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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答

(工作千头万绪。)
审问部大楼依旧矗立,总得有人料理烂摊子。(谁来干?高尔主审官?可惜,他被一箭穿心。)总得有人收容和审问成百上千的古尔库俘虏,随着王军将入侵者赶回基伦,俘虏每天都在增加。(谁来干?维塔瑞刑讯官?她已带着孩子们永远告别了联合王国。)总得有人着手制裁布洛克公爵的叛国大罪,将他捉拿归案,并找出其同谋,一一获取供状。(谁来干?苏尔特审问长?噢,饶了我吧,绝不可能。)
格洛塔气喘吁吁地走到门边,双腿熟悉的剧痛让他咧牙露齿。(不管怎么说,当初把住所搬到阿金堡东部是个幸运的决策。你必须学着欣赏小小的改善,你那扭曲的脊梁好歹没有折断。试想,若是没换地方,此刻无疑已被埋在千钧碎石之下,和阿金堡其他地方一样--)
门居然没关,轻轻一推便“吱嘎”开了,柔和灯光泻入走廊,形成一条明亮的光带,洒在落满灰尘的地板、他的手杖和一只泥泞的靴子尖上。(我无论上哪儿去都会锁门,且绝不可能在屋内留灯。)他紧张地舔着牙齿空洞。(那就是有人。不速之客。我该正大光明地进去欢迎?)他斜眼瞥向走廊里的阴影,还是拔腿就跑?他几乎微笑着蹒跚踏过门槛,先伸出手杖,然后迈右腿,接着把左腿痛苦地拽过去。
来客就着一盏油灯坐在窗边,灯光映出他严厉的脸庞和深邃眼窝下的冷酷黑暗。他面前摆着棋盘--格洛塔离开时就摆在那里--棋子在划成方格的木棋盘上拖长了影子。
“哎,格洛塔主审官,老夫可是久等了。”
(彼此彼此。)格洛塔跛到桌边,手杖刮擦着地板。(就像被拖上了绞架。噢,好吧,没人能永远愚弄刽子手。至少在一切结束之前,我能得到一些答案。死个明白算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之一。)他异常缓慢地坐进第一法师对面的空椅子里,椅子呻吟着抗议。
“请问,我有幸接见凡特先生还是伯克先生?”
巴亚兹笑道:“不瞒你说,自是两者合一。”
格洛塔的舌头包住一颗残存的牙,扯了扯,发出轻微的吸吮声。“我何德何能,当得起如此荣幸?”
“还记得吗,造访锻造者大厦那天,老夫说过我们应该找时间谈谈?谈谈老夫想要什么,以及你想要什么?现在时间已经到了。”
“噢,多么愉快。”
第一法师盯着他,犹如打量一只有趣的虫子般射来热忱明锐的目光。“必须承认,老夫对你很感兴趣,主审官。你的生活是常人完全无法忍受的,但你用尽全力、使出浑身解数来保全自己,不惜一切手段。总而言之,你就是不想死。”
“我不怕死,”格洛塔迎上法师的目光,还以颜色,“只怕认怂。”
“无论代价如何,呃?你知道,我们是一路人,你和我,我们这种人非常罕见。我们明白必须做的事,不会为此畏缩后退,也不会掺杂私人感情。你一定还记得费尔特总理大臣?”
(回顾历史吗……)“‘黄金总理’?据说他总领内阁近四十年,是联合王国运转的轮轴和基石。”(苏尔特这么说。苏尔特还说他的死将留下巨大空洞,审问部与法院将争着涌来填补。从头看来,那便是我参加这场丑陋舞会的起点。从审问长的意外来访,到老朋友塞勒姆•鲁斯的供状,再到逮捕铸币厂总管塞普•唐•托伊费尔……)
巴亚兹伸出一根粗厚的指头,用指尖抚摸方格棋盘上的棋子,就像在思考下一步棋。“我们曾达成谅解,老夫和费尔特。老夫给他权力,他服务于老夫,完全彻底地服从。”
(费尔特……联合王国运转的基石……服务于你?我料到他会夸夸其谈,但这种说法也太不可思议了。)“你莫非要我相信,你自始至终掌控着联合王国?”
巴亚兹嗤之以鼻,“自从老夫为那所谓的哈罗德大王打造了这个操蛋国家开始,一直如此。有时--譬如最近这次危机--老夫必须亲自出马,但大多时候老夫宁肯安居幕后、远程监视。”
“你把你的生活形容得并不舒适嘛。”
“并不舒适,却别无他法。”灯光照亮了魔法师的笑容和笑容之下雪白的牙,“人们追捧木偶戏,主审官,但不乐意看见木偶师。为什么要给他们看见呢?他们也许会突然察觉到自己手腕上的丝线。苏尔特察觉到了点什么,执意掀开帷幕瞧一瞧,结果造成多少麻烦。”巴亚兹弹倒一枚棋子,那棋子在棋盘上轻轻滚动。
“罢了,就算你是伟大的舵手与设计师,就算你给我们带来了……”格洛塔朝窗外挥手。迷人的冒烟废墟。“所有一切。敢问你为何如此慷慨?”
“必须承认,老夫并非无欲无私。卡布尔有古尔库人作工具,老夫需要自己的士兵。最伟大的将军也需要小卒来守住战线。”他漫不经心地将一枚棋子向前推。“最伟大的战士也得披上铠甲。”
格洛塔卷起下唇,“费尔特死后,你失去了代理人。”
“老夫像个婴儿一样无力,想想看吧。”巴亚兹长叹一声,“况且他死的时机非常糟糕,卡布尔正待再次发难。老夫早该安排好继承人,都怪当时思虑放在别处,深陷在书本里。人活得越久,对岁月流逝就越迟钝,很快便忘了世上的人死得有多快。”
(以及死得多容易。)“‘黄金总理’留下巨大的权力真空,”格洛塔喃喃道,他开始明白了,“苏尔特与莫拉维均视为绝好机会,试图以自己的理念来重塑国家。”
“何其无聊与短视!苏尔特希望回到想象中的过去,幻想每个人都安守现状,还跟木偶一般听话;至于莫拉维?哈!他打算把权力散发给普罗大众!投票?选举?群众的呼声?这都是什么鬼?”
“他的确这么想。”
“但愿咱们对此怀着同等的轻蔑,主审官。人民的权力?”巴亚兹不屑地哼了一声,“人民不需要权力,他们不理解权力,鬼知道这帮傻瓜会拿权力来做什么?人民就像孩童,他们只是孩童,需要大人来教导一言一行。”
“比如你,对吗?”
“谁比老夫更合适?莫拉维自以为可借老夫制约苏尔特,不曾想从头到尾被老夫当枪使。当他跟苏尔特为着蝇头小利互相算计、争得头破血流时,老夫已赢下整盘游戏。为那关键性的步骤,老夫可谓下了血本。”
格洛塔缓缓点头。“杰赛尔•唐•路瑟。”(我们的野种国王。)
“我们共同的朋友。”
(但他毕竟是个私生子,原本对你没用……)“雷纳特王太子成了你的阻碍。”
魔法师又弹倒一枚棋子,棋子缓缓滚过棋盘边缘,“当”一声掉在地上。“成大事不拘小节。”
“你让他看起来死于食尸徒之手。”
“噢,他的死因并没有错。”阴影中的巴亚兹露出自鸣得意的神情,“并非所有打破第二律法的法师都效忠于卡布尔,我的门徒尤鲁•苏法很久以来就好这口。”他露出两排整齐光洁的牙齿。
“我明白了。”
“这是战争,主审官,想胜利就得不择手段,最愚蠢的无过于束手束脚。不,束手束脚比那更糟,束手束脚等于懦弱……哎,老夫有点忘形了,在冷酷无情这点上,你无须教导。”
“没错。”(他们在皇帝的监狱里把这点烙在我心头,而我从此奉行不悖。)
巴亚兹将另一枚棋子轻推上前。“苏法是个人才,他很久以前就明白有些事不得不做,他还掌握了改变形体的方式。”(他就是在雷纳特王子的卧室门前哭泣的卫士,那个次日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卫士……)
“从古尔库大使的卧室里窃取的一块布,”格洛塔低声说,“染上王子的血。”(于是一个正直清白的人上了刑架,而全世界最大的两个国家爆发了战争。蝴蝶翅膀轻扇便除去了两大阻碍。)
“与古尔库的和平不符合老夫的利益。留下如此幼稚的线索是苏法失职,但他也没想到你在答案显而易见时竟执意要追寻真相。”
格洛塔再度缓缓点头,法师们的谋划清晰起来。“他从塞弗拉那里得知了我的调查方向,便驱动那具名为马修斯的行尸前来拜访,要我立刻收手,不然就是死路一条。”
“正是如此。尤鲁在其他场合还曾换上别的面孔,自称‘革匠’,煽动农民起事。”巴亚兹展开手指,检查指甲,“不过呢,主审官,这些都是为了长远目标。”
“为了给你崭新的木偶镀金,为了让他成为公众的宠儿,为了使贵族和内阁敬畏他的名声。你是所有谣言的起因。”
“西部大荒漠的英雄壮举?就凭他杰赛尔•唐•路瑟?”巴亚兹嗤之以鼻,“他顶多不过冲老夫抱怨下雨有多难受。”
“只要嗓门够响,白痴们自会把谎言当真。剑斗大赛也是你捣鬼。”
“被你发现了?”巴亚兹的笑容更为宽阔,“你真令老夫印象深刻,主审官,非常深刻啊。从头到尾,你离真相只有一线之隔。”(同时也遥不可及。)“老夫对此并无芥蒂,这算是老夫为人的优点之一罢。说到底,苏尔特也接近了答案,但太迟了,老夫早就对他产生了怀疑。”
“于是安排我去查他?”
“你直到最后一刻才遵命行事,这给老夫带来了些许困扰。”
“或许你该注意传话的方式。”(至少不那么让人反感。)“抱歉,我当时的处境非常困难,准确地说,是夹在主人之间左右为难。”
“而现在一切都豁然开朗了,呃?待老夫发现他的研究多么肤浅,几乎感到失望。盐、蜡烛和咒语?幼稚得可悲。他能搞出来的东西,也许可以消灭所谓的民主斗士莫拉维,却对老夫--所有法师中的第一法师--没有半点威胁。”
格洛塔皱眉低头打量棋盘。(苏尔特与莫拉维。两位如此诡计多端、权势熏天的对手,他们之间肮脏的小战争却如此地无关紧要,他们只是一盘大棋中的两枚小棋子罢了--小到他们根本想不到棋盘有多宽。这样看来,我又算什么呢?顶多是棋盘上的灰尘。)
“我与你初次见面时,造访你住处的神秘来客是谁?”(此人或许也造访过我的住处。一个冰冷的女人……)
巴亚兹的额头浮现出恼怒的皱纹,“那是老夫年轻时犯下的错误,你不得再提。”
“噢,遵命,阁下。伟大先知卡布尔接下来会如何应对呢?”
“战争会继续,只不过换一个战场、换一批士兵。眼下这场战役的意义在于它是用过去的武器打的最后一场仗。魔法正从世界上流失,旧时代的教训将隐入历史的暗处,而黎明的曙光近在眼前。”
魔法师漫不经心地伸出一只手,某个事物从他手中旋转落到棋盘中央。它不断旋转,许久方才倒下,发出确凿无疑的清脆声音--这是一枚五十马克金币,在油灯下闪着温暖和煦的光彩。格洛塔差点笑出声。(噢,即便是现在,即便在这里,一切也都归结于此,所有事情均有价码。)
“是金钱替古斯塔夫国王赢得那场半生不熟的古尔库战争,”巴亚兹道,“是金钱把议会团结在私生子国王周围,是金钱买得奥索大公爵万里赴戎机赶来营救女儿、从而让战场平衡倒向我方。归根结底,都是因为老夫的钱。”
“是金钱让我能长期据守达戈斯卡。”
“现在你该明白钱从哪儿来了。”(谁能想到?第一法师首先是个银行家。内阁与议会,平民和国王,商人及刑讯官,统统被粘在一张金钱编织的大网上。一张由借贷、谎言和秘密维系的大网,每条细线都有其微妙含义,而一位结网大师像弹奏竖琴一样弹奏着它。可怜的格洛塔主审官,难道不是这张网上碍手碍脚的疙瘩?难道不是有违大师的完美演出?或许我这个不谐的音符今日正该被终结?)
“我想我该祝贺你这次的精湛手笔。”格洛塔酸溜溜地咕哝道。
“呸。”巴亚兹挥挥手,“揪着一帮原始人的耳朵,让他们拥戴白痴哈罗德,学会一点文明人的样子;带领联合王国渡过内战的漩涡,拥立蠢货阿诺特登基;指导胆小鬼克什米征服安格兰--那些才是精湛手笔。这算什么?这次所有王牌都在我手上,一切尽在掌握,我--”
(我听烦了。)“吧啦吧啦吧啦,你无穷无尽的自我吹嘘简直让人窒息。要杀就给个痛快,立马把我炸成灰了事,行行好吧,我真的不想再听你聒噪一句。”
他们静坐了很长时间,隔着沉暗下来的棋盘沉默地瞪视。时间长到令格洛塔的双腿再度抽搐,令他不断眨眼,令他无牙的嘴干得像沙漠。(甜美的等待。立刻爆炸吗?立刻爆炸吗?立刻--)
“杀你?”巴亚兹温和地说,“岂非白费了你的幽默感?”
(他不想现在动手。)“那……为何向我解释游戏规则?”
“因为老夫很快就要离开阿杜瓦,”魔法师倾身向前,坚毅的脸庞凑近灯光,“有必要让你了解真正的权力所在--以前如此,现在如此,日后亦将如此--有必要让你不重蹈苏尔特和莫拉维的覆辙。这是必要的准备……这样你才能更好地为老夫效劳。”
“为你效劳?”(我宁肯在恶臭的黑牢里再待两年,我宁肯我的腿被砍成碎片,我宁肯牙齿被一颗颗拔掉。但既然这些折磨我都经受过……)
“你要接过费尔特的担子,正如他之前的二十多位高士能人。你将成为老夫在联合王国的代理人,替老夫统辖内阁、议会及咱们共同的朋友国王陛下。你必须确保他诞下继承人,还得维持王国的稳定。总而言之,老夫缺席期间,你负责为老夫看守棋盘。”
“其他阁员绝不会--”
“活下来的阁员老夫都知会过了,他们将服从你的权威--当然,说到底是我的权威。”
“我如何与--”
“老夫会与你保持联系。相当频繁的联系,通过银行的线人、老夫的徒儿苏法及其他方式。届时你自会知道。”
“我想你在此事上没给我留有选择余地吧?”
“除非你有能力归还老夫贷出的一百万马克,加上利息。”
格洛塔拍拍衬衫前襟,“见鬼,我把钱包留在办公室了。”
“你本来就没有余地。说穿了,为何要拒绝老夫呢?老夫提供的可是打造一个全新时代的机会。”(你提供的是为你擦屁股干脏活的机会。)“你会成为伟人,乃至在联合王国历史上独领风骚。”(一位践踏和奴役内阁的瘸子。)“你会在国王大道留下自己的石雕。”(一尊建筑在瓦砾和尸体堆上、丑得能吓哭孩子的雕像。)“你会塑造国家的未来。”
“在你的指导下。”
“那是自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懂的。”魔法师一挥手,又一件事物旋转着滑过棋盘,停在格洛塔面前,金光闪闪。(审问长的戒指。我有多少次弯腰亲吻戒指上的宝石?谁想到我有朝一日能戴上它?)他拾起戒指,满腹思量地把玩。(我终于摆脱了一位满肚子坏水的主子,却被另一位恶人牢牢拴住,而此人远比前者更坏更强大。但我有什么选择?我们所有人,何曾有过真正的选择?)他戴上戒指,巨大的宝石在油灯下闪烁,散发紫光。(弹指一挥间,我便从将死之人变作联合王国最大的权臣。)
“它很配我。”格洛塔低声说。
“当然了,审问长阁下,我从不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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