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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卡拉斯坎

伊尔纳之子,汝将杀尽四方。汝当断其战马四蹄,焚其战车以烈焰。汝当用恶人之血濯洗双足。
——《长牙纪年·部族之书》21:13
长牙纪4111年,冬,卡拉斯坎

柯伊苏斯·梭本在雨帘中跳跃,滑下斜坡,跃进一道小峡谷,又爬上对面山崖,对着灰色的天空仰面大笑。
它是我的!诸神在上,它一定会是我的!
他意识到,接下来的会面需要遵守礼仪,至少也要显露出某种程度的泰然自若,于是放慢步伐,轻快地走过一排临时搭起的帐篷。然而终于看到雨雾中枫树林旁普罗雅斯的帐篷时,他不禁又加快脚步。
国王!我会成为国王!
加里奥斯的王子停在帐篷门口,困惑地发现没有卫兵。普罗雅斯对手下向来仁慈,也许是让他们留在屋里躲避这该死的大雨了。帐篷周围的泥水犹如沸腾,草皮被水沟与泥潭分割得七零八落。雨点不停打在他面前低垂的帆布上。
卡拉斯坎之王!
“普罗雅斯!”他的叫喊盖过大雨的喧嚣。雨水终于浸透他锁甲下沉重的皮衣,好像在亲吻他的皮肤。“普罗雅斯!你这该死的家伙,我要和你谈谈!我知道你在这儿!”
过了好一会儿,帐篷里有人捂嘴咒骂了一句。门帘打开的刹那,梭本不禁退了一步。普罗雅斯就站在他面前,形销骨立,裹着一条深色羊毛毯,瑟瑟发抖。
“他们说你病好了。”梭本有些尴尬。
“我当然好了,白痴,我已经站起来了。”
“你的卫兵呢?医生呢?”
一阵砂石摩擦声般的咳嗽让病弱的王子弯下了腰。他清清嗓子,几缕痰液沾在嘴角。“我把他们赶走了,”他用衣袖擦嘴,痛苦地扬了扬眉,补充了一句,“否则我睡不着觉。”
梭本大笑,用穿铠甲的手臂抓住他。“你现在更要睡不着了,我虔诚的朋友!”
“梭本殿下,拜托,有事请直说。我病得很厉害。”
“我来此是问你一个问题,普罗雅斯……一个问题。”
“那就问吧。”
梭本突然冷静下来,变得十分严肃。
“如果是我解放了卡拉斯坎,你会支持我成为这里的国王吗?”
“你的‘解放’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让它对圣战军敞开大门。”加里奥斯的王子答道,碧蓝的眼睛死盯着对方。
普罗雅斯神色大变,苍白病容从脸上褪去,黯淡的眼神中透出清醒与关注:“你认真的?”
梭本像贪婪的老人一样笑起来:“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
康里亚的王子审视了他一阵,好像在猜测个中究里。
“我不喜欢你玩的游——”
“见鬼,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当我要求加冕为卡拉斯坎之王时,你会不会支持我?”
普罗雅斯沉默了一阵,然后缓缓点头:“好吧……只要你能解放卡拉斯坎,我保证,你会是这里的国王。”
梭本仰起脸,朝低垂的天空伸出双臂,发出战斗的嘶吼。冰冷的雨水泼在他脸上,让他平静下来,水珠带着蜜糖的味道落在他唇齿之间。他曾觉得周围一切像海浪冲撞着他,猛烈得让他站不稳,数月前他还以为自己会死于这浪潮。然后他见到了凯胡斯,战士先知领他走上通向自己内心的路,在这条路上,他在一场场灾难中存活下来,那些灾难原本有十条命也不够应付。现在,他等了一生的时刻终于到来。这让他头晕目眩,难以置信。
这是天赐良机。
从海墨恩死里逃生后,雨水如此甘甜。雨水拍打着他的前额、面颊和紧闭的双眼。他摇晃脑袋,甩掉浓密头发中的雨水。
国王……我终于要成为国王了!

“怎么回事?”普罗雅斯问,“你为何一直这么安静?”
奈育尔在营帐正中那片阴影里看着普罗雅斯。他明白,康里亚王子在康复期间并没闲着,而是在思考。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奈育尔说。
“你明白,塞尔文迪人……在安乌拉特有什么事发生在你身上,我要知道。”
普罗雅斯仍然病着——病得很重。他蜷在行军椅上,裹着一层层羊毛毯,平时健旺的脸庞现在如溺水者般苍白。如果这样的虚弱出现在其他人身上,奈育尔会感到厌恶,但普罗雅斯并非其他人。过去几个月,年轻的王子让他发生了令人困扰的变化,他对王子产生了某种敬意。就算是对其他塞尔文迪人,这种感觉也不该存在,更不用说对外乡人了。连生病时,普罗雅斯似乎也带着王族的威严。
不过是又一条因里教的狗!
“在安乌拉特什么都没发生。”奈育尔说。
“什么都没发生是什么意思?你为何跑开?为何消失?”
奈育尔皱起眉头。他觉得我能说什么?
说自己疯了?
许多个不眠之夜里,他努力回忆安乌拉特战场的一切。他忆起战争失控。他忆起杀了一个不是凯胡斯、却长着凯胡斯的脸的人。他忆起坐在海滩上,望着梅内亚诺海冒着泡沫的白色巨掌捶打沙滩。他忆起一千件事,但这一切似乎都从他心中被偷走了,就像听一位儿时朋友讲述往事。
奈育尔大半生都在疯狂中度过。他听着兄弟们的话,他理解对方的想法,但不管他多么自责,不管在周围人的羞辱中活了多久,都无法把那些话语和想法变成自己的。他的灵魂破碎而叛逆,永远无法满足于一个想法、一种饥渴。但不管灵魂离开正确的道路多远,他都非常清楚自己是在背叛草原。他一直知道自己的堕落!他仿佛在旁观那些疯狂的念头,困惑着,高喊着:这怎么可能?这些想法怎么可能是我的?
他的疯狂一直属于他自己。
但在安乌拉特,情况变了。他心中那个不曾动摇的观察者倒下了,人生中第一次,他被自己的疯狂所占有。那之后的几周,他自觉像一具骑在疯马上的尸体。他的灵魂经历了怎样的飞驰!
“我去哪里和你有什么关系?”奈育尔喊道,用拇指钩住铁片腰带,“我不是你的扈从。”
普罗雅斯脸一沉。“的确不是……但你是我最重要的顾问。”他抬起头,眼里有一丝犹豫,“特别是辛奈摩斯离开后……”
奈育尔的脸扭曲了一下。“你太——”
“你在沙漠里救了我。”普罗雅斯说。
奈育尔努力克制心中突然出现的渴望之情。不知为什么,他怀念沙漠,比怀念大草原更甚。为什么?是因为大沙漠留不下脚印,无路可循吗?还是因为对它的敬重?卡拉塞沙漠杀的人远远多于他……又或是在荒芜的沙漠中,他的心终于认识到了自己?
这么多该死的问题!闭嘴!闭——
“当然是我救了你,”奈育尔道,“不管我在圣战军中有怎样地位,都只有通过你才能发号施令。”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他本想用这话打发普罗雅斯,说出口却仿佛承认了对方的地位。
普罗雅斯似乎沮丧得要喊出来了,但最终只垂下头去,仔细看着铺在自己赤裸的白皙双脚下的垫子。再抬起头,他表情中有哀伤,也有决心。
“你知不知道,孔法斯不久前召集了一次秘密议事会,讨论怎么对付凯胡斯?”
奈育尔摇头:“不知道。”
普罗雅斯凑近看着他:“也就是说,你还是不和凯胡斯说话。”
“是的。”奈育尔眨眨眼,仿佛看到杜尼安僧侣的脸在尖叫中裂开。这也是记忆吗?真的发生过这等事?
“这又为何,塞尔文迪人?”
奈育尔努力忍住嘲笑的冲动。“因为那个女人。”
“你是指西尔维?”
他还记得西尔维在尖叫,全身沾满血迹。那是在安乌拉特发生的事吗?真的发生过吗?她是我犯下的错。
和凯胡斯一起歼灭蒙努亚第人那天,他到底中了什么邪,才把她带在身边?他为什么要带着一个女人——一个女人!——上路?是因为她的美貌?她是战利品,这毋庸置疑。草原上小部落的酋长会利用一切机会把她拿出来炫耀,明知不会把她卖出手,却总为了虚荣提出交易,只为了看看她到底值多少头牛。然而,他的目标是莫恩古斯!莫恩古斯!不,答案很简单:他把她带在身边,是因为凯胡斯。不是吗?
她是我的证明。
找到她之前,他和那个人已经度过了几周——和一个杜尼安僧侣单独相处了几周。到现在,亲眼目睹那毫无人性的怪物吞噬了一个又一个因里教徒的心,他发觉自己居然能活下来,简直不可思议。无底深渊般的审视,令人陶醉的声音,魔鬼般的洞察力……经历了这样的折磨,他怎可能不带走西尔维?她不仅美丽,而且纯真、热情——恰与凯胡斯相反。与蜘蛛作战,怎能不渴求蚊虫的陪伴?
是的……正是如此!他把她带在身边,是作为界标,用来提醒自己人类应当是怎样。但他不知道,她也会成为战场。那个人在利用她逼疯我!
“请原谅我的怀疑。”普罗雅斯说,“在和女人有关的事上,很多男人都会变得古怪……但你也会吗?”
奈育尔汗毛直立。王子到底指什么?
普罗雅斯低头看着身边桌上一捆捆文书,潮湿的天气让羊皮纸边角蜷曲起来。他心不在焉地用拇指与食指搓着一张纸,想把它展平。“我一直在思考所有这些由凯胡斯引起的疯狂事,”他说,“尤其是和你相关的。成千上万人聚集到他身边,对他顶礼膜拜。成千上万……但你,最了解他的人,却无法容忍他。这是为什么,奈育尔?”
“我说了,是因为那个女人。他偷走了我的战利品。”
“你爱她?”
忆者说,为伤害别人,人们通常会殴打对方的儿子。可为什么殴打自己的妻子,自己的爱人?
为什么他要打西尔维?为了伤害凯胡斯?伤害一个杜尼安僧侣?
凡是凯胡斯抚摸过的地方,奈育尔就要用巴掌去打;凯胡斯低声细语,奈育尔便要咆哮;杜尼安僧侣越让她爱慕,他就越让她恐惧。但他一直没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只觉得应当用这样的怒火来对待她。反复无常的贱人!他当时心想,你怎能这样?怎能这样?
他爱她吗?他能够去爱吗?
也许在一个没有莫恩古斯的世界里……
奈育尔朝王子的地毯上吐了口痰:“我拥有她!她是我的!”
“就因为这个?”普罗雅斯问,“这就是你与凯胡斯之间所有的恩怨?”
所有的恩怨……奈育尔险些笑出声。他心中的感觉岂是一句话说得清?
“我发现你不说话时更令人不安。”普罗雅斯说。
奈育尔又唾了一口:“我也发现你提问时更让人厌烦。你假设得太多了,普罗雅斯。”
那张苍白英俊的脸缩了一缩。“也许是罢,”王子深深叹口气,“也许不是……奈育尔,我一定要听你说出答案,我必须知道真相!”
真相?这些狗会拿真相怎么办?知道真相的普罗雅斯会如何反应?
他会在不知不觉间吃掉你。等他得逞,你只剩骨头……
“你要知道什么真相?”奈育尔反击,“凯胡斯到底是不是因里教的先知?你觉得我能回答吗?”
普罗雅斯一直焦急地前倾身子,这下跌坐回椅子中。
“不,”他喘息道,一手按住额头,“我只希望……”他声音低下去,疲惫地摇摇头,“这些都不重要。我叫你来是为了谈别的事。”
奈育尔更仔细地观察着王子,发现王子眼中居然出现了推诿的神色,不由有些吃惊。
孔法斯找过他……他们打算对凯胡斯采取行动。
他为什么还为杜尼安僧侣撒谎?他已经不相信凯胡斯会履行约定了……
他到底还相信什么?
“梭本找过我,”普罗雅斯续道,“他在和一个叫克菲特·阿布·塔纳吉的基安军官通信,甚至在交换人质。看样子,克菲特一伙对伊伯扬怀恨在心,愿付出任何代价来杀伊伯扬。”
“卡拉斯坎,”奈育尔说,“他要献出卡拉斯坎。”
“准确地说,他打算献出一段城墙,西边一个小侧门旁的一段。”
“你要我的建言?哪怕经历了安乌拉特的一切?”
普罗雅斯摇摇头。“我需要的不止是你的建言,塞尔文迪人。你一直说我们因里教徒像你们瓜分鹿肉一样瓜分荣誉,这次也不例外。我们经受了这么多痛苦,无论谁打开卡拉斯坎的大门,都将被永远铭记……”
“而你病得太厉害。”
康里亚王子哼了一声。“你先在我脚下吐痰,现在又在用我的虚弱触犯我……有时我在想,你手上那些疤到底是因为杀了人,还是因为杀了风度?”
奈育尔又想吐痰,但忍住了。“是因为杀了蠢货。”
普罗雅斯笑了笑,马上又咳嗽起来,从肺里咳出黄色脓痰。他靠在椅背上,把几丝黏液吐到椅子后阴影中的痰盂里。明暗不定的光线照射下,痰盂的黄铜边缘若隐若现。“为什么找我?”奈育尔问,“为什么不是盖德奇或伊吉亚班?”
普罗雅斯呻吟一声,在毯子下耸了耸肩。他又坐直身子,把手肘放到膝盖上,手指紧紧按住脑袋。清了清嗓子之后,他抬头面对奈育尔,两行泪水从他脸颊滚落,那是刚才咳嗽时留下的。
“因为你更——”他吞了吞唾沫,“更有能力。”
奈育尔身子一僵,感觉一阵咆哮冲到了嘴边。他想说的是更容易控制!
“我知道你觉得我在说谎。”普罗雅斯很快补充,“但我没有。如果辛奈摩斯还……还……”他眨眨眼,摇摇头,“我会找他。”
奈育尔审视着王子:“你担心这是个陷阱……你担心梭本被骗了。”
普罗雅斯咬紧牙关,点了点头:“整整一座城市,只为取一人的性命?没有谁的仇恨会强烈到这种地步。”
奈育尔根本懒得反驳。

仇恨有时会侵蚀宿主,饥饿有时会盖过食欲。
奈育尔·厄·齐约萨弯下腰,把阔剑横在身前,悄无声息地爬上通往侧门的城墙。他想着凯胡斯和莫恩古斯,心中充满杀意。
要让他需要我……必须想出办法,让他需要我!
是的……疯狂在涌动。
奈育尔停下脚步,穿着铠甲的后背靠在潮湿的石头上。梭本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再往后是五十名精挑细选的战士。奈育尔深呼吸,平复紧张的四肢,月光照亮了他脚下层层叠叠的建筑。看着这座如此艰苦地抵抗他们的城市就这样暴露于眼前感觉十分奇特,就像掀起熟睡女人的裙子。
一只沉重的手落在他肩头,奈育尔转身,看到暗处的梭本,锁甲头罩下那张坚毅的面孔正朝他微笑,月光给战盔镶上银边。虽然奈育尔对加里奥斯王子在战场上的勇猛赞许有加,但仍不喜欢,也不信任他。不管怎么说,此人和杜尼安僧侣的走狗混在一起。
“她看上去真是个荡妇……”梭本朝脚下的城市点点头,低声说。他回过头,那双眼睛是那么明亮。“你还怀疑我吗?”
“我没怀疑过你,只是不信任那个克菲特。”
加里奥斯王子的笑容咧得更宽了。“真理闪耀。”他说。
奈育尔努力忍住嗤笑的冲动,“猪牙也会闪耀。”他朝古老的石建筑吐了口痰。他怎么也躲不开杜尼安僧侣,这段时间以来,那怪物用每个人的嘴巴说话,用每个人的眼睛观察,而且愈演愈烈。做些什么……他一定能做些什么!
但他能做什么呢?杀死莫恩古斯的约定注定是场闹剧,杜尼安僧侣根本不考虑别人。他们只关心结局,其他一切,无论是征战的国家还是羞赧的眼神,都只是工具,可资利用的工具——仅此而已。奈育尔现在没有任何用处了,他挥霍了曾拥有的全部优势。安乌拉特之战后,他的名声在大贵族中也衰落了……不,现在凯胡斯完全不需要他。除了……奈育尔猛吸一口气,除了需要我保持沉默。
他眼角余光瞥到梭本警惕地朝他转过脸:“怎么回事?”
奈育尔轻蔑地扫了王子一眼。“没什么。”他回答。疯狂在涌动。
梭本用加里奥斯语咒骂了一句,从他身边经过,爬行在坑坑洼洼的城垛下。奈育尔紧跟在后。呼吸声仿佛刺耳起来,雨水在石板缝隙间汇成水洼,反射着月光。他趟过水洼,寒气刺痛手指。他沿城墙行进,心中的强弱对比也在发生微妙变化:起初,他觉得卡拉斯坎暴露在面前;现在,侧门上箭塔的阴影越来越近,他们仿佛成了弱势。火把在箭塔外墙上闪烁。
他们最终停在一扇包铁大门前,忧心忡忡地对视,似乎每个人都明白,这将是对克菲特及其心中非同寻常的仇恨的最终检验。苍白光线下,梭本看上去有些恐惧。奈育尔皱了皱眉,猛地拉动铁铸把手。大门在摩擦声中打开了。
加里奥斯的王子吸了口气,笑笑,好像一时的犹豫把他自己逗乐了。他低声喊了句“杀身成仁”,然后贴着石墙走进黑暗的巨口中。奈育尔最后望了一眼月光下的卡拉斯坎,然后跟上梭本,心跳有如雷鸣。
他们在黑暗中保持战斗队形,穿过回廊下的石梯。按普罗雅斯的吩咐,奈育尔一直跟在梭本身边,在狭窄的过道中好几次撞在王子背上。他知道城门的设计肯定是非常简单的,但在紧张与焦灼的气氛中,它仿佛成了迷宫。
梭本伸在前面的手在黑暗中碰到了什么。一面开裂的墙壁。加里奥斯王子停在了一扇门前,一束束金光在黑暗里勾勒出门的形状。奈育尔听到周围士兵压低声音叫喊,不由得寒毛直竖。
“真神把这地方赐予我,”梭本低声说,“塞尔文迪人,卡拉斯坎将是我的!”
奈育尔在黑暗中盯着他:“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杜尼安僧侣告诉他的。奈育尔可以肯定。
“你带克菲特去见凯胡斯了……对吗?”
他让杜尼安僧侣读了那人的脸。
梭本咧嘴一笑,又哼了一声。他没回答,转身背对奈育尔,用剑柄敲了敲门。
里面发出木石摩擦声——有人推开椅子。一声含糊的笑声,然后是基安人的说话声。如果说诺斯莱人说话像哼哼唧唧的肥猪,那基安人就像嘎嘎叫的白鹅,奈育尔暗想。
梭本挥舞手中阔剑,像握匕首一样高高举起。在这疯狂的瞬间,他的姿势让人想起站在溪水边准备叉鱼的少年。大门猛地打开,浮现出一张人脸……
梭本一把抓住那人精心编成的山羊胡,挥剑下刺。基安人没撞到地面就死了。加里奥斯的王子呼号着,朝明亮的门里跃去。
奈育尔和其他人一起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门后是烛光通明的狭小房间,一座古旧的巨大圆形木绞盘矗立在前,绞盘缠着锁链,锁链来自屋顶的沟槽。圆盘后有好几个穿红马甲的基安士兵,他们正手忙脚乱地拿武器。还有两个人目瞪口呆地坐在屋子远端一张粗糙的餐桌跟前,其中一人手里还拿着面包。
梭本砍杀进去,立时便有一人捂脸尖叫着倒下。
奈育尔跳到混战人群中,用塞尔文迪语大喊。面前的异教徒是个肩膀瘦削的少年,山羊胡子还没长齐,双手吓得直颤,奈育尔敲落他的剑。另一守卫从侧面扑来,他弯腰一剑断其双腿,转身去寻那个男孩,却发现对方消失在远处一扇门里。一个他不认识的加里奥斯骑士用长矛把他砍倒的人钉在地上。
在他身边,梭本把阔剑抡得像鞭子,直直砍向两个基安人,每次挥剑嘴里都在骂脏话。他的头盔掉了,血把蓬乱的金发糊在一起。奈育尔冲到他身边,一剑就劈碎了离他最近的卫兵手中黄黑相间的圆盾。异教徒滑倒在血泊中,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奈育尔把剑刺进他锁甲的缝隙,对手发出一声惊叫,带着血水上涌的声音。奈育尔往左一瞥,看到梭本砍断另一名敌人的下巴,热血溅到奈育尔脸上。异教徒跌倒在地,四肢胡乱挥舞,梭本又挥出一剑,几乎砍掉他的头,他终于安静下来。
“升起城门!”加里奥斯王子咆哮,“升起城门!”因里教战士挤满了房间,大多是红脸的加里奥斯人。几个人朝木绞盘冲去,铁链在石头上的刮擦声让他们发出兴奋的叫喊,空中弥漫着刺穿的内脏的味道。
梭本手下的军官和领主都聚到他身边。“赫尔萨!发出信号!梅亚吉,去占领下一座塔!必须把它攻下来,孩子!要让你的祖先骄傲!”那双闪亮的蓝眼睛发现了奈育尔,虽然脸上沾满血迹,但仍带着王者的威严与父亲般的自信。奈育尔的心不禁一颤:柯伊苏斯?梭本已成为国王,而且是凯胡斯的人。
“把机关房清理干净,”加里奥斯的王子继续下令,“需要多少人就带多少人……”他的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过,“卡拉斯坎解放了,弟兄们!真神在上,卡拉斯坎属于我们了!”
房间里一阵欢呼,很快变成沙哑的喊叫及靴子踩在地板上红色血池中的声音。“杀身成仁!”他们高呼,“杀身成仁!”
奈育尔和其他人一起涌过一道长长的走廊,凭直觉冲进一扇门,房里的阴暗让他花了一阵才适应,那正是机关房。不远处,一支蜡烛劈啪作响,他听到铁闸门发出嘎吱声,它连接着房里古老的机械。外面潮湿的冷气从脚底涌来,他明白自己站在连接两扇城门的巨大铁栅上。周围事物的轮廓渐渐从黑暗中浮现:靠墙堆着的木头,一排排双耳细颈壶;里面无疑装着火油,随时可从铁栅上倒下去;两个不比他膝盖高的炉子,每一个都装满引火物;旁边还有风箱,上面架着烧油的铁壶……
这时他看到之前被他夺走武器的基安男孩,缩在对面墙角,棕眼睛瞪得像银塔兰币。刹那间,奈育尔没法移开眼神,尖叫与呐喊在看不到的走廊中回响。
“P’pouada’t‘fada,”年轻人哭着说,“Os-osmah……Pipiri osmah!”
奈育尔咽了口吐沫。
一个奈育尔不认识的加里奥斯男爵不知从何处冲出,高举阔剑掠过他朝男孩扑去。恰在此时,脚下通道有光线闪动,透过脚边栅栏,奈育尔看到一队举火把的加里奥斯人奔向内城门。他抬起头,只见那男爵挥剑下砍,就像用木棍殴打一条讨人厌的小狗。男孩举起双手,剑刃砍在手腕上一偏,削断了小臂的骨头,切下一片鱼那么大的肉来。男孩厉声惨叫。
脚下的城门打开了,欢呼声响起,紧接着涌来的是冰冷的空气和闪动的火光。梭本埋伏在城门外破碎的山坡上的几千加里奥斯人开始冲过脚下通道。男爵继续挥剑砍那个男孩,一剑,两剑……
惨叫声停止了。
方格形光线掠过男爵浴血的身体,他用蓝眼睛出神地凝视着脚下的壮观景象,然后瞥了奈育尔一眼,咧嘴笑笑,笨拙地用手背擦了擦满是泪水的脸颊。
“真理闪耀!”他的脸抽搐着,“真理闪耀!”
他的眼睛仿佛也在发出骄傲的怒吼。
奈育尔不假思索地扔下剑,抓住他,几乎把他举起来。他们扭打在一起,奈育尔用前额撞他的脸,男爵失去了知觉,阔剑从手指间滑落,头软绵绵地后仰。奈育尔又撞了一下,感到对方牙齿断裂。叫喊和吵闹在铁栅栏下回荡,每一支燃烧的火把都在他身上投下斑杂的栅格阴影。又一下,骨头撞骨头,对方的面孔在他额下粉碎。那人鼻梁碎了,接下来是左边脸颊。奈育尔一次次地猛砸,直到对方变成一摊模糊的血肉。我比你更强!
扭曲的身体垂到地上,盖住了下面冲过的长牙之民。
奈育尔站直身子,胸口起伏,血液如溪水涌过护手甲上的铁片。整个世界摇晃起来,脚下人与盔甲汇成的潮水在奔流。
这下疯狂真的涌动起来了。

号角响彻这座伟大的城市。战斗的号角。
清晨时分雨停了,但薄雾仍遮蔽着卡拉斯坎的色彩与明暗,将远处的街区变得如鬼魂一般。空中布满阴霾,却能感觉到太阳在云层后燃烧。
费恩教徒,无论是本地的安那斯潘尼亚人还是远道而来的基安人,都聚在屋顶上,紧张地观望着发生的一切。他们看到城市东边冒出滚滚浓烟,女人紧紧搂住大哭的孩子,面如死灰的男人用指甲划过小臂,年老的母亲仰天大哭。他们脚下,基安骑兵在拥挤的街道上冲撞,从平民身上踩过,努力回应帕夏鼓声的呼唤,朝城市西北高耸的要塞——“狗城”——冲去。过了一阵,透过远处街道的某些角落,恐惧的观望者中终于有人看到了他们——长牙之民,烟雾中钻出的邪恶小阴影。钢铁覆体的人影冲进街道,长剑起落,不幸的小人纷纷倒下。看到这一幕,很多人吓得发了疯,跳下屋顶冲到拥塞的街道上,加入疯狂而绝望的逃难队伍。其他人呆在原地,目睹烟柱滚滚而来,一边向独一神祈祷,一边撕扯胡须和衣服,恐慌地想象着即将失去的一切。

梭本聚起手下,沿城中街道直扑宏伟的号角之门,经过激战,他拿下城门口巨大的碉堡,但帕夏的军官们仓促中纠集的费恩教骑兵仍给加里奥斯人带来很大压力。狭窄的街巷中爆发了几十场殊死搏斗,虽然可从侧门源源不断地补充部队,但加里奥斯人每前进一步,还是要面对顽强的抵抗。
宏伟的号角之门最终还是被打开了,阿斯贾亚里带着加恩里骑士,骑着抢来的马,急速冲进城市,后面紧跟着康里亚人。康里亚人戴着神灵般的面具,所向披靡,仿佛根本不是人类。他们的队伍末尾有一顶轿子,他们的王子,疾病缠身的涅尔塞·普罗雅斯,被抬进了卡拉斯坎。
面对新一轮屠戮,基安人最后一丝拯救城市的希望也消失了,他们再也无心作战。有组织的抵抗渐渐被粉碎,变成散布在卡拉斯坎城中的零星混战。因里教徒的队形像泡沫一样散开,士兵们开始在城中劫掠。
每座房子都遭到洗劫,利剑夺去了全家人的性命。黑肤的尼尔纳米什女奴被抓着头发拖出藏身处,强暴之后割开喉咙。挂毯从墙上扯下,卷成一团,或用来捆绑金银打造的盘碟、雕像等物件。长牙之民在古老的卡拉斯坎城内肆虐,身后只留下破碎的衣衫、残缺的箱子,还有火焰与死亡。有些地方,四散掠夺的士兵被一些有武器的基安人杀死、赶跑或困住,但某位男爵或骑士很快会组织起队伍惩罚那些异教徒。
最大的市集和最宏伟的建筑中进行着最激烈的战斗。混乱中,只有大贵族能聚起冲破这些地方的兵力,一路杀进铺着地毯的长走廊。这些地方有最丰厚的战利品——装满尤玛那和尤里萨达的葡萄酒的冰凉地窖,浮雕纹饰的神龛后藏着黄金打造的圣骨匣,雪花石和玉石的狮子与沙狼塑像,剔透玉髓刻成的繁复匾牌。粗俗的叫喊在空旷的穹顶下回响,因里教徒在宽阔的白砖地板上留下血迹与污痕。士兵们收起武器,笨手笨脚地解开裤子,跌跌撞撞地冲进死去的大公们大理石制的女眷住所。
大礼拜堂的门被砸开,长牙之民冲进大批跪拜祈祷的费恩教徒当中,刀剑和棍棒在人群中挥舞,直到瓷砖地面上死伤枕藉。他们又撞开邻近的大门,冲进铺满地毯的昏暗内室,迎接他们的是柔和的阴影与诡异的香气,光线透过细小窗户上的彩色玻璃雨水般落下。起初他们有些害怕,这里是邪恶的巢穴,西斯林的怪物们在这里干着作呕的勾当。他们默然行走,恐惧让身体变得麻木,但最终,街上号叫着的迷乱而狂野的情绪还是感染了他们。有人伸出手,把象牙讲台上的书本拨到地上,什么危险也没出现,禁忌的光环顿时消解,取而代之的是突然而至的正义怒火。他们放声大笑,高呼因里·瑟金斯和真神的名字,大肆掠夺伪先知的禁地,拷打费恩教祭司,逼问一切秘密。他们把卡拉斯坎金碧辉煌、由无数梁柱支撑的礼拜堂付之一炬。
长牙之民不停地把尸体从屋顶扔下。他们将死者的衣袋洗劫一空,从灰色的手指上扒下戒指,有时为节省时间,干脆直接砍断指节。尖叫的孩童被人从母亲怀里扯出,丢过房间,用长剑刺穿。孩子的母亲遭到殴打和奸污,而她们的丈夫被切开肚腹,捧着肠子哀号着旁观。因里教徒犹如疯狂的野兽,嗥叫的杀意让他们失去了理智。真神的怒火在驱动他们毁灭这座城市,不分男女老幼,无论牛羊牲畜,统统屠戮殆尽。
真神的怒火燃烧起来,真神在灼烤卡拉斯坎的居民。

冰冷而明亮的太阳从黑暗的地平线上升起,照亮了城市。老魔物展开鸟类的翅膀,乘着灼热的西风飞起来。卡拉斯坎在他身下一掠而过——大片大片的平顶屋、被房屋包围的山丘、远处混乱的泥砖墙壁、宽敞的集市广场以及宏伟的大建筑群。
东边,火焰熊熊燃烧,挡住了远处的街区。它在山一般高的烟柱旁盘旋。
它看到卡拉斯坎人挤在商人区的屋顶花园上高声惊叫,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它看到一群群武装的因里教徒穿过废弃的街道,分散进入各建筑。它看到第一座圆顶礼拜堂最先燃烧起来,遥遥望去,就像倒扣在火堆上的碗。它看到骑兵在广阔的市集中横冲直撞,步兵方阵沿宽敞的大道朝薄雾笼罩下狗城的蓝色城墙行军。
它看到那个自称杜尼安僧侣的男子,在破旧的屋顶上像风一样逃跑,高尔萨等穷追不舍。它看到那人纵身一跃,一只脚尖踏在第三层楼上,疾冲几步,然后用手一撑,跳到旁边一座两层高的建筑上。他落地时伏身一蹲,周围的基安步兵还没回过神,他就又纵身跃起,顺便带走了四条性命。高尔萨及其兄弟们跃到那些士兵身边时,他们甚至没来得及抽出剑。
他到底是谁?杜尼安僧侣究竟是什么人?
这是需要回答的问题。高尔萨说,这个人的佐顿亚尼,他的“真理部落”,现在有几万人了。高尔萨坚称,再过几周,整个圣战军都会对他屈服。这些事实引发了严重的危机。不能让任何事耽搁圣战军,必须让他们占领希摩,必须毁灭西斯林!
虽然有许多没解决的疑问,但已经不能容忍他存在了。他必须死,由于种种原因,这比和西斯林之间的战争更重要。这不只是因为他奇异的能力,也不只是因为他正缓缓地征服圣战军,最叫人无法忍受的是他的名字。一个安那苏里博回来了——一个安那苏里博!虽然戈尔格特拉斯一直在嘲笑天命派,认为对方的塞摩玛斯预言是无稽之谈,但它们怎敢冒这样的风险?它们已经要成功了!要成功了!孩子们很快会聚集起来,毁灭这可鄙的世界!一切结局的终结即将到来……在这种事上不能冒险。必须杀死安那苏里博·凯胡斯,再抓住其他人——塞尔文迪人和那两个女人——拷问出一切。
远处,那个杜尼安僧侣的身影冲进一座建筑——消失了。刑鸟伸长小小的人类脖子,从天空朝下弯去,看着它的奴隶们跟着凯胡斯消失在那幢建筑中。
很好。高尔萨及其兄弟们把那个人包围了。
战士先知……老魔物决定要享用他的尸体。

一双双凉鞋敲打地面,野兽般不知疲倦的肺发出有节奏的喘息,还有衣料挂甲的摩擦。
他们来得太快了!
凯胡斯不断奔跑。一个个房间从身边掠过,仿佛昔日的记忆,而每个房间都带着沙漠人特有的优雅。紧跟在后的萨瑟鲁斯等人在附近回廊散开。凯胡斯踢开一扇门,滚下石台阶,落进昏暗处。它们紧追不舍,离他只有几个心跳的距离。他听到钢铁擦过木头——利刃出鞘——便弯腰朝右一滚,一枚匕首闪着寒光从他左边擦过,在石头上撞出火花,落在地上。凯胡斯又跳下一段台阶,蹿入更黑暗的地方。他被一扇破门绊了一下,面前空空荡荡的,能闻到蓄水池的味道。
换皮密探们犹豫了。
他们的眼睛也需要光。
凯胡斯在空荡的房间里转身,每寸肌肤都活跃起来,感受着扭曲混杂的气流,凉鞋擦过石头,衣袂凌空翻飞。他伸出手指轻触桌子、椅子和砖砌炉灶,每一瞬间都在触碰上百种不同的表面。转眼间,他来到房间最里面的角落,抽出了剑。
纹丝不动。
沥青般漆黑的房间里,传来一声木头被踩碎的声音。
他感觉到它们一个接一个溜进房,沿对面墙壁散开,它们的心怦怦直跳。整个房间弥漫着它们的香味。
“我品尝过你的两个桃子,”那个叫萨瑟鲁斯的东西说——凯胡斯明白,他是要盖住其他东西的声音,“真是回味无穷,你知道吗?我让她们兴奋得不断尖叫……”
“你说谎!”凯胡斯装出绝望的愤怒。他听到密探们停下脚步,朝他发声的角落聚拢过去。
“两个都那么甜美,”萨瑟鲁斯喊道,“汁水四溅……她们说,男人让桃子成熟。”
凯胡斯把剑尖刺进从他面前滑过的那生物耳中,尽量悄无声息地把它放到地上。
“嗯?杜尼安僧侣?”萨瑟鲁斯叫道,“这两顶绿帽子你戴得如何啊!”
有东西撞到椅子上。凯胡斯跳过去,一剑将它开膛破肚,趁它尖声高叫时翻身钻到桌子下面。
“他在耍我们!”一个怪物喊道,“Vnza,pophara tokuk!”
“闻他的味道!”那个叫萨瑟鲁斯的东西叫嚷,“闻到他的味道,不管是什么劈开再说!”
被开膛的家伙挥舞着双手砰然倒下,发出恶魔般的尖叫——正是凯胡斯希望的。他弓身冲出桌子,回到入口左边的墙角,脱下绸缎长袍,朝一张椅背扔去——他看不到椅子,但记得它的位置。
然后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对方离他越来越近,可以听到它们的低语,感觉到它们野兽般的心跳,闻到它们身上野性的热气。其中两个朝他的长袍跳去,长剑挥出砍中椅子。他立时挺剑向前,刺穿了左边那怪物的喉咙,但对方倒下时带走了他的剑。凯胡斯朝左后方一仰,堪堪避过一把挥来的铁剑。他抓住一只手臂,扭脱它的关节,顺势挡开另一个握匕首的拳头,然后伸手抓住对方的喉咙,扯断了气管。
凯胡斯向后一跳,萨瑟鲁斯的剑呼啸着劈过黑暗,接下来他流利地向后倒立翻滚,借助椅背伏落在搁板桌远处边缘。
被开膛破肚的换皮密探在他脚下抽搐。他伏在桌上,听那个叫萨瑟鲁斯的东西跑出这间屋子。它逃了……
凯胡斯静伏原地,保持深呼吸。不属于人类的尖叫在黑暗的房间中回响,听起来就像有什么动物——很多动物——在被活活烧死。
这样的生物为什么会存在于世?你知道它们的存在吗,父亲?凯胡斯找回自己的剑,砍下那个还活着的换皮密探的头。房间终于安静下来。他扯下长袍裹住仍在喷血的头颅。
然后他回到外面阳光下的杀戮场。

被长牙之民称为“狗城”的黑色大要塞占据了卡拉斯坎城九座山丘中最东面的一座,她得名于此是因里里外外环绕中央高塔主堡的围墙让人联想起蜷在主人腿边的狗。费恩教徒叫她“Il’huda”,意为“屏障”。狗城由伟大的沙坦提安修建,他是纳述尔帝国早期历史上最好战的皇帝,宏伟的狗城折射出这个在塞尔文迪人阴影下繁衍的文明曾具有怎样的规模与创造力:环形塔楼,巨型碉堡,内外两层大门相互照应,城内防御设施环环相扣,一个个同心圆相互兼顾,包裹着光滑玄武岩的外墙几乎刀枪不入。
伊库雷·孔法斯清楚,这座原被纳述尔人命名为“Insarum”的城堡才是全城锁钥,于是刚进城就直扑而来,希望赶在伊伯扬组织起有效抵抗之前攻占城墙。塞尔莱军团冲上了南坡,但很快被击退,伤亡惨重。不久后,加里奥斯人也和他们一起来到陡峭的坡道上。接下来是泰丹人:梭本和戈泰克没有蠢到把这等战利品留给大统领独享。原用于攻击卡拉斯坎外城墙的攻城器械被拖到城堡底下,投石车将燃烧的沥青掷向要塞,大块花岗岩与费恩教徒的尸体如雨点般撒下,顶端带铁钩的长云梯被推上围墙。基安人从墙垛上倾泻石块与滚烫热油,爬上云梯的士兵要么被砸下去,要么被烧死。覆盖毛皮盾板的巨大撞锤被推向城门,冒着冰雹般的火弹和箭矢开始撞击。飞箭如云覆盖天穹,梭本的大腿被基安弓箭手射中,手下将他抬离了前线。
瑟-泰丹的沃努特人凭借人数的绝对优势和悍勇之气,率先攻占要塞西墙,那些蓄胡须的高大骑士多是已故瑟育拉伯爵的扈从。他们在蜂拥而至的异教徒中挥砍出一条血路,内墙上的弓箭手朝他们不停射击,不过箭矢就算能穿透厚实的锁甲,也只嵌进下面的层层硬皮革。许多人背插好几根箭杆,仍然咆哮着继续战斗。已死和垂死的士兵被直接扔下去,有的摔在下面的石头上,有的撞到不停向上爬的人。最终泰丹人渐渐站稳了脚跟,异教徒无法抵挡,而在身后,他们的同胞——戈泰克的小儿子戈尔宇率领的阿甘萨诺人爬上了城墙。在受伤的梭本指挥下,阿格蒙长弓手将箭射出高高的弧线,坠入内墙之中,迫使安那斯潘尼亚和基安的弓箭手只能贴着城垛。有人将阿甘萨诺的黑色雄鹿旗插上了一座外塔,包围高地的因里教徒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就在这时,比太阳更灼目的光线射了出来。士兵们惊声高叫,指着飘荡在黑色主堡的塔楼间穿橙红长袍的人影。无目的西斯林,每人喉咙上都缠着两条蛇。
一道道邪恶的白炽光线扫过外墙,像鞭子在水中抽过。在闪耀的热能炙烤下,岩石炸裂,锁甲被焊入皮肤。泰丹人蹲伏在泪珠形巨盾下躲避光线,嘴里发出恐惧而愤怒的叫喊,最终仍被烧成灰烬。阿格蒙人徒劳地向那些悬浮的怪物放箭,但由于距离太远,几队配备丘莱尔的弩手射出的箭矢只是呼啸着从他们身边擦过。
高大的瑟-泰丹骑士倒下了。虽然眼前这一幕让人绝望,许多人仍挥舞着长剑,高声诅咒巫师,直到最后时刻降临。还能爬下梯子的逃了,几个须发着火的战士直接从堡墙上跳下去。一阵邪恶的光线吞噬了戈泰克的军旗。
它闪烁着消失了。
一时间,战场安静下来,只有仍留在城墙上的人还在尖叫。然后城上的基安人爆发出欢呼,夺回了被攻占的高地,把还活着的泰丹人推下城墙,包括戈泰克的小儿子戈尔宇。老伯爵在悲痛中失去了理智,其他人不得不将其拖开。
长牙之民狼狈地撤出来,他们骑马冲向城门,去寻找还没进入卡拉斯坎的赤塔巫师。他们只带去一句口信:“西斯林在守卫狗城。”

凯胡斯背着战利品,穿过冬青树和造型灌木组成的小花园,大步走到一栋废弃豪宅的露台上。一具女尸静静地躺在两棵杜松间,裙服裹在头上。凯胡斯从她身边走过,踏过闪亮的大理石地面,来到露台栏杆前。微风带来恶臭与芳香,那是宝贵的财产燃烧的气味。
近处的视野完全被狗城占据,那薄雾笼罩的暗色外墙山峦般矗立在街巷中起伏的围墙与屋顶之上。他看到基安士兵的小小人影在高墙上来回奔跑,城垛间银盔闪闪发亮。他还看到因里教徒的尸体从城墙顶上被抛下。
到处都有卡拉斯坎人死去。透过烟雾的帷幕,他仔细查看远处的暴乱场面,目光扫过一场场小型闹剧:混战、暴行,尸体被剥光,女人在号哭,孩子从房顶跳下。一阵突如其来的尖叫让他垂下视线,他发现一队黑甲的森耶里人冲进露台正下方那座与世隔绝的花园。那些人很快跑出他的视线,只听见刺耳的笑声随晨风飘荡。
他越过城堡,越过卡拉斯坎蜿蜒的城墙南方的山丘,向希摩望去。
我离你越来越近了,父亲,非常近了。
他把染血的长袍包裹从肩头卸下,怪物的头滚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他仔细研究那张脸,那就像一团裹着人类皮肤的蛇。一只没有眼睑的眼睛在阴影中隐约闪烁。凯胡斯已经知道,这东西并非巫术的造物,他从阿凯梅安那里学到的东西足以证明,它们是俗世的武器,古代的虚族使用它们,就像人类使用刀剑。看到这恢复原状的面孔,事实变得无比确凿。
武器。非神会终于拿起了武器。
战争中的战争。终于来到这一刻。
凯胡斯已遇到了许多佐顿亚尼,他的指示正得到确凿的执行。他要他们将西尔维和艾斯梅娜撤出营地,要百柱团来保卫这栋不知名的商人别墅,他还召集了所有监视换皮密探的佐顿亚尼——营中每个被他认出的换皮密探他都派人监视了——只要赶在混乱结束前下手……
必须净化圣战军!
城堡上突然光芒四射,碎裂声响彻全城,犹如地底的震雷。一阵令人不安的不和谐音回响起来,接下来是更多闪动的光线。凯胡斯看到许多石料砸在城堡地基下,碎块滚下山坡。
赤塔巫师们高悬空中,围绕宏伟的城墙组成一个巨大的半圆。透过一片浓密的箭雨,可见烈火在塔顶上闪动,就算离得这么远,凯胡斯也能看到浑身着火的费恩教徒从塔上跳下。闪电从幻影般的云层中打下,将石头与血肉一起炸开。一群群炽热的巫术麻雀云集城墙之上,朝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冲去。
虽然不停地带来毁灭,但仍有赤塔学士被异教徒的丘莱尔击中,跌到脚下的屋顶上,化作盐块。一个,一个,又一个……凯胡斯的眼睛被一片刺目的闪光吸引了,他看到一个巫师撞到山脚下,像石雕一样四分五裂。赤塔学士们发出的邪恶光线瞬间加剧,塔楼顶部纷纷爆炸,显然无人生还。
之后赤塔学士们的歌声低落下去。雷鸣渐行渐远。几个心跳的时间里,整个卡拉斯坎似乎都平静下来。
要塞上空仍然冒着血肉燃烧的黑烟。
几名巫师大步向前。阿凯梅安告诉过凯胡斯,巫师不是真的会飞,而是在一个不存在的表面上行走——那是大地在空中的回音。学士们穿过烟雾,悬在主堡狭窄的外庭上方。凯胡斯看到他们那鬼魂般的隔绝术显露的轮廓。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又像在寻找什么……
突然,从城堡的不同方位射出七道明亮的蓝光,刺穿烟尘直指天空,交叉着击中了最中间的学士的身体……
西斯林。凯胡斯明白了,西斯林在保卫这座要塞……
那圈远处看来只是小斑点的赤红人影回应着隐藏在塔楼里的敌人。凯胡斯举起一只手挡住明亮的光线。空气不停震荡。西边一座塔楼被火焰烧塌了,笨重地倒下,压倒外墙,滚下山坡,变成一片雪崩般的碎石与尘埃。
凯胡斯欣赏着这壮观的一幕,希望能真正了解其中奥秘。巫术是唯一未被他征服的知识,是俗世中人最后的秘密。他是异民——这是阿凯梅安既希冀又恐惧的事实。他可以掌握怎样的力量呢?
而父亲是西斯林,他已拥有了怎样的力量呢?
赤塔学士毫不留情地轰击城堡,片刻不曾停顿。西斯林的反击看不见了。烟雾与尘土翻滚,将黑色的主堡整个包裹在内。烟尘的缝隙间充斥着巫术的光芒,有时闪烁的光线又从烟尘中透射出来,像照过黑色薄纱。
古怪的韵律让凯胡斯耳朵发痛。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词句?话语怎么能成为前事?
南边一座塔楼坍塌了,砸在地基上,激起一大片黑色烟尘,笼罩了周围的房屋。凯胡斯看到长牙之民在街巷里逃窜,突然有一个穿黄丝外衣的人影,在奔流的人潮上飞翔,伸开手臂,穿凉鞋的双脚向下疾点。因里教士兵在他身下散开。
一个幸存的西斯林。
凯胡斯看着那人低低地掠过高低不平的房顶,落进街道。他起初以为那人是在逃跑——弥漫的烟尘挡住了赤塔学士的视线。但他很快意识到……
那个西斯林正朝他跑来。
人影没有继续向南飞,而是折向西面,利用建筑隐蔽路线,不让远处那些视力经过增强的学士看到。凯胡斯观察那人的行进路线,只见他沿折线在街道中穿行,通过许多突然的转向来掩饰真正的意图。虽然不知为什么——似乎毫无道理——但毫无疑问那个人正朝他赶来。这可能吗?是父亲吗?
凯胡斯从栏杆前退开,弯腰将换皮密探的头重新裹进长袍。他握住手下的佐顿亚尼献给他的两枚丘莱尔之一……按照阿凯梅安的说法,与针对其他巫术一样,丘莱尔可让他免受水魂术的伤害。
西斯林爬上斜坡,直奔露台而来,飘过树顶时踢到了松散的枝叶,鸟群被他惊飞。凯胡斯看到他双眼的两个黑洞,他脖子间两条昂立的蛇,一条朝前看,另一条则望向仍在继续坍塌的城堡。
龙吼声在远方响起,紧接着震雷滚滚。脚下的大理石地面不断震动,更多黑云从城堡上涌起……
是父亲?这不可能!
西斯林低飞过森耶里人不久前出没的花园,然后猛地向上。凯胡斯甚至能听到他的丝袍破空的舞动声。
凯胡斯后跳一步,抽出剑来。巫术祭司飞过栏杆,双手合十,指尖相对。
“安那苏里博·凯胡斯!”那个从空中落下的人喊道,然后陡然停下,几乎贴上自己的影子。他踩在光洁的大理石面散布的碎石上。
凯胡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紧握丘莱尔。
他太年轻——
“我是席法纳特·阿布·库努克里,”没有眼睛的人气喘吁吁地说,“因达拉-基沙乌里部落的成员……我带来你父亲的口信。他说:‘你走过了捷径,很快就能领悟千回之念了。’”
父亲?
凯胡斯收起剑,放开所有感官,接受那人施放的信息。他发现了绝望和决心。压倒一切的决心……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们看到你了。我们都看到了。”那人身后,城堡的烟尘如一朵巨大的紫玫瑰绽放。
“我们?”
“所有侍奉他的人——第三视野的传人。”
他……父亲。他在西斯林中建立了自己的势力……
“我必须知道,”凯胡斯加重语气,“他打算做什么。”
“他什么都没告诉我……就算他说过什么,也没时间讲给你听了。”
这人脸上带着战斗的紧张情绪,又没有眼睛,解读他的表情比解读普通人要复杂一些,不过凯胡斯看出他说的是真心话。但这是为什么呢?父亲从那么远的地方把他召唤到这里,现在却把他留在黑暗中?
他知道长老是派我来刺杀他的……他必须先确定我的想法。
“我必须警告你,”席法纳特道,“帕迪拉贾正统帅全南方的军队兼程赶来。现在他的斥候应在地平线上看到这里的烟柱了。”
一直有关于帕迪拉贾亲征的传言……但真的已经这么近了?那么多偶然、可能性和选择,像长枪一样刺进凯胡斯的脑海——他却得不出结论。帕迪拉贾即将赶到。非神会大举出动。大贵族们蠢蠢欲动……
“发生的事太多了……你必须告诉我父亲!”
“没有——”
那条看着城堡方向的蛇突然立起来,发出咝咝声。凯胡斯瞥见三名赤塔学士凌空大步走来,身上的红袍虽有些破旧,但在阳光下仍熠熠生辉。
“卖身者来了,”没有眼睛的人说,“你必须杀我。”
凯胡斯流利地拔出剑。西斯林显得毫不在意,那条蛇却一直高耸着头,就像被一根绳子拴住了似的。
“道既无始,”席法纳特用颤抖的声音说,“亦无终。”
凯胡斯砍下西斯林的头。那人身体倒向一旁,头向后滚开。一条蛇被切成两段,在地上扭动,另一条完整的蛇则像长长的虫子一样迅捷地爬进了花园中。

狗城原本所在之地,巨大的黑色烟柱高耸在被洗劫一空的城市上方,仿佛直达天际。
卡拉斯坎的每个街区都在燃烧,从“酒碗区”(因被九座山丘中的五座环绕而得名)到旧城——旧城的标志是凯兰尼亚时代城墙的破碎遗迹,那是古时卡拉斯坎的外墙——一排排烟柱笼罩城市。远处的景物渐渐看不分明,但最浓密的烟柱是从东南方倒塌的灰色主堡中涌出的。
卡萨曼德·阿布·特菲尔罗卡,基安和所有得到净化之地的至高帕迪拉贾,站在南方远处的山顶,望着滚滚浓烟,平日严酷的眼中涌出泪水。卡萨曼德的斥候带回灾难的消息时,他并不愿相信,坚称伊伯扬——他机智、凶猛的女婿——一定会向他示警。但现在,一切都无法否认了。卡拉斯坎,可与白墙塞鲁卡拉媲美的城市,落入了被诅咒的偶像崇拜者之手。
他来晚了。
“我们无法拯救,”他对身边衣甲鲜亮的大公们说,“但可以复仇。”

就在卡萨曼德盘算该怎样将发生的一切告诉女儿时,一队沙里亚骑士捉住了逃向城外的伊伯扬及其随从。当晚,高提安要大贵族们用血迹斑斑的靴子踩踏帕夏的脸,说:“欢庆吧,真神赐予了我们战胜敌人的力量。”这是一项古老的仪式,历史可上溯到长牙时代。
之后,他们把帕夏吊死在一棵树上。

“凯胡斯!”艾斯梅娜高喊着,跑过一道黑色大理石方柱围成的回廊。她从没进过有这么多奢侈品、这么宽敞的房子。“凯胡斯!”
他从一群围聚的士兵当中转过身,露出微笑,伸手带着爱意触碰她,这样的触碰每次都让剧痛从她喉间一直涌到心里。那是狂野的、不顾后果的爱!
她扑进他怀里,他的双臂环着她的肩膀,让她沉醉在这几乎绝对的安全感中。他那么强壮,仿佛是唯一不会动摇的支点……
这是充满怀疑与恐惧的一天,对她和西尔维来说都是。攻陷卡拉斯坎的喜悦很快被冲走了,她们先听说有人试图刺杀凯胡斯,几个眼神狂热的佐顿亚尼声称,恶魔在城市里袭击凯胡斯。不久,百柱团过来护送她们离开营地。没人知道凯胡斯是否还活着,连韦尔乔和加亚玛克里都不知道。接下来她们目睹了被洗劫的城市中一幕接一幕的惨剧。无法言说的事。女人,孩子……她不得不把西尔维留在院子里,女孩完全被痛苦占据了。
“他们说你遭到恶魔袭击!”她伏在他胸前哭道。
“不,”他笑出声,“不是恶魔。”
“发生了什么?”
凯胡斯轻轻地把她推开。“我们已经经历过很多事。”他轻抚她的脸,不仅仅是在看着,而是在注视……她明白那目光中包含的问题:你够强壮吗?
“凯胡斯?”
“考验要开始了,艾斯梅,真正的考验。”
前所未有的恐惧让她浑身颤抖。不会的!她在心里高喊,你不会有事的!
他听上去很害怕。

长牙纪4111年,冬,特兰提斯湾

风间歇性地鼓动船帆,海湾波澜不惊。阿摩塔尼亚号行驶平稳,甚至可以把一枚丘莱尔放在盾牌顶上。
“那是什么?”辛奈摩斯边问,边把脸迎向阳光,“他们看到了什么?”
阿凯梅安看了朋友一眼,然后转回头去,望向一片狼藉的海滩。
一只海鸥高叫着,仿佛在模仿人类的痛苦。海鸥总是这样。
他一生中常会遇到这样的时刻——平静的惊奇。他觉得这样的时刻是按它们自己的意志来“访问”他的。周围一切仿佛停顿下来,让他觉得超然物外,有时温暖,有时则冰冷彻骨。他会想:我怎么会体验这种生活?几个心跳间,最亲近的事物——吹动手臂毛发的微风,艾斯梅娜收拾他们少之又少的财物时肩膀的姿势——也变得无比遥远。而整个世界,从牙齿间的味道到远方看不见的地平线,仿佛都不真实。怎么可能?他有时会低声说,这怎么可能?
这样的问题从没有答案,有的只是惊奇。
阿金西斯称这种体验为“umresthei om aumreton”,意为“在失落中拥有”。在他最著名的作品《人类的解析·第三卷》中,他声称这种感觉是智慧的核心,是开化的灵魂最可靠的证明。他说,只有失而复得才让人真正拥有,真正的存在也需要“umresthei om aumreton”。没有这种体验,无异于在梦中胡走乱撞……
“是船,”阿凯梅安告诉辛奈摩斯,“烧焦的船。”
当然,最讽刺的是,“umresthei om aumreton”会让一切真实存在变得像梦——尤其是噩梦。
海墨恩寸草不生的海岸山丘仿佛环绕海湾的围墙,在层叠的山壁掩映下,海边有一道道不连续的狭窄沙滩。沙滩的沙本是亚麻白色,但极目所见,焦黑碎块遍布,仿佛田野间劳作的奴隶腋下的盐渍。不管朝哪边看,阿凯梅安都只看见火焚的船只及船只残骸,足有几百艘,每艘都落满红色脖颈的海鸥。
叫喊声在阿摩塔尼亚号的甲板上此起彼伏。船长——一个叫穆玛拉斯的纳述尔人——下令下锚停船。
离海岸一段距离的地方,几艘烧得半焦的船靠在沙洲上,看外形是三层桨船。再远些有十来个船头伸出水面,铁制撞锤锈迹斑斑,船首像涂着明漆的眼睛龟裂剥落。其他船大都在沙滩上挤成一团,犹如生病的鲸鱼被突如其来的风暴卷上浅滩,船壳要么倒向一侧,要么整个颠倒。有几艘船甚至只剩龙骨旁几根黑色肋木。一排排断桨指向天空,海草像长毛的绳索挂在舷墙上。空中满是盘旋的海鸥,它们争夺着那些比较小的废船,并在一个个翻倒的船腹上尽情啄食。
“这是基安人摧毁帝国舰队的地方。”阿凯梅安解释,“帕迪拉贾在这里几乎毁灭了圣战军……”他记得在赤塔驻地的地下室里,当他被无助地悬挂在空中时,伊奥库斯向他描述过这场灾难。也是从那时起,他不再为自己担忧,转而担心起艾斯梅娜。
凯胡斯。凯胡斯会保护她的安全。
“特兰提斯湾……”辛奈摩斯脸色阴沉。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了这地方。特兰提斯之战已成为帝国历史上最惨痛的海战失利。帕迪拉贾将长牙之民诱到沙漠深处,然后对他们唯一的水源——帝国舰队——发动攻击。虽然没人确切知道当时情况,但普遍认为,卡萨曼德在舰队中隐藏了大量西斯林巫师。传言基安人离开战场时只少了两艘划桨战舰,还是在风暴中失去的。
“你看到了什么?”辛奈摩斯追问,“它是什么样子?”
“西斯林烧掉了一切。”阿凯梅安回答。
他顿了顿,思维几乎被涌起的抵触情绪占满,一句话都不想说。不知为什么,将眼前这幕惨象诉诸语言似是件亵渎、猥琐的事。然而要描述他人的损失别无他法,只能诉诸语言。
“到处都是焦黑的船……像在沙滩上晒太阳的海豹。还有海鸥——几千海鸥……在诺恩我们管它们叫割喉鸟。你知道,那些鸟就像喉咙被切开了似的。都是些坏脾气的畜生。”
阿摩塔尼亚号的船长穆玛拉斯离开手下,来到栏杆前跟他们站在一起。自在爱荷西亚第一次相见,阿凯梅安就喜欢上了这人。他是纳述尔人所说的“退伍船长”,指挥过战船,现在以私人身份做承包生意。他短短的银发透出几分贵族气质,长年的海上生活让他脸上皮肤变得坚韧,但仍能看出有过细心保养。他当然没留胡子,脸刮得干干净净,有点像小男孩,不过纳述尔男人看上去都像孩子。
“这海湾不在航线上,我知道。”这人解释,“不过我一定要亲眼看看。”
“你失去了亲人。”阿凯梅安注意到他下陷的眼睛。
船长点点头,紧张地看着海滩上散布的焦黑残骸。“我兄弟。”
“你确定他死了?”
海鸥在头顶尖叫,仿佛是递交国书的大使。
“其他人,”穆玛拉斯说,“一些我认识的人上岸去看过。他们看到散布的骨头和干尸,从北到南延伸出好几里。虽然基安人攻击猛烈,不过萨索提安将军把船泊在离岸很近的地方,所以还是有几千人,甚至几万人活下来……你闻不到吗?”他看了辛奈摩斯一眼,“那些沙尘……跟白垩一样苦。我们就站在卡拉塞大沙漠边上。”
船长转向阿凯梅安,棕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在那里没人能活下来。”
阿凯梅安僵住了,长久以来的担忧再次涌上心头。虽然周围是干燥的沙漠空气,他的皮肤却黏稠起来。“圣战军活下来了。”他说。
船长皱起眉,似乎阿凯梅安的口气中有什么东西让他犹豫。他张了张嘴想反驳,不过马上停下,露出若有所思的眼神。
“你也在担心失去什么人。”他又朝辛奈摩斯看了一眼。
“不。”阿凯梅安说。她还活着!凯胡斯会救她!
穆玛拉斯叹口气,带着同情与尴尬转开眼。“祝你好运——”他看着拍打的海浪说,“我真心希望。但这支圣战军……”一阵神秘的沉默。
“圣战军怎样?”阿凯梅安问。
“我是个老水手,看过太多航船被吹离航线,太多舰队沉没,这让我明白,不管船长是谁、船上押送的是什么货物,真神都不会给他们打包票。”他又望向阿凯梅安,“关于圣战军,只有一件事能确定: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
阿凯梅安知道这算不了什么,但他没有说出口。他的目光停留在被摧毁的舰队上,突然间非常讨厌船长的陪伴。
“为何这样说?”辛奈摩斯问。他说话时总是左右转脸,阿凯梅安觉得越来越无法忍受了。“你听说了什么?”
穆玛拉斯耸耸肩:“都是些疯狂事情。有人说他们得了坏血病,还有人说他们吃了大败仗,帕迪拉贾已聚集起剩余的所有部队。”
“呸。”辛奈摩斯啐了一口,这样刻薄的口吻他之前从没有过。“听风就是雨。”
从辛奈摩斯的每句话中,阿凯梅安都能听出恐惧。就像有无比恐怖的东西潜藏在黑暗里,而他害怕那东西认出自己的声音。时间一周周过去,事实越来越明显,赤塔夺走的不只是他的眼睛,还夺走了那双眼睛中曾有的光明与开朗。伊奥库斯用强迫术改变了辛奈摩斯的灵魂,迫使他放弃爱与尊严,这样的改变无法挽回。阿凯梅安想对元帅解释,当时有那样的想法、说出那样的话的并非他本人,但这没有用。诚如凯胡斯所说,人不知道推动自己的是什么。辛奈摩斯见证的虚弱与堕落只属于他自己。面对真正的邪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脆弱。
“还有,”船长续道,辛奈摩斯的脾气显然没影响到他,“有人说圣战军有了一位新先知。”
阿凯梅安猛地扭过头来,险些扭到脖子。“先知?”他小心地问,“谁告诉你的?”一定是凯胡斯。如果凯胡斯还活着……
艾斯梅……你一定不能有事啊!
“在爱荷西亚和我们交换泊位的那艘大帆船,”穆玛拉斯说,“船长刚从约克萨回来,他说长牙之民现在追随一个叫凯什么胡的人。那是个能带来奇迹的人,可以从沙里挤出水来。”
阿凯梅安发觉自己的手按在胸口。他的心怦怦直跳。
“阿凯?”辛奈摩斯低声说。
“是他,辛……一定是他。”
“你认识他?”穆玛拉斯脸上带着怀疑的笑容。对海上讨生活的人而言,传闻是另一种金币。
但阿凯梅安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紧抓木栏杆,努力克制心头猛然涌起的奇异而幸福的眩晕感。
艾斯梅娜还活着。
她还活着!
但他知道,自己心中还感到更深切的宽慰……想到凯胡斯,他的心也狂跳不止。
“放轻松!”船长抓住阿凯梅安的肩膀。
阿凯梅安呆滞地看着他,狂喜几乎让他晕厥过去……
凯胡斯。此人在他心中激起的究竟是怎样的念头?成为伟人吗?除了巫师,谁能明白超越凡人的感受?巫师嘲讽信民,只因信民将巫师视为贱种,完全不了解他们拥有的力量。能够驾驭又何须屈服?
“来,”穆玛拉斯说,“来坐会儿吧。”
阿凯梅安挡开那人父亲般伸出的手。“我没事。”他喘着气说道。
艾斯梅娜和凯胡斯。他们活着!能拯救他心灵的女人和能拯救世界的男人……
他感到另一双强壮的手按在自己肩上。辛奈摩斯。
“不用管他,”他听到元帅说,“这次航行只是我们行程中的小插曲。”
“辛!”阿凯梅安想笑,但喉头的剧痛让他没法笑出来。
船长退开了,至于是因为同情还是尴尬,阿凯梅安不得而知。
“她还活着,”辛奈摩斯说,“想想她会多高兴吧!”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话他几乎无法呼吸。那个辛奈摩斯,那个承受着他所无法想象的痛苦的人,已将伤痛放在一边,为了……
为了抚慰他的痛苦。阿凯梅安咽了咽唾沫,想把伊奥库斯的相貌从脑海里赶走,那双红色瞳孔的眼睛深深地下陷,带着心不在焉的懊悔。
他伸出手,抓住朋友的手,紧握在一起,各人心头有各自的绝望。
“我会带去火焰,辛。”
他干涩的眼睛扫视着帝国舰队的残骸。突然间,这场景在他眼中不再是终结,而是过渡——就像一群巨大的甲虫蜕下的外壳。
红色脖颈的海鸥仍用猜忌的眼神看着他们。
“火焰。”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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