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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审判日

威斯特元帅站在丘顶一座废弃谷仓的阴影中,俯瞰肥沃的米德兰平原,一只戴手套的手紧攥望远镜。秋日的田野尚有一丝晨雾徘徊,片片棕色、绿色或黄色的耕地由掉光了叶子的灌木分割开,其间零星点缀着树木。远处阿杜瓦的外墙是一条倔强灰线,其间偶有塔楼凸起,墙后各种建筑淡灰色的模糊轮廓直冲天际,而锻造者大厦幽灵般的影子居高临下,仿佛坚不可摧。
这可不是荣归故里。
无风的清晨,清冷的空气异常平静。仿佛战争没有发生,敌人没在对面,残酷的决战也遥遥无期。威斯特前后调整望远镜,却几乎看不到一个古尔库人。或许对方已在城下竖起尖锐长矛组成藩篱,但从这个距离、在这样的光线下,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们肯定严阵以待。肯定的。”
“或许他们起得晚。”加兰霍一贯乐天。
帕克毫不给面子。“起得早或晚有什么区别?”
“没什么区别。”威斯特承认。杰赛尔国王的指令非常明确。古尔库大军汹涌而入,我方防御几近崩溃。现在没时间去巧妙布置,没时间去谨慎试探,没时间去侦察弱点了。这种情形下,即便换兰迪萨王子来指挥,也不会比别人更差,这真是莫大的讽刺。现在急需一场视死如归的突击,要么玉石俱焚,要么死中求生。威斯特能控制的只有发起进攻的时机。
布尔特策马奔来,激起一股沙尘搅动了冷空气。他翻身下马,敬了个漂亮的军礼。“克罗伊将军的骑兵已在右翼就位,元帅阁下,听候您的冲锋指令。”
“谢谢,上尉。他的步兵呢?”
“尚未准备就绪,大约一半的连队还分散在路上。”
“还在路上?”
“道路泥泞,长官。”
“哈。”军队行军总会在身后留下大片淤泥,就像鼻涕虫拖出黏液。“保德尔那边呢?”
“据我所知,他那边也差不多。”布尔特说,“他没派来信使?”
加兰霍摇头。“保德尔将军的人今晨没有现身。”
威斯特隔着田野凝视都城,看着那条灰色细线。“抓紧时间,”他咬着嘴唇,无休止的担忧让他极为煎熬,“必须抓紧时间。两翼要同时行动。只消再赶来一些步兵……”
布尔特皱眉看向南方。“长官,那是……”威斯特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大军左翼是保德尔将军集合部队的位置,现下那里的骑兵竟迅速向前开进。
威斯特目瞪口呆地看着策马奔驰的骑兵。“这他妈……”
整整两个团的重骑兵疾驰向前,数千人马涌入开阔的农田,涌过树木和零星的农舍,尘土飞扬。马蹄踏地声犹如远处的惊雷,威斯特甚至能感到地面在震颤。高举的长剑和长枪,端起的盾牌,全身的盔甲,都在阳光下闪耀,头顶旗帜迎风招展。这真是大快人心的军威展示,跟那些糊弄人的故事书中的描写一模一样,俊美壮硕的英雄一马当先,重复呐喊着为了荣誉和正义之类的屁话。
“见鬼。”威斯特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眼窝后面传来熟悉的抽痛。在北方征战的一年间,保德尔将军始终渴望率领骑兵来场教科书般的冲锋,只可惜严酷的气候、复杂的地形和棘手的环境让他难以施展。如今他终于迎来绝佳条件,时机如此诱人,令他难以抗拒。
加兰霍缓缓摇头。“该死的保德尔。”
威斯特发出一声充满挫败感的咆哮,高举望远镜,就要砸到地上,但在最后关头忍住了。伴着粗重的呼吸,他愤然合上镜盖,此时此刻,不可自暴自弃。“好吧,还能怎样?下达指令,全军突击!”
“鸣号冲锋!”帕克高喊,“冲锋!”
嘹亮的号声在清晨凛冽的空气中回荡,却丝毫没能缓解威斯特的头痛。尽管整夜骑行让他腰酸背疼,他还是不情不愿地抬起沾满泥土的脚,踏着马镫翻身上马。“看来我们必须跟随保德尔将军追逐荣耀,哪怕得离上一段不那么荣耀的距离。无论如何,总要有人收拾烂摊子。”响应的号声此起彼伏,右翼克罗伊的骑兵也开始出动。
“加兰霍少校,步兵抵达后,命他们立刻跟进支持。”威斯特思索片刻,“不得已的话,到多少,上多少,分批前进。”
“遵命,元帅阁下。”话音未落,大块头已拨转马头去传令了。
“战争。”威斯特低声念叨,“高贵的使命。”
“您说什么?”帕克问。
“没什么。”
※ ※ ※
杰赛尔一步两级登上最后几级台阶,葛斯特率十多名近卫骑士“叮叮当当”紧随在后,宛若他的影子。国王不耐烦地越过守卫,奔入锁链塔顶明亮的晨光下,四面八方均是饱经蹂躏的都城。瓦卢斯元帅站在垛口旁,大批参谋围在他身边,忧心忡仲地注视阿杜瓦。老战士站姿僵硬,双手后背,正如一直以来监督青年才俊练剑的样子,但杰赛尔从未见过他的手发抖,更不用说抖得这么厉害。莫拉维大法官也在,微风拂动了法官的黑袍。
“情况如何?”杰赛尔催问。
元帅紧张地迅速舔舔嘴唇,“古尔库人黎明前发起猛攻,由于敌众我寡,阿诺特之墙的守卫抵挡不住。不久后,他们又在码头登陆,上岸人数极为庞大,我方正以昂扬的斗志实施迟滞作战,但……成效……”
无须多做解释。杰赛尔来到垛口旁,伤痕累累的阿杜瓦映入眼帘。他亲眼目睹古尔库大军在中央大道鱼贯而行,几面小小的金旗--各代表皇帝的一个军团--在人潮间浮现,犹如闪烁的海潮中随波逐流的浮木。这就像是发现客厅地毯上有只蚂蚁,旋即觉察到其实有数百数千只,到处都是,整个市中心都被古尔库士兵渗透了。
“迟滞作战……成效喜忧参半。”瓦卢斯结结巴巴报告完。
阿金堡西门附近,有人冲出建筑,跑过护城河前的鹅卵石广场,跑上桥。
“古尔库人?”有人尖叫。
“不,”元帅低声说,“是我们的人。”那些人正拼命逃离被毁灭的城市里即将发生的大屠杀,数度自鬼门关逃生的杰赛尔明白他们的感受。
“放他们进来。”他下令的声音略显嘶哑。
“臣恐……城门都关闭了,陛下。”
“那就都打开!”
瓦卢斯疲惫的眼睛紧张地瞥向莫拉维。“这只怕……不太明智。”
十多个人已跑到桥上,高举双手,大声呼喊。他们说了什么由于太远听不清,但很容易听出其中的绝望与恐慌。
“我们得做点什么,”杰赛尔双手握紧垛口,“我们得做点什么!他们需要帮助,很多人需要帮助!”
瓦卢斯清清喉咙,“陛下--”
“够了!备马,集合近卫骑士,我不能听任--”
莫拉维大法官闪身堵在台阶前,杰赛尔发现他的神情平静而又感伤。“您现在开门,就是拿阿金堡内一干人等的性命去冒险。别忘了,堡内有好几千百姓,他们都指望着您的保护,至少我们现在还能保护他们。我们必须保护他们。”大法官斜视城下街巷,杰赛尔注意到他眼睛的颜色不同,一只蓝,一只绿。“小不忍则乱大谋。”
“小不忍则乱大谋。”杰赛尔回头审视阿金堡。就他所知,英勇的守军正聚在城墙上,准备为国王和家园牺牲--不管这个国王有多不堪;他又在心头想象城下的男女老少,凄凄惨惨、抛弃家园,于狭窄巷弄间奔逃,只求觅得藏身之地。那些都是他承诺要保护的人。他的视线扫过绿茵茵的花园四周高大的白色建筑,扫过宽阔的元帅广场,扫过长长的国王大道及其两旁的雕像,心知堡内各处亦挤满了无助和凄苦的平民,而他们最大的不幸就是信任并倚靠这个最无胆识的骗子:杰赛尔•唐•路瑟。
他哽住了,老官僚是对的,他无能为力。上回能自不要命的冲锋中生还已是天大的奇迹,而现在……即便他想亲自上阵,恐怕也来不及了。古尔库士兵已冲进阿金堡城门外的广场,一些敌人单膝下跪、弯弓搭箭,飞箭画出弧线落到桥上,小小的身影纷纷倒地,或摔入护城河中。
在锁链塔上,他们小小的尖叫声几不可闻。
城上的守卫用弩箭齐射还击,许多敌兵应声倒地,其余人仓皇撤退,鹅卵石广场上遗尸累累。但他们只退到广场边缘,利用建筑物作掩护,在房子的阴影间快速转移。一个联合王国士兵主动从桥上跳进护城河,扑腾了几下后,再也没露头,还有几个落单的兵匍匐在同伴们的尸体旁,绝望地握着武器。眼看这些被遗弃的战士在劫难逃,所谓“大谋”失去了现实意义,杰赛尔闭上双眼,扭开头去。
“那里!东边!”
瓦卢斯和几个参谋慌忙走向远处的垛口,越过锻造者大厦,眺望原野。杰赛尔快步穿过他们,手搭凉棚,遮挡升起的朝阳--在阿金堡雄伟的城墙之外,在闪耀的护城河及广阔的城区之外,似乎有了动静。一大片新月状物体,正缓缓挪向阿杜瓦。
一名军官放低望远镜报告:“骑兵!王军骑兵!”
“你确定?”
“大军回来了!”
“迟到的嘉宾,”瓦卢斯喃喃道,“仍大受欢迎。”
“威斯特元帅万岁!”
“我们得救了!”
杰赛尔没心情庆祝。重燃希望固然很好--毕竟这些时日里希望少之又少--但现在离庆祝胜利还远着呢。他走回塔楼另一边,继续皱眉观察城下战况。
更多古尔库人杀进阿金堡外的广场,敌人的数目不断增加,准备也愈发充沛。他们推着带轮子的巨型倾斜木盾,每面足以掩护二十人。最前面的盾上业已插满箭矢,但还在缓缓朝桥逼近。守卫们不停射击,受伤的敌人尽力向后爬开,广场一侧的某栋建筑着了火,火苗饥渴地舔舐着屋檐。
“王军回来了!”对面城垛边仍有人在大叫大嚷,“威斯特元帅万岁!”
“是啊,”莫拉维严肃地看着城下战局,厮杀声愈发狂乱,“但愿还来得及。”
※ ※ ※
清冷的空气中传来战斗的喧嚣,叮叮,当当,碰撞声阵阵回荡。罗根左右张望,周围尽是他的手下,大家在开阔的田野中慢跑前进。急促的呼吸,装备的刮擦,人们皱起眉头,武器闪着寒光。
再次置身战场,实在不令人振奋。
罗根发现一个悲惨的事实:跟北方人相比,菲洛、杰赛尔、巴亚兹和魁的陪伴反倒更温暖。那几人各有各的不好,他并不真正理解他们,甚至说不上喜欢他们,但他喜欢跟他们同行时的自己。在荒芜的西方世界,他是团队中值得信赖的一员,就像他父亲从前那样。他那时是一个没有背负血债、没有昭彰恶名、无须时刻担心后背的人,是一个怀有希望的人。
与他们重逢、再次寻回自我的愿望驱使罗根快步奔向阿杜瓦的灰色城墙。在那一刻,他认为只要见到他们,似乎就能暂时摆脱血九指的阴霾。
然而其他北方人并不理解他的急迫,跑得漫不经心。队伍缓缓接近一排树,几只鸟儿拍拍翅膀,飞入白色的天空,大家不约而同一起停步,谁也没说话。有个小子甚至靠着树干坐下来,拿起水袋喝水。
罗根瞪着他。“死者在上,我从未见过这么没尿性的冲锋。你的骨气全丢在北方了吗?”
周围窃窃私语,有人迅速交换眼神。红帽子转开视线,舔了舔下唇。“这还真有可能。别怪我,头儿,呃,陛下,随便该怎么叫吧。”他低下头,表示并无不敬之意。“我打过很多仗,这辈子都在刀尖上游走,只是,好吧……我是说,这回我们为何而战?我觉得大家都在想这个。这根本不关我们的事,对吧?这不是我们的战争。”
狗子摇头,“这样下去,联合王国人非觉得我们是胆小鬼不可。”
“谁管他们怎么想?”有人道。
红帽子上前一步。“你看,头儿,我不在乎那帮根本不认得我的蠢货对我有何评价。我已经流够了血。大伙儿都流够了。”
“哈。”罗根嘀咕,“所以你们投票决定不走了,对吗?”
红帽子耸耸肩。“嗯,我觉得--”他话还没说完,罗根便一头朝他脸上撞去,像砸烂铁砧上的坚果一样把他的鼻子砸开了花。他惨叫一声,仰面栽进泥地,一汪汪鲜血顺着下巴流下。
罗根转过身,头歪向一边--他从前经常摆出这种脸色,血九指的脸色,冷酷、可怖,什么都不在乎。换上这副面孔其实很容易,和套上旧靴子一样自如。他手握锻造者的剑冰冷的把柄,周围人窃窃私语着,踉踉跄跄向后退。
“你们这群杂碎,还敢投票吗?”
喝水的小子赶紧把水袋甩在草地上,跳了起来。罗根扫视手下,有几个面带不忿的,他挨个对视,直到他们一个接一个移开目光,看向地面,看向树林,看向除他以外的地方。他的目光最终停在摆子身上,这长发杂种居然敢迎上他的视线。罗根目露凶光。“你想试试?”
摆子摇摇头,脸庞周围的长发跟着摇摆。“噢,不。这次不了。”
“那就等你准备好了再来。谁想来都行!但在此之前,都给我动起来。操家伙!”他吼道。
剑、斧、矛和盾牌迅速准备就绪,人们急忙各就各位,突然变得对冲锋跃跃欲试。红帽子刚刚起身,龇牙咧嘴地用一只手揉着血淋淋的脸,罗根瞪着他:“如果你觉得我下手太狠,那我跟你直说,换作从前,你现在正捞着肠子往肚里送咧。”
“是,”他擦着嘴嘀咕,“你说得对。”罗根眼看他走回自己的部众那边,一路不停冲地上吐血水。要说九指罗根有啥本事,那就是擅长化友为敌。
“有这必要吗?”狗子问。
罗根耸耸肩。他也不想这么做,但他现在是首领,为难也得下手,因为当头儿的人不能让手下逼问。就是不能。他们这回来逼问,下次就该来动刀了。“没办法。事情总得这样解决,不是吗?”
“我还希望时间能改变这些。”
“时间什么都改变不了。你必须现实一点,狗子。”
“是啊。真可惜。”
世界上有无穷多的可惜,很久以前,罗根就放弃改变世界的念头了。他抽出锻造者的剑,高高举起。“出发!冲他个狗娘养的!”他冲入树林,听见其他人紧紧跟上。众人一起冲到林后的开阔地,阿杜瓦的城墙笼罩在前,如陡峭的灰色悬崖,耸立在长满青草的高地上,城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圆塔。高地下遍布尸体,即便身经百战的亲锐,见了也为之胆寒。从肤色判断,大部分是古尔库人--那些尸体躺在泥地中,曾遭马蹄来回践踏,周围是各式各样被丢弃的装备。
“小心!”罗根跑进尸堆中,一边大喊,“小心!”高地上的景象让他倒吸冷气:一长排削尖木桩,其中一根上挂着匹死马。木桩后有移动的人。弓箭手。
“找掩护!”几支箭已呼啸而至。其中一支插中摆子的盾牌,另有两支落在罗根脚边。离他不到一跨远有名亲锐当胸中箭,跌倒在地。
罗根飞奔起来,视野中的栅栏变得模糊,但他还嫌速度不够快。有个黑脸大汉站在两根木桩间,胸甲锃亮,尖顶头盔上插着根红羽毛。那人大喊着让一群人在他身后集合,一边挥舞着曲刃剑。那应是名古尔库军官,罗根选定他作为目标,狠狠踏过泥土翻卷的地面,听任几支箭呼啸着擦身而过。军官瞪大了眼睛,紧张地后退一步,举起曲刃剑。
罗根猛地向左一闪,曲刃剑砍中脚边草皮。随即他大吼一声,抡圆了锻造者的剑劈回去,沉重的金属剑刃击中军官锃亮的胸甲,留下一道巨大凹痕。军官惨叫连连,踉跄着朝前走了两步,弯下腰来,喘不上气,还松脱了手中的剑。罗根又照他后脑一击,这一击砸扁了头盔,让他整个人趴在泥地中不再动弹。
他看向其他敌人,发觉他们个个呆若木鸡。这群人衣衫褴褛,跟最弱的农兵一个样,只不过皮肤是黑的,罗根很难把他们跟菲洛提过的那些古尔库人联系起来。菲洛口中的古尔库人是多么残酷铁血,而眼下这些家伙挤作一团,手里的矛朝向都不统一。其中两人本已弯弓搭箭,只消松手射击,就能像结果野狗一样结果他,却仿佛化作了石柱。不过嘛,继续冲锋大概就会唤醒他们了。罗根这辈子挨过几回箭,不想再尝试。
于是他没有继续向前,却站在原地大吼一声。那是北方的战吼,多年以前,他向卡莱恩冲锋时发出的便是这样的吼声。那时他的手指尚且完好,心中尚且怀有希望。他感到狗子来到身边,高举长剑,跟着高声长啸。接着摆子也过来了,他发出的是公牛般的咆哮,同时用斧头狠敲盾牌。然后是满脸鲜血的红帽子,然后是寡言,然后是其他人,北方人齐声怒吼。
他们排成长长一线,挥舞着武器,敲打着盾牌,用尽全身力气号叫、咆哮、号啕。这仿佛是地狱之门洞开、群魔高唱的颂歌,棕肤人目瞪口呆,浑身战栗。罗根知道他们没见过这番光景。
一个棕肤人扔下了长矛。他应该不是有意,只是被眼前这群长发疯子的声势吓得松了手指。然而长矛的确掉到了地上,不管是否有意,它就是掉了,于是其他人也纷纷扔下武器,仿佛扔掉烫手山芋般把它们扔在草丛中。再喊下去似乎有些蠢,于是罗根他们住了口,两拨人就这样隔着插了木桩、堆满尸体的泥地,安静地对望。
“这场仗够怪的。”摆子小声说。
狗子靠向罗根。“算是拿住了他们,然后咋办?”
“我们不能留在这儿当看守。”
“嗯。”寡言说。
罗根咬住嘴唇,手里的剑转了一圈又一圈,想找个妥善的解决办法,却毫无头绪。“大概只能放他们走了。”他朝北一甩头。没人动。他又甩了一下头,还拿剑指指。见他举剑,棕肤人慌忙后退,互相交头接耳,还有人跌倒在地。“滚到那边去!”他大叫,“立刻滚!滚、到、那、边、去!”他又举剑朝那个方向一戳。
有人明白了他的意思,小心翼翼从人群中踏出一步。看到没人杀他,他便奔跑起来。其他人立刻跟上。狗子冷眼旁观,直到最后一人也狼狈地跑远,才耸耸肩,“这么说,祝他们好运吧。”
“是啊,”罗根嘀咕,“好运。”然后他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重复:“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 ※ ※
格洛塔沿昏暗、恶臭的水道跛行前进。通道只有半跨宽,为了通过,他把舌头硬顶进牙齿空洞,努力克制没用的那条腿上越来越剧烈的抽痛,一边竭力用鼻子吸气。(我以为从古尔库回来、躺在床上成为废人是人生中最糟糕的体验,后来主持安格兰那所臭气熏天的野蛮监狱时也这么想,前段时间在屠场里的谋杀则再度刷新了下限。现在看来,结论还是不要下得太早。)
科斯卡带领佣兵走成一行,格洛塔位于队列中央,人们的咒骂、抱怨和脚步声回荡在拱顶地道里,手中摇晃的油灯驱走了油亮的石头上的阴影。黑色脏水自头顶滴落,或滑下长满青苔的墙壁,或自黏糊糊的洞口流淌出来、汇入他脚边臭不可闻的水道。阿黛丽腋下夹着他的器具匣,跟在他身后踯躅而行。经过反复尝试,她无奈地放弃了提起裙子的努力,现在裙边已完全被污泥染黑。她抬头看他,虚弱地笑笑,湿漉漉的头发在眼前晃荡,“你挑的约会地点真是别出心裁。”
“噢,那可不?我对罗曼蒂克的非凡嗅觉为我赢得了美丽异性的广泛青睐……”突发的剧痛令格洛塔缩了缩身,“堪称身残志坚的楷模。喂,我们在往哪边走?”
长脚在队伍最前方一跳一跳地带路,拴他的绳子由一个佣兵把控。“北边!我们在往北走,离正北稍有偏差。实际上就在中央大道下面。”
“哈。”(头顶不到十跨外,有联合王国都城的诸多名建筑,闪耀的宫殿和屎尿横流的暗河之间的距离比绝大多数人以为的要近得多。美好与丑陋总是一体两面,有的人注定居于暗处,好让别人在光明中欢笑。)想到个中讽刺,他忍俊不禁,结果牵动没脚趾的脚掌在滑溜的走道上打滑,他慌忙伸出空着的那只手胡乱抓墙,手杖却又掉在滑溜的石板上。幸亏阿黛丽及时抓住他腋下,他才免于摔个四脚朝天。由于剧痛,他牙齿空洞中发出了女孩子般的呜咽声。
“你今天状态不佳,对吗?”
“的确算不上好日子,”阿黛丽弯腰为他捡手杖时,他用后脑抵住石墙。“被两人同时背叛,”他低声自言自语,“实在有点伤心,即便对我而言。我知道有人背叛,我知道必须拿下一个。但两人同时?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心狠手辣、无法无天、性格扭曲、满肚坏水、自怨自艾的坏蛋?”格洛塔瞪着她,她耸耸肩,“你问我的嘛。”他们又朝恶臭的黑暗中走去。
“那只是为了发泄。”
“发泄?在阴沟里?”
“等等,停!”科斯卡举起一只手,哼哼唧唧的队伍再度蹒跚停下。头顶有声音,起初很轻,接着突然变大--有节律的靴子踏步声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令人颇为惊恐。科斯卡贴在黏滑的墙上,头顶的栅格在他脸上留下道道阳光,而他帽子上那根长羽毛被水浸湿后耷拉了下去。黑暗中传来说话声。坎忒语。科斯卡咧嘴笑了,伸出一根手指指指栅格上方。“咱们的老朋友古尔库人,狗杂碎们够拼的,呃?”
“他们行军速度很快。”格洛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看样子巷战结束了,上头的守军要么是退入阿金堡,要么是降了。”
(向古尔库人投降,)格洛塔伸腿时缩了缩身,(不是什么好主意,我绝不会再度落到他们手中。)“我们必须加快速度。快走,长脚兄弟!”
领航员蹦蹦跳跳在前领路。“不远了,不远了!我没领错路,噢完全没有,绝对没有!那不是我的风格!我们已经接近护城河,非常接近。只要有法子进城,我一定能找到,请您放十万个心!我们很快便能进入阿金堡,只要--”
“闭嘴,快走。”格洛塔咆哮。
※ ※ ※
一个工人倒出桶里最后一点木屑,另一个工人将这堆白色碎末铺平。终于完工了,整个元帅广场--从菲洛右手边军事大厅高耸的白墙,到她左手边圆桌厅的镀金大门--已被锯末覆盖,好像突然下了场大雪,在光滑的石板上盖了层薄毯。无论深色的石头还是上面闪亮的金属,全都隐匿不见。
“很好。”巴亚兹点点头,罕见地面露赞许,“非常好!”
“结束了吗,阁下?”急着讨好巴亚兹的工头问。
“除非你们还想留下来,见证无坚不摧的百部众是如何灰飞烟灭。”
工头有些困惑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同伴。“不,不,我们只是……您看……”他和其他人拿着空桶向外退去,很快消失在周围的白色建筑之后。一大片铺平的碎末中,只剩下巴亚兹和菲洛。
只有他俩,以及锻造者的匣子和匣子里的东西。
“好了,陷阱已然设下,我们只需守株待兔。”巴亚兹摆出成竹在胸的笑容,但菲洛可不傻,她看到他苍老的双手攥在一起,秃头两侧的肌肉不断鼓起来又松弛下去。她明白,他并不能确保计划的可行性,纵然他聪明绝顶、才智无双,也没法保证。匣子里的东西,那个菲洛渴望触碰的又冷又沉的东西,乃是一股未知能量。它上次现世是很久以前了,但它毕竟曾毁灭旧帝国,留下阿库斯的巨大废墟。
菲洛皱紧眉头,抽出曲刃剑。
“他们来的时候,这东西保护不了你。”
“武器永远不嫌多。”她吼回去,“你又怎么知道他们会来这里?”
“他们还能去哪儿?他们一定会来找我,这是他们的任务。”巴亚兹急促地吸了口气,又用力呼出,“而我,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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