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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老人内阁

敞开的高窗令宽阔的沙龙内拂过几缕慈悲的微风,在杰赛尔汗津津的脸上留下清凉一吻,也吹得古老的大幅画布瑟瑟作响。屋里的一切都是大号的--门廊有三人高,绘有全世界各民族朝拜金色大太阳的图景的天花板也有平常厅堂两倍高,墙上巨大的帆布画绘有无数等高人像,个个摆出威严姿势,横眉瞪目,杰赛尔每每转身都会被吓一跳。
这里理应属于伟人和智者,属于盖世英杰与权倾天下的枭雄。这是为巨人准备的房间。身处其中,杰赛尔自觉像个渺小的呆瓜。
“陛下,烦请抬一下胳膊。”一名裁缝小心翼翼地指示杰赛尔,他的同事们在旁伺候。
“哦,好的……抱歉。”杰赛尔把胳膊抬高一些,同时暗中为自己再次道歉而懊恼。正如巴亚兹不断提醒的那样,他是国王了,就算把裁缝丢出窗外也无须道歉,甚至被丢下去的人在落地前还要感激他的垂青。但这名裁缝只是拘谨地一笑,熟练地展开卷尺。他的同事蹲下身,围着杰赛尔的膝盖做同样的工作,第三名裁缝则一丝不苟地将测量数据记录在精美的记事簿上。
杰赛尔长叹一声,皱眉看着镜子:一个看上去很不靠谱的小呆瓜回望着他,呆瓜的下巴有道疤,浑身像裁缝的假人般披挂着许多闪闪发光的布料。他的样子--尤其是气质--一点也不像国王,反而更像小丑。若主角不是他自己,这可笑的场景他看了绝对会捧腹大笑。
“或许,加点奥斯皮亚的时尚元素?”王家珠宝师把一个木头玩意儿小心地摆在杰赛尔头上,打量成果。这算哪门子改进?这破玩意儿让他看起来像盏倒吊的灯。
“不行,不行!”巴亚兹恼火地说,“太新奇、太轻佻、也太大了。戴上这鬼东西他站都站不直!要简洁、质朴、轻便,穿上还能打仗的!”
王家珠宝师眨眨眼。“陛下要戴着王冠打仗?”
“不,白痴!但他必须有御驾亲征的威仪!”巴亚兹走到杰赛尔身后,扯掉他头上的木头玩意儿,“哗啦啦”扔到锃亮的地板上,接着法师抓住杰赛尔的胳膊,从他身后严肃地审视镜子里的影像,“他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战士国王!他是哈罗德大王转世重生!他是举世无双的剑客!他以伤疤为荣,统率大军一往无前,斩杀的敌人数不胜数!”
“数不胜数?”杰赛尔犹疑地低声重复。
巴亚兹没理他。“他是个既能登王座掌天下、又能骑战马挥宝剑的男人!他的王冠必须跟盔甲和武器配套,必须与钢铁相称。你懂了吗?”
珠宝师缓缓点头。“我想我明白了,阁下。”
“很好。还有件事。”
“听凭吩咐。”
“加块特大的宝石。”
珠宝师谦卑地低头。“这是自然。”
“现在退下吧。退下,都退下!陛下有公务要办。”
记事簿“啪”地合上,卷尺立刻收起,布样也被抽走。裁缝和王家珠宝师鞠着躬倒退而出,留下一串谄媚的低声告辞,最后轻巧地关上镀金大门,没发出一点噪声。杰赛尔差点又忘了自己是国王,几乎跟他们一起离开。
“我有公务?”他从镜子前转过身,尽量让声音随意而傲慢。
巴亚兹招手示意他来外面宽大的门厅,门厅墙上挂满精美的手绘联合王国地图。“你得参与阁议。”
杰赛尔吞口口水,光听到内阁的名字便让他生畏。站在大理石房间里,接受订制新衣的测量,不断被人称作陛下,这些固然让人头昏脑涨,但其实无须费心;可若论及主持政府中枢,让曾被公认为对政治一窍不通的杰赛尔•唐•路瑟和联合王国最有权势的十二位政客周旋,决定成千上万人的命运,那怎么得了?不消说政治,对于法律和外交他也两眼一抹黑,他真正擅长的只是比剑、喝酒和女人--哦,他必须承认,在最后一个领域,他远没自己以为的那么精通。
“内阁?”他声音都变了,不像国王,倒像个娘们儿。他赶紧清清嗓子。“有什么要事需要商议吗?”他心虚地低声询问。
“今天早些时候从北方传来重大消息。”
“什么消息?”
“伯尔元帅不幸亡故,王军需要任命新统帅。此事恐怕要讨论好几个小时。这边请,陛下。”
“好几个小时?”杰赛尔轻声道,靴子踩在宽阔的大理石台阶上。在内阁待好几个小时?他紧张得直搓手。
巴亚兹似乎猜透了他的想法。“你不用怕这群老狼。不管他们信不信,你才是主子,只要乐意,随时可以撤换他们,或把他们扔进大牢。他们大概都忘了这点,所以我们得酌情敲打敲打。”
他们走过两侧有近卫骑士把守的高大门廊,骑士们把头盔夹在腋下,但表情如此严肃,好像又戴着一副头盔。门廊后是宽广的花园,四周围着影影绰绰的柱廊,白色大理石柱上雕刻着枝叶繁盛的树木。花园里的喷泉水沫飞溅,映出明亮阳光。两腿细得像树枝的橙色大鸟在精心修剪的草坪上大摇大摆地游走,弧形鸟喙上的眼睛骄傲地盯着杰赛尔,显然跟他自己一样清楚他就是个冒牌货。
他看着花园里的鲜艳花朵、青翠绿草和精美雕像,他看着爬满红、白和绿色藤蔓植物的古老宫墙。这些真的都属于他?所有这些,以及整座阿金堡?他在跟随列代先王的脚步?跟随哈罗德、克什米和阿诺特?杰赛尔觉得头晕目眩,不得不用力闭眼甩头--他今天重复这个动作上百次了,仅仅为了防止摔倒。他跟上周的自己还是同一个人吗?好似为了验证一般,他揉着胡子,摸到下面的疤。他跟那个在大平原上被淋成落汤鸡、在乱石丛中身负重伤、吃下半熟的马肉且乐在其中的是同一个人吗?
杰赛尔清清嗓子:“我很想……不知可不可以……见见我父亲?”
“你父亲死了。”
杰赛尔暗骂自己一句。“是,是,我是指……我曾以为是我父亲的人。”
“你以为他能说什么?说他赌运不佳?说他当年欠了一屁股债?说他是因收我的钱才把你养大?”
“他收了钱?”杰赛尔喃喃道,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
“没有哪个家庭会兴高采烈地收养孤儿,即便是个前途似锦的孤儿。我不仅替他清债,还给了他更多好处。我留下指令,让他在你刚能握剑后立刻送你去练剑,然后为你在王军里谋职,并鼓励你参加夏天的剑斗大赛。天有不测风云,必须做到未雨绸缪。他一丝不苟地执行了我的指令,所以你该明白,你们见面会非常尴尬。不如不见。”
杰赛尔沙哑地叹口气。“的确。不如不见。”他心中泛起阵阵恶心,“这么说……我……我还叫杰赛尔吗?”
“你是以此名加冕的。”巴亚兹一挑眉毛,“怎么,想换个名字?”
“不,不,不用。”他别过头,强忍泪水。看来,他过往的人生是场彻头彻尾的骗局--新的生活恐怕亦将如此。连名字都是伪造的。他们安静地穿过花园,脚下的鹅卵石咯吱轻响。石子那么干净、整洁,杰赛尔甚至怀疑有人每天挨个擦洗。
“接下来几周乃至数月,伊斯尔公爵会频频前来骚扰你。”
“是吗?”杰赛尔呛得咳嗽了一声,赶紧吸口气,摆出最勇敢的表情,“为何?”
“我答应让他的两个弟弟入阁,出任宫务大臣和总理大臣,还答应在其他事务上优先照顾他的家族。这是他在大选中投赞成票的价码。”
“明白了。我应该报答他吗?”
“当然不用。”
杰赛尔皱眉,“我不--”
“一旦成功攫取权力,智者便应立刻与之前的联盟保持适当距离,否则盟友便会自居有功,从而诱发无止境的贪欲;相反,你要抬举你的对手,他们更清楚自己的斤两,更看重小恩小惠,不会过分要求。亨根、巴雷辛、斯卡德、米德,这些人才是你拉拢的对象。”
“不包括布洛克?”
“布洛克除外。他距王冠仅一步之遥,并对此耿耿于怀。我们迟早要教训他,但要等你王位稳固、众人拥护的时候。”
“明白了。”杰赛尔鼓起嘴。显然,除了漂亮衣服、高傲姿态,还有总比旁人大的椅子,国王要学的还多着呢。
“这边请。”他们出了花园,踏入一条幽暗廊道,廊道墙壁铺有乌木镶板,排列着让人瞠目结舌的古老兵器。几副摆放整齐的全套盔甲闪闪发光、引人注目,其中有板甲、链甲、锁甲和护胸甲,均饰以联合王国的金色太阳标志。一人高的装饰巨剑和更高的长戟优雅地排在墙边,下面是够一整支军队使用的斧头、棒槌、钉头锤及各种曲剑直剑、长剑短剑、粗剑细剑。这些武器或铸于联合王国,或夺自古尔库,或在血淋淋的战场上从斯提亚死者手中缴获。无论胜败,皆用钢铁纪念。焦黑的长戟尖头挑着残破的旗帜,死气沉沉地悬在他们头顶,那些旗帜所代表的军团在古代的战争中光荣献身,如今却早已被遗忘。
廊道一端是黝黑朴素的沉重双开大门,门两侧站着两位如刽子手般肃穆的传令骑士,他们的有翼盔闪闪发光。传令骑士不止守卫政府中枢,还负责将国王的命令传递到联合王国的各个角落--就是他的命令啊,杰赛尔陡然意识到,不由得备感紧张。
“陛下出席阁议。”巴亚兹通报。两位骑士伸手拉开沉重的门板,愤怒的吵闹声一下子涌进门廊:“必须做出更大让步,否则会再度疏远农民!在权利的施予上,我们不能--”
“大法官阁下,陛下驾到。”
和宫殿其他恢弘壮丽的部分相比,白厅顿显逊色。它不怎么大,朴素的白墙上毫无装饰,窗户如监狱般窄小,因此即便阳光明媚,屋内也显得昏昏沉沉。这里还不通风,空气滞涩陈腐又难闻。仅有的家具是一张乌木长桌,上面堆着高高的文件,长桌左右两侧各摆了六张朴素坚硬的椅子,桌子首尾另各有一张--桌首那张椅子最高,杰赛尔觉得应该属于自己。
他不情愿地挪进屋,阁员们全体起立。联合王国最可怕的一群老人齐聚一堂,他们一言不发、满含期待地看着杰赛尔。他被身后大门重重关闭的声音吓了一跳,门闩落下时神经紧绷到了极点。
“陛下,”宫务大臣霍夫深鞠一躬,“臣等向您表示由衷的祝贺,您完全有资格继承古斯塔夫先王的权位,继续先王未竟之业。臣等衷心希望在以后的岁月里协助您的主张,贯彻您的谕令。”他再次鞠躬,这群可怕的老人也礼貌地鼓了鼓掌。
“啊,啊,感谢你们。”杰赛尔惊喜地回答,虽然他不觉得自己有资格继承任何东西。或许以后的岁月没他想象的那么痛苦,这群老狼似乎对他毕恭毕敬。
“请允许我介绍,”霍夫轻声说,“苏尔特审问长,您的审问部的负责人。”
“很荣幸为您效劳,陛下。”
“莫拉维大法官,总立法长。”
“臣同样备感荣幸,陛下。”
“瓦卢斯元帅,相信您对他非常熟悉。”
老兵挺直腰杆。“陛下,臣很荣幸曾指导您练剑,也很荣幸将来能为您建言献策。”
霍夫继续介绍,杰赛尔对每个人都报以微笑和点头。哈莱克总理大臣、托齐霍姆大执事、鲁特格尔海军上将……最后,霍夫引他走向桌首的高椅,杰赛尔在阁员们的微笑中坐上王座。他憨笑着看了他们片刻,突然反应过来:“哦,请落座。”
老人们纷纷坐下,其中几人还由于膝盖和腰背疼痛露出痛苦表情。巴亚兹漫不经心地坐进桌尾的椅子,正对杰赛尔,那动作好像他一辈子都坐在那里似的。老屁股在锃亮的木椅上挪动,袍服婆娑,随后室内渐渐安静下来,宛如坟墓。瓦卢斯旁边的椅子是空的--若伯尔元帅没被派往北方,若他没死,应该坐在那里。现在,十二名虎视眈眈的老人礼貌地等待杰赛尔开口,十二个站在权力巅峰的狠角色都要听命于他,这滋味他即便在最荒诞的白日梦中也想象不到。他清了清嗓子:
“请继续先前的讨论,诸位阁下,我会努力跟上思路。”
霍夫谦逊地微笑:“好的,陛下。如果哪里需要解释,敬请随时提出。”
“谢谢你。”杰赛尔说,“谢--”
哈莱克高亢的声音打断了他:“我们继续探讨如何约束农民吧。”
“我们已然做出让步!”苏尔特叫嚷,“农夫们理应对此心满意足。”
“所谓让步不过是勉强遮住了疤!”莫拉维回敬,“叛乱迟早会再次成形。唯一的解决之道是满足平民阶级的要求,给他们公平!我们必须允许他们参与政府管理。”
“允许他们参与?”苏尔特不屑一顾。
“我们必须把赋税的担子朝地主方面倾斜!”
哈莱克一翻白眼。“别再提这异想天开的想法了。”
“现行制度已维系了几百年。”苏尔特声明。
“也错误了几百年!”莫拉维反驳。
杰赛尔清清嗓子,老人们立马转头看向他。“我们能否对所有人同等征税,一视同仁,无论贵贱……这样……或许,还有……”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在他看来,这主意再公平、再简单不过了,可现在十一名老官僚全都震惊地盯着他,活像盯着一只贸然闯进屋里的宠物,而这只宠物竟还张口就税务问题发表见解。桌子对面的巴亚兹安然审视着指甲,现下他孤立无援。
“啊,陛下。”托齐霍姆用安抚的口气打破沉默,“那样的税务是无法管理的。”他眨眨眼,好像在说:“这么无知的小子,大概连衣服都不会穿吧?”
杰赛尔脸红到脖子根儿。“我明白了。”
“税务是门极其复杂的学问。”哈莱克耐心解释,他看杰赛尔的表情好像在说:“你那可怜的小脑袋瓜根本处理不了。”
“陛下,如此繁琐的细枝末节不妨交给您谦卑的臣下们操劳。”莫拉维露出理解的微笑,好像在说:“别再引起更多尴尬,让成年人烦恼,小孩子还是赶紧闭嘴为好。”
“有道理。”杰赛尔一脸愧色地缩进椅子,“有道理。”
讨论继续进行,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光线透过窗户,悄无声息地逐渐照到铺满桌子的文件上,杰赛尔也逐渐明白了游戏规则:这里的规则一方面复杂得可怕,另一方面也简单得可怕--苏尔特审问长和莫拉维大法官代表针锋相对的两派,无论对方提出多微不足道的动议,都会加以猛烈抨击,而在任何议题上,两人都各有三名随声附和的支持者。与此同时,霍夫阁下扮演和事佬,努力沟通两个对立派系。瓦卢斯元帅会帮助霍夫阁下,只是他的话无足轻重。
杰赛尔的错误不在于他不知道说什么--当然,他的确不知道--错误在于,他以为大家希望他说点什么。其实这群老人关心的只是继续彼此间毫无益处的恩怨,而或许他们以前争论国家大事时,桌首坐的是个只会流口水的傻瓜。杰赛尔意识到,他们把他看作老国王的完美替代品。或许他们是对的。
“陛下,您能否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签字……”
他在一张张文件上草草署名,而老人们的声音继续沉闷地回响着,争吵不休。每当他开口,这群白发老人都会微笑、叹气、宽容地摇头,于是他开口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们用鼓励吓唬他,拿解释糊弄他,强迫他连续数小时参与关于法律、体制和传统的效率极低的讨论。他在硬邦邦的椅子上越坐越没个形状,又喝了仆人端上来的酒,变得昏头涨脑,百无聊赖,便继续不断要酒。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杰赛尔发现所谓的绝对权力,一旦接触到才知是如此无聊。
“接下来讨论一桩沉痛的事故。”霍夫开口,他刚不得已做出妥协,因此口气不善,“我们的同僚伯尔元帅不幸去世,遗体正从北方运回。他理应得到风光的葬礼和大力褒奖,但同时我们也需任命继任者。自备受尊敬的费尔特总理大臣亡故后,这是白厅内头一回空出座椅。瓦卢斯元帅?”
老兵清清嗓子,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仿佛意识到自己即将拉开腥风血雨的序幕。“很显然,我们有两位候选人可以倚靠,这两位人选的勇气和经验毋庸置疑,在座各位也对他们的人品知根知底。无论是保德尔将军,还是克罗伊将军,都--”
“还用说吗,当然是保德尔更胜一筹!”苏尔特不屑地打断,哈莱克立刻附和。
“一派胡言!”莫拉维代表另一方愤怒反驳,“克罗伊才是不二之选!”
杰赛尔终于碰到一个稍微熟悉的领域,毕竟他当过军官,但内阁诸公根本无意征询他的意见。他郁闷地缩在椅子里,举起高脚杯又呷了口酒,听这群老狼激烈地互相撕咬。
“或许我们可以稍后再深入探讨!”一段愈趋激烈的争论后,霍夫打断众人,“关于此事的诸多观点,陛下已听腻了,何况此事不甚紧急!”苏尔特和莫拉维恶狠狠地瞪着对方,但都没说话。霍夫解脱般吐了口气。“那么,下一个议题是关于向安格兰远征军运送补给,威斯特上校在信中建议--”
“威斯特?”杰赛尔猛然坐直,酒后的声音十分刺耳。听到这名字,他犹如晕厥的女孩嗅到盐味,犹如风暴中的落难者看到坚强可靠的岩石。要是威斯特能坐在这里,帮他渡过难关,一切就会柳暗花明……他盯着瓦卢斯身旁伯尔留下的空椅子盘算。他也许是喝多了,可他是国王啊,于是他清清含混的嗓子:“我任命威斯特上校为新任元帅!”
一阵震惊的沉默。十二个老头全傻了眼。接着托齐霍姆宽容地笑出了声,好像在说:“怎样能让他闭嘴?”
“陛下,威斯特上校与您素有交情,也的确十分勇敢……”
这下整个内阁终于达成了一致。“他完成了第一个冲进乌利奇城缺口的壮举,”瓦卢斯边说边摇头,“但确实--”
“……太过年轻,缺乏经验,并且……”
“出身平民。”霍夫双眉一挑。
“破格拔擢不合传统。”哈莱克痛心疾首。
“保德尔远胜于他!”苏尔特冲莫拉维挑衅。
“克罗伊才是合理选择!”莫拉维不甘示弱。
托齐霍姆宠溺地一笑,好像奶娘在哄不听话的孩子。“陛下,您看,任命威斯特上校为元帅是行不通--”
杰赛尔的空酒杯砸在托齐霍姆的秃头上,发出一声脆响后滚进房间角落。老人又惊又痛地惨叫一声,跌下座椅,鲜血顺脸颊一路流下。
“行不通?”杰赛尔起身睥睨众人,大叫大嚷,“你这老东西竟他妈敢对我说‘行不通’?你是我的人,你们全是我的!”他在空中戳戳点点,“你们的职责是辅佐我,而不是忤逆我!这儿归我管!我!”他抓起墨水瓶扔向对面,瓶子在墙上摔得四分五裂,留下一大团墨迹,还玷污了苏尔特审问长洁白无瑕的外套袖管。“我!我的!这里的规矩是你们他妈的都得听我的!”他又抄起一叠文件扔向莫拉维,刹那间空中纸片飞舞。“永远别再对我说‘行不通’!永远!”
十一双眼睛震惊地盯着杰赛尔,只有桌尾那人面露微笑,而这微笑让他更加愤怒。“我任命柯利姆•威斯特为新任元帅!”他嘶吼一声,盛怒中踢翻了椅子,“下次开会前,你们最好想清楚在我面前该怎么表现,否则我把你们全戴上铐子!全戴上铐子……然后……然后……”他头疼欲裂,将触手可及的东西全扔了出去,浑不知如何收场。
巴亚兹严肃地起立。“陛下,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无须多言,内阁诸公争先恐后地夺路出门,一时间文件翻飞、袍服窸窣、椅子“吱嘎”响成一片。霍夫抢先踏入走廊,莫拉维紧随其后,接着是苏尔特。瓦卢斯扶起地上的托齐霍姆,用胳膊搀着。“臣知罪。”满脸是血的大执事被扶出门外时不断轻声致歉,“陛下,臣罪该万死……”
巴亚兹板着脸站在桌尾,目送阁员们匆忙离去。杰赛尔呆立对面,升腾的怒火和要命的尴尬让他不知所措--后一种情绪逐渐占到上风。最后一位阁员逃出门外时,杰赛尔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黑色的大门终于紧闭。
第一法师转向杰赛尔,突然绽放出灿烂笑容。“干得漂亮,陛下,太漂亮了。”
“什么?”杰赛尔自觉格外丢人现眼,难以挽回。
“依我之见,你的臣子下次面对你恐怕要三思而后行了。总之,招不在新,管用就成。哈罗德大王便是脾气火暴,且对之运用娴熟,每次大闹一场,连着几周都无人敢质疑他的决策。”巴亚兹轻笑,“不过可能连他也不敢打伤自己的大执事。”
“这不是闹!”杰赛尔反驳,他又来了脾气。如果说他被这群可怕的老头子围攻,那么巴亚兹就是罪魁祸首。“既然我是国王,别人就该尊重我!我受不了在自己的宫殿里被人指手画脚!任何人都不行……任何人……我是指……”
巴亚兹面色凝重地回望他,绿色的双眸冷酷得可怕,说出的话更是冷若冰霜:“若你想冲我发火,陛下,我强烈建议你慎重行事。”
杰赛尔的怒气本是强弩之末,现在被巴亚兹冷眼一瞪,便完全消散了。“的确……抱歉……实在抱歉。”他闭上双眼,接着茫然地盯着锃亮的长桌。他永远无须为任何事抱歉,他是国王,也无须向任何人道歉,可他就是停不下来。“我也不想这样子,”他低声说着,跌坐进椅子,“我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我不配当国王。”
“没错,”巴亚兹缓缓绕过桌子,“没人能一直做到国王的标准,所以你必须努力证明自己配得上,为此要每天努力。正如你伟大的先辈们:克什米、阿诺特,还有哈罗德大王。”
杰赛尔长吸一口气,接着重重吁出。“你说得对。说得对。你为什么总是对的?”
巴亚兹谦虚地举起手。“总是对的?谈不上,我只不过是凭借丰富的经验来尽力指导你。在这条险阻重重的道路上,你开了个好头,我以你为荣,你也该感到自豪。不过,我们尚有许多亟待迈出的步骤,而当务之急就是你的婚礼。”
“婚礼?”杰赛尔张口结舌。
“陛下,单身的君主犹如三条腿的椅子,摇摇欲坠。你刚赢得王座、离坐稳江山还远着呢。你需要一位配偶来拉拢更多支持,还需诞下继承人以安臣民之心。拖延与怠慢只会让敌人有机可乘。”
这番话给他的打击犹如暴风骤雨,杰赛尔不禁抱住脑袋。“敌人?”他不是一直试图善待所有人吗?
“你不会这么天真吧?布洛克公爵无疑在暗中捣鬼,伊斯尔公爵也不会始终安于现状,而那些支持你的议员要么出于恐惧,要么出于收买。”
“收买?”杰赛尔惊呼。
“他们的支持靠不住,因此你必须结婚,你的妻子必须给你带来联盟势力。”
“可我……”杰赛尔舔着嘴唇,不确定该怎么解释,“在这件事上……说好了……”
“阿黛丽•威斯特?”杰赛尔正待质问巴亚兹为何对自己的风流情债一清二楚,随即又放弃了--毕竟这老头比他自己更了解自己。“我都这把年纪了,杰赛尔,我明白你的感受。你当然爱她。你现在当然愿意为她牺牲一切。但相信我,这种激情不会长久。”
杰赛尔不安地扭身,想象阿黛丽嘴角一边高一边低的笑容,还有她柔软的发丝和爽朗的大笑。这些都让他备感愉悦;但想着她,他也不禁想起她的牙齿咬着他的唇,她的巴掌扇在他脸上,还有他们身下前后晃动咯吱作响的桌子。喜悦与愧疚,五味杂陈。巴亚兹继续滔滔不绝,第一法师的态度冷静得近乎仁慈,现实得近乎残忍,合理得近乎绝情。
“你许愿发誓是出于真心,但你的过去已然过去,所有誓言也该一同破除。你现下登基为王,子民们要求你有国王的样子,他们需要一个寄托,一个抬头瞻仰的榜样。我们现在考虑的是联合王国至高王的王后、母仪天下的国母。那个农夫之女?她不仅性情捉摸不定,还酗酒放纵、不懂自我约束。我认为不合适。”杰赛尔不喜欢听别人这么评价阿黛丽,却无从反驳。
“你是个私生子,迎娶一位血统无可指摘的妻子可以大大巩固你后代的合法地位,日后他们才会得到世人认可,你的王朝方能延续。合适的女人有的是,陛下,她们个个出身高贵--公爵的女儿,国王的姐妹--貌美如花且知书达理。全世界的公主可供你挑选。”
杰赛尔双眉一挑。他当然爱着阿黛丽,但巴亚兹的论点不容置疑,身为国王,他要考虑的太多了,远不止自己喜欢这么简单。若说他当上国王是件荒唐事,那让阿黛丽作王后简直荒唐至极。他的确爱她。爱得千真万确。可是,全世界的公主可供挑选?这说法还真是挑不出错呢。
“看来你想通了!”第一法师成竹在胸地打个响指,“我这就派人送信给塔林的奥索大公爵,将他的女儿特维丝介绍给你。”他风度翩翩地抬起一只手,“先接触一下,你懂得怎么做。塔林可是个强大盟友。”他微笑着凑到杰赛尔耳边低语,“何况你无须抛下那姑娘,如果真对她念念不忘的话……毕竟,国王都有情妇嘛。”
法师的这句话,最终打消了杰赛尔的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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