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第一律法·卷三:最后手段> 第十八章 恶魔的召唤

第十八章 恶魔的召唤

红帽子说得对。大伙儿都流够了血,除了血九指。红帽子真该早点说出他的抱怨。
“我还活着。”罗根轻声说,“我还活着。”他摸索着从一栋白色建筑的角落拐出来,走进公园。
他记得这个地方最是热闹,欢声笑语,杯盏交错。现下却没有一点笑声,草坪上尸体横陈,其中有些穿着盔甲,有些没有。远处传来咆哮--或许是在战斗--而近处除了风呼啸着刮过光秃秃的树枝,以及他自己踩在碎石上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他猫腰接近高耸的宫墙,只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沉重的大门不翼而飞,门框上只留下扭曲的合页。门内的花园也铺满尸体,这些尸体全都穿着盔甲,但盔甲坑坑洼洼,涂满鲜血。很多尸体挤在大门前的小径上,四分五裂,七零八落,好像曾遭巨锤锤打。其中一具被利落地劈成两半,两团肉躺在一摊漆黑的血水中。
一个男人站在满地尸骸当中,周身白甲上星星点点满是血渍。风吹过花园,卷动了他脸庞周围的黑发,他光滑无瑕的黑肤宛若婴儿。他皱眉看着脚边的尸体,罗根进门时他又抬头看过来。罗根发现他的目光无畏无惧,无喜无悲。什么也没有。
“你离家太远了。”他用北方语说。
“彼此彼此。”罗根盯着对手毫无表情的脸,“你是食尸徒?”
“我忏悔这背负罪孽的身份。”
“谁没有罪孽呢?”罗根单手举剑,“动手吧?”
“我来此只为巴亚兹,非为滥杀。”
罗根环视花园中遍布的残破不全的尸体。“是这样吗?”
“杀意一动,便难克制。”
“这话没错。鲜血只会带来更多鲜血,我爹以前常告诫我。”
“他是一位智者。”
“我肯听就好了。”
“有时……很难分辨孰真……孰假。”食尸徒举起血淋淋的右手,皱眉打量,“身为义侠,应当时刻……反思自我。”
“你说得倒动听,可我没见过任何人担得上这种称号。”
“我曾以为自己担得上,如今已难肯定。你我必须一战?”
罗根长吸一口气。“大概只能如此。”
“那就来吧。”
他动作太快,罗根连举剑都来不及,别说挥剑。罗根猛然向旁闪躲,肋下仍挨了一记--是手肘、膝盖还是肩膀顶的?他在草坪上滚了一圈又一圈,天旋地转,根本无从分辨。他怎么也爬不起来,似乎把头抬高一寸都难,呼吸也成了折磨。他只能瘫软在地,呆望着白色天空。或许在城外的树林里,他真该让大伙儿休息,直到一切完结。
食尸徒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他模糊的视野中,那是白云映衬下的漆黑轮廓。“我很遗憾。我会为你祈祷。我会为你我一起祈祷。”他抬起铁甲重靴。
但霎时间,斧头劈进了他的脸,带得他身形晃动。罗根晃了晃眩晕的脑袋,吸进几丝空气,勉强用一边手肘撑起身子,另一只手捂住体侧。他目睹一个白甲拳头闪电般砸在摆子的盾上,砸出一个大缺口,逼得摆子跪倒在地,然后一支箭撞在食尸徒的肩甲上弹飞。食尸徒转过身,脸上鲜血淋漓的伤口暴露无遗。第二支羽箭利落地穿透了他的脖子,寡言和狗子就站在门廊里,举弓射击。
食尸徒隆隆作响地迈着大步朝他们冲去,带起令满园青草低伏的腥风。
“哈。”寡言闷哼一声,食尸徒铁甲包裹的手肘将他顶飞出去,撞在十跨外的树上,瘫软在地。食尸徒抬起另一条胳膊挥向狗子,幸亏一名亲锐恰好挺矛刺中了他,将他逼退。更多北方人涌入花园,包围了食尸徒,他们尖声叫喊着,用斧头和长剑劈头盖脸地乱砍。
罗根滚了一圈,挣扎着爬过草坪,伸手够剑,抓了满手湿滑的青草。一个亲锐踉踉跄跄从他身边退下,被打破的脑袋鲜血淋漓。罗根咬紧牙关站起来,双手高举长剑,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
他刺中食尸徒的肩膀,穿透盔甲,直入胸膛,洒了狗子一脸血。一名亲锐也正好用大槌横身击中食尸徒,击碎了他一条胳膊,还在胸甲上留下巨大凹痕。
食尸徒站不住了。红帽子又在他腿上砍出一道大口子,他跪倒在地,鲜血自全身上下的伤口喷涌而出,顺着凹凸不平的白甲流淌,在身下的鹅卵石间积成一摊。但他仅剩一半的脸却在微笑。“解脱。”他轻声说。
罗根举起锻造者的剑,剁下脑袋。
※ ※ ※
狂风突然袭来,刮过脏污的街道,在烧焦的建筑间呼啸,裹挟着无数灰烬与尘埃,抽打着骑向阿金堡的威斯特。他连说话都不得不用喊:“战况如何?”
“他们失去了斗志!”布尔特也吼道,又一阵风将他的头发吹向侧面,“全线溃败!他们似乎太执着于围攻阿金堡,根本没准备好对付我们!现在,外围的敌人争先恐后向西逃窜,阿诺特之墙附近还有战斗,但奥索很快就要夺回三农场区了!”
锁链塔熟悉的轮廓凌驾于废墟之上,威斯特驱马朝那里进发。“很好!只要能把敌人驱离阿金堡,最危险的时刻就过去了!接下来我们……”他转过拐角后收了声。眼前是城堡的西门--准确说来,是曾经的西门。
威斯特好一阵才回过神来:锁链塔耸立在阿金堡城墙一个规模空前的缺口旁,城门楼全塌了,连同两边相当长的城墙。残骸不仅堵住了下方的护城河,还四散在周围被毁的街道上。
古尔库军果真涌入了阿金堡。联合王国的心脏暴露于铁蹄之下。
前方不远处仍在混战。威斯特策马靠近,穿过掉队的散兵和无数伤员,来到高墙阴影下。一排跪地的弩兵正朝古尔库人齐射,卓有成效的射击留下一地尸体。在他旁边,有个男人迎着狂风大叫大嚷,想找人来包扎他血淋淋的断腿。
帕克的脸色异常严峻。“我们得退回去,长官。这里不安全。”
威斯特没理他。每个人都该恪尽职守,没有特例。
“这里的战线必须组织起来!克罗伊将军呢?”但军士显然没听他说话,兀自向上看去,嘴巴愚蠢地大张着。威斯特在马鞍上转过身。
一根黑柱自城堡西端升起,乍看上去像是打旋的烟,但威斯特稍微镇定后,看出其中其实包含了各种物体。这个飞速旋转的庞然巨物,蕴含了无法估算的质量。他的视线随着龙卷升高、再升高,只见天空的云彩也被统统搅动,逐渐形成一个缓缓旋转的大螺旋。所有战斗都停止了,联合王国和古尔库的士兵们张大了嘴,注视着阿金堡上空这根擎天立地的毁灭之柱。锁链塔在它前方犹如一根黑色手指,锻造者大厦在它后面也显得渺小卑微。
各种物体从天而降。起先只是小东西--木片、沙砾、树叶、纸张……然后一块椅子腿大小的石头飞射下来,掉在地砖上,弹了开去。一个士兵被拳头大的石头砸中肩膀,尖声惨叫。未在前线接战的官兵开始后退,有的蹲在地上,用盾牌护住脑袋。风越来越狂野,大力撕扯着衣服,人们牙齿战战,双眼难睁,挣扎着不被吸向前去。那个旋转的龙卷越来越粗、越来越黑、越来越快、越来越高,几乎刺破了天宇。威斯特分辨出在龙卷边缘飞速旋转的某些物体,白云掩映下的它们宛如夏日的虫群--
但它们可不是昆虫,而是大块大块的石头、树木、泥土和金属,它们被某种不可思议的怪力吸到了半空中。威斯特对这一切全无头绪,只能傻瞪着。
“长官!”帕克在他耳边声嘶力竭地吼道,“长官,我们快走!”他一把抓住威斯特的缰绳。说时迟那时快,一块巨石砸在不远处的石板地上,威斯特的坐骑惊得人立而起,嘶鸣不已。然后整个世界忽然上下颠倒,恍恍惚惚,在旋转中陷入黑暗。他不知这样的状况延续了多久。
他趴在地上,嘴里全是沙子。他抬起头,晃晃悠悠、手脚并用、活像个醉汉那样起了身。风在耳边嘶吼,裹挟着沙粒抽打脸庞,天色似乎已近黄昏,到处是飞舞的垃圾。地面被扯开了,建筑被扯开了,像绵羊一样抱成团的士兵也被扯走了。人们早已把战争抛诸脑后,生人趴在死者的脸上。锁链塔遭到严重摧残,塔梁上的石板被一片片掀开,紧接着塔梁本身也被卷入风暴。一根巨大的梁木轰然倒下,砸在鹅卵石地上,然后势头不减地继续翻滚,将所经之处的尸体统统横扫出去,最后戳进一栋房屋的墙壁,从屋顶穿了出来。
威斯特浑身颤抖,刺痛的双眼不停流泪,只觉茫然无措。他就这样完了吗?既没能像保德尔将军那样以愚蠢的冲锋赢得马革裹尸的荣耀,也没能像伯尔元帅那般在夜里平静离去,甚至没有因为谋杀兰迪萨王太子的罪名而被送上绞架。
他只是完全听天由命,等着被从天而降的垃圾砸死。
“原谅我。”在愈发狂烈的风暴中,他轻声说。
他看到锁链塔黑色的轮廓晃动起来,向外倾斜。大块大块的石头雨点般落下,溅入沸腾的护城河。那栋巨大的建筑异常缓慢地走向了悲惨的死亡。它从摇晃到倾斜,再到短暂的膨胀,最终彻底坍塌。它穿过激烈的风暴,倒向城市。
落地之前,它已碎成一块块庞然的巨石,砸向下方的房屋,砸向如蝼蚁般畏缩的人们,也朝四面八方射出致命的飞弹。
一切都结束了。
※ ※ ※
在这片曾是元帅广场的空地周围,一切建筑荡然无存。川流不息的喷泉,国王大道上庄严的雕像,住满软弱粉佬的宫殿--
全都烟消云散。
圆桌厅的镀金拱顶被掀到半空,碎作齑粉,军事大厅的高墙也仅剩墙根--事实上,所有曾傲然耸立的房屋如今都只能看见碎裂的地基。菲洛双眸湿润,眼看着它们一一粉碎,被围着第一法师尖叫咆哮的旋风分解成不规则的碎块,那饥渴的旋风不曾稍歇,从地面到天空吞噬了一切。
“快哉!”魔法师兴奋的笑声甚至盖过了风暴,“我比尤文斯更伟大!我比一如更伟大!”
这就是复仇?怎样复仇才能让她满足?菲洛麻木地想着有多少人藏在那些被毁的建筑里。种子周围闪烁的气流慢慢膨胀,高过肩膀,越过脖子,最后将她整个包裹在内。
世界安静下来。
远处的毁灭仍在继续,现在却变得模糊不清,声音也暧昧难辨,仿佛一切浸泡在水中。她的手再也感觉不到冰冷,肩膀以下麻木不仁。她看向巴亚兹--他仍在微笑,高举双臂。狂风撕扯万物,化为一堵不断移动的高墙。
风暴中出现了无数影子。
世界越来越模糊,那些影子却越来越清晰。他们聚集在法阵的边缘外。暗影。幽魂。它们急不可待。
“菲洛……”她耳边传来无数低语。
※ ※ ※
狂风刮过花园,比高地上的风暴更猛烈。天色迅速变暗,各种东西从昏暗的天空“砰砰”落下。狗子不清楚它们从哪里来,也不在乎这个,他的心在别处。
他们把伤员拖进高大的门廊,伤员们要么呻吟,要么咒骂,更惨的一言不发。只有两个已入土的人被留在外面,没必要白费力气。
罗根抬着寡言的腋下,狗子提着他的双脚。他的脸色犹如白垩,双唇粘满猩红的鲜血。从脸上就能看出情况很糟,他却毫无怨言,因为寡言哈丁从不抱怨。他要真开口了,狗子反倒会觉得难以置信。
他们把他放在门内阴影笼罩的地上。窗外传来各种东西的碰撞声,敲打地面的声音,冲撞屋顶的声音。更多的人被带进来--缺胳膊断腿或状况更糟的人。摆子也跟来了,一手提着血染的斧子,另一只用来挂盾牌的手则无力地垂着。
狗子没见过这样的走廊:地面用绿色和白色的石头铺就,光滑锃亮,好像玻璃。墙上挂着巨大的画,天棚装饰着雕刻十分精细的花朵和叶子--若非它们是用金子做的,在窗户透入的微光中熠熠生辉,简直令人信以为真。
人们弯腰照顾伤员,送去水和安慰,为他们固定夹板。但罗根和摆子就站在原地,互看了一眼,目光中虽无憎恨,却也毫无尊敬。狗子说不清那是什么情绪,他也不在乎。
“你在想什么啊?”他大吼,“一个人就跑了?别忘了你现在是头儿!你凭什么要自己行动,不考虑后果吗?”
罗根只是回瞪着他,双眼在暗处闪烁。“要去帮菲洛,”他低声说,仿佛自言自语,“还有杰赛尔。”
狗子也瞪着他。“要去帮谁?这里正有自己人需要帮助。”
“我帮不了他们。”
“你只能伤害他们!走吧,血九指,你要走就走吧。”
狗子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罗根面色一变。他向后退去,一手捂住体侧,一手紧握血淋淋的剑柄。接着,他突然转身,一瘸一拐地沿闪光的走廊离去。
“疼。”狗子蹲到寡言身边,听他说话。
“哪里疼?”
他笑了笑,露出一嘴鲜血,“哪里都疼。”
“没事,你瞧……”狗子掀起他的衬衫,发现一侧胸膛陷了下去,形成大块瘀青,仿佛涂了焦油。狗子难以相信如此重伤的人还能呼吸。“啊……”他沉吟着,完全不知从何下手。
“我觉得……要死了。”
“啥,就这点伤?”狗子努力想挤出笑容,却根本笑不出,“不过是擦伤。”
“擦伤,呃?”寡言想抬头,努力了一下又倒下了。他的呼吸很浅,睁大的双眼瞪着上方。“这天棚真他妈漂亮。”
狗子吞口口水。“是啊,我也觉得。”
“很久以前我就该死,和九指决斗的时候。余生皆是恩赐。我为此深感庆幸,真的,狗子,我一直很喜欢……跟你说话。”
他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从不多话的寡言哈丁,大家都知道,如今却永远陷入了沉默。他毫无意义地战死在异国他乡,不是为着任何他相信、理解或支持的事业。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大的浪费。
可狗子这辈子见过太多人入土,体会过太多太多遗憾,如今也只能长叹一声,呆望地板。
※ ※ ※
一盏孤独的油灯在衰败的走廊里洒下摇曳阴影,影子笼罩在粗糙的石头和剥落的石灰上,勾勒出佣兵们的险恶轮廓,也仿佛为科斯卡和阿黛丽的脸戴上陌生的面具。沉重的石雕门拱和门拱下的大门似乎聚集了更多阴影,那扇门非常古老,凹凸不平的门板镶满黑铁铆钉。
“什么事这么有趣,主审官?”
“我曾站在这里,”格洛塔低语,“就在这里。和西比尔一起。”他的指尖扫过古老的铁门把。“我曾把手放在把手上……然后我离开了。”(噢,多么讽刺。求之不得的答案--原来触手可及。)
格洛塔倾身靠到门上,扭曲的背脊阵阵发战。门内有动静,似是低沉的念诵,但辨不出语言。(首席恶魔学家正在召唤地狱居民?)他舔舔嘴唇,眼前浮现出莫拉维大法官被吞吃之后冻结的尸体残骸。(无论我多想知道答案,贸然闯入也太轻率。太轻率……)
“高尔主审官,既然您领我们来此,或许应该您先请?”
“嘎?嗄?”高尔被塞住的嘴尖叫着,本已鼓出的双眼睁得更大。科斯卡一手抓住这位阿杜瓦主审官的衣领,另一只手抓住铁门把,敏捷地打开后踹了高尔屁股一脚。高尔倒了进去,隔着塞口物发出含混不清的叫嚷。门内传来一声弩弦响动,念诵声陡然变得更大、更刺耳了。
(格洛塔上校的口号是什么来着?冲向胜利,伙计们!)格洛塔倾身冲进门,那条没用的腿差点绊在门槛上。他惊讶地发现门内是个巨大的圆形拱顶大厅,影影绰绰的墙上有一幅巨大而精细的壁画。(这幅画有种令人很不舒服的熟悉感。)锻造者坎迪斯双臂伸出,高踞厅内,至少有五个真人那么大,他身后燃起熊熊火海,乃是鲜明的深红色、橙色和白色。坎迪斯的哥哥尤文斯躺在大厅对面繁花盛开的树林下的草地上,多处伤口流着血。两者之间是决意复仇的魔法师们,一侧五人,另一侧六人,由光头巴亚兹带领。(鲜血、烈火、死亡,还有复仇。跟眼下情形真是再般配不过。)
宽敞的地板上另有一幅错综复杂、摄人心魄的图案:以白色粉末精准绘制的一个套一个的圆圈,中间还有各种细致得令人恐惧的线条和符号。(若我没看错,这是用盐画的。)高尔在一两跨外面朝下栽倒,正好位于最外面的圆圈边缘,双手依然缚于身后,身下流出浓黑血泊,弩箭从背部穿出。(正中心脏。没心肝的家伙也怕被人一箭穿心咧。)
大学的四位首席学者呈现出不同形式的震惊。其中三位--齐勒、邓卡和坎德劳--双手各持握一支烛心散发出呛人尸臭的蜡烛:另一位,即首席化学家邵兹林,抓着一把空弩。诡异的黄色烛光照亮了老人们的脸,那些脸上写满赤裸裸的恐惧。
西比尔站在厅内远处的讲台后,就着一盏油灯聚精会神地低头念诵面前摊开的巨型典籍,手指在书页上“沙沙”滑动,细薄的嘴唇嚅个不停。即便相隔甚远,即便厅内寒冷如冰,格洛塔也发现西比尔的瘦脸上淌下无数豆大汗珠。在西比尔身边身穿纯白外套、站得笔直如剑、双眼射来的目光犹如两把蓝色利刃的,正是苏尔特审问长。
“格洛塔,你这疯瘸子!”他嘶吼道,“你他妈怎么会来这里?”
“卑职也想问您同样的问题,阁下。”他朝面前的奇景挥舞手杖。“不过蜡烛、古书、吟唱和盐巴圈啥的已然透露了答案,不是吗?”(好一场幼稚游戏。在我巨大的付出背后,在我不辞辛劳地审问布商公会、去达戈斯卡以身犯险、以审问部的名义到处勒索背后,竟是为掩护你……干这些个过家家的把戏?)
但苏尔特似乎很认真。“滚出去,白痴!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就这个?您真这么想?”科斯卡已经进门,戴面具的佣兵们随后跟进。西比尔的目光依然定格在那本书上,嘴唇依然在念诵,脸上的汗珠则更密了。格洛塔皱眉吩咐:“来人,让他住嘴。”
“不行!”齐勒大叫,小眼珠里透出全然的恐慌,“你绝不能打断咒语!这太可怕了!后果……后果不堪……”
“后果不堪设想!”坎德劳尖叫起来。一名佣兵不为所动地朝厅内跨出一步。
“不能踩到那些盐!”邓卡声嘶力竭地叫喊,烛泪滴下他手中摇摇晃晃的蜡烛,“绝对不行!”
“站住!”格洛塔喝令,那佣兵刚好停在圆圈边缘,透过面具瞅他。厅内似乎更冷了,冷得极不正常。那些圆圈之内有什么正在发生,空气犹如被大火烤灼般颤抖着,这里的诡异程度随西比尔刺耳的声音不断加剧。格洛塔站定不动,视线在几位老学究身上游移。(该怎么做?出手还是观望?出手还是--)“让我来!”科斯卡踏步上前,空出的左手伸到黑外套后面--(他该不会想要?)--漫不经心地甩手扔出飞刀。刀锋在烛光中闪耀,划过大厅正中颤动的空气,伴着“砰”一声轻响,正中西比尔的眉心,直没入柄。
“哈!”科斯卡兴奋地抓住格洛塔的肩膀,“瞧瞧瞧!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天底下没人比得上我的准头!”
一股鲜红的血自西比尔的侧脸流下,他双眼上翻,眨了眨,随即朝旁瘫倒,并将讲台拖翻在地。那本巨书砸在尸体上,年代久远的书页“扑簌簌”翻卷,油灯里的油溅了出来,星星点点地四处燃烧。
“不!”苏尔特尖叫。
齐勒喘着粗气,合不拢嘴;坎德劳扔掉蜡烛,匍匐在地;邓卡惊惧地叫了一声,伸手遮脸,瞪大的眼睛透过指缝朝外观察。很长时间里,除科斯卡之外,众人皆惴惴不安地看着首席恶魔学家的尸体。格洛塔耐心等待,咧嘴露出残存的牙齿,几乎要闭上眼睛。(这就像是下台阶时,等待那个骇人而美妙的时刻。还有多久呢?)
(这次会痛成怎样……)
但什么也没发生。厅内没有回荡着恶魔的笑声,地板没有塌陷出地狱之门,颤抖的空气重归平静,温度也逐渐上升。格洛塔几乎是遗憾地抬起眉毛。“看来,所谓恶魔学实在言过其实哪。”
“不!”苏尔特再次尖叫。
“恐怕您不得不接受事实,阁下。啊,还有你,想想当初我对你有多敬重。”格洛塔朝首席化学家咧嘴而笑,对方依然虚弱地抓着那把空弩。格洛塔冲高尔的尸体挥挥手,“射得很准,可喜可贺,你替我解决了又一桩小麻烦。”他伸出一根手指,示意身后的佣兵们。“抓住他。”
“不!”邵兹林大喊着扔掉弩,“这些不是我的主意!我别无选择!是他想出来的!”他肥厚的指头指向西比尔了无生气的尸体。“还有……还有他!”他颤抖的胳膊朝苏尔特挥了挥。
“你很识时务,但这些话可以留到审问时再说。现在嘛……有劳大家把审问长阁下也拘押起来。”
“乐意之至。”科斯卡大步跨过大厅,靴子扬起阵阵白灰,破坏了那些复杂图案。
“格洛塔,你这蠢笨如牛的白痴!”苏尔特厉声喝道,“你根本不了解巴亚兹的危险程度!第一法师跟他的野种国王!格洛塔!你无权这么做!啊!”科斯卡将他的双臂扭到身后,强迫他跪下,他的满头白发此时凌乱不堪。“你对此根本没有一点概念--”
“若古尔库人没把咱们全杀光,您有的是时间来解释,对此卑职可以担保。”格洛塔露出无牙的笑容,看着科斯卡捆紧苏尔特的手腕。(您绝对想不到这段话我排练了多久。)“苏尔特审问长,我以阴谋背叛至高无上的国王陛下的罪名,将你逮捕归案。”
※ ※ ※
杰赛尔目瞪口呆地傻站着。双胞胎之一,那个半边身子溅满血点的女人,缓缓伸了个大懒腰,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叹。双胞胎之二抬起一边眉毛。
“你想怎么死啊?”她幽幽地问。
“站到我后面,陛下。”葛斯特用完好的那只手举起长剑。
“不。这次我不会。”杰赛尔扯下头顶的王冠--那顶按巴亚兹的严格要求制作的王冠--丢到地上。他受够了做国王,要死的话,他宁愿死得像个男人,跟臣下一起战死沙场。他意识到,一直以来自己浪费了太多人的奉献与付出,那本是他人梦寐以求的待遇;他也失去了太多做个好人的机会,除了自私和自怨自艾,他几乎什么也没干。现在后悔为时已晚。“我这辈子都在依靠别人,藏在别人身后,踩在别人肩上。这次我不会。”
双胞胎之一鼓起掌来,有节奏的“啪、啪”声在镜厅中回响。双胞胎之二咯咯发笑。葛斯特与杰赛尔同时高举长剑,准备作最后的无谓抵抗。
战斗一触即发,莫拉维大法官突然“嗖”地闪到两人身前。老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斜刺里窜出,黑袍翻飞,手执一根末尾带钩的黑铁长棍。
“你--”杰赛尔低声问。
弯钩陡然挥击,织出一片白光,犹如盛夏艳阳高照,而四面八方以至远处的镜子同时反射出一百颗夺目的恒星。杰赛尔低呼一声,下意识地闭紧双眼、抬手遮脸,视线中长久残留着一条蜿蜒的烧灼线条。
片刻后,他眨眨眼,喘着粗气放低胳膊。双胞胎还在原地,大法官业已欺近她们身边,三人凑作一块,宛若石雕。那柄古怪武器尾端的无数小孔冒出丝丝白气,缠绕着莫拉维的胳膊。一时间,镜厅静寂无声。
随后,厅内远处的十几面镜子自中央笔直裂开,好似一片片被风裹挟的薄纸,被全世界最锋利的刀刃分割开来。几面镜子的下半截和一面镜子的上半截缓缓摔到瓷砖地上,粉碎的玻璃洒出无数明亮破片。
“呃呃呃哇……”左边的双胞胎发出无力的呻吟,杰赛尔这才意识到对方的铠甲下喷出了鲜血。她举起一只手抓向他,但手掌齐腕掉落,整齐的伤口不住冒血。她倒向左边--至少身体倒向左边,双腿则倒向另一边--轰然倒地时,头颅也滚落在地,滚出一个巨大的圆圈。自颈项处齐齐斩断的金发,飘舞着降落在血泊之中。
铠甲、血肉与骨头被如此整齐划一地切割开,就跟用奶酪刀分割奶酪一样精准。右边的双胞胎皱了皱眉,蹒跚着朝莫拉维踏出一步,旋即膝盖一软,整个人拦腰断成两截。她的腿脚瘫软在地,伤口流泻出的灰尘积成棕色小丘,但上半身还在用指甲刨地,奋力前进,一路仰头嘶叫。
大法官周围的空气突然开始闪烁,食尸徒的两截尸身同时起火燃烧。她踢打挣扎了一阵,发出绵长的呼啸,最终不动弹了,地上只剩一大片冒烟黑灰。
莫拉维举起古怪的武器,冲末尾的钩子微微一笑,轻轻吹了声口哨,那上面还残存着几缕蒸汽。“坎迪斯啊坎迪斯,的确是位武器大师,不愧享有‘锻造者’的美名,呃,陛下?”
“啥?”杰赛尔瞠目结舌地喃喃道。
莫拉维朝他缓步走来,脸庞慢慢融化,下面浮现出崭新的面孔--只有那双眼睛没变,仍是颜色不一,而此时眼角满是笑纹,他像老友重逢般冲杰赛尔开怀大笑。
尤鲁•苏法深鞠一躬。“没有片刻消停,呃,陛下?真的没有片刻消停哪。”
门突然被撞开,杰赛尔反射性地举起剑,心提到了嗓子眼。苏法也猛然旋身,手握锻造者的武器。只见一个大个子跌跌撞撞冲入厅内,狰狞的脸上满是伤疤,胸膛剧烈起伏,一只手勉力抓着一把重剑,另一只手按住肋下。
杰赛尔眨眨眼,难以置信。“九指罗根。活见鬼,你怎么来的?”
北方人瞪了他半晌,随后靠住门边的镜子,一任重剑落到地砖上。他缓缓下滑,整个人瘫坐在地,脑袋靠着玻璃。“说来话长。”他最后道。
※ ※ ※
“听我们说……”
风中到处都是影子。数百个影子。他们绕着最外面的圆圈飞翔,明亮的铁线逐渐变得雾气朦胧,沾满水汽,闪闪发光。
“……我们有很多事要告诉你,菲洛……”
“很多秘密……”
“我们能给你很多……”
“我们……无所不知。”
“你只要让我们进去……”
如此多的声音。她听到了年迈的老师阿尔夫的声音,她听到了奴隶主苏斯曼的声音,她听到了父母的声音,她听到了余威的声音,她还听到了奥斯曼王子的声音。足有一百个声音,不,一千个声音。那些她曾经熟悉却渐渐淡忘了的声音,那些死者与活人的声音。叫喊声,低吟声,哭号声,耳边的呢喃声。它们越来越近。比她自己的心跳更近。
“你想复仇?”
“我们可以让你复仇。”
“你完全无法想象的复仇。”
“你梦想的一切。你渴望的一切。”
“你只要让我们进去……”
“你心中有个空洞?”
“我们正与之契合!”
那些金属圆圈已然结满白霜,菲洛跪在一条朦胧的甬道尽头,两侧的墙在不断推挤、咆哮、怒吼,到处都是阴影,甬道的尽头远在黑暗的天际。第一法师的笑声依然淡淡地回荡在她耳畔,空气在某种她不能理解的伟力作用下嗡嗡作响,扭曲变形,闪烁微光。
“你只需袖手旁观。”
“巴亚兹。”
“他会办到一切。”
“那个蠢货!”
“骗子!”
“让我们进去……”
“他无法理解。”
“他利用了你。”
“他在笑。”
“但笑不了多久了。”
“大门在摇晃。”
“让我们进去……”
不知巴亚兹有没有听到这些声音,反正他无动于衷。颤抖的石板地上开始出现裂缝,从他的脚下向外蔓延,碎片绕着他不断飞旋。铁制的圆圈开始扭曲变形,伴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它们挣脱了碎裂的石头,露出闪光的边缘。
“封印打开了。”
“十一重结界。”
“……十一道关口。”
“大门打开了。”
“好!”所有声音异口同声。
影子靠得更近了,他们聚拢过来。菲洛的呼吸愈发急促,她牙齿打战,四肢瘫软,冷气已经侵入心脏。她跪在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悬崖旁,到处都是影子,到处都是声音。
“我们很快将与你同在。”
“很快。”
“我们的时代即将来临。”
“分割的两面再度融合。”
“一切恢复原样。”
“恢复一如定下第一律法前的样子。”
“让我们进去……”
她只需将种子再握一会儿,那些声音就将用彻底的复仇来报答她。巴亚兹是骗子,她打一开始就知道,她也不欠他什么。她的眼皮越来越沉,最终她闭上双眼,张开嘴巴。嘈杂的风声渐渐淡去,她只听到那些声音,这是她唯一的感知。
低语呢喃,抚慰心灵,伸张正义。
“我们将带领这个世界,回归正途。”
“我们一起。”
“让我们进去。”
“你会帮助我们。”
“你将释放我们。”
“你要相信我们。”
“相信我们……”
相信?
骗子才用这个字眼。菲洛回想起阿库斯的废墟。可怕的遗迹,荒芜的大地。异界生物以谎言为血肉。不,宁肯心中留着空洞,也不能用谎言填充。于是她狠狠咬向舌头,口中立时充满腥咸的血味,然后她猛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睁眼。
“相信我们……”
“让我们进去!”
她看到了锻造者的匣子,它的轮廓是那样扭曲,仿佛沉在水底。她弯下腰,麻木的手指奋力穿过不断抽打着她的狂暴的空气。她不要再成为任何人的奴隶,她不是巴亚兹的奴隶,更不是秘密倾吐者的奴隶。她要找寻自己的路。也许那是条黑暗的道路,但好歹属于她自己。
匣盖弹开了。
“不。”所有声音同时在她耳边呐喊。
“不!”
菲洛咬紧沾满鲜血的牙齿,怀着满心愤怒地大叫起来,拼命想要伸直手指。整个世界变成一团没有形状、不断膨胀、不停尖叫的黑暗。她僵死的手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伸开。这就是她的复仇,对天下所有骗子、窃贼和幕后黑手一视同仁。大地在摇晃、龟裂、破碎,仿佛一片轻薄脆弱的玻璃,下面则是一无所有的空虚。她翻转颤抖的手,种子从掌心落下。
那些声音整齐划一地尖叫着下令:“不!”
她看也不看,抓紧匣盖。“滚!”她迎着风暴厉声嘶吼。
然后,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阖上匣子。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