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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伤员

威斯特猛然苏醒,正待起身,疼痛立刻从一条腿直传到胸口,又蔓延到右臂,一下下冲击着神经,徘徊不去。他呻吟一声,躺了回去,盯着天花板。
拱形石头天花板笼罩着重重阴影,周围的声音慢慢渗入耳中:闷哼和呜咽,咳嗽与啜泣,急促的喘息,缓慢的呻吟,间或还有吃痛的惨叫。与其说这些声音像人类,不如说更像动物。左边还有一个仿佛从嗓子里硬挤出来的细小声音,好像老鼠持续不断地抓挠墙壁:“我看不见了。那股该死的风。我看不见了。我在哪儿啊?来人啊。我看不见了。”
威斯特吞口口水,身上越来越疼。远征古尔库期间,他也曾前往医院探望自己连队的伤兵,那里面就充斥着这些声音。那些恐怖的帐篷,散发出阵阵恶臭,帐篷里的可怜人怀着不顾一切想要回到健康人中间的渴望。如今显而易见又让人深为不安的事实是,这次他只怕是不能轻易离开了。
他也加入了伤员的行列,一个惹人厌烦、招人嫌恶、与众隔绝的群体。恐惧和疼痛混合在一起,在他体内游窜。他受了多重的伤?四肢还健全吗?他想移动手指或转动脚趾,却只是加剧了胳膊和腿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咬紧牙关。他颤抖着将左手挪到面前,就着昏暗光线反复检查。看上去还算完好,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控制的肢体,而且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恐慌涌上喉头,紧紧攫住了他。
“我在哪儿?那股该死的风。我看不见了。救命。救命。我在哪儿啊?”
“闭上你的臭嘴!”威斯特吼道,但干涩的喉咙发不出声,只是一阵干咳,牵动肋下伤处如同火烧。
“嘘……”有人温柔地按住他的胸膛,“别动。”
一张模糊的脸出现在眼前。他能看出是个黄发女人,但没法看得更真切。瞳孔焦点不断变换,他最终认命地闭上眼睛。都没关系了。什么东西贴在唇上……瓶子?他急迫地啜饮,不顾冷水顺着脖颈往下流。
“……怎么了?”他含混不清地问。
“你受伤了。”
“这我知道。我是说……城里,那股风。”
“我也不清楚。应该没有人清楚。”
“我们赢了?”
“算是吧……古尔库人被赶出了城,但我们也损失惨重,死伤无数。”
他又咽了口水,努力不洒出来。“你是?”
“阿瑞丝。阿瑞丝•唐•卡斯珀。”
“阿瑞丝……”威斯特琢磨着这名字。“我认识你堂兄。我们很熟……他是个好人。他总跟我们说起……你有多漂亮,多富有。”他自顾自念叨,恍惚中意识到有些话不该说,但就是停不住,“很富有。他死了。死在高山上。”
“我知道。”
“你在这儿做什么?”
“帮助照顾伤员。你现在最好睡一下,如果你--”
“我没残废吧?”
短暂沉默。“没有。睡吧,尽量睡吧。”
她被阴影笼罩的脸庞愈发模糊,威斯特任由双眼阖上,周围那些烦人的声音也慢慢退去。他没残废。一切都会好的。
※ ※ ※
有人坐在床边。阿黛丽。他妹妹。他眨眨眼,张开酸涩的嘴,一时不知身处何方。
“我在做梦?”阿黛丽伸出手,用指甲掐了他胳膊一下,“噢!”
“那也是场痛苦的梦,呃?”
“不是梦,”他不得不承认,“都是真的。”
她看上去不错,至少比分别时好得多:首先脸上没血,其次也没剑拔弩张地露出赤裸裸的恨意。她只是心事重重地皱着眉头。威斯特想起身,但这次依然以失败告终,跌倒在床上。她没有帮忙--当然,他也没指望她帮忙。“有多糟?”他问。
“显然不太严重。他们告诉我,你断了一条胳膊,折了几根肋骨,还有一条腿严重挫伤,此外嘛,你脸上可能会留下一两道疤,不过反正咱家的美貌有我继承。”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结果牵动胸口伤势,不禁浑身打个激灵。“说得好,咱家的机灵同样由你继承。”
“别太难过啦,如你所见,我可是靠着这些继承而来的天赋先你一步功成名就喽,那是你这位联合王国的元帅阁下做梦也想不到的成就。”
“别说了。”他喘着气,用没受伤的手抚住胸口,“疼死了。”
“你也该遭遭罪。”
他笑了几声,然后停下来,两人一时无言地看着彼此。这已经很难了。“阿黛丽……”他的声音哽在酸痛的喉咙里,“你能……原谅我吗?”
“我早就原谅你了。第一次听说你死了的时候。”她似乎是想笑,威斯特说不清,只发现她嘴角仍保持着生气的样子。或许她之前想用指甲掐他的脸,而不是胳膊。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庆幸自己是个伤员,让她只能温柔待他。“这样也挺好,死了就……”她皱着眉,别过头去。长方形地窖的尽头传来一阵骚动,话音逐渐升高,夹杂着许多铁靴子的踏地声。
“国王陛下!”有人兴奋得几乎尖叫起来,“国王陛下又来看望我们了!”
病床上的众人纷纷转过头去,竭力撑起身体,紧张而兴奋的情绪在一张张病床上扩散。“国王陛下真的来了?”他们轻声说,表情充满期待,仿佛即将见证神迹。
几个人影从昏暗的地窖尽头走来。威斯特睁大眼睛,努力辨认,却只见到一片昏黑中的金属反光。当先的人影停在好几张床外的伤员身旁。
“你可有得到妥当照顾?”这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迥异,实在有些怪。
“我很好,陛下。”
“你还有什么需要?”
“呃……好姑娘的一个吻?”
“我很乐意满足你,然而我只是个国王,要说我像什么,也是像你多过像个好姑娘。”大家哈哈大笑,虽然这并没什么好笑的。威斯特觉得,当国王的好处之一就是再冷的笑话大伙儿也得跟着笑。“别的有吗?”
“或许,唔,再加条毯子吧,陛下。晚上越来越冷了。”
“没问题。”那人影用拇指朝身后某人比了比。威斯特认出是霍夫阁下,他和前方的人影保持着适当距离。“这里每人都多加一条毯子。”
曾在觐见室里趾高气昂的宫务大臣如今唯唯诺诺点着头,像个驯顺的孩子。国王随即起身,走到了威斯特看得清的地方。
那真的是杰赛尔•唐•路瑟,但很难相信他跟从前的他还是同一人,而这不只是因为华丽的毛皮大氅及额上的黄金王冠--他似乎长高了些,人依旧那么帅,但已不再孩子气。他蓄了胡子的下巴多了道疤,让他更显英武。原来的傲慢无知变成了如今的顾盼生威,漫不经心的步伐也变得坚定有力。他沿病床间的过道行进,与每个伤员说话,握住他们的手表示感谢,并承诺妥善照顾,真可谓无微不至。
“国王万岁!”有人忍着疼痛勉力喊道。
“不!不。应该接受欢呼的是你们,我勇敢的朋友们!你们血洒疆场,我无以为报。你们打败了古尔库人,你们拯救了联合王国,这份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威斯特看呆了。这个长得跟杰赛尔•唐•路瑟一模一样的家伙是谁啊?他一言一行都透出王者风范,威斯特竟有种从床上爬起来朝他跪拜的冲动。一个伤员真的在国王经过时这么做了,却被杰赛尔轻柔地抵住胸膛,微笑着拍了拍肩膀,引回床上。那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一生都在照顾他人,不曾与其他军官一起酗酒烂醉,不曾抱怨分派的工作毫无价值。
他走到近处,发现躺在床上的威斯特,顿时喜不自禁,缺了颗牙的嘴笑得合不拢。“柯利姆•威斯特!”他喊着快步上前,“说真的,我这辈子从没这么庆幸能见到你。”
“嗯……”威斯特动了动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杰赛尔转向他妹妹。“阿黛丽……你……你也安然无恙。”
“是啊。”她没多说。他们长久地凝望彼此,表情似乎凝固了,气氛也越来越尴尬。
霍夫阁下皱紧眉头,看了看国王,看了看威斯特,再看了看阿黛丽,然后不着形迹地溜到两人中间。“陛下,我们--”
杰赛尔只抬抬手就让他闭了嘴。“威斯特,相信你很快就有力气加入内阁了,开会时我真想看见你的脸,还想倾听你中肯的建言。你总能提出中肯的建议,我却从未好好感谢。好吧,请接受我的谢意。”
“杰赛尔……不,陛下--”
“不,不必,希望你能永远称我为杰赛尔。我这就接你进宫,派王家医师诊治,一切都会安排好的。请务必办好,霍夫。”
宫务大臣深鞠一躬。“是,臣会妥善安排。”
“好,很好。你没事真的太好了,威斯特,我不能失去你。”国王朝他点点头,又朝他妹妹点点头,接着双手合十,低声念叨了两句才转身离去。他所经之处仿佛激起一圈圈希望的涟漪。然而希望之后就是绝望,国王离去后,微笑逐渐消逝,人们重新躺回床上,疼痛又让他们脸上阴云密布。
“责任让他成长。”威斯特嘀咕,“简直判若两人。”
“你觉得他能保持多久?”
“我觉得他也许能保持下去,你可以说我是个乐观主义者。”
“那挺好。”阿黛丽目不转睛地盯着联合王国伟岸的新王大步离去,远处的伤员们还在努力从病床上爬起,以便能稍稍触摸他的大氅。“至少我们兄妹还有个乐观的。”
※ ※ ※
“威斯特元帅!”
“加兰霍。见到你真好。”威斯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掀开毯子,双腿越过床沿,坐起来时的疼痛让他又是浑身一颤。大个子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威斯特的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看起来很不错!”
威斯特虚弱地笑笑。“我每天都在恢复,少校。军队怎样了?”
“你不在就乱了套,不过克罗伊正勉力主持大局。说起来,元帅习惯了的话,他也不算个坏人。”
“但愿如此。我们损失了多少人?”
“现在还很难说,局势相当混乱。好些连队整个儿失去了联络,还有些就地拼凑的分队追出了半个米德兰去清扫古尔库残兵,一时半会儿无法做出精确统计。我甚至觉得可能永远都统计不出来。各单位损失惨重,尤其是第九团,他们当时在阿金堡西侧战斗,他们被……”他半天想不出合适词句,“被那个东西袭击得最惨。”
威斯特打个冷战。他又想起那根旋转的黑柱,从饱经摧残的大地一直延伸到天上,将云层也卷起螺旋。无数垃圾仿佛还在抽打他,狂风的呼啸仿佛还萦绕耳际。“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上哪儿问去?”加兰霍摇头,“没人知道。谣传与巴亚兹有关,总之半个阿金堡成了废墟,瓦砾堆积如山,清理到现在还只是杯水车薪呢。我保证,你这辈子绝对没见过那番景象,死者不计其数,尸体就晾在外头……”加兰霍长吸一口气,“而且每天都有更多人死去。许多人得了病,”他打个寒战,“那种……病。”
“疾病。战争通常伴随着疾病。”
“不是普通疾病,现在已有好几百例了。有些人从发病到死去不过短短一天,你眼睁睁看着他莫名其妙死在你面前;有些人坚持得久一些,从皮肤开始衰败,一直蔓延进骨头。阿金堡里有几个大厅住满了那种病人,噢,天啊,那儿散发出的恶臭和绝望……不过你不用操心那个。”他自顾自摇摇头,“我得走了。”
“这就走?”
“我溜过来的,长官,我还得帮忙筹备保德尔的葬礼。难以置信吧?他将以国礼下葬,这是国王的命令……就是杰赛尔啦。杰赛尔•唐•路瑟。”他鼓了鼓腮帮子,“都是些怪事。”
“不能更怪了。”
“想想看!一直以来,都有一位王子与我们作伴。我总算是知道他为啥那么会玩牌了!”他又拍拍威斯特的后背,“看见您没事儿就行啦,长官,您不会在这儿待太久的!”
“别惹麻烦!”威斯特冲离开的加兰霍喊道。
“知道!”大个子回头一笑,带上了门。
威斯特从床边拾起拐杖,咬紧牙关,勉力起身。他一跳一跳地经过宽敞的方格瓷砖地,每一步都如同踩着刀尖,但最终他来到了窗边,沐浴在晨曦之中。
看着下面的王宫花园,很难相信这里发生过战争,很难相信外面还有绵延数里的废墟和堆积如山的尸体。草坪修剪得整齐清爽,碎石都被清扫干净,树上最后几片棕叶也都飘落了,留下光秃秃的黑色树枝。
他启程去安格兰亦是秋天,那真的是去年的事吗?如今他经历了四场大战,一次围城、一次突袭和一次血腥的拉锯,还见证了一场至死方休的决斗。他被卷入诸多大事件的中心。他在严冬的安格兰荒原中跋涉数百里,并活了下来。他收获了意外的伙伴,也见证了朋友们的故去:伯尔、卡斯珀、凯茜、三树,用北方人的话说,他们都入了土。他曾直面死亡,也曾谋害他人。想到这里,他不安地动了动吊着的胳膊,上面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他亲手谋害了联合王国的王位继承人,并因此间接赢得了奇迹般的晋升,坐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好个多事之年。
如今一切结束了,世界总算达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平衡。虽然城市化作废墟,但活下来的人想必会恪尽职守,而他也该歇歇了。没有人会因此责怪他。或许他应该坚持让阿瑞丝•唐•卡斯珀来继续照顾他。一位富有又漂亮的护士,他别无所求……
“你不该起来。”阿黛丽站在门口。
他露齿而笑。见到她真好,过去几天,他们的关系恢复得很快,几乎跟小时候不相上下。“别担心,我的力气每天都在恢复。”
她走到窗边。“哦,是啊,再过几星期,你就会像个小女生一样会打架啦。快回床上去。”她伸出一只手扶他,接过他手中拐杖,领他回去。威斯特没有反抗。说实话,他确实觉得有点累。“我们冒不起险。”她说,“抱歉哟,现在你成了我的全部--也许还可以加上另一个残废,我们的好朋友沙德•唐•格洛塔。”
威斯特又好气又好笑:“你确定?”
“那家伙的确满肚子坏水,恶心透顶,真是可悲、可恨又可怜。不过呢……我没别的人能说话,不知不觉就跟他混熟了。”
“哈,他从前也讨人厌,只不过方式与现在完全不同。我当初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亲近他,但就是跟他走得近,多半是因为--”
他突然觉得胃里泛恶心,整个人差点瘫倒在地。他跌在床上,双腿僵硬,视线模糊,头晕目眩。他将脸埋进掌心,咬紧牙关,憋住嘴里的呕吐物。阿黛丽的手搭在他肩上。
“你还好吧?”
“啊,没事,只是……最近偶尔会这么难受一下。”难受的感觉过去了,他揉着酸痛的太阳穴,又揉揉后脑,然后抬头朝阿黛丽笑道:“没什么大不了。”
“柯利姆……”
他指间缠绕着头发,好多头发。看颜色像是他的。他迷茫地眨着眼睛,接着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笑声。他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那是从肺腔中传出的、含着水音的咳嗽。“我早几年就发现自己在脱发了,”他断断续续地说,“但这次也太多了吧。”
阿黛丽没有笑。她盯着他的手,满脸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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