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维多利亚三部曲Ⅲ:指匠情挑>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之后现场陷入一片混乱。

  狗边叫边跳,毛毯中的婴儿哭嚎一声,另一个我没注意到的婴儿也开始哭泣(他躺在桌下的锡盒中)。理查德脱下帽子和大衣,放下行李袋,伸展身体。一脸愁容的男孩张开嘴,满嘴都是肉。

  「不是苏。」他说。

  「里利小姐。」我面前的女人小声说:「妳真是个美人儿。亲爱的,妳应该非常累吧?这趟路真辛苦妳了。」

  「不是苏啦。」那男孩又说,这次更大声了。

  「计划有变。」理查德回避着我的目光说:「苏留在后头,负责收尾。易卜斯先生,你好吗?」

  「不赖,孩子。」苍白的男人回答。他脱下围裙,安抚着狗。替我们开门的男孩已经走了。小焊炉的火渐渐熄灭,劈啪作响,化为一团灰烬。红发女孩手中拿个瓶子和汤匙,弯身靠向哭叫的婴儿,但仍不时瞄向我。

  一脸愁容的男孩说:「计划有变?我不懂。」

  「你之后就懂了。」理查德回答:「除非──」他手指放到唇上,眨个眼。

  那女人此时仍站在我面前,仍用双手摸索我的脸,像拿到一串珠子似的,一一打量我的五官。「棕色眼睛。」她用气音说。她气息像糖一样甜。「粉红色嘴唇,两个唇峰。下巴优雅秀丽。牙齿跟瓷器一样白。脸颊……我敢说又柔又嫩?噢!」

  我彷佛受到催眠,站在那里,让她在我面前喃喃自语。现在我感到她手指乱摸到我脸上,马上退开来。

  「妳干什么?」我说:「妳怎么能跟我说话?你们所有人怎么能看我?还有你──」我走向理查德,抓住他的背心。「这是怎么回事?你带我来什么地方?他们又知道苏什么事?」

  「嘿,嘿。」苍白的男子温和地说。男孩大笑。女人面露悲伤。

  「挺多话的,是不是?」女孩说。

  「声音尖锐得像刀一样。」男人说:「口齿伶俐。」

  理查德和我眼神相交,然后别开头。「我能说什么?」他耸耸肩。「我是坏人。」

  「去你的什么态度!」我说:「告诉我这是在干什么。这是谁的房子?是你的吗?」

  「是他的吗!」男孩笑得更大声了,笑到被口中的肉梗到。

  「约翰,闭嘴,不然我打你。」女人说:「别理他,里利小姐,真的别放心上,不管他!」

  我感觉她拧着双手,但我仍不看她。我双眼盯着理查德。「告诉我。」我说。

  「不是我的。」他终于回答。

  「不是我们的?」他摇摇头。「那是谁的房子?这是哪里?」

  他揉揉眼睛。他累了。「是他们的房子。」他朝那男人和女人摆一下头。「他们的房子,在自治市区。」

  伦敦自治市区……我以前听过他提到这词一、两次。我默默站在原地,回想他之前说的话,然后我心一沉。「苏的家。」我说:「苏的家,贼住的。」

  「诚实的贼。」女人说着悄悄靠过来。「绝不骗我们认识的人!」

  我心想:她是苏的阿姨!我曾为她感到难过。我转身,差点朝她吐口水。「妳别靠近我行吗?妳这巫婆!」厨房全静了下来,彷佛也变得更黑、更狭窄。我仍抓着理查德的背心。他试着抽身时,我把他抓得更紧。我思绪飞快,像野兔跳跃一般。我心想,他娶了我,并把我带来这里,想把我丢在此地。他打算自己独吞那笔钱。他打算给他们一笔小钱杀了我,而苏──即使我既震惊又困惑,一想到她,我的心仍沉了一下。他们会让苏重获自由。她其实全都知情。

  「你不能这么做!」我提高嗓子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算做什么?你们所有人?想玩什么把戏?」

  「妳什么都不知道,茉德。」他回答。他试着将我双手从他背心拉开。我不让他得逞。我心想,如果他挣脱,他们绝对会杀了我。一时间,我们两人扭打一阵,然后他说:「衣服要坏了,茉德!」他将我手指拔开。于是我抓住他手臂。

  「带我回去。」我一边说,心里一边想:不要让他们看出妳很害怕!但我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尖。「马上带我回去街上搭出租马车。」

  他摇摇头,别开头。「我不能这么做。」

  「现在带我走。不然我自己一个人走。我可以自己找到路出去。我看到路了!我研究过了!我会去找……找警察!」

  男孩、苍白的男人、女人和女孩全都缩了缩身体,或皱起眉头。狗吠了几声。

  「好了,好了。」那男人摸着八字胡说:「亲爱的,妳在这里讲话要小心点。」

  「该小心的人是你们!」我说。我从一人的脸望向另一人的脸。「你们以为这样能得到什么?钱吗?喔,不。你们才要小心。你们所有人!还有你,理查德。你!你最要小心,要是我找到警察,全盘托出,你就完了。」

  但理查德看着我,不发一语。

  「你有听到吗?」我尖叫。

  那男人脸又皱起来,手指放到耳朵,彷佛要清耳屎。「声音像刀一样尖。」他自顾自说着。「对不对?」

  「去你的!」我说。我眼神疯狂,四周顾盼,突然伸手去拿我的行李袋。但理查德抢先一步,他用长腿勾住,彷佛在玩游戏一样,将行李袋踢到房间另一头。男孩把行李袋拿起,抱在他大腿上。他拿把刀出来,开始撬锁。刀刃闪现光芒。

  理查德双臂交叉在胸前。「妳知道妳不能离开,茉德。」他简单说:「妳没带东西不能走。」

  他走到门口,站在门前。眼前还有其他门,可能通往街道,可能只是进到另一间昏暗的房间。我永远不可能选对门。

  「对不起。」他说。

  男孩刀光再次闪现。我心想,他们现在要杀死我了。这念头如刀,尖锐得令人吃惊。我在荆棘庄园不是想死吗?我不是曾因为兴起这念头,心里感到高兴吗?如今他们打算杀我,我却比想象中来得恐惧,比面对任何事都还恐惧。

  妳这傻瓜,我对自己说。但我对他们却说:「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不能这样!」我跑到一边,然后又跑向另一边。最后我扑过去,不是扑向理查德身后的门,而是那个熟睡、脑袋肿胀的婴儿。我把他抓起,摇了摇,手放到他脖子上。「你们不能这样!」我又说一次。「去你们的,你们以为我费了千辛万苦,是为这样的下场吗?」我看着那女人。「我会先杀死你们的宝宝!」我觉得我下得了手。「看好!我会把他掐死!」

  男人、女孩和男孩一脸兴味盎然。女人一脸难过。「亲爱的。」她说:「我这地方目前有七个婴儿。妳想的话,剩六个也成。不然……」她比了一下桌下的锡箱。「弄成剩五个也成。对我来说都一样。反正我觉得这行干得差不多了。」

  我手中的婴儿继续睡,但脚踢了一下。我手指感到他急促的心跳,他肿胀的头顶有个地方不断鼓动。女人仍望着我。女孩手放到脖子揉了揉。理查德手伸到口袋掏出根香烟。他边拿边说:「茉德,把那该死的孩子放下,好吗?」

  他语气温和。我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的双手按着婴儿喉咙。我小心地将孩子放到桌上,桌上放满了盘子和瓷杯。男孩马上将停在行李袋锁上的刀举起,在婴儿头上挥舞。

  「哈哈!」他大喊:「小姐下不了手。约翰.佛鲁姆会下手。先割嘴唇、鼻子和耳朵!」

  女孩尖笑,彷佛有人搔她痒。女人厉声说:「够了。再说下去,我所有摇篮里的婴儿只怕都要进坟墓了,是吧?那时我还经营什么婴儿农场?丹蒂,去顾着西尼,免得他不小心烫到自己,去。里利小姐会以为自己遇到野蛮人了。里利小姐,我看得出来妳很有活力。我想事实上也是。但妳不会以为我们打算伤害妳吧?」她再次走向我。她无法不碰我。她将手放到我身上,摸着我的袖子。「妳觉得自己在这里不会受到欢迎吗?」

  我仍微微发抖。「我觉得不会。」我从她手中退开说:「我无法想象你们会善待我,因为我明白告诉你们我想离开,你们却执意留下我。」

  她歪着头。「你听到她用字遣词多好?易卜斯先生?」她说。男人说他听到了。她又摸了摸我。「坐下,亲爱的。看这椅子,这是从气派的地方拿来的,正适合妳。妳要不要脱下斗篷和帽子?妳会热吧,我们厨房非常温暖。妳要不要脱下手套?没关系,妳爱怎么样都好。」

  我一听,双手马上缩起。理查德和那女人四目相交。「里利小姐。」他轻声说:「她对手指特别在意。她从小时候便戴着手套……」他声音又放得更低沉,夸张地吐出最后几个字。「照她舅父嘱咐。」

  女人看来心里有底。

  「妳舅父。」她说:「对,我知道他所有的事。他让妳看了很多淫荡的法国书。他碰过妳不该碰的地方吗?亲爱的?现在别担心了。别想了。就像我常说的,与其是陌生人,不如是自己的亲戚。噢!太不幸了。」

  我刚才已坐下,掩饰发抖的双腿,但我伸手将她推开。我的椅子靠近壁炉,而且她说得对,这里很热,热得令人受不了,我双颊发烫。但我不该轻举妄动,我该好好思考。男孩仍在撬锁。「法国书。」他听了窃笑。红发女孩将婴儿的手指放到嘴里,漫不经心地吸吮着。男人靠近过来。女人仍在我身旁。火光照亮她的下巴、脸颊、眼睛和嘴唇。她嘴唇光滑。她舔了舔嘴。

  我转头,但目光留在她身上。「理查德。」我说。他没答腔。「理查德!」女人手伸向我,解开帽绳,并脱下我的帽子。她摸摸我的头发,然后拿起一绺头发,用手指搓了搓。

  「很美。」她彷佛不可思议地赞叹。「很美,几乎像金子一样。」

  「妳想卖吗?」我听了说:「来啊,拿去!」我一把将头发抓过来,把头发从发簪扯下。「看。」她脸皱起时我说:「我比你们还会伤害自己。好了没?让我走。」

  她摇摇头。「妳有点不讲理,亲爱的,还伤了自己美丽的头发。我不是说了吗?我们不会伤害妳。这是约翰.佛鲁姆,看。然后她是丹丽亚.瓦伦,我们叫她丹蒂。我希望不久之后,妳会待他们为表兄弟姊妹。还有杭佛里.易卜斯先生。他一直在等妳,是不是,易卜斯先生?还有我。我也一直在等妳,日日期盼着。老天,这段日子真难熬。」

  她叹了口气。男孩抬头看她,皱起眉头。

  「搞毛啊。」他说:「这我可真一句也听不懂了。」他朝我点点头。「她不是应该要送到……」他双臂抱住自己,伸出舌头并翻白眼。「疯人院里吗?」

  女人举起手,他眨眨眼,躲了开来。

  「你小心点。」她凶狠骂道,然后她亲切地望向我,「里利小姐现在和我们一伙了。只是里利小姐现在还没弄懂。毕竟从她的角度想,谁搞得清楚?里利小姐,我敢说妳好几小时都没吃东西。我看有什么能招待妳?」她搓搓双手。「妳想吃羊排吗?荷兰奶酪?一条鱼?我们街角有个摊贩,各种鱼都有卖。想吃什么鱼妳尽管说,丹蒂会去买回来,煎一下,一眨眼就好了。怎么样?我们有瓷盘,看,适合大家闺秀用。我们也有银叉子。易卜斯先生,给我一支叉子。妳瞧,亲爱的。叉柄有点粗糙,是不是?别放心上,亲爱的。我们把那里的纹章磨掉了。但妳掂掂这重量。这叉子样式是不是很美?有个议员吃饭就用这叉子。所以,要吃鱼吗,亲爱的?还是肉排?」

  她弯身将叉子拿到我面前。我将叉子推开。

  「妳以为我会坐在这里,跟你们吃晚餐?」我说:「跟你们任何人?干么?叫你们仆人都还算看得起你们!跟你们一伙?我宁可去当乞丐。我宁可去死!」

  所有人沉默片刻。「脾气挺坏的。」男孩说:「对不对?」

  但女人摇摇头,眼神带着钦佩。「丹蒂才爱发脾气。」她回答。「我自己也爱发脾气。寻常的女孩都会有脾气。小姐的话,他们有另一个称呼。他们都叫这什么,绅士?」她对理查德说,他倾身疲倦地搔着狗耳朵,狗嘴边滴着口水。

  「娇。」他头也不抬说了个文诌诌的法文。

  「娇。」她重述。

  「谢啰。」男孩用烂法文答腔,并斜眼瞥了我一眼。「我可不希望误以为她不礼貌,动手揍她一顿。」

  他继续去撬我行李袋的扣环。那男人看着,皱起眉头,他说:「你还没学会开锁吗?不要乱撬,把锁杆弄碎,孩子。这活儿要轻手轻脚地干。你都快把锁弄坏了。」

  男孩最后用刀子再戳一下,脸色难看。「干!」他说,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字拿来当脏话用。他刀尖从锁上移开,对准袋身,我还来不及出声阻止,他已迅速割了一长道切口。

  「哼,这倒像你会做的。」男人一脸满意。

  他拿出烟斗,点燃烟草。男孩双手伸进皮革的开口中。看他动手之后,我脸颊虽然因为坐在壁炉前仍在发烫,但我全身都凉了。亲眼目睹他割开我的行李袋,我心中的震惊无法言喻,全身开始颤抖。

  「拜托。」我说:「请你们把东西还我。我不会去找警察,只求你们物归原主,并放我走。」

  我想我声音第一次透露出哀怜,他们现在全转头望着我,女人再次靠近,又摸摸我的头发。

  「还在怕吗?」她惊讶地说:「怕约翰.佛鲁姆吗?唉,他只是爱闹。约翰,你搞什么?把刀拿走,把里利小姐的行李袋拿来。好了。妳因为东西坏了难过吗?亲爱的?唉,那只是个皱巴巴的旧东西,看来五十年没动过了。我们会替妳找个好货。好不好!」

  男孩嘴里嘟囔,但还是把行李袋递过来。女人将行李袋给我,我接下并抱在怀里。我喉咙感到一阵哽咽。

  「呜呜。」男孩看我吞口水,一脸嫌恶,嘴里发出哭声。他弯身又嘻皮笑脸瞥着我。他说:「妳是张椅子的时候我比较喜欢。」

  我确定他是这么说的。但这句话我听不懂,我全身缩起,转头望向理查德。「拜托,理查德。」我说:「求求你,你骗我还不够吗?你怎么忍心站在那儿看他们折磨我?」

  他和我眼神交会,摸着胡子,然后对女人说:「妳没有安静的地方让她待着吗?」

  「安静的地方?」她回答:「当然有啊,我早就准备好一个房间了。我只是想里利小姐刚到,先让她把身体暖一暖。妳想上楼吗,亲爱的?将头发梳理一番?洗洗手?」

  「我希望能回到街上,并找一台出租马车。」我回答:「就这样,就这样而已。」

  「好,我们可以带妳到窗边,这样妳就能看到街道了。上楼来吧,亲爱的。我来拿这旧行李袋。妳想拿?好吧。瞧妳力气真大!绅士,你也上楼来吧,要不要?你就照惯例住最上面那间?」

  「好的。」他回答:「如果方便的话。这段时间,我会在这屋子里等。」

  他们交换眼神。她双手扶我,我从她手中挣开,站起来。理查德朝我站近。我也躲着他。于是他们像两条狗赶羊进羊圈,夹着我走出厨房,穿过一道门,走向楼梯。这里昏暗阴凉,我感到一股气流,也许是通往街道的门吹来的,我慢下脚步。但我也想到那女人说的窗户。要是他们想伤害我,我想我也许可以从窗口呼救,或从那里扑向外面跳楼。楼梯很狭窄,没有铺地毯。楼梯上散落着缺角的瓷杯,里头都留有半杯水,水上飘着烛芯,投出一道道黑影。

  「裙脚拉起来,别烧到了,亲爱的。」女人上楼前在我前方说。理查德紧跟在我身后。

  到了楼梯上面有几道门,全都关得死死的。女人打开第一道门,带我进到一个方正的小房间。里面有张床、一个洗手台、一只箱子、一架抽屉柜和马鬃布屏风。还有一扇窗,我马上走过去。窗很小,窗前挂块泛白的薄围巾。窗扣许久前就已坏了。窗框已用钉子钉死。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一条泥泞的街道,街上有栋房子,房子有药膏色的百叶窗和心形的孔洞,一旁还有一道砖墙,上头有黄色粉笔画的圈圈和螺旋。

  我站在窗前看着这一切,行李袋仍抱在怀里,但我手臂开始酸了。我听到理查德脚步停顿一下,并爬上第二截楼梯,后来他便在我头上的房间走动。女人走到洗手台,从水壶倒了一点水到脸盆里。现在我发现自己犯的错,我太快来窗边了。现在她挡在我和门之间。她身材圆胖,手臂粗壮。不过,如果出其不意,我想我也许能将她推开。

  或许她也想到了同一件事。她在洗手台忙东忙西,虽然歪着头,但她同样用热切的目光凝视着我,眼中一半是敬畏,一半是钦慕。

  「这里有香皂。」她说:「还有扁梳和发梳。」我不吭声。「这毛巾给妳擦脸。这里有古龙水。」她将瓶栓拉起,将液体晃了点出来。她走向我,伸出赤裸的手腕,抹上呛鼻的香水。她说:「妳喜欢熏衣草吗?」

  我从她身旁退开,望向门。厨房中清楚传来男孩的声音:「妳这妓女!」

  我又走了一步说:「我不喜欢被骗。」

  她也走了一步。「什么被骗?亲爱的?」

  「妳觉得我原本是要来这里吗?妳觉得我会住这里吗?」

  「我想妳只是吓坏了。我想妳现在脑袋不清楚。」

  「脑袋不清楚?妳又多了解我?妳凭什么说我何时脑袋清楚,何时不清楚?」

  听到这句话,她目光垂下,将袖子拉下来盖住手腕,回到洗手台前,又碰了一次香皂、扁梳、发梳和毛巾。楼下有人把椅子拖过地面,有个东西扔到一头,或落到地上,狗出声吠叫。理查德在楼上走动,咳了咳,喃喃自语。如果我要跑,就得趁现在。我该往哪跑?沿着我来的原路跑。楼下他们带我走过的门是哪一道?第二道门,还是第一道门?我不确定。不管了,我心想,走吧!但我没动。女人抬起脸,和我目光交会,我犹豫了。正当我犹豫不决,理查德穿过房间,重重走下楼梯。他进到房间里,香烟插在耳后,袖子已拉到手肘,胡子沾了水,颜色变深。

  他关门上锁。

  「把妳的斗篷脱了,茉德。」他说。

  我心想:他现在要勒死我了。

  我斗篷仍系着,并缓缓向后退向窗户,远离他和那个女人。如果逼不得已,我会用手肘撞破玻璃。我会朝街道尖叫。理查德看着我,叹口气。他睁大双眼说:「妳不需要像只兔子一样。妳以为我大老远把妳带来,还会伤害妳吗?」

  我回答:「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不会伤害我吗?你自己在荆棘庄园坦承,为了钱,你愿意做到什么地步。我真希望那时听仔细!现在告诉我,你不打算骗走我所有财产。告诉我你不会靠着苏,拿到那笔钱。我想你避完风头便会去接她。我想她那时候就刚好康复了吧。」我心揪了一下。「聪明的苏。好女孩。」

  「闭嘴,茉德。」

  「干么?这样你才能默默杀死我吗?来,下手啊。然后受一辈子良心的谴责。我怀疑你有良心吧?」

  「我可以向妳保证,我不会因为杀妳良心不安。」他马上说,语气轻描淡写。他手摀住双眼。「但萨克斯比太太不希望如此。」

  「她。」我看那女人一眼。她仍凝视着香皂和发梳,不发一语。「你所有事情都听她的吩咐?」

  「这件事我听她的。」他意有所指地说。我顿了顿,一时没意会过来,他继续解释:「听我说,茉德。这次计划全是她策画的,从头到尾都是。尽管我是坏人,但要我在她面前居功,我可没那本事。」

  他一脸诚实。但是,我以前也曾觉得这张脸老实。「你在说谎。」我说。

  「没有。这就是真相。」

  「她的计划。」我不敢相信。「她送你去荆棘庄园找我舅父?在这之前,还去巴黎?找到霍崔伊先生?」

  「她指点我去找妳。中间绕了多远都不重要。我也许还是会走上同一条路,然后忽略背后的好处。我也许会错过妳!搞不好许多男人都没发现。因为他们没有萨克斯比太太指点。」

  我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移动。「这么说,她知道我的财产。」我过一会儿说:「我想任何人都可能探听出来。她认识……谁?我舅父?还是庄园里的仆人?」

  「她认识妳,茉德,就是妳。恐怕比任何人都还早。」

  那女人终于抬起双眼望着我,点了点头。

  「我认识妳母亲。」她说。

  我母亲!我手按上喉咙。说来奇妙,肖像的缎带已磨损,我好几年没戴在身上了,而是跟我的珠宝放在一起。我母亲!我来伦敦便是为了逃出她的阴影。一瞬间,我脑中浮现她在荆棘庄园庭园的墓。因为没人清理和除草,白色的墓碑渐渐变灰。

  那女人仍望着我。我手放下。

  「我不相信妳。」我说:「我母亲?她叫什么名字?告诉我。」

  她表情变得狡猾。「我知道。」她说:「但我现在不会说出口。我可以告诉妳第一个字母。开头是个M,跟妳名字开头一样。我会告诉妳第二个字母,是个A──哇,也跟妳的名字一样!不过下一个字母就不一样了。接下来是R……」

  她知道,我知道她知道。她怎么知道?我打量她的脸,仔细看她眼睛和嘴唇。看起来好熟悉。为什么?她是谁?

  「看护。」我说:「妳以前是看护──」

  但她摇摇头,脸上似笑非笑。「我为何以前会是看护?」

  「那妳就不知道所有事情!」我说:「妳不知道我是在疯人院出生的!」

  「是吗?」她答得迅速。「妳为什么这么说?」

  「妳以为我不记得自己的家吗?」

  「就我看来,妳记得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我们全都记得。那不代表我们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我是,我知道。」我说。

  「有人跟妳说的,我想。」

  「我舅父的仆人每个人都知道!」

  「大概也是听来的。那就是事实吗?也许是,也许不是。」

  她边说边从洗手台走向床,并慢慢坐到床上。她望向理查德,手伸到耳朵上,摸摸耳垂,随意地说:「你的房间还可以吗?绅士?」我终于发现,这是他在贼窝闯荡用的名字。「你房间可以吗?」他点点头。她又望向我。「我们楼上那间房。」她继续用同样轻松友善,却散发危险的口吻说:「绅士来都睡那里。那房间位置高,又在房子边边角角的地方,我跟妳说,在那里,我见过各式各样的事,听过各种骗局。大家都懂得悄悄来这里避风头。」她故作惊讶。「嘿,就跟妳一样!有时住个一天、两天,有时住两周,谁知道住多久?他们藏身在楼上。也许是警察在追缉的家伙。他们躲到这里……妳懂吗?就不会被发现。不管是小伙子、女孩、小孩,还是小姐……」

  她说出最后一种人后停顿一下,拍拍她身旁。「妳不如坐着吧,乖女孩?不想坐啊?嗯?那待会儿再坐。」床上有块被子,做工粗糙,由一块块彩色的方块草草拼凑而成。她开始心不在焉地挑着一条缝线。「好了,我刚才说到哪里?」她望着我说。

  「说到小姐。」理查德说。

  她手动了动,抬起手指。「说到小姐。」她说:「没错。当然,这里货真价实的小姐不多,妳见过之后绝不可能忘记。我就特别记得一位,她……噢!多久前来的?十六年?十七年?还是十八年前……?」她望着我的脸。「对妳来说,亲爱的,我敢说那恐怕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彷佛有一辈子那么久,对不对?乖女孩,只要妳到我这岁数,年份都会分不清楚,像是数不尽的泪水,全都混在一起……」她头一扭,深吸一口气,彷佛急着收回悲伤的叹息。她等了一会儿。但我文风不动,只感到一丝凉意,然而我神情谨慎,不发一语。于是她继续说了。

  「唉,这个小姐啊。」她说:「她比妳现在大不了几岁。但她身陷困境!她来到自治市区,从一个女的那儿打听到我名字。那女的专门处理女孩子的麻烦事。妳懂我在说什么吗?亲爱的?女孩的月事要是没来,她会让月事再来?」她手动了动,做个鬼脸。「我从来不操这心。我干的不是那行。就我来看,如果生出来不会害死妳,那就好好生下来,事后卖掉就好了。不然也可以把婴儿给我,我帮忙卖!当然是卖给想要婴儿的人,像有人想培养仆人和徒弟,有人纯粹想要子女。乖女孩,妳知道世上有这样的人吗?还有像我一样专门提供婴儿的人?不知道吗?」我仍旧不吭声。她手又动了动。「唉,也许这小姐来找我之前也不知道这些事。可怜的孩子。那女的试着帮她,但她怀孕太久了,她只会害她身体变得更虚弱。『妳的丈夫呢?』我收容她之前问:『妳妈妈呢?妳家人呢?他们不会找上门,是吧?』她说不会。她没有丈夫。当然,这便是问题所在。她母亲过世了。她从距离伦敦四十英里的宏伟庄园逃出来。她说那地方在泰晤士河上游……」她点点头,双眼仍直直望着我。我全身发凉。「她父亲和哥哥在找她,可能想干脆杀了她,但她笃定他们绝不可能找到自治市区来。至于一开始说爱她、后来害她怀孕的绅士。哼,他其实早已有了老婆和小孩。那人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放她自生自灭。当然,这就像一般绅士会干的事。

  「干我这行的,有这种事要感谢老天!」她笑了,几乎是挤眉弄眼。「这小姐是有钱人。我收容了她,让她住到楼上。也许我不该这么做。易卜斯先生当时就警告过我。因为那时我房里已有五、六个婴儿了,而且我当时筋疲力尽,心神不宁。我比平常还焦躁不安,因为我自己刚生下的孩子不幸过世了──」说到这,她表情变了,一手在她双眼前挥了挥。「不过,这我不想提了。不提了。」

  她吞了吞口水,环顾四周,彷佛在寻找故事断了头的线。后来她脸上的疑惑渐渐消失,好像找到了。她再次望向我的眼睛,然后手向上比。我和她一起望向天花板。天花板又脏又黄,并被灯烟熏得一片灰。

  「我们将她安置到楼上。」她说:「就在绅士的房间里。我白天会整天坐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每天晚上她都辗转难眠,低声哭泣。她的哭声听了都教人心碎。她跟牛奶一样善良纯洁。我当时觉得她可能会死。易卜斯先生也这么认为。我想就连她自己也这么觉得,因为她还要怀孕两个月,但任谁看到她都知道,她根本连一个月都撑不过。不过也许连胎儿都知道,他们有时候真的懂。因为最后她才来了不到一周,羊水就破了,婴儿马上要出生。她生了一天一夜。结果孩子顺利生下来了!那小姐身体原本就虚弱,虽然孩子像虾子般娇小,她仍被折腾得不成人形。她听到婴儿哭叫,便从枕头上抬起头。她问:『萨克斯比太太,那是什么声音?』我告诉她:『是妳的孩子啊!亲爱的!』她说:『我的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我回答:『是女孩。』她一听到便扯着嗓子哭喊:『愿老天保佑她!这世界对女孩太残忍了。我希望她死掉,让我跟她一起死!』」

  她摇摇头,举起双手,然后手放松,落到双膝上。理查德靠在门边。门上有个钩子,上头挂着一件丝质睡袍。他将睡袍上的衣带拿起,心不在焉地扫过嘴前。他双眼望着我,眼皮低垂,表情难辨。下方厨房传来笑声和断断续续的尖叫声。女人听到,神情悲伤地抽了一口气。

  「丹蒂又在尖叫了……」她翻白眼。「但我说得真久!是吧,里利小姐?没觉得无聊吧,亲爱的?毕竟这都是陈年往事了,也许没必要多说……」

  「继续说。」我口干舌燥。「继续说关于那女人的事。」

  「妳说那个生了个小女娃的小姐啊?她多么娇小啊,顶着一头金发,有双蓝眼睛。哼,当然小孩子眼睛出生都蓝的,后来会渐渐变成褐色……」

  她意有所指地望着我褐色的双眼。我眨眼,不觉红了脸,但我语气平淡。「继续说。」我又说一次。「我知道妳想告诉我。不如现在说清楚。那女人希望她女儿死。然后呢?」

  「希望她死?」她摇摇头。「她只是嘴上说说。有的女人确实会这么说,有时也是认真的,但她不是。那孩子是她的一切,当我说她最好放弃这孩子,将孩子交给我,她大发雷霆。我说:『什么?妳该不会打算独自抚养她长大吧?妳一个小姐,又没有丈夫?』她说她会假装自己是寡妇,并打算逃到国外,到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当女裁缝糊口。她说:『女儿知道我不幸的遭遇之前,我会让她嫁给一个穷人。我受够上流生活了。』可怜的孩子,那是她脑中唯一的想法,不论我怎么跟她讲道理,她都毫不动摇。她宁可看她女儿正直贫苦地过活,也不愿送她回到过去的金钱世界。她打算恢复精力之后马上前往法国。我老实说,我当时觉得她是个傻子,但我愿切下一只手臂帮助她,因为她为人单纯又善良。」

  她叹口气。「但这世上命运最坎坷的往往是单纯善良的人。可不是吗!她身体非常虚弱,婴儿也还小。但她日日夜夜说着法国的事,脑中别无他想。后来有一天,我扶她上床时,厨房门传来敲门声。敲门的是一开始将她介绍来我这的女人。我一看到她就知道事情不妙了。果不其然。妳想怎么着?小姐的爸爸和哥哥还是循线追来了。『他们来了。』那女人说:『老天,我不想告诉他们妳在哪。但她哥哥拿拐杖打我。』她给我看她的背,上头全都是瘀青。『他们去坐马车了。』她说。『还请了个流氓帮忙。我猜妳们还有一小时。如果她打算走的话,快把小姐带走。如果妳藏着她不交出来,他们会把妳家拆了!』

  「结果!可怜的小姐跟着我下楼,这些话她全都听到耳里,并放声尖叫。她说:『噢!我完了!噢!我要是早点出发去法国就好了!』但她身子实在太虚弱,光是下楼就快要了她的命。她说:『他们会带走我的宝宝!他们会带走她,把她变成他们的!他们会在大房子将她抚养长大,他们干脆直接把她埋了算了!他们会带走她,让她恨我。噢!我甚至还没替她取名字!我甚至还没替她取名字!』她嘴里不断说着:『我甚至还没替她取名字!』我说:『那现在帮她取名字!』我只是想叫她安静下来,便继续说:『趁现在还有机会,快帮她取名字。』她回答:『好!可是,我该替她取什么名字?』我想一下说:『嗯……考虑一下。现在也没辙了,她最后还是会变成一个小姐。给她起一个适合的名字。妳自己叫什么名字?干脆跟妳一样。』这时她脸色一沉说:『我的名字令人憎恶,我宁可现在咒死她,也不要叫她玛莉安──』」

  她停下来,看我的表情。我脸抽动或扭曲了一下。虽然我早已知道故事会揭露她的身分,也努力克制自己的反应,但随着故事发展,我仍感到呼吸急促,肚子纠结。我吸一口气。「假的。」我说:「我母亲没有丈夫陪同来到这里?我母亲疯了。我父亲是个军人。我有他的戒指。在这里,就在这里!」

  我走到我的行李袋,弯腰拉开破皮革,找到包着我珠宝的方巾。里头放着他们在疯人院给我的戒指。我拿起来,手不住地颤抖。萨克斯比太太看了看,耸耸肩。

  「戒指可能来自任何地方。」她说。

  「从他那里来的。」我说。

  「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我可以替妳找十枚类似的戒指,印上V.R注122。那样会让戒指变成女王的吗?」

  我无法回答。我怎么知道戒指从何而来,又是如何刻印?我又说一次,语气更加微弱,「我母亲没有丈夫陪同来到这里。生病,跑来这里。我父亲……我舅父……」我抬头。「我舅父。我舅父为何要说谎?」

  「他为何要说出真相?」理查德上前说,他终于开口了。「我敢说他妹妹堕落前一直清清白白的,可惜她运途多舛,但这样的家丑……哼,一般人可不想张扬……」

  我再次望着戒指。我小时候很喜欢上面一道凹痕,以为那是刺刀留下的。现在这枚金戒感觉好轻,彷佛已被刺穿挖空。

  「我母亲疯了。」我顽强地说:「她被绑在一张桌上生下我……不对。」我双手摀住眼睛。「那大概是我的想象。但其他事是真的,我母亲疯了。她曾关在疯人院里,我要以她为借镜,不然我也会陷入疯狂。」

  「他们抓到她之后,她确实被关进了疯人院。」理查德说:「我们全都知道,女孩子时不时会为了绅士的方便被关进疯人院。总之,这暂且不提。」他和萨克斯比太太交换眼色。「他们确实灌输妳这种观念,让妳担心自己会步上她的后尘,茉德。结果妳受到什么影响?妳不就随时担心自己失控,并且乖乖听话,过着委屈的生活?换言之,正好合妳舅父的意?我不是曾跟妳说过他是王八蛋吗?」

  「你们错了。」我说:「你们搞错了,或误会了。」

  「我们没有错。」萨克斯比太太回答。

  「你们现在也可能在说谎。你们两个!」

  「也许吧。」她敲敲嘴巴。「但乖女孩,妳知道我们没说谎。」

  「我舅父……」我又说:「我舅父的仆人。魏伊先生、史黛西太太……」

  但我说出口便感到似曾相识的压迫感。魏伊先生的肩膀曾顶着我的肋骨,手抓住我膝盖说,觉得自己是小姐了,是不是?然后,还有,史黛西太太双手抓着我手臂,嘴里的气息喷到我脸颊:

  妳母亲明明家财万贯,为什么变成一个烂货!

  我知道,我其实心底知道。我手中仍拿着戒指。现在我大吼一声,将戒指扔到地上,就像以前脾气暴躁、乱扔杯盘的我。

  「去他的!」我骂。我想到自己站在舅父床脚,手中拿着剃刀,还想到他那双毫无防备的眼睛,和《背信》的画面。「去他的!」理查德点点头。我这时转向他。「我也去你的!这么久以来,你都知情?那你在荆棘庄园为何不告诉我。你不觉得我会更心甘情愿跟你走吗?为何要等我来这……这烂地方!为何要欺骗我和吓我?」

  「吓妳?」他说着耐人寻味地笑一声。「噢!茉德,可爱的茉德,我们还没真的进入正题。」

  我不明白他说的话,还来不及反应。我脑中仍想着我舅父和母亲。我母亲生病,身败名裂逃到这里……理查德手放到下巴,双唇动了动。「萨克斯比太太。」他说:「妳这有喝的吗?我口好干。我想是因为期待的关系。我在赌场转轮盘的时候也是;小时候看哑剧,仙女要飞上天的时候也是。」

  萨克斯比太太犹豫一下,然后走向一个架子,打开盒子拿出酒瓶。她拿出三个杯口镶金的平底玻璃杯,拉起裙襬,将杯子擦干净。

  「里利小姐,我希望妳没误以为这是雪莉酒。」她边倒边说。刺鼻的酒气飘散,满房间都令人难受。「我永远不可能把雪莉酒放在小姐的房间里。但摆瓶纯正的白兰地,以备不时之需。哼,妳说说看,有什么坏处?」

  「绝对没坏处。」理查德说。他将杯子递给我,我脑中一片混乱,头晕目眩,怒不可抑。我马上接下喝了一口,彷佛当作是红酒。萨克斯比太太看我将酒吞入喉咙。

  「爱喝酒啊。」她颇开心。

  「爱喔。」理查德说:「尤其当瓶上标签写是药的时候。嘿,茉德?」

  我不回答。白兰地辣口。我终于坐到床边,解开斗篷的绑绳。房间比之前还暗,天渐渐黑了。马鬃屏风高大阴暗地矗立在一旁,投出大片阴影。墙面阴沉封闭(壁纸有的花纹是花朵,有的是钻石,花色已污浊不清)。靠窗的薄围巾变得更显眼。一只飞蝇受困围巾后,孤注一掷嗡嗡撞着玻璃。

  我双手掩面坐在床上。我的脑袋像房间一样受黑暗笼罩。我思绪动得飞快,但全是白费工夫。我没开口提任何问题。如果这是别的女孩的故事,而我只是在读书或听故事而已,我想我会提问。我没问他们为何带我来这里,他们要对我做什么,而他们骗我、拿故事吓我,又有什么好处。我心里仍只有对舅父的怒火。我脑里一遍又一遍想着,我母亲身败名裂,备受羞辱逃到贼窝,躺在这里流血。但没有疯、没有疯……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奇怪。理查德说:「茉德,看着我。现在不要想妳舅父和庄园的事了。不要去想那个叫玛莉安的女人。」

  「我一定会一直想她。」我回答:「我会跟之前一样,像个傻瓜一心想着她!但我父亲……你说他是个绅士?这么多年来,他们都骗我说我是个孤儿。我父亲还活着吗?他从来没有……」

  「茉德、茉德。」他叹口气说,退到了门边。「看看四周。想想妳怎么来到这里的。你觉得我把妳从荆棘庄园带出来,干了今早的事,冒那么大的风险,只是要让妳了解家族秘辛而已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现在又知道什么了?如果你多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思考。如果你干脆直接告诉我──」

  但萨克斯比太太来到我身旁,轻轻摸我手臂。

  「别急,乖女孩。」她语气极为温柔。她一指放到嘴边,一眼半闭。「别急,仔细听。妳还没听完我的故事。接下来才是最精采的部分。妳记得,刚讲到有个小姐身体虚弱,一息尚存。父亲、哥哥和流氓一小时后将出现。然后还有个婴儿,而我说:『我们要替她取什么名字?妳自己的名字玛莉安怎么样?』小姐说她宁可咒死她,也不愿叫她这名字。妳记得吗,亲爱的?那可怜的女孩接下来说:『至于小姐的女儿,妳告诉我。当个小姐除了毁了妳的人生有什么好的?我想替她取个普通的名字。』她说:『像个普通女孩。我想替她取个普通的名字。』我说:『那妳就替她取个普通名字。』其实我只是在迎合她。她说:『好。没问题。有个仆人曾对我很好。甚至比我父亲和哥哥更好。我想以她的名字命名女儿。我会用她的名字叫她。我会叫她──』

  「茉德。」我万念俱灰地说,再次垂下头。但萨克斯比太太不吭声,我抬起头。她神情古怪,沉默不语,气氛更显得诡异。她缓缓摇头,吸口气,又犹豫了一秒,然后说:

  「苏珊。」

  理查德手放在嘴前看着这一切。房间和整间屋子一片平静。我的脑袋刚才像磨轮一样转动,现在似乎停了下来。苏珊。苏珊。我不会让他们发现这个名字令我有如五雷轰顶。苏珊。我不说话。我不动,因为我怕自己跌倒或发抖。我双眼只盯着萨克斯比太太的脸。她缓缓喝了另一口白兰地,然后擦擦嘴。她再次坐到床上,来到我旁边。

  「苏珊。」她又说一次。「那是小姐给她的名字。婴儿取个仆人的名字感觉很可惜,对不对?总之这是我的想法。我又能说什么?可怜的女孩,她脑袋不清楚。她仍不断哭泣、尖叫、说她父亲会来带走孩子,还会让孩子恨母亲败坏名声。她哀嚎:『噢!我能怎么救她?任何人带走她都可以,只要不是他和我哥哥就好!噢!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救她?噢!萨克斯比太太,我现在向妳保证,与其带走我的孩子,我宁可他们带走其他可怜女人的孩子!』」

  她嗓门提高,脸颊发红,眼皮有条血管快速搏动。她手按到眼睛上,然后又喝了口酒,再次擦擦嘴。

  「她是这么说的。」她放轻声音。「她是这么说的。她一说出口,房里躺着的所有婴儿彷佛都听到她说的话,同时放声哭泣。只要不是亲生的,每个婴儿的哭声听起来都一样。总之,她听起来都一样。我扶她到楼梯口,站在那道门外……」她头摆了摆,理查德换了个姿势,门发出吱呀一声。「然后她停下脚步,望着我,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心一凉说:『不行!』她反问:『为什么不行?妳自己就说过,我女儿长大要当小姐。为什么不让其他孤儿代替她。可怜的孩子,她必须忍受当小姐的苦!但我发誓,我会分一半的财产给她,剩下一半给苏珊。如果妳现在替我养她,让她当个正常人长大,不告诉她遗产的事,让她体会贫穷的滋味,这样一来,她便会珍惜那笔钱的价值!』她说:『妳没有孤儿可以代替苏珊给我父亲吗?有没有?有没有?求求妳说有!我洋装口袋现下就有五十英镑。妳拿去!我会给妳更多!只要妳替我做这件事,然后守口如瓶。』」

  也许下方的房间或街上有传来动静,但我不知道,就算有,我也没听到。我目光留在萨克斯比太太胀红的脸上,望着她双眼和嘴唇。她说:「这事真难办,妳说是不是,乖女孩?这事确实难办。我想我这辈子脑袋从没动这么快。最后我说:『妳钱留着。那五十英镑留着。我不想要。我想要的是这个。妳爸爸是绅士,绅士很奸诈。我会替妳养孩子,但我希望妳写一张契约,上面写好妳打算做的事,然后签名密封。让文件变得有约束力。』她想也不想便说:『没问题!我写!』于是我们进到这间房,我替她拿了纸和笔,她把条件全写下来。正如我刚才所说,苏珊.里利是她的亲生女儿,不过现在由我抚养,而那笔财产将分成两半,诸如此类。她将契约折起,并用手上的戒指将信蜡封,在上头写好,必须等她女儿年满十八岁那天才能打开。她原本想订为二十一岁。但正当她写着,我脑筋也动很快,我说一定要十八岁。因为我们不能让两个女孩嫁人之后,才让她们知道真相。」她笑了笑。「她觉得我说得对,并感谢我想到了这点。」

  她继续说:「后来,她才将信密封好,易卜斯先生便出声警告。有辆马车在锁铺门口停下,两个绅士下了车,分别是一个老头和一个年轻人,他们还带着一个拿着棍子的流氓。唉唷!小姐尖叫跑回房,我站在原地,双手抱头,手抓着头发。然后我走到摇篮,伸手抱起一个孩子。她是个女孩,和苏珊身形相仿,长大之后应该会像她一样美。我带她上楼。我说:『来!快把她抱过去,好好对她!她的名字是茉德,说到底,那也是个小姐的名字。记得妳的誓言。』她回答:『妳也记得妳的誓言!』那可怜的女孩失声哭泣。她亲了亲自己的女儿,我接下她女儿,带她下楼,放到空床里……」

  她摇摇头说:「简直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一分钟之内便结束了。大功告成,而绅士仍在大力敲门。『她在哪里?』他们大吼。『我们知道她在你们这!』这时已阻止不了他们。易卜斯先生让他们进门,他们在房子里怒火冲天,四处寻找。看到我时还将我撞倒在地,接下来,她爸爸便将那可怜的小姐拖下楼。她洋装零落,鞋子都没穿,脸上还有一道哥哥拐杖留下的痕迹。然后还有妳,乖女孩,她将妳抱在怀中,所有人都以为妳是她的孩子。谁会怀疑?那时要改变心意也太迟了。她父亲拖她下楼时,她短短和我对望一眼,就这样。但我有想象她从车厢窗户看着我。她是否后悔,我不知道。我敢说她常想着苏。但时间也不长。唉,没想到她那么早过世。」

  她眨眨眼,别开头。她将白兰地放在我们之间。被子缝线间有一块凹处,因此杯子不会打翻。她双手紧握,用粗短发红的拇指摸着另一手的指节。她穿着便鞋的脚轻点着地面。她说故事的这段时间,双眼没有离开过我的脸,直到现在。

  我闭上眼睛,双手摀在眼前,望向手掌中那片黑暗。房中一片沉默,沉默延续好长一段时间。萨克斯比太太弯身靠近。

  「乖女孩。」她喃喃说:「妳不想跟我们说什么吗?」她摸摸我的头发。我仍不吭声,动也不动。她放下手。「我知道这消息令妳非常震惊。」她说。也许她这时朝理查德比了一下,因为他也过来蹲在我面前。

  他试着从我指间望着我说:「茉德,妳听懂萨克斯比太太跟妳说的事吗?一个婴儿成为了另一个婴儿。妳的母亲不是妳真正的母亲,妳的舅父不是妳真正的舅父。妳的人生原本不是妳的人生,而是苏的。而苏则过着妳的人生……」

  据说人死前,一生会从眼前快速飞逝。理查德说话时,我见到我的人生飞逝。我看到疯人院、木棍、荆棘庄园紧绷的洋装、珠绳、我舅父赤裸的双眼、书本、无数书本……我的人生闪现一阵便消失了,像在浊水中闪现的一枚钱币,稍纵即逝,徒然无用。我全身颤抖,理查德见了叹口气。萨克斯比太太摇摇头,发出啧啧声。但我露出脸时,两人都吓得退开。他们以为我在哭,但我没有哭。我在笑。我压抑着难忍的笑意。我的表情肯定相当骇人。

  「噢。」我想我这么说了。「这太完美了!这正是我一直渴望的!你们干么盯着我?你们在看什么?你们以为坐在这儿的是个小女孩吗?那个小女孩早就不见了!她已经淹死了!她早已安眠,深埋在水底下。你们以为她现在还有手脚,身上还有肉,还穿着衣服吗?你们以为她还有头发吗?她只剩一具干巴巴的白骨!她跟书页一样白!她是本书,里头的文字已经脱落四散──」

  我试着呼吸,但嘴里彷佛满满是水。我试着吸空气,但空气进不来。我抽噎一下,全身摇晃,接着又抽噎一次。理查德起身看着我。

  「别发疯了,茉德。」他一脸厌恶。「记得。妳现在没有借口了。」

  「我全都有借口了!任何事都一样!」我说。

  「乖女孩……」萨克斯比太太说。她赶快拿起那杯酒,在我面前晃。「乖女孩……」但我仍颤抖大笑,并发出可怕的笑声。我就像钓在线的鱼全身不断抽动。我听到理查德咒骂一声,看到他走去我的行李袋,在里头摸索,他拿出我那瓶药,滴了三滴药到白兰地里,然后捧住我的头,将杯子对到我的嘴。我喝了一口,吞下去并咳了咳。我双手摀住嘴巴,感觉嘴巴麻掉了。我再次闭上双眼,不知道我坐了多久,但不久我感觉床上的毯子裹住了我的肩膀和脸颊。我昏昏沉沉,倒到床上,身体仍不时抽动,感觉像在笑。理查德和萨克斯比太太再次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我。

  不过,他们现在又站近点。「好了。」萨克斯比太太温柔地说:「妳好点了吗?亲爱的?」我没答腔。她望向理查德。「我们是不是该离开,让她睡一觉?」

  「睡个屁。」他回答:「我还是觉得她以为我们带她来这是为了她。」他靠过来,拍拍我的脸。「睁开双眼。」他说。

  我说:「我没有眼睛。我怎么能睁开眼睛呢?你把我眼睛夺走了。」

  他手放到我眼皮,用力捏起。「张开妳该死的眼睛!」他说:「好多了。好,还有一些事妳必须知道。只剩一点点而已,然后妳就能睡了。听我说。听好!别问我妳要怎么听,妳敢问,我就把妳他妈的两边耳朵都割下来。对,看来妳有听到。这妳也有感觉吗?」他打我一巴掌。「非常好。」

  那一下其实力道不重。萨克斯比太太看到他举起手,便试图阻止。

  「绅士!」她脸色一沉说:「不必动粗。不必动粗。控制自己的脾气,好不好?我觉得你伤到她了。噢,乖女孩。」

  她手伸向我的脸。理查德气呼呼绷着脸。「她应该要心怀感激。」他说着站起身,将头发向后拨。「毕竟我过去三个月都没动手。她应该要知道,我之后还会再打她,而且我一点都不在乎。妳有听到吗?茉德?妳见过我在荆棘庄园的样子,人模人样的。但在这里,我可以不用装模作样。懂吗?」

  我躺在床上,摸着脸颊,双眼盯着他不发一语。萨克斯比太太搓揉着双手。他从耳后将香烟拿下来,放到嘴里,找着火柴。

  「继续吧,萨克斯比太太。」他边找边说:「说完剩下的事。至于妳,茉德。仔细听,听清楚妳这辈子活着的目的。」

  「我这辈子根本没活过。」我轻声说:「你们刚才告诉我,一切全是虚构的。」

  「哼。」他找到火柴,划亮。「虚构的故事一定要有个结局。现在听听看妳的故事如何结束。」

  「已经结束了。」我回答。但他的话引起我注意。我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醒来,再加上喝酒服药,我感到头晕目眩。但再怎么晕,我心中都不禁为接下来会听到的事感到害怕,不知他们打算怎么囚禁我,而且不知是为了什么……

  萨克斯比太太见我陷入沉思,点点头。「现在妳慢慢懂了。」她说:「妳开始看清楚了。我抚养了小姐的婴儿,更好的是,我拿到小姐的契约。当然,契约最重要了。有契约就有钱,是吧?」她露出笑容,碰了碰鼻子。然后她弯身靠近。「想看看吗?」她换了个口气说:「想看看小姐的契约吗?」

  她吊了一下胃口。我没回答,但她又笑了,并从我身旁走开,她望向理查德,然后背对他,手解开洋装的扣子。塔夫塔绸沙沙作响。她将扣子解开后,手伸到里头。从我这里看来,她的手摸到心口上,并拿出一张折起的纸。「贴身收着。」她拿给我说:「这么多年来,比金子收得还小心!看这里。」

  那张纸像封信一样折着,表面以斜字写着:在我女儿苏珊.里利十八岁生日时打开……我看到那名字,身体打个寒颤,并伸出手,但她像我舅父一样疑神疑鬼(他现在不是我舅父了),不让我拿在手里。不过,她让我碰了那张纸。纸很温暖,有着她胸口的温度。墨迹棕黄,折痕处起毛褪色。蜡封很完整。上头印着我母亲的名字……我是说苏母亲的名字。她不是我妈,再也不是了──

  M.L。

  「妳看到了吗?乖女孩?」萨克斯比太太说。纸张不住颤抖。她将纸拿到自己面前,一副守财奴的模样。她举起纸,用嘴唇吻一下,然后转身将纸放回洋装里头,扣上洋装,又看了理查德一眼。他一直仔细看着,面露好奇,但不吭一声。

  我开口了。「她写了契约。」我说,声音沙哑,脑袋昏昏沉沉。「她写了契约。他们带走她。然后呢?」

  萨克斯比太太转身。她的洋装已穿好,如同刚才一般平整,但她手仍按在胸口,彷佛小心呵护着衣下的文字。「小姐?」她心不在焉地说:「小姐死了,乖女孩。」她抽了抽鼻子,语气变了。「不过,要是她没多撑一个月,我就糟了!谁想得到?那个月里,事情生变。她爸爸和哥哥带她回家之后逼她改了遗嘱。改成什么妳可想而知,他们决定,她女儿结婚之前一毛钱都拿不到。乖女孩,那时他们指的是妳。绅士天性奸诈,是吧?她透过看护寄了封信来告诉我。他们那时已把她关进疯人院了,并将妳也带了进去。唉,关没多久她便死了。她说,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她心里十分宽慰,相信我一定会信守承诺。可怜的孩子!」她彷佛真心为她难过。「那就是她犯下的错。」

  理查德大笑。萨克斯比太太摸了摸嘴,露出狡诈的表情。「至于我。」她说:「哼,打从一开始我便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这笔钱我只分到一半,我该怎么做才能全收入口袋。而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我有十八年可以好好思考。我经常想念着妳。」

  我别开头。「我从没要妳想念我。」我说:「我现在也不要。」

  「不知感激,茉德!」理查德说:「萨克斯比太太为了妳,费尽苦心计划这么久。女孩子不都一心希望自己是罗曼史中的女主角吗?换作别的女孩,可能会幻想自己与众不同。」

  我目光从他身上回到萨克斯比太太,不发一语。她点点头。「我经常想念妳。」她又说了一次。「我不知道妳过得怎么样。我想妳一定变得很美。乖女孩,结果真是如此!」她吞了吞口水。「我只怕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妳过世。第二件事是妳外公和舅父会带妳离开英国,并在秘密公布前让妳结婚。后来我在报纸上读到妳外公死了,并听说妳舅父带着妳到乡下隐居,遁世离群。我两个恐惧都化为乌有!」她微笑。「同时……」她说着眼皮翻动。「同时,苏在这儿过活。乖女孩,妳也见了,我默默贴身照顾着她,保护得多好。」她拍拍洋装。「唔,少了苏这个对象,那个约定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想想我把她养得多好、多低调。想想她有多安全。在这样的家里,我们这条街道上,这女孩可能变得多精明。看我和易卜斯先生费了多少劲,才让她保持老实。我眼光放多远。我一直知道最后一定会用上她,但总想不到该如何是好。后来我遇到绅士,事情才渐现曙光。我一直担心妳私下偷偷结婚,结果,我转念一想,马上发觉他一定得是那个偷偷娶妳的对象……至于苏,我又花了一点时间,才想出要怎么处理她。」她耸耸肩。「好了,现在我们做到了。苏成为了妳,乖女孩。而我们之所以带妳来──」

  「仔细听,茉德!」理查德说。我闭上双眼,转开头。萨克斯比太太来到我身旁,举起手,开始摸我的头发。

  「我们之所以带妳来……」她语气更温柔。「是希望妳成为苏。就这样,乖女孩!就这样。」

  我睁开眼,一脸呆滞。

  「妳不懂吗?」理查德说:「我们把苏当作我妻子,关进疯人院,等她母亲的契约一公开,她那笔钱……茉德继承的那笔遗产,便归我所有。要我来说,那笔钱应该全数都给我,但说到底,这终究是萨克斯比太太的计划,所以那笔钱一半归她。」他鞠个躬。

  「很公平?不是吗?」萨克斯比太太说,她手仍摸着我头发。

  「但另外一半。」理查德继续说:「也就是苏真正的那一半,萨克斯比太太也会拿到。契约载明她为苏的监护人。监护人通常对于财产没分得那么清楚……当然,如果苏消失了,一切都是白费。不过,其实消失的是茉德.里利。而真正的茉德.里利……」他眨了眨眼。「当然我这里指的是妳──假的茉德.里利。如果这身分消失的话,不正合妳意吗?妳不是想消失吗?妳一分钟之前说,妳现在做任何事都有借口了。那未来假装自己是苏有什么不好?萨克斯比太太也会因此赚一大笔钱。」

  「让我们两人都赚一大笔钱,亲爱的。」萨克斯比太太马上接口。「我可不是冷血的人,亲爱的,我不会夺走妳的一切!妳仍是个美丽的小姐,不是吗?我变成有钱人之后,我需要一个美丽的小姐在身边,告诉我该如何生活。亲爱的,我替我俩订好远大的计划了。」她敲敲鼻子。

  我站起身,从她身旁走开。但我仍晕头转向,站也站不稳。「你们疯了。」我对两人说:「你们都疯了!我……要我假装是苏?」

  「怎么了?」理查德说:「我们只需要说服一个律师就行了。我想我们办得到。」

  「怎么说服他?」

  「怎么说服?简单啊,萨克斯比太太和易卜斯先生能作证。他们对妳情同父母,要说谁能认识妳,我想非他们莫属。约翰和丹蒂也能作证。妳别怀疑,只要有钱赚,要他们发什么誓都行。还有我。茉德.里利小姐是我的妻子,妳在荆棘庄园服侍她时,我也见过妳。妳不也看到绅士一句话,在社会上占多大分量吗?」他假装突然想到。「当然,妳一定明白!乡下疯人院里还有两个医生呢。我想他们一定记得妳。那才不过是昨天的事,妳不是伸出手,向他们行屈膝礼,并站到他们面前,以苏的身分回答二十分钟的问题吗?」

  他让我思考一下。然后他说:「我们只希望时机一到,妳能在律师面前再表演一次。妳有什么损失?茉德,妳一无所有。妳在伦敦没有朋友,名下没有财产。仔细来说,连个名字都不算有!」

  我将手指放到嘴上说:「假设我不做呢?假设律师来,我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告诉他妳骗了一个纯真的女孩?医生打镇定剂带走她时,妳在一旁袖手旁观?嗯?妳觉得他会怎么想?」

  我坐在那看他说话。最后我轻声说:「你真的这么邪恶吗?」他耸耸肩。我转向萨克斯比太太。「而妳……」我说:「这么邪恶吗?关于苏的事。妳就这么卑鄙吗?」

  她手在面前挥了挥,不发一语。理查德嗤之以鼻。「邪恶。」他说:「卑鄙。多么咬文嚼字!那都只是虚构作品里的词。妳以为女人交换孩子,是像看护在演戏一样,为了搞笑吗?看看妳四周,茉德。站到窗边,看看街道。这是现实,不是虚构世界。现实很苦、很悲惨。要不是萨克斯比太太好心让妳远离这一切,这会是妳的人生。老天!」他从门口走开,双手放到头后伸展。「我累死了!我今天干了太多事,是吧?我把一个女孩送进疯人院,另一个……哼。」他看着我,用脚顶了我的脚一下。「不辩啦?」他说:「不大吼大叫了?我想之后才会吧。大吼大叫也无所谓。苏的生日是八月初。我们有三个多月的时间能说服妳。我想只要三天……我是指在自治市区生活三天。大概就能说服妳了。」

  我望着他,无法说话。我脑中仍想着苏。他歪了歪头。「别说我们吓妳一下,妳就一蹶不振,茉德。」他说:「这么快?要真是这样,我会很伤心。」他顿了顿,然后又补了一句说:「妳母亲也会很难过。」

  「我母亲。」我开口,并想到眼神疯狂的玛莉安。接着我吸了口气。聊了这么多,我都没想到问我亲生母亲的事。理查德望着我,一脸狡猾。他将手伸到衣领,脖子伸展,忸怩作态,轻声咳了咳,

  「好了,绅士。」萨克斯比太太见他这副模样,焦虑地说:「别闹她了。」

  「闹她?」他说。他手仍拉着领子,彷佛脖子磨到了。「我只是一直说话,喉咙都干了。」

  「还不是你说太多了。」她说:「里利小姐……我这样叫妳好不好?亲爱的?感觉比较自然,不是吗?里利小姐,妳别理他。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聊。」

  「妳指的是关于我母亲的事。」我说:「我真正的母亲,妳替苏虚构的那个人。那个窒息……妳看,我还是知道一些事吧!那个吞针而窒息的女人。」

  「吞针!」理查德大笑。「苏这么说的?」萨克斯比太太咬着嘴唇。我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

  「她是谁?」我疲倦地问:「老天啊,快告诉我。你们觉得我现在还会惊讶吗?你们觉得我在乎吗?她是谁?像你们一样是贼吗?哼,如果那疯女人不是我母亲,我想贼也行……」

  理查德又咳了咳。萨克斯比太太别开头,手握在一起搓揉。她开口时,语气轻声严肃。「绅士。」她说:「现在不准再跟里利小姐说别的事了。不过,我有话想说。这些事是女人间的私事。」

  他点点头。「我知道。」他说着,双臂交叉。「我也迫不及待想听。」

  她等了等,但他不肯离开。她再次走来坐到我身旁,我再次缩开身子。

  「乖女孩。」她说:「事实上,也没有比较好听的说法了。没人比我更了解!因为我已经对苏说过一次。妳母亲……」她舔了舔嘴唇,然后望向理查德。

  「告诉她。」他说:「不然我来说。」

  于是她再次开口,语气加快。她说:「妳母亲接受了审判,不光是因为偷窃,她还杀了人。然后……噢!亲爱的,他们将她吊死了!」

  「吊死了?」

  「杀人犯,茉德。」理查德说,简直乐在其中。「妳从我房间窗户边可以看到他们吊死她的地方──」

  「绅士,够了!」

  他不说话了。我又说了一次:「吊死了!」

  「绞刑。」萨克斯比太太说。不管这词意思为何,彷佛换个词就能让我感觉好一点。她看了看我的表情。「乖女孩,别想了。」她说:「现在有什么差别呢?妳是个小姐,不是吗?谁会在乎妳的出身?看看妳周围的东西。」

  她站起身,点亮灯。四周都是俗艳的东西,像丝质睡袍和雾铜色的床架,壁炉上还放着瓷制饰品,在黑暗中显得十分亮眼。她走到洗手台,又说了一次:「看这香皂。多好的香皂!这是从西区的店里拿来的。大概一年前到手的。我那时就想:『嘿,里利小姐会喜欢!』于是我用纸包起,好好收到现在。然后这个毛巾,看啊。绒毛布做的,像桃子一样。还有这香味!不喜欢熏衣草,我们会替妳拿玫瑰香的。妳看见了吗?亲爱的?」她走到抽屉柜,将最底层的抽屉打开。「看,我们里头放了什么!」理查德弯身去看。我也看了,但内心惊恐万分。「衬裙、长袜还有束腹!不只如此,这里还有小姐的发簪。还有小姐的腮红。还有水晶耳环,一对蓝的,一对红的。亲爱的,有两对是因为我不知道妳眼珠颜色!好了,蓝的那对可以给丹蒂……」

  她手抓着金属丝,拿起那两对俗气的耳环。我看着水晶缓缓转动,眼中渐渐模糊。我绝望大哭。

  彷佛眼泪能拯救我。

  萨克斯比太太看着我,嘴中发出啧啧声。「喔,好了。」她说:「多可惜啊!哭?看到这么美的东西?绅士,你看她?哭,为什么哭?」

  「哭。」我忿恨无力地说:「因为我发现自己困在这里,就像这样!我以为自己的母亲只是个傻瓜,结果我却活在一场幻梦之中。我能不哭吗!妳这种卑鄙的人靠这么近,我能不怕吗!」

  她退开来。「乖女孩。」她声音一沉,目光瞄向理查德。「我让他们带走妳,妳就这么看不起我吗?」

  「我看不起妳把我带回来!」我说。

  她盯着我,然后几乎露出笑意。她比了比房间,一脸不可思议地说:「妳以为我会把妳留在兰特街啊!乖女孩,乖女孩,我让妳离开是为了让他们把妳培养成小姐。他们果真让妳成为完美无瑕的掌上明珠!妳现在气质出众,别以为我会让妳屈就在这烂地方。我不是说了吗?亲爱的,我有钱之后,我希望妳待在我身边。小姐不都有个伴?只要等我将妳的财产全拿到手,我们还不买下伦敦最富丽堂皇的房子!到时候,马车和仆人我们样样都少不了!想戴什么珠宝、穿什么洋装都行!」

  她双手又放到我身上。她想亲我、吞噬我。我起身甩开她。我说:「妳以为妳恶心的计划成真,我会想跟妳待在一起?」

  「不然呢?」她说:「我不收容妳,妳以为还有谁?妳被带走是命运,但把妳救回来的是我。我为此计划十七年。自从我将妳交到那可怜小姐的怀中,我每分每秒都在思索和策画。我看着苏──」

  她吞了吞口水。我哭喊得更大声。「苏。」我说:「噢!苏……」

  「好了,干么哭成这样?我不是照她母亲的期待,为她尽心尽力?我不是保护她安全,让她干干净净的,成为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我只是把妳夺走的人生交还到她手中,不是吗?」

  「妳杀了她!」我说。

  「杀她?她身旁有无数医生,他们全都觉得她是个小姐,怎么会呢?而且那可不便宜,我告诉妳。」

  「确实不便宜。」理查德说:「那笔钱要妳出,别忘了。要我来决定,我会把她送进郡立疯人院。」

  「看吧,乖女孩?杀了她!要不是我,她这辈子不知道要死几次!她生病时谁照顾她?谁替她赶走那些男孩子?为了救她,我愿意放弃双手、双腿和肺。但妳以为我为她付出时是为了她吗?我有钱时,一个普通的女孩对我有什么用?我这一切都是为妳做的!别想她了。跟现在的妳相比,她是水,是木炭,是尘埃。」

  我瞪着她。「我的天啊!」我说:「妳怎能这么做?妳怎能这么做?」

  她再次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为何不能?」

  「可是,妳欺骗她!把她丢在那!」

  她伸手拍着我的袖子。「妳让他们抓走她了。」她说。然后她表情变了,彷佛眨了个眼。「噢!乖女孩,妳不觉得妳果真是自己亲生母亲的女儿吗?」

  楼下又传来尖叫、喘息和笑声。理查德双臂交叉,站在一旁看着。窗边的飞蝇仍嗡嗡作响,一次次撞击着玻璃。然后嗡嗡声停止了。那彷佛是个信号,我转身甩开萨克斯比太太的手,在床边跪倒下来,脸埋入被子的缝线里。我之前勇敢又果决。为了自由,我吞下愤怒、疯狂、欲望、爱情。事到如今,那份自由却从我手中被夺走,我呼天抢地也不足为奇吧?

  我将自己交给黑暗,希望永远都不用再抬头望向光明。

  注122:维多利亚女王(Victoria Regina)的缩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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