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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卡拉斯坎

人类没有封闭的圆环,我们始终在螺旋行走。
——杜萨斯·阿凯梅安,《第一次圣战简史》
若有人做出预言,将他带给祭司们裁决。若裁决为真,就赞赏他,因他是洁净的;若裁决为伪,便将他和他妻子的尸体绑起,吊离地面一腕尺,因他是不洁的,被诸神厌恶。
——《长牙编年史,证见之书》,7:48
长牙纪4112年,暮冬,卡拉斯坎

以利亚萨拉斯膝盖一软,仿佛有人用木杖猛击后膝。他向前踉跄,好在岑约萨大人,安塔纳梅拉的总督,用强壮的手臂扶住了他。
不……不。
“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岑约萨嘶声问道。
以利亚萨拉斯推开岑约萨,又踉跄着朝切菲拉姆尼的尸体走了两步。床头一簇蜡烛照亮了黑暗的病房,豪华的床铺摆在四根大理石柱支撑的低矮天顶下方正中,床上散发着粪便、血迹和瘟疫的味道。
切菲拉姆尼的头就在那一簇蜡烛下面,但他的脸……
没有了。
应该是脸的位置上,现在有一块像倒翻过来的蜘蛛一样的东西,一条条长腿从中伸出,死气沉沉地包在一起。这代替了切菲拉姆尼的脸的东西现在化作一团带着关节与尖刺的肢体,但以利亚萨拉斯看到了一些熟悉的碎片:长鼻子,一道带眉毛的眼轮。而在那之下,是没有眼睑的眼睛及闪烁的人类牙齿——没有嘴唇的遮盖,裸露在外。
跟那傻瓜斯卡拉提斯宣称的一样,他完全感觉不到巫术的痕迹。
切菲拉姆尼——西斯林的换皮密探。
怎么可能?
赤塔的大宗师咳嗽了一声,眨眨眼睛,没让自己流下不合身份的泪水。要承受的东西实在太多,连呼吸似乎都像噩梦,带着疯狂的暗示。脚下地面一晃,他感到岑约萨又一次扶住了他。
“大宗师!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我们彻底完了!意味着我将我的学派带向了灭亡!
一连串灾难。安乌拉特之战中可怕的损失。塞潘纳雷将军阵亡。十五名真正的巫师死在沙漠和瘟疫的魔爪下。爱荷西亚的灾难又带走两个巫师。圣战军弹尽粮绝,坐困愁城。
现在又出了这种事……最可憎的敌人曾和他一起站在圣战军的权力顶峰。西斯林到底知道了多少?
“我们完了。”以利亚萨拉斯低声说。
“不,大宗师。”岑约萨说。他低沉的嗓音也因恐惧变得紧张。
以利亚萨拉斯转身看着他。岑约萨是个魁梧结实的男人,链甲外套着基安人的红丝外套,好似随时准备投入战斗。他悍勇的脸涂着白粉,在剃得方方正正的黑胡须衬托下更显鲜明。岑约萨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是优秀的指挥官,而伊奥库斯不在时,他还是精明的顾问。
“如果是这个怪物带领我们上战场,我们就完了。或许诸神以苦难的方式赐福于我们。”
以利亚萨拉斯麻木地盯着岑约萨的脸,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攫住了他:“你是你吗,岑约萨?”
安塔纳梅拉总督已不止一次成为上艾诺恩的脊梁,他坚定地看着以利亚萨拉斯:“是我,大宗师。”
以利亚萨拉斯凝视着这个贵族,对方简朴的军人气质将他从绝望的悬崖边拉了回来。岑约萨说得对,这不是新的灾难,甚至可说是某种……神佑。但如果连切菲拉姆尼都能被代替……那么其他人一定也能。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岑约萨,任何人。”总督在昏暗的光线中点点头。
如果那个天命派的混蛋早点说出秘密!
“砍掉它的头,”以利亚萨拉斯干涩的嗓音中怒火难抑,“把尸体扔到火葬堆上。”

阿凯梅安和辛奈摩斯走在暮色中,走在光与暗之间,走在自己的影子里。阴影中没有食物,没有赐予生命的水,他们的身体承受着可怕的煎熬,仿佛已不属于自己。
暮光中的道路。阴影中的道路。从港口约克萨通往卡拉斯坎。
从敌人的营地旁经过时,他们能感到西斯林空洞的眼睛——明亮,纯粹,就像银镜前的灯笼——从比地平线还远的地方搜索他们。很多次,阿凯梅安觉出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线在他们的影子里投下新的影子,很多次,阿凯梅安觉得他们完了。但每一次,那些眼睛总把非人的审视从他们身上转开,不知是被他们瞒过,还是……阿凯梅安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到卡拉斯坎城下,他们在一道偏门前现身。已是夜里了,头顶城垛间闪着点点火把。辛奈摩斯靠在阿凯梅安身上,阿凯梅安朝目瞪口呆的卫兵喊道:“打开城门!我是杜萨斯·阿凯梅安,天命派巫师;他是克里加特斯·辛奈摩斯,亚特雷普斯的镇守元帅……我们来与你们共渡难关!”
“这座城市已被诅咒,濒临毁灭,”有人朝下喊,“谁想来?不是疯子就是奸细!”
阿凯梅安停了一下,对方的语气无比阴郁,对自己的话坚信不疑。他知道,长牙之民放弃了一切希望。
“那些对所爱之人关怀备至,”他说,“至死不渝的人。”
城墙上的人也停了一下,然后城门开了,一队双颊深陷的泰丹人把两人抓了起来。他们终于走进可怕的卡拉斯坎。

艾斯梅娜听人说,索基斯神庙群跟施吉克的西约瑟大金字塔一样古老,它占据着酒碗区中心,站在最中间石灰岩的卡鲁尔广场上,可以看见周围全部五座高地。广场中央有一棵大树,一棵古老的大桉树,自上古始,它一直被称作乌米亚齐。艾斯梅娜在巨树的阴影中哭泣,凝视着吊在树上的凯胡斯和西尔维。幼小的莫恩古斯在艾斯梅娜怀中打盹,对周围世界一无所知。
“求你了……求求你醒过来,凯胡斯,求你了!”
因切里·高提安当着喧闹的暴徒剥光凯胡斯的衣服,用雪松树枝鞭打他,直到留下上百道流血的伤口。然后,他们将凯胡斯流血的身体和西尔维的裸尸绑在一起,脸对脸,手腕对手腕,脚踝对脚踝。两人四肢伸直,头朝下紧贴着绑在巨大的青铜圆环上,再将圆环用锁链吊在乌米亚齐最低、最粗壮的树枝上。艾斯梅娜哭泣着,直到再也哭不出声。
他们慢慢地打转,两人的金发被风纠缠在一起,四肢如舞者般伸展。艾斯梅娜看到她灰暗的胸脯压着他汗津津的肋骨,腋毛缠结,然后西尔维苗条的后背转过来,脊柱的线条深陷,令她看上去简直像个男人。她瞥见西尔维的性器裸露在大张的双腿间,和凯胡斯的阳具压在一起……
西尔维……血液凝滞后,她的脸开始变黑,肢体和躯干仿佛灰色大理石雕塑,但形体仍像古代艺术品一样完美无瑕。而凯胡斯……
他脸上闪着汗水,白皙结实的后背上是一道道血淋淋的红线,浮肿的眼睛紧闭着。
“但你说过!”艾斯梅娜哭喊,“你说过真理永远不会死!”
西尔维死了。凯胡斯也马上要死。
不管她注视多久,不管她的理由多么深刻,不管她发出多么尖利的威胁……
一圈又一圈。将死的人和已死的人。让人发疯的旋转。
艾斯梅娜把莫恩古斯紧抱在怀里,蜷在蜡白色落叶堆上。在她身下,树叶散发出更苦涩的气息。

“当你想起战争的奥秘时……”
无论他走到哪里,因里教徒都会安静下来,每个人的目光都追随着他,就像追随一位国王。奈育尔非常清楚他的到来会给人带来怎样的影响。哪怕在繁星满天的夜空下,他也无须金饰、纹章或旗帜来彰显身份。他的荣耀就在双臂上。他是奈育尔·厄·齐约萨,骏马和战士的粉碎者,旁人只消看到他,就会心生恐惧。
“狩猎还没有结束……”
闭嘴!闭嘴!
卡鲁尔广场,索基斯神庙群中心的大广场,挤满了可悲又可鄙的人。因里教徒簇拥在一座座神庙宏伟的台阶上,奈育尔看来,这些庙宇与他在施吉克或纳述尔看到的建筑一样古老。其他人躲在柱廊宿舍下,或是破败的修道院里。再往外一些,有因里教徒坐在垫子上,低声谈论,有人甚至生起小小的火堆,烧着木头和熏香——毫无疑问,这是为他们的战士先知献上的祭礼。离卡鲁尔广场中心的巨树越近,人群就越拥挤。他看到一群只穿衬衣的男人,大腿和屁股上都沾有粪便,另外一些人的肚皮仿佛贴到了脊柱上。他遇到一个赤裸上身的傻瓜,不停上蹿下跳,双手在脑袋旁摇晃,像拨浪鼓一样。奈育尔用肩膀把这个傻瓜挤开时,听到有什么东西落到石地上,然后这疯子在他身后大叫,为自己的牙齿哭泣。
“……战争的奥秘……”
谎话!都是谎话!
奈育尔奋力挤过人群,全不理会一路受到的威胁与诅咒。他仿佛在人头、手肘和肩膀组成的恶臭海洋中穿行。看到那株被称为乌米亚齐的巨树后,他停下脚步,只见巨树树冠犹如倒长的树根,光秃的乌黑枝干向夜空延伸,将领土延伸到无法刺穿的黑暗中。
“大贵族们仍会听从你的建议……”
奈育尔竭尽全力看向阴影中,但既看不到杜尼安僧侣,也看不到西尔维。
“他还在呼吸吗?”他喊道,“他还有心跳吗?”
围在他身边的因里教徒面面相觑,每个人的目光都充满忧虑与迷惑。没有人回答。
这群狗眼醉鬼。
他忍着心中厌恶,穿过人群,推开旁人一路向前,终于来到沙里亚骑士围成的防线前。一个骑士伸出一只手来推他胸口,不让他继续前进。奈育尔皱了皱眉,那人便收回手,他又朝乌米亚齐下面那片黑暗中看去。
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挥刀冲进去的念头一闪而过,这时一队沙里亚骑士拿着火把从乌米亚齐旁走过。短暂的一瞬间,奈育尔就着闪动的火光看到了他四肢张开的轮廓——还是她的?
前排的因里教徒喊叫起来,有狂喜也有嘲弄。喧闹中,奈育尔听到一个天鹅绒般丝滑的声音,这声音只有他的心才能听到。
“很好,你来了……你做得对。”
奈育尔恐惧地盯着圆环上那个身影。那队火把过去了,黑暗再次笼罩乌米亚齐,周围的喧闹也平静下来,只有几个人还在大喊。
“人人各司其职。”那声音说。
“我是来看你受苦的!”奈育尔喊道,“我是来看你死的!”
他瞥见其他人警惕地朝他转过身。
“但为什么?为什么你想看到这样的事?”
“因为你背叛了我!”
“怎样?我怎样背叛了你?”
“你只需说话就能背叛我!你是杜尼安僧侣!”
“你太高看我了……比这些因里教徒还高看。”
“因为我知道!——只有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只有我能毁灭你!”他大笑着,那是经历过无数血战的乌特蒙酋长才能发出的笑声,然后他朝乌米亚齐下那片阴影做了个手势,“我见证了……”
“我父亲呢?狩猎还没有结束——你知道的。”
奈育尔站在那里,无法呼吸,像大草原上的石头一样纹丝不动。
“我已做出取舍,”他用平稳的语调说,“我决定放弃更大的仇恨,先报比较小的仇。”
“你真的放弃了吗?”
“是的!是的!看看她!看看你对她做了什么!”
“是我,塞尔文迪人?还是你做了什么?”
“她死了。我的西尔维!我的西尔维死了!我的战利品!”
“噢,是的……现在你的证明不在了,他们会在背后怎么说你呢?他们会怎样评判你呢?”
“她是因为你才死的!”
笑声,轻松而开怀的笑声,就像酒鬼痛饮美酒:“这话说得真像大草原之子!”
“你取笑我?”
一只沉重的手搭在他肩上,“够了!”有人喊道,“收起疯劲吧!不要再用肮脏的语言说话了!”
奈育尔只动了动手臂,抓住来人的手朝后一扭,便扯断了筋腱和骨头。他毫不费力地从人群中抡起这不知好歹的傻瓜,砸到地上。
“取笑?谁敢取笑屠人者?”奈育尔朝巨树喊道,伸出能轻易折断人脖颈的手臂,“你!你杀了她!”
“不,塞尔文迪人,是你……当你出卖我的时候。”
“我是为了救我的儿子!”
奈育尔惊恐地看着她软弱无力地倒在萨瑟鲁斯怀里。血流遍她的长袍,她的眼睛逐渐被黑暗淹没……黑暗!他看过它吞噬了多少双眼睛?
他听到婴儿在黑暗中哭叫。
“他们应该杀死那婊子!”奈育尔喊道。
许多因里教徒朝他大吼。他感到脸颊被打了一拳,眼角瞥见金属闪光。他抓住一个人的头,用拇指去抠那人的眼睛。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中他的大腿,许多拳头砸在他后背,太阳穴被敲了一下——不知是木棍还是剑柄。他把手中的人举起来,跌跌撞撞朝后退去。这时他回瞥了一眼漆黑的乌米亚齐,听到杜尼安僧侣的笑声,那笑声就像乌特蒙人。
“哭泣者!”
“是你!”他咆哮着,用石块一样的拳头击打着面前每一个人,“是你!”
突然间,熙熙攘攘的人群尖叫着闪开了,一个强壮的人影出现在他右边。有人在大声地乞求原谅。奈育尔看了那人一眼,那人几乎和他一样高,只是身形没他魁梧。
“你疯了吗,塞尔文迪人?是我!我!”
“是你杀了西尔维。”
突然间,陌生人变成柯伊苏斯·梭本,穿着苦行僧的破旧长袍。这是什么巫术?
“奈育尔,”加里奥斯的王子喊道,“你在和谁说话?”
“是你……”黑暗中仿佛传来笑声。
“塞尔文迪人?”
奈育尔摆脱对方坚实的手。“蠢货才在这守夜。”他说。
他啐了一口,从恶臭的人群中挤出一条路离开。

艾斯梅……
想到这名字,他的心就怦怦直跳。
我回来了,我亲爱的,我离你很近了!
他仿佛闻到她身上橘子般的清香,仿佛听到她在他脸颊旁炽热的喘息,仿佛感觉到她摩擦着他的下体,那么急切,就像要闷死危险的火苗。他仿佛看到她朝后甩头发——隔着头发可见她诱人的眼睛和微张的嘴唇。
很近了!
泰丹人——五名努曼奈骑士和一些服色混杂的士兵——护送他们走过漆黑的街道。就他们到达时的情况而言,这些泰丹人够有礼貌了,不过在有足够地位的人为他们作保之前,这些人一句话也不对他们说。阿凯梅安一路上看到不少长牙之民,大多和城门上的卫兵一样憔悴,有的坐在窗前,有的和同伴一起靠着柱子。他们盯着他,脸色苍白,表情空洞,眼中射出诡异的光,好像体内燃烧的火焰已耗尽了所有燃料。
阿凯梅安见过这种表情:在埃伦奥特平原,安那苏里博·塞摩玛斯战死后;在伟大的特雷瑟,辛诺斯大门陷落时;在蒙格达平原,等待恐怖的Tsurumah到来。恐惧而愤怒的表情,面对只能忍受、却永远无法征服的敌人时的表情。
面对末世之劫的表情。
阿凯梅安一次次与他们目光交会,但从没感到威胁或挑战,每个人都露出筋疲力尽的兄弟间理解的眼神。仿佛有什么东西——恶魔或爬虫——盘踞在这些忍受着无法忍受的苦难的人头颅里,而当它们通过人的眼睛向外张望时,总能在其他人眼中看到同类。阿凯梅安知道,他属于这里。不只和他所爱之人一起,而且和圣战军一起。他和这些人一起,同属于死亡。
我们面临着同样的末日。
为照顾辛奈摩斯,队伍走得很慢。他们穿行在两座山丘——阿凯梅安并不清楚那些山丘分别是什么名字——之间,来到一个努曼奈人称为酒碗区的地方,据说普罗雅斯及其随从驻扎在此。他们走过迷宫般的街巷,骑士们不止一次向路边行人问路。马上要面对的事那么多——找到凯胡斯和艾斯梅娜,度过了悲惨的几个月之后再见到普罗雅斯——阿凯梅安却一直在回想在卡拉斯坎城下无意间说出的话:“我是杜萨斯·阿凯梅安,天命派巫师……”
他多久没有大声说出这句话了?
天命派巫师。
这是他吗?如果是,为何一想到联络阿提尔苏斯,他就羞愧不已?他们很可能知道了他被绑架的事,他们肯定在康里亚军团中安排有他不知道的眼线。他猜测,他们一定觉得他死了。
为什么不联系他们?在他被俘期间,第二次末世之劫的威胁并没减小,梦境反而以前所未有的猛烈折磨着他……
因为我不再是他们的一员了。
虽然他那么拼命地保卫真知巫术——甚至牺牲了辛奈摩斯!——但他背弃了天命派。他明白,早在被赤塔绑架之前,他就背弃了天命派。为了凯胡斯……
我本来已经打算教他真知巫术!
哪怕想到这念头都让他无法呼吸,提醒他在这座城市里等待他的不只是艾斯梅娜。与玛伊萨内有关的神秘事件。非神会和换皮密探的威胁。安那苏里博·凯胡斯身上的允诺与谜团。第二次末世之劫的预兆!
他的皮肤在恐惧中泛起鸡皮疙瘩,而他心底有什么古老而顽强的东西在阻止他,跟鳄鱼皮一样坚硬。让那些秘密腐烂吧!他发现自己在想,让这个世界在我们周围毁灭吧!他是杜萨斯·阿凯梅安,他是个男人,而他有了爱人和妻子——他的艾斯梅娜。经过爱荷西亚的折磨,其他一切都显得幼稚,就像一本翻烂了的书中的比喻一样。
我知道你还活着。我知道!
小小的队伍终于停在不知名的营垒前。阿凯梅安看着两名努曼奈骑士翻身下马,与营地大门前的守卫争论。辛奈摩斯站在他身边说了句什么,他转过头去。
“阿凯,”辛奈摩斯皱起没有眼睛的面孔,“我们像阴影一样行走的那段时间里……”
元帅犹豫了一下,有那么一阵,阿凯梅安以为他会责怪自己。离开爱荷西亚前,使用巫术在敌人眼皮底下穿行对辛奈摩斯而言是无法想象的,但阿凯梅安在约克萨提出这建议时,元帅甚至没抱怨,默许了巫师的做法。他后悔了吗?或者说他像阿凯梅安一样,也放弃了许多曾经在意的事?
“我瞎了,”辛奈摩斯续道,“瞎得彻彻底底,阿凯!但我能看到他们……西斯林。我能看到他们在看着我们!”
阿凯梅安抿了抿嘴唇,元帅那恐惧中带着一丝希望的语气让他有些困惑。
“你确实看到了。”他小心翼翼地说,“通过某种方式……‘看’的方式有很多种,每个人其实都有无须睁眼就能看到东西的眼睛。人们往往认为明目和盲眼之间没有其他状态,这不对。”
“西斯林呢?”辛奈摩斯追问,“他们……他们是不是就这样——”
“西斯林是光与暗之间的掌控者。按他们的说法,他们弄瞎自己的眼睛,是为了看到明目和盲眼之间的世界。有人说,这正是他们巫术的本源所在。”
“是这样……”辛奈摩斯似乎很难控制声音中的激动。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辛。”阿凯梅安道。泰丹骑士中资历最高的,那个脾气暴躁、名叫安摩加尔的男爵,从营门朝他们大步走来。“以后有时间……”
安摩加尔的谢伊克语说得并不流畅,不过至少能讲明白意思。他说普罗雅斯的人答应接收他们——虽然并不情愿。“没人会偷偷潜入卡拉斯坎,”泰丹骑士解释,“只会跑出去。”他没等他们回答,径自从一旁走过,大声指挥手下离开。与此同时,一队拿武器的人从黑暗中出现,他们穿着基安人的衣服,但盾牌上绘有涅尔塞家族的黑鹰。阿凯梅安和辛奈摩斯很快被引进营地。
接待他们的是面带病容的总管,身着普罗雅斯家族的黑白服色,虽然衣服很旧,但仍有光泽。在几名士兵陪同下,这人带他们穿过一道铺地毯的长廊。他们和一个基安女人擦肩而过——毫无疑问,她是个奴隶——朝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阿凯梅安有些吃惊,并非因为她脸上显而易见的恐惧,而是她是他们进入卡拉斯坎后遇到的第一个基安人……这座城市就像坟墓。
转过拐角,来到一间接待室,房顶很高,两侧是粗大的柱子——从外观看是尼尔纳米什风格——一扇有铜绿的青铜大门半开着。引路人低头往里走,朝某个他们看不到的人点点头,然后把门推开,紧张地看了辛奈摩斯一眼,示意他们跟上。阿凯梅安感到自己的肠子仿佛拧在一起,不由得咒骂了一句……
他发觉自己正盯着涅尔塞·普罗雅斯。
虽然憔悴了很多、瘦削了很多——亚麻色束腰外袍从肩膀垂下,像挂在剑柄上——不过康里亚王子的外表没有太大变化:凌乱的黑色卷发,他母亲喜欢这个又曾为此责骂他;下巴的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富有朝气,但样式依旧;透出精明强干的眉毛;当然,还有那双清澈的、似乎可以包含任何感情的棕色眼睛,不管这些感情彼此如何冲突。
“怎么了?”辛奈摩斯问,“怎么回事?”
“普罗雅斯……”阿凯梅安清清嗓子,“是普罗雅斯,辛。”
康里亚王子盯着辛奈摩斯看了一阵,脸上毫无表情。他从奢华的办公桌前站起来——显然这是他的卧室——往前走了两步,用麻木的声音问:“发生了什么?”
阿凯梅安什么也没说,意料之外的强烈情感让他一时有些麻木。他脸颊发烫。辛奈摩斯就站在他身边,一句话也没说。
“说话啊,”普罗雅斯命令,声音中带着绝望,“发生了什么?”
“赤塔夺去了他的眼睛,”阿凯梅安平静地说,“想要……想要来——”
年轻的王子毫无征兆地朝辛奈摩斯冲过去,紧紧拥抱住他,不是男人之间脸颊相贴的拥抱,而是像孩子一样,前额顶着元帅的领口,耸动着肩膀哭泣。辛奈摩斯用厚实的手指抚着王子的后脑,胡须擦过王子的头顶。
一阵沉默,却暗含汹涌的感情。
“辛,”普罗雅斯嘶哑着嗓子说,“请你原谅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嘘……能再感觉到你的拥抱足够了……我还能听到你的声音。”
“但辛!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嘘,不用说……阿凯会治好我的。你会看到的。”
听到这话,阿凯梅安不禁缩了缩身子。蒙蔽爱人时,希望是最毒的毒药。
普罗雅斯喘着气,把脸贴在元帅肩头。他闪动的目光看到阿凯梅安,刹那间,两人一眨不眨地对视。
“还有你,老师,”年轻人嘶哑地说,“你的心能原谅我吗?”
虽然阿凯梅安清楚地听到了对方说的每个字,但这话仿佛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说话的人离得那么远,根本没法在意。
不,他知道,他不能原谅。这并非因为他的心变得坚硬,而是他迷茫了。他看到那个孩子,他爱过的普罗沙,但同时他也看到一个陌生人,一个沿着可疑的、与他相悖的道路行进的男人。一个信民。
致命的狂信徒。
他怎能把这样的人想成自己的兄弟?
阿凯梅安尽量不露出任何表情,只说:“我不是老师了。”
普罗雅斯紧闭双眼,再睁开时眼神又像以前一样坚定。不管圣战军经历了怎样的艰难困苦,作为全知全能的大法官的普罗雅斯仍然活了下来。
“他们在哪儿?”阿凯梅安问。他的思维越来越清晰。除了辛奈摩斯,占据他的心的只剩下艾斯梅娜和凯胡斯。世上他只在乎他们。
他看出,普罗雅斯的身体变得僵硬。王子用力从辛奈摩斯胸前撑起身。
“没人告诉你们吗?”
“没人告诉我们任何事。”辛奈摩斯说,“他们害怕我们是间谍。”
阿凯梅安喘不过气。“是艾斯梅娜?”他屏息问。
王子咽了咽唾沫,面如土色。
“不……艾斯梅娜很安全。”他抬起一只手抚过修剪整齐的头发,忧虑的表情透出不祥气息。
不知在什么地方,摇摆的蜡烛发出一阵滋滋声。
“凯胡斯呢?”辛奈摩斯道,“他怎样了?”
“你们一定要记住,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很多事。”
辛奈摩斯伸出手,笨拙地抓挠着脸前的空气,似乎需要触摸和他说话的人:“你要说什么,普罗雅斯?”
“我要说的是,凯胡斯死了。”

全卡拉斯坎只有大集市能让他联想到大草原,但也只是草原生活的骨架:漆黑窗户的建筑群围出的石板地固然平整、开阔,然而铺路石中间并没长出草来。
“斯瓦宗,”他说过,“你杀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西尔维。从今往后,他只存在于这里,你手臂上的疤痕里。它标志着那人的离开,代表他的灵魂无法走过的路、无法做出的事。它标记着你现在要承担的担子。”
而她说:“我不明白……”
女孩蠢得那么可爱、那么纯真。
奈育尔躺在一匹死马皮包骨的肚子上,周围是一圈睁着眼睛的基安人尸体——三星期前他们洗劫这座城市时的受害者。
“我会承担你,”他对黑暗说,仿佛这是他所立下的最庄严的誓言,“只要有一丝力气,就不会将你抛弃。”
古老的祝辞,忆者在婚礼上盘起新郎的头发时新郎要说的话。
他将匕首举到喉头。

他被绑在圆环上,绕着一棵黑暗的大树低垂的枝杈旋转。
和西尔维绑在一起。
没有生命的冰冷身体压在他身上。
西尔维。
缓缓旋转。
一只苍蝇爬过她脸颊,在无气息的鼻子前犹豫了一下。他朝她的死皮肤吹了口气,苍蝇飞走了。要让她干净。
她眼睛半张,像草纸一样干燥。
西尔维!呼吸啊,姑娘,呼吸啊!我命令你!
是我决定你。我是你的前事!
和西尔维紧挨着绑在一起。
我到底……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痉挛。
不……不!我必须集中精神。必须评估这一切……
一眨不眨的眼睛,在灰黑色面颊上望向星星。
不能让环境超越……超越……
道。
我是超越条件的!
从胫骨到脸颊,他都能感觉到她,冰冷的气息仿佛从她骨头中散发出来。
呼吸!呼吸啊!
干枯……平静!诡异的平静!
父亲,求你了!求你让她呼吸!
我……我已经没法往前走了。
那张脸如此灰暗,布满斑点,就像在海水里泡过……这样的脸怎么可能笑过?
集中精神!发生了什么?
局面混乱。他们杀了她。他们杀了我的妻子。
我把她交给了他们。
你说什么?
我把她交给了他们。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你……
为了他们。
什么东西在他体内跌落,他坠入睡梦中,冰冷的水冲刷过布满伤痕的皮肤。

梦境随之而来。黑暗的隧道,疲惫的大地。
一道山脊,像熟睡的女人的臀部,横亘在夜空下。
山脊上有两个形体,密集的群星无比闪亮,映出黑色的轮廓。
一个男人坐在那里,肩膀像猿猴一样弓着,双腿像祭司一样盘起。
一棵树的树枝向上延伸,枝杈直指黑色碗底般的天空。
群星围绕天堂之指旋转,就像冬季的天空翻涌的云朵。
凯胡斯紧盯着人影,紧盯着那棵树,但一动都动不了。天穹旋转,好像一个个夜晚接连而至,但白昼永不到来。
旋转的天空映衬下,人影开始说话了,他的嗓子里有一百万个声音,他的口中有一百万张嘴。
你看到了什么?
人影站在那里,像僧侣一样双手合十,双腿却像野兽一样弯曲着。
告诉我……
一个个世界在恐惧中号哭。
战士先知醒了过来,贴着死去女人脸颊的皮肤感到刺痛。
还在痉挛。
父亲!我到底怎么了?
一阵又一阵刺痛,冲刷着他的脸,蔓延到陌生人的脸上。
你在哭。

公牛高地的佐顿亚尼立刻认出了他,战士先知的朋友。阿凯梅安走进明亮的接待大厅,光滑的黑色大理石墙壁上,象牙饰板闪闪发亮。没多久,一个叫加亚玛克里的艾诺恩贵族——其他人说他是一名纳森蒂——过来领他走过一间间昏暗的大厅。阿凯梅安问起宫殿里那些白衣士兵,对方长叹一声,讲起正统派的暴行和邪恶图谋。他说个不停,但阿凯梅安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最后,他们来到两扇宏伟的大门前——樱桃木门板,青铜门框——阿凯梅安开始想象用什么笑话逗艾斯梅娜发笑……
“从巫师的帐篷住进贵族的豪宅了啊……哼哼。”他几乎能听到她的笑声,几乎能看到她眼里闪动着充满爱意与戏谑的光。
“下一次我死的时候你会怎样呢?住进安迪亚敏高地吗?”
“她好像睡了。”加亚玛克里带着歉意说,“最近发生的事对她打击太大。”
笑话……他到底在想什么?她需要他,如果普罗雅斯说的是事实,她一定非常需要他!西尔维死了,凯胡斯马上就要死,圣战军在挨饿……她需要他的拥抱。他会给她怎样的拥抱啊!加亚玛克里毫无征兆地转身握住他的手。“拜托!”他嘶哑地说,“您一定要救他!一定!”那人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他,直到指节发白,“您是他的老师!”
“我、我会尽力而为,”阿凯梅安吃了一惊,“我保证。”
眼泪从那人脸颊滚滚流下,打湿了胡须。他把额头放在阿凯梅安手上。“谢谢您!谢谢您!”
阿凯梅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扶起纳森蒂。那人整了整黄白相间的长袍,颇显狼狈,似乎刚想起相伴一生的礼仪规范。
“您会记得的,是吗?”他喘息着说。
“当然。”阿凯梅安回答,“但我先要和艾斯梅娜商量。就我们两个……你明白吗?”
加亚玛克里点点头,后退三步,转身跑回大厅。
他站在高高的双开门前,喘息。
艾斯梅。
他会在她哭泣时抱住她,他会说出心中每个想法,他会告诉她被俘期间她对他有多大意义。他会告诉她,他,一位天命派学士,将娶她为妻——她会成为他的妻子!她眼里将充满惊讶……他几乎要笑出声。
终于。
他没敲门,而是像回家的丈夫一样把门推开。迎接他的是昏暗光线及香草和油膏的味道。房间宽敞,弧形穹顶,华丽的挂毯、屏风和吊饰随处可见,不过照亮房间的只有六根散落的蜡烛。一张五角大床占据着房间中心的高台,床上的被单和毯子一片凌乱,就像有人刚刚激情过。左边墙上的嵌板打开了,可见一座私密花园,外面的天空中布满明亮的星星。
确实比巫师的帐篷奢华太多了。
他走出门口投进的光线,朝房间最深处望去。透过薄纱可见床是空的。门发出尖利的响声,在他身后关上,似乎在提醒他:一切开始了。
她在哪里呢?
然后他看到了她,在房间彼端,蜷在小沙发上,背对着门——背对着他。她的头发长了些,在昏暗的房间里透出几分紫色,松散的长裙滑落下来,露出赤裸的肩膀,棕色皮肤有些发白。他的下身马上硬了起来,喜悦与绝望同时涌上心头。
那块皮肤他亲吻过多少次?
亲吻。他要用这样的方式叫醒她,一边哭泣,一边亲吻她裸露的肩膀。她会颤抖,以为自己在做梦。“不……不可能。你死了。”然后他会拥她入怀,用缓慢、炽烈的温柔,用极致的狂喜包裹住她。她会知道,经过这么久,她的心终于回来了。
我回来找你了,艾斯梅……从死亡和痛苦的深渊。
他走下门口平台,看着她突然坐起来。她警惕地朝这边看,浮肿的双眼用怀疑的眼神盯住他。
刹那间,她几乎成了陌生人。他用多年前在苏拿发现她时那双年轻而热切的眼睛看待她:轻佻的美,雀斑脸,饱满的嘴唇,完美无瑕的牙齿。两人同时屏住呼吸。
“艾斯梅……”他低声说。他已没法说出其他话,他忘记了她有多美……
一个心跳的时间里,她显出极度的恐惧,就像看到了幽灵。但马上,她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朝他飞奔而来,那双赤裸的小脚就像拼命挥舞的翅膀。
然后他们拥抱在一起,用尽力气抓着彼此。怀抱中的她感觉那么娇小、那么纤细!
“噢,阿凯!”她哭道,“你死了!死了!”
“不、不、不,我亲爱的。”他低声说,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阿凯,阿凯,噢,阿凯!”
他抬起颤抖的手,抚着她的后脑。她的头发像丝绸,柔滑的丝绸。还有她的气息——熏香一样轻柔,又带着女人气味。“嘘,艾斯梅,”他悄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又在一起了!”让我吻你吧。
但她的哭声更大。“你必须救他,阿凯梅安!你必须救他!”
小小的困惑,像被虫子咬过。
“救他?艾斯梅……你说什么?”他松开手,她脱出他的怀抱,踉跄后退,就像记起了什么恐怖的事实。
“凯胡斯。”她说。她的嘴唇在颤抖。
阿凯梅安努力地与心头的恐惧抗争。“你说什么,艾斯梅?”他感觉血液从脸上褪去。
“你看不出来吗!他们要杀他!”
“凯胡斯?是的……当然,我会尽我所能去救他!但求你了,艾斯梅!让我抱抱你!我需要抱着你!”
“你必须救他,阿凯梅安!不能让他们杀了他!”又一阵恐惧,这次完全无法抑制。不。一定有什么理由。她经历了和我一样的磨难,只是没有我这么坚强。
“我不会让任何人对他做出任何事,我发誓。但是……求你……”
艾斯梅……你做了什么?
她没办法再控制自己了,哭道:“他是……他……他是……”
奇怪的感觉……好像潜进水里,肺中却没有一点空气。“是的,艾斯梅……他是战士先知,我也相信!为了救他,我会做任何事。”
“不,阿凯梅安……”
她面如死灰,就像打开了什么不该打开的东西,想要远远避开一样。
不要说!千万不要说!
他扫视这奢华的房间,做个手势,想挤出笑容:“从巫师的帐篷住进了这里,哼?”喉咙里好像有把匕首在搅,“下、下一次我死的时候你会怎样呢?住进安迪……安迪亚敏……”他努力想挤出微笑。
“阿凯,”她低声说,“我怀了他的孩子。”
终究是个妓女。

阿凯梅安穿过围聚的因里教徒,走过沙里亚骑士燃起的火堆,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太阳投下的阴影。他记得爱荷西亚的破墙和尖叫,记得自己怎样炸开那些砖石走道。噢,他知道自己的歌声中有怎样的力量,他的话语可以让世界在雷霆中破碎!
他也知道复仇时的苦涩喜悦。
一棵巨树耸入夜空,古老的榕树,年代太过久远,早被人遗忘。他的第一个念头是烧了它,用怒火将它变成燃烧的灯塔——用它火葬那个背叛者,那个偷腥者!但他感觉到围绕那人的虚空,三枚丘莱尔被长牙之民绑在青铜圆环上。他看到那人在受苦……
阿凯梅安弯腰走到树下,脚踏在落叶组成的毯子上。他按着双膝,在黑暗中前后摇摆身体。她在这里,不可能发生的事活生生摆在面前。
死去的西尔维。
他也在这里,和她吊在一起,手臂并手臂,胸膛对胸膛……
凯胡斯……他全身赤裸,缓缓转动,圆环似乎在把他长长的生命线抽离。
怎么会这样?
阿凯梅安坐下来,直起身子,听着周围的藤蔓在微风中摆动,闻到桉树和死人的气味。他的身体平静下来,变成一具冰冷的容器,装载着他的愤怒与伤悲。
沙里亚骑士包围了大树,在他们的圆圈外是几千人的营地,那些人为战士先知唱着颂歌与挽歌。长笛的哀鸣刺透周围昏暗,时而婉转,时而低沉,时而高昂,仿佛一段不为神灵所知的祷词,又像是号叫,仿佛野兽用尽力气发出的呐喊……
阿凯梅安在黑暗中抱紧身子。
怎么会这样……
他把拇指和食指重重地压在双眼上。颤抖。冰冷。心脏像包裹在冰冷的石头外的破布袋。
他抬起脸,耸动的下巴和眉毛诉说着愤怒与仇恨。泪水顺脸颊滚下。
“为什么?你怎能这样背叛我?你……你们!你们两个——我仅有的两个人!只有你们知道我的生活曾是多么空洞,只有你们!我、我不明白……我想理解你们,但我做不到!你们怎能这样对我!”
一幅幅图像在他脑海中燃烧……艾斯梅娜在凯胡斯胯下喘息。滚烫的嘴唇拂过身体。她惊讶的叫声。她的高潮。他们两人赤身裸体,在毯子下纠缠,盯着黑暗中仅有的一点烛光,凯胡斯问:“你是怎么忍受那个人的?你为什么会和巫师睡?”
“他给我吃的。他是个温暖的枕头,兜里又有金子……但他不是你,亲爱的,没人像你一样。”
阿凯梅安张开嘴,发出一串不连续的叫喊……怎么会?为什么?……
然后是残忍的言语。
“我能撕碎你,凯胡斯,我能烧掉你!烧到你眼珠爆出!狗!忘恩负义的狗!我要让你尖叫,我要挖出你的心脏,让你的四肢痛苦地折断!我能做到!我的歌声能让整支军团化为灰烬!我能把一千人的痛苦压进你体内!只需动动舌头和牙齿,我就能让你化为虚无!把你的尸体变成粉末!”
他哭了。周围黑暗的世界嗡嗡作响,仿佛正在燃烧。
“去死吧……”他喘息着,没法呼吸……这里有让他呼吸的空气吗?
他摇摇头,像一个愤怒已被耗尽的孩子,笨拙地用拳头捶打地上的落叶。
“去死、去死、去死、去—”
他麻木地朝四周看了看,用衣袖擦擦脸,吸了吸鼻子,喉咙深处似乎尝到泪水的咸味。
“你把她变成了妓女,凯胡斯……你把我的艾斯梅变成了妓女……”
他们在阴影中一圈圈打转,夜风中传来远处的笑声。黑色的大树仿佛也在喘息,沉重而永不停息。
“阿凯梅安……”凯胡斯低声说。
这话攫住了他,带来强烈的恐惧。
不……他们不准他说话……
“他说过你会来。”死去女人的脸颊传出话音。
凯胡斯的眼神仿佛是从铜币表面射出的,那双深色的眼睛闪动着,他的脸和西尔维的脸贴在一起。她脸上已没有一丝生气,张开的嘴露出布满灰尘的牙齿。刹那间,阿凯梅安感觉凯胡斯似乎躺在一面镜子上,西尔维只是他的影子。
阿凯梅安颤抖着。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圆环居然停止了笨重的旋转。
“我看到他们了,阿凯梅安,他们就在我们当中,用你看不到的方式躲藏着。”
非神会。
他脖子后面毛发直竖,冰冷的汗水似在灼烧他的皮肤。“非神回来了,阿凯……我看到它了!跟你说的一样。Tsurumah.莫格-法鲁……”
“说谎!”阿凯梅安喊道,“你想躲开我的愤怒!”
“我的纳森蒂……告诉他们,把花园里的东西拿给你看。”
“什么?花园里有什么?”
但那双闪烁的眼睛闭上了。
一阵悲哀的号叫回响在卡鲁尔广场上空,令人血液冰凉。举火把的人闻声朝乌米亚齐下的黑暗中跑来。
但只有圆环无止境地旋转。

晨光撒过阳台和阳台上的薄纱,把卧室变成一幅明暗分割的蚀刻画。普罗雅斯在床上挪了挪身,朝光线射来的方向皱眉头,举手想挡住眼睛。几个心跳的时间里,他纹丝不动躺在那儿,想吞下喉头涌起的痛苦——这是坏血病的最后一丝残余。然后,昨晚的羞耻与懊悔潮水般回卷而来。
阿凯梅安和辛奈摩斯回来了。阿凯和辛……他们都无可避免地改变了。
因为我。
冰冷的晨风吹过薄纱。普罗雅斯缩起身,想留住毯子带来的最后一丝温暖。他想重新睡去,但焦虑和沮丧塞满了他的心。孩提时代,他总喜欢在这样的早晨赖床,沉浸在传说与幻想中,梦想着生而注定去成就的伟业。他端详朝阳投下的阴影,仔细看它们爬过墙壁。像这样冰冷的早上,他总把毯子裹紧,像老人泡热水澡一样品味它们的味道。但过去从不像现在,现在暖意未入骨,就消散殆尽。
过了好一阵,普罗雅斯才发现有人看着他。一开始他只眨了眨眼,惊得没法移动,也没法出声。这座建筑的装潢和设计都是尼尔纳米什风格,天花顶低垂,四下是纤毫毕现的雕刻及刻着凹槽的粗壮石柱——无疑是从因维什或萨帕苏莱运来的。一个人影靠着阳台侧面一根石柱,在朝阳的光辉中几乎难以分辨……普罗雅斯甩开毯子:“阿凯梅安?”
好几个心跳过去,他的眼睛适应了周围的光亮,可以看清眼前人了。“你在做什么,阿凯梅安?你想要什么?”
“艾斯梅娜,”巫师道,“凯胡斯娶了她……你知道吗?”
普罗雅斯望着巫师,对方声音中有什么东西让他的愤怒消散了。阿凯梅安像喝醉了酒一样,鲁莽且不顾一切,但他知道,让巫师变成这样的不是酒,而是失落。
“我知道,”他承认,斜眼看向阿凯梅安,“但我那时以为……”他的声音低下去,他咽了咽唾沫,“凯胡斯要死了。”
他突然自觉像个傻瓜,想要做出什么补偿。
“艾斯梅娜和我不可能了。”阿凯梅安说。巫师背着光,表情完全被阴影笼罩,但不知为何,普罗雅斯感到他用尽全力下了决心。
“你怎能这么说?你不会——”
“辛奈摩斯在哪儿?”学士打断他。
普罗雅斯扬了扬眉毛,朝左侧头。“就在那面墙后面。”他说,“旁边房间。”
阿凯梅安抿抿嘴唇:“他告诉你了吗?”
“他的眼睛?”普罗雅斯盯着朱红色毯子下自己双脚的轮廓,“还没有。我不敢问。我想赤塔……”
“是因为我,普罗雅斯,他们是为了胁迫我才弄瞎他的。”
话里意思很明显:这不是你的错。
普罗雅斯抬起手,像要抹去眼里的睡意。但他抹去的是泪水。
诅咒你,阿凯……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为了真知巫术?”他问,“他们想要这个?”
克里加特斯·辛奈摩斯,康里亚的元帅,为救一个渎神者而瞎了眼睛。
“不全是……他们想从我这里得到西斯林的情报。”
“西斯林?”
阿凯梅安哼了一声:“赤塔吓坏了,你知道吗?被他们看不到的东西吓坏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们一直在隐藏实力,以利亚萨拉斯仍不愿参战,虽然我听说他们已经饿到把书卷都煮来填肚子了。”
“希望他们及时找到厕所,”阿凯梅安说,疲惫的嗓音里透出熟悉的幽默,“他们读的东西早烂透了。”
普罗雅斯哈哈大笑,几乎被他遗忘的舒适感突然回来了。他明白,这是他们曾经的交谈方式,关切与担忧都一起指向别人,从没落在彼此身上。但意识到这点并没让普罗雅斯振作,只让他更加沮丧。他知道,过去在这样的交谈中感受到的信任与友爱都不见了,只留下恐惧和疲惫。
两人同时沉默,轻松的氛围顿时消失。普罗雅斯发觉自己的视线在墙上那些壁画间游移,狂欢者们棕色的身体半裸,每人都抱着各式各样的财宝。
每一次心跳仿佛都让沉默嗡嗡作响。
阿凯梅安说:“凯胡斯不能死。”
普罗雅斯抿抿嘴唇。“当然了,”他麻木地说,“我刚说他要死,你就说他不能死。”他朝身边的写字台瞥了一眼,神情不免有些紧张。那张羊皮纸平摆在桌上,翘起的边角在阳光中有些透明。玛伊萨内的信。
“这与你无关,普罗雅斯,我根本不关心你的感受。”
无论语调还是话里含义都让普罗雅斯感到彻骨冰冷。
“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因为在所有大贵族中,只有你能明白。”
“只有我能明白。”普罗雅斯应道,心中重又燃起熟悉的厌恶,“明白什么?别说,让我猜……只有我能明白这名字的重要性,‘安那苏里博’,只有我明白其中危险——”
“够了!”阿凯梅安喊道,“你不知道吗,你贬低这些,就等于贬低我?我何时嘲笑过长牙?我何时开过后先知的玩笑?有吗?”
普罗雅斯努力忍住没反驳,如果开口说出真相,一定比阿凯梅安说的更伤人。
“凯胡斯,”他道,“接受了审判。”
“要当心,普罗雅斯,你应该记得什科尔国王。”
对因里教徒来说,“什科尔”,那个将因里·瑟金斯判罪的谢拉什国王,已成为可憎的化身,象征着极度傲慢。一想到自己的名字可能在将来某天和什科尔并列,普罗雅斯不禁泛起一阵恐惧。
“什科尔错了……但我是对的!”
一切取决于真理。
“真不知道,”阿凯梅安说,“什科尔当时是怎么说的……”
“什么?”普罗雅斯高喊,“也就是说,我认识的最大的怀疑论者,相信新的先知已降临到我们当中?得了吧,阿凯……这太荒谬!”
这是孔法斯的话……想到这里他也非常不快。
阿凯梅安顿了顿,出于焦虑还是犹豫,普罗雅斯分辨不出。
“我并不确定他是什么人……我知道的是他太重要,绝不能死。”
普罗雅斯僵硬地坐在床上,看着太阳的方向,努力分辨老师的身形。
但在蓝色的柱子间,除了巫师的身形,普罗雅斯只看到黑胡须中五条白丝。普罗雅斯用鼻子叹了口气,声音很大,又低头看着手指。
“不久前我也这样想。”他承认,“我担心孔法斯等人说的是真的,担心是他招来真神的怒火,但我和他喝过太多酒,没法不……没法不意识到他的杰出之处……
“可是后来……”
一朵浓密的黑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盘踞在太阳前面,房里隐隐有了寒意。普罗雅斯终于看清这位曾经的老师:憔悴的面孔,凄凉的眼神,紧皱的眉头,蓝罩衫和羊毛旅者长袍,双膝沾着黑土……
真可怜。为什么阿凯梅安看上去总那么可怜?
“后来怎样?”学士问,显然没意识到普罗雅斯突然能看到他了。
普罗雅斯又重重地叹口气,又一次朝桌上的羊皮纸看去。风带来遥远的雷声,黑色的雪松木床铺似乎都在颤抖。
“好吧,”他续道,“首先是那个塞尔文迪人……他对凯胡斯心怀怨恨。我想,‘为什么这个人,这个最了解凯胡斯的人,却这么鄙视他?’”
“是因为西尔维,”阿凯梅安说,“凯胡斯曾告诉我,野蛮人爱着西尔维。”
“我第一次问奈育尔时,他也这么说……可总有什么东西,也许是他的神态,让我觉得另有隐情。他很凶狠,但也藏着深沉的忧郁。他很复杂——非常复杂。”
“他的皮肤薄得简直一眼就能看透,”阿凯梅安说,“不过我想不影响留疤。”
普罗雅斯露出一脸苦笑:“奈育尔·厄·齐约萨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阿凯,相信我。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凯胡斯一样不同寻常。真该庆幸他是我们这边的,而不是帕迪拉贾的。”
“你要说什么,普罗雅斯?”
康里亚王子皱皱眉:“我要说的是,我问过他关于凯胡斯的问题,就在我们被围后不久……”
“然后?”
“然后他让我去问他本人。就是在那时……”他犹豫了一下,好像在徒劳地寻找委婉的说法。又一阵雷声从阳台门廊传来。
“就是在那时我发现艾斯梅娜上了他的床。”
阿凯梅安闭上眼,再睁开时,目光变得更坚定了。
“所以你原本的不安变成了对他的怀疑……真令我感动。”
普罗雅斯决定不理会挖苦。
“那之后,我不能再轻易反驳孔法斯了。我决定好好想想。这期间,形势越来越严峻——现在仍然在恶化!——我开始担心,如果我继续反驳孔法斯和其他人,等于是往火绒上敲火星。”
“你担心正统派会与佐顿亚尼开战。”
“我现在也担心!”普罗雅斯喊了出来,“不过既然帕迪拉贾带着沙漠群狼在外虎视眈眈,这似乎不算什么了。”
谈话怎么变成这样的?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你是如何下决心的呢?”
“是因为塞尔文迪人,”普罗雅斯耸耸肩,“孔法斯带来几个证人,说他们认识北边商队的人,说亚特里索没有王子。”
“道听途说,”阿凯梅安说,“毫无价值……你知道,这也许只是孔法斯的把戏,拿死人编故事再容易不过。”
“我一开始也这样想,但后来塞尔文迪人证实了这说法。”
阿凯梅安往前倾了倾身,眉毛皱在一起,显露出愤怒与震惊:“证实?你是什么意思?”
“他说凯胡斯是子虚乌有的王子。”
学士一动不动,凝视着两人之间的某地,他知道隐瞒真实种姓会受到怎样的惩罚,每个人都知道。三海诸国的贵族对自己的族系无比珍视,这不只出于精神或感情上的原因。
“他可能在撒谎,”阿凯梅安若有所思地说,“这可能是他夺回西尔维的方式,不是吗?”
“可能……考虑到她被处死后他的反应——”
“西尔维被处死!”巫师喊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普罗雅斯?你怎能让这种事发生?她只是——”
“去问高提安!”普罗雅斯脱口而出,“依照长牙律法审判他们是他的主意——是他的!他觉得这能让整件事合法化,不让别人以为这像……像——”
“像什么?”阿凯梅安高喊,“像一帮恐慌的世袭贵族为维护权位搞出的阴谋?”
“这要看你问谁……”普罗雅斯僵硬地答道,“不管怎样,我们必须先发制人。而到目前为止——”
“上天不会让信民自相残杀。”阿凯梅安说。
“上天不会让蠢货为愚蠢而自取灭亡。上天也不会让母亲流产,不会让孩子失去双眼。上天不会让任何坏事发生!我简直不能更同意了,阿凯……”王子露出讽刺的微笑。他居然差点怀念这个渎神的老混蛋!“别扯远了,我并非一时心血来潮给凯胡斯定罪,老师,有太多事——太多太多事!——迫使我不得不和其他人保持相同立场。不管他是不是先知,安那苏里博·凯胡斯死定了。”
阿凯梅安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谁说他是先知?”
“够了,阿凯,拜托……你刚刚说,他太重要,绝不能死。”
“是的,普罗雅斯!他确实太重要!他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普罗雅斯又揉了揉眼角,长出一口气。
“所以呢?第二次末世之劫,是吗?凯胡斯是谢斯瓦萨转世?”他摇摇头,“得了吧……你是不是要说——”
“不只如此!”学士的感情突然变得强烈,令普罗雅斯吃了一惊,“他比谢斯瓦萨还重要……现在没有了苍鹭之矛——塞尔文迪人洗劫古塞内城时就被摧毁了——如果非神会再次成功,如果非神再次行走于世……”阿凯梅安瞪大眼睛,眼里充满恐惧。
“人类就没希望了。”
从很小的时候起,普罗雅斯就习惯了听老师说大话。但让他害怕、让他难以忍受的,是阿凯梅安现在说话的态度,就像是在陈述必然的结论,而非猜测未来。朝阳透过越来越厚的云层的间隙,投下一抹亮光。雷霆仍在凄惨的卡拉斯坎上空翻滚。
“阿凯……”
学士举起一只手,让他安静:“普罗雅斯,你问过我,除了梦境,我还能拿出什么证明。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正是那天夜里,阿凯梅安要他给玛伊萨内写信。
“我记得,是的。”
阿凯梅安毫无征兆地站起来,走到阳台,整个人影消失在晨光中。不过片刻后他又现身,双手拿着什么黑乎乎的东西。
出于巧合,普罗雅斯刚抬手想挡住眼睛,阳光就消失了。
他盯着那个沾满泥土——及血渍——的包裹。刺鼻的恶臭渐渐充满了房间。
“看看它!”阿凯梅安命令,同时挥舞着手里的东西,“看看它!然后把你手下跑得最快的骑士派出去,去召集大贵族!”
普罗雅斯缩了缩身子,紧抓膝盖旁的毯子。他突然发觉了其实一直都知道的事:阿凯梅安不会退缩,决不会,因为他是天命派学士。
玛伊萨内……至圣的沙里亚。这就是你要我做的事吗?
怀疑中的确信。这就是神圣!这就是!“把你的证据留给其他人吧。”普罗雅斯低声说完,突然兴奋起来,踢掉毯子,赤裸身体大步走到床边桌案前。冰冷的桌面刺痛皮肤,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他紧握玛伊萨内的信,递给面带怒容的巫师。“看这个。”他低声说。狗城的废墟上空,闪电撕裂天穹。
阿凯梅安放下臭烘烘的包裹,抓住羊皮纸,仔细查看。普罗雅斯注意到他指甲下全是黑泥。巫师没像普罗雅斯期待的那样,一脸震惊地抬头,而是皱起眉,眯眼更仔细地看,甚至把纸举起来,对着光线查了又查。房间仿佛在轰雷中颤抖。
“玛伊萨内?”巫师仍然盯着沙里亚完美无瑕的字迹。普罗雅斯知道他在思考哪句话——最出乎意料的事总会在灵魂上留下最深刻的印记。
你要帮助杜萨斯·阿凯梅安,普罗雅斯。虽然他是渎神者,但神圣的意志恰恰体现在邪恶的行径之中……
阿凯梅安把信纸放在膝上,拇指和食指仍在揉捏纸角。两人若有所思地互相凝视……迷惑与解脱在昔日老师的眼中交织冲撞。
“穿过沙漠时,我除了剑、盔甲和先祖之外,”普罗雅斯说,“只留下这封信。这是我唯一留存的东西。”
“召集他们吧,”阿凯梅安说,“召集议事会。”金色晨曦消失了,黑暗的天空下起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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