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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问

残阳落下残破的阿杜瓦,焦躁不宁的海上飘来丝丝秋雾,令阴森的夜晚更显悲凉。百跨外已晦暗不清,二百跨外尽成幽影,零零落落几扇窗内的灯火犹如阴曹地府中的游魂。(这种天气适合恶人作恶,而我们要作的多着咧。)
没有搅动黑夜的爆炸声,古尔库投石机沉默了。(至少暂时如此。有何奇怪?他们几乎占领了全城,谁会自己炸自己?)身处阿杜瓦东半部,远离前线,一切显得是那样宁静。(跟古尔库侵略军没来过一样。)正因如此,黑暗中隐约传来的哗啦声--全副武装的男人们靴子踏地--令格洛塔神经紧张,赶紧退到路边篱笆下的深邃阴影中。一片昏暗中只见几点微光,然后现出一个男人的轮廓。来人一只手漫不经心搭住剑柄圆头,施施然昂首阔步的样子充满自信,头上还探出一个高耸事物,边走边晃。
格洛塔朝黑暗中瞥去,“科斯卡?”
“正是在下!”斯提亚人笑答。他戴了顶上好的皮帽,帽顶有根长得荒唐的羽毛。他用手拨拨羽毛,“刚买了顶新帽子,或者说您送了我顶新帽子,呃,主审官大人?”
“我看见了。”格洛塔瞪着那根长羽毛,又看看科斯塔的剑柄上华丽的金饰,“我记得吩咐过你别招摇。”
“别……招……摇?”斯提亚人皱眉耸肩,“噢,您似乎这样说过,我想起来了,但我搞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他扭了扭身,一只手抠抠裆下,“大概着了酒馆里哪个婆娘的道,他妈的一身臭虫。”(哈,能上你身的虱子,也够没品的。)
科斯卡身后的黑暗中浮现出许多影影绰绰的身形,外加几只罩住的灯笼。一开始格洛塔认为有十几人,后来发现将近三十。这些粗鲁的人影沉默地杵在那里,犹如恶臭的粪堆。“这些就是你找的人?”
最近的家伙脸上生有或许格洛塔毕生所见最丑的疖子,旁边是个独臂人,一只手用凶恶的钩子代替,往后有个大胖子,苍白的脖子文满手法潦草的文身。另一人几乎是个侏儒,鼠脸上只有一只眼,却不戴眼罩,黑漆漆的空洞裸露在油腻的头发底下。简而言之,这堪称格洛塔见过的最肮脏不堪的罪犯团伙。(而我见过的罪犯那可是相当之多,对此绝不陌生。他们看起来个个穷凶极恶,为一两个子儿就能卖掉自家老妹。)“似乎不靠谱啊。”他嘀咕。
“不靠谱?别啊,主审官!咱们只是有点不走运,凑合凑合就罢了,对不?你瞧,这些汉子我连老妈都会放心交给他们照料。”
“你确定?”
“反正她二十年前已一命呜呼,他们还能把她怎样咧?”科斯卡伸手环住格洛塔扭曲的肩膀,将他拉近--这动作导致格洛塔的臀部抽痛不已。“恐怕咱们没得挑。”佣兵温暖的吐息里满是酒精和腐败的味道。“顺眼的早在古尔库人杀到前逃出去了。这有什么关系,呃?我付钱买下他们的胆识和力气,又不是买来作秀,走投无路的家伙最合适嘛!这样的人你我都是知根知底,对吧?况且有的事只有走投无路的家伙才下得了手,呃,主审官?”
格洛塔皱眉扫视这帮脏兮兮的罪犯、这些疤痕累累的脸。(前途无量的格洛塔上校,气宇轩昂的王军第一团团长,怎会落到这步田地?)他长叹一声。(的确,现在没时间去找看得顺眼的佣兵,况且干脏活用得着这帮家伙。)“很好。你等一下。”
格洛塔抬头看看漆黑一片的房子,用一只手推开外门,跛行进入。前窗的厚帘子的缝隙透出一点光亮,他用手杖敲敲房门,顿了顿,厅内传来不情不愿的脚步拖曳声。
“谁啊?”
“我。格洛塔。”
门闩拉开,光线射入门外的冷夜,随后出现的是阿黛丽憔悴的脸,眼圈是灰的,鼻子周围却是粉的。(像只死猫。)
“主审官!”她咧嘴笑着抓住他手肘,把他半拖进门,“真令人开心!终于有人可以说话啦!我都快憋死啦!”起居室角落堆了许多空瓶,冒烟的蜡烛和壁炉里燃烧的原木映得它们闪闪发亮,桌上乱七八糟放着脏盘子和玻璃杯,整个房间充斥着汗水、葡萄酒、馊掉的食物和绝望的味道。(自斟自饮岂非最可悲的活法?美酒的确能让志得意满者更得意,但对可怜虫而言,它只会让他们更可怜,无一例外。)
“我又在读这本该死的书。”阿黛丽拍拍椅子上一本翻开扣住的厚书。
“《锻造者的陨落》,”格洛塔低声念道,“这破书有什么好看的?通篇魔法故事和勇士传说,对吧?我连第一卷都读不完。”
“彼此彼此,我读到第三卷仍旧速度缓慢。书里有太多该死的巫师,我怎么也分不清谁是谁。此外还有讲不完的打仗和无聊的长途旅行,走到天涯海角又走回来。真的,我发誓,再看到一张该死的地图我就去上吊。”
“有个办法可以解除你的烦恼。”
“呃?”
“恐怕这里不再安全。你得跟我走。”
“你要救我?算了啦!”她挥手拒绝,“咱们不是讨论过吗?古尔库人攻打的是城市另一头,所以阿金堡比这里更危险--”
“古尔库人不是威胁,我的某些熟人才是。”
“你的某些熟人威胁到了我?”
“你切莫小看他们的歹毒心肠。恐怕他们很快就要找上所有我认识的人,无论敌友,只要是我可怜的生命中接触过的。”格洛塔从墙壁的钉子上取下一件兜帽斗篷递给她。
“我们去哪儿?”
“码头边一所可爱的房子,尽管不复当年勇,风骨依旧很迷人。有点像咱俩,你可以这么想。”
门廊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科斯卡伸头进来。“启程吧,主审官,若您想赶在--”他瞪着阿黛丽,忽然住口。屋里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沉默。
“他是谁?”她低声问。
科斯卡浮夸地走进房间,摘下帽子翩然行礼,完美地展示出被一圈粗糙头发包围的秃顶。他深深鞠躬,头低得极为夸张。(再低点,鼻子就挨到地板了。)“请原谅,小姐,名扬天下的雇佣军人尼科莫•科斯卡,愿为您效劳。啊,对不起,注意脚下。”他的飞刀滑出外套,“叮叮当当”掉落在地。
大家瞪着刀子,直到科斯卡露齿而笑:“您看见那只苍蝇了吗,墙上那只?”
格洛塔眯起眼:“或许现在不是干这个的--”
刀子飞过房间,但离目标足足差了一跨,刀柄在墙上砸出一片石膏,然后再度“叮叮当当”掉落在地。
“妈的,”科斯卡说,“我的意思是……倒霉。”
阿黛丽皱眉看着飞刀。“我得说你的刀法真他妈差劲。”
科斯卡不以为然地笑了,露出一口烂牙。“我只是眼花啦。当初主审官把您形容得美若天仙,我还以为他肯定……怎么说呢……有意夸口?现在我才发现他说的根本不到位嘛。”他取回刀子,戴上帽子,戴得有点歪。“请允许我向您示爱,我对您可是一见钟情啊。”
“你跟他说了什么?”阿黛丽问。
“我什么也没说,”格洛塔酸溜溜地吮着牙齿空洞,“科斯卡师傅习惯添油加醋。”
“尤其当我一见钟情的时候。”雇佣兵添油加醋地说,“可不是吗?只要遇上一见钟情的人儿,我可执着啦,真的,我从不在同一天迷上两个好女人。”
阿黛丽盯着他,“我不知是该感到荣幸还是害怕。”
“何不兼而有之呢?”格洛塔道,“不过这些你自己慢慢琢磨吧。”(我们时间不多,先得清理门户。)
※ ※ ※
铁门打开,生锈铰链发出刺耳的抗议,格洛塔蹒跚着跨过腐朽的门槛。由于在码头长途跋涉,此刻他的脚、屁股和背都火辣辣地痛。废弃的宅邸矗立在破碎的庭院远端。(犹如一座大坟,正适合埋葬我所有死去的希望。)弗罗斯特和塞弗拉在残破台阶的阴影中等他,一如既往身穿黑衣、头戴面具。但两人其实很不一样。一个魁梧,另一个细瘦;一个白发,另一个黑发;一个双手抱胸站立,另一个盘腿坐地。一个忠诚,另一个……(我们很快就知道了。)
塞弗拉收腿起立,眼角周围一如既往地挂着笑意。“好吧,头儿,你是打算--”
科斯卡进了大门,懒洋洋地在破碎的铺路石间徜徉,用脏兮兮的靴尖踢开几块砖石。他停在坏掉的喷泉前,伸出一根手指刮刮上面的泥。“这地方好哇。好得很……”他指头一甩,弹开泥巴,“就是破了点儿。”他手下的佣兵正沿碎石密布的院子散开,打满补丁的外套和褴褛的斗篷下露出各种尺寸和类别的武器,锋刃、刀尖、枪头和钉刺在摇曳的灯笼火光下若隐若现--这帮人的脸有多糙多脏,他们的家伙就有多锋利多亮堂。
“这他妈都是谁?”塞弗拉质问。
“是朋友。”
“他们看起来可不像是朋友。”
格洛塔朝自己的刑讯官露出门牙空洞,“是么?我想这取决于你站在哪边。”
听罢此言,塞弗拉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了,他紧张地扫视庭院。(充满罪恶感的眼神,我们对此再清楚不过。我们在囚犯眼中见过这个,也在镜子里见过这个--当我们敢照镜子的时候--也许你以为像他这般经验丰富的人会处变不惊,可惜说到底,鱼肉与刀俎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塞弗拉像兔子一样朝房子蹿去,但只踏上一步就被一只巨大的白手削进脖子侧面,毫无知觉地倒在残破台阶上。
“把他抬上去,弗罗斯特,你认得路。”
“楼下,嘶道。”高大的白化人肩扛塞弗拉瘫软的身躯,朝前门走去。
“必须承认--”科斯卡边说边甩掉手指上最后一点泥,“我钦佩您的管理方式,主审官大人。纪律,这一直是我的追求。”
“整个环世界最欠缺纪律的人发出的感言,委实难能可贵。”
“哎呀,只有从失误中才能汲取教训嘛。”科斯卡抬抬下巴,扯扯脖子上的毛,“我唯一学不会的是如何避免失误。”
“啊哈。”格洛塔冷笑一声,踏上台阶。(这是我俩共同的诅咒。无限循环,追寻永远不会到来的成功,一次又一次在从前倒下的地方倒下。没错,生命就是失望与失望之间必须忍受的折磨。)
他们走过门廊,进入幽暗的前厅。科斯卡高举油灯,打量着不成样子的天花板,靴子不经意间“吧唧”一声踩到地上的鸟粪。“一座宫殿!”他的感叹在断裂的楼梯、空旷的门廊和裸露的梁木间回荡。
“请别拘束,”格洛塔说,“但最好把自己藏好。今晚可能有客人。”
“妙极,我们最好客不过了。小子们,我说的对不对啊?”
科斯卡的一个手下发出潮湿的嗤笑声,露出两排屎一样的牙齿。(烂得如此通透,连我的牙跟他比都算整洁。)“是联合王国审问长苏尔特阁下派来的客人。也许我在楼下办事期间,你们能帮我招待招待?”
科斯卡赞许地扫视破败的大厅,“这里正适合举办欢迎大会。请放心,客人们到来时我会知会您,只怕他们待不长。”
阿黛丽在墙角找了个地方,拉起兜帽,垂下双眼,仿佛要和石膏墙融为一体。(谁能怪她呢?对一位年轻女士来说,这些伙伴既不让人开心,又不让人放心。但我想,这总比被人割喉要强。)格洛塔伸出一只手,“你最好还是跟我来。”
她犹豫半晌。(她在担心跟我来会不会更糟,不过嘛,我总算还是比全世界最恶毒的职业里这些最丑陋的成员要顺眼。)科斯卡把灯递去,他的指头在她手上令人不快地久久逗留。
“谢了。”她挣开手。
“在下的无上荣幸。”
他们离开科斯卡及其招募的歹徒,朝死去已久的建筑深处走去,撕裂的墙纸、断开的板条和大块大块的碎石膏洒下奇特的阴影。他们经过一道道房门,那一片片敞开的长方形黑暗犹如坟墓入口。
“你那些朋友真是太迷人了。”阿黛丽喃喃道。
“噢,谁叫他们是我的社交圈里最耀眼的明星呢?哎呀呀,听说有些事只有走投无路的家伙才下得了手。”
“看来,你有些要务不得不亲自处理。”
“谁说不是呢?”
油灯略略照亮衰败的客厅,廉价砖墙上的墙板摇摇欲坠,地上还有个水坑。远端的暗门敞开,格洛塔拖着脚步走去,屁股火辣辣地痛。
“你那个部下是怎么回事?”
“塞弗拉?他让我失望了。”(你很快就会见识到我失望的程度。)
“但愿我没让你失望。”
“我相信你比他机灵。我走前面吧,至少不会摔在你身上。”他缩着身子下台阶,她提灯跟在后头。
“咳。什么味儿?”
“下水道的味儿。这里有个秘密入口通往下水道。”格洛塔穿过厚重大门,进入改装后的酒窖,两侧牢房的铁栅栏明晃晃的,散发出湿气和恐惧。
“主审官大人!”黑暗中有人高喊,长脚兄弟绝望的脸庞随即压在了栅栏上。
“长脚兄弟,非常抱歉!我这段时间很忙,古尔库人在围攻城市。”
“古尔库人?”领航员尖叫,眼睛鼓了起来,“求求您,如果您放了我--”
“闭嘴!”格洛塔不耐烦地嘶叫道,又对阿黛丽说,“你待在这里。”
阿黛丽紧张地瞥瞥领航员的牢房,“待在这里?”
“他并不危险,我想你待在这里会比跟我进去更……”他朝拱顶地窖尽头打开的门点点头,“舒服。”
她吞吞口水,“好吧。”
“主审官大人,求求您!”长脚从栅栏间伸出一条无助的胳膊,“求求您,您何时才会放了我?主审官大人,求求您!”格洛塔轻轻关上门,不再听他哀求。(今天有刻不容缓的要务。)
弗罗斯特把塞弗拉铐在桌边椅子里,用一支蜡烛依次点亮了屋内的油灯,而塞弗拉依然人事不省。弧形墙面上的壁画清晰起来,颜色纷纷回归:坎迪斯双臂伸出,皱眉俯视,他身后是熊熊火海。(噢,我们的老朋友锻造者,表情总那么严厉。)他的哥哥尤文斯仍旧倒在草地上流血。(我想,这决不是这里今天唯一会流的血。)
“哎哟。”塞弗拉呻吟道,细长的头发晃荡着。格洛塔缓缓坐进自己的椅子,皮革坐垫发出“吱嘎”声响。塞弗拉又哼了一声,扬起脑袋,眼皮眨个不停。弗罗斯特走上前,伸手解开他的面具,丢进角落。于是他便从可怕的审问部刑讯官变成了……啥也不是。他打个激灵,抽抽鼻子,活像个刚睡醒的男孩。
(年轻。虚弱。无助。几乎惹人怜惜,只可惜我无所挂怀。现在不是感伤和软弱的时刻,这里也不是表达友谊与宽恕的地方。我被前途无量、阳光向上的沙德•唐•格洛塔上校的影子纠缠得太久。走吧,老朋友,今晚不需要你。今晚残酷无情的格洛塔主审官必须拿出最佳状态,去运用他唯一的专长。今晚需要残酷无情的大脑,残酷无情的心灵,或许还少不了残酷无情的刀锋。)
(今晚我要用刀锋剥出真相。)
弗罗斯特用两根手指捅向塞弗拉的胃部,后者猛然睁眼,随即开始挣扎,铁铐哗啦作响。他看见了格洛塔,看见了弗罗斯特,瞪圆的眼睛在屋内飞快扫视,明白身在何处后瞪得更大了。他喷着鼻息,急促、粗重、慌张地喘气,一股股油腻的头发被吹得东摇西摆。(从哪里开始呢?)
“我知道……”他嘶哑地说,“我跟那个恶女人坦白了……我……可我别无选择。”(噢,避重就轻。被铐在椅子上的人,多多少少都会从这里开始。)“我还能怎样?他妈的会要我的命!我别无选择!求--”
“我知道你跟她说了什么,我也知道你别无选择。”
“那……那为什么--”
“少来这套,塞弗拉,你很清楚为什么。”弗罗斯特踏步上前,打开格洛塔的奇异匣子,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匣内层层托盘如鲜花绽放,尽情展示磨亮的把柄、闪烁的针尖和锋利的刀刃。
格洛塔鼓起脸颊。“我今天状态不错,真的不错。醒来没失禁,还凭自己的力气进了浴室,痛得也不太厉害。”他用整个手掌包住切肉刀的刀柄。“值得庆祝的一天。难能可贵啊。”他抽出切肉刀,厚重的刀刃在刺眼的灯光下闪耀。塞弗拉凸出的眼睛一路追随它移动,又是着迷又是害怕,苍白的前额现出豆大汗珠。
“不要。”他呢喃道。(是的。)弗罗斯特解开塞弗拉的左手,抬起那条胳膊,用一只肉乎乎的手一根一根地在木桌上摊开塞弗拉软绵绵的手指,另一只手则勒紧塞弗拉的肩膀。
“我看前戏可以免了。”格洛塔倾身向前,缓缓跛行绕过桌子,手杖点在地砖上,左腿拖在后面,刀刃轻轻刮擦木桌。“我不必对你啰嗦咱们办事的程序及其后果。一直以来,你是我最得力的助手,无数次协助我工作。谁比你更了解呢?”
“不要。”塞弗拉呜咽着,他试图挤出微笑,眼角却淌下一滴泪珠。“不要,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这样!”
“不能这样?”格洛塔微笑,“哎哟,塞弗拉刑讯官,拜托……”他举起切肉刀的同时笑容缓缓退去,“你很清楚我的为人。”
砰!厚重的刀刃一闪而下,砍进桌面,切掉塞弗拉的中指末端一片银色皮肤。
“不要!”他尖叫着,“不要!”(这回你不拜服我的准头了,对吗?)
“噢,是的,是的。”格洛塔握住光滑刀柄,拔出刀子。“你以为结局会怎样?你背着我出卖情报,你跟不相干的人谈起你不该讲的事。因此你必须对我坦白,你必须告诉我他们是谁,”他再次举起切肉刀,刀刃闪烁,“你最好快点说。”
“不要!”塞弗拉在椅子里剧烈挣扎,却被弗罗斯特牢牢按住,犹如蜂蜜中的苍蝇。(是的。)
刀刃利落地剁掉中指尖,正切在第一个指节,食指的末端在木桌上滚了好几圈,无名指的末端则还留在原处,因为桌上正好有条缝。弗罗斯特用力按着塞弗拉的左手,因此鲜血只是慢慢地从三处伤口流出来,沿桌面的纹理流淌。
接下来是令人屏息的短暂沉默。(一、二、三)……塞弗拉厉声尖叫,拼命挣扎、哀号、颤抖,脸庞哆嗦。(很痛吧,呃?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格洛塔在靴子里舒活酸痛的脚掌,“谁能想到咱俩的友情到头来如此悲凉?一直以来,咱俩不都是互相照应,各取所需,皆大欢喜的吗?这不是我的错,绝对不是。你必须坦白他们是谁,坦白你说了什么,才好早些终止这样的不愉快。否则……”
砰!这回切掉的是小指尖和其他三根指头的更多部分,中指几乎已被切到第二个指节。塞弗拉目瞪口呆,瞪圆的眼睛满是惊恐,呼吸又浅又急。(惊愣,震撼,木然。)格洛塔贴近他耳边。“你该不会喜欢弹琴吧,塞弗拉?咱俩搞掂今天这一出之后,你能敲锣都算走运。”他举起切肉刀时,脖子痉挛了一下。
“等等!”塞弗拉啜泣道,“等等!凡特和伯克!银行家们!我告诉他们……我告诉他们……”
(我就知道。)“你告诉他们什么?”
“处死帝国大使之后,你仍在调查雷诺特一案的真凶!”格洛塔与弗罗斯特对视,白化人毫无表情。(又一桩小秘密无情地曝光啦。我就知道。令人失望又感慨的是,只要动刀切肉,问题总能迅速得到回答。)“我还……我还……我还告诉他们,你想调查私生子国王,调查巴亚兹。我告诉他们你并未照他们吩咐的去打探苏尔特的情况。我还说……还说……”
塞弗拉住嘴盯着剩下的指头,眼看它们摊开在不断扩散的血泊中。(无法承受的痛苦,无法接受的损失,彻头彻尾的噩梦。这是梦吗?难道真的永远失去了一半手指?)
格洛塔用刀尖戳戳塞弗拉。“你还说了什么?”
“我……我全说了。我说了……我知道的所有情报……”他唾沫横飞、口水长流地坦白,显然极为痛苦。“我别无选择。我欠了债,他们……他们答应帮我还债。我别无选择!”
(凡特和伯克。欠债。勒索。背叛。答案再平凡不过。瞧,这就是解决问题的悖论,到头来,答案远没有问题那么令人兴奋。)格洛塔嘴唇一噘,露出伤感的微笑。“别无选择。我与你感同身受。”他举起切肉刀。
“可--”
砰!格洛塔精准地运用沉重的刀刃,干净整齐地一举切下四片血肉。塞弗拉惨叫着,喘息着,接着继续惨叫。绝望的、语无伦次的惨叫,面目扭作一团。(跟我每天早餐前差不多嘛。)塞弗拉还留着半截小指,其他三根指头只剩血流如注的残桩。(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总不能就此罢休吧?你还没全招咧。)
“审问长那边呢?”格洛塔逼问,一边活动脖子和僵硬的肩膀,“审问长如何得知达戈斯卡的实情?你跟他又是怎么说的?”
“他那边……什么……我什么也没告诉他!我什么--”
砰!塞弗拉的拇指腾空,飞旋着划过桌面,沿途洒下一排血点。格洛塔前后摇晃臀部,试图减缓两腿和背脊的酸痛。(没用。无论什么姿势,痛终归是痛。)“你跟苏尔特怎么说的?”
“我……我……”塞弗拉抬起视线,嘴巴大张,下唇挂着一长串唾沫,“我……”
格洛塔皱眉。(这不是答案。)“把他手腕拴住,换只手。这一只没用了。”
“不要!不要!求求你……我没有……求求……”(全天下的词汇中,我最厌烦的恐怕就是这个“求”字。通常而言,不消半小时,什么“求”、“不要”之类的话就完全失去了意义,跟打嗝放屁差不多。每个人到头来都是待宰的羔羊。)他看着血淋淋的桌面上四散的肉块。(每个人都是鱼肉。)格洛塔觉得头痛,或许是屋内过于明亮,于是他放下刀子,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肢解亲密战友的确是件累人的工作。)他发现自己把血抹到了眼眶上。(该死。)
弗罗斯特业已为塞弗拉的左手扎牢绷带,将残缺的手掌铐在椅子上,然后解开塞弗拉的右手,小心谨慎地放到桌面。格洛塔观察着他的工作。(如此灵巧,如此专业,不带丝毫感情色彩。我很好奇,每当夜幕降临之后,他会不会拷问自己的良心?大概不会吧,毕竟下命令的是我。而我要么是执行苏尔特的命令,要么是出于莫拉维的建议,再或是凡特和伯克的要求。说到底,你、我、他,大家不都是别无选择吗?)
(不出所料,找借口总是最容易。)
弗罗斯特把塞弗拉的右手在刚才的位置上摊开,白脸颊上点点殷红。塞弗拉这回没有挣扎。(重大刺激后的麻木,我都记得。)“求求你……”他低声哀求。
就此罢手未尝不可。(古尔库人大概很快便要烧光全城,大肆屠杀,届时谁跟谁透露过什么又有何打紧?即便奇迹发生,古尔库人失败,苏尔特也饶不过我,凡特和伯克更会找我讨还血债。反正最终都是码头边的浮尸,某些问题得不到解答又有何妨?说到底,我为什么要干这个?为什么?)
鲜血流到桌沿,滴落下去,发出有节律的“嗒、嗒”声。(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格洛塔只觉脸颊突兀地抽搐起来,他再次握住刀柄。
“招子放亮些,”他冲桌上一片狼藉的血肉比画,“好好看看你已经失去了什么,而这只不过是由于你拒绝回答我的问题。难道你不爱惜手指吗?难道你不需要它们吗?说穿了,我拿它们没用,任何人拿它们都没用,除开饿疯了的狗,谁也不乐意见到它们。”格洛塔露出门牙空洞,把刀尖插进塞弗拉摊开的手指间的桌面。“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冷酷又精准地逐字说道,“你、究、竟、跟、审、问、长、怎、么、说、的?”
“我什么……我什么也没跟他说!”塞弗拉消瘦的脸颊泪流满面,胸膛在啜泣中起伏。“我什么也没跟他说!凡特和伯克,我别无选择!可见鬼,我跟苏尔特什么也没说!一个字也没说!真的没说!”
格洛塔望进饱受折磨的刑讯官的眼睛,看了很长时间,试图揣测对方话中真假。除了塞弗拉痛苦、凌乱的喘息,屋内没有别的声音。格洛塔撇撇嘴,把刀子“哗啦”一声丢到桌上。(一个业已供认不讳的人,没道理搭上另一只手。)他长叹一声,伸手轻柔地擦去塞弗拉惨白的脸上的眼泪。“好。我信你。”
(那又是谁?现在的疑问比之前更多,并且线索断了。)他耷拉着身子,扭曲的背脊、扭曲的大腿和没有脚趾的脚掌都在剧烈抗议。(苏尔特另有眼线,一个同样自达戈斯卡生还、同样了解实情的人。埃泽?她绝不敢暴露自己。维塔瑞?要告密她早告密了。科斯卡?审问长不会跟如此反复无常之人合作,我也只到走投无路才利用他。还有谁?)
格洛塔与弗罗斯特目光对视。那双一眨不眨的粉眼睛盯着他,明亮而坚硬,犹如粉色宝石。一切终于水落石出。
(原来如此。)
主仆俩相视无言。弗罗斯特不慌不忙伸出两条粗厚的胳膊,夹住塞弗拉的脖子,而椅子上那位饱受摧残的前刑讯官只能无助地看着事情发生。
“这--”弗罗斯特眉头轻蹙,只听一声响亮的“嘎拉”,塞弗拉的脖子便歪了。(跟杀鸡一样简单明了。)他松手后,塞弗拉的脑袋不自然地向后倒去,折断的苍白脖子上冒出许多怪异的凸出物。
白化人起身挡在格洛塔和房门之间。(不给我一丝逃跑的机会。)格洛塔蹒跚后退,手杖尖刮擦着地板。“为什么?”弗罗斯特缓慢而坚定地走来,捏紧两只白拳头,苍白的脸庞在面具后看不出任何表情。格洛塔抬起一只手遮挡。“你只需告诉我为什么,见鬼!”
白化人耸耸肩。(或许有的问题没有答案。)格洛塔扭曲的背脊顶到了弧形墙面。(噢,天哪,万事皆休。)他深吸一口气。(这回终于在劫难逃,能说啥呢?至少我不怕死。)
弗罗斯特举起一只拳头,随即哼了一声--切肉刀伴着闷响深陷入他沉重的肩膀,鲜血渗进衬衫。弗罗斯特转过身,是阿黛丽!阿黛丽在他身后。屋内三人片刻间面面相觑,然后弗罗斯特照女人脸上狠狠一拳,她歪身撞在桌子侧面,带翻了桌子,当即晕厥。格洛塔的匣子“哗啦啦”倾覆,器具纷纷掉了出来,血肉散落一地。弗罗斯特回身逼近从前的主人,那把切肉刀依然插在肩头,令他的左臂没用地垂在一侧。
格洛塔卷起嘴唇,露出空旷的牙床。(我不怕死,只怕认怂。)
他尽全力站好,不顾前腿和没脚趾的脚掌传来的阵阵刺痛,抬起手杖,拇指按下暗簧。手杖和器具匣出自同一人的手,且均遵照他的详细指示。这玩意儿比匣子更精巧。
伴随一声轻响,隐藏的机关弹开手杖表面的木头,露出二尺长明镜般的尖细金属。他不由自主地发出刺耳的呐喊。
(刺,刺,格洛塔,刺,刺。)
细剑若白蛇吐信,电光烁闪。第一剑精准刺中弗罗斯特的左胸,第二剑悄无声息地戳入白化人的脖子右边,第三剑穿透面具和下颌骨,闪亮的剑尖自苍白的耳根下稍稍露头,旋即抽回。
弗罗斯特站在原地没动,稍显惊讶地抬起一对白眉,接着咽喉的小伤口血如泉涌,拉出一条黑色长线洒在衬衫上。他伸出巨大的白手寻找支撑,身形摇晃,面具下又喷出血来。
“嘶操。”白化人气喘吁吁地骂了一声。
他仿若被削断双腿似的轰然倒地,试图用一条胳膊支撑,却全然使不上力。他喧闹的呼吸渐渐转为平静,继而沉默。彻底消停了。
阿黛丽在桌边坐起身,鼻血流满了上唇。“他死了。”
“从前我酷爱比剑,”格洛塔低声解释,“看来没有完全生疏。”他看着两具尸体。弗罗斯特倒在逐渐扩散的黑色血泊中,一只粉眼睛盯着天花板,依然一眨不眨;塞弗拉的脑袋垂在椅子后面,张大的嘴仿佛在无声地嘶喊,残废的左手铐得牢牢的,右手软绵绵垂在半空。(我的孩子们,我的耳目,我的手脚,一夜之间全毁了。)他打量着手中血淋淋的细剑。(好吧,人总要告别过去,展望未来。)
他缩着身,从地上拾起分解开来的木条,把手杖重新安装好,包住血淋淋的细剑。“麻烦你帮我关上匣子。”阿黛丽目瞪口呆地盯着各种器具、塞弗拉张大嘴巴的尸体、翻倒的桌面上的淋漓鲜血和地上散落的肉块,她不由得捂嘴咳嗽。(我忘了有的人没见过这场面,但眼下也只能利用好手头的工具,没时间细心照顾他人感受了。她既然敢拿切肉刀砍人,想必也能帮我收拾器具。)“我的匣子,”格洛塔叫道,“我需要留着里面的器具。”
阿黛丽眨眨眼,用颤抖的双手帮他收拾地上散落的器具,装进匣子。她腋下挟着匣子,用白衣袖擦鼻血,有些站立不稳,格洛塔注意到她的发际间还有塞弗拉的一截指头。
“你头上……”他指着自己的头,“就这儿。”
“啥?哇!”她猛地把那片死肉摔到地上,厌恶地甩了甩头发,“你应该换个职业。”
“我也想换啊,但付诸实施之前,还有几个问题需要解答。”
门“吱呀”一声打开,格洛塔忽然紧张起来。科斯卡走进房间,目睹屠杀现场后,轻声吹了下口哨,正了正帽子,那根硕大的羽毛在他身后的壁画上留下大片阴影。“您弄得不干净呀,主审官大人,不干净呀。”
格洛塔捏住手杖,那条没用的腿犹如火烧,太阳穴沉重地突突直跳,衣服被冷汗浸透。“这种事有时难免出现。”
“您应该很想知道客人们的情况。来了六个,都是审问部的刑讯官,我怀疑是来杀您的。”(他们毫无疑问在执行审问长的命令,依据的是已故弗罗斯特刑讯官打的小报告。)
“结果呢?”格洛塔问。过去这一小时高潮迭起,他几乎在期待科斯卡会当场反水、拔剑来袭。
(可若说过去这一小时能总结出什么教训的话,那便是最不值得信任的家伙或许更值得信赖。)“他们被大卸八块啦,就这么简单,”斯提亚人咧嘴笑道,“您居然会担心,真是对我的侮辱呀。”
“很好。很好。”(至少计划没有完全失败。)尽管格洛塔只想尖叫着倒地休息,但他还有事要做,于是缩着身子朝门口跛行而去。“我们必须立刻赶往阿金堡。”
※ ※ ※
格洛塔跛行踏上中央大道时,清冷的天空刚露出第一道曙光。阿黛丽走在他身边。周围还有雾,但雾气正迅速消退。(是个好天气,适合流血、背叛与--)
雾中有移动的形体,就在宽阔的鹅卵石大道南端,海岸附近。雾中还传出声音。咔嗒,叮当,仿如一支军队在进军。远处有人叫嚷。一座钟被敲响,发出沉闷的声音。警钟。
科斯卡皱眉望进消散的雾气。“怎么回事?”
那些形体愈发清晰。那是大批全副武装、手执长矛的士兵,高高的头盔明显不是联合王国的风格。
阿黛丽碰碰格洛塔的胳膊,“他们是--”
“古尔库人。”雾气散去,敌人的盔甲反射出淡淡的灰色光晕。一支沿中央大道北进的大军。(他们终于在码头登陆,要来奇袭市中心。对我们而言,真是个可悲的巧合。)“掉头!”格洛塔转身钻进巷子,途中滑了一步,几乎摔倒,幸亏阿黛丽抓住胳膊,勉强把他扶正,痛得他龇牙咧嘴。
“回宅子!”但愿没被敌人盯上。“灯别丢,能派上用场!”他尽可能地在臭烘烘的巷子里迈步疾行,科斯卡的佣兵不断推挤着他。
“该死的古尔库人,”斯提亚人嘶声咒骂,“不晓得我这辈子哪里招惹了他们。”
“彼此彼此。”大门“吱”一声阖上,几个佣兵忙着把坏掉的喷泉拖来抵门。(对于阻挡帝国军团,这点障碍只是小儿科。)
“斗胆请教,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呢,主审官大人?您的宫殿固然美妙,但大伙儿总不能坐以待毙、等待救援吧?”
“那当然不行。”格洛塔费力地登上台阶,穿过敞开的前门。“我们得去阿金堡。”
“那帮古尔库朋友多半跟您不谋而合哟。而且很显然,我们比不过他们的速度。”
“比不过就另辟蹊径。”格洛塔尽可能灵活地跛行进入宅邸深处,阿黛丽和一干佣兵忧心忡忡地跟在后面。“下面有秘密入口通往下水道--能一直走到阿金堡。”
“下水道?”科斯卡咧咧嘴,“不怕脏不怕累是我的工作准则,这您应该很清楚,但下水道嘛……七弯八拐的,您知道怎么走吗?”
“事实上,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谁能当向导,在屎尿的河流中也能穿行自如。)“长脚兄弟!”他边下台阶边喊,“我有个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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