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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十四章

  我尖叫个不停,像恶魔一样不停挣扎。但我扭得愈凶,他们把我抓得愈紧。我看到绅士向后靠到椅背上,马车开动,并开始转向。我看到茉德将脸凑到雾面玻璃上。看到她双眼,我再次尖叫。

  「她在那!」我大喊,举手指着她。「她在那!不要让她走!干你妈的不要让她走──!」

  但马车继续向前开,车轮扬起沙尘和碎石,马匹渐渐加速。马车愈快,我愈用力挣扎。现在另外那个医生也上前来帮克里斯帝医生。穿围裙的女人也来了。他们将我拖向疯人院。我不让他们拖。马车加速,愈来愈小。「他们要逃走了!」我大喊。女人走到我身后,抱住我的腰。她手劲像男人一样大。她抱起我,走上通往疯人院前门的两、三阶楼梯,彷佛我是一袋羽毛。

  「好了,」她边拉着我边说:「搞什么?乱踢脚,想找医生麻烦吗?」

  她嘴靠近我耳朵,脸就在我后面。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知道她抱住我,而绅士和茉德要逃走了。我听到她说话,便将头向前,然后猛力向后仰。

  「噢!」她大叫,手松开了。「噢!噢!」

  「她发疯了。」克里斯帝医生说。我以为他在说她,后来发现他指的是我。他从口袋拿出哨子,吹一声。

  「老天啊。」我大喊。「你们为何不听我说?他们骗了我,他们骗了我!」

  女人再次抓住我,这次她扣住我喉咙。我在她手臂下扭动时,她重重用指尖打我肚子。我想她这样打是怕医生看到。我扭开身体,大口抽气。然后她又打了一下。「她痉挛了!」她说。

  「小心手!」葛雷维医生说:「她嘴会咬紧。」

  同时间,他们已把我拖进疯人院大厅,哨子声招来另外两个男人。他们将棕色的纸袖套加到衣袍袖子上。他们不像医生,来了之后抓住我的脚踝。

  「别让她乱动。」葛雷维医生说:「她在痉挛了,可能会脱臼。」

  我无法告诉他们,我没有痉挛,我只是在喘气,因为那女人伤了我。我跟他们一样神智清楚,根本不是疯子。我喘不过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我只能咳出字。男人拉直我的腿,而我的裙子已跑到我的膝盖。我开始担心裙子被掀起,因此开始扭动身体。

  「把她抓紧。」克里斯帝医生说。他拿出个兽角做的巨大平汤匙,走到我身边,抓住我的头,把那汤匙塞到我牙齿间。汤匙光滑,但他用力塞进来,弄痛我了。我以为我会噎死。我咬住汤匙,以免戳入我喉咙。味道很臭。我至今仍想着在我之前,这东西不知放入多少人嘴中。

  他看到我下巴紧咬。「她咬住了!」他说:「没错。把她抓好。」他望向葛雷维医生。「带到软垫病室?我这么觉得。史毕勒看护怎么想?」

  那便是扣住我喉咙的女人。我见她朝他点点头,然后朝戴袖套的人点点头,他们转身,和我一起走到屋子更深处。我感到他们前进,又开始挣扎。此时我没有在想绅士和茉德,我只想着自己,心中无比害怕。看护手指戳得我肚子好痛。我嘴被汤匙弄伤。我觉得他们一旦把我带进房间,便会杀了我。

  「很爱扭啊,是吧?」其中一个男的说,他手把我脚踝抓更紧。

  「这病人相当严重。」克里斯帝说。他看着我的脸。「至少痉挛过去了。」他提高嗓音。「不要怕,瑞佛斯太太!我们知道妳全部的事情。我们是妳的朋友。我们带妳来是为了让妳康复。」

  我试着说话。「救命!救命!」我试着说。但汤匙让我像鸟发出咯咯咯的声音,也害我流出口水。一点唾液从我口中喷出,溅到克里斯帝医生脸颊。也许他以为我故意吐他口水。总之,他马上退开,脸色严肃。他拿出手帕。

  「很好。」他擦着脸对男人和看护说:「就这么做。你们现在带她去。」

  * * *

  他们带我进入走廊,经过一排排门和房间,接着又到另一个空间,步入另一条走廊,进到另一个房间。我试着记路线,但他们让我仰躺。我只能看到颜色单调的天花板和墙壁。大概一分钟后,我知道他们已将我带到房子深处,我分不清方向,也无法大叫。看护手臂一直勒着我脖子,我嘴里仍咬着兽角汤匙。我们到了一截楼梯,他们将我搬下去之后说:「交给你了,贝兹先生。」还有「当心转角,这里很窄!」彷佛我不是一袋羽毛,而是一只皮箱或一架钢琴。他们没正眼看过我的脸。最后其中一人开始吹口哨,并用指尖在我腿上打着节拍。

  后来我们到了另一间房,天花板的颜色显得更浅,他们停下脚步。

  「好,小心。」他们说。

  男人将我脚放下。女人手臂从我脖子松开,推我一把。她推得不太大力,但经过刚才拉拉扯扯,我不由自主跌倒在地。我双手撑地,张开嘴,汤匙落下。其中一个男人迅速伸手将汤匙拿走,甩下上头的唾液。

  「求求你们。」我说。

  「妳现在倒会哀求了。」那女人说,然后她对男人说:「她在阶梯上拿头撞我。看这里。我受伤了吗?」

  「感觉有。」

  「小混蛋!」

  她脚顶着我。「克里斯帝医生带妳来这是害我们受伤的吗?嗯,小姐?妳叫什么太太?瓦特斯还是瑞佛斯太太?是吗?」

  「求求你们。」我又说一次。「我不是瑞佛斯太太。」

  「她不是瑞佛斯太太?听到了吗,贝兹先生?那我敢说我也不是史毕勒看护。赫基先生也不是他自己。大概是这样。」

  她靠近我,环抱我的腰,将我抱起,然后把我丢到地上。她其实没有用力摔我,但她将我抱高,让我坠落在地上。我当时仍惊惶失措,全身无力,于是便重重跌落地面。

  「这便是妳撞我脸的代价。」她说:「妳该庆幸我们不是在楼梯上,或在屋顶上。再敢撞我的话,谁晓得?搞不好我们就会换个地方。」她将帆布围裙拉平,弯身抓住我衣领。「来,我们把这身洋装脱了。妳看来也很生气。我根本不在乎。噢!多小的扣钩!我很粗鲁,是不是?习惯过好日子,是吗?就我打听,妳确实过惯好日子。」她大笑。「哼,我们这里没有小姐的侍女。我们有赫基先生和贝兹先生。」他们仍站在门口看。「要我叫他们来吗?」

  我以为她要把我剥个精光,我宁死也不愿受辱,便跪起身,从她手中挣开。

  「妳要叫谁来都随便妳,贱人。」我喘气说:「妳不准拿走我的洋装。」

  她脸色一沉。「妳骂我贱人?」她回答:「哼!」

  她手向后收,握紧拳头,揍我一拳。

  我从小在自治市区长大,身边围绕不择手段过活的贼。但我母亲是萨克斯比太太,我从来没挨打过。那一拳差点将我揍昏。我双手摀住脸,缩着身体倒在地上。她还是将我洋装脱下了。我想她经常替疯子脱洋装,有了小技巧。她接着伸出手,也将我马甲脱下,然后脱了我的吊袜带、鞋子和长袜,最后是我的发簪。

  她站起来,脸色凶狠,汗流浃背。

  「好了!」她俯瞰着只穿着衬裙和内衣的我。「妳全身的缎带和系带都拿走了。现在如果妳勒死自己,那就跟我们没关系了。妳听到了吗?『不姓瑞佛斯』的太太?妳在那堆软垫中待一晚,尽管发癫。看妳喜不喜欢。痉挛?我想闹脾气跟痉挛我分得很清楚。妳在这里尽管乱踢。闹到脱臼,咬断舌头最好,那样妳会安静点。我们喜欢疯子安静,这样耳根子才清静。」

  她说完这些,便把我衣服卷成一团,挂到肩上离开。男人和她一起走了。他们看她打我,却袖手旁观。他们也眼睁睁看她脱下我的长袜和束腹。我听到他们脱下纸袖套。一人又开始吹口哨。史毕勒看护关门上锁,口哨声几不可闻。

  口哨声愈来愈远,我再也听不到声音时,便站起身,接着我又倒下了。我双腿刚才被使劲拉扯,现在像橡皮做的一样颤抖,我的头因为那一拳嗡嗡作响,双手也在发抖。不消说,我心中无比害怕。我跪地爬到门边,眼睛望入钥匙孔。门上没有把手。门板罩着一块脏帆布,底下铺着稻草。四周的墙面也都铺着塞满稻草的帆布。地板铺着油布。房中有一块破破烂烂的肮脏毛毯,还有个让我尿尿用的锡盆。高处有扇窗,外头设有铁栅。铁栅外看得到常春藤的枝叶。昏暗绿色的光线照耀,像一池湖水。

  我迷迷糊糊站起来,环顾四周。真不敢置信,油布地板上那是我冰冷的双脚,绿光下是我疼痛的脸庞和双臂。然后我转向门口,手指摸着钥匙孔、帆布、门的边缘和各处,试图将门拉开。但门像蛤蜊一样紧闭。更糟的是,我站在那里拉着门时,渐渐发现肮脏的帆布上有着细小的凹痕和裂口。帆布磨损的地方不大,呈新月状。我马上明白,那一定是其他疯子关到这里时,指甲留下的抓痕。我的意思是,真正的疯子。一想到我也站在这里,和他们做同样的事,不禁感到莫名恐惧。我从门边退开,脑袋慢慢清楚起来,恐惧令我失去理智。我扑回门上,开始用双手敲打铺着软垫的帆布。每一下都击出阵阵灰尘。

  「救命!救命!」我大叫,声音听起来好怪。「噢!救命!他们把我关在这里,以为我疯了!叫理查德.瑞佛斯来!」我咳嗽。「救命!医生!救命!你们听得到我吗?」我又咳嗽。「救命!你们听得到吗?」

  我不断重复,站在那大喊、咳嗽、拍打门,同时不时停下来,将耳朵贴到门上,想听听看有没有人在附近。不知过了多久,但都没有人来。我想软垫太厚了,不然就是听到我的人都习惯疯子大吼大叫,通常不加理会。于是我试了墙。墙很厚实,我放弃敲门吼叫之后,便把锡盆和毛毯在窗下堆起,爬到上头,试着爬到玻璃窗上。但锡盆扭曲,毛毯一滑,害我跌倒在地。

  最后我坐在油布地板上大哭。泪水流到脸上让我感到刺痛。我指尖摸着脸颊,感觉着我肿胀的脸。我抚摸我的头发。那女人刚才拿发簪时用力扯了我的头发,现在头发散落我肩膀上。我抓起一束头发,原本想用手梳,结果好几根头发直接脱落。我一看又痛哭失声。我不敢说自己多美,但我想到一个我认识的女孩,她头发被卷到工房的轮子里,再也没长回来。要是我秃头怎么办?我手摸着头,将脱落的头发拿起,不知道我该不该留着,也许未来做顶假发。但其实头发掉得不多。最后我把头发卷起,放到角落。

  这时候,我看到地上有个白白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只干瘪的白手,我一开始吓一跳,后来发现那是什么。看护将洋装从我身上脱下时,它从我胸口掉出来,然后被踢到角落。上头有鞋印,一颗扣子也碎了。

  那是茉德的手套,我那天早上从袋中把手套拿出来,原本想珍藏纪念。

  我将手套拿起,在双手翻来覆去。刚才一分钟前,我以为自己感到绝望。哼,但我看到这只手套,想到茉德,想到她和绅士的诡计时,刚才内心的绝望感根本不足挂齿。我将脸埋到手臂中,感到羞耻万分。我从一面墙走到另一面,来来回回。我一停下来便感到如坐针毡,于是便跳起来,放声大吼,冷汗直流。我想到自己在荆棘庄园的那段日子,自以为聪明绝顶,结果却是个大蠢蛋。我想起我和那两个坏蛋在一起多少时日。两人互使眼色,会心一笑。别闹她了,好不好?我曾同情她,对他这么说,也曾对她说,别理他,小姐。他爱您。嫁给他。他爱您。

  他会像这样……

  噢!噢!我甚至现在都感觉得到胸中的刺痛,再想下去我可能真的会发疯。我赤脚啪答啪答走在油布上,将手套拿到嘴边咬着。我本来就料到他不是个好东西,但我满脑子在想的是她。那贱货,那毒蝎女人。噢!想到我不曾觉得她是坏东西。我还曾嘲笑她天真。我还爱过她!我还以为她爱我!我还以绅士的名义亲她,抚摸她!我还──

  想到她结婚那天晚上,我还用枕头盖住头,以免听到她哭。我想到,如果那天我仔细听,是否会听到她叹息(会吗?会吗?)。

  我受不了。一时间,我忘了一点,她即使骗我,也不过是利用我的计谋,让我自食恶果。我踱步、呻吟、咒骂并诅咒她。我拿着手套,又拧又咬,后来窗外光线淡去,房中变得一片漆黑。没有人来看我。没有人拿食物、洋装或长袜来。起初我因为一直走动,身体很暖和,最后我太累了,只能躺在毛毯上。我身体开始发冷,接下来便无法让身体再温暖起来。

  我难以入睡。疯人院其他地方经常传来古怪的声音,像大吼和脚步声,中途还听到一声医生的哨声。晚上一度下雨,雨水滴答敲着窗户。花园有只狗吠叫。我听到之后,脑袋想到的不是茉德,而是查理.瓦格,也想到易卜斯先生和萨克斯比太太。萨克斯比太太躺在床上等着我,旁边有个空位。她会等多久?

  绅士多快会去找她?他会说什么?他可以说我死了。那如果他这么说,她会追问我的尸体在哪,她要为我安葬。我想到我的葬礼,谁会哭得最惨。他可能会说我淹死了,或在沼泽中失踪了。她会想要文书证据。文件可以伪造吗?他可能会说,我拿了我那笔钱就跑了。

  他一定会这么说,我确定。但萨克斯比太太不会相信他。她会像看玻璃一样看穿他。她会找到我。她养我十七年,不会轻易放弃我!她会翻遍全英国的房子,不找到我不罢休!

  我想到这些事,渐渐冷静下来。我想我只要跟医生说清楚,他们一定会发现自己误会了,并放我走。但总之萨克斯比太太会来,我也可以那样出院。

  等我自由之后,我会寻找茉德.里利的下落。毕竟我是母亲的亲生女儿是吧?我会杀了她。

  * * *

  你可以发现,我对自己目前的处境多么盲目。

  * * *

  隔天早上,把我关进房的女人回来找我。她没有跟那贝兹和赫基先生来,而是跟另一个女人──大家称她们为看护,但她们没比我好到哪去,她们只是因为身材粗壮,像熨平机有两只粗壮手臂。她们进门,站在那里打量我。史毕勒看护说:

  「就是她。」

  另一人有一头黑发,她说:

  「年纪轻轻就发疯。」

  「听我说。」我小心翼翼地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听到她们脚步声,已经事先站起,将衬裙顺平,整理好头发。「听我说。妳们觉得我疯了。我没疯。妳们和医生觉得我是小姐,但我根本不是。那个小姐和她丈夫理查德.瑞佛斯是一对骗子。他们骗过你们和我,也几乎骗了所有人。这件事非常重要,一定要告诉医生,这样我才能重获自由,那些骗子才能绳之以法。我──」

  「她撞我脸。」史毕勒看护说,她插嘴。「用她头,直接撞这里。」

  她手放到靠近鼻子的脸颊处,那里有个微小淡淡的红痕。当然,我自己的脸肿得像布丁。我敢说我眼睛都有黑眼圈了。但我仍小心翼翼地说:

  「对不起,我弄伤妳的脸。我只是被当作疯子带到这里,一时慌了手脚。过去这段时间,要来这里的一直是另一个小姐,里利小姐,也就是真正的瑞佛斯太太。」

  她们再次站在那打量我。

  「妳要跟我们说话时,要称我们为看护。」黑发那个最后开口。「但亲爱的,我私下跟妳说,我们宁可妳完全不理我们。我们听多了这种废话。唉,来吧。妳要先洗干净身体,这样克里斯帝医生才会见妳。妳要先换上洋装。哇,这女孩好小!妳一定不到十六岁。」

  她靠近我,想抓住我手臂。我躲开她。

  「可以请妳听我说吗?」我说。

  「听妳说?唉呀,如果这地方所有疯话我都听,我自己都要疯了。够了,来吧。」

  她的语气原本呆滞温和,现在变得严厉。她抓住我手臂。她手指一碰到我,我身体不禁一缩。「小心她。」史毕勒看护见我扭动说。

  我说:「妳别碰我,妳要去哪我都会跟着妳。」

  「呵!」黑发看护这时说:「还真有礼貌咧。跟我们来好不好?我一定感激万分。」

  她拉我,我反抗她时,史毕勒看护也来帮忙。她们双手抓住我手臂底下,并将我扛起,半拖半抬地将我抓出房间。我吓到了,不禁双脚乱踢,嘴里痛骂,结果史毕勒看护粗大的手指又伸到我腋下,用力戳我。腋下的瘀青平时看不到。我想她心底知道。「她失控了!」我大叫时她说。

  「我头又要嗡嗡作响一整天了。」另一人说。她手抓得更紧,并摇着我。

  后来我不说话了,怕自己又会挨打。但我也望向窗户和门,努力辨认着我们走的路。有的门有锁。所有窗户都有铁栅。窗外是一块庭园。这里是疯人院的后侧。在荆棘庄园那种房子里,这里会是仆人的空间。在疯人院,这是看护所在的地方。我们路上遇到两、三个看护。她们穿着围裙,头戴便帽,拿着篮子、瓶子和床单。

  「早安。」她们全都打招呼。

  「早安。」抓着我的看护会这样回答。

  「新人?」终于有个人朝我点头说:「从软垫病室上来?坏吗?」

  「撞伤南西的脸颊。」

  她吹了声口哨。「应该要把她们绑起来。但很年轻啊,是吧?」

  「至少十六岁。」

  「我十七岁。」我说。

  刚遇到的那名看护看着我,略有所思。

  「样子满好的。」她过了一会说。

  「是不是?」

  「她怎么了?幻觉?」

  「各种都有。」黑发看护说。她压低声音。「她就是那个……妳知道?」

  新看护表情透露出兴趣。「这女孩?」她说:「看起来太瘦了。」

  「她们毕竟各形各状啊……」

  我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意思。但被抓着给陌生人端详、讨论和讪笑,我心里不禁感到羞耻,并沉默不语。那女人走了,两个看护再次抓紧我,带我走下另一条走廊,进到一个小房间。那里以前可能是食物储藏室,很像荆棘庄园史黛西太太的房间,因为那里橱柜有上锁,还有一个扶手椅和水槽。史毕勒看护坐到椅子上,长吁口气。另一个看护在水槽中倒水。她给我一块黄色肥皂和一条脏法兰绒巾。

  「拿去。」她说。我毫无反应时,她说:「来。妳有手,对吧?妳自己洗身体。」

  水很冷。我洗净脸和手臂,然后弯身打算洗脚。

  「好了。」她看到我想洗脚时说:「妳以为克里斯帝医生会在乎妳脚趾脏不脏吗?来,我们看妳衣服。」她拿起我内衣衣襬,然后转向史毕勒看护,她点点头。「好东西,对吧?对这里来说太好了。那在滚水中煮了就坏了。」她拉一下。「妳把那件脱了,亲爱的。我们会替妳好好保管到妳离开那天。干么,妳害羞啊?」

  「害羞?」史毕勒看护打呵欠说:「别浪费我们时间。妳还是结了婚的女人。」

  「我没结婚。」我说:「而且我希望妳们两个不要碰我的衣服。我想要拿回我的洋装、长袜和鞋子。我只要跟克里斯帝医生说清楚,到时候妳们就会倒大楣。」

  她们看着我,齐声大笑。

  「神气的咧!」黑发看护笑道。她擦擦眼泪。「老天,好了好了。生气也没用。我们还是要脱妳衣服。那不是要给我和史毕勒看护,这只是院内的规矩。这是妳新的衣服,看,有洋装。看,还有便鞋。」

  她走到其中一个橱柜,拿出一组灰暗的内衣裤,一件羊毛洋装和一双靴子。她回到我身旁,手里拿着衣服,史毕勒看护也靠近,不管我怎么争辩和咒骂全都白费力气,她们抓住我,将我剥个精光。她们脱下我衬裙时,茉德的手套掉了。我原本把手套插在腰间的系带上。我赶紧弯身拿起来。「那是什么?」她们马上说。后来她们看到只是个手套,还看着手腕内侧的绣字。

  「那是妳自己的名字,茉德。」她们说:「做工很细,是吧。」

  「妳们不准拿走!」我抢回来大吼。她们夺走我的衣服和鞋子,但我一整晚都拿着手套踱步,又扯又咬,这是唯一能让我保持冷静的东西。如果她们拿走,我觉得我会变成像失去头发的参孙注127。

  也许她们注意到我的眼神。

  「一只手套也没用。」黑发看护小声对史毕勒看护说:「记得泰勒小姐,她以前用线串起扣子,说那是她宝宝?有人想拿,她都会阻止!」

  于是她们让我留着手套,我担心她们改变主意,因此无力地站在原地,乖乖让她们替我更衣。衣服全是疯人院的装配。马甲是用勾的,而不是用系带,而且尺寸太大了。「随便啦。」她们大笑说。她们胸部都像船一样大。「有很多成长空间。」洋装原本应该是花呢格纹,但颜色都褪色了。长袜很短,像男孩子穿的。鞋子是天然橡胶制的。

  「好啦,仙杜瑞拉。」黑发看护说,她替我穿好之后,上下打量我。「嘿!妳穿这样简直可以像球一样弹来弹去了。」

  她们又大笑一阵。后来她们做了一件事。她们要我坐在椅子上,替我梳头,并绑成辫子。她们拿出针和棉布,将辫子缝在我头上。

  「要么盘起,要么剪掉。」我挣扎时,黑发看护说,「不管怎么样,我都没差。」

  「让我来。」史毕勒看护说。她将头发缝好。中途假装不小心,拿针刺我头皮两、三下。那也是另一个看不出受伤和瘀青的地方。

  她们两人合力之下,让我准备就绪,然后带我去我的房间。

  「好,现在注意妳的礼貌。」我们边走她们边叮咛。「不要再发疯,我们会把妳关回软垫病室或浸妳。」

  「不合理!」我说:「这样一点都不合理!」

  她们并未答腔,只使劲摇我。于是我不作声,再次默默研究路线。我也愈来愈害怕。我脑中浮现出疯人院画面,我想我的印象来自绘画或戏剧,目前这栋房子都丝毫不像。我心想:「她们将我从医生和看护住的地方拉出来。现在要带我去疯狂的病房了。」我当时以为会是地牢或监狱。但我们只沿着色彩乏味的走廊向前,经过一道道单调的门,我望向四周,开始发现些细节。像是灯虽然是一般的铜灯,但灯上有粗铁线护住火焰。门上的门闩很精致,但锁很丑。墙上不时会设有把手,如果转动的话,看起来会敲响警铃。最后我终于发觉,这里就是疯人院。这里原本是一个乡绅的庄园,墙上原本是挂着画和镜子,地板原本铺有地毯,但现在全都为疯女人重新打造。房子彷佛原本也是个整洁体面的人,如今却发疯了。

  我说不上来原因,但这样莫名令我更毛骨悚然,还不如带我到一个像地牢的地方。

  我身体打颤,慢下脚步,差点跌倒。天然橡胶靴子很难走路。

  「别闹了。」史毕勒看护说着戳我一下。

  「哪一间?」另一个看护看着门问。

  「十四号房。到了。」

  每一道门上都锁着一块牌子。我们踏进其中一间,史毕勒看护敲一下门,然后插入钥匙,打开门锁。钥匙很普通,因为常用而散发光泽。钥匙系在钥匙圈上,她放到口袋里。

  她带我们进去的房间不是个完整的房间,而是用木板所分割出的隔间。如我所说,房子已被大卸八块,令人错乱。木墙最上面设有玻璃,玻璃另一头的窗户会透进光,但这间房没有自己的窗户。里头空气很闷。房里有四张床,旁边放着一张便床,那是护士睡觉的地方。三个女人在各自的床边更衣。有一张床是空的。

  「这是妳的床位。」史毕勒看护带着我过去说。位置离护士的便床非常近。「这个位置是专门给麻烦小姐睡的。要是耍什么把戏,培根看护全都会发现。对不对,培根看护?」

  那是负责这间房的看护。「噢!当然了。」她说。她点点头,搓揉双手。她得了一种病,害她手指又粗又红,像香肠一样。我想,对叫这名字的人来说,得这病真的很衰。而且她手会忍不住一直搓。她像其他看护一样冷漠地打量我,也像她们一样说:

  「很年轻,是吧?」

  「十六岁。」黑发看护说。

  「十七岁。」我说。

  「十六岁?除了贝蒂,妳就是院内年纪最小的。妳看,贝蒂!来了个新的年轻小姐,看,跟妳年纪相仿。我敢说她上下楼梯跑很快,而且她很有条理。嗯,贝蒂?」

  她朝站在我对面床铺的女人喊,那人将洋装从大肚皮拉下。我一开始以为她是个小女孩,但她转身让我看到脸时,我发现她已经是成人,但是个低能儿。她一脸不解地望着我,看护大笑。我后来发现她们都把她当仆人在使唤,叫她去做各种家事。不过她其实是名门贵族的千金(看你信不信)。

  看护大笑时,她缩着脖子,淘气地瞄着我的脚,彷佛她想自己看看我的脚到底快不快。最后其中一个病人小声说:

  「别管她们,贝蒂。她们只想闹妳。」

  「谁跟妳说话了?」史毕勒看护马上说。

  那女人嘴唇蠕动。她年纪不小,身材干瘦,双颊相当苍白。她和我眼神交会,然后别开头,彷佛感到羞愧。

  她看起来人畜无害,但我看着她、贝蒂和另一个女人(第三个女人站在那里,眼神茫然,手将头发拉到脸前),就我所知,我知道她们大概就是疯子。而我现在居然必须跟她们同寝。我走向看护,说:

  「我不会待在这里。妳们不能逼我。」

  「不能吗?」史毕勒看护说:「我想我们懂法律。妳的契约已经签好,不是吗?」

  「但这是一场误会!」

  培根看护打呵欠,翻白眼。黑发看护叹口气。「好了,茉德。」她说:「够了。」

  「我不叫茉德。」我回答。「我到底要告诉妳们几次?我不叫茉德.瑞佛斯!」

  她和培根看护使个眼色。「听到了吗?她会一直用这种态度说话。」

  培根看护将指节顶在腰上,搓了搓。

  「不想好好说话吗?」她说:「太可惜了!她大概想尝尝看当看护的滋味。看她喜不喜欢。就可惜那双白嫩的小手。」

  她边用裙子揉着手,边盯着我的手。我和她一起看。我手指看起来像茉德。我将手藏到背后。我说:

  「我手这么白是因为我当小姐的侍女。小姐设计我。我──」

  「小姐的侍女!」看护再次大笑。「喔,太妙了!我们这里很多女孩觉得自己是公爵夫人。我从来没遇到一个觉得自己是夫人的侍女!老天,这事没见过。我们一定要让妳进厨房,给妳抹布和清洁剂。」

  我跺脚。

  「他妈够了没!」我大叫。

  她们听了不笑了,转而抓住我,一直摇。史毕勒看护又打了我脸一拳,跟之前同一个位置,但这次下手不重。我想她觉得新伤不会被看出来。苍白的老女人见她打我,大叫一声。白痴的贝蒂开始呻吟。

  「看,妳害她们都发作了!」史毕勒看护说:「医生随时会来。」

  她又摇我,然后让我踉跄走开,拉平围裙。医生对她们来说像国王一样。培根看护走向贝蒂,恫吓要她不准哭。黑发看护则跑向老女人。

  「妳把扣子扣好,畜生!」她挥舞手臂说:「还有妳,普莱斯太太,马上把头发从嘴巴拿出来。我不是告诉过妳一百次,妳要是吞一团头发会噎死?我真不知道自己干么警告妳,妳要是噎死,我们全部的人还高兴咧……」

  我望向门口。史毕勒看护刚才没关门,我心想如果全力冲过去,也许出得去。但就在我考虑的时候,隔壁房以及我们经过走廊上所有房间的门都打开了,每间房中都传来看护喃喃嘟囔的声音,还有奇怪的尖鸣。某处铃声响起。那代表医生来了。

  我心想,我若站着小声和克里斯帝医生说话,而不是穿橡胶鞋跑向他,应该比较有说服力。我靠近床,将双膝靠在床上,以免我双腿发抖。我摸了摸头发,原本想整理。一时间却忘了她们将我头发缝起来了。黑发看护跑出了门。我们其他人沉默地站在原地,注意着医生的脚步声。史毕勒看护朝我摇摇手指。

  「注意妳那脏嘴,破麻。」她说。

  我们等了十分钟,走廊传来动静,克里斯帝和葛雷维医生快步走进病房,他们头低垂,看着葛雷维医生的笔记本。

  「各位小姐早安。」克里斯帝医生抬头说。他先走向贝蒂。「妳好吗?贝蒂?乖女孩。当然,妳该吃药了。」

  他手伸入口袋,拿出一块糖。她接下行个屈膝礼。

  「乖女孩。」他又说一次,然后走到下一个人前面,「普莱斯太太。看护告诉我,妳又在哭了。这样不好。妳丈夫会怎么说?他听到妳忧郁难过会开心吗?嗯?还有妳所有小孩?他们会怎么想?」

  她低声回答:「我不知道,医生。」

  「嗯?」

  他握住她手腕,不断朝葛雷维医生低声说话,葛雷维医生最后在笔记本上写下注记,然后他们走向苍白的老女人。

  「威尔森小姐,妳今天想跟我们抱怨什么事呢?」克里斯帝医生说。

  「跟平常一样。」她回答。

  「唉,我们听过好几次了。妳不需要重复。」

  「我想呼吸新鲜空气。」她马上说。

  「好,好。」他望向葛雷维医生的笔记。

  「我要健康的食物。」

  「其实食物够健康了,威尔森小姐,只要妳好好吃饭。」

  「水很冷。」

  「那是通宁水,专门给精神异常的人喝的。妳知道的,威尔森小姐。」

  她嘴唇蠕动,身体摇晃,接着她突然大喊:「贼!」

  我听到吓一大跳。克里斯帝医生抬头望向她。「够了。」他说:「记得妳的舌头。我们在上头放了什么?」

  「贼!恶魔!」

  「妳的舌头,威尔森小姐!我们在上头放了什么?嗯?」

  她嘴巴动了动,过了一会说:

  「勒绳。」

  「没错。勒绳。非常好。把绳子拉紧。史毕勒看护──」他转身叫看护过去,小声吩咐她。威尔森小姐双手放到嘴上,彷佛在摸那条勒绳。她再次和我目光交会,手指颤抖,一脸羞愧。

  其他时候,我会同情她。但现在,如果有人把她和另外十个疯女人放倒在地,告诉我出去唯一的方式是踩过她们,我会毫不犹豫穿木鞋踩过去。我静静等待克里斯帝医生叮咛完看护,接着舔了舔嘴,倾身说:

  「克里斯帝医生,你好!」

  他转身走向我。

  「瑞佛斯太太。」他握住我的手腕,脸上毫无笑容。「妳好吗?」

  「医生。」我说:「医生,我──」

  「脉搏很快。」他小声对葛雷维医生说。葛雷维医生写下笔记。克里斯帝医生再次转向我。「妳伤到脸了,真令人遗憾。」

  史毕勒看护抢在我之前开口。

  「她痉挛发作了,克里斯帝医生。」她说:「自己摔到地上。」

  「啊,对。妳应该记得自己刚来时激烈的情况,瑞佛斯太太。我希望妳有好好睡觉?」

  「睡觉?没有,我──」

  「唉呀,唉呀。我们可不能这样。我会请看护让妳喝药。妳没好好睡觉,身体绝不会好。」

  他朝培根看护点头示意。她也点头回应。

  「克里斯帝医生。」我提高声音说。

  「脉搏又变快了。」他喃喃说。

  我将手抽开。「可以请你听我说吗?你错把我抓来这里了。」

  「是吗?」他瞇起双眼,看着我的嘴。「牙齿看来算健康,我想。不过,牙龈是有点腐烂。如果牙龈痛了一定要跟我们说。」

  「我不会待在这里。」我说。

  「不待在这里,瑞佛斯太太?」

  「瑞佛斯太太?老天,我怎么可能是她?我站在一旁,亲眼看她结婚。你后来来找我,听我说话。我──」

  「确实如此。」他缓缓说:「妳告诉我,妳担心小姐的健康。妳希望她能宁静度日,安全无虞。有时候,这样比较轻松,不是吗?比起为自己,不如为他人求援?我们了解妳,瑞佛斯太太,了解得非常深。」

  「我不是茉德.瑞佛斯!」

  他举起一根手指,嘴角浅浅勾起。

  「妳还没准备好要承认自己是茉德.瑞佛斯。嗯?两者不大一样。等妳承认时,我们的工作便结束了。在那之前──」

  「你不能把我关在这里。不行!你把我关在这,那些骗子──」

  他双臂交叉。「什么骗子?瑞佛斯太太?」

  「我不是茉德.瑞佛斯!我的名字是苏珊──」

  「什么?」

  但这时,我第一次支吾了。

  「苏珊.史密斯。」我终于说了。

  「苏珊.史密斯。在──那是在哪,葛雷维医生?梅费尔区伟克街的苏珊?」

  我没回答。

  「好了,好了。」他继续说:「这全是妳的幻想,不是吗?」

  「那是绅士的幻想。」我气呼呼地说:「那恶魔!」

  「哪个绅士,瑞佛斯太太?」

  「理查德.瑞佛斯。」我回答。

  「妳的丈夫。」

  「她的丈夫。」

  「啊。」

  「她的丈夫,我告诉你了!我目睹他们结婚。你可以去找他们结婚时的那位牧师。你可以带克林姆太太来!」

  「克林姆太太是曾和妳们住在一起的那个?我们和她聊很久。她伤心地告诉我们,在她房里,妳整日郁郁寡欢。」

  「她说的是茉德。」

  「这个自然。」

  「她说的是茉德,不是我。你把她带来,你给她看我的脸,看她到时候说什么。带任何认识茉德.里利跟我的人来。带荆棘庄园的管家史黛西太太来。带里利先生来!」

  他摇摇头说:「妳不觉得自己的丈夫跟妳舅父一样应该认得妳吗?还有妳的侍女?她站在我们面前,提到妳还哭了。」他压低声音。「妳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害她哭成那样?」

  「噢!」我双手拧在一起(「注意她脸变红了,葛雷维医生。」他轻声说)。「她哭是要骗你!她什么不厉害,演技最好!」

  「演技?妳的侍女?」

  「茉德.里利!你没在听我说话吗?茉德.里利和理查德.瑞佛斯。他们把我关在这里。他们欺骗和设计我。他们让你们以为我是她,她是我!」

  他再次摇摇头,双眉皱起,然后嘴角再次勾起,接着缓慢、轻描淡写地说:

  「可是,亲爱的瑞佛斯太太,他们为何要大费周章这么做?」

  我张开嘴,接着又把嘴闭起。我能说什么?我仍觉得我只要透露真相,他便会相信我。但真相是,我计划要偷一个小姐的财富。我其实是个贼,我想扮作侍女。要不是我刚从软垫病室出来,身心俱疲,受伤害怕,我也许能想出个聪明的故事。但现在我脑中一片空白。培根看护搓揉双手,打个呵欠。克里斯帝医生仍看着我,脸上露出迁就的表情。

  「瑞佛斯太太?」他说。

  「我不知道。」我最后回答。

  「啊。」

  他朝葛雷维医生点点头,两人转身要走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大喊。

  史毕勒看护上前来。「妳够了。」她说:「妳在浪费医生的时间。」

  我没看她。我看着克里斯帝医生转身,看到他后方苍白的老女人,她手指仍摸着她的嘴,满面愁容的女人将头发全拨到眼前,白痴贝蒂嘴唇上全是糖。我再次抓狂。我心想:「我不怕他们把我关到监狱!监狱最好,我宁可和贼或杀人犯为伍,也不要在疯人院里!」我说:

  「克里斯帝医生!葛雷维医生!听我说!」

  「够了。」史毕勒看护又说一次。「妳不知道医生多忙吗?妳以为他们不干正事,专门来听妳胡言乱语吗?退后!」

  我追上克里斯帝医生,伸手去抓他医生袍。

  「拜托,医生。」我说:「听我说。我没有老实跟你说。我名字其实不是苏珊.史密斯。」

  他原本想甩开我。现在他稍微转向我。

  「瑞佛斯太太。」他开口。

  「苏珊.纯德,医生。我叫苏珊.纯德,来自──」我原本要说兰特街,但后来发现我绝对不能说,因为易卜斯先生的锁铺会因此惹上麻烦。我闭上双眼,摇摇头,头脑发烫。克里斯帝医生从我手中退开。

  「不准碰我的袍子。」他语气严肃。

  我再次抓住他。「听我说,我求求你!听我告诉你我原本参与的阴谋,一切全是理查德.瑞佛斯设计的。那恶魔!他正在笑你,医生!他在笑我们所有人!他偷走了一大笔钱。他拿走一万五千英镑!」

  我不肯放开他的医生袍。我嗓子拔尖,像一只尖声吠叫的狗。史毕勒看护手臂扣住我脖子,克里斯帝医生双手抓住我的手,剥开我的手指。葛雷维医生也来帮忙。我感觉到他们的手,马上放声尖叫。我想我那时真像疯了。但那是因为我说的全是真相,却被认为是妄想。我不断尖叫,克里斯帝医生拿出哨子,像之前一样。铃响响起。贝兹先生和赫基先生跑过来,手上穿着棕色纸袖套。贝蒂大叫。

  他们将我关回软垫病室。不过,他们让我穿着洋装和靴子,并给我一碗茶。

  「等我出去,你们就倒大楣了!」他们关上门时我说:「我在伦敦有个母亲。她会来找我,找遍全英国每一间房子!」

  史毕勒看护点点头。「是吗?」她说:「那还不只是妳妈,恐怕是这里所有小姐的妈吧。」她大笑。

  * * *

  我觉得茶尝起来很苦,里头一定有加药。我白天都在睡觉。也许睡了两天,等我回过神来,变得十分呆滞。我一路跌跌撞撞,任凭他们带我回房。克里斯帝医生巡房时,握住我的手腕。

  「妳今天比较平静,瑞佛斯太太。」他说。因为喝了药又睡了觉,我嘴巴很干,舌头都黏在牙龈上,我想回答:

  「我不是瑞佛斯太太!」

  结果我来不及说出口,他便走了。

  不过后来我神智愈来愈清楚。我躺在床上,试着思考。早上他们让我们待在房间,我们必须在培根看护监视下,安安静静坐着,也可以看书。但我想那里的书这几个病人都看过了。因为她们跟我一样,只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倒是培根看护将脚跷在凳子上,看着一本小杂志。不时舔舔发红的粗手指翻页,不时咯咯咯偷笑。

  十二点一到,她将杂志放到一旁,打了个大呵欠,带我们下楼用餐。另一个看护来帮忙。「快点,快点。」她们说:「别慢吞吞的。」

  我们排成一列。苍白的老女人威尔森小姐紧贴在我背后。

  「不要怕。」她说:「不要怕妳的──不要转头!嘘!嘘!」我感到她呼吸吹到我脖子。「不要怕。」她说:「不要怕妳的汤。」

  这时我加快脚步,靠近培根看护。

  她带我们进到餐厅。有人在那里摇着铃,其他看护带着各自负责的女病人加入我们的队伍。疯人院中,我估计差不多有六十个女病人。我待在软垫病室一段时间,她们在我眼中像是汹涌可怕的人潮,全身穿得跟我一样。我的意思是每个人的打扮都奇形怪状,歪七扭八。她们有些人剃了光头,有的掉牙,有的牙齿被拔掉,有的身上有伤口和瘀青,有的手腕缠着帆布,有的戴着手笼。这让她们看起来比实际上更古怪。我不是说她们全都没疯,只是疯得千奇百怪。对我来说,她们看起来和马蝇一样疯狂。但其实,就像每个人干的坏事都不同,每个人的疯也都不一样。有的脑袋完全疯了。两、三个人像贝蒂一样只是低能儿。一个喜欢骂脏话。另一人会痉挛。剩下的纯粹神情悲惨。她们双眼盯着地上向前,坐下将双手放在大腿上,喃喃自语,咳声叹气。

  我坐在他们之中,吃着端到面前的晚餐。如威尔森小姐所说,餐点是碗汤,我见她盯着我喝汤,不住点着头。但我不想跟她目光交会,也不想跟任何人目光有所交会。我之前被下了药,昏昏沉沉,现在我回到慌张的状态。我惊惶失措,六神无主,冷汗直流,毫无理智地扭动身体。我望向门和窗。如果我看到一扇普通的玻璃窗,我便会直接冲出去。但每扇窗都设有铁栅。我不知道失火该怎么办。门上挂着普通的锁,有对的工具的话,我应该撬得开。但我身上没有任何工具,连个发夹都没有,也没有可以代替的东西。喝汤用的汤匙是锡做的,软到像橡胶一样,用来挖鼻屎都办不到。

  用餐时间半小时。看护和几个高大健壮的男人盯着我们。其中包括贝兹先生和赫基先生,还有另外一、两人。他们站在餐厅侧边,不时巡视桌子。一人靠近时,我扭了一下,伸起手说:

  「拜托,先生,医生在哪?先生?我可以跟克里斯帝医生见面吗,先生?」

  「克里斯帝医生在忙。」他说:「安静。」他继续走。

  一个女人说:「妳现在不能看医生。他们只有早上会来。妳不知道吗?」

  「她是新来的。」另一人说。

  「妳从哪里来?」刚才先开口的女人说。

  「伦敦。」我仍望着那男人说:「不过这里的人以为我从别的地方来。」

  「伦敦!」她大喊。有些女人也说:「伦敦!」「啊!伦敦!我好想念!」

  「这季节才刚开始。对妳来说很难受吧。而且这么年轻!妳出门社交了吗?」

  我问:「出门?」

  「妳是哪个家族?」

  「什么?」健壮的男人转身,再次走向我们。我又举起手挥舞。「你可以告诉我。」我对他说:「我到哪里可以找到克里斯帝医生吗?先生?拜托,先生?」

  「安静!」他又说一次,并走过我。

  我身旁的女人将手放到我手臂上。她说:「妳一定很熟悉肯辛顿广场。」

  「什么?」我说:「没有。」

  「我敢说那里树都长满树叶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从来没见过。」

  「妳是哪个家族?」

  健壮的男人走到窗边,转身交叉双臂。我再次举起手,但这次我手慢慢垂下。

  「我的家人都是贼。」我难过地说。

  「噢!」旁边的女人纷纷皱起脸。「怪女孩……」

  但我身旁的女人招手要我靠近。

  「妳东西都被拿走了吗?」她低声说:「我也是。但妳看。」她给我看她脖子上戴着一枚用绳子串起的戒指。戒指材质是镀金,上头没有宝石。「这是我的财产。」她说:「这就是我的保障。」她将戒指塞回衣领内,敲敲鼻子点头。「我姊姊把剩下的都拿走了。但她们拿不走这个!噢!不行!」

  * * *

  接下来,我都不跟人说话了。吃完饭之后,看护带我们去花园,让我们在那里走一小时。花园四面都是高墙,还有一道门。门上了锁,但从栏杆望出去可以看清房子之外的庭园。那里有许多树木,不少离高耸的庭园围墙不远。我在心底默默记住。我这辈子从来没爬过树,但那会有多难?为了自由,如果我能爬到够高的树枝上,就算摔断腿也要跳出去。

  要是萨克斯比太太没先来救我的话。

  但此时,我仍觉得自己应该跟克里斯帝医生说个明白。我打算让他知道我意识多清楚。花园散步时间结束时钟声响起,我们又回到房内,坐等下午茶。时间一到,我们被带到她们称为客厅的地方,那是个宽敞灰色的大厅,里头弥漫着瓦斯味。用完茶之后,我们又被锁回房内。我身体仍在抽搐,全身冒汗,不发一语地跟着大家走。我跟着其他人,像悲伤的普莱斯太太、苍白的威尔森小姐和贝蒂。她们怎么做,我就照着做。她们洗好之后,我在洗手台洗净脸和双手;她们刷完牙,我便跟着清洁自己的牙齿。我将讨厌的花呢格纹洋装折成一堆,穿上睡袍。培根看护嘟囔祷告时,也一起说了「阿们」。后来史毕勒看护拿一壶茶进门,倒了一碗给我,我接下茶,但没有张口喝下。我趁没人注意,将茶倒到地板上。茶冒出蒸气一会,接着渗入木板之间的缝隙。我用脚踩着倒茶的地方,一抬头,发现贝蒂在看。

  「弄得脏脏。」她大声说。她声音像男人一样。「坏女孩。」

  「坏女孩?」培根看护转身说:「我倒是知道谁是坏女孩。上床睡觉。快!快!妳们所有人。老天保佑,什么鬼日子!」

  她像发动机一样不断咕哝。那里每个看护嘴巴都闲不下来,但我们必须安静。我们必须静静躺着。如果不这么做,她们会来掐或打我们。「妳,茉德。」第一天晚上,培根看护看到我辗转难眠,全身不住颤抖,便说:「不要再动了!」

  她坐着看书,灯光照着我的双眼。就算好几个小时之后,她放下杂志,脱下围裙和洋装上床睡觉,她仍会让灯继续亮着,注意我们晚上有没有乱动。然后她才会睡觉,并开始打呼。她打呼像锉刀磨铁杆的声音,让我更想家。

  她睡觉时钥匙也会放在身上,挂在她脖子上。

  我躺在床上,手中握着茉德的白手套,不时将手套上的一根手指放到我嘴中,想象茉德柔软的手在里面,不断啮咬着。

  * * *

  但我最后睡着了,隔天早上,医生和史毕勒看护巡房时,我已准备好。

  克里斯帝医生给贝蒂糖,花了一分钟替普莱斯太太和威尔森小姐看诊后,他对我说:「瑞佛斯太太,妳好吗?」

  「我脑子非常清楚。」我说。

  他看一下自己的表。「太好了!」

  「克里斯帝医生,我求求你!」

  我垂下头,和他四目相交,我从头告诉他我的故事。我不是茉德.瑞佛斯,而是因为一场诡计被关进疯人院。我解释理查德.瑞佛斯如何将我送进荆棘庄园当茉德.里利的侍女,这样我才能帮他娶她,之后会如何编造她发疯的事。而他们却设计我,将她的财产全部拿走。

  「他们全骗了我。」我说:「他们也骗了你!他们现在都在笑你!你不相信我?带荆棘庄园的任何人来!把替他们证婚的牧师请来!拿教堂那本大书来。你会看到上头不但有他们的名字,旁边还有我的名字!」

  他揉揉眼睛说:「妳的名字是苏珊……妳现在叫什么?纯德?」

  「苏珊……不是!」我说:「那本书里签的不是。书里签的是苏珊.史密斯。」

  「又变回苏珊.史密斯了!」

  「只有书里签那名字。他们逼我签的。全是他设计的!你看不出来吗?」

  现在我快哭了。克里斯帝医生脸色严肃。「我让妳说太多话了。」他说:「妳太激动了。我们不能容许这种事。我们一定要随时保持冷静。妳这些妄想──」

  「妄想?老天啊,这是明摆的事实!」

  「妄想,瑞佛斯太太。妳听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可怕的阴谋?坏人在背后大笑?偷走一笔财产,将一个女孩设计成疯子?这只是骇人听闻的虚构故事!对于这种病我们有个名字。我们称之为『超美学病症』。妳过去生活过度沉浸在文学之中,脑中萌生出强烈的妄想。」

  「萌生?」我说:「过度沉浸?文学?」

  「妳读太多书了。」

  我望着他,无法说话。

  「老天啊。」他转身时我最后说:「我最好能识字!至于写字,给我一枝铅笔,我确实能写下我的名字。但就算你叫我坐着写一年,我这辈子能写出的就那几个字而已!」

  他开始走向房门口,葛雷维医生紧跟在后。我声音哽咽,因为史毕勒看护抓住我,阻止我追过去。她说:「妳怎么能对着医生的背影说话!别挣扎!我敢说妳又发癫了,应该要关到软垫病室。克里斯帝医生,你觉得呢?」

  但克里斯帝医生听到我说的话,在门口转身,伸手拂须,现在用全新的眼光望着我。他望向葛雷维医生,小声说:

  「其实那样我们能看看妄想的程度,也许甚至能让她幡然醒悟。你觉得呢?好,从笔记本拿张纸给我。史毕勒看护,放开瑞佛斯太太。瑞佛斯太太──」他走回到我面前,给我葛雷维医生从笔记本撕下的纸。接着他手伸到口袋,拿出一枝铅笔,准备交到我手中。

  「小心她,先生!」史毕勒看护看到笔尖时说:「她这家伙很狡猾!」

  「很好,我会看着她。」他回答:「但我不觉得她会伤害我们。妳会吗,瑞佛斯太太?」

  「不会,医生。」我说。我接下笔,手在颤抖。他看着我。

  「我想妳笔能握得更好。」他说。

  我用手指试着拿好,但掉到地上。我将笔捡起来。「小心她!小心她!」史毕勒看护又说,已经准备好要再抓住我。

  「我不习惯拿笔。」我说。

  克里斯帝医生点点头。「我想妳会。来吧,在这张纸上写行字。」

  「我办不到。」我说。

  「妳当然可以。妳好好坐到床上,将纸放在膝盖上。我们都是这样坐着写字的,不是吗?妳心底知道。好了,写妳的名字给我。妳至少会写名字吧。妳刚才是这么说的。来。」

  我犹豫一下,然后写下我的名字。纸被铅笔戳破了。克里斯帝医生看着我写,我写完之后,他将纸接过去,拿给葛雷维医生看。他们皱起眉头。

  「妳写下了苏珊。」克里斯帝医生说:「为什么?」

  「那是我的名字。」

  「妳字写得很丑。妳是故意的吗?来。」他将纸还给我。「照我刚才所说,写一行字给我。」

  「我办不到。我不会写!」

  「会啊,妳会。那写一个字好了。帮我写个字。写:斑。」

  我摇摇头。

  「好了,好了。」他说:「这个字不难。妳知道第一个字母,我刚才看妳写过了。」

  我再次迟疑。后来因为他目光热切。而他身后,葛雷维医生、史毕勒看护、培根看护、甚至普莱斯太太和威尔森小姐都歪着头看我写。我写了个S。其他字母我随便乱写。那个字不断延伸,愈来愈长。

  「妳手还是很用力。」克里斯帝医生说。

  「有吗?」

  「妳知道妳写得很用力。而且妳的字写得一塌糊涂,歪七扭八。这是什么字母?我想这出自妳的想象。好,就我所知,妳舅父……我想是个学者吧?他会接受秘书字写成这样吗?」

  我的机会来了。我全身打颤。然后我望向克里斯帝医生双眼,尽可能冷静地说:

  「我没有和我同姓的舅父。你指的是里利先生。我敢说他的外甥女茉德字迹秀丽,但你看,我不是她。」

  他敲敲下巴。

  他说:「因为妳是苏珊.史密斯或纯德。」

  我又打颤一下。「医生,没错!」

  他沉默不语。我心想,就是这样!心里松了口气,差点昏倒。然后他转向葛雷维医生,摇摇头。

  「非常彻底。」他说:「对不对?我觉得自己没见过如此彻底的病例。妄想甚至影响了运动能力。我们会从这里开始着手。我们一定要好好研究,再来决定疗程。瑞佛斯太太,麻烦将铅笔还我。各位女士,再会。」

  他将铅笔从我手中拿走,并转身离开我们。葛雷维医生和史毕勒看护和他一起走了,培根看护在他们走出去之后锁上门。我看到她转动钥匙,彷佛她打我一巴掌,或将我击倒在地。我倒到床上,放声大哭。她啧了一声。不过她们在疯人院对此已司空见惯。不论女人在餐桌前泪水滴到汤里,或在花园泣不成声,对她们来说一点也不特别。她啧完便打个呵欠,打量我一阵,然后别开头。她坐到椅子上,揉揉双手,皱起脸。

  「妳觉得自己受尽折磨。」她对我或对所有人说:「手指染上这病一小时,大拇指成这德性。这才叫折磨,火辣刺痛,像挨鞭子一样。喔!喔!老天,我快死了!来,贝蒂乖女孩,来可怜的老看护这儿。替我拿膏药,好不好?」

  她仍拿着她的钥匙。我见到钥匙哭得更凶了。她将一个钥匙取下。贝蒂拿着钥匙到看护的橱柜,打开门,拿出一罐油脂。油脂呈白色固状,像猪油一样。贝蒂坐下来,挖了一点,开始涂抹培根看护肿胀的手指。培根看护脸又皱起。然后她呼了口气,表情渐渐放松。

  「来得正好!」她说。贝蒂咯咯笑了。

  我头埋入枕头中,闭上双眼。如果疯人院是地狱,培根看护是魔鬼,贝蒂便是她身边的小恶魔,我陷入万劫不复之境。我哭到再也哭不出来。

  这时我床边出现动静,我听到一个相当温柔的声音。

  「来,亲爱的。妳不要再哭了。」

  是那个苍白老妇人──威尔森小姐。她手放到我身上,害我身子缩起。

  「啊。」她这时说:「妳躲着我。我不怪妳。我脑袋不清楚。妳在这里会慢慢习惯。嘘!别说话。培根看护在看。嘘!」

  她从袖中拿出一条手绢,比了比,要我擦脸。那条手绢泛黄,已有些时日,但质地柔软。她表情亲切,手绢又无比柔滑,虽然她已经疯了,却是我来到疯人院中第一次感到的善意,我心头一酸,不禁又哭了。培根看护望过来。「我会时时盯着妳。」她对我说:「别以为我没在看。」她又坐回椅子里。贝蒂仍拿油脂涂抹她的手指。

  我小声说:

  「我其实在家里没那么爱哭。」

  「我相信妳。」威尔森小姐回答。

  「我只是很害怕他们要把我关在这里。我被人整惨了。他们却说我疯了。」

  「妳一定要保持好精神。这疯人院跟其他医院比起来没那么糟,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例如,这房间我们呼吸的空气像牛栏一样臭。还有餐点也是。他们叫我们小姐,但那些食物不过是流质的玩意儿!那东西给园丁的儿子吃,我都会觉得羞愧。」

  她声音不觉提高。培根看护又朝这看了一眼,噘起嘴。

  「我倒想看妳羞红脸,妳这妖怪!」她说。

  威尔森小姐嘴巴动了动,一脸难为情。

  她对我说:「至于我为何脸色苍白。如果我跟妳说,这里的水里有像白垩的物质,妳信吗?不过,嘘!不要再说了!」

  她手挥了挥,一瞬间神情疯狂,我心又沉到谷底。

  「妳在这里很久了吗?」她挥舞的手放下之后我问。

  「我觉得……我们来看看……我们对季节没注意……我敢说好几年了。」

  「二十二年。」培根看护仍在一旁听着,她插嘴。「妳算是资深了,对不对?我刚来这里时还算年轻。今年秋天就十四年了。啊,按用力点,贝蒂,就是那里!乖女孩。」

  她脸板起来,吐一口气,双眼闭上。我内心恐慌,二十二年!我心思一定全写在脸上,威尔森小姐见了说:

  「妳不要以为自己会待那么久。普莱斯太太每年都会进来,但她只要疯病过了,她丈夫就会把她接回家。我想把妳送进来的是妳丈夫?我是哥哥送进来的。男人也许不需要姊妹,但他们需要老婆。」她手抬起。「我可以的话会说明白一点。但我舌头……妳了解。」

  我说:「把我关进来的人是个可怕的坏人。他只是假装自己是我的丈夫。」

  「那妳就麻烦了。」威尔森小姐说着摇摇头,叹了口气。「那真是糟糕。」

  我碰了碰她手臂。我刚才沉下的心,现在像浮标一样重新升起,重重撞到我胸口,令我发疼。

  「妳相信我。」我说。我望向培根看护,但她听到我,睁开双眼。

  「别高兴得太早。」她舒舒服服地说:「威尔森小姐什么鬼话都相信。妳问问看她,月亮上住着什么怪物。」

  「去妳的!」威尔森小姐说:「我跟妳说那是秘密!瑞佛斯太太,妳看她们是怎么贬低我。我哥付一周一畿尼注128是让妳们来虐待我的吗?贼!恶魔!」

  培根看护假装从椅子起来,手握拳头。威尔森小姐再次沉默。过一会,我说:

  「妳要怎么想月亮上的事都可以,威尔森小姐。又有什么关系?但我说我是被骗子设计的,而且我脑袋完全正常,这全都是真的。克里斯帝医生不久一定会察觉。」

  「但愿他能察觉。」她回答:「我相信他办得到。但妳知道,也要丈夫肯签名让妳出院才行。」

  我睁大眼睛望着她,然后望向培根看护。「是真的吗?」我问。培根看护点点头。我又落下泪来。「这样的话,天啊,我完蛋了!」我大哭。「那贱人永远都不会放我走!」

  威尔森小姐摇摇头。「惨!太惨了!但也许他会来探望妳,也许他会改变心意?妳知道,他们一定得让妳见访客,法律有规定。」

  我擦擦脸。「他不会来。」我说:「他知道如果他来我会杀了他!」

  她害怕地朝四周张望。「妳在这里不能说这种话。妳一定要乖乖的。妳难道不知道,他们有办法带走妳,绑住妳──他们有一种水──」

  「水。」普莱斯太太喃喃说道,声音颤抖。

  「够了!」培根看护说:「还有妳,小婊子。」她指的是我。「不要再刺激大家了。」

  她再次秀出拳头。

  于是我们全都沉默了。贝蒂又涂了一、两分钟,然后把罐子放到一旁,回到床上。威尔森小姐垂下头,目光忧郁。普莱斯太太头发垂在面前,不时喃喃作声或发出呻吟。隔壁房传来断断续续的尖叫。我想到易卜斯先生的姊姊,想着我家和所有人。我再次冒汗,突然觉得自己像被蛛网裹住的苍蝇。我站起来在房间来回踱步。

  「要是这里有扇窗就好了!」我说:「要是我们能看到外头就好了。」然后又说:「要是我从来没离开自治市区就好了!」

  「妳能坐下吗?」培根看护说。

  她咒骂一声。门口传来敲门声,她从椅子起身,走去开门。是另一个看护,她手中拿着一张纸。我等她们两人交头接耳,便偷偷回到威尔森小姐身旁。面对绝望的处境,我开始动歪脑筋了。

  「听我说,」我小声说:「我一定要尽快离开这里。我在伦敦有人有不少钱。我有个母亲在那。妳在这里很久了,妳一定知道方法。怎么逃?我发誓我会付妳钱。」

  她望着我,随即向后退。「不是吧。」她以平常的口吻说:「妳不会以为我是那种从小到大都偷偷摸摸讲悄悄话的女孩吧?」

  培根看护转头过来看。

  「妳,茉德。」她说:「妳现在在干么?」

  「讲悄悄话。」贝蒂用她粗哑的嗓子说。

  「悄悄话?再讲试试看!回妳床上,不要再去烦威尔森小姐。我不过转个身,妳不要去招惹其他人好不好?」

  我想她已猜到我的意图。我回到床上。她和另一个看护站在门口,低声朝她说了些话。另一个看护皱起鼻子。然后她们以同样冷漠嫌恶的目光瞪着我,之前其他看护也曾这么看我。

  当然,那嫌恶的目光是怎么回事,我当时仍一无所知。但我的老天!不久之后我终于明白了。

  注127:《圣经》故事中,上帝赐给参孙极大的力量,以对抗外敌非利士人。但他头发一旦被剪掉,就会失去超人的力量。

  注128:一枚金币,价值随金价涨跌,大约为一英镑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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