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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后路

格洛塔坐在餐厅里,低头看着桌子,一只手揉捏酸痛的大腿,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拨弄黑皮套中倒出来的宝石。
(为什么要干这个?为什么留在这里,继续问那些永远也问不完的问题?我大可以下次涨潮就离开,这对任何人都没坏处。游览美丽的斯提亚诸城邦?环行千岛群岛?或去遥远的索森德、苏极克,在听不懂一句通用语的异邦人中度过扭曲的余生?不再害人?不再守秘?不再关心有罪或无辜、真相或谎言,就此金盆洗手?)
珠宝在烛光下闪烁,在手指拨弄下发出窸窣声响,触觉有些痒。他把珠宝拨到一边,又拨回另一边。(审问长阁下会为我的失踪痛哭流涕,凡特和伯克银行或许也会叹息。放眼环世界,我逃到哪里能逃过泪眼婆娑的主人们呢?或者说我为什么要逃?为了把这张残缺的屁股摆放安稳,战战兢兢地等候杀手上门索命?为了找张漂亮床铺躺下,浑身酸痛地懊悔失去的一切?)
他皱眉低头看着宝石:如此清澈、如此坚硬、如此美丽。(很久以前我就做出了选择,当我收下凡特和伯克银行的资助时,当我亲吻审问长的职位戒指时,甚至更早,早在皇帝的监狱之前,当我冲向那座桥,确信英雄盖世的沙德•唐•格洛塔能拯救世界……)
沉重的敲门声响彻房间,格洛塔猛然抬头,张大了无牙的嘴。只要不是审问长--
“以审问长阁下之名,开门!”
他拖着身子站起来,背脊传来的剧痛令他的脸皱成一团。他赶紧收拾那些亮晶晶的无价宝石,额头满是汗水。
审问长来揭发我的小金库?抓起皮套时他不由咯咯发笑。(我真的想上缴,真的,可惜时机总是不对。不过是发笔小财嘛--不过是等同于国王的赎金。)他慌乱地抓取宝石,仓促间掉出一颗,那闪亮的石头掉在地上,发出响亮的“哒、哒”声。
又一次敲门,这次出手更重,沉重的门锁也在颤抖。“立刻开门!”
“来了!”他呻吟着,强迫自己趴到地上搜寻,背脊火辣辣地痛。他看见它了--扁平的绿色小石子,炉火映照下颇为明亮。
(抓住你了,杂种!)他一把抄起宝石,扶着桌缘撑起身,折好皮套,对折,再对折。(没时间藏了。)他把皮套塞进衬衫,直接塞到腰带后面,然后抓起手杖跛行去前门,一边擦着汗津津的脸,一边整理衣服,尽可能显得平静得体。
“来了!请--”
四个身形魁梧的刑讯官冲进屋内,差点把他撞倒。外面走廊站着面色阴沉的审问长,审问长身后还有两个手下。(如此热情的拜访却挑了个奇怪的时间。)格洛塔听见那四个刑讯官在他的住处翻找,粗鲁地掀开门扇和碗柜。(千万别客气,绅士们,就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吧。)不一会儿,四个刑讯官走了出来。
“没有别人。”其中一人隔着面具粗声粗气地报告。
“哈。”苏尔特冷笑一声,优雅地进门,挂着满脸轻蔑。(看来我的新房子依旧不入阁下法眼。)六个刑讯官在餐厅墙边站好,手臂环抱于胸前,注目监视。(一帮彪形大汉监视一个小小的瘸子。)
苏尔特气势汹汹地走来走去,不断跺脚,蓝眼睛鼓了起来,满脸怒容。(无须多深刻的洞察力也能发现他极为不爽。他知晓了我那些丑陋的秘密?那些小小的不忠?)格洛塔扭曲颤抖的脊梁沁出汗水。(我放走埃泽会长一事终于戳破了?还是我与维塔瑞刑讯官的协议?他挪动臀部,皮套轻擦肋骨,有没可能是我收受极端可疑的银行大笔贿赂这件事?)
一幅图画忽然跃入格洛塔的脑海:装满宝石的皮套突然在腰带下裂开,无数宝石瀑布般自他裤腿蹦出,惊得审问长及其一干打手目瞪口呆。(届时我该怎么解释?)他不得不用力憋笑。
“巴亚兹那狗杂种!”苏尔特怒喝,戴白手套的双手捏成颤抖的拳头。
格洛塔暗自松了口气。(不是冲我来的。至少这次不是。)“巴亚兹?”
“秃顶骗子,假惺惺的流氓,不要脸的伪君子!他偷天换日霸占内阁!”(住手,小偷!)“他借路瑟那条蛆虫来打压我们!你说路瑟是条没骨气的蛆虫?”(我说他从前是条没骨气的蛆虫,是你不予深究。)“结果这挨千刀的狗崽竟有一口尖牙利齿,还敢到处咬人,而牵着狗链的正是第一混蛋法师!他在嘲笑我们!他在嘲笑我!我!”苏尔特尖叫着,用一根弯曲的手指猛戳胸膛。
“卑职--”
“别找什么鬼借口,格洛塔!我受够了你无穷无尽的鬼借口,我需要答案!需要解决办法!我需要知道这老骗子的底细!”
(我私下操办的事或许正合你意。)“事实上,卑职已朝这个方向做了一些努力。”
“一些努力?”
“我审问了他的领航员。”格洛塔容许自己露出最轻微的笑容。
“领航员?”苏尔特不为所动,“那个满嘴胡话的痴呆能吐露什么?”
格洛塔顿了顿。“他自称曾与巴亚兹及我们登基前的国王一道,横跨旧帝国去世界边缘。”他努力寻找符合苏尔特的逻辑的词汇,尽可能简洁地解释。“他们去找一件……遗物,来自旧时代的--”
“遗物?”苏尔特眉头皱得更深,“旧时代?”
格洛塔吞了吞口水,“是的,但他们没找到--”
“所以巴亚兹没做到的事又添了一件?呸!”苏尔特在空中愤怒地挥手,“这个领航员无足轻重,他告诉你的是通篇废话!不过是又一则无用的神话传奇!”
“是,阁下。”格洛塔喃喃道。(有的人天生难以取悦。)
苏尔特皱眉看着窗台下的棋盘,戴白手套的手在棋子上挥舞,就像在指挥它们。“我记不清你让我失望了多少回,现在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证明自己:重新调查这个第一法师,找到他的弱点,找到某些可资利用的武器。他是个灾星,必须除掉!”他怒不可遏地戳翻一枚白色棋子。“我要毁掉他!干掉他!我要把他抓进审问部严审!”
格洛塔又吞了口口水,“阁下,巴亚兹住在王宫里,我们抓不了他……他受到当今王上的保护。”(这还得感谢我们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忍不住畏缩地追问一句:“卑职该怎么做?”
“怎么做?”苏尔特尖叫,“怎么做,你这条残废的蛆虫!”他的手愤怒地扫过棋盘,无数棋子飞撒在地上四处乱弹。(等会儿该谁来弯腰收拾呢?)审问长的高音像鞭子抽打在那六个刑讯官身上,他们不约而同离开墙边,为屋内平添了几分险恶气势。“如果每个细节都要我操心,还拿你这废物来干什么?滚出去办事,你这团恶心的烂泥!”
“阁下恕罪,”格洛塔喃喃道,再度谦卑地低头。(但最卑贱的狗也需要主人不时挠挠耳背,否则……)
“与此同时,你还要调查她的故事。”
“她的故事,阁下?”
“凯美丽•唐•罗斯的童话故事!”苏尔特的眼睛眯得更细,鼻梁现出深深的皱纹。“抢不到狗链,就把狗弄死,你明白?”
格洛塔尽全力克制,眼皮仍不由得抽搐。(我们要即刻推翻杰赛尔国王?这很危险。若把联合王国看作一艘船,它刚驶出风暴,漏水漏得厉害。我们失去了船长,匆忙换上一位新手,而船随时可能散架,届时所有人只能在冰冷莫测的大海里自寻生路。这会不会引发内战?)他皱眉低头看着地板上散落的棋子。(可审问长命令已下。那个丝克儿说过啥来着?主人的任务必须完成,即便是见不得光的事。而某些人的特长正是做见不得光的事……)
“卑职会找出凯美丽•唐•罗斯及其私生子的真相,阁下,请您放心。”
苏尔特的轻蔑达到了顶点:“有点出息!”
※ ※ ※
夜里的审问部异常繁忙,格洛塔跛行穿过走廊时没碰见任何人,他用剩余的牙齿咬紧嘴唇,一只汗津津的手抓紧手杖。他没碰见任何人,却听见了人声。
那是从铁条加固的门后传来的。低沉连续的声音。(严酷的提问。)高亢而绝望的声音。(语无伦次的回答。)不时还有尖叫、咆哮,或将沉甸甸的沉默陡然打断的号啕。(不言自明。)格洛塔跛行走向靠在脏污的墙上的塞弗拉,后者一只脚踩着石膏墙,在面具下吹着不成曲调的哨子。
“这怎么回事?”格洛塔质问。
“布洛克公爵的手下借酒发飙,大概有五十人在四角区附近闹事,抱怨应得的补偿、选举作弊之类的,宣称登基的该是布洛克才对。他们称为示威,我们视为叛国。”
“叛国,呃?”(叛国的定义宽泛着呢。)“揪出几个带头的,让他们签字画押。联合王国业已收复安格兰,需要叛徒去打扫清理。”
“正在办咧。还有事?”
“噢,当然有。”(接不完的匕首,一把落下又有两把接踵而至。总有那么多刀悬在头上,而且每一把都带有致命的利刃。)“审问长阁下一大早就来拜访。谈话时间不长,但不太合我口味。”
“有任务?”
“不是会发财的任务,若你怀着这种希望的话。”
“我总是心怀希望。您可以管我叫乐观主义者。”
“你真是个人才。”(我可学不了你。)格洛塔深吸一口气,长叹一声。“调查第一法师及其英勇的伙伴们。”
“又这个?”
“阁下急需情报。”
“说到巴亚兹,他不是跟咱们的新王挺亲密吗?”
格洛塔抬起一边眉毛,走廊里回荡着一声被压抑的惨号。(亲密?他就像是法师捏的泥人。)“正因如此,我们才必须盯着他,塞弗拉刑讯官。为了保护国王。人的地位越高,顾虑就越多嘛。”
“你觉得还能从领航员身上榨出点什么?”
“他知道的那些都不能满足审问长。”
“可惜,我习惯了折腾那矮冬瓜。他说了个大鱼的故事,精彩极了。”
格洛塔舔着牙齿空洞,“继续审,或许弗罗斯特刑讯官也会喜欢他的故事。”(弗罗斯特可是有特殊的幽默感。)
“如果领航员对我们没用,又该抓谁?”
(是啊,抓谁呢?九指不见了,巴亚兹安逸地躲在王宫里,他的门徒几乎与他形影不离。而我们必须承认,杰赛尔•唐•路瑟是万万不能……)“那女人?”
塞弗拉抬头。“什么,那棕肤贱人?”
“她还在城里,对吧?”
“上次我听说是这样。”
“跟着她,瞧瞧她在干嘛。”
刑讯官顿了顿:“必须去吗?”
“怎么?你怕了?”
塞弗拉抬起面具挠脸。“我宁可去跟踪别人。”
“要想在道上混,就不能说‘宁可’二字。”格洛塔扫视走廊,确保没人在听,“我们还要问问关于所谓的国母,凯美丽•唐•罗斯陛下的问题。”
“哪类问题?”
他倾身向前,凑在塞弗拉耳边嘶声低语:“例如--她死前真的生过孩子吗?那孩子真的是四处留情的古斯塔夫国王的种吗?甚至,那孩子和当今王上是同一人吗?诸如此类,你懂的。”(这类问题会给我们惹大麻烦,绝对可视为叛国。说到底,叛国的定义宽泛着呢。)
塞弗拉的面具冷漠如常,但面具周围显然脸色大变。“您确定要追查这个?”
“你怎么不去问审问长阁下?在我听来他非常确定。怕麻烦的话,带上弗罗斯特。”
“但……我们该从哪儿入手?我们该怎么--”
“怎么做?”格洛塔嘶叫。“如果每个细节都要我操心,还拿你来干什么?赶紧行动起来!”
※ ※ ※
在风华正茂、行动优雅、众人羡慕的日子里,格洛塔曾将大把时间花在阿杜瓦的酒馆。(但即便心情最恶劣时,我也不记得来过这种地方。)
现在的他看上去倒属于这种地方。他在顾客中间跛行,发现这里的瘸子比比皆是,而他的牙齿已算多的了。几乎每个人都带着丑陋的伤疤或严重的残疾,要不就有足以让蛤蟆脸红的瘤子或溃疡。有人的脸粗糙得像一碗馊掉的麦片粥,有人抖得比狂风中的树叶还厉害、身上散发出长年累月积攒的屎尿恶臭,还有人凶神恶煞、仿若不惜拿小孩的喉咙来磨刀。一个喝醉的妓女没精打采地靠在柱子上,那姿势恐怕连最穷困潦倒的水手看了也倒胃口。(酸酒和绝望的味道,臭汗与死亡的气息,跟我待过的最糟糕的地方如出一辙。甚至更差劲。)
臭烘烘的大厅尽头有些私人隔间,拱形门廊内尽是些可怜虫和醉鬼。(谁会选这种地方碰头?)格洛塔朝最末的一间跛行而去。
“好哇,好哇,好哇,没想到咱们能再见面。”
这么说吧,尼科莫•科斯卡看起来比初次见面时状态更差。他靠着滑腻的墙摊开身子,双手悬荡在空中,脑袋歪向旁边,几乎没睁开的眼睛看着格洛塔痛苦地挤进对面的椅子。隔间里只有一支可怜的小蜡烛,烛光照亮了科斯卡肥皂般苍白的皮肤、眼底的大黑眼袋以及尖瘦的脸上变幻的阴影。他脖子上的疹子更大了,还像废墟中的常春藤一样往下巴上爬。(加把劲,你快跟我一样漂亮了。)
“格洛塔主审官,”他喘着气,用锯树皮一样的粗嘎声音说,“很高兴你收到了我的消息。渡尽劫波再相逢,真是莫大荣幸。看来你家主子没用割喉来奖励你的南方之旅,呃?”
“是的,对此我跟你一样吃惊。”(往后可没这么走运了。)“我走后达戈斯卡情况如何?”
斯提亚人鼓了鼓下陷的双颊,“既然你问起嘛,我得说达戈斯卡一团糟。死了很多人,还有很多人做了奴隶。古尔库人的盛宴,呃?好人没好报,坏人的下场也差不多,大家统统下地狱。你的朋友维斯布鲁克遭遇不测。”
“我得知他割了自己的喉咙,”(从而赢得了公众的狂热赞美,)“你怎么逃出来的?”
科斯卡噘起嘴角,似乎想笑却没力气。“我装成女仆,一路卖身逃出来。”
“神来之笔。”(实际上,很可能为古尔库人打开城门以求自保的就是你。换我会这样做吗?多半会。)“我俩都挺走运。”
“俗话得说好,运气像那风骚女,总是偏爱薄情郎啊。”
“也许吧,”(最薄情的我却也没见得多走运。)“你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阿杜瓦着实挺走运。这里现在……并不太平。”
格洛塔听到吱吱声,一只大老鼠伴着沙沙声响从他的椅子下飞快窜出,在隔间中央停了片刻。科斯卡把手笨拙地伸进脏夹克,突然甩出把飞刀,刀光一闪,插进离目标一跨多乃至两跨远的地板。老鼠继续坐了会儿,似乎在表达轻蔑,最后才溜到桌椅间其他客人的靴子上头。
科斯卡吮着黄板牙,溜出隔间去取刀,“你知道,我从前擅使飞刀。”
“你知道,我从前耍耍嘴皮子就能让美女献身。”格洛塔舔舔牙齿空洞,“世易时移。”
“说得在理,世易时移,风水轮流转。新王惹来了新麻烦,麻烦意味着生意,对我们这种人而言再好不过。”
“或许不久之后,我就需要你的特殊才能。”
“我不会拒绝,”科斯卡仰起酒瓶,伸出舌头舔净瓶颈上最后几滴酒,“我的钱包干瘪得像枯井。说实话,瘪到我根本没了钱包。”
(这倒是小意思。)格洛塔扫视周围,确认没人发现,随即将东西丢到粗糙的桌面上。它“叮”一声旋转着弹到科斯卡面前,那个佣兵用食指和拇指捻起来,就着烛光用一只血红的眼睛查看。“似乎是颗钻石耶。”
“就当预付款。我相信,你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不乱打听也不会到处乱嚼舌根的正派人,以助你一臂之力。”
“你的意思是,找帮恶棍?”
格洛塔咧嘴而笑,露出牙齿空洞。“好吧,我想这取决于你是雇主还是目标。”
“说的在理,”科斯卡松手,空瓶子掉到七拼八凑的地板上,“目标究竟是谁呢,主审官?”
“目前你只需暂避风头。”他从隔间倾身出去--这动作让他痛得缩了缩身--朝一位面色阴沉的女仆打个响指。“我朋友喝的那个再来一瓶!”
“之后?”
“我确信能给你揽点活儿。”他痛苦地往前凑到佣兵耳边,“此事你知我知:谣传古尔库人要打来。”
科斯卡打个激灵,“又来?真的?那帮杂种从不按常理出牌,老把什么真神、正义、信仰之类的挂嘴边儿。”他抖个激灵。“神经兮兮的。”
“好啦,不管上门找茬的是谁,不管众寡多么悬殊,不管有没有援军,我确信自己会英勇地战斗到底。”(敌人从来不肯放过我。)
那位名扬天下的雇佣军人眼睛放光,看着女仆将满满一瓶酒放到面前歪歪斜斜的桌面上。“噢,必败之局。我的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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