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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卡拉斯坎

万事皆有代价。我们用呼吸来偿还,但我们的钱包并不丰厚。
——57:3,《长牙纪年·歌集》
和许多老暴君一样,我宠爱我的孙辈。看着他们淘气、嬉闹、异想天开,我无比高兴。我故意用蜜糖棒逗弄他们,他们对这个世界以及这世上无可计数的尖牙利齿,都保有诸神赐予的无知。我应该像我祖父对我那样,驱走他们身上这份童真吗?还是应该放纵他们的幻想?哪怕是现在,死亡的阴影逐渐在我身边聚拢,我仍在追问:为什么要无知为世界负责?也许这个世界应该为无知负责才对……是的,我宁可相信是这样。
我已经厌倦了承受责备。
——斯塔贾纳斯二世,《沉思录》
长牙纪4111年,冬,卡拉斯坎

城破次日清晨,卡拉斯坎仍笼罩在烟雾中。远处的城区影影绰绰,间或可见毁坏的宏伟建筑。死尸堆积在冒烟的房屋内,横陈在洗劫一空的宫殿里,散布在卡拉斯坎著名的大市集中。野猫舔食血水,乌鸦啄着黯淡的眼窝。
孤寂的号声凄凉地盘旋在屋顶。昨天放纵的屠杀仍让长牙之民有些沉醉,号角让他们浑身一凛,明白接下来的一天将在悔悟与阴沉的庆祝中度过。但城市的许多区域响起更多号声,呼唤他们拿起武器。铁甲骑士疯狂呐喊着,沿街奔驰。
爬上南城墙的人看到穿不同颜色盔甲的大批骑兵越过草木稀疏的山坡,沿山脊散开。卡萨曼德一世,基安人的帕迪拉贾,终于来到因里教徒面前。各大贵族奋力召集手下的封臣与骑士,但他们散布在城中各地,根本无法集结。戈泰克因幼子戈尔宇的死备受打击,卧床不起,缺少备受敬重的阿甘萨诺伯爵带领,泰丹人拒绝离开城市;长发的森耶里人刚失去他们的王子斯凯耶尔特,部队毫无组织,变成了一伙伙暴徒,他们无视迫在眉睫的威胁,继续在城市各处大开杀戒;切菲拉姆尼在病床上奄奄一息,艾诺恩各总督勾心斗角。号角一遍遍呼唤,但应答的人少之又少。
费恩教骑兵冲下山坡的速度之快,令圣战军不得不放弃城市周围大部分营地,包括营中的攻城器械和补给。骑士们撤退时将好几座营地付之一炬,以免落入异教徒之手。数以百计病得无法逃跑的士兵被留下任人屠戮。几队因里教骑士壮着胆子抵抗帕迪拉贾,不是很快被逼退,就是被一波又一波高声呐喊的费恩教骑兵淹没。上午刚过半,大贵族们便慌忙召回卡拉斯坎城外所有部队,把他们派上辽阔的城墙。
欢庆变成恐惧与怀疑,圣战军被困在一座刚被他们自己围困过数周的城内。大贵族匆忙下令清点剩余的食物储备,他们绝望地发现,伊伯扬意识到卡拉斯坎不保时将城中谷仓都烧掉了。不用说,城中最牢固的要塞狗城原有巨大的储藏室,但它刚被赤塔摧毁。卡拉斯坎最东边的山丘上,破碎的要塞仍在燃烧,仿佛一座明亮的灯塔。

山坡别墅的屋顶平台上,卡萨曼德·阿布·特菲尔罗卡坐在华丽的长椅上,望着麾下大军无情地包围卡拉斯坎,周围是他的顾问和孩子们。他心爱的女儿们靠在他鲸鱼一样的肚皮上,询问战事进展。几个月以来,他一直在科拉沙——南锡蓬著名的白日行宫——闷如蒸锅的礼拜堂中关注圣战军的动向。他曾相信众位帕夏睿智的头脑和好斗的意志,他曾鄙视那些崇拜偶像的因里教徒,认为他们野蛮不化,对战争一无所知。他不会再这样想了。
为弥补疏忽,他召集起不逊于史上任何圣战军的队伍:约六万安乌拉特之战的幸存者,由杰出的辛加捷霍指挥,帕夏暂时抛开了与帕迪拉贾的芥蒂;基安人故乡奇纳迪尼的大公们带来四万骑兵,指挥他们的是卡萨曼德残忍而精明的儿子法纳亚;吉尔加什的皮拉萨坎达国王,卡萨曼德的老臣属,其臣下的酋长们带领着三万黑皮肤的费恩教徒及从尼尔纳米什的异教徒那弄来的一百头战象。最让帕迪拉贾自豪的也是最后这支部队,那些野兽隆隆前进时总让他的女儿们娇笑不已。
夜幕降临,帕迪拉贾下令攻击卡拉斯坎,希望打偶像崇拜者一个措手不及。他们抬起因里教木匠打造的云梯,他们还找到了一座完好无损的攻城塔。象牙之门附近发生了激烈战斗,费恩教徒用大象拉动长牙之民制造的铁头攻城槌,很快,如雷的鼓声和大象的嘶吼就盖过了战场上士兵的喧嚣。但钢铁战士们没有放弃居高临下的优势,令基安人和吉尔加什人蒙受了惨重损失,十四头战象被燃烧的沥青活活烧死。卡萨曼德最年轻的女儿,美丽的西罗尔,失声痛哭。
太阳终于落下,长牙之民带着解脱与恐惧迎来黑夜。他们暂时得救了,但毁灭的命运已经注定。

低沉的、时断时续的战鼓声有如雷鸣。
普罗雅斯靠在号角之门的石灰石城垛上,越过垛口,看着脚下泥泞的平原。奈育尔站在他身后。漫山遍野都是基安人,正将因里教徒的补给和帐篷扔进巨大的篝火堆里,搭起自己鲜亮的帐篷,加固栅栏和工事。一队队银盔骑兵沿山脊来回巡逻,在果园或牛棚间的空地上飞驰。
因里教徒发起攻击时也选中这片平原,那座烧焦的攻城塔离当初普罗雅斯部署的位置只差一个石块的投掷距离。他揉揉干涩的眼睛:这不可能!不可能!
先是占领卡拉斯坎的欢欣——狂喜!——然后是帕迪拉贾。许久以来,对因里教徒来说,他只是传言中的南方暴君,现在却带领军队活生生出现在俯瞰城市的山岭上。起初普罗雅斯觉得这一切是个天大的误会,等洗劫城市的混乱过去,一切自然会好起来,那些戴丝绸头巾的不可能是基安骑兵……异教徒在安乌拉特遭受了致命打击——他们完了!圣战军占领了宏伟的卡拉斯坎,打开了通往谢拉什和安摩图的大门,即将向圣地进军!他们已离得这么近……
离希摩这么近,他相信那里的人一定在地平线上看到了卡拉斯坎的硝烟。
但那些骑兵确实是基安人。他们骑马在帕迪拉贾的白狮旗下奔驰,潮水般拥向绵长的城墙,烧掉因里教徒丢弃的营地,杀死留下的病人。所有愚蠢地试图抵抗的人都被踩翻在地。卡萨曼德来了,真神和希望都背弃了他们。
“你估计他们有多少人?”普罗雅斯问身后的塞尔文迪人,对方穿着鳞甲,抱起满是疤痕的手臂。
“有关系吗?”野蛮人回答。
蓝绿眼睛的注视让普罗雅斯非常不安。他转头望向灰烟笼罩下的平原。昨天,当灾难发生时,他一遍遍自问,就像犯错的孩子,反复拷问自己的虔诚。有哪个大贵族像他这样辛苦工作?谁比他献上的祭品更丰厚、祈祷的时间更长久?但现在,他不敢再问了。
他想到了阿凯梅安和辛奈摩斯。
“是你,”亚特雷普斯的元帅说,“放弃一切的是你……”
但我是以真神的名义!是为了真神的荣耀!
“当然有关系。”普罗雅斯嘶声说。他知道塞尔文迪人听到这语调会发怒,但他已不再为这个担心,也不在意了。“我们必须突围!”
“正是,”奈育尔仍显得无比平静,“必须突围……不管帕迪拉贾有多少军队。”
普罗雅斯皱眉转回垛口,他没心情忍受野蛮人的纠正。
“孔法斯呢?”他问,“粮食方面他有可能撒谎吗?”
野蛮人耸耸宽阔的肩膀:“纳述尔人很擅长数数。”
“也很擅长撒谎!”普罗雅斯喊道。这人为什么就是不愿回答他的问题呢?“你觉得孔法斯说的是实话?”
奈育尔朝古老的石城垛吐了口痰:“等着看好了……看我们瘦下来的时候他是不是还那么胖。”
该死的东西!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这样的危急关头拿他开玩笑?
“你们被围困了,”塞尔文迪战士续道,“而之前你们花了好几个星期消耗这里的粮食。就算孔法斯私藏食物,铁定也杯水车薪。你们还有一个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让赤塔行动起来,马上行动,在帕迪拉贾聚集西斯林之前,圣战军必须与敌人决战。”
“你以为我不清楚吗?”普罗雅斯喊道,“我请求过以利亚萨拉斯,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赤塔已承受了太多不必要的牺牲……’不必要的牺牲!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在安乌拉特死了十几个人——如果真有那么多的话!——在沙漠里也有几个人渴死。但这和死去的十万信民相比算得了什么!还有呢?昨天有五个人被丘莱尔击中——真神保佑!他们死的时候正在销毁卡拉斯坎剩余的食物……战争难道不都要流血吗!”
普罗雅斯停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在喘气。疯狂与混乱就像热病未消。古老宏伟的城楼在身边旋转,如果——他心里出现疯狂的想法——如果崔亚姆斯是用面包造的城墙就好了!
塞尔文迪毫无表情地看着他,“那你们完了。”他说。
普罗雅斯双手捂脸,抓着脸颊。这不可能!一定有什么……有什么我疏忽了!
“我们被诅咒了,”他低声说,“他们是对的……真神在惩罚我们!”
“你说什么?”
“也许孔法斯和其他人关于他的说法是对的!”
野蛮人的脸僵住了:“他?”
“凯胡斯。”普罗雅斯大喊。他颤抖的双手紧握在一起,手掌摩擦。我在颤抖……我失态了。
普罗雅斯读过许多人在危急时刻失态的记载,荒谬的是,他意识到这一刻——现在!——正是他自己最脆弱的时刻。与期待不同,知道前人的例子并没有给他力量,恰恰相反,这甚至在加速他的崩溃。他病得太重……太疲惫了。
“他们要对付他,”普罗雅斯沙哑地解释,“先是孔法斯,现在连戈泰克和高提安也加入进去。”他颤抖着长吁一口气,“他们说他是伪先知。”
“这是真的?他们亲口告诉你的?”
普罗雅斯点点头。“他们希望得到我的支持,公开对他采取行动。”
“你想在城里挑起内战?因里教徒对因里教徒?”
普罗雅斯咽了咽唾沫,强迫自己不移开目光:“如果真神要我这样做。”
“你又怎么知道你的神要什么?”
普罗雅斯惊恐地盯着塞尔文迪人。“我……”喉咙深处涌起剧痛,热泪滚下脸颊,他在心里咒骂,张了张嘴,但说不出话……真神,求你了!
太久了,负担太重了。一切都是负担!每天,每句话都在打仗!而他的牺牲如此沉重,与之相比,沙漠,甚至坏血病都不算什么。但阿凯梅安——啊,这才是重要的!还有辛奈摩斯。这世上他最尊重的两个人,他都为了圣战军而抛弃了……但这仍然不够!
永远……永远都不够!
“告诉我,奈育尔。”他咳嗽一声,诡异的露齿笑容一闪而过,泪水又流下来。他用手捂住眼睛和面颊,趴在胸墙上。“求你!”他面贴石头喊道,“奈育尔……你一定要告诉我该做什么!”
塞尔文迪人露出惶恐的表情。
“去找凯胡斯,”野蛮人说,“但我警告你,”——他举起一只布满伤痕的强壮拳头——“封起你的心。紧紧地封起来!”他颔着下巴,紧盯着普罗雅斯,像狼一样……
“去吧,普罗雅斯,你自己去问那个人吧。”

房间正中的黑台子上摆着一张床,就像从天然岩石上长出来的一样。五根石床柱间的帷幕平常总是垂着,现在别在碧玉与金丝的顶棚上。凯胡斯从被子下伸出一条腿,轻抚艾斯梅娜的脸颊,视线透过她泛红的皮肤和跃动的心脏,直指她子宫中的迹象。
我们的血,父亲……在充斥着粗劣而愚笨的灵魂的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这更珍贵。
安那苏里博家族。
杜尼安僧侣看得又深又远。就算圣战军在卡拉斯坎幸存,就算他们再次征服希摩,也仅仅是个开始……阿凯梅安是这样告诉他的。
而到最后,只有子嗣能战胜死亡。
你因此才召唤我吗?你要死了吗?
“怎么了?”艾斯梅娜把被单拉到胸口。
凯胡斯猛地起身,盘腿坐在床上。他朝烛光下的阴影中看去,听到门外低沉的骚乱声。这是要——
对开大门毫无预兆地拉开,凯胡斯看到普罗雅斯带着久病后的虚弱,正和两名百柱团战士纠缠。
“凯胡斯!”康里亚王子喊道,“让你的狗滚回窝里,否则我向真神发誓,一定会让他们见血!”
凯胡斯一声令下,两名卫士放开王子,回到门边各自的位置上。普罗雅斯站在那里,胸膛起伏,扫视着奢华的卧室。凯胡斯用感知包裹住他……他每个毛孔都在发出绝望的吼声,然而他的情绪波动太大,很难分清细节。和所有人一样,他害怕圣战军失败,他也担心这是凯胡斯的错——许多人都有这种想法。
他需要知道我是谁。
“怎么回事,普罗雅斯?你有什么不舒服,为何发这么大火?”
王子看到艾斯梅娜,惊得目瞪口呆。凯胡斯立即看出危险。
他在寻找理由。
门里有一排低矮的栏杆,普罗雅斯踉跄着走到栏杆跟前。“她在做什么?”他困惑地眨眨眼,“她为什么在你床上?”
他不想去理解。
“她是我的妻子……这和你有什么——”
“妻子?”普罗雅斯喊道,一只虚握的手举到额头,“她是你的妻子?”
他已经听说了……这次来是为了告诉我他并不相信。
“沙漠,普罗雅斯,沙漠改变了我们所有人。”
王子摇摇头。“去他的沙漠……”他低声道,然后突然抬头,眼里充满怒火,“去他的沙漠!她是……她是……阿凯爱她!阿凯!你不记得了吗?你的朋友……”
凯胡斯垂下视线,显露出忏悔与悲痛:“我们认为这也是他的希望。”
“希望?希望他最好的朋友和他的女人睡——”
“你,”艾斯梅娜唾了一口,“凭什么和我提阿凯!”
“你说什么?”普罗雅斯脸色发白,“你是什么意思?”他抿紧嘴唇,视线落下,右手落到了胸口。
在他凌乱的情绪中恐惧是个坚实的支点——一个机会……
“你明明知道,”凯胡斯说,“在所有人当中,你最没权利评判这件事。”
康里亚王子缩了缩身:“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现在……跟他停战。让他知道我理解他。指明他的罪过……
“好了,”凯胡斯说,他控制着词语、声调及表情中最细微的差别,“你让绝望控制了自己……而我,则有失于礼仪。普罗雅斯!你是我最亲爱的朋友之一……”他掀起被单,脚踩上地板,“来,和我们喝点酒,聊聊天。”
但普罗雅斯抓着他之前的评论不放——正中凯胡斯下怀:“我想知道我为什么最没权利评判。你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最亲爱的朋友’?”
凯胡斯把嘴唇抿成一条痛苦的直线。“我的意思是:你,普罗雅斯,而不是我们,背叛了阿凯梅安。”
那张英俊的脸因恐惧变得松弛。脉搏如鼓点般跳动。
我必须谨慎。
“不。”普罗雅斯说。
凯胡斯闭上双眼,做出失望的样子。“没错。你责怪我们,是因为你知道自己应该负责。”
“负责?负什么责?”他哼了一声,就像个受惊的少年,“我什么都没做。”
“你做了一切,普罗雅斯。你需要赤塔,而赤塔需要阿凯梅安。”
“没人知道阿凯梅安的下落!”
“但你知道……我看得出来你知道。”
康里亚王子后退了一步:“你什么也看不出来!”
接近了……
“我当然看得出来,普罗雅斯。经历了这么多,你为何还在怀疑?”
但这时他发现,王子身上发生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凯胡斯未曾预料的警觉,各种思绪如瀑布奔涌,没法一一平息。那个词……
“怀疑?”普罗雅斯大喊,“我为什么不该怀疑?圣战军被逼到了绝境,凯胡斯!”
凯胡斯笑笑,就像辛奈摩斯看到王子愚蠢而令人感动的作为时那样。
“真神在考验我们,普罗雅斯,他尚未宣判!告诉我,难道不是因为怀疑才有审判吗?”
“他在考验我们……”普罗雅斯重复,脸上一片茫然。
“当然了,”凯胡斯用悲哀的语气说,“只需敞开你的心,你就会看到!”
“敞开我的……”普罗雅斯的声音低下去,眼里突然涌起恐惧与怀疑,“他告诉过我!”他突然自言自语,“他说的就是这个!”目光中迫切的渴望,与自己的担忧斗争的痛苦,突然都消失了,变成怀疑与不信任。
有人警告过他……塞尔文迪人?塞尔文迪人竟然这么做?
“普罗雅斯……”
我本该杀死他。
“那你呢,凯胡斯?”普罗雅斯吐了口痰,“你会怀疑吗?伟大的战士先知会害怕未来吗?”
凯胡斯看了艾斯梅娜一眼,她在哭泣。他伸出手,紧扣她冰凉的手。
“我不会。”他说。
我不怕。
但普罗雅斯已退出双开大门,回到明亮的前厅。“你会的。”

过去一千多年,卡拉斯坎宏伟的石灰岩城墙一直矗立在安那斯潘尼亚丘陵间的乡村之上。崔亚姆斯一世——也许是最伟大的神皇帝——兴建这座城市时,塞内安帝国中有人批评说工程太过劳民伤财,他们说如果能征服所有敌人,又何必修建城墙?根据编年史家们记载,崔亚姆斯用来打发他们的话是:“没人能征服未来。”确实如此,接下来几世纪,卡拉斯坎的“崔亚姆斯之墙”多次阻挡了历史的潮流——甚至完全改变了它的方向。而有些时候,历史就在这城墙之内发生。
因里教徒的号角日复一日地在高塔上响起,召唤长牙之民去驻守城墙。愤怒的帕迪拉贾不停地督促士兵攻击崔亚姆斯的坚固工事,每一次都坚信忍饥挨饿的偶像崇拜者会崩溃。但加里奥斯人、康里亚人和泰丹人忍饥受累,操纵卡拉斯坎之前的守卫者留下的战争器械,用投石机投出燃烧沥青,用弩车发射铁制箭矢。森耶里人、纳述尔人和艾诺恩人聚集在城墙上,躲在城垛底下,拼起盾牌,抵挡遮天蔽日的箭雨。一天又一天过去,他们似乎总能击退异教徒。
虽然一直在诅咒因里教徒,基安人也不得不惊叹对手绝望中迸发的力量。年轻的阿斯贾亚里两次率死士冲过布满沟壑的平原,一次袭击了施工的工兵队,破坏了他们挖出的隧道;另一次越过防御工事上一处漏洞,洗劫了一座孤立的营地。全世界都明白,他们的末日已经注定,他们却拒绝认输。
可他们是明白的——越来越严重的饥饿在不断提醒他们。
坏血病,或曰“空心病”,逐渐停止了蔓延。许多人,包括上艾诺恩摄政王切菲拉姆尼,仍在垂死挣扎,还有些人,如科拉菲亚城总督祖索达、阿格蒙伯爵塞耶内,终于被夺去性命。火葬柴堆仍在燃烧,现在为它们提供燃烧的不止是病人,还有战死者。阿格蒙伯爵被烈火吞噬时,他手下著名的长弓手们将火箭射向城外,令基安人疑惑那些偶像崇拜者到底发了哪门子疯。塞耶内也是在瘟疫中丧生的最后一位因里教大贵族。
瘟疫暂时退去,饥饿的威胁却更严重。可怕的饥荒之神布克里斯会将人整个吞噬,只吐出皮骨,而他现在行走在卡拉斯坎的街巷间。
城市里,士兵们捕猎猫狗,最后为了充饥,连老鼠都不放过。不那么富有的贵族只好宰杀坐骑,那些马已把城里的茅草屋顶吃了个一干二净。很多骑兵队开始抽签决定杀谁的马来吃。没马的人在土里挖掘,企望找到块茎。他们煮葡萄藤乃至蓟,以平息肚子疯狂的唠叨。所有能找到的皮革——马鞍、皮甲等等——都煮过吃掉了。号角响起时,许多士兵的盔甲像裙子一样摇摆起来,腰束和皮扣早就落进了饭锅。骨瘦如柴的士兵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寻找一切可充饥之物,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动作迟钝慵懒,就像在沙漠中行走。谣言说有人吃了基安人肿胀的尸体,或在死寂的深夜杀死同伴,以平息疯狂的饥饿。
随着饥荒蔓延,恶疾也回来了,吞噬着一个个虚弱的人。士兵们患上败血症,牙齿脱落,疫情在仆从种姓中尤为严重。还有人得痢疾,浑身痉挛,腹泻不止。城里许多地方都能看到不穿裤子的士兵四处奔走,有人甚至在自己的粪便中打滚。
关于亚特里索王子凯胡斯的争吵越来越激烈,他的崇拜者与反对者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议事会上,孔法斯、戈泰克甚至高提安一刻不停地谴责他,称他是伪先知,是圣战军必须铲除的祸害。谁还不信真神正在惩罚他们呢?他们坚称,圣战只能有一位先知,这位先知是因里·瑟金斯。普罗雅斯一度是凯胡斯的忠实捍卫者,但现在每次争辩他都躲在一旁不置一词。只有梭本仍为凯胡斯说话,但态度也有所动摇。为当上卡拉斯坎之王,他需要支持,他不愿在这种事上树敌过多。
虽然如此,仍没有人敢对所谓的战士先知采取行动。他的追随者“佐顿亚尼”已有几万之众,只不过在上等种姓中不算多。许多人仍记得沙漠中的水之奇迹,记得凯胡斯如何拯救了圣战军,包括那些现在称他为祸患的家伙。争斗和暴乱时有发生,在这场圣战中,因里教士兵的剑第一次让因里教士兵流血。骑士背主,兄弟相残,同乡为敌。似乎只有高提安和孔法斯的手下仍忠于他们。
然而每当号角响起,因里教徒就会抛开彼此的分歧,从疾病带来的麻木中清醒过来,重新投入战斗,只有真正被真神背弃的人才能理解他们的狂热。在攻击他们的异教徒看来,守卫城墙的是一群死人。当离开战场,安然坐在营火旁时,基安人会低声讲起人形怪物和被诅咒的灵魂,这支圣战军本该灭亡,却仍战斗不止,正如他们心中永不停息的仇恨。
卡拉斯坎仿佛不再是城市,而是悲苦的疆域。她的城墙——伟大的崔亚姆斯亲自修建的城墙——似乎都在呻吟。

这地方的奢侈让西尔维想起在高纳姆家做宠妾的闲散日子。穿过房间另一边开放的柱廊,可见天空下沿山势铺开的卡拉斯坎城。她朝后仰了仰身子,靠在绿色长沙发上,手臂从长裙肩头滑出来,于是那裙只靠腰上一道华丽的带子束着。粉嫩的孩子在她赤裸的胸前蠕动,她正要喂奶,却听到门闩打开声。她本以为是个基安奴隶,等战士先知的手落在她裸露的脖颈上,她又惊又喜地吸了口气。他的手拂过她赤裸的乳房,一只温柔的手指划过孩子圆润的后背。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一边问,一边仰起嘴唇,吻了吻他的胡须。
“发生了许多事,”他温柔地说,“我只想知道你还安全……艾斯梅在哪儿?”
听他问出这样简单的问题总让她觉得奇妙,提醒她神祇仍有凡人的一面。“凯胡斯,”她问,“你父亲叫什么?”
“莫恩古斯。”
西尔维皱起眉头:“我还以为他叫……安塞尔,或者类似的名字。”
“安塞拉留斯,”战士先知道,“在亚特里索,国王继位时会选一位伟大祖先的名字。莫恩古斯是他的真名。”
“那么,”她的手指划过孩子苍白的头皮上那层绒毛,“这就是他施洗用的名字了:莫恩古斯。”这并非断言,在战士先知面前,无论说什么都只是问题。
凯胡斯笑了:“这就是我们孩子的名字。”
“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我的先知?”
“他非常神秘,西尔维。”
西尔维笑了笑:“他知道他是真神之声的父亲吗?”
凯胡斯抿抿嘴唇,装出认真思考的样子:“也许知道吧。”
西尔维已经习惯了这样神秘兮兮的对话,只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睛,不让自己流泪。胸口有孩子的温暖,脖颈上是先知的呼吸带来的暖意,整个世界仿佛成了封闭的圆环,好像悲苦终于从愉悦之中被驱逐了出去。再也不会有残酷而遥远的事让她付出代价了,她的心安然待在属于自己的壁炉前。
剧烈的罪恶感突然攫住了她。“我知道你很悲伤,”她说,“那么多人在受苦……”
他垂下头,什么都没说。
“但我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她续道,“从来没有如此完满……这也是罪过吗?在别人受苦时感到欢乐?”
“对你来说不是,西尔维,对你来说。”
西尔维吸了口气,低头看着吸奶的婴儿。
“莫恩古斯饿了。”她笑着说。

皮疹和维里加完成长长的巡夜,在城墙顶上停下脚步。皮疹放下盾牌坐在地上,背靠城垛,维里加站在石头城垛旁,从瞭望孔中看着特尔塔平原上敌人的营火。两人都没注意到蹲在远处阴影中的那个人影。
“我看到那孩子了。”维里加仍然朝暗处望着。
“你看到了?”皮疹急切地问,“在哪里?”
“在法玛宫的下层门,洗礼是公开的……你不知道,对吗?”
“没人告诉我!”
维里加又朝黑夜中望去:“还真黑啊,你不觉得吗?”
“什么?”
“孩子。那孩子的皮肤好像很黑。”
皮疹哼了一声:“那是胎毛……很快会掉的。我敢发誓,我第二个女儿生下来还长着连鬓的胡子呢!”
友好的笑声。“将来,等这一切结束,我一定要去追你那个长胡子的女儿。”
“拜托……你还是从我那个长胡子的老婆开始吧!”
更多呛住的活泼笑声。“哦嗬!原来你的名号是这么来的!”
“你这混蛋!”皮疹喊道,“才不是,我的皮肤只是——”
“孩子的名字呢,”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叫什么?”
两个男人停下谈笑,塞尔文迪人幽灵般的高大身影就在他们身后。他们见过这个人——很少有长牙之民没见过他——但从没有离野蛮人这么近。即使在月光下,野蛮人的身影仍然让人紧张:狂野的黑发,怒冲冲的眉毛压在眼睛上冷若冰霜,强壮的肩膀微微弓着,仿佛被他后背蕴含的超自然力量压弯了,年轻人一样苗条的腰肢,还有那双强健的、被疤痕分割得支离破碎的胳膊,那些疤痕既是象征也是战斗的成果。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看上去像石头铸就,古老而充满饥渴。
“你——你说什么?”皮疹结结巴巴地问。
“名字!”奈育尔咆哮,“他们给孩子起了什么名字?”
“莫恩古斯!”维里加脱口而出,“施洗时他们用的这个名字,莫恩古斯……”
威胁气氛突然消失,野蛮人的表情变得异常空洞,他一动不动,好像一下子失去了生气。他喜怒无常的眼睛穿过两人的身体,向远处的重重阴影望去。
片刻紧张过去了,塞尔文迪人一言不发地转身,走进黑暗之中。
两人同时叹口气,面面相觑,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才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
就像有人要他们这样做似的。

还有办法,父亲,一定有。
已经没人到狗城来了,连那些最绝望的吃老鼠的贫民也不会。
凯胡斯站在一截断墙顶上,黑暗的卡拉斯坎在眼前展开,上千点阴暗的火光在城市各处燃烧。城墙外面,尤其是北边平原上,可以看到更多营火,那是帕迪拉贾的军队。
路,父亲……我的路在哪里?
不管他多少次对可能性进行冥想,所有出路似乎都已死亡,不是会导致灾难,就是条件不够无法成为现实。变量太多了,可能性太多了。
过去几周,他运用了自己掌握的一切影响力,希望延缓事态恶化,但现在看来似乎无法避免。大贵族中,只有梭本仍在公开支持他。普罗雅斯虽然一直没加入孔法斯的贵族同盟,但康里亚王子同样拒绝了凯胡斯不断的示好。地位较低的长牙之民中,佐顿亚尼与正统派——他们现在这样称呼自己——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此外,还有更深远、更长久的威胁:非神会随时可能下手,这使他无法自如地在长牙之民中行动——可他必须保住那些已属于自己的人,还要征服其他人。
与此同时,圣战军已面临末日。
你说我走过了捷径……他上千次地在心中重复与那个西斯林短暂的会面,分析,评价,寻找每一种可能的解释——但都无济于事。不管父亲怎么说,他现在每一步都走在黑暗中,每一句话都是冒险。在许多方面,他与俗世间的人没什么两样……
千回之念到底是什么?
他听到石块咔嗒声,一小撮碎石松动。他看向废墟底下那片阴影,就着天堂之指苍白的光线,火焰烤过的石墙形成了一座无顶的迷宫。一个比周围的黑夜更暗的影子在断墙间跳动。借着星光,他看到一张圆润的面孔……
他俯身朝下喊去:“艾斯梅娜?你怎么找到我的?”
她的笑容满是顽皮,不过凯胡斯能看到笑容之下的关切。
她从来没像爱我这样爱其他人,甚至对阿凯梅安。
“韦尔乔告诉我的。”她边说边沿断裂的石墙爬上来。
“啊,对的。”凯胡斯似乎马上明白了,“他怕女人。”
艾斯梅娜摇晃了一下,伸出双手,最终她站稳了脚步,但在那之前,凯胡斯突然感到自己难以呼吸。如果从这里掉下去,她肯定会没命。
“不……”她花了一点时间集中精神,吐了吐舌头,然后跳着跑过最后一段路。“他只是怕我。”她娇笑着跳进他怀里。黑夜里高墙上的强风中,他们紧紧拥抱,环绕他们的是这座城市以及整个世界——卡拉斯坎和三海诸国。
她知道……她知道我在挣扎。
“我们都怕你。”凯胡斯说,他居然出了身冷汗。
她是来安慰我的。
“你真会哄人开心。”她低声说,抬起嘴唇和他亲吻。

天黑不久,他们就来了。九名“纳森蒂”,战士先知手下最资深的信徒,来到一所商人别墅的屋顶平台,这是凯胡斯在卡拉斯坎为他们选定的基地和避难所。他们聚在一张柚木和桃心木拼嵌的大桌子前,桌子并不比他们的膝盖高多少。艾斯梅娜站在花园角落的阴影里,没人注意到她。她看着他们跪在桌前垫子上,也有人盘腿坐着。几天来,几乎每人脸上都能看到焦虑的痕迹,但这九个人尤为沮丧。纳森蒂一直在城里组织佐顿亚尼,选拔执法者,为将来管理城市作准备。她知道,他们比其他人更了解圣战军的困境。
平台位于公牛高地北面,从这里望去,可见大片城市景色。酒碗区迷宫般的街巷组成了卡拉斯坎的中心,一直向远方下降,延伸至周围高地,犹如盖在五座木桩间的一块布。狗城的残骸矗立在东面,月光勾勒出历经烈火洗礼的蜿蜒城墙。西北方,帕夏的宫殿铺展在跪拜高地上,那里地势不算高,从这可看到大理石外墙上灯笼照亮的身影。夜空黑云散布,不过天堂之指仍然十分清晰明亮,从黑暗的深处发着光。
纳森蒂们突然安静下来,同时垂下头,下巴碰到胸口。艾斯梅娜转身看见凯胡斯从旁边房间的金色光线中大步走出。路过一排燃烧的火盆时,他映射出无数影子。两个袒露胸膛的基安男孩跟在他身边,手中香炉冒出淡蓝的烟。西尔维跟在他身后,再后面是许多穿甲戴盔的战士。
艾斯梅娜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不由得骂了自己一句。他为何能让她的心跳得这样厉害?她低头扫了一眼,发现自己右手盖住了左手手背的刺青。
那些日子过去了。
她走出花园,来到桌前和他打招呼。他微笑着,握住她左手手指,让她在自己右手边坐下。风吹拂过,带起他的白丝基安长袍,长袍卷边和袖口绣着双弯刀,在他身上却毫不突兀。有人——很可能是西尔维——将他的头发结成加里奥斯武士风格的辫子,胡须则像艾诺恩人一样修得方方正正,在周围火盆的光线中闪着青铜色的光。和以往一样,长剑圆头高高露出他左肩——佐顿亚尼称它“恩索亚”,意为“确然”。
他的眼睛在浓眉下闪烁。当他微笑时,眼角和嘴角都有细密的皱纹——那是沙漠的太阳留下的礼物。
“你们,”他说,“是我的延伸。”他的声音那么深邃、那么丰富,就像从她自己的胸膛中说出的一样,“在所有人当中,只有你们知道前事。只有你们,战士先知的封臣,知道驱动你们的是什么。”
凯胡斯向纳森蒂们介绍之前和她讨论过的情况,艾斯梅娜不禁回想起辛奈摩斯的营地,对比当时那群人和现在这些人。才过去几月,她却感觉过去了一辈子,过去的时光陌生得让她皱眉:辛奈摩斯是那群人的中心,不论心情大好还是不悦,都会大喊大叫;阿凯梅安总是紧握着她的手,过于频繁地看她的眼睛;凯胡斯和西尔维在一起……虽然她自己不知道,但似乎在那时就爱上他了,只不过将秘密藏在心底。
不知什么缘故,她突然急切地渴望看到元帅手下那个促狭的队长,血腥丁察。她还记得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和岑卡帕一起在等辛奈摩斯,施吉克的太阳照耀着他短短的银发。回想起来,那些日子是多么黑暗、多么残忍无情啊。
丁察塞斯发生了什么?还有辛奈摩斯……
他找到阿凯梅安了吗?
刹那间,她似乎要被恐惧吞噬……但凯胡斯富有韵律的声音又将她带回谈话中。
“如有不测发生,”他说,“你们要听从艾斯梅娜,就像听从我一样……”
我是他的容器。
听到这话,纳森蒂们交换着担忧的眼神。艾斯梅娜能看出他们的想法:老师是什么意思,将一个女人放在他们这些神圣的信徒前面?虽然拜在凯胡斯门下这么久,他们仍在与前度的黑暗搏斗。他们并没有完全拥抱他,像她这样……
积习难改,她带着一丝忿怒想道。“但是老师,”韦尔乔,他们之中最刚正者开口,“您说这话就像是要离开我们一样!”
过了一个心跳的时间,她才意识到自己错了:他们担心的是他的话里暗示的事,而非将来可能得听命于他的配偶。
凯胡斯长时间一言不发,只在每人脸上扫视。“战争要来了,”他终于说,“不光来自城外,还有我们内部。”
虽然她和凯胡斯讨论过这些危险,但还是感觉皮肤上滑过一阵凉意。桌旁响起叫喊声。艾斯梅娜感到西尔维紧紧握住她的手。她转过脸去想安慰女孩,却发现对方正用安抚的眼神看着她。听他说就好,女孩美丽的眼睛说。西尔维疯狂的信仰让艾斯梅娜困惑又羡慕。女孩的信念已经不能用坚定来形容,简直像大地一样不可动摇。
她让我上了她的床,艾斯梅娜想道,因为对他的爱。
“谁会攻击我们?”加亚玛克里喊道。
“孔法斯。”韦尔乔唾了一口,“还能有谁?从施吉克起,他就一直和我们作对……”
“我们必须主动出击!”白发的卡索齐喊道,“先净化圣战军,才能打破包围!净化!”
“真是疯了!”希尔德拉斯叫道,“我们必须和他们谈判……您要跟他们谈啊,老师。”
凯胡斯只看了他们一眼,就让他们安静下来。
有时,看到他轻而易举地控制这些人,她感到一丝害怕。但细细想来,这是理所应当的。当其他人浑浑噩噩徘徊世间,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害怕什么、希望什么,更不用说理解他人时,凯胡斯总能抓住每个瞬间——每个灵魂——就像抓苍蝇一样。艾斯梅娜知道,在他眼中没有里外之分,一切表象——无论言语和表情,战争与国家——都只是雾蒙蒙的玻璃,认真看去就能看穿……
他是战士先知……真理。真理重于一切。
她突然感到一阵惊惶与欣喜交织的冲动,想要紧紧搂住自己的肩膀。她在这里——这里!——坐在全世界最华丽的灵魂的右手边。亲吻着真理。让真理进入双腿间。感觉到真理深深插进子宫中。这不仅是恩惠,不仅是礼物……
“她在笑,”韦尔乔喊道,“这种时候她怎么还笑得出来?”
艾斯梅娜看了粗壮的加里奥斯人一眼,脸上微微一红。“那是因为,”凯胡斯用溺爱的口气说,“她看到了你看不到的东西,韦尔乔。”
但艾斯梅娜并不确定……她只是在做白日梦,不是吗?韦尔乔发现她走神,像神志迷离的少女一样幻想着凯胡斯……
但,为何地面在颤抖?还有那些星星……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某种……无与伦比的东西。
她觉得皮肤刺痛。战士先知的信徒们盯着她,透过他们的脸,她看到他们渴望的心。想想吧!那么多被蒙蔽的灵魂,在不真实的世界里过着幻影般的生活!那么多人!这让她害怕又心碎。
但这同时也是她的胜利。
无与伦比的东西。
她悸动的心被凯胡斯灼热的目光笼住。她感到自己像烟雾,像裸露的身体——他看穿了她,又渴望着她。
我超越了自己……超越了这一刻的我,没错!
“告诉我们,艾斯梅,”凯胡斯用西尔维的嘴说,“告诉我们你看到了什么!”
也超越了他们。
“我们必须拿着匕首去见他们。”她说,她知道这是老师希望她说出的话,“必须揭露出他们之中的恶魔。”
远远地超越!
战士先知通过她的嘴唇微笑。
“我们必须杀死它们。”她的声音说。

那个叫萨瑟鲁斯的东西匆匆穿过黑暗的街道,去往大统领和他的军团驻扎的那座山丘。孔法斯给它的信写得很简单:快来,危险在我们之中。对方没有签名,不过其实没必要。大统领一丝不苟的笔迹是不会认错的。
萨瑟鲁斯转进一条狭窄街道。没洗澡的人的体味与动物油脂混在一起,它意识到,这里满是被抛弃的因里教徒。圣战军在忍饥挨饿,越来越多的长牙之民过着野兽一样的生活,捕猎老鼠,吃下一切不该吃的东西,乞讨……
看它走来,饿得半死的人们站起来,聚拢在它身边,伸出一只只肮脏的手掌,拉扯它的衣袖。“可怜可怜我们……”他们呻吟着,低声说,“可怜可怜我们!”萨瑟鲁斯推开他们,继续踏步向前,甚至动手打倒了几个死缠着它的人——它并不吝惜这些人的生命,但若饥荒加剧,他们也许还能派上些用场。没人关心乞丐的下落。
而且,他们总能提醒它,人类究竟是什么东西。
抢来的丝绸衣服中伸出苍白的手,哀怨的叫喊在阴暗中回响。它面前那个破布裹体的醉鬼用迷醉的声音说:“真理闪耀。”
“你说什么?”萨瑟鲁斯回道,停下脚步。
它抓住说话人的肩膀,抬起那人的头。虽然和其他人一样憔悴,但那人的脸色似乎没因折磨而屈服——恰恰相反,他的眼神坚硬似铁。萨瑟鲁斯意识到,这人是来折磨别人的。
“真理,”那人说,“永远不死。”
“你想干吗,”萨瑟鲁斯放开那名战士,“打劫?”
铁一样眼神的人摇摇头。
“啊,”萨瑟鲁斯突然明白过来,“你是他的人。你们管自己叫什么来着?”
“佐顿亚尼。”那人微笑道。刹那间,这仿佛是萨瑟鲁斯见过最可怕的微笑:苍白的嘴唇扯成一条毫无感情的细线。
然后萨瑟鲁斯记起自己如此装扮的目的。它怎能忘记自己是谁?它的下体在马裤中坚挺起来……
“战士先知的奴隶,”它冷笑着,“告诉我,你可知我是谁?”
“死人。”有人在它身后说。
萨瑟鲁斯笑着,目光扫过马上要被它折断的脖子。噢,这份狂喜!它简直要射在自己大腿上了!它敢肯定!
没错!这么多蠢货!就是现在……
但再次看向那双钢铁一样的眼睛时,它的兴致突然消退了。它面孔下的面孔扭曲着皱起来……他们不害怕——
有东西自头顶泼下……突然间,它发觉自己湿透了。油!他们用油泼它!它四下望去,吐出溅进嘴里的液体,抖掉指间的黏液。那个它本以为是刺客的人也被淋湿了。
“蠢货!”它喊道,“烧我你也会被点着!”这时,萨瑟鲁斯听到弓弦声,燃烧的箭矢破空飞来。它朝旁闪去,箭射中了那个钢铁眼神的男人。火焰席卷他肮脏的长袍,他的兜帽烧了起来。
但那人没有倒下,而是一跃向前,紧盯着萨瑟鲁斯,伸出双臂抱住了它。箭杆在他们中间折断了,燃烧的胸膛靠上了它的胸口。
火焰顿时吞噬了他们两个。叫作萨瑟鲁斯的东西嗥叫着,整张脸都在颤抖。它惊恐地盯着那人的眼睛,钢铁般的眼神已完全被火焰包裹……
“真理……”那人最后低声说道。

伊库雷·孔法斯。他看上去真像个孩子,赤裸的身体蜷曲在被单下面,脸微微后仰,好像在梦中仰视遥远的天际。马特姆斯将军站在阴影里,低头看着沉睡的大统领,暗暗回忆将他带来这里的命令。将军手里握着匕首。
“今晚,马特姆斯,我要伸出手……”
这任务与他接受过的其他任务完全不同。
马特姆斯一生中大多时候都在执行命令。虽然他一直努力严格地执行每一项命令,包括那些带来可怕灾难的,但命令的源头总让他困惑。不管下达命令的渠道他是鄙视还是尊敬,这些命令总归来自一个破败而堕落的世界:暴躁的军官、恶毒的贵族、虚荣的将军……他最终产生出一个念头,对一个像他这样生而为人效劳的人来说,这是个灾难性的念头:我比那些下命令的人更伟大。
但今晚他遵循的命令……
“今晚,马特姆斯……”
这命令并不来自他生活的世界。
“今晚我要取一个人的性命。”
他必须用崇拜来回应这条命令——深刻的崇拜。他发现,所有有意义的事都是某种祈祷。
这是战士先知教会他的。
马特姆斯举起银色刀刃,迎着一束月光,闪闪发光的刀和孔法斯的咽喉如此相配。在他的灵魂之眼中,他看到皇帝的继承人已经死去,美丽的嘴唇仍然微张着,保留了最后一次呼吸的记忆,玻璃一样的眼睛望向远方,仿佛能一直看到外域。他看到鲜血在亚麻被单下汇聚,犹如水淌过莲花花瓣。将军瞥了一眼奢华的卧室,四周阴暗的墙上绘着华丽的壁画,地板铺着深色毯子。他不禁想,等他们发现尸体时,染血的床单是不是房里最简朴的东西?
命令。通过命令,话语变成军队,呼吸变成鲜血。
想想看,你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恐惧与欣喜。
你是个实际的人。你应该做你自己!
孔法斯低声嘟哝着,像赤裸的处女一样在被单下扭动。他突然睁开眼,迷惑不解地看着将军,看着那把匕首,眼中闪着责怪的光。
“马特姆斯?”年轻人说。
“真理!”将军厉声叫道,挥起匕首朝下刺去。
但这时另一道光闪过,虽然手臂仍在朝下挥,手却离开了身体,匕首从毫无知觉的手指间滑落。将军大吃一惊,抬手看着手腕的断口。血喷出来,就像在用手肘撒尿。
他转身面对阴影,看到了那个闪光的恶魔。它的皮肤泛着炼狱般的火光,它的脸不可思议地张开了,像螃蟹爪子一样张开……
“该死的杜尼安僧侣。”它低吼。
什么东西在马特姆斯脖子上划过。特别尖锐的东西……

马特姆斯的头从床垫旁滚下,滚到阴影中,脸上仍带着最后一瞬的表情。孔法斯吓得喊不出声,蜷在乱成一团的被单中挣扎,远远避开那个杀他将军的人影。那人影又退回房间角落的黑暗中,但在那一瞬间,孔法斯看到了赤裸的、噩梦般的事物——这世上绝不可能存在的事物。
“谁?”他喊道。
“小声点!”一个熟悉的声音嘶声说,“是我!”
“萨瑟鲁斯?”
恐惧消散了,困惑仍然存在……
马特姆斯死了?
“这是噩梦!”孔法斯喊道,“我还在睡!”
“你醒了,我向你保证。不过你差点就再也醒不来……”
“发生了什么?”孔法斯说。虽然双腿仍无知觉,他还是绕床大步走到远端的桃花心木床柱旁,赤裸着站在将军了无生气的尸体前。将军穿着军服。“马特姆斯?”
“是他的人。”黑暗角落中的声音说。
“凯胡斯王子。”孔法斯恍然大悟。他明白了需要知道的一切:战争开始了——而他赢了。他咧嘴露出欣慰的笑容,其中带着一丝欣赏——那人利用了马特姆斯!马特姆斯!
我还以为赢得了他的灵魂。
“我需要一盏灯。”他说着,恢复了飞扬跋扈的神采。但这味道又是什么?
“别点灯!”那空洞的声音说,“他们今晚也袭击了我。”
孔法斯皱起眉头。不管萨瑟鲁斯是否救了他,都没资格在他面前发号施令。
“你看,”他和蔼地说,尽量不显出不悦的心情,“我最信任的将军死了。我需要光。”他转身去叫卫兵……
“别傻了!我们必须赶快行动,否则圣战军就完了!”
孔法斯停了一下,朝躲在角落里的沙里亚骑士望去,出于病态的好奇歪起了头。“他们用火烧你,对吗?”他朝阴影中走了两步,“你闻起来简直像猪肉。”
他听到一阵咯咯声,犹如野兽喉咙里滚动的怒吼,接着什么东西溜出他的卧室,消失在阳台……
孔法斯一边大声呼喊卫兵,一边追了过去,挥手拨开薄丝窗帘。虽然卡拉斯坎的深夜看不到任何东西,但他发现马特姆斯的血沾在自己手臂上。卫兵们冲进他身后的房间,他们惊慌的叫喊令他露出微笑。
“马特姆斯将军,”他踏出清冷的暗处,让那些震惊的士兵看到他,“是叛徒。把他的尸体搬到投石车那儿,扔给异教徒,那才是属于他的地方。去找索帕斯将军。”
休战结束了。
“将军的头呢?”高个队长提亚席拉斯颤声问,“您希望把头也扔给异教徒吗?”
“不,”伊库雷·孔法斯边说边穿上仆人递来的长袍。将军的头像卷心菜一样扔在床脚边,那荒谬的表情让他不禁发笑。两人一起经历过那么多,现在他心中却几乎没有任何感觉,这真奇妙。
“将军从不离开我身边,你知道的。”

福斯塔拉斯是个狂热的士兵。作为塞尔莱军团第三小队的一名十夫长,在帝国军中被称为“三期老兵”,这意味着他与军队签下了第三份合约——第三份长达十四年的合约——而没有领取退伍金。福斯塔拉斯这样的三期老兵很受将军们器重,以至于获得的分赏往往比他名义上的上司更多。众所周知,三期老兵是所有军团的核心,他们是真正完成任务的人。
福斯塔拉斯觉得,这就是索帕斯将军选择他和他几个同伴的原因。“孩子们误入歧途时,”将军说,“总要打醒才行。”
和大多数长牙之民一样,福斯塔拉斯一行穿着抢来的基安人长袍。他们朝那条被称为“回廊街”的大道走去,福斯塔拉斯觉得那条街起这个名字,是因为有无数条被楼房隔出的小巷。这条街在酒碗区东南,是佐顿亚尼——该诅咒的异端——聚集之地。许多人会聚在屋顶上,朝附近的公牛高地祈祷,那是无耻的骗子、亚特里索的凯胡斯王子躲藏的地方。其他人会聚在街头巷口,听那些精神错乱的疯子——他们把那些人叫作“法官”——布道。
根据将军信中指示,福斯塔拉斯在异端最密集的地方停下,上前询问布道法官。“告诉我,朋友。”他心平气和地问,“他们说真理会怎样?”
那个憔悴的人转过身,一头凌乱白发下可见油亮的粉色头皮。他毫不犹豫地回答:“真理闪耀。”
像要从钱包里掏出铜币打赏乞丐一样,福斯塔拉斯把手伸进斗篷,握住岑木军棍。“你确定?”他问话的口气非常随意,但也带着威胁。他把木棍握在手里说:“也许真理会流血呢。”
那人闪烁的眼神在福斯塔拉斯的眼睛和木棍之间游移了几个来回,然后又和他对视。“确实如此,”他坚定地说,仿佛费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退缩。他抬高声音,让附近的人都能听到:“如果不是这样,又怎么会有圣战?”
这异端还真聪明,福斯塔拉斯心想。他高举木棍,打在对方头上。那人单膝跪倒,鲜血流过右边太阳穴和脸颊,他抬起两只手指指着福斯塔拉斯,好像在说:看吧……
福斯塔拉斯又挥起木棍。“法官”倒在破碎的卵石地上。
街上响起阵阵喊叫,福斯塔拉斯看到那些饿得半死的人从各个方向跑来。他的手下握着木棍,以密集阵形靠在他身边。即便如此,他也不由得重新考虑将军的计划是否得当……他们人数太多了。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然后他记起自己是个三期老兵。
他用脏乎乎的衣袖擦掉脸上血点。“追随所谓战士先知的人听着,”他喊道,“你们要知道,我们,正统派,会毁灭你们,你们已注定被毁灭——”
什么东西在他下巴炸开。他后退一步,捂住脸,却被“法官”无法动弹的身体绊倒了。他在坚硬的地面上打了个滚,只觉热血翻涌,连手指尖都能感到血脉跃动。石头……有人朝他扔了块石头!
耳朵嗡嗡作响,四周阵阵喧哗,他勉强单膝跪地,捂住下巴撑着站起来。他四下看去,发现手下士兵被暴民们一一打倒,恐惧在他心头闪过——
但将军说——
一个腰间挂着三颗皱缩的斯兰克头颅的森耶里人伸出手,一把抓住他喉咙,眼中怒火熊熊。这一瞬间,他看上去仿佛不是人,那么高,那么瘦削。
“Ream thuning praussa!”亚麻色头发的野蛮人咆哮着,摇晃着他。福斯塔拉斯瞥见许多拿武器的阴影出现在后面,而他的怒吼被压碎他气管的拇指抑制,成了咳嗽,“Fraas kaumrut!”
铁枪刺进后背的刹那,他感到枪尖的冰冷,就像吸进凛冽的空气。号叫的海潮一般的脸。滚热的血喷涌而出。

横冲直撞的野兽占据了它黑暗的心,它痛苦而狂烈地嚎叫着。
叫做萨瑟鲁斯的东西蹒跚走在废弃街区的无名建筑里。过去三天,它一直躲藏在城市阴暗的角落,痛苦得没法合上面孔。踩着这堆发黑的人类头骨,令它想起阿冈戈里亚平原上的雪,无边无际的白色中偶尔会露出焦黑的土地。它还记得在那冰凉的积雪上跳跃的感觉,冰冷的风不会让它刺痛,只觉得舒适。它记得猎物的血喷在那片远古的白色上,渐渐变成玫瑰色线条。
但那雪是如此遥远——跟神圣的戈尔格特拉斯一样遥远!——而这火还在。火还在烧!
诅咒他——诅咒他——诅咒他——诅咒他!让我咬断他的舌头!操他的伤口!
“你在受苦吗,高尔萨?”
它像猫一样跳起来,透过脸上痉挛的肢体,朝声音来处看去。
刑鸟站在烧焦的尸堆上看着它,晶亮的黑色身体纹丝不动,如一尊闪长岩雕像。它苍白湿润的脸在黑暗中辨不清表情,像用土豆刻成的一样。
这是老父借用的身体……奥拉格,世界粉碎者的大将,远古的虚族王子。
“好疼,老父!真是太疼了!”
“享受吧,高尔萨,这是即将到来之事的味道。”
叫做萨瑟鲁斯的东西吸了吸鼻子,哭泣着,里外两层面孔都在无情的星空下延展开来。
“不,”它呻吟着,急躁地用手指拍打脚上的烧伤,“不——!”
“是的,”小小的嘴唇说,“圣战军的毁灭已经注定……你失败了。你,高尔萨。”
不受控制的恐惧在它低声下气的思想里穿刺。它知道失败意味着什么,却没有任何办法。在造主面前只有服从。
“那不是我的错!是他们!西斯林控制了帕迪拉贾!是他们的——”
“是他们的错,高尔萨?”老父说,“是我们要消灭的东西的错?”
叫做萨瑟鲁斯的东西绝望地抬起双手,非神会伟大不朽的荣耀仿佛压垮了它。“我很抱歉。求您了!”
小小的眼睛闭上了,但是因为疲惫还是在思考,叫做萨瑟鲁斯的东西不得而知。那双眼睛再次睁开时,已变得像碧蓝的瀑布。“还有一个任务,高尔萨,还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
它趴在刑鸟面前,翻滚着,痛苦地扭动,“什么都行!”它喘息着,“什么都行!我愿意挖出任何心脏!任何眼睛!我愿意将整个世界拖入深渊!”
“圣战军完了,我们必须想其他办法对付西斯林……”那双眼睛又闭上了,“你得让这个凯胡斯和长牙之民一起死,不能放他逃走。”
叫做萨瑟鲁斯的东西忘记了雪。复仇!复仇才是涂在它溃烂皮肤上的药膏!
“现在,”手掌大小的脸发出咯咯声,高尔萨感到那强大的力量,古老悠久,从芦秆粗细的嗓子中涌出。破损的墙壁落下一缕缕沙尘。
“闭上你的脸。”
高尔萨不得不照办,然后又不得不发出尖叫。

奈育尔右手握着普罗雅斯的便条,大步走进这简朴又极重要的大院,踏过地毯走廊。康里亚王子将其随员——或者说剩下的随员——都安置在这里。进入明亮的方形庭院前,他停下脚步,弯腰穿过华丽的双拱院门,这是基安建筑特有的设计。左边方柱大理石座基间的污垢里有块干枯的橘子皮,不比他的拇指大,但他仍不假思索地将它拣起来放进嘴里,酸涩的味道让他皱起眉头。
每天他都变得更饿。
我儿子!他怎能给我儿子取这名字?
他看到普罗雅斯在庭院中间三个盐水池其中一个旁边等他,和两位他不认识的人闲聊:一位是帝国军官,另一位是沙里亚骑士。早晨过半,厚重的云层在院子柱廊外阳光普照的山丘上投下阴影,尤其是西边与南边。
卡拉斯坎。这座城市成了他们的墓穴。
他是为了刺激我,为了提醒我憎恨的目标!
普罗雅斯先看到他,“奈育尔,你——”
“我不认字,”他低吼着,“你想见我就派人送口信,别给我纸条。”
普罗雅斯拉长了脸。“我明白了。”他干巴巴地说,然后朝两个陌生人点点头,仿佛在努力按礼仪继续这场会面,“这两人来寻求我的支持,他们为此提出了一个说法——我希望你能证实一下。”
奈育尔心里涌起一阵恐惧。他朝那帝国军官望去,认出了对方胸甲领口的标志。当然了,还有蓝披风……
那人皱了皱眉头,和同伴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看来他的脑子也被饿瘦了。”军官用奈育尔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说。他突然记起这个声音曾在他族人的尸堆上飘荡——在基育斯河战场上。伊库雷·孔法斯……大统领站在他面前!他怎么会没认出此人?
疯狂在涌动!在涌动!
奈育尔眨了眨眼睛,仿佛看到自己坐在孔法斯的胸口上,像孩子挖泥巴一样用手指抠他的鼻孔。“他想干什么?”他朝普罗雅斯喊道,又瞥了沙里亚骑士一眼,觉得也见过对方,只是想不起名字了。一只小小的金色长牙挂在骑士队长的领口旁,扣住白色外袍。
孔法斯替普罗雅斯回答:“听着,蛮子,我要真相。”
“真相?”
“萨瑟鲁斯大人说,”普罗雅斯说,“他得到了有关亚特里索的消息。”
奈育尔紧盯着那个人看了一会儿,注意到他手缠绷带,俊美的脸划着一道道奇怪的红线。“亚特里索?这怎么可能?”
“有三个虔诚的人站出来,”萨瑟鲁斯说,“他们发誓,有人——一个经验丰富的北方商队商人,死在沙漠中——告诉他们,凯胡斯王子绝不可能拥有他自称的身份。”沙里亚骑士用一种特别的方式笑着——显然脸上的烧伤或别的什么伤痕,令他非常痛苦,“他们说,根据来自亚特里索的传言,那里的国王安塞拉留斯没有活下来的继承人,莫古德家族即将消亡——永远消亡。这意味着那个安那苏里博·凯胡斯的身份是假冒的。”
远处隐约响起基安人的战鼓声,填补了萨瑟鲁斯的话结束后的静默。奈育尔转过去看普罗雅斯:“你说你想要我证实……证实什么?”
“回答我的问题!”孔法斯高喊。
奈育尔没理会大统领,而是坦诚地与普罗雅斯交换眼神。虽然他们一直有争吵,但过去几周中,这样的眼神交互变得越来越多,这让奈育尔心中有些不安。
“他们希望,”普罗雅斯说,“有我的支持,就能控诉凯胡斯,而不至于在这座被诅咒的城市里引发内战。”
“审判凯胡斯?”
“是的……根据长牙律法,审判他作为伪先知的罪行。”
奈育尔皱了皱眉:“我的话对你有什么用?”
“我信任你。”
奈育尔咽了咽唾沫。因里教的狗!有人似乎在怒吼,畜生!
不知为什么,一抹警觉从孔法斯脸上闪过。
“看样子,睿智的康里亚王子并不相信这传言……”萨瑟鲁斯说。
普罗雅斯厉声道:“这等不祥之事我是不会轻信的。”
奈育尔咬咬牙,瞪了沙里亚骑士一眼,暗想那奇特的伤痕是怎么来的。他回忆起安乌拉特之战,回忆起当时将匕首插进凯胡斯胸口——至少是看上去像他的那个东西——的滋味,他回忆起西尔维在凯胡斯身下喘息。苦痛在他眼中聚集。只有她明白他的心。当他哭着醒来时,只有她明白……
西尔维,第一个被他当作妻子的人。
我要夺回她!有人仿佛在他心中哭喊,她属于我!
那么美……她是我的证明!
突然间,一切似乎沉淀下来,就像世界变成了一块麻木的灰铅。他心想——这回没有伴着痛苦和心碎——安那苏里博·莫恩古斯并非他能触及的存在。虽然心中充满痛恨,充满咬牙切齿的狂怒,但他追寻的血渍只能到此为止……到这座城市为止。
我们都死定了。所有人……
如果卡拉斯坎即将成为他们的墓穴,他希望先看到某人的血。
莫恩古斯,有人喊着,莫恩古斯必须死!但他不记得那张可憎的脸了,脑海中浮现的只有撒娇的婴儿……
“他们说得对。”奈育尔最后说。他转向普罗雅斯,对上对方震惊的棕色眼睛。口中仿佛有新鲜橘皮的味道,这几个词让他无比苦涩。
“那个被你们称作凯胡斯王子的人是个骗子……一个子虚乌有的王子。”
他的心似乎不曾感到如此虚弱、如此冰冷。

帕夏的宫殿中满是立柱的觐见厅和老国王厄耶特在奥斯文塔的莫拉王宫里阴森的回廊——古老的诸王之殿——一样宏伟,然而战士先知的光辉让它变得有如乡间小屋的炉台间。梭本坐在伊伯扬的白骨与象牙王座上,惊惧地看着对方一路走来。王座前两个巨大的铁碗烧着国王之火,在他视野边缘噼啪作响。在这里坐了这么久,他仍觉得它们有损周围的宏伟氛围——它们太粗糙太简陋了。
他是国王!卡拉斯坎之王!
那个曾是凯胡斯王子的人穿一件白丝长袍,走到他脚下停住,站在一块圆形深红色小地毯上,那是基安人用来跪拜的。但那人没有下跪的意思,甚至眼神都没有变化。
“你叫我来干什么?”
“我要警告你……你必须逃跑。很快会再次召开议事会……”
“每座城门都被帕迪拉贾封锁了,城市周围也都在他控制下。而且,我不能放弃那些追随我的人。我不能放弃你。”
“但你必须!他们会判你有罪。甚至包括普罗雅斯!”
“你呢,柯伊苏斯·梭本?你会判我有罪吗?”
“不……绝不会!”
“但你向他们保证过。”
“谁说的?哪个骗子胆敢——”
“你。你说的。”
“但……但你必须理解我——”
“我理解。他们用你的城市要挟你,而你需要支付赎金。”
“不!不是这样!不是的!”
“那是怎样?”
“是……是……该是怎样就怎样!”
“在你的一生中,梭本,你一直在渴望这成王的一刻。这是你父亲老厄耶特给你留下的影响。告诉我,梭本,你父亲打你之后,你会跑去找谁?谁会用毛巾来抚慰你的伤势?你母亲?还是库索特,你的仆人?”
“没人打我!他……他……”
“那就是库索特了。告诉我,梭本,对你来说到底哪样更难过:是在蒙格达平原上失去他,还是知道他一生中都恨你?”
“闭嘴!”
“在你漫长的一生中,没人了解你。”
“闭嘴!”
“在你漫长而痛苦的一生中,你一直在追问——”
“不!不!闭嘴!”
“——你一直在惩罚那些可能爱你的人。”
梭本用粗壮的双手捂住耳朵:“闭嘴!我命令你!”
“就像你惩罚库索特,就像你惩罚——”
“闭嘴——闭嘴——闭嘴!他们告诉过我你会这样做!他们警告过我!”
“确实。他们警告过你不要相信真相,警告过你不要陷入战士先知的罗网。”
“你是怎么知道的?”梭本喊道,无可名状的痛苦攫住了他,“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就是真相。”
“那就让它去死吧!让真相去死!”
“你不朽的灵魂呢?”
“让它被诅咒好了!”他大喊着跳起来,“我会接受的——会接受的!诅咒我的这次生命,诅咒我的每次生命!不过是折磨加上折磨!为了做一日国王,我愿承受一切!若能得到王位,我宁可看你流血而死!我宁可看着真神的双眼被挖出来!”
最后一句叫喊在空洞深邃的觐见厅中回响,带着颤音萦绕在他身边:挖出来——挖——出——来……
他跪在王座前,感觉国王之火在噬咬他被眼泪浸透的皮肤。他听到叫喊,武器与盔甲碰撞,卫兵们正朝这里跑来……
但没有战士先知的影子。
“这、这不是真的,”梭本含糊地朝空荡荡的宫殿说,“他没来过!”
戴着金戒指的拳头仍然在殴打他,永远不会停。

他在平台上坐了一天又一天,似乎迷失在冥想的世界里。每天日出和日落时,艾斯梅娜都会按他指示,把一碗水端到他面前。她也替他带来食物,虽然他让她别这么做。她看着他纹丝不动的宽阔后背,看着他风中飘动的头发,看着他夕阳下的脸庞,感觉自己像是跪在神像前的小女孩,向某个贪求无度的可怕存在献上贡品:腌鱼、干梅子和无花果,没发酵的面包——这些东西在他们脚下的城市中足以引发一场骚乱。
但他从没碰过它们。
某日清晨,她去找他时,他不见了。
她绝望地跑过宫中层层回廊,结果发现他回到了他们的房间,头发蓬乱,神情轻松,正和刚起床的西尔维说笑。
“艾斯梅——艾斯梅——艾斯梅,”眼睛浮肿的女孩噘着嘴,“把小莫恩古斯抱给我好吗?”
艾斯梅娜大大地松了口气,顾不上发火,赶忙跑到邻近的育儿房,将黑发的孩子从襁褓中抱出。虽然婴儿呆滞的目光教她露出微笑,但那双冰蓝色眼睛让她不安。
“我刚说到,”凯胡斯把孩子递给西尔维,“大贵族们召我过去……”他伸出一只带光晕的手,“谈判。”
他当然没提到任何关于冥想的事。他从来不说。
艾斯梅娜握住他的手,坐在他身边的床上,这才刚刚理解他话中的暗示。
“谈判?”她突然哭起来,“凯胡斯,他们召你过去是为了审判你!”
“凯胡斯?”西尔维问,“她是什么意思?”
“谈判是陷阱,”艾斯梅娜喊道,她紧盯着凯胡斯,“你明知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西尔维也喊起来,“每个人都爱凯胡斯……所有人都知道的。”
“不,西尔维,有人恨他——很多人。很多人要他死!”
西尔维笑了,那忘乎所以的笑容似乎只属于她。“艾斯梅娜……”她摇摇头,就像面对一个深爱的傻瓜。她举起小莫恩古斯,低声哄着。“艾斯梅阿姨忘了,”她对婴儿说,“是——的,她忘了你父亲是谁。”
艾斯梅娜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孩,一时间只想拧断她的脖子。为什么?为什么他会爱上一个只会痴笑的傻瓜?
“艾斯梅……”凯胡斯突然说,声音带着警示,让她的心变得冰冷。她转身用眼睛朝他喊道:原谅我!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退缩,尤其是现在,知道了刚才的发现之后。“告诉她,凯胡斯!告诉她马上会发生的事!”
不要!在我身上不要再发生这种事了!
“听我说,艾斯梅,别无他法了。不能让佐顿亚尼和正统派开战。”
“为了你也不行吗?”她喊道,“这场圣战,这座城市,和你相比算得了什么!你不明白吗,凯胡斯?”绝望突然膨胀成痛苦与孤寂,她愤怒地擦去泪水。这一刻太重要,容不得她再为自己伤心!我已经失去太多太多了!
“你不明白自己有多宝贵吗?想想阿凯的话!如果你是全世界唯一的希望呢?”
他捧起她的脸,拇指拂过她的眉梢,温暖地按在太阳穴上。
“有时,艾斯梅,穿越死亡才能到达终点。”她想起《圣典》中的什科尔,那癫狂的谢拉什国王判处后先知死刑。她想起国王执法的权杖——镀金腿骨——至今仍被因里教国家当作最邪恶的标志。因里·瑟金斯对他不知名的爱人也这样说吗?失去带来荣耀?
真是疯话!
“这是捷径。”她说,含着泪水的傲慢话语吓住了她自己。
那张金色胡须衬托的脸庞却在微笑。
“是的,”战士先知说,“这就是道。”

“安那苏里博·凯胡斯,”高提安威严地说,“我在此宣布你是伪先知,你伪造了战士种姓的身份。全体贵族议事会做出审判,依据《圣典》的方式对你处以鞭刑。”
西尔维听到一声痛苦的嚎啕盖过了雷鸣般的喧嚣,之后才意识到那是她自己的声音。莫恩古斯在她怀里哭起来,她条件反射地开始摇晃,但恐惧让她忘了如何安抚孩子。百柱团的战士们抽剑在手,簇拥在他们两侧,用凶狠的眼神与沙里亚骑士对视。
“你们无权审判任何人!”有人怒吼,“只有战士先知才有资格代表真神进行审判!要被审判的是你们!你们都要受惩罚!”
“伪先知!伪——”
一千张饿得半死的脸仿佛都在叫喊,每张脸喊出的话都不一样:斥责,诅咒,悲叹。空气嗡嗡作响。几百人聚在狗城的废墟内,倾听战士先知回应全体贵族的指控。被阳光晒热的黑色废墟矗立在后,墙壁被崩落的穹顶压垮,喷泉被石柱挡住,瓦砾间有座倒塌的塔楼,仿佛搁浅在沙滩上的鲸鱼。每道斜坡、每个倒塌的巨石建筑下都站着长牙之民,挥舞着拳头的脸孔挤满了空地每个角落。
西尔维本能地将孩子紧抱胸前,惊恐地扫视四周。艾斯梅是对的……我们不该来!她抬头看向凯胡斯,不出意料,他以神圣的冷静扫视人群。哪怕在这里,他仍如神祇的钉子一般拴住了周围一切。
他会让他们看到的!
但咆哮声更为高亢,在她体内发出回响。许多人抽出匕首,这狂躁的声音似乎足以引发致命的暴乱。
那么多仇恨。
连站在要塞庭院中间的大贵族似乎也有些不安,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暴徒们,好像在盘算什么。很多人打起来了,她看到钢铁撞击的火花,瘦弱的胳膊在人群中挥舞——先知的信徒正被无信者包围。
一个面有饥色的疯子握着一把匕首,绕过百柱团的战士,冲向战士先知……
……凯胡斯轻而易举地将匕首夺过,就像对待一个孩子,然后用一只手抓住来人的喉咙,举起来,仿佛抓着一条狗。
周围逐渐安静下来,越来越多的人惶恐地看着战士先知和他手中不停挣扎的人影,他们听到那个试图刺杀先知的人喉咙中发出咯咯声。西尔维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他们为何这样做?他们竟敢惹怒他?
凯胡斯把那人扔在地上,那人已无法动弹了。
“你们在害怕什么?”战士先知问,语调既哀伤,又带着压迫感——但这并不像专制君王在显示权力,而是真理独一无二的声音。
高提安用肩挤过拥挤的围观者。“真神降怒我们,”他喊道,“因为我们包庇怪物!”
“不。”凯胡斯慈父般的眼睛在人群中找到他们:梭本、普罗雅斯、孔法斯及其他人。“你们只是害怕,害怕我的力量不断增强,而你们越来越弱。你们的所作所为不是为了真神,只因贪婪。你们不愿圣战大权旁落,哪怕落入真神之手。然而,你们每人心中都存有一个念头,一个我能看到的痛苦问题:如果他真是先知呢?等待我们的是怎样的末日?”
“闭嘴!!!!”孔法斯咆哮,唾沫从他扭曲的嘴唇间飞溅出来。
“你呢,孔法斯?你在隐瞒什么?”
“他的话是恶魔的投枪!”孔法斯朝身边的人喊道,“他的声音是对真神的亵渎!”
“我只是用你自己的问题问你:如果你错了呢?”
面对这话中的力量,孔法斯也哑口无言。战士先知仿佛用真神的声音问出这个问题。
“你们因不知答案而愤怒。”他悲哀地续道,“我只问你们:驱动你们灵魂的是什么?你们到底为何责怪我?真的是为了真神?真神所到之处,人心只有确凿,只有荣耀!真神真的走在你们之中吗?真的是他在驱策你们吗?”
沉默。沉默中有强烈的恐惧,就像他们是群放纵的孩子,突然被神一样的父亲发现了。西尔维感到泪水沿脸颊滚下。
他们看到了!他们终于看到了!
但就在这时,一名沙里亚骑士,那个叫萨瑟鲁斯的站了出来。他脸上仍然写满虔诚,没有一丝犹豫。他用清楚而响亮的声音回答战士先知。
“‘神圣与亵渎含于世间万物。’”骑士队长引用长牙上的话,“‘人心会被迷惑,他们将手伸向黑暗,却称为光明。’”
战士先知锐利地看着他,也引用长牙上的话作答:“‘遵从真理,真理行在人心中,无可抗拒。’”
萨瑟鲁斯一脸平静,欣然应道:“‘害怕他,因他是骗徒。谎言铸成血肉,他会污染人心中的水。’”
战士先知露出悲伤的笑容。“‘谎言铸成血肉’,萨瑟鲁斯?”西尔维看到他的眼睛在人群中搜寻,落在左近的塞尔文迪人身上。“谎言铸成血肉。”他重复了一遍,紧盯着那个魔鬼久经战火的脸。“狩猎还没有结束……当你想起战争的奥秘时,记得这句话。大贵族们仍会听从你的建议。”
“伪先知,”萨瑟鲁斯大喊,“子虚乌有的王子。”
沙里亚骑士好像得到了指令,突然冲向百柱团,双方激烈交战。有人尖叫,一个沙里亚骑士跪倒在地,左手紧握右臂的断口——他的右手被砍掉了。又一声尖叫,接着又一声,鲜血似乎令饥饿的暴徒从迷醉状态中清醒过来,他们往前冲去。
西尔维大喊着,用力抓住战士先知的白衣袖,一边绝望地抱着孩子。这不是真的……
但已经没希望了。恶战之后,沙里亚骑士占到上风。她像在噩梦中一样,看着战士先知赤手空拳抓住一把剑,将之折断,然后触到攻击他的人的脖子,那人随即倒下。凯胡斯又抓住另一人的手臂,对方马上像破布一样瘫软无力,凯胡斯挥拳打在他脸上,对方的头像西瓜一样裂开。
她听到从某个无比遥远的地方传来高提安朝手下大喊的声音,怒吼着要他们停手。
她看到一个狂怒的骑士朝她冲来,阳光下高举长剑,但他马上倒在了地上,摸索着想按住体侧涌出的鲜血。一条粗壮的手臂搂住她,手臂上有如猛虎斑纹一样的疤痕,强壮得难以置信。
塞尔文迪人?塞尔文迪人救了她?
大宗师终于控制住沙里亚骑士,战斗停止了,骑士们向后退开,他们锁甲下的身形如消瘦的狼,肮脏破烂的外袍上绣的长牙看上去那么破旧、那么邪恶。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发出高亢的号叫。
高提安从他的手下当中站出来,阴沉地看了奈育尔一眼,然后转向战士先知。他那张贵族气质的脸憔悴又痛苦,那是被充满仇恨的世界掏空了的脸。
“投降吧,安那苏里博·凯胡斯,”他嘶哑地说,“我们会根据《圣典》对你处刑。”
西尔维挣扎了好久,终于摆脱了草原人。草原人带着本能的恐惧看着她,但她感到的只有仇恨——刺骨的仇恨。她跌跌撞撞来到凯胡斯身边,抱着孩子,把脸埋进他的长袍。
“投降!”她哽咽着,“我的主,你必须投降!别死在这地方!你不能死!”
她感觉先知温柔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他用神圣的拥抱包裹着她。她抬头看着他的脸,看到爱意在那双无比遥远的眼睛中闪烁。那是神对她的爱!对西尔维,战士先知的第一个妻子与爱人,对一个曾经一无是处的女孩……
晶莹的泪水沿脸颊滚下。“我爱你!”她喊道,“我爱你,你不能死!”
她低头看着两人之间吵闹的婴儿。“我们的儿子,”她哭着说,“我们的儿子需要真神!”
她感觉到粗糙的手拉扯着她,要把她从他怀中拉走,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疼痛。我的心!他们让心与心分离!
“他就是神!”她尖叫着,“你们看不出来吗?他就是神!”
她想挣脱身后那人的抓握,但那人力气太大。“真神!”
抓他的男人说:“根据《圣典》处置?”是萨瑟鲁斯。
“根据《圣典》。”大宗师答道,声音中尽是怜悯。
“她才生下孩子!”又有人喊道——塞尔文迪人……他说什么?她看向奈育尔,然而在那群好战的男人中,他只是一个暗色身影,泪水和阳光让他变得模糊。
“这不重要。”高提安说,疯狂的决绝让他的声音变得坚硬。
“我的孩子!”塞尔文迪人的声音中透出的是无比的绝望吗?
不……那不是你的孩子。凯胡斯?发生什么了?
“那就带走。”生硬的语气,仿佛不想再让他说出更丢人的话。
有人把号啕大哭的孩子从她怀中夺去了。另一颗心离开了她。又一阵疼痛。
不……莫恩古斯?发生什么了?
西尔维尖叫起来,她的眼睛一定在喷射火焰。她的脸被按在尘土里。
阳光在匕首上一闪而过。萨瑟鲁斯的匕首。声音。有的在庆祝,有的充满恐惧。
西尔维感觉生命洒在胸口。她扯动嘴唇,想和他说话,那个神一样的男人离她这么近。她想把最后的话告诉他,但已没了声音,没了呼吸。她抬起双手,一束束黑暗如同指间淌出的暗色葡萄酒……
我的先知,我的爱人,这怎么可能?
我也不知道,亲爱的西尔维……
天空和天空下号叫的面孔都暗下来,她记起他说过的话。
“你是那么纯真,亲爱的西尔维,你的心是我唯一无须教导的……”
最后一束阳光闪过,催人欲睡,就像在树下做美梦的孩子醒来时透过树冠看到的样子。
你是那么纯真,西尔维。
头顶的树枝越来越黑,就像羊毛编成的、温暖的裹尸布。
再也看不到太阳。
你就是你寻找的慈悲。
但我的孩子,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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