吓了一跳,连他自己也同样惊讶。
凯胡斯知道!从最初就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
但他什么都没说。在漫长的行军里,他们不停地讨论过去与现在,而凯胡斯早就知道换皮密探的存在。
阿凯梅安没理会贵族们审视的目光,他屏住呼吸,紧抓胸口。恐惧让他的皮肤泛起鸡皮疙瘩。突然间,凯胡斯的许多问题,尤其是那些与非神会和非神有关的问题,都有了不同的意义……
他在操纵我!利用我的知识!他只想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他看到艾斯梅娜柔软的嘴唇一张一合,说出那句话,那句他难以置信的话……
“我怀了他的孩子!”
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背叛他?
他记得那些夜晚,和她并肩躺在他简陋的帐篷外,她苗条的背脊蹭着他的前胸。她感到冷时,总是笑着把脚趾放到他小腿之间。十根小小的脚趾,每根都像雨滴一样冰冷。他记得那微弱却令他无法呼吸的惊喜。这样的美丽怎么会选择他?这样的女人——这样的世界!——怎么会在他无力的臂膀间得到安全?他们的呼吸让空气变得温暖,但在布满斑点的帐篷帆布之外,几千里的寂静之中,一切都陌生而冰冷。他紧抱着她,仿佛两人随时会坠入深渊……
每当这时他都咒骂自己,心想:别傻了!她在这里!她发过誓,绝不会让你孤身一人!
但他已是孤身一人了。
他用力眨了眨眼,止住泪水。连他的骡子,黎明,也死了……
他朝大贵族们看去,桌前每个人也都在看他。他并不感到羞愧,赤塔已把这种感情从他身上剜去——似乎是这样——他只感到凄凉、怀疑及仇恨。
他做的!他夺走了她!
阿凯梅安想起诺策拉问他的话,那已是恍如隔世。老巫师问他埃因罗,他的学生,是否值得他们冒引发末世之劫的危险。他当时让步了,承认没有任何人、任何一份感情,值得他冒这样的险。而现在,他将要再一次让步。他要拯救那个挖出他的心的男人,因为他的心比不上这世界,比不上第二次末世之劫。
是吗?
是吗?
昨晚,阿凯梅安没睡好,只趁普罗雅斯熟睡时打了个盹。自从成为天命派的正式巫师,他的梦境中第一次没出现上古之战。他梦到的是凯胡斯和艾斯梅娜,在汗水浸湿的被单下喘息、大笑。
杜萨斯·阿凯梅安一言不发地坐在大贵族们面前,仿佛一手握着自己的心,一手握着末世之劫,用灵魂比较二者的重量,却分不清孰轻孰重。
而这两者对这些人来说没什么不同。
圣战军要完蛋了。有人必须死。哪怕此人关乎世界存亡。

这只是卡鲁尔广场周围上千场小冲突之一,但奈育尔知道,这是全局的关键。几十名沙里亚骑士围在附近,个个面无表情,目光充满警惕,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有什么事马上就要发生。
“他必须死,大宗师!”萨瑟鲁斯喊道,“杀了他拯救圣战!”
高提安紧张地瞥了奈育尔一眼,又回头去看骑士队长,粗厚的手指抚过灰白短发。奈育尔一直觉得沙里亚骑士团的大宗师行事果决,现在看上去却那么苍老,那么犹豫——甚至畏缩着面对手下的狂热。长牙之民都在受苦,但有些人受的苦更深,且不仅仅是肉体的痛苦。高提安便是如此,他的灵魂在忍受煎熬。“你的心情我明白,萨瑟鲁斯,但我们答应——”
“这正是我要说的,大宗师!巫师想让大贵族们释放这骗子。他在刺激他们,在编故事,说我们之中潜藏着只有这骗子才能看到的恶魔!”
“你说只有他才能看到?”奈育尔哼了一声,“你是什么意思?”萨瑟鲁斯朝他转过脸,似乎嗅到了危险的味道,然而他的表情却没流露出任何担忧。
“巫师是这么说的。”他嘲弄地说。
“也许罢。”奈育尔说,“但我紧跟着你离开议事会。当时巫师才说到我们之中有密探存在,没有其他话。”
“你是想说,”高提安尖刻地问,“我的骑士队长在撒谎?”
“不,”奈育尔耸耸肩,感觉自己彻底冷静下来,准备好迎接恶斗,“我只想问他,他怎么知道这些他不可能听说的事情。”
“你是条邪教的狗,塞尔文迪人。”萨瑟鲁斯高喊,“异教徒!以正义和神圣之名,你本该和卡拉斯坎的基安人一起烂掉,轮不到你来质问沙里亚骑士!”
奈育尔露出野兽般的笑容,朝萨瑟鲁斯两脚间吐了口痰。越过此人的肩膀,他看到那株巨树,看到西尔维柔软的尸体被倒吊着,和杜尼安僧侣绑在一起——两具都像是死尸。
就这样吧。
附近人群纷纷叫喊,吸引了高提安的注意,他命奈育尔和萨瑟鲁斯放开剑柄,两人都没理会。
萨瑟鲁斯瞥了高提安一眼,大宗师正在扫视人群,萨瑟鲁斯的视线又落回奈育尔身上。“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塞尔文迪人……”他的脸抽动了一下,就像垂死的昆虫,“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奈育尔盯着他,在周围的喧闹中仿佛看见了安乌拉特之战疯狂的一幕。
谎言铸就血肉……
叫喊声越来越响,直到全场都骚动起来。奈育尔也转过身,顺着高提安的目光,看到了沙里亚骑士人墙外的场景:一大队鳞甲士兵,每人都披着红蓝外袍,正朝这边挤。打头的只是几个人,在拥挤的因里教徒中清出一条路,接下来好几百人和高提安的手下面对面摆开阵势。不过到目前为止,双方还没有拔刀相向。
高提安快步在军阵中穿梭,大喊着下令,派人去营地搬援军。
他周围的骑士纷纷拔出长剑,长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些陌生的战士越来越近,组成厚重的方阵,穿过憔悴的因里教徒,一路冲来。贾维赫,奈育尔发现,那是赤塔的奴隶战士。到底发生了什么?
人群中爆发了多起冲突。左边传来武器击打声。高提安的叫喊盖过了嘈杂。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正对奈育尔的那排沙里亚骑士突然溃散,一群挥舞阔剑的贾维赫战士冲了进来。
奈育尔和萨瑟鲁斯都吃了一惊,双双拔出剑。
但奴隶战士在他们面前停下,让出一条道。十二名瘦削的奴隶扛着一顶由丝绸和薄纱围住的、精雕细琢的黑漆轿子。这些肤色惨白的人整齐划一地将轿子放到地上,那动作一定练过很多次。
人群突然安静,静得让奈育尔听到身后的风吹过乌米亚齐树梢的声音。远处有人尖叫,不知是受伤还是要死了。
一个穿华贵的赤红长袍的老人走下层层包裹的轿子,专横而蔑视地扫视全场。风吹动他丝绸般的雪白胡须,那抹着脂粉的眉毛下面,一双深邃的眼睛闪着光。
“我是以利亚萨拉斯,”他用贵族特有的洪亮嗓音说,“赤塔大宗师。”他扫了一眼周围目瞪口呆的人群,然后抬起那双鹰一样的眼睛,盯着高提安。
“你要释放那个自称战士先知的人,把他交给我。”

“好吧,此事已了。”伊库雷·孔法斯说,他庄严的语气与脸上鬣狗般的笑容并不搭调。
“阿凯?”普罗雅斯轻声说。阿凯梅安有些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一时间,王子听上去像那个十二岁的男孩。
记忆的奇特之处在于,它往往无法很好地编织过去,也许正因如此,人们才会怀疑那些垂死的老人。回忆总是将过去与现实交织,不是按日历或编年史的顺序,而是无数个昨天像饥饿的灾民一样蜂拥而至。
昨天,艾斯梅娜还爱着他;昨天,她还在乞求他不要离开,不要前往萨略特图书馆。他知道,在今后的一生中,这一幕永远都会像发生在昨天。
他朝房间入口看了一眼,马上被余光中的一幕吸引了。辛奈摩斯……正由普罗雅斯的手下——他认出是伊里萨斯——领着他穿过门槛,在拥挤的座席中找地方坐下。元帅穿戴整齐,穿了康里亚骑士的齐膝长衫,在基安人的背心下还有镀银锁甲。他的胡须仔细地编成辫子,上了油,搭在胸口。与周围几乎已成饿鬼的长牙之民相比,他看上去那么健壮,那张熟悉的脸与周围环境如此格格不入,就像是混迹在尼尔纳米什的因里教王子一样。
元帅在贵族中间绊了两次,阿凯梅安看得出那张无法视物的脸上的痛苦——同时还有奇特的、令人心碎的倔强。元帅坚决要恢复自己在这个权力场中的地位。
阿凯梅安咽了咽唾沫,喉咙里仿佛有匕首在搅。
辛……
他屏住呼吸,看着元帅在盖德奇和伊吉亚班之间坐下,然后抬起脸,就像所有贵族都坐在他面前,而不是他下面的长桌边。阿凯梅安想起在康里亚,在辛奈摩斯的海滨别墅中度过的那些闲散夜晚,两人喝着阿皮酒,吃塞满牡蛎的野鸡,彻夜谈论古人古事。突然间,阿凯梅安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
他必须把故事讲出来。
昨天,艾斯梅娜还爱着他。而这个世界的末日,对他来说,也只是昨天!
“我在忍受痛苦。”他突然喊出来,仿佛从辛奈摩斯的耳朵中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这声音听起来很有力量。
“我在忍受痛苦,”他重复了一遍,站起身,“我们都在忍受痛苦。现在不是争权夺利的时候。后先知说,‘说出真理的人无须畏惧,哪怕将因之献身……’”
他感觉到周围人的眼神:怀疑,好奇,义愤。
“很吃惊,不是吗?一个巫师,一个不洁者,居然引用长牙上的经句。我想你们很多人感觉受了冒犯。不过,我下面要说的确实是真相。”
“也就是说,你一直在撒谎了?”孔法斯摆出一副犀利的样子,不愧是伊库雷家族的儿子。
“没你撒的谎多,”阿凯梅安说,“也不比这间屋子里任何一个人撒的谎多。我们每个人都早就学会了如何扭曲话语,再灌输进别人耳朵。我们每个人都在玩‘礼仪’这该死的游戏!哪怕会因此死人,我们也不在乎……而且,大统领,恐怕很少有人比你更清楚这点吧!”
他似乎突然找到了语调,可以让自己平静下来,让每个人都听他说话。他突然意识到,这种声音是凯胡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掌握的。
“人们认为,我们这些天命派学士醉心于传说,研究历史到精神错乱的地步。三海诸国的每个人都在嘲笑我们。为什么不呢?让我们撕扯着胡须哭泣的,不过是你们在夜里讲给孩子听的故事。但这里——这里!——并不是舒适的家园。这里是卡拉斯坎,圣战军在忍受饥馑和帕迪拉贾的怒火,这很可能是你们的末日!想想吧!想想你们腹中的饥饿,想想你们心中的绝望与恐惧!”
“够了!”脸色灰白的戈泰克喊道。
“不!”阿凯梅安大喊,“远远不够!你们现在遭受的痛苦,我这一生都在忍受——无论白天黑夜!末日!末日即将降临,它笼罩了你们的思想,阻拦了你们的脚步。即使是现在,你们也惴惴不安,呼吸急促……
“但你们需要知道的东西还有太多太多!
“几千年前,早在人类跨越卡雅苏斯大山脉之前,甚至早在《长牙纪年》成书之前,奇族统治着这片大地。和我们一样,他们也征战不休。为荣耀,为财富,当然,也为信仰。但最宏伟的并非他们的内战,也不是与我们祖先的战争——虽说最后我们毁灭了他们——而是与虚族的战争。虚族是一个可怕的种族,他们探究血肉深处的奥秘,从生命中炼造各种有悖常理的武器,跟我们锻铁成剑一样。斯兰克,巴拉格,甚至瓦拉库——巨龙,都是上古时代他们与奇族的战争中留下的遗迹。
“在伟大的库亚拉-辛莫伊的带领下,奇族君王们与怪物军团不懈地战斗,从平原到山顶,再到大地深处。经历了无数苦难与牺牲,他们将虚族赶回其最初和最后的据点。奇族称那里为明-乌洛卡斯,意为‘淫秽深渊’,我将不再赘述那里的恐怖。虚族被打败、消灭了——至少当时是这么想的。奇族在明-乌洛卡斯周围布下重重幻术,以期将其永久隐藏。然后,疲惫的、损失惨重的奇族回到他们被毁灭的世界,他们胜利了,却也所剩无几。
“数世纪后,伊尔纳的人类呼啸着冲下卡雅苏斯大山脉,部族之王带领着他们——那是我们远古的祖先,你们都知道他们的名字,这些在《长牙纪年》中有记载:席加尔、玛麦玛、诺姆尔、因舒尔……他们轻而易举地荡平日渐衰落的奇族,夺取了对方宏伟的住所,一直追杀到海滨。那之后,虚族和明-乌洛卡斯已无人知晓,只有留在因乔-尼亚斯的奇族还记得,而他们已不敢离开群山中的洞府。
“随着岁月流逝,种族间的敌意逐渐消退。剩余的奇族与特雷瑟和索什利的诺斯莱人缔结了和约,双方开始交流知识与货物,人类第一次得知虚族的存在,也知道了他们与奇族的战史。在宁卡鲁-特拉斯的继承人统治时期,一个叫塞-因奇拉的奇族巫师——就是你们在《长诗》中读到的墨克特里格——把明-乌洛卡斯的位置告诉了肖恩纳拉,古老的真知巫术学派玛迦卡的大维齐尔。那座邪恶要塞外围的幻术已经瓦解,于是玛迦卡学士们重新发现了明-乌洛卡斯——那是我们最深重的灾难。
“他们称那里为阿诺奇尔瓦,‘战号之触’,而和他们交战的人类称之为戈尔格特拉斯……直到现在,我们仍在用这名字吓唬孩子,虽然真正应该害怕的是我们自己。”他停了一下,扫视每个人的脸。
“我对你们说起这些是因为,奇族虽摧毁了虚族,但无法毁掉明-乌洛卡斯,因为它不属于——从不属于!——这个世界。玛迦卡学派彻底搜查了那地方,发现了许多奇族没在意的东西,包括没有最终成型的可怕军备。就像住在宫殿中的人认为自己是王子一样,玛迦卡认为自己是虚族的继承者。他们迷恋虚族非人的技术,像好奇的猴子一样沉迷于堕落的发明‘泰克奈’。最后——也最可悲的是——他们发现了莫格-法鲁……”
“非神。”普罗雅斯平静地说。
阿凯梅安点点头。“Tsurumah,穆瑟里斯,世界粉碎者,还有其他上千个饱受憎恨的名字……他们花了几世纪时间,就在两千年前,当凯兰尼亚至高王在这片土地上收取贡品,甚至就在兴建这座议事厅时,他们终于唤醒了它……非神……而自它降临后,几乎全世界都被哀号和鲜血笼罩。”
他笑了笑,看着周围众人,擦去脸上泪水。“我在梦中见到的那些,”他轻声说,“我经历的那些恐惧……”
他摇摇头,往前走了两步,脚步蹒跚,仿佛跨越了障碍。
“谁能忘记蒙格达平原?我知道,你们中许多人经历了噩梦,梦见了远古战场上垂死的战士。你们都看到了那片被诅咒的土地呕出的白骨和青铜武器。我向你们保证,那一切是有原因的,它们是过去的恐怖留下的回声,是大灾祸的足印。如果你们有谁怀疑非神的存在,或者不相信它的力量,只需想想,那片土地只是见证它的离去,就变得支离破碎!
“我告诉你们的一切都是事实,人类和奇族的史书中都有记载。但那不像你们想象的,是个赞颂阻止末日的英雄的故事,绝不是!虽然莫格-法鲁在蒙格达平原上被打倒了,它那些被诅咒的侍从却收留了它的遗骸。这,诸位大人,才是我们天命派始终在你们的宫廷中盘桓不去的原因,这才是我们一直咬牙切齿地忍受你们的嘲讽的原因!过去两千年,非神会一直在继续邪恶的研究,一直在试图复活非神。你们觉得我们是疯子,是白痴,但我们要保护你们的妻儿。我们要保护三海诸国!
“我来到你们面前,听我说,我非常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这些生物,这些换皮密探,这些渗透进你们中间的东西,与西斯林没有联系。你们这样想,乃是所有人对待未知事物都会犯的错,将未知事物拖进熟悉的圈子,给新对手穿上旧敌人的衣服。但这些东西的来处远超你们的认知,远超你们记忆的范畴!仔细想想我们片刻前看到的东西!换皮密探绝非你们的技艺与见识所能解释,西斯林也做不到,不管你们对他们有多么恐惧、多么憎恶。
“它们是非神会的密探,单只它们现身就意味着灾难!只有掌握了深层次的泰克奈才能造出这等淫秽的造物,而这离复活莫格-法鲁已相去不远……
“需要我告诉你们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们,天命派学士,如你们所知,一直在梦中经历远古的世界末日。而在所有梦境中,有一个我们经历得最多:塞摩玛斯之死,库尼乌里的至高王在埃伦奥特平原上战死的一幕,”他停了停,意识到自己必须吸口气,“安那苏里博·塞摩玛斯。”
房间里响起阵阵焦灼的低语。他听到有人用艾诺恩语低声说着什么。
“而在这个梦境中,”他续道,声调又一次攀上顶峰,“像很多临死的人一样,塞摩玛斯做出了一个预言,一个伟大的预言。他说,不必悲伤,到世界末日时,一个安那苏里博将会回来……”
“一个安那苏里博!”他喊道,就像这名字包含着所有的秘密。他的声音在古老的石头房间里不停回响。
“一个安那苏里博将会在世界末日时回来。他确实来了!而我们说话时,他正在外面被吊死!安那苏里博·凯胡斯,你们控诉的人,就是我们天命派所说的末日使者,是世界末日的活信号,也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阿凯梅安从长桌上抬起目光,扫视周围座席,放下双手。
“所以你们——圣战军的领袖们——必须自问,敢不敢投下赌注?你们自觉难逃此劫,但庆幸远方的妻儿仍然安全……是这样吗?你们真的确定这个人仅仅是你们想象的这样?这样的确信从哪里来?是来自你们的智慧?还是出于绝望?
“你们真的打算拿这个世界去冒险,以验证你们顽固的想法吗?”
随着他话音落下,周围一片沉寂,他面前仿佛是一座石雕面孔和玻璃眼睛组成的高墙。很长一段时间,没人开口说话。阿凯梅安心中一阵兴奋。他打动了他们。他们终于用心倾听了他的话!
他们相信了!
然后伊库雷·孔法斯开始跺脚,用力拍着大腿,大喊:“唿撒!唿唿撒!”座席上有一个人和他一起呼喝,那是帝国的索帕斯将军。“唿撒!唿唿撒!”
这是纳述尔人看戏时的喝彩声。笑声起初带着犹豫,但很快响彻整个房间。圣战军的领袖们投下了赌注。

绯红长袍在阳光下闪烁,赤塔大宗师朝他们走了两步。“你必须交出他。”他阴着脸重复。
“萨瑟鲁斯!”因切里·高提安吼着,左手挥舞一枚丘莱尔,“杀了他!杀了伪先知!”
但奈育尔已朝那株树扑去。他一旋身,在长牙骑士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摆开架势。
一切……一切侮辱,一切代价!
萨瑟鲁斯垂下剑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朋友。他身后的人群越来越激动,怒吼声响彻卡鲁尔广场,空气仿佛也因越来越大的喧闹声而颤抖。骑士队长微笑着,步步逼近,直到奈育尔面前。
“我们崇拜的是同一个神,你和我。”
风止了,阳光更为毒辣。奈育尔似乎闻到腐烂血肉的味道,与桉树叶的苦味混杂在一起。
西尔维……
“这才是我崇拜的东西。”奈育尔冷静地说。
休息吧,亲爱的,我会承担你……
他抓着鲜血凝结的衣领,把束腰外套一直扯到腰间,将阔剑平举身前。
我要报仇。
高提安站在骑士队长身后,与红袍大宗师对峙。贾维赫,赤塔的奴隶战士们,扑向沙里亚骑士的队列,骑士们肩并肩,抵抗着一次次冲击。因里教徒在尖叫,在怒吼。四下的庙宇和索基斯的礼拜堂都朝远方退去,融入烟尘中,周围的五座山丘仿佛变得更为高耸,直达天际。
奈育尔露出乌特蒙酋长特有的微笑。仿佛全世界的脖颈都压在他的剑刃之下。
我要杀了他。
所有的饥饿,所有的渴盼,都汇聚在此。
奈育尔知道,一切都按照杜尼安僧侣疯狂的赌局进行着。是今天死,尸体被吊在树下,还是几天后当帕迪拉贾破城后丧生,有什么区别?所以他把自己交给那些猎人,他知道没有谁比主动献出自己的人更无辜……
他知道,如果他活下来……
战争的奥秘!
萨瑟鲁斯挽出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剑花,飞舞的双臂仿佛投石机投出的弹丸。他的动作中有种不属于人类的东西。
奈育尔没有退缩,甚至没有移动。他是战争之民,来自荒野的奇才,生来就是要杀戮和掠夺。他是北方黑暗平原的野蛮人,心中包含着雷霆的力量,眼神蕴藏杀意……他是奈育尔·厄·齐约萨,最强悍的男人。
他耸了耸青铜色的手臂,立定双脚。
“一切结束之前,”萨瑟鲁斯说,“你会害怕的。”
“我杀过你一次。”奈育尔咬着牙说。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脸上那些赤红线条了。他知道这是褶痕。他看过这些褶痕张开的样子……
“我知道你为什么爱她,”沙里亚骑士吼道,“多美的桃子!我想我该放狗去咬她的尸体,然后再好好爱她一次……”
奈育尔不为所动,只紧盯对方。号叫声在空中回响。远处的人举起拳头,不停挥舞——几千双拳头。
但他们之间只有空气和呼吸。
呼吸。
双剑破风,亲吻,盘旋,再次亲吻。他们像旋转的几何图,断续的金铁交鸣震颤了空气。跳跃,下蹲,冲刺……塞尔文迪人如优雅的野兽,不断攻向怪物,迫使它步步后退,但沙里亚骑士手中的剑仿佛附着巫术,扭曲了周遭空气。
奈育尔向后退开,调匀气息,甩掉长发间的汗水。
“我的血肉,”萨瑟鲁斯低声说,“比你的长剑经历的锻打还多。”他哈哈大笑,毫不紧张,“人类无异猪狗……但我们的族群是森林中的群狼,平原上的狮子,大海中的鲨鱼……”
狂妄。
奈育尔冲向萨瑟鲁斯,阔剑势如雷霆。他佯作突刺,继而猛力横砍。沙里亚骑士纵身一跃,举剑格挡。两剑撞出雷鸣般的声响。
钢铁填满了每一丝缝隙,划出绵延或断续的轨迹,伸展,探寻……
两剑相交,这是力的比拼。奈育尔奋力向前,对方却纹丝不动。
“好厉害!”萨瑟鲁斯高喊。
奈育尔一脸迷惑,怎么可能?说时迟那时快,他在落叶与乱石间一绊,着地滚了一圈。他瞥见乌米亚齐用老妪般的手指抓向阳光,接着萨瑟鲁斯的剑刃尾随而至,削切,劈砍,穿透了他的防御。凭借铤而走险的反击他才保住自己,然后朝后一跃。
周围忍饥挨饿的人群尖叫高喊,脚下大地在震动。
疲惫与刺痛,往日的伤口无比沉重。
双剑再次交错,分开,擦过满是汗水的皮肤,在阳光下回旋。像牙齿一样碰撞、摩擦。
他浑身被汗水浸透,每次呼吸都仿佛有把匕首扎在胸口。
他被逼到乌米亚奇的树荫中,瞥见西尔维与杜尼安僧侣绑在一起。她脸色乌黑,头朝后仰,萎缩的嘴唇露出牙齿。周围的喧闹低落下去,他、大地和黑色树干的界限变模糊了。什么东西充满了他,推动他向前冲,释放了他早已麻木的手臂。他大吼着,仿佛大草原的咆哮,他的剑横行于两人之间的空气……
一击。两击。三击……每一击都能把公牛劈成两半。
萨瑟鲁斯站不稳了,脚下一晃——但他仍然逃脱了,用一个人类绝对做不出的动作向后一跃,空中转身,蹲伏在地。
笑容消失了。
奈育尔的黑色长发被汗水浸湿,胸膛压在空荡荡的肚腹上起伏,他高举双臂,朝喧嚣的人群喊道:“谁?谁能刺穿我的心?”
他再次扑向沙里亚骑士,将对方逼出乌米亚齐的阴影,离开那些积水的落叶。然而,尽管对方的姿势在他压迫下逐渐散乱,但还是带着迷人的精准,带着锐不可当的死亡之美。突然间,萨瑟鲁斯毫无章法地挥剑猛砍,长剑变成一道闪亮的旋风,擦过他的面颊,划向他的大腿……
奈育尔赶紧后撤,他在挫败中大喊,喊声透出沮丧与蔑视。
剑尖刺穿了大腿,他踩在血泊中,脚下一滑,朝前扑倒,喉咙暴露在敌人面前……石头撞到骨头,沙砾摩擦着皮肤。
不……
一个浑厚的声音盖过圣战军的喧闹。
“萨瑟鲁斯!”
是高提安。他停止与以利亚萨拉斯的争论,警惕地逼近狂热的骑士队长。这一刻,周围人群安静得出人意料。
“萨瑟鲁斯……”大宗师眼中充满怀疑,“你……”他犹豫地吞了口唾沫,“你是在哪里学会这些招式的?”
长牙骑士转过身,瞬间换上恭敬的表情。
“大人,我——”
萨瑟鲁斯突然抽搐起来,紧咬的牙关咳出鲜血。奈育尔拔出剑,看着那具不断扭动的身体倒在地上。然后,就在目瞪口呆的大宗师面前,他一剑砍下它的头,把那浓密的黑发攥在手中,将头颅高高举起。像切开的肚皮中流出的肠子一样,它的脸渐渐松弛,如同一排节肢一样张开。高提安跪倒在地。以利亚萨拉斯踉跄着退回奴隶们当中。人群的呼喊——有恐惧也有狂喜——在塞尔文迪人身边炸响。
一切真相大白。
他将那灰白的东西扔到巫师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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