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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夜幕降临,贝若尼斯、桑奇亚和格雷戈在坎迪亚诺内城南边的平民区潜行。桑奇亚的血液在血管中鼓噪沸腾。在大案子之前,她总是紧张不安,但今晚不同。她努力不看远处的山所,这样她才不会记得那栋建筑有多特别。

  “慢一点。”贝若尼斯在她身后嘘声说。“驳船来之前还有时间!”

  桑奇亚减慢,等待。贝若尼斯沿水道而行,手拿钓竿,用一根绳子将一颗小木球拖过水中。桑奇亚可以看见荚舱在下方漂浮着跟随,仅勉强可见。看起来漂得很好——令人宽慰。

  “我需要时间确定那该死的东西真行得通。”桑奇亚说。“不然就成了过时的棺材了。”

  “真是冒犯。”贝若尼斯说。“这是对我工匠手艺的打击。”

  “这不是仓促行事的时候。”格雷戈笨重缓慢地跟在贝若尼斯后。“草率造成诸多死亡。”他披着厚披巾,头戴宽帽,尽可能藏住他的脸。

  他们终于来到水道分岔处,派送渠道在此与主支流分道扬镳。桑奇亚沿渠道远眺,查看在哪里穿过更后方的坎迪亚诺围墙。“这艘驳船运送的是芒果。”贝若尼斯说。“因此我买了这个。”她拿出一颗尚未成熟的小芒果,转到一侧露出上面的小洞,还有里面的开关。“里面是会拉着荚舱前进的锚点。”

  “聪明。”格雷戈说。

  “希望如此。应该很难被发现。驳船经过时,我再把它丢上船。。”

  “好。”格雷戈看了看四周。“我现在前往坎迪亚诺内城置放飞行铭器的锚点。”

  “确定你在范围内。”桑奇亚说。“否则我从山所侧面一跃而下,就直直落入我的死亡了。”

  “欧索告诉我确切该放在哪个路口。应该会在范围内。祝二位好运。”说完他便潜入夜色中。

  贝若尼斯转头看远方米奇尔钟塔玫瑰色的钟面。“我们还有大约十分钟。该准备了。”她拉回木球,调整球上的某个东西,接着将球举到翻涌的水面上,仿佛想引诱鳄鱼来咬。

  她们脚边的水翻腾冒泡,荚舱的黑色金属外皮缓缓冒出水面。

  “要命。”桑奇亚低语。她让自己镇定下来,跪下打开舱门。

  “我帮你进去。”贝若尼斯伸出一只手稳住桑奇亚;她正笨手笨脚爬进突然感觉异常狭小的荚舱。

  “老天”桑奇亚说。“如果我活过这关,我会……我会……”

  “你会做什么?”

  “不知道。做些真正有趣又愚蠢的事。”

  “嗯。”贝若尼斯说。“好啊,到时我们何不一起喝杯酒?”

  坐在荚舱内的桑奇亚眨了眨眼。“啊,什么?”

  “酒。你知道的——你放进嘴里、吞下去的液体?”

  她凝视贝若尼斯,嘴巴开开,不确定该说什么。

  贝若尼斯微微一笑。“我看见你在看我。我们从平民区移动到内城等等地方时。”

  桑奇亚用力闭上嘴。“呃。噢。”

  “对。我当时觉得保持专业水准比较明智,但——”她审视肮脏恶臭的水道。“这不算太过专业。”

  “为什么?”桑奇亚真心感到惊讶。

  “为什么邀请?”

  “对。过去没人真正邀请过我。”

  贝若尼斯努力想找出对的说法。“我……想我发现你……令人耳目一新地不受控。”

  “令人耳目一新地不受控?”桑奇亚不确定该作何感想。

  “我换个方式说吧。”贝若尼斯脸颊泛红。“我是个整天关在几个房间内的人。我不会离开这些房间。我不会离开那栋建筑、那个街区、那块内领地、那个内城。所以,对我来说,你很……不同。而且有意思。”

  “因为,”桑奇亚说,“我令人耳目一新地不受控。”

  “啊。对。”

  “你应该知道,”桑奇亚说,“我去那些地方的唯一目的是偷到足够的钱好买食物,对吧?”

  “知道。”

  “你也知道,你的口袋里似乎总是有足以毫不夸张炸掉一面墙的武器,对吧?”

  “没错。但在你出现之前,我不曾做过像那样的事。”她抬头看。“我觉得那就是我们的驳船。”

  桑奇亚躺进窄小的荚舱,拿出一盏铭印灯点亮。“我会好好考虑那杯酒。如果我活下来的话。”

  “务必。”贝若尼斯的笑容消逝。“我接下来要让荚舱下沉,然后放置锚点。撑住。”

  “好。”桑奇亚关上舱门。

  ✻

  〈呃。〉她独自躺在荚舱里时,克雷夫出声。〈欸。这发展出乎我意料。〉

  〈是啊,真的。我——〉

  她没能完成这个想法。荚舱勐地下降,沉到水道底,她的胃随之俯冲。“噢,该死!”她低语。她能听见水在四面八方汩汩冒泡,声音在这小得不能再小的荚舱内放大。“该死,该死,该死!”

  〈甭担心。〉克雷夫说。〈这东西打造得很好。你没事的。像平常一样呼吸就好。〉

  〈这会让我放松?〉

  〈对。也表示你不会把空气用完。〉

  她闭上眼,努力冷静地呼吸。

  〈准备好了吗,小鬼?〉克雷夫兴奋地问。〈我们今晚将破解全世界最大的保险箱!比该死的整个街区还大!〉

  〈就一个死掉的家伙而言,你听起来颇兴奋。〉

  〈嘿,我技术上来说没死——只是正在死。我必须尽量帮自己找些乐子。〉

  桑奇亚听着驳船漂过上方的水面,叹了口气。〈跟一个困在钥匙里的死去男人一起困在水底棺材里。我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到这境地?〉

  轻轻一扯,荚舱开始缓缓刮擦着水道底往前移动。

  〈出发。〉桑奇亚说。

  她躺在那儿,聆听荚舱擦过泥土与岩石的声音,等待。一个小时过去,或许二小时。她漫不经心地想着不知道死掉是否就像这样。要是这玩意儿裂开漏水,我死在里面,我会不会根本没发现呢?

  荚舱终于缓缓停下。〈克雷夫,上面有东西吗?〉

  〈有铭器登上驳船——其实我猜整艘驳船就是一个铭器。我想他们正在卸货。〉

  她按下荚舱门上的开关。金属罐笨拙地缓缓冒出水面。

  桑奇亚将舱门打开一条缝,快速扫视周遭。他们漂浮在一条沿水道而砌的石走道旁,就在山所码头以南。她推开舱门,爬上石走道,关上舱门,压下荚舱前面的开关。荚舱无声沉至水底。

  她打量四周。没人尖叫或敲响警报。她身穿坎迪亚诺族色,看起来不致于不寻常,而且附近只有驳船船员在码头上卸货。

  这时她看见山所。“噢……噢我的天。”她低语。

  山所在她眼前朝夜空绽放,有如森林大火的烟那般直冲天际。这东西的灯火比镁炬还亮,聚光灯沿起伏的黑色外壳朝上放射;小圆窗散布外壳,仿佛船上的舷窗。这景象令她内脏翻搅。

  上面的某处是三十五楼,她心想。我必须闯入的地方就在那里,我还得从那里飞出去。很快。

  〈花园。〉克雷夫说。〈暗门。快。〉

  桑奇亚走上街面,沿马路往前一直走到看见花园入口。白石建造的大门在莫名破烂的围篱上朝两侧延伸而出。白色的飘浮灯笼懒洋洋地在花园上空打转。她扫视四周,悄悄走了进去。

  花园环绕山所的墙,令其看似依悬崖而建的古怪庭院。在灯笼洒落的稀薄微弱白光照耀下,修剪过的树篱、贵族雕像与无用的怪异石建筑在起伏的绿草坪上看起来古怪又令人不安。

  〈这里有守卫。〉克雷夫说。〈三个。正走过树篱。小心。〉

  理论上任何内领地居民都能进入花园,但她不能冒险。在克雷夫的指引下,她避开他们缓慢绕圈的路线,直到她找到那座跨过潺潺小溪的石桥。她碰触藏在口袋内的冷却金属匣。里面是埃丝黛儿.坎迪亚诺给他们的血,这会是这些血的第一道测试。

  她等到路径畅通,接着沿小溪快步走到桥畔。随着她靠近,平滑的石面出现一圈正圆形的缝。接着,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这块圆形的石头陷入桥内并磙到一旁。

  〈哇。〉克雷夫说。〈厉害!给这东西铭印的是个出色的高手,小鬼。〉

  〈并不令人安心,克雷夫。〉

  〈嘿,该称赞就得称赞。〉

  她悄悄走进圆形的门,石块随即在她身后无声闭拢。她现在站在一道阶梯顶端,而她往下,一直走到阶梯结束,接上笔直平坦的灰岩隧道。隧道墙上挂着明亮白灯,往前延伸到远得视觉都被弄煳涂的距离外。

  她沿隧道往前走。〈这比我大多时候走的隧道都好太多了。〉

  〈是啊。没有屎、老鼠或蛇,对吧?〉

  〈对。〉她继续走。隧道的尽头一点也没变近。〈不过……坦白说,我比较喜欢以前那种。〉她扫过平滑的灰墙。〈这让我浑身发毛。我们接近尽头了吗?〉

  〈说不上来。我想这就代表还没。〉

  她继续走。继续走。感觉像是她正走进空无的太空。

  这时克雷夫出声了。〈哇啊啊啊啊……〉

  〈什么?怎么了?〉

  〈你没感觉到吗?〉

  〈没?感觉到什么?〉

  〈我们刚刚通过某种……界线之类的东西。〉

  她往后看,没看见平滑的灰岩上有线条或缝隙。〈我什么也没看见。〉

  〈嗯,相信我。我们通过了。我们正在某……地方里。我想。〉

  〈山所。〉

  〈我哪知道,小鬼。〉

  大概又过了十分钟,她终于来到朝上的阶梯前;这次不是直的,而是旋绕而上。她爬啊爬,一直爬到顶,阶梯结束于一堵白墙前。她踏上阶梯顶时,庞大的低语填满她的脑中。她看见旁边的墙上有个握把,拉动前暂停了片刻。〈墙的另一边有人吗,克雷夫?〉

  〈呃,没有。〉

  〈另一边是什么,克雷夫?〉

  〈一大堆东西。你等下就会看到。〉

  桑奇亚拉动握把。石墙上再次出现一圈正圆形的缝,圆形石块滑到一旁让她通过。但另一边——嗯,空无一物,或者乍看如此。她眼前是一块布。接着她领悟,他将门藏在某种壁挂之后,于是她推开壁挂穿过石洞。

  她走进铺张的墨绿色石廊,挑高,而且有精致的黄金模制品蔓延顶部。几扇白木门散落在绿石墙上,全部都是正圆形,正中央附黑铁门把。这显然是山所的居住区,明亮的光在石廊尽头照耀。

  桑奇亚朝光走去。然后她看见后面是什么,倒抽了一口气。

  她突然领悟山所原来是一个巨大的壳。置身其中就像置身于挖空的……

  嗯。山。

  她凝望深处一圈又一圈的楼层,都是金绿双色,闪烁微光,全部附有成排窗户,人们在窗内生活、工作、做劳动。她身处这空间主楼层以上四楼的位置;主楼层宽阔得难以形容,光源是明亮的巨型飘浮灯笼,以玻璃与水晶雕刻而成。黄铜巨柱错落排列于大理石地板上,有几根似乎在动——上下滑动。她花了好些时间才了解,这些铜柱其实是中空的,内有上升或下降的小房间,将人运送到上方的垂悬站。这些一定就是欧索提过的升降梯,她心想。大型横幅挂在垂悬站之间,亮金色的巨大坎迪亚诺徽型在下方铭印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这一切形成一道连绵不断、循环不休的光与色彩与活动之墙。

  像是另一个世界,正如欧索所说。而这一切之所以能运作都是因为……她的头侧变得火烧般灼热,泪水涌入眼中。如此多铭术的声音击中她、钻进她体内、咬入她的心智;她咬紧牙。

  〈好,撑住。〉克雷夫说。

  〈这……这太多了,克雷夫!〉她哭喊。〈太多了,太多了!我承受不了,承受不了!〉

  〈撑住,撑住!〉克雷夫说。〈你的天赋是一种双向链接——我可以像让我的思绪闯入你的思绪那样分享你的心智。我们来看看我能不能为你承担负荷……〉

  爆发的低语发颤,接着迅速削弱,直到能够承受的程度——不过并未消失。

  她喘息,松了一口气。〈你做了什么,克雷夫?〉

  〈跟水道有点像。〉克雷夫说。〈一条水道水位太满时便溢到另一条。现在所有噪音都来我这了。天……我知道对你很不利,小鬼,但不知道有这么严重。〉

  〈你还好吗?承受得了吗?〉

  〈目前可以。〉

  〈那……是不是正在加速耗损你?〉

  〈一切都在加速耗损我。走吧,别浪费时间,出发吧。〉

  桑奇亚起身,吸一口气,迈步进入山所。

  ✻

  格雷戈谨慎地在坎迪亚诺内城外围的小径道路穿行。他紧贴街道边缘而行,在阴影中移动。这是一次怪异的体验——他不曾在其他内城待过这么久。

  他看见欧索所说的路口就在前面。他迈步横越小广场朝路口走去,但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他突然右转离开路口。他走进一条小巷,闪入一个门道,停在那儿察看广场和周遭的街道。

  没人。然而他突然有种压倒性的感觉:有人在跟踪他。他的眼角外有动静。

  他等待,动也不动。或许是我的幻想,他暗忖。他又等了一会儿。我得快点,不然桑奇亚会像无头苍蝇一样从山所一跃而下。他走到路口跪下,将锚点装在卵石地上。

  ✻

  山所最令桑奇亚感到惊奇的不止是规模,还有空旷。她晃过宽敞的拱顶宴会厅、内有粉色飘浮灯笼不停打转的室内花园、内有成排书桌的巨大会计办公室——大多几乎空无一人,顶多只有一、二人在其中。她曾听说山所闹鬼的谣言,但或许这里只是感觉像闹鬼,因为看似如此荒寂。

  〈坎迪亚诺家真的在走下坡。〉克雷夫说。

  〈真的。〉

  她知道她需要找一部升降梯,还需要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使用升降梯。最后她找到山所内较有人烟的区域,这里满是居民和职员。他们快速从她身旁走过,或是朝不同方向漫步,过着他们的日常生活,没人理会她;然而,他们或许会——欧索给了她一套穿上后会像中级职员的衣服。

  她找到几名看来重要的年轻男子,跟着他们来到一座升降梯前。他们站在附近等小房间到达,一面用无聊的语气闲聊。圆形黄铜门终于打开——这装置想必检查过他们的血,确定他们都能搭乘——他们走入内,一边打手势一边聊天。门关上,升降梯上升。

  〈我搭下一班。〉她心想。

  〈这地方很……怪。〉克雷夫说。

  〈对啊,不夸张。〉

  〈不,我是说我感觉到压力,好像我们在一个空气太多的房间里。很难解释——我甚至不确定我是不是了解。〉

  升降梯门再度打开,她走入内。门旁有一片黄铜面板,中央设有圆形转盘。转盘上标示一到十五的数字,目前指向三。〈它没有到更上面。〉她心想。

  〈我想只能有多远走多远了。〉

  她将转盘转到十五,门随即关上,升降梯开始上升。

  〈所以我们一直换搭升降梯,直到抵达三十五楼。〉克雷夫说。〈简单。希望如此。〉

  他们在无声中上升。

  接着桑奇亚听见一个声音,就跟她听见克雷夫的声音时一样——但这并不是克雷夫的声音。这是个跋扈老男人的声音,说话时字句在她脑中重重回响。

  〈感觉到一个存在。但是……未知。〉

  桑奇亚吓得差点跌倒在地。她环顾身旁,确定升降梯中没有其他人。

  〈克雷夫?〉她问。〈那他插的是什么?那该死的是什么?〉

  〈你也听见了?〉他听起来跟她一样震惊。〈那声音?〉

  〈对!之……之前发生过——〉

  〈字句……字句,我听见。〉老男人的声音隆隆地说。〈找到一个存在……确定位置。一部升降梯。上升?〉

  〈啊噢。〉克雷夫说。

  升降梯门打开。桑奇亚步入十五楼;相较于居住感,这层楼更具工业的风格。到处都是无装饰的灰石、铁门与输送管。上方一个标示写着十三号铭印区。不过桑奇亚无暇他顾。有人在对她和克雷夫说话。有人显然能偷听他们对话,就好像他们是在酒馆说长道短的两个人。这想法根本疯狂。

  〈目的地?〉老男人的声音问。他的说话方式片断且刺耳,像是鹦鹉学舌。〈目的?你们为何进入我的疆界?〉

  〈这怎么可能,克雷夫?〉

  〈不知道。我通常要碰到铭器才会听见它们说话……〉

  〈那你觉得这也是吗?一个铭器?〉

  〈呃,我——〉

  〈你……不是崔布诺.坎迪亚诺。〉老男人的声音说。〈他无法将字句直接放入我之中。仅言语……对。不像这样。〉

  〈该死。〉桑奇亚说。〈该死!〉她拐过一个转角,跟着一群铭术师朝另一部升降梯走去。她瞥了眼升降梯内,发现只往下走。她继续走。

  〈但存在携带崔布诺的印记。〉老男人的声音说。〈他的信号。怎么会?〉

  她走过长走廊,打开一扇门——门立刻为她而开;她发现自己穿过宴会之类的活动,铭术师用大酒杯痛饮气泡甘蔗酒,还有一群女人——衣着极尽暴露——在演奏长笛与铜管乐器。

  〈确认。〉老男人的声音说。〈一个二级存在位于崔布诺.坎迪亚诺的居室。另一个存在是谁?〉

  铭术师没里会身穿职员服装的桑奇亚。她从中穿过再从另一边的门离开;她亟需找到另一部升降梯。她来到一条短走廊,尽头有一扇打开的门。

  〈不可。〉老男人隆隆地说。尽头的门碰地关上。她盯着门,转过身想再打开她刚刚走过来的那扇门,却发现锁上了。

  〈必须提供身分证明。〉老男人的声音要求。〈以及本质。〉然后,尽管这声音先前的言论听起来语法古怪粗糙,下一个问题却出奇真诚,带着热忱。他低语,〈你……是他们之一吗?〉

  〈把我用在尽头那扇门。〉克雷夫说。〈立刻!〉

  她跑到关闭的门前,用克雷夫碰触门把——因为这扇门就跟山所的其他多数门一样,并不需要锁。

  〈好……怪。〉克雷夫说。〈我不需要打破任何约束,这扇门并不真的能抗拒你。它以为你是崔布诺,只是有点延迟。等十秒再拉拉看门把。〉

  她照做。门为她打开,门后是一道朝上的阶梯。她三步作一步往上冲。

  〈奇怪。〉老男人的声音说。〈异常。〉

  她继续往楼上冲。

  〈我不曾握有像这样的存在。〉那声音说。〈一个身体两个心灵?怎么会?〉

  〈克雷夫?〉

  〈怎么?〉

  〈是我发疯了,还是这声音是天杀的山所?〉

  克雷夫叹了口气,同时她跑上阶梯顶。〈对。对,我想就是。〉

  ✻

  桑奇亚环顾左右思考下一步。〈怎么办?〉

  〈不知道。但我想这远远不止是一栋建筑。〉

  〈它能够伤害我吗?〉

  〈不确定。我不认为。但我也不确定它会想这么做。〉

  〈此存在之本质为何?〉那声音问,她想应该就是山所。〈无人曾直接对我说话……此存在是……是传道者?必须提供真言。〉

  〈传道者?〉桑奇亚心想。〈现在是怎么回事?〉

  她随意选了一条信道往前。贝若尼斯和欧索说山所可能很快嗅出她并非崔布诺,但没料到这么快。

  〈至少提供目的地。〉山所不知怎地退让了。

  〈我们想上去。〉克雷夫说。

  〈克雷夫!〉桑奇亚大吃一惊。

  〈干么?反正他听得见我们,也知道你的行踪。他终究会知道啊!〉

  〈如果地点在上,〉山所说,〈前进到第三个右弯。此将带存在向上。〉

  桑奇亚走到第三个右弯,沿长长的走廊看过去,尽头是一座升降梯。

  〈前进。〉山所说。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把我困在那?〉桑奇亚问。

  〈我无法。〉山所说。〈你身怀崔布诺.坎迪亚诺的信号。这促发许多限制行为的规则。不可使任何人警觉崔布诺的所在。我必须不计一切代价保护坎迪亚诺家族。当我成形时,这是他给我的指令。〉

  桑奇亚迈步朝升降梯走去。〈是崔布诺打造出你的吗?打造出你的……你的心智?〉

  〈打造,非。启动,是。〉

  升降梯为她打开。她甚至没机会指出她要去哪一层楼,升降梯已经开始上升。

  〈你的本质是古者之一吗?〉山所低语。〈你必须告诉我。你必须……这是我的规则之一。找出像这样的物品是我的存在目的。〉

  他们没理他,继续向上。

  〈不公平。〉山所柔声说。〈我持续朝目的的圆满而前进,目的却躲避我……不公平。〉

  升降梯门打开,但外面并不是走廊或房间或阳台。桑奇亚面前是一片宽阔的沙原,满布细小白色星辰的黑色天空在上。一座满覆诡异雕刻的高耸黑岩方尖塔立在沙原中央。

  “什么鬼?”桑奇亚低语。

  〈这不是真的。〉克雷夫说。〈像是舞台布景。天花板涂上黑漆,嵌入非常小的铭印灯。我猜沙子也是外来的。像是一座花园。〉

  〈没错。〉山所说。〈但方尖塔是真的。从戈锡安沙漠运来,古者曾在那重建世界。〉

  桑奇亚不安地环视沙原,接着迈步,沙沙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空间里听来响亮异常。

  〈对面有一扇门。〉克雷夫轻声说。〈我会帮你找出来。〉

  〈他曾住在这。〉山所说。〈很久以前。存在原本知道吗?〉

  她摇头,通过诡异沙原时满心困惑。她有种感觉,山所对他们根本一点敌意也没有。反之,好像这东西非常寂寞,渴望有人能交谈,她怀疑它出于某种原因把她带到这怪异的假地方。很像是宴会主人会带客人欣赏画作;山所想讨论这个地方。

  〈崔布诺吗?〉她问。〈他来这里?〉

  〈是。建造此处。他会来,立在方尖碑前,他来这……反省。〉山所说。〈思考。说话。我聆听。我聆听他说的一切。学习模仿他的字句。〉

  〈崔布诺.坎迪亚诺为什么建造你?〉桑奇亚问。

  〈吸引传道者。〉山所说。

  〈什么!〉克雷夫说。〈太疯狂了!传道者都死了耶!〉

  〈并非为真。〉山所说。〈死亡不会是传道者的状态。根据崔布诺的研究,这确凿无疑。看方尖碑。照做。〉

  她照山所指示。刚开始方尖碑看起来没有任何熟悉之处,但……某一面刻有一张脸。年长男性的脸,严峻、颧骨高耸;下方有一只手,抓着一枝短矛——或许是权杖。再下面是桑奇亚熟悉的符号——蝴蝶,或是蛾。她在克雷夫的头部和欧索工作坊里的传道者雕刻上看过。

  “伟者奎塞迪斯。”桑奇亚说。

  〈对。〉山所说。〈变造了他自己。被他的作为变造为不死之身。此伟大之人无法死去。他和他的亲族无法进入死亡状态。他们以某种其他形态存留,在世间游荡。崔布诺打造出我以吸引他们,如飞蛾扑火……〉

  她找到门后打开,抬脚正要走出去,却又尖叫着往后倒。

  这扇门通往附栏杆的狭窄阳台,就在她刚刚看见的巨大中空空间顶部——距离地面数百呎。要是她向前奔跑,很可能会翻过栏杆摔死。

  “你可以先跟我说外面是那里!”桑奇亚大声说。

  〈我不会允许死亡。〉山所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歉意。

  她回到阳台,见到一条短走道依附着包围宽阔中空大厅顶部的圆弧墙壁。另一端有扇门。她朝门走去。〈老天。〉她说。〈这地方还真大。〉

  〈对。〉山所说。〈我广袤无比。他将我建成这样。必须如此我才能达成我的目的。〉

  〈他把你打造成一个神吗?〉桑奇亚问。

  〈神?像是伟大之人奎塞迪斯打造的那一个吗?〉它听起来被逗乐了。〈不是。但心智,是。然而——如何打造心智?如何制造思绪?如何言说?困难。必须有范例。许多许多许多许多许多范例。成千上万。因此他……扩充了我的目的。〉

  〈什么意思?〉桑奇亚问。〈他怎么能够扩充你的目的?〉

  〈许多人以为我仅只是座墙。〉山所说。〈地板。升降梯与门。然而崔布诺在我的疆界、我的骨头织入符文……他完成后,我变成更……多重的东西。〉

  〈啊!〉克雷夫突然大喊。〈我……我懂了!我了解你是什么了!但老天,很难相信……〉

  〈什么意思,克雷夫?〉桑奇亚问。

  〈我跟你说过我感觉我们在隧道里时通过了一道界线,〉克雷夫说,〈还有感觉到这地方里的压力,就像在深海……我只能跟碰触到的物品谈话,对吧?但若是你在山所的疆界内,你就碰触着它呢?〉

  〈你是说……〉

  〈对。山所不单是建筑——它是建筑和里面的全部。他基本上铭印了一大块现实,让它表现出铭器的样子!〉

  〈什么!这不可能!〉桑奇亚说。〈你不能像铭印一颗纽扣或碟片那样铭印现实!〉

  〈当然可以。〉克雷夫说。〈铭术改变了一个物体的现实,对吧?那何不把那物体变得非常非常大就好——像是一个气泡,或是圆顶?你再把它设计成对其中的所有变化、交换与波动敏感。你教它注意这些变化、加以纪录——就这样,慢慢地,你教它学习。〉

  〈但铭术做不到啊!〉桑奇亚说。〈铭术能够改变物质现实,不能……制造心智。〉

  〈不过或许可以做出接近的东西。〉克雷夫说。〈以足够的能量作为设计的后盾。崔布诺很接近了,不是吗?靠六具符文典驱动,而且这些符文典全由崔布诺本人特地为此一目的设计?〉

  〈对。〉山所说。〈我是此地。所有身处此地之内的事物都在我之内。然而我并不全然加以掌控。就好像人类无法控制他们的心脏、骨头一样。我只能……轻推。重新导向。延缓。像你所说的——施加压力。我还聆听、观看、学习。小孩观看成人以学习活着是怎么一回事。我观察过这种现象——我观察过小孩在我之内出生、生长或死亡,成千上万次。我也曾经是个小孩。我学习。我从虚无中建构出自我。〉

  桑奇亚眺望下方一圈又一圈的楼层。〈他……他想要证明,对吧?崔布诺认为传道者还活着,观察着这世界。他想要吸引他们注意,证明他也能做到他们能做的事——创造出人造的心智。然后,或许,他们会来与他对话。〉

  〈对。〉

  〈这一切,〉克雷夫说,〈这一切就像织巢鸟织巢,尝试吸引它的伴侣……〉

  桑奇亚继续通过走道朝门前进。她钻进门,发现自己置身于某种维修信道。〈只不过没用。〉她说。〈你说你还没达成你的目的。没有传道者来。〉

  〈对。〉山所说。

  她走下信道,发现另一扇门,打开后走进另一条大理石走廊。

  〈或许也不对。〉山所低语。

  她停步。〈什么意思?或许不对?〉

  〈你是说你接近了一个传道者?〉克雷夫问。

  〈有……可能。〉山所说。

  桑奇亚继续往前,直到找到一座直通四十楼的升降梯。她吸口气,吐出,将转盘转到三十四楼。

  〈你不知道自己是否遇见了一名传道者?〉克雷夫问。

  〈我曾经含纳……某物。〉山所说。〈男人们带来这里……那个新来的男人。〉

  〈托玛士.齐厄尼?〉

  〈对,他。〉山所的字句听来不太喜欢齐厄尼。〈很诡异……我感觉到一个心智。难以想象地庞大、强大。但……它没有屈尊对我说话。无论我怎么恳求都没用。然后他们带走它。位置未知。〉

  升降梯打开。桑奇亚踏出三十五楼。这层楼都是办公室,跟她目前为止所见的其他地方都不同。其一,这些办公室很大,有两层楼高。另一个特色是有许多豪奢繁复的壁纸、硕大的石材与金属门,还有铺张的等候区。

  〈这东西是个制品吗?〉克雷夫问。

  〈古者的一小块……或许。〉山所说。

  〈另一个制品……能够说话,像我一样……〉克雷夫想着。〈天啊,真想看看。〉

  〈像你一样?〉山所问。〈你是……是一个制品?〉

  〈对。〉克雷夫说。〈也不是。我现在不同了。我感觉你和我更相像……两个失去各自创造者的工具,退化为非预期的状态。〉

  〈齐厄尼的办公室往哪里走?〉桑奇亚问。

  〈前面。〉山所现在听起来心不在焉,并且不耐烦。〈左边。确认一下——你是工具?〉

  〈对?〉

  〈传道者的?〉

  〈……对。〉

  〈我觉得我感觉到你是……一把钥匙?〉

  〈对。〉

  桑奇亚一直往前走到发现目标为止——一扇石材外框的巨大黑门。门框旁有个名牌上写着:

  托玛士.齐厄尼 行长兼首席干事

  她试着打开门,结果轻松打开——多半因为她带着血。她悄悄走进。然后停住,目瞪口呆。齐厄尼的办公室感觉……不寻常。一切都以巨大沉重的黑岩打造,高耸生畏且幽影幢幢,就连书桌也一样;看不见其他房间那种富艺术感的设计或多采多姿的材质。除了通往阳台的侧门,此处无一物平庸。

  然而,她发现熟悉感。她是不是之前看过像这里的地方?

  对,她看过。她在欧索的工作坊瞥见;眼前的房间跟那幅伟者奎塞迪斯雕刻中的厅堂一模一样;在那厅堂中,传道者站在一个箱子前,里面冒出……某个东西的形体。

  “世界中心之室。”她低语。只有这能解释那些奇怪的巨型石基座与庞大的拱型窗……

  接着她想起:因为这里原本是崔布诺的办公室。

  〈你属于奎塞迪斯吗?〉山所低声问。〈你是他的工具?〉

  〈我……我猜我不知道。〉克雷夫说。

  桑奇亚四处查看,纳闷着齐厄尼到底会把帝器藏在哪。这里没多少收纳处——除了中央那张大石桌。她走过去拉开每格抽屉。里面都是些寻常物件,像是文件、笔与墨台。“快出来,快出来。”她低语。

  〈你是他的钥匙吗?〉山所低声问。〈还是——他的权杖?〉

  〈他的什么?〉克雷夫问。

  〈奎塞迪斯的权杖?你知道这个?〉

  〈呃,对啊。〉克雷夫说。〈我听人提起过。〉

  〈这是误译。〉山所说。〈很常见。〉

  〈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误译?〉克雷夫问。

  〈你听过巫师奎塞迪斯用他的权杖变造世界的故事。〉山所说。〈这是错误的。从旧戈锡安语到新戈锡安语之间存在许多谬误。在旧语言中,‘权杖’与‘钥匙’的写法仅有些微差异。〉

  桑奇亚顿住。“什么?”她叫喊出声。

  〈什么?〉克雷夫虚弱地说。

  〈对。〉山所说。〈崔布诺不相信奎塞迪斯拿的是权杖——而是钥匙。一把黄金钥匙。他就像钟表匠使用起子那般使用他的钥匙,用来为万物的伟大机器上发条或转松螺丝。因此我必须问:你是伟者奎塞迪斯的钥匙吗?〉

  ✻

  桑奇亚站在办公室内,呆若木鸡。“克雷夫……”她低语。“他在说什么?”

  克雷夫沉默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他安静地说。〈我不记得。〉

  〈奎塞迪斯提到他的钥匙时,说能够打破任何界线、破解任何锁;〉山所说,〈当他将钥匙拿在手中时,钥匙能够将整个世界抽丝剥茧。〉

  桑奇亚觉得头昏脑胀。她缓缓坐在地板上。“克雷夫……你……”

  〈我不知道。〉克雷夫挫败地说。

  “但你……你能够……”

  〈我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好吗?我不知道!〉

  她不安地坐在那儿。她听过太多故事,说伟者奎塞迪斯用权杖轻点石头让石头起舞,或是用权杖顶端轻碰大海便让海水分开……想象这不是某种愚蠢的魔杖,而是她的朋友,曾一再拯救她的那个人……

  〈太多天杀的推测了!〉克雷夫听起来心烦意乱。〈帝器在哪?〉

  〈帝器?〉山所语带讶异。〈你想找到那?另外一个制品?〉

  “对!”桑奇亚说。

  〈帝器通常放在书桌后的暗门内。〉山所说。

  “暗门!”桑奇亚说。“太棒了!”她弹起跑向书桌。

  〈但是帝器——目前不在那。〉山所说。

  她停住。“什么?那在哪?”

  〈齐厄尼拿走了。〉山所说。

  她的心一沉。“他……拿出去内城里了吗?不在这?我们大费周章却一无所获?”

  〈不,帝器不在内城。〉山所说。〈齐厄尼拿着,在我深处。〉

  〈他在哪?〉克雷夫问。

  〈原本,〉山所说,〈齐厄尼拿着它在这里往下两层楼的办公室里。但当你们走进来,我……感觉到他又拿着帝器回到这层楼。〉

  听到这,桑奇亚完全静止地立定。“他什么?”她轻声问。

  〈托玛士.齐厄尼正拿着帝器在这层楼。〉山所说。〈在这条走廊离你们十一间办公室的位置。〉

  〈那……有人跟他在一起吗?〉克雷夫问。

  〈有。〉山所答道。

  桑奇亚咽了口口水。“多少人?”她粗嘎地说“有武装吗?”

  〈十四人。有。他们正……接近你们的位置。〉

  一切感觉既遥远又模煳。“噢天啊。”她低语。“我的天,我的天……这……这是陷阱。这是陷阱,一直都是一个陷阱!”

  〈你可以帮她离开这里吗?〉克雷夫飞快提出要求。〈你可以阻止他们吗?〉

  〈不行。〉山所说。〈齐厄尼拥有和崔布诺一样的权限。〉

  〈走,桑奇亚。〉克雷夫说。〈出去!离开这里,立刻!〉

  她跑向阳台门拉动握把,然而门文风不动。“锁上了!”她大喊。“为什么没打开?”

  〈齐厄尼对这个出口施加一道约束。〉山所说。〈今天早上才加的。这扇门必须密封。〉

  “打开它!”她尖叫。“立刻打开!”

  〈未受允许。〉山所说。

  〈用我碰门把!〉克雷夫说。

  她扯出克雷夫碰门。但门并没有她预期那般弹开。它动了——但微乎其微。

  〈我说过了。〉山所说。〈我未受允许让这扇门打开。必须密封。这是我的指示。〉

  〈快啊。〉克雷夫发出像试图把手推车推上山丘时的呻吟。山所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我不能容许。〉山所说。〈这未受允许。〉她想象整栋建筑的每一块砖、每一根柱子都反推着门。

  〈快啊,快啊,拜托,拜托,拜托……〉克雷夫说。

  门稍稍打开一吋,再一点……

  〈他们靠近了!〉克雷夫大喊。〈我……我感觉得到他们在走廊上,感觉得到他们就在外面,桑奇亚!〉门现在打开大约四吋的一条缝。〈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办到!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及时打开!〉

  桑奇亚尝试思考能做点什么,什么都好。她不能在这里被逮到,尤其不能和克雷夫一起,不能和托玛士.齐厄尼完成他的帝器所需要的东西一起——尤其现在她知道他或许是奎塞迪斯独一无二的那把权杖。

  她看着门,思考。

  现在还是仅打开一条缝,但或许足矣。

  她捉住装有崔布诺.坎迪亚诺之血的瓶子,把它当楔子般卡进门缝,撑住开口。然后她挪开克雷夫,拿起附加在飞行铭器上的强化盒,砰地一声打开。

  〈你在干么!〉克雷夫尖叫。〈为什么不让我继续?〉

  〈因为保护你安全比任何事都还重要。〉

  〈什么?桑奇亚,不可以!不要,不——〉

  〈我很抱歉,克雷夫。再见了。〉她把他塞进强化盒,将盒子和飞行铭器一起挤过门缝,扯掉青铜片。啪的一声,飞行铭器启动。那东西从她的双手间冲出。她看着黑色降落伞飘过坎迪亚诺内城上空,急速飞向她希望安全无虞之处。

  然后疼痛在她的头侧燃烧。

  她想尖叫。她必须尖叫,那疼痛太过剧烈可怕。然而她没办法——并非因为疼痛太过势不可挡,而是她突然动弹不得。她甚至无法眨眼,或是呼吸——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快速耗尽氧气。

  她的脑里有东西在改变。头颅上的碟片就像骨头里嘶嘶作响的强酸,但她也感觉到有异物在侵入她的思绪、夺取掌控权。跟克雷夫利用她的身体对欧索说话时一样,然而……更糟。

  她吸一口气——但这并非她自主的动作。仿佛她的身体成了一具木偶,她的操偶师发现了她的需要,于是尽可能往她的肺里灌入氧气。她不再能够控制自己的器官。她无助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迫转动。然后她行走,僵硬而古怪,走到通往走廊的门旁。她抬手拍打门把,打开门,笨拙地蹒跚走出。

  一打坎迪亚诺守卫在走廊上包围住她,皆全副武装,都准备好在有必要时攻击她。一名年轻男子站在他们后方,高F、肩膀拱起,一头卷发与杂乱的胡须——托玛士.齐厄尼。他手上拿着一个奇怪的装置,特大号的怀表,以黄金打造,当他操作时发出轻微的嗡鸣……

  “有用!”他高兴地说。“我原本不确定能用。你一走进我的办公室它就开始在我的口袋里嗡嗡叫,就跟在绿地时一样。”

  桑奇亚,当然了,不发一语——她仍然像座雕像那般静立。然而在里面,在她心里,她又是尖叫又是吐口水,在狂怒中叫喊。她只想着跳到这男人身上把他撕成碎片,扒抓、啃咬他——然而被迫静立。

  托玛士.齐厄尼看似回过神。他穿过士兵之间,走到她身旁打量她。“好了……”他检视她的腰带。“啊。那正是我在找的东西。我们的线人说你喜欢这些……”

  她看不见他在做什么,但感觉到他抽出她的一根哀棘鱼吹箭。“我想这应该行得通……”他说。

  她感觉手臂一阵刺痛,接着便不省人事。

  ✻

  格雷戈.丹多罗缩着身子站在阴影中,一面观察街道。听到锵的一声时他吓了一跳。

  他看向定锚碟片。他以为他好好地将它固定在内城街道上,但那东西刚刚跳到空中……

  或许她启动飞行铭器了,他心想。他凝望夜空,查看山所。

  他看见了——黑色的一个点,快速接近中。

  “感谢天。”

  他看着飞行铭器愈飞愈近,降落前盘旋了两圈。然而他发现事有蹊跷。

  桑奇亚不在飞行铭器上。只有降落伞。

  他看着铭器降落,一把将它从空中扯下,发现铭器上夹带了一个东西——帝器的盒子。

  里面是她的金钥匙——克雷夫。没有帝器,没有只字词组。

  他凝视钥匙,再回头看山所。

  “桑奇亚……”他低语。“噢不……”

  他多等了一会儿,疯狂地相信她还是有可能以某种方式出现。但什么也没有。

  我必须去找欧索。必须告诉他一切都不对了。

  他将钥匙放入口袋转身,快步朝通往平民区的南门走去。他尝试保持他的姿态与举止,但仍无法克制地觉得自己像在迷茫中摇晃前进。她被抓了吗?死了吗?他不知道。尽管思绪不停旋转,他脑中的小声音还是提醒着——你刚刚有看见动静吗?三个,就在你眼角外?有人在跟踪你吗?

  他没理会。他只需要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他转弯,朝一座水道上的桥走去,随即撞上一个人。他瞥见一个女人,衣着高雅,就在他面前,仿佛一直在等他;下一刻他的腹部被疼痛点燃。

  格雷戈停下所有动作,喘着气,接着低头看。那女人手拿匕首,快将刀刃完全埋入他腹中。

  他凝视匕首。“什么……”他咕哝。他抬头。女人带着冰冷的平静注视他的脸。“是谁?”

  她往前,将匕首刺得更深一点。他呼吸哽住,发着抖,尝试朝水道桥走开,但突然膝盖一软。他瘫倒,鲜血从腹部涌出。女人绕着他走动,接着弯腰,手伸进他的外套口袋掏出金钥匙。她谨慎检视,轻轻“嗯”了一声。

  格雷戈伸出一只手想抢回钥匙,却愣愣地发现自己的手满是鲜血。

  从他来时的那条路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陷阱。我……必须离开。我必须逃走。他开始尝试爬走。

  他听见男人的声音说:“有任何麻烦吗,夫人?”

  “没有。”女人说。她检查金钥匙。“但——我倒没料到这个。帝器,对……但不是这个。还有人从山所飞下来吗?”

  “没有,夫人。飞行铭器只带着那东西。”

  “我知道了。”她一面思考一面说。“托玛士一定逮住她了。但没关系。那就是为什么人要为所有可能性准备。”

  “是,齐厄尼夫人。”

  格雷戈停止爬行。他咽了口口水,转过头。齐厄尼夫人?他是指……埃丝黛儿?欧索的埃丝黛儿?

  “这家伙怎么处理,夫人?”男人问。

  她冷酷地俯视格雷戈,接着朝水道点点头。

  “是,夫人。”男人走上前,从格雷戈的外套后背拉起他。格雷戈试着反抗,但发现自己没有力气——他的手臂和脚感觉如此冰冷遥远且麻木。往水面摔落时,他甚至没有呼喊,只知道黑暗的漩涡与盘绕的气泡,世界离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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