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维多利亚三部曲Ⅲ:指匠情挑> 第十章

第十章

  看到这封信,就像有个催眠师弹了手指。我一时间头晕目眩,眨眨眼,环视四周,彷佛从恍惚的状态中回神。我看向苏和她的手,看到我嘴巴在上头留下的痕迹。我望向床上的枕头,上头有我们两人压出的凹痕。我看向桌上花瓶中的花,还有壁炉中的火焰。房间温暖,但我仍像受寒一样全身发抖。她发现了。她和我目光交会,朝我手中的信点头。「好消息吗?小姐?」她问道。这封信彷佛也令她着了魔,因为她的语气突然变得轻轻淡淡,虚无飘渺,她的脸变得好尖。她将顶针放到一旁,但双眼一直望着我。我无法和她四目相交。

  理查德要来了。她跟我一样有感觉吗?我看不出她的反应。她和之前一样,自在地走动就座。她吃得下中餐,也拿出母亲的扑克牌,好整以暇地玩着单人游戏。我站在镜前,从镜中看她抽起一张牌,放到桌上,接着将牌翻开,放到另一张牌上,拿起国王,抽出A……我端详我的脸,纳闷自己五官有何特色,也许是脸颊弧线特殊,也许是丰满粉红的厚嘴唇。

  最后她将牌收成一迭,要我洗好牌,拿在手中诚心许愿,接着她会用翻出的牌预知我的未来。她语气认真,未带讽刺。我不由自主来到她身旁坐下,笨手笨脚洗了牌,她拿起牌,然后将牌一一放下。「这些牌会述说您的过去。」她说:「这些牌述说您的现在。」她双眼睁大,突然看起来好年轻,一时间,我们弯着头,窃窃私语。像是我想象中正常的女孩,在正常的会客室、学校或厨房,低声聊天:有个年轻男子,看,骑在马背上。接下来有一段旅程。这是方块王后,代表财富──

  我有个镶满宝石的胸针。我脑中浮现出胸针的样子。然后我想象苏目光贪婪,朝宝石呵气,计算着宝石的价值……我以前也想过这画面,但已经好多天没想了。

  说到底,我们不是正常的女孩,也不在正常的会客室,她对我命运有兴趣,只是因为她觉得我的一切将归她所有。她眼睛看来又渐渐瞇起。她不再轻声细语,而且语气相当不客气。我退开来时,她一边收牌,一边皱眉。她刚才掉了一张牌,一时没看到。红心二。我脚跟踩到上头,想象其中一颗心是我的,并用力踩到地毯里。

  我起身时她看到牌了,并试着压平上头的皱纹,然后她又顽固地玩起单人纸牌游戏。

  * * *

  我再次观察她的双手。她双手皮肤已变白,指甲也都整齐了。她双手娇小,戴手套会更显小巧,也会更像我的手。

  一定要准备好。我老早之前就该好好准备。现在理查德要来了,我感到自己一事无成,内心仓皇,过去数小时、数天的时光彷佛一条阴险的黑鱼,而我则任凭牠悄悄溜走。当天晚上,我心里怔忡不安。我们醒来,她替我更衣,我拉着她洋装的皱褶。

  「除了这件素色的棕色洋装,妳没有其他洋装吗?」我说。

  她说她没有。我从我衣橱拿了件天鹅绒洋装让她试穿。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拉下袖子,从裙子中踏出来,端庄地转身,避开我的目光。那件洋装很小,我用力拉紧钩子,将腰间皱褶整理好,并去我的化妆盒拿个胸针。我拿的正是我之前提到的宝石胸针,并小心地别在她胸口。

  然后我将她拉到镜子前。

  玛格莉特进门,以为她是我。

  * * *

  我渐渐习惯生活中有她,习惯她的温度,习惯她古怪之处。她不再是邪恶计划中好骗的女孩,也不再是苏琪.陶卓,而是一个拥有厌恶和喜好并拥有过去的女孩。我突然发现,她的五官和身形渐渐变得和我一模一样,而我彷佛第一次意识到理查德和我打算做的事。我脸靠在床柱上看着她,她凝视着自己,感觉相当满意。她一会儿向左转,一会儿向右转,顺顺裙子上的皱纹,全身放松,慢慢习惯这件洋装。「真想给我阿姨看!」她脸红说。我这时不禁心想,伦敦那黑暗的贼窝里究竟有谁等着她?也许是阿姨、母亲或祖母。我想那个妇人一定很不安,天天数着日子,因为她的宝贝小贼离家这么远,来干一票如此危险的勾当。我想象她等待时,拿出属于苏的小东西,像腰带、项链、手镯等俗气的幸运符,在手中翻来覆去……

  虽然她还不知道,但她恐怕要翻一辈子了。苏也不知道,上次她亲吻阿姨粗糙的脸颊便是这辈子最后一次。

  我想着这一切,心中充满着类似怜悯的感觉。那股感觉相当强烈,不但出乎我意料,也让我十分难受。同时,我心中好害怕。我不仅害怕未来,也害怕自己为了未来将付出的代价,以及内心会浮现多少不熟悉、无法控制的情绪。

  她不知道。他也一定不能知道。他那天下午来了。一如爱涅丝在的那段日子,他来了之后,牵起我的手,和我四目交会,弯身亲吻我的手。「里利小姐。」他语调彷佛一阵轻抚。他穿得一身黑,利落整洁。不只如此,他还散发意气风发、自信满满、亲切友善、华而不实的那一面,像一抹颜料或香水。即使隔着手套,我仍感到他唇上的温度。然后他转向苏,她行了个屈膝礼。不过,那套洋装上身僵硬,不好行屈膝礼。她那一蹲显得很别扭,裙子上的褶边全飞舞起来,身子彷佛不住晃动。她脸红了。他注意到时,我看到他露出微笑。但我也察觉,他已注意到那件洋装,可能也发现了她变白的手指。

  「我以为她也是个小姐,真的。」他对我说。他走到她旁边。他站到那里,身形高大,一身是黑,简直像头熊,她感觉格外娇小。他牵起她的手,手指抚摸她手指。他的手指不只粗壮,而且修长,拇指都能直接摸到她的手腕了。他说:「我希望妳服侍新的小姐有好好表现,苏。」

  她低头望着地板。「我也希望,先生。」

  我向前一步。「她是个非常好的女孩。」我说:「真的非常好。」

  但我这句话脱口而出,不够从容。他和我四目相交,收回大拇指。「当然。」他不动声色地说:「她当然是个好女孩。我敢说每个女孩都是好女孩,里利小姐,只要有妳当榜样的话。」

  「你人真好。」我说。

  「每个绅士人都很好,只要与妳相伴。」

  他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他看中我,同情我,打算让我从荆棘庄园毫发无伤地逃出去。如果看到他此刻的表情,我心中没有兴起一丝犯罪的兴奋感,那我就不再是我,也不是我舅父的外甥女。但那心情好强烈,简直令我作恶。我露出微笑,但笑容十分僵硬。

  苏歪着头。她以为我在对爱人微笑吗?我一想到,嘴角更僵硬了。我开始感觉喉咙隐隐发疼。我避开她和他的目光。他要告辞了,但临走之前他要她靠近,两人在门口低声交谈。他给她一枚钱币。我看到一道金色的光芒。他放到她手中,并让她将钱币好好握起。他指甲棕黄,和她粉嫩的手掌形成对比。她又笨拙地行个屈膝礼。

  现在我的笑容像尸体一样僵硬。她转身时,我无法正视她。我走回房间,关上门,脸朝下倒在床上,全身发抖,无法抑止地大笑。那是一阵恐怖的笑,像是脏污的河水无声流过全身。我全身不断颤抖,最后终于平静下来。

  * * *

  「妳觉得新侍女怎么样,里利小姐?」他晚餐时,眼睛望着盘子问我。他小心翼翼将鱼肉从鱼脊切下。鱼骨精致净白,透明似的,肉则厚厚涂满奶油和酱料。冬天我们的食物上桌都已凉了。夏天则会烫口。

  「非常……乖巧,瑞佛斯先生。」

  「妳觉得她能胜任吗?」

  「是的,我想可以。」

  「对于我的推荐,没有令妳失望吧?」

  「没有。」

  「好,我真是松了口气。」

  为了逞口舌之快,他总是太多话了。我舅父在一旁看着呢。「这什么?」他现在开口了。

  我擦擦嘴。「我的新侍女,舅父。」我回答:「史密斯小姐,取代菲伊小姐那个。你经常看到她。」

  「不如说常听到她,她老是用靴子踢我藏书室的门。她怎么了?」

  「她是瑞佛斯先生介绍的。他在伦敦见到她,当时她需要一份工作,于是他好心引介给我。」

  我舅父舌头动了动。「是吗?」他缓缓地说,目光从我身上移到理查德身上,再从理查德移回我,下巴稍稍抬起,彷佛感觉到一股暗潮。「妳说史密斯小姐?」

  「史密斯小姐。」我平静地回答:「取代了菲伊小姐。」我将刀叉放好。「菲伊小姐就是教皇狗。」

  「教皇狗!哈!」他兴奋地继续吃起肉。「好,瑞佛斯。」他边吃边说。

  「什么事,先生?」

  「你敢不敢……就看你敢不敢,先生!告诉我,哪个组织比罗马天主教更懂得干些淫荡的恶行……」

  晚餐结束前,他都没再瞧过我。后来他要我读一本古书一小时,书名叫《修女对修士的控诉》。

  * * *

  理查德坐在座位上文风不动听我念书。但我念完起身离开时,他也起身说:「让我送妳。」他说。我们走了一小段路到门口。我舅父没抬头,只盯着他自己脏污的双手。他有把镶珍珠的小刀,历史悠久,刀刃已磨到呈新月形,他现在拿着刀在削苹果皮。苹果来自荆棘庄园的果园,果实不仅小,而且干硬酸涩。

  理查德见他没在看,便正面望着我。不过他语气仍保持拘谨有礼。「我有件事想问妳。」他说:「我现在已经回来了,妳希望继续上我们的绘画课吗?我希望妳能继续。」他等我回答。但我不答腔。「我明天要照常过去吗?」他又等待一次。他手放在门上,并将门拉开。不过门只开了条缝,我其实出不去。他看到我想挤出门,也没为我多打开一点。他此时一脸疑惑。「妳不要谦虚。」他说。但他的意思是,妳不要心软。「妳不会不画了吧?」

  我摇摇头。

  「那好吧。我明天会照正常时间过去。请妳给我看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妳完成的画作。我敢说再练习一阵子,嘿,谁知道?搞不好便能让妳舅父看看这阵子的成果。妳觉得呢?我们不如再练两周?两周,最多三周吧?」

  我再次感到他大胆无畏的作风,并感到自己的血液随之沸腾。但除此之外,我内心也依稀感到不知名的郁闷、焦虑和恐慌。他等我回答时,我简直心惊肉跳。我们精心策画整起阴谋之后,已犯下一桩可怕的恶行,如今我们将再次动手。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必须假装爱他,假装他赢得了我的芳心,并向苏坦承我对他的爱意。这应该是多么容易的事啊!我有多渴望这一刻!多少次,我凝视着舅父的庄园围墙,希望墙能分开,让我出去!但现在逃亡的机会近在眼前,我却迟疑了,而且我完全不敢说出原因。我再次望向舅父的双手和刀上的珍珠,看他削苹果皮。

  「不如就三个星期吧。也许再久一点。」我终于说:「也许再久一点,如果我觉得需要的话。」

  他脸上闪过一丝愤怒,但他开口时刻意放轻语气。「妳真的太谦虚了。妳的才能可不只如此。我向妳保证,三周就够了。」

  他终于拉开门,行礼让我出去。虽然我没转身,但我知道他待在门口,望着我爬上楼梯。像我舅父的所有绅士朋友,一心一意关心着我的安危。

  * * *

  不久之后,他会更关心我。但至少现在,我每天的生活又回到过去熟悉的节奏。他早上会去忙画的事,下午会来我房间教我绘画。说实话,他就是来接近我。趁我在纸上涂颜料时,观察我,和我低声交谈,假装一脸正经,展现男子气概。

  生活回到规律。只是我以前身边是爱涅丝,现在是苏。

  苏跟爱涅丝截然不同。她懂得更多。她懂得自己的价值和目的,也懂得要在一旁监听和监视,不准瑞佛斯先生靠太近或对大小姐说悄悄话,但她也知道,他真的接近我时,她必须别开头,装聋作哑。我看到了,她确实别开头,但我也发现她透过眼角、壁炉镜子和窗玻璃偷瞄我们,甚至偷看我们两人的影子!关了这么久,我对这房间了如指掌,像监狱犯人熟知监牢一样。但房间现在对我来说彷佛改变了。房间充满反射面,每一处都是她的眼睛。

  她视线和我交会时,那双眼睛茫然又天真。但她和理查德目光交会时,我看到两人显然心照不宣,彼此暗藏心机。这时我都不敢看她。

  当然,她知道不少内情,但她所知的一切其实毫无价值,全是假的。看到她保守着秘密,一副扬扬得意的样子,我心里真难受。她不知道自己是阴谋的枢纽,也不知道计划将以她为中心转动。她以为我才是关键。她丝毫没察觉理查德看似在嘲弄我,实则在嘲弄她。他会先朝她一笑,挤眉弄眼,然后再真心朝我一笑,挤眉弄眼。

  他当初嘲弄爱涅丝时,刺激我自己也残酷地对待她,如今我只感到良心不安。因为苏的关系,我变得太在意自己。我们假装爱得昏头转向时,我时而太过担心,变得绑手绑脚,犹豫不决,时而又跟理查德一样粗心大意。前一小时,我都能大胆表现,时而文静,时而娇羞,但在最后一分钟,我全身都会忍不住发抖。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血液和呼吸。我想她误以为那是爱。

  至少,理查德心底知道,这是软弱的表现。日子一天天流逝,第一周过去了,接着我们迎向第二周。我感到他的疑惑和期待。他的情绪一天天累积,最后化为满腔怒火。他看着我的作品,开始摇头。

  「里利小姐。」他说了不止一次。「恐怕妳必须多加练习。我以为妳下笔能更坚定。我相信一个月前,妳下笔更稳。在我短暂不在的期间,妳不会忘记妳上过的课吧。我们花了那么多时间!有件事艺术家在作画时一定要避免,那就是犹豫不决。因为那会让笔触软弱。软弱的话,再好的作品都会毁了。妳了解吗?妳了解我说的吗?」

  我不答腔。他离开时我仍待在座位上。苏来到我身旁。

  「小姐。」她温柔地说:「如果瑞佛斯先生批评您的画,您别放心上。您画的那几颗梨栩栩如生呢。」

  「妳这么觉得吗?苏?」

  她点点头。我望着她的脸,凝视她眼中的深棕色斑点。然后我看向自己在纸上画的不成形图案。

  「这画得糟透了,苏。」我说。

  她手放到我手上。「嘿。」她说:「但您不是还在学吗?」

  * * *

  我的确在学习,但不够快。不久,他建议我们去庭园走一走。

  「我们要去画大自然的景物。」他说。

  「我不想。」我跟他说。我有自己散步的路线,而且我喜欢和苏一起走。我觉得跟他一起散步,路线就毁了。「我不想。」我又说一次。

  他皱了皱眉,随即露出笑容。他说:「身为妳的老师,妳不能拒绝。」

  我希望下雨。但虽然荆棘庄园整个冬天天空一直灰蒙蒙的(在我眼中这七年来都是灰的),如今却为他晴朗了。魏伊先生拉开门时,一阵清风吹入房中,拂过裙子没遮到的脚踝。「谢谢你,魏伊先生。」理查德说着弯起手臂,让我勾着。他戴着扁黑帽,身穿黑羊毛大衣和淡紫色手套。魏伊先生打量那副手套,然后心满意足地望着我,眼神中净是鄙视。

  觉得自己是小姐了,是不是?他那天拖着不断挣扎的我到冰屋。哼,等着瞧。

  我今天不会和理查德走到冰屋。我选择了另一条路。那条路漫长而无趣,绕着舅父的庄园向上,并能俯瞰庄园后方的景色,包括马厩、树林和礼拜堂。这些景色我太熟悉了,根本不想再看,于是我双眼直盯地上。他继续勾着我的手,苏一开始尾随在后,后来他加快脚步,把她甩到远方。我们不说话,但我们一边走,他一边慢慢将我拉近。我的裙襬尴尬翘起。

  但我想抽身时,他却不让我这么做。我最后开口:「你不需要靠我这么近。」

  他微笑。「我们一定要看起来有说服力。」

  「你不需要这样抓我。你还有什么悄悄话好说的,我不都知道了?」

  他迅速转头望了一眼。他说:「如果我没趁此机会接近妳,她会起疑。任何人都会起疑。」

  「她知道你不爱我。你根本不需要爱成这样。」

  「春暖花开,绅士遇到机会难道不该放手去爱吗?」他仰起头。「看这天空,茉德。看天有多蓝啊。」他抬起手。「蓝到跟我的手套都撞色了。这就是大自然。没有一点时尚概念。伦敦的天空至少比较听话,就像裁缝师的墙,永远单调乏味。」他又露出笑容,将我拉近。「但当然,妳不久便会知道了。」

  我想象自己在裁缝店里。我记得《舞鞭帽贩》的场景。我像他一样转身瞄一眼苏。她看到我裙襬紧抵着他身体,皱起眉头,我想这代表她应该很满意吧。我又一次试着抽身,他再次将我拉近。我说:「你能放手吗?」他没表示时,我又说:「所以你明知道我不喜欢靠太近,还是存心想折磨我。」

  他和我目光交会。「我就像任何男人一样。」他说:「专注于我得不到的东西。迫不及待等着我们结合的那天。我想在那之后,妳会发现我的注意力迅速冷却。」

  后来我不发一语。我们继续向前走,他不久放开了我,双手捻在一起点烟。我再看一眼苏。脚下变成上坡路,风也变得比较强,她帽子后飘起两、三绺头发,并不断甩到她脸上。她手里提着包包和篮子,没空去拨。她身后斗篷像风帆一样飘荡。

  「她还好吗?」理查德问着吸了口烟。

  我转回前方。「还可以。」

  「总之,她比爱涅丝强壮多了。可怜的爱涅丝!我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他又勾起我的手臂大笑。我没答腔,他笑声收起。「好了,茉德。」他换上冰冷的语气。「不要这么正经八百的。妳怎么了?」

  「没有啊。」

  他盯着我的表情。「那妳为何要拖拖拉拉?一切都已就绪。一切都准备好了。我在伦敦替我们租了间房。伦敦的房子可不便宜,茉德……」

  我沉默地向前走,感到他的目光。他又将我拉近。他说:「我想妳该不会改变心意了吧?有吗?」

  「没有。」

  「妳确定。」

  「非常确定。」

  「但是妳仍迟迟不肯行动。为什么?」我不回答。「茉德,我再问妳一次。我们上次见面之后,事情变卦了。到底发生什么事?」

  「没事发生。」我说。

  「什么都没有?」

  「除了我们的计划之外,没别的事。」

  「妳知道现在必须做什么?」

  「当然。」

  「那好好做,好不好?表现得像个坠入情网的人。微笑、脸红,彷佛爱得晕头转向。」

  「我没这么做吗?」

  「妳有。但后来又会把事情搞砸,不是皱眉,就是身子畏缩。妳看妳现在的模样。靠到我手上啊,妈的。我手放妳手上会死喔?对不起。」我听到他说的话,全身僵硬。「对不起,茉德。」

  「放开我的手。」我说。

  我们沉默并肩走了一段。苏蹒跚跟在后头。我听到她喘息声,像是叹气一样。理查德将烟蒂扔到一边,拔下一根草,拍打着靴子。「这土真是又红又脏!」他说:「不过,查尔斯这下有得忙了……」他自顾自笑了笑,然后脚踩到一块燧石,差点跌倒。他不禁咒骂一声。他站稳身子,盯着我瞧。「我看妳走路倒灵活。妳喜欢走路,嗯?妳知道,妳在伦敦也可以到公园或草坪散步。妳知道吗?不然,妳可以选择这辈子都不用再走路。妳可以租马车、轿子,让人驾马或扛着妳到处走──」

  「我知道我会怎么做。」

  「是吗?真的?」他将草梗放到嘴中,若有所思。「我很怀疑。我觉得妳很害怕。害怕什么?怕孤身一人?是吗?妳永远都不用怕孤独,茉德,因为妳很有钱。」

  「你觉得我害怕孤独?」我说。我们快走到舅父庭园的围墙边了。灰色的墙面高耸,如粉末一样干燥。「你觉得我害怕?我什么都不怕。」

  他将草梗扔了,勾起我手臂。他说:「那妳为何犹豫不决,害我们困在这里?」

  我没回答。我们缓下脚步。现在我们听到苏的声音了,她喘息沉重,脚步加快。他再次开口时,语气变了。

  「妳刚才提到折磨。事实上,我觉得妳喜欢折磨自己,因此故意拖延时间。」

  我耸耸肩,彷佛毫不在乎。但我其实心里很在意。「我舅父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我说:「那时我还没变得像他一样。现在对我来说,等待不是折磨了。我习惯了。」

  「但我不习惯。」他说:「我也不想从妳或谁身上学习这美德。我过去就是因为等待才失去太多。我现在聪明多了,懂得操控时局,达到自己的目的。妳学习耐心时,我学到了这个。妳了解我吗,茉德?」

  我转过头,半闭起眼。「我不想了解你。」我口气厌倦。「我希望你不要说话。」

  「我会说到妳听进去。」

  「听进去什么?」

  「听进这个。」他嘴巴凑到我脸旁。他的胡子、嘴唇和气息都充满烟味,像恶魔一样。他说:「记得我们的约定。记得我们怎么约好的。记得我一开始找妳时本来就不是绅士,我毫无损失。妳则不同,里利小姐,妳半夜在闺房和我单独见面……」他身子抽开。「我想即使在这里,妳的名节也一定很重要。小姐恐怕都必须顾虑这点。但妳和我见面时,自然心里有数。」

  他语气散发另一股锐气,我前所未闻。当我们转弯,我望向他的脸时,他人背着光,表情难以辨读。

  我小心翼翼地说:「尽管你叫我小姐,但我根本不算。」

  「但我想妳的舅父仍觉得妳是小姐。他觉得妳被玷污的话,他会高兴吗?」

  「他自己就玷污我了!」

  「那他知道另一个男人接手,他会高兴吗?当然,我说的只是他心里认定发生过的事。」

  我走开来。「你完全不了解他。他觉得我像是一台发动机,专门念书和抄书。」

  「那更糟了。发动机坏掉的话,他一定不开心。要是他把发动机扔了,替自己重新找一个呢?」

  我感到额头脉搏抽动。我将手摀住眼睛。「别闹了,理查德。扔了?怎么扔?」

  「送发动机回原本的家……」

  我心跳彷佛漏了一拍,然后加快速度。我收回手,但他仍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我非常小声地说:「我在疯人院对你来说就没用了。」

  「妳拖拖拉拉对我来说就没用啊!小心我受够这计划。到时候,我可不会善待妳。」

  「现在这算善待我吗?」我说。

  终于,我们走到阴影下,我看到他表情真诚又讶异,一脸兴味盎然。他说:「这叫威胁利诱,茉德。我何时换过方法?」

  我们停下脚步,彼此靠近像一对恋人。他语气再次变得轻松,但双眼依旧锐利,非常锐利。我心里第一次涌现近乎害怕的感受。

  他转身向苏大喊。「跟上来,苏!我想我们快到了。」他对我低声说:「我需要跟她单独聊一下。」

  「想象你刚才一样,确保她不会作怪吧。」我说。

  「早就搞定了。」他沾沾自喜地说:「至少她表现得比妳好多了。干么?」我打个寒颤,或表情变了。「妳不会以为她良心不安吧,茉德?妳以为她心软了,或想摆我们一道?这是妳迟疑的原因吗?」我摇摇头。他继续说:「好吧,这样的话,我更应该跟她聊聊,看看她觉得我们表现如何。想办法让她这两天来找我。找个办法,好吗?聪明点。」

  他将沾有烟渍的手指放到嘴上。苏已经跟上,来到我身旁。她提着大包小包,走得面红耳赤。她斗篷仍在后头拍动,头发仍飞舞,我好想将她拉到身旁,替她梳理整齐。我想我已情不自禁靠过去,并伸出手,但突然之间,我意识到理查德在一旁,并顾忌他那精明、略有所思的双眼。我交叉双臂,转身走开。

  * * *

  隔天早上,我要她从壁炉拿块炭给他点烟。我额头抵着卧房窗户,看他们低声交谈。她头没转向我,但她离开时,他将双眼移向我,和我四目相交,就像他之前在黑夜中一样。他似乎再次强调,记得我们的约定。然后他扔下烟,重重踩熄,并甩掉鞋子上的红土。

  * * *

  在那之后,我感到排山倒海的压力,彷佛机械卡住,却不断运转;彷佛猛兽极力挣扎,想摆脱束缚;彷佛乌云汇聚,热带风暴蓄势待发。我每天醒来都心想,就是今天!今天我会拉开螺栓,让发动机飞快运转,释放猛兽,穿破笼罩的乌云!今天我会让他娶我!

  但我却办不到。我望向苏,心里总会有股阴影,有股黑暗……我想那是惊恐吧,或单纯是恐惧;或是内心的一股震荡,彷佛天摇地动,彷佛我会从高空坠落,落入疯狂的深渊──

  疯狂。我母亲的病也许一点一滴占据了我的身体!一想到这点,我内心更慌了。有一、两天,我喝下更多安眠药。药让我心情平静,但也改变了我。我舅父注意到了。

  「妳变得笨手笨脚了。」他某天早上说。我有本书出了错。「妳觉得我每天要妳来藏书室,是让妳胡闹的吗?」

  「不是,舅父。」

  「什么?妳嘀咕什么?」

  「没有,舅父。」

  他舔舔嘴,双唇嘟起,狠狠盯着我。他再次开口时,语气变得异常奇怪。

  「妳几岁了?」他说。我吃了一惊,迟疑一下。他发觉了。「别跟我故作娇羞,小姐!妳几岁?十六?十七?妳倒吃惊。妳以为我是个学者,就不知道日子过多久了吗?嗯?」

  「我十七岁,舅父。」

  「十七岁。胡思乱想的年纪,这是我们的书上写的。」

  「是的,舅父。」

  「没错,茉德。只要记得,妳的工作不光是要靠脑袋想,而是要靠踏实的研究。也记得这点,妳年纪还不算大,我也还不算老,我还是能叫史黛西太太来抓住妳,让我好好教训妳一顿。嗯?妳记得这些事,对吧?」

  「是的,舅父。」我说。

  但现在我觉得自己必须记得的事太多了。我为了摆出适宜的表情和姿态,脸和关节都隐隐作疼。我再也不确定自己的动作和心情究竟是发自真心,或只是伪装。理查德目光仍紧盯着我。我不愿和他视线交会。他的莽撞、戏弄和威胁,我决定一概忽略。也许我其实很软弱。也许如他和舅父所想,我享受着折磨。现在和他上课,与他同桌用餐,晚上拿舅父的书念给他听,对我来说无不是一种折磨。就连和苏相处,我都变得无法忍受。我们日常生活的规律都被破坏了。我发现苏和他一样在默默等待。我感到她的目光、算计和暗示。更糟的是,她开始替他说好话,称赞他有多聪明、多好心、多有趣。

  「妳真的这么想,苏?」我双眼望着她问。虽然她会心虚地转开目光,但嘴上还是会说:「是啊,小姐。噢!没错,小姐。每个人都这么觉得,对不对?」

  然后她会替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维持洁净和美丽。她会将我头发梳直,将衣服缝边压平,挑起洋装的毛球。我觉得她除了安抚我,也是要让自己平静下来。「好了。」她弄完之后会说:「您现在好多了。」她的意思是,她现在心情平静多了。「现在您眉头都松开了。刚才皱成什么样子!您不要皱眉头──」

  为了瑞佛斯先生,眉头一定不能皱。我听到言外之音,血液又沸腾起来。我将她手臂抓来捏了一把。

  「噢!」

  我不知道谁出的声,不知是她还是我。我心情烦躁地走开。但我捏她那一刻,身体彷佛脱了缰,全身颤抖快一小时。

  「噢!老天!」我摀住脸说:「我脑袋怎么回事!妳觉得我疯了吗?妳觉得我很坏吗?苏?」

  「坏?」她揉着双手回答。我看得出她在想:像妳一样天真的女孩?

  她服侍我上床,并躺在一旁,环抱着我。但她一睡着,手便会收回去。我想着我此时所在的屋子,想着床外的房间,想着房间每一个角落和每一面墙。除非我一一确认,不然我一定睡不着。我起身,虽然天气寒冷,我仍悄悄触摸着壁炉、梳妆台、地毯、衣橱。最后我来到苏身旁。我想碰她,确认她在那里。我不敢,但我不能独留她不碰。于是我举起双手,停在离她身体一吋的地方,就一吋。停在她熟睡时的屁股、乳房、弯着的手臂、枕上的发丝和面容上方。

  * * *

  我连续这么做了大概三天晚上。后来有件事发生了。

  理查德开始带着我们去河边。他叫苏离我远一点,坐到翻倒的平底船那里。而他如常靠近我,假装看我画图。我画同一个点好几次了,画纸都开始凸起,被我的笔磨破。但我仍固执地画着,他不时靠近我低语,态度看似随意,语气却十分强烈:

  「去妳的,茉德,妳怎么能镇定自若地坐在这?嘿?妳没听到钟声吗?」荆棘庄园的钟声在河边也清晰可闻。「又过一个小时,我们早该自由了。结果妳却害我们待在这里──」

  「你可以走开吗?」我说:「你挡到我的光了。」

  「妳才挡住我的光了,茉德。要消除黑影,妳知道有多容易吗?只要轻轻松松踏一小步。妳看到了吗?妳看一眼行不行?她不看呀。她好喜欢她的画。那鬼画……噢!让我找根火柴把画烧了!」

  我望向苏。「安静点,理查德。」

  但天气愈来愈温暖,最后有一天,空气格外滞闷,教人窒息,他终于热得受不了,将大衣摊在地上,身体躺在上头,帽子斜斜遮住阳光。于是,那天下午有一阵子平静安宁,几乎令人愉快,只有灯心草丛传出的蛙鸣,河水拍打着岸边,鸟儿啁啾,偶尔会有船经过面前。我在画纸上的笔触变得更慢、更稳,而且我快睡着了。

  这时理查德忽然笑了,我吓得手抽起,转身望向他。他手指放在嘴唇上。「看那边。」他轻声说,并比一下苏。

  她仍坐在翻倒的船前,但她头向后仰,靠着腐烂的木板,手脚摊开。一撮头发弯向她的嘴角,发尖因为她常咬而变得黑黑的。她双眼阖上,呼吸平顺。她已沉沉睡去。阳光斜照她的脸,凸显出她的尖下巴、睫毛和深色的雀斑。她手套和大衣袖子之间露出一截粉嫩的皮肤。

  我再次望向理查德,和他四目相交,再将目光移回画作。我轻声说:「她脸会晒伤。你不叫醒她?」

  「要吗?」他嗤之以鼻。「她来的地方可没那么多阳光。」他的口气彷佛满是怜爱,但边说边笑。他喃喃添了一句:「我想她要去的地方也是。可怜的贱货,她应该睡。打从一开始我去找她,把她带来,她其实都在昏睡,对一切浑然不觉。」

  他语气并不得意,只是玩味其中。接着他伸展身子,打个呵欠站起来,还打了个喷嚏。天气好反而让他身体无法适应。他手指放到鼻子下,使劲抽鼻子。「不好意思。」他说着拿出手帕。

  苏没醒来,只皱了皱眉,别开头。她下唇微微张开。那一撮头发从她脸颊滑下,但仍维持着形状。我举起笔刷,在乱七八糟的画上涂了一笔。接着我笔停在空中,离画纸一吋,怔怔地望着她睡觉。就这样而已。理查德又抽了一次鼻子,轻声咒骂热浪和季节。这时他和之前一样,渐渐静下心来,仔细观察我。我想就在这一瞬间,画笔颜料滴下了。我当下根本没注意到,事后才发现蓝洋装上有滴黑色颜料。可能因为这滴颜料,他才察觉事有蹊跷,当然,也可能是我表情露了馅。苏又皱起眉头。我又望了她好一会儿。当我转头,我发现理查德看着我。

  「噢,茉德。」他说。

  他只说了这几个字。但我终于从他表情看出我究竟多想要她。

  一时间,我们文风不动。然后他走向我,抓住我的手腕,害我笔刷落地。

  「快来。」他说:「趁她还没醒快过来。」

  他抓着我跌跌撞撞沿着灯心草向前。我们沿河向下,走到河道转弯处和围墙附近。我们停下来之后,他双手紧紧抓住我肩膀。

  「噢,茉德。」他又说一次。「我之前一直以为妳是良心不安或心软之类的。结果居然是──!」

  我别开头,但感觉他在笑。「不准笑。」我颤抖着说:「不准笑。」

  「笑?我没干下更糟的事妳就要庆幸了。妳一定懂。没人像妳那么懂!这种事据说会让绅士被挑起胃口。感谢老天,幸好我不是绅士,只是个无赖。我们标准不同。妳要怎么爱、怎么搞都不关我的事。别扭了,茉德!」我试着挣脱他双手。他将我抓得更紧,接着将我推开一点,扣住我的腰。「妳要怎么爱、怎么搞都没关系。」他又说一次。「但让我们拿不到钱,在这里受苦,或一再拖延,剥夺我们的希望和光明的未来。不行,这样可不行。尤其我现在终于知道,妳是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事让我们待在这儿浪费时间。好了,叫醒她吧。我告诉妳,妳这样挣扎,我跟妳一样累!叫醒她,让她来找我们。让她看到我们这样。妳不想靠近我?非常好。我就这样抱着妳,让她以为我们终成爱侣,一鼓作气了结这事。现在站好。」

  他身子向后弯,大吼一声。叫声穿透滞闷的空气,回荡于空中,然后渐渐淡去。

  「那一定会叫醒她。」他说。

  我手臂动了动。「你弄痛我了。」

  「妳表现得像个恋人,我就会变得无比温柔。」他又露出笑容。「把我当作她……啊!」我设法打他。「妳是要逼我真的弄伤妳是不是?」

  他将我抓得更紧,双手放在我身上,手臂顺势压着我的手臂。他身材高大,体格强壮。他双手握着我的腰。我相信乍看之下就像一个年轻男子扶着爱人腰际。我奋力抵抗一会儿。我们就像格斗场中的摔角手,站在原地环抱,热汗淋漓。但我想从远处看来,我们可能像爱人一样摇摆。

  但我突然感到一切沉闷无趣,不久也累了。太阳依然照得我们一身炙热。青蛙依旧鸣叫,水波依旧拍着芦苇草间的河岸。但今日彷佛已被刺穿和撕裂,我感到万物彷佛缓缓垂落,紧紧包裹我,将我窒息。

  「对不起。」我虚弱地说。

  「妳不需要道歉。」

  「我只是──」

  「妳一定要坚强。我以前见过妳坚强的样子。」

  「我只是──」

  只是什么?我要怎么说?我夜半惊醒,不知身在何方时,她将我抱在怀里。她曾呵气吹暖我的脚。她用银顶针替我磨平牙。她请人将蛋换成汤(而且是清汤),并微笑看我喝下。她眼睛有个深棕色的斑点。她觉得我是好人……

  理查德看着我的脸。「听我说,茉德。」他说着将我拉近。我无力地倒在他手臂上。「听好!如果不是她,如果是爱涅丝就好了!嘿?但这是我们要骗的女孩,一定要夺走她的自由,换取我们自由自在的人生。这是医生要抓走的女孩,我们必须不吭一声让她被带走。妳记得我们的计划吗?」

  我点点头。「可是──」

  「什么?」

  「我还是担心我狠不下心……」

  「妳会爱上一个小贼?噢,茉德。」他语气中充满轻视。「妳忘记她来找妳的目的吗?妳觉得她忘记了吗?妳觉得自己对她来说有别的价值吗?妳接触妳舅父的书真的太久了。书里的女孩子才会轻易落入爱河。那就是重点。如果生活中爱情这么容易,书都不用写了。」

  他打量我。「要是她发现的话,她会当妳的面笑妳。」他语调变得淘气。「若我告诉她,她会在我面前大笑……」

  「你不准告诉她!」我说着抬起头,全身僵硬。听到这句话,我感觉糟透了。「要是你告诉她,我这辈子就待在荆棘庄园算了。我舅父会知道你如何利用我。我才不在乎他会怎么处罚我。」

  「我不会告诉她。」他缓缓回答。「只要妳不拖延时间,赶快做好该做的事。只要妳让她觉得妳爱我,答应要成为我妻子,并依照承诺逃走,我就不会告诉她。」

  我别开脸。两人再次沉默。然后我低语……我还能说什么呢?「好。」他点点头,随即叹口气。他仍紧紧抓着我,过了片刻,他嘴凑到我耳旁。

  「她来了!」他轻声说:「她偷偷摸摸躲在围墙边,打算在一旁观看,不打扰我们。现在,让她知道我征服妳了……」

  他亲吻我的头。他块头很大,身体压着我,热气迎面扑来,天气又热又闷,我四肢无力,脑中一团混乱,只能任他摆布。他一手从我腰际伸起,牵起我手臂,亲吻袖口的衣服。我感到他嘴唇碰到手腕,不禁缩回手。「好了,好了。」他说:「暂时乖一点。八字胡的话,不好意思。想象我的嘴是她的嘴。」他说这几句话时,湿濡的气息吹上我的皮肤。他将手套拉下一半,张开双唇,用舌尖碰触我的手掌。我全身虚弱,不住颤抖,满怀恐惧和恶心。我悲痛欲绝,因为我知道苏站在一旁看着,而且暗自窃喜,以为我已被他征服。

  * * *

  他让我看清自己的感情。他带我回到她身旁,我们一同走回屋里。她脱下我的斗篷和鞋子,她双颊终究晒红了。她站在镜前皱眉,一手轻轻摸脸……如此而已,但我看到时心瞬间向下沉。我内心再次感到一阵慌乱,彷佛天摇地动,全身坠入黑暗的深渊,我以为那是恐惧或疯狂。我看着她转身,伸展身体,随意在房中漫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那正是我过去贪婪注视的画面。难道这就是欲望吗?我明明应该最了解欲望,没想到我根本一无所知!我以为欲望更精致细腻。我以为欲望和器官绑在一起,像味道之于嘴巴,视觉之于眼睛。但这感觉却萦绕在我内心和全身,彷佛生了场病,彷佛一层皮肤覆盖住我。

  我想她一定发现了。理查德亲口说出之后,我身上一定出现了痕迹或标记。我觉得痕迹一定是深红色,像舅父图画中火烫出的红点、鲜艳的双唇、伤口和鞭痕。那天晚上,我不敢在她面前脱衣。我害怕躺在她身旁。我害怕睡眠。我害怕自己会梦到她。我害怕自己梦着梦着会转身触碰她……

  但最后,就算她感到我改变了,她也以为是因为理查德。如果她感到我颤抖或心跳加快,她都会以为是因为他。她仍默默等待,等待着我向她坦承。隔天,我带她去我母亲的墓。我坐在那,望着我清理干净、毫无脏污的碑石。我好想拿铁锤将墓碑砸了。我好希望(我其实已想过无数次),我好希望母亲仍活着,这样我才能亲手再杀死她一次。我对苏说:「妳知道她怎么死的吗?我出生害死她了!」我费了点力气才掩饰话中的骄傲。

  她没听出来。她望着我,我忍不住开始哭泣。她原本能说些话来安慰我,任何话都可以,她却只说:「瑞佛斯先生。」

  我听了不屑地别开头。她到我身旁,将我拉到礼拜堂门口。也许是想让我将心思放到结婚上。礼拜堂的门已被锁起,无法打开。她等待我开口。最后我认分告诉她:「瑞佛斯先生向我求婚,苏。」

  她说她很高兴。我再次哭泣起来(这次是假哭,并压抑住我真正的泪水),声音哽咽,拧着双手哭喊:「噢!我该怎么办?」她伸手碰我,和我四目相交说:「他爱您。」

  「妳觉得他爱我?」

  她说她确定。她没有畏缩。她说:「您一定要跟随自己的心。」

  「我不确定。」我说:「我要是确定就好了。」

  「但您怎能爱他,却拱手放开他!」她说。

  我感到她深长的注视,不禁别开头。她跟我说我血液会为他沸腾,听到他声音会感到兴奋,还有我做的梦。我感到他的吻像烫伤一般留在手掌上。而她瞬间马上察觉,我非但不爱他,还惧怕和憎恶他。

  她满脸苍白。「那您要怎么办?」她悄声问。

  「我能怎么办?」我说:「我有什么选择?」

  她没答腔,只转开身子,凝视着深锁的礼拜堂门一会。我望着她苍白的面庞和下颚,望着她耳垂的针洞。她转过身来,表情变了。

  「嫁给他。」她告诉我:「他爱您。嫁给他,照他所说的做。」

  * * *

  她来荆棘庄园就是为了骗我、伤害我、毁了我。我告诉自己,看看她,看她这人皮肤多黄,多微不足道,根本不值一提!她是个贼!一个指匠!就像吞下悲伤和愤怒,我想我会吞下我的欲望。我会受她阻挠吗?我难道会困在过去,不去追寻自己的未来吗?我心想,我不会。我们逃跑的日子一天天靠近。我不会。这个月天气渐渐变暖,夜晚愈来愈短。我不会,我不会──

  「妳怎么忍心。」理查德说:「我不觉得妳真心爱我。我觉得──」他调皮地望向苏。「我觉得妳心里有别人……」

  有时我看到他望着她的眼神,会怀疑他告诉了她。有时她看我的眼神变得好奇怪。她触碰我身体时,双手变得无比僵硬,动作紧张又生疏。我觉得她知道了。我不时必须让两人在我房中独处,他可能趁那时告诉她了。

  苏,妳对这事怎么看?她爱妳啊!

  爱我?像小姐爱侍女吗?

  或许像某些小姐爱侍女一样。她不是老是找些小方法,让妳待在她身边吗?我有这么做吗?她不是假装做噩梦吗?那是我真正的意图吗?她有叫妳亲吻她吗?苏,小心她不回吻妳……

  她会像他说的一样听了大笑吗?她会发抖吗?我觉得她现在躺在我身旁,双腿和手臂都会缩起,显得格外拘谨,并随时提起戒心。但我愈去想,愈想拥有她,欲望也愈膨胀。我生活变得好恐怖。或者说,周遭一切彷佛都活了过来,色彩变得鲜艳刺目,事物彷佛都会扎手。我只要看到阴影便会吓到。不论在满布灰尘的褪色地毯或窗帘花纹中,我都会看到人影。有时人影也会循着晕染的霉痕,爬过天花板和墙面。

  就连我舅父的书在我眼中也变了样,而且这是所有变化中最糟的一点。我原本觉得文字是死的。如今文字都像墙上的人影,变得栩栩如生,充满意义。我书渐渐念得含糊不清,结结巴巴,而且我完全不知所措。我舅父见我如此,尖声大叫,从桌上抓起铜制的纸镇扔向我。我暂时镇定下来。但后来有天晚上,他要我念一本作品……理查德听到睁大眼,手摀着嘴,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因为那本书的内容是关于女人想要而身边又没有男人时,取悦彼此的所有手法。

  「她将双唇和舌头放上去,然后放进──」

  「你喜欢吗?瑞佛斯?」我舅父问。

  「不得不说,先生,我很喜欢。」

  「嗯哼,许多人也喜欢。不过这恐怕不合我胃口。但是,我很高兴你喜欢。当然,这主题相关的作品都收录在我的索引中。继续念,茉德。继续念。」

  我继续念。虽然理查德深沉的目光令我难受,但我念著书中的陈腔滥调,仍情不自禁地欲火高涨。我面红耳赤,无比羞耻,因为和这本书一样,我内心的秘密终究会盖上下流的印记,成为我舅父的收藏。我每天晚上都必须走出客厅,上楼回房。我每一步都放慢速度,走得蹑手蹑脚。如果我步伐平均,我觉得自己便能安全进到房内。接下来我会静静站在黑暗中。苏来替我更衣时,我会用意志力克制自己,并冷静让她碰触,像一尊蜡做的人体模型,让裁缝师迅速丈量。

  但是,即便是蜡做的四肢终究抵不住双手散发的温度。某天晚上,我终于为她融化。

  * * *

  我晚上睡觉时开始做羞于启齿的梦。每次我醒来都迷迷糊糊,充满渴望和恐惧。有时她也会醒来,有时则不会。她醒来的话会说:「继续睡吧。」有时我睡得着,有时睡不着。有时我会起床,在房中踱步,有时会干脆喝安眠药。这天晚上,我喝了安眠药,并回到她身旁,但我并未陷入昏睡,反而脑中一片混乱。我想到最近才向理查德和舅父念过的书,书中片断的字句涌入脑中……双唇和舌头放上去……握住我的手……屁股、双唇和舌头……使劲伸入……捧住我的乳房……打开我两瓣的……她两瓣的小阴唇……

  我无法平息脑中的声音。我几乎看到,黑色的字句从白纸升起,飞旋在空中,交融混合。我双手遮住脸。我不知道躺了多久。但我一定发出声音或做了什么,因为我放下手时,她已醒来看着我。虽然床上一片漆黑,但我知道她在看我。

  「快睡吧。」她说。她的声音含糊。

  我感觉睡袍里的腿赤裸裸的。我感到双腿相连处的那个位置。我感觉到字句仍在盘旋。透过被子,我感到她四肢的温度一阵阵传来。

  我说:「我好怕……」

  她呼吸变了。她声音变得更清晰亲切。她打个呵欠。「怎么了?」她说。她揉揉双眼,将额前的头发拨开。如果她不是苏就好了!如果她是爱涅丝该有多好!如果她是书中的女孩!

  书里的女孩子才会轻易落入爱河。那就是重点。

  屁股、双唇和舌头──

  「妳觉得我人好吗?」我说。

  「好啊,小姐?」

  她觉得。我曾经觉得这让我安心,现在却感觉像陷阱。我说:「我希望……我希望妳告诉我……」

  「告诉您什么,小姐?」

  告诉我。告诉我一个拯救妳的方法。告诉我拯救自己的方法。房中一片漆黑。屁股、双唇──

  书里的女孩子才会轻易落入爱河。

  「我希望……」我说:「我希望妳告诉我妻子在新婚之夜必须做的事……」

  一开始很简单。毕竟舅父书里便是这么述说的,两个女孩,一个聪明,一个不谙世事……「他会想……」她说:「他会想亲您。他会想拥抱您。」很简单。我说了我的台词,然后我稍微引导她一下,她便说了她的台词。字句回到了书页上。很简单,很简单……

  然后她爬到我上方,吻了我的嘴唇。

  我之前就感受过,每个绅士以干燥乏味的双唇贴上我戴手套的手和脸颊。我也曾忍受理查德以潮湿挑逗的双唇吻了我的手掌。如今她的吻冰凉、光滑、湿润,和我的双唇并未贴合,但渐渐变得温暖湿滑。她头发落到我脸上。我看不见她,只能感觉她,尝着她的味道。她口中散发睡觉时酸臭的气味。酸臭到令人受不了。我张开嘴,试着呼吸和吞咽,也许想移开头。但不论是呼吸、吞咽或移动,我似乎只让她更深入我的嘴。她双唇也打开,舌头从其间伸出,碰到我的舌头。

  这一刻,我全身为之颤抖。因为我彷佛找到某种原始的感觉,找到某个令人心烦的伤口,或一条神经。她感到我怔了一下,便抽开身子,但动作非常缓慢,感觉依依不舍,我们濡湿的四片嘴唇彷佛黏在一起,分开时如撕裂一般。她仍在我上方。我感到心跳飞快,以为那是我的心跳。但其实是她的。她呼吸加速,开始轻轻颤抖。

  我被她的兴奋和惊奇给感染。

  「您有感觉吗?」她说。她的嗓音在彻底的黑暗中听来很奇异。「您有感觉吗?」

  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全身彷佛坠落、下降、流泻,如玻璃球中的沙。然后我动了,而且我不像沙一样干燥。我湿了。我像水和墨一样流动。

  我像她一样开始颤抖。

  「不要怕。」她声音沙哑哽咽。我又动了动,她此时也动了,并向我靠近,我身体不禁迎向她。她全身颤抖得比之前都厉害。她因为亲近我而颤抖!她说:「多想想瑞佛斯先生。」我想象着理查德看着我们。她又说一次:「不要怕。」但看来她才是害怕的人。她的声音仍有点哽咽。她又吻了我。然后她伸出手,我感到她指尖慌乱地抚摸我的脸庞。

  「您看吧?」她说:「很简单,很简单吧。多想着他。他会想──他会想摸您。」

  「摸我?」

  「摸您而已。」她说。她的手向下摸索。「只是摸您而已。像这样。像这样。」

  * * *

  她掀起我的睡袍,手伸入我双腿间。我们两人都不动了。她手再次动起来时,手指已不再慌张。她手指变得湿滑,并如双唇亲吻一般滑动,速度愈来愈快,吸引着我,将我从黑暗中救出,让我脱离自然的皮囊。我之前觉得自己渴望她。现在我感觉到那股渴望变得剧烈难抑,彷佛永远无法满足。我以为这情绪会不断高升,让我疯狂,甚至杀了我。但她手仍缓缓动着。她轻声说:「妳好柔软!好温暖!我想要──」她手动得更慢了。她开始向内深入。我娇喘一声。她听到犹豫了一下,接着使劲向下钻,我感到皮肤绽开,她进到我里面。我想我不自觉大叫出声。但她此时不再犹豫,反而靠近我,腰臀贴到我大腿上,手再深入一次。她好轻!但她腰臀顶着我,手的动作粗暴,她一下弯身,一下向前顶,腰和手彷佛有个节奏,速度渐渐加快。她到了。她摸到了深处,攫住我的生命和颤抖的心脏。不久,我彷佛不知身在何方,只感受着她抓住的那一点。然后她说:「噢,那里!就是那里!噢,那里!」我感到自己在她手中爆发,全身支离破碎。她开始哭泣。泪水滴到我的脸上。她垂头吻着一滴滴泪珠。妳是珍珠,她边吻边说。她声音哽咽。妳是珍珠。

  * * *

  我不知道我们躺了多久。她无力地瘫倒在我身旁,脸贴在我头发上。她缓缓收回手指。我大腿上她刚才摩擦之处一片湿滑。身下的羽毛垫凹陷,高大的床不透风,闷热不已。她推开毛毯。夜晚依旧深沉,房间依旧漆黑。我们的喘息仍快,我们的心脏怦怦作响。万籁俱寂中,我觉得彷佛更快、更大声。床和整间房间(甚至庄园!)似乎都回响着我们的声音、耳语和喊叫。

  我看不到她。但过了一会,她找到我的手,用力握了握,然后拿到嘴前,亲了亲我的手指,并将脸颊枕在我手掌上。我感到她脸骨的形状和重量。我感到她眨眨眼。她没说话,只闭上双眼,脸渐渐放松下来,身体中途发抖一下。她身体愈来愈温暖,像香气一样散发。我伸手将毛毯再次拉起,轻轻掖在她周围。

  我对自己说,一切都改变了。我之前以为自己死了。现在她碰触到了我的生命核心。她褪下我的肉体,将我全身打开。一切都改变了。我仍感觉得到她在我体内。我仍感觉得到她在我大腿上摩擦。我想象她醒来,和我目光交会。我心想:「那时我会告诉她。我会说:『我原本打算骗妳。我现在不能骗妳了。这全是理查德的计划。但我们可以将计就计。』」我想,我们应该可以将计就计。不然我们可以完全放弃计划。我只要从荆棘庄园逃出去而已。她可以帮我。她是个贼,而且很聪明。我们可以自己偷偷去伦敦,想办法赚钱……

  她枕在我手上熟睡时,我便在脑中默默计划。我心跳再次加速,内心充满光彩,彷佛能感觉到我们一起拥有的生活。然后我也睡着了。睡梦中,我想我离开她身边,不然就是她离开我身边。然后她天亮醒来之后,也离开了床铺,因为我睁开眼时,她已经不在了,床也凉了。我听到她在自己的房间,还有泼水的声音。我从枕头抬起头,胸前的睡袍敞开,她在黑暗中解开了我的缎带。我动了动双腿。她手滑过我身体之后,我到现在还是湿的。

  妳是珍珠,她说。

  然后她来了,和我眼神交会。我的心漏了一拍。

  她别开头。

  起初,我以为她只是尴尬,觉得她感到害羞,彷佛无地自处。她默默走到房间另一边,拿出我的衬裙和洋装。我站起来,让她替我洗身更衣。我想,她现在该开口了吧。但她不吭一声。她看到自己用嘴在我胸上留下的红痕,还有我湿滑的双腿时,我觉得她全身颤抖一下。这时候我心里开始害怕。她要我站到镜前。我看着她的脸。镜中的她神情扭曲古怪,有点不对劲。她替我别上发簪,但双眼一直盯着自己不稳定的双手。我心想,她感到羞耻。

  于是我开口了。

  「我睡得很熟。」我语气温柔。「对不对?」

  她眼皮快速眨了眨。「对。」她回答:「没做梦。」

  「没做梦,只有一个梦。」我说:「但那是个……美梦。我觉得妳在那个梦里,苏……」

  她脸红了。我看着她面红耳赤,昨夜的感受再次涌现,我感到她双唇贴上我,我们激情笨拙地交吻,她手深入我。我原本打算要骗她。我现在不能再骗她了。我会说:「我不是妳想的那样。妳以为我是好人。我不好。但跟妳在一起,我可以试着成为一个好人。这全是他的计划。我们可以将计就计──」

  「在您梦里?」她终于说,并离开我身旁。「我想不是,小姐。不是我。我会说是瑞佛斯先生。看!他在那里。他的香烟已经快抽完了。您快来看,不然会错过他──」她打个寒颤,但接着继续说:「再等下去会错过他。」

  * * *

  我坐在原地,目瞪口呆,彷佛被她甩了一巴掌。然后我起身,行尸走肉般地走到窗边,看理查德漫步,点着香烟,从额前拨开他垂下的头发。但他离开草坪,去找我舅父之后,我继续留在窗前。如果天气够阴沉,我便能清楚看到自己的倒影。无论如何,我终究看到了。我脸颊凹陷,双唇饱满发红。前一晚因为苏的吻,我双唇比以往都还红肿。我记得我舅父说过:「毒已沾上妳的嘴唇,茉德。」我也记得芭芭拉吓得退开的样子。我记得史黛西太太用熏衣草肥皂刷洗我的舌头,然后一次次用围裙擦手。

  一切都改变了。但其实没有任何改变。她曾将我的肉体翻开,但肉体会密合,会变硬,并留下伤疤。我听到她走进会客室,看到她坐下,并掩住脸。我静静等待,但她并未抬头。我想她再也不会真诚地望着我了。我原本打算拯救她。但如今我发现,要是我这么做……我从理查德的计划中抽身的话,我的下场很清楚。他会带着她离开荆棘庄园。她为何要留下呢?她一定会离开,抛下我独自面对舅父、书本、史黛西太太和一个新的、能任由我伤害的女孩……我想着我的人生。我想着人生过去累积的每分钟、每小时、每一天。还有未来必须面对的每分钟、每小时、每一天。我想着我未来的样貌──没有理查德、没有钱、没有伦敦、没有自由。而且没有苏。

  * * *

  这样一来,你就能明白,我最后不是因为轻蔑,不是因为恶意,而是因为爱,单纯因为爱而伤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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