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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雨后

罗根站在宫殿一侧的高塔上,靠着箭垛,皱眉凝望。他以前也曾站在锁链塔顶如此凝望,如今想来恍若隔世。他当时被眼前无边无际的阿杜瓦惊得目瞪口呆,也做梦都想不到以凡人之力能建出这般辉煌壮丽、坚不可摧的阿金堡。
死者在上,如今一切面目全非。
公园的绿地满是垃圾,树木断折,草坪翻卷,湖水消失了一半,留下泥泞的泽地。西边有一片漂亮的白色建筑伫立未倒,但窗户全都洞开,再往西的房子都没了屋顶,露出空荡荡的房梁,更远处只余残垣断壁和堆堆瓦砾。
而视线尽头什么都没了。那座金色拱顶大厅消失无踪,罗根曾观看剑斗大赛的广场亦不复得见,锁链塔、塔下坚实的城墙,还有罗根和菲洛一起奔逃过的那些宏伟建筑,统统不翼而飞。
阿金堡西端现出一个巨大的圆形瓦砾堆,其间遍布各种辨不出形态的垃圾。瓦砾堆外的城市布满黑色伤痕,自几处未熄的火势和仍在闷烧的房屋遗骸中冒出的青烟徐徐飘向海湾上空。在这番残破凄凉的光景中,唯有锻造者大厦依旧傲然孑立,锐利的黑色轮廓在聚集的乌云映衬下显得是那样的冷漠和遥不可及。
罗根站在塔上,不断抓挠脸侧的伤疤,只觉得浑身伤口都隐隐作痛。他有哪个部位不是瘀青红肿、伤痕交错呢?--这些伤来自和食尸徒的战斗,来自护城河外的冲锋,来自和恐刹的决斗,来自高山上的七日搏杀,来自之前上百场战斗、掠袭和死守。太多太多不堪回首的回忆,足以让他酸痛不已、身心俱疲。
他皱眉看着面前扶住箭垛的双手,残缺的指头在护墙上留下一段空白,像一只眼睛回瞪着他。他仍是九指。血九指。正如贝斯奥德所说,他就是死神的化身。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昨天差点杀了狗子--他相识最久的朋友,他唯一的朋友。他当时已举起了剑,只是机缘巧合下才没动手。
他回想自己站在北方大图书馆的阳台上,眺望空旷的大峡谷,下方静谧的湖泊犹如硕大的明镜。那时,他感受着凉爽微风吹在刚剃过的下巴上,思索人生能否改变。
如今他得到了答案。
“九指师傅!”
罗根急忙转身,扯痛了身侧的伤口,不禁倒抽一口气。第一法师踏出门廊,来到塔顶。他变了,看起来好年轻,甚至比跟罗根初遇时更有精神。他动作麻利,目光矍铄,灰白胡子间增添了几缕黑丝。他露出友善的笑容--这是好多天以来,头一回有人冲罗根微笑。
“你受伤了?”他问。
罗根吮着牙齿,酸溜溜地说:“又不是头回了。”
“但也不会因此变得好受。”巴亚兹肉乎乎的拳头放在罗根旁边的石头上,他开心地欣赏着眼前风景,仿佛那是一片繁花似锦,而非满目疮痍。“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重逢,你也比我预计的上进得多。我知道你已然了结恩怨,打败了贝斯奥德。听说你把他从自家城墙上扔了下去,干得真漂亮,想想看这会留下多少动人的歌谣,呃?然后你取而代之--血九指,北方之王!真令人心潮澎湃。”
罗根皱眉。“事情不是这样的。”
“细枝末节无关紧要,反正结果是这样,对吧?北方终于迎来太平日子,呃?不管怎样,我都要祝贺你。”
“贝斯奥德说了些事。”
“是吗?”巴亚兹漫不经心地问,“跟他谈话总是很枯燥。他只知道说他自己、他的计划、他的成就。一个人如果完全不考虑他人,就会变得非常无趣。这是没有礼节的表现。”
“他说没杀我是因为你,你要他还个人情。”
“没错,这点我必须承认。他欠我人情,而我索要的回报就是你。我总是习惯高瞻远瞩,早就知道需要一个能与鬼灵沟通的人。当然,你竟是那么得力的旅伴,这又是意外之喜。”
罗根已经咬牙切齿。“知道这些可真不错。”
“你又没问,九指师傅。还记得吗?你亲口对我说你不想探究我的目的,当然,我也不想让你感到对我有所亏欠。‘我救过你的命’--我难道要用这种话来跟你打招呼吗?”
合情合理,巴亚兹的话全都合情合理,但就是让罗根非常不爽,觉得自己好像一头猪一样被卖来卖去。“魁呢?我还想--”
“他死了。”巴亚兹飞快地说,话锋好像刀子,“我们十分怀念他。”
“入土了,呃?”罗根想起自己拼力救助门徒的情形。他冒雨长途跋涉,只想做对一件事。现在全白费了。他大概应该感伤,然而摆在他眼前、强迫他见证的是无穷无尽的死亡,他只觉得麻木--又或他根本不在乎。很难说是哪个原因。
“入土了。”他又轻声念叨,“而你继续向前走,对吧?”
“当然。”
“活人就该这样。缅怀死者,说几句感怀的话,然后向前走,希望一切好转。”
“没错。”
“你必须现实一点。”
“是啊。”
罗根单手抚着体侧伤口,想体会点什么,但除了徒增疼痛别无他用。“我昨天失去了一位朋友。”
“昨天是残酷的一天,却也是胜利的一天。”
“哦,是吗?对谁而言呢?”他看到人们如蝼蚁般在瓦砾废墟中搜救生还者,寻找尸体。可有谁感觉到胜利的喜悦?反正他是感觉不到。“我应该和自己人在一起,”他喃喃道,却没有行动,“帮忙埋葬死者,帮忙照顾伤员。”
“但你却在这里,低头张望。”巴亚兹的绿眼睛冷硬如石,这种岩石般的冷酷罗根打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只是刻意忽略,直到后来渐渐习以为常。“我与你感同身受。照顾伤员是年轻人的事,人越老就越无动于衷。”他扬了扬眉毛,转身面对下方的凄惨景象。“而我已经很老了。”
※ ※ ※
他举拳敲门,却又在半空停住,指头紧张地摩擦着掌心。
他还记得她酸甜的气息,记得她手上的力道,记得她在火光中皱眉的样子,记得她晚上贴过来的躯体的温度。他知道且相信,尽管彼此放了那么多狠话,两人之间终究还是有感情的。有的人哪怕竭尽全力,仍说不出一句软语。当然,他没敢抱太大希望,他这种人最好别抱太大希望。但想要有所得,必须有所付出。
于是罗根咬紧牙关,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他咬着嘴唇,再次敲门。还是没声。他皱紧眉头,突然爆发的焦虑让他失去了耐心,他一扭把手,推开了门。
菲洛在屋里走来走去,皱巴巴的衣服沾满泥土,比以往更脏。她双眼大张,情绪有些激动,两个拳头紧捏在一起。她看见罗根进来脸色一沉,罗根的心也跟着一沉。
“是我,罗根。”
“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接着猛然扭头,皱眉看向窗户。她朝窗边走了两步,眯起眼睛,又突然转向另一个方向。“在那儿!”
“啥?”罗根一脸茫然。
“你没听到它们吗?”
“听到啥?”
“它们,白痴!”她蹑手蹑脚走近一面墙,紧贴在墙上。
罗根手足无措。他知道,自己在她面前总是手足无措,没想到如今变本加厉。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还能咋办呢?
“我成了国王,”他自嘲道,“北方之王,难以置信吧?”他本以为她会冲他哈哈大笑,不曾想她只是站在那里,贴着墙壁聆听。“我和路瑟都成了国王,你能想象吗?这么混蛋这么没用的两个人戴上王冠,呃?”没有回答。
罗根舔舔嘴唇。除了把该说的话全说出来,他别无选择。“菲洛,上次我们分别时……上次我们分别时说的那些……”他向前一步,又一步。“我希望我没有……我也不知道……”他一只手搭上她肩头。“菲洛,我只想告诉你--”
她急转过身,捂住他的嘴。“嘘--”她抓住衬衫,拽着他跪下,然后把耳朵贴在地砖上,眼睛骨碌碌转动,仿佛在搜寻什么声音。“你听到了吗?”她松开手,径自缩到角落。“在那儿!你听到它们了吗?”
他缓缓伸出手,粗糙的指尖拂过她的后颈,感受她的肌肤。她却打个冷战,甩掉了他的手指。他不禁露出痛苦神情。或许他们间的美好只是他一厢情愿,她则从未想过;又或是他太需要这份美好,于是凭空捏造。
他站起身,清了清干涩的喉咙。“没事。我回头再来找你,有机会的话。”她仍跪在那里,头贴着地,不闻不问。
他离开时,她甚至没抬头看他一眼。
※ ※ ※
九指罗根对死亡毫不陌生,他终生行走其间。很久以前的卡莱恩之战,他亲眼见证了一堆又一堆尸体排放着等待焚烧,而高山上无名峡谷的恶战之后,他又看着成百上千具尸体被埋进土里,更夸张的是在阿库斯的废墟底下,他曾于人骨堆成的小山上爬行。
但就连血九指--北方最让人惧怕的人--也没见过眼前这幅光景。
尸体堆在宽阔的道路两旁,足有齐胸高度。它们软塌塌的,一层叠一层,一堆靠一堆,难以计数。有人试图遮盖尸体,但很快放弃了,毕竟死者不会道谢。如今被断木头压住的残破遮布随着微风抖动,掩不住无数下垂的手和脚。
路的尽头仍有几座雕像伫立,那是昔日不可一世的国王及其臣属。石头雕凿的脸庞与身躯坑坑洼洼,悲伤地凝望着脚下的尸山--事实上,他们现在唯一的作用是让罗根确认自己踏上了国王大道,不至于在一片尸海中迷了路。
沿大道走上一百跨,雕像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底座,其中一个底座上还支棱着一条腿。底座旁围着许多怪人,个个憔悴万分,半死不活。一个男人坐在一大块石头上,两眼无神的他正从头上抓下一把把头发。另一个男人不停咳血。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并排躺着,直愣愣瞪着半空,萎缩的脸庞几乎像个骷髅。女人仍在短促沙哑地呼吸,男人则几乎断了气。
再向前一百跨,仿佛踏入了地狱。曾矗立于此的雕像、建筑……都已灰飞烟灭,天翻地覆。这里只有堆积如山的垃圾:破碎的石头,断裂的木头,扭曲的金属、纸张与玻璃,它们和成千上万吨沙尘泥土搅拌在一起。奇妙的是,在不知是何等伟力形成的若干个高耸的垃圾堆中,有些东西竟完好无损--门、椅子、壁橱、彩绘盘子,甚至有一颗微笑的雕像头。
男男女女艰难行走在垃圾堆上,浑身脏污的他们费力劳作,把东西一点点扔下去,清出路来。他们是救援人员,是工人,还是窃贼?谁知道呢?罗根经过烧得有一人高、噼啪作响的篝火,热浪舔舐着脸颊。一名铠甲沾满煤灰的大个士兵站在旁边。“找到了白色金属吗?”他朝翻找垃圾的人群吼叫,“有吗?全扔到火里!白色金属沾上的肉都要烧掉!内阁有令!”
罗根继续前行,发现有人站在最高的垃圾堆上,用力拖着一大截木头。那人发现拖不动后又转过身,以便更好地抓握。那不是杰赛尔•唐•路瑟吗?他衣衫破烂,满脸是泥,看上去不比罗根更像国王。
一个一只手吊着绷带的大汉站在下面,目不转睛盯着杰赛尔。“陛下,这里不安全!”他奇特的声调跟女人一样,“我们应该--”
“不!这里需要我!”杰赛尔弯下腰,用力拖拽那根木梁,脖子青筋暴突。其实单凭他自己,根本就不可能挪动那东西,但他不管不顾。罗根走到大汉身边。“他干了多久?”
“整整一天一夜,”大汉说,“始终没有罢手的打算,而我们找到的幸存者几乎都害了病。”他用完好的那条胳膊朝雕像周围的可怜人挥了挥。“头发脱落,指甲脱落,牙齿脱落。总而言之,他们都在渐渐萎缩。有些人已经死了,其他的也难逃厄运。”他缓缓摇头。“我们造了什么孽,竟招致如此惩罚?”
“不要把惩罚总归咎于罪孽。”
“九指!”杰赛尔从上面看下来,雾蒙蒙的太阳映在他身后,“你来得太好了!抓住木梁那头!”
在这片巨大的混乱中,实在看不出搬一根木头有什么用。但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罗根的爹常对他说,因此他往垃圾堆上爬去,碎石和断木在脚下嘎吱作响,四处滑动。他好容易才爬到顶上,稳住身体。
“死者在上。”从这里看去,垃圾山一个连一个,无穷无尽地绵延开去。山丘上爬满了人,他们犹如蚂蚁一般,或是疯狂地挖掘碎石,或是在其中仔细搜索,甚或跟他一样,被废墟的规模所震惊,呆立原地方圆一里之内,成了彻底的死地。
“快帮帮我,罗根!”
“啊。好的。”他弯腰将手伸到那根凹凸不平的长木头下。两个国王抬一根木梁,两个浑身是泥的国王。
“预备,起!”罗根开始用力,全身伤口顿时传来刺痛,但好歹木头渐渐移动了。“好!”杰赛尔紧咬着牙喝道,两人一起把木梁拽到一边。杰赛尔又挪开一根干枯的树枝扯掉破碎的床单。一个双目无神的女人躺在下面,断折的手臂里抱着个孩子,孩子的卷发上沾满深红血渍。
“好吧,”杰赛尔用脏兮兮的手背缓缓抹嘴,“好吧,算了。把他们跟其他死者放到一起。”他往废墟下走了几步。“你!把撬棍拿上来!还有锄头,把这块石头清走!堆到那边。我们以后会用到。以后用来重建!”
罗根拍拍他的肩膀。“杰赛尔,等等……等等……你了解我。”
“是啊。很高兴你这么说。”
“好吧,那请你告诉我。我……”他想了好半天,“我是个……坏人吗?”
“你?”杰赛尔迷惑不解地盯着他,“你是我认识的最好的人。”
※ ※ ※
他们聚在公园内一棵死树下,乌压压一群人,一动不动。红色的晚霞中,夕阳金光万丈。罗根朝那里走去,听到他们正用缓慢的语速和悲伤的语调哀悼死者,也看到了他们脚边的坟墓。二十几个新翻的土堆围成一圈,以示平等。诚如山民所说,死神乃大平衡者。入土之后,活着的人说几句感怀的话,这是北方自“无帽人”斯凯林以来便遵行不悖的古老传统。
“……寡言哈丁,在我认识的人中最擅弓箭,是当代最伟大的弓箭手。他无数次救下我的性命,且不求报答,也许只想我将来也会奋力救他。只是这次我怕是无能为力了,恐怕我们都……”
狗子的声音弱了下去。一些人听到罗根踩在碎石地上的脚步声,转过头来。“这不是北方之王吗?”有人说。
“血九指现身了啊。”
“咱们该鞠躬的,对吧?”
他们都盯着他。暮色之中,他们的眼睛闪闪发光,身影重重叠叠,参差不齐,难以分辨。他们就像一群鬼灵,不善的鬼灵。
“你有什么想说的,血九指?”人群后方有人叫道。
“没什么,”他说,“你们不都办妥了。”
“咱们没道理来这儿。”这话赢得了几声赞同。
“这他妈不是咱们的战争。”
“他们根本不用死。”更多抱恕。
“你才该被埋在这里。”
“哦,或许吧。”罗根很想大哭一场,可他却露出微笑。血九指的微笑,枯骨的微笑,其中蕴含的只有死亡。“或许吧,但你们决定不了谁该入土谁不该,除非先把自己赌上。你们有这个觉悟吗?谁敢来试试?”安静。“好吧,这不就结了。愿寡言哈丁安息。愿其余死者安息。我会怀念他们。”罗根朝草地吐了口唾沫,“剩下的你们,都他妈见鬼去。”说完,他转身原路返回。
踏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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