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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 孤身一人

一如诸神旨意,我们接纳他们。我们还有什么选择?他们是绝望之人,无依之人。吾之怜悯反噬己身。他们的背叛甚至遍及神祇:以至于灵、岩石、群风。
——艾拉铭文
 
卡拉丁从黑曜石树下走出来的时候,觉得自己仿佛听到刮风的声音。西儿说这个地方没有风。但那不是玻璃叶片在抖动时发出的微弱撞击声吗?冷冽清新的空气难道没有从他的身边流过,在空中留下一点点细微的痕迹?
过去这半年里,他经历了许多事。现在他已经远不是那个在帕胥人的箭雨前扛着桥的士兵了。那个人曾经一心只想求死,但现在,即使是在最糟糕的日子里,当一切都变得灰暗无光时,他也拒绝死亡。死亡不能占有他,尽管生命充满了痛苦,也还是甜美的。
他有了西儿。他有了桥四队。最重要的是,他有了目标。
今天,卡拉丁将要保护达利纳.科林。
他大步走向标志着另一个界域中赛勒城的灵魂海洋。那片海洋中有许多排成整齐伫列的灵魂火苗,突然间都变成了刺眼的红色。想到这其中的含义,卡拉丁不由得一阵颤抖。他踏上白色石桥,细珠水面在他的脚下剧烈扰动。当他到达拱桥最高点时,敌人注意到了他。
六个炼魔升到高空,排出阵形与他对峙。他们手持长枪,相互交换了几个眼神,看上去都很惊讶。
一个人,孤身一人?
卡拉丁后退一步,让靴尖轻轻擦过白色大理石桥面,摆出战斗姿势,一支手臂夹住鱼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随后,他汲取了自己全部的飓光,让光芒勐烈地爆发出来。
在能量的拥抱下,仿佛他的一生都在此刻得以绽放:在暴雨中将加兹扔到地上;发出挑衅的呐喊冲向桥头;在泣季中从训练场上醒来;在飓风墙里与刺客搏斗。
炼魔向他扑来,身上的斗篷与长袍剧烈抖动。卡拉丁用捆术让自己垂直向上升起,在压抑了如此漫长的时间之后,他第一次飞上天空。

达利纳在地面震动时踉跄一步。这时外面又传来第二次地裂的声音。现在他在城中的位置太低了,无法看到城墙外的情况,但他猜到了是什么在冲出大地——这让他感到恐惧不已。第二头雷爪。
紫色的惧灵从街道各处冒出来,市民们发出杂乱的呼号惊叫。达利纳已经穿过城市中心——那一片被称作古城区的地方——现在刚刚进入低城区,也就是最靠近城墙的城市底部。他身后的阶梯上充满了逃窜的人们。这些人的目标全都是誓门。
随着地震逐渐平息,达利纳抓住一位年轻母亲的手臂,那名女子正狂乱地敲打着一扇门。他要这位抱着孩子的母亲沿阶梯向上跑。他得让平民们离开街道,最好是去兀瑞席鲁避难,这样他们就不必成为两军交战的牺牲品。
达利纳缓步又跑过一排建筑,不由得感觉到了自己的衰老。他的手臂下还夹着那本《王道》。现在他的身上几乎没有钱球,这是一个失策。不过他也没了碎甲和碎刃。这将是他在许多、许多年中,第一次不带碎刃上战场。他一直坚持不再亲自率军搏杀,而是让阿玛朗和其他碎刃师指挥战斗。
阿玛朗战斗得如何?不久之前,达利纳看到那位藩王正在布置弓箭手阵形。但此刻处于城市底部的达利纳已经看不见城外的军队了。
一种突然的感觉狠狠击中了他。
那是专注和激情,一种充满渴求的能量,一股暖流,一个力量的承诺。
光荣。
生命。
对于达利纳而言,这种对战争的饥渴就像是他注意到一位很久前被他抛弃的爱人。战意就在这里。他亲爱的老朋友。
“不。”他悄声说着,靠在一堵墙上。这种情绪对他的打击远比地震更强烈。“不。”
那种滋味是那样、那样诱人。它在悄声告诉达利纳,他能够拯救这座城市,还有他自己。就让战意进来,让黑刺回来。他不需要碎刃。他只需要这种激情。比任何美酒都更加甜美。
不。
他将战意推到一旁,吃力地站起身。但是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一道影子从城墙外移动过来。一个岩石怪物,一头他在幻象中看到的勐兽,大约有三十呎高,俯视着只有二十呎高的城墙。雷爪将双手握在一起,向城头挥去,一下子砸穿了城墙,震飞出大量碎石。
达利纳向一幢房子后面跳去,但落下的石块击中了他,将他压倒在一堵墙上。
黑暗。
倒落。
能量。
他勐吸了一口冷气,飓光流进他的身体——他甩了甩头,让自己恢复清醒,随后便发现手臂被石块压住,面前的街道上布满了碎石和灰尘,而且……不仅是石头。他咳嗽着,渐渐意识到堆积在这里的一些块垒,其实是覆盖着灰尘的尸体,早已一动不动了。
达利纳挣扎着想要从石块下抽出手臂。不远处,雷爪又一脚踢在破碎的城墙上,打开一个缺口,大步闯进来,脚步震撼着地面,迅速向古城区边缘的梯田状楼阁逼近。
一只巨大的石脚沉重地踏在达利纳身边的地面上。飓风的!达利纳用力揪扯自己的手臂,完全不在意身体遭到破坏后感觉到的疼痛。终于,他将手臂抽了出来,向远处爬去。飓光迅速治疗他,而他还要不断躲避从半空中掉落的碎石瓦砾。此时那个怪物正在扯掉古城区前排一幢建筑的屋顶,让各种碎片如雨点般落下。
敌人的目标是宝石储藏库?巨怪将屋顶扔到一旁。达利纳这时才注意到巨怪的肩头骑着几个炼魔,他们立刻冲进了那幢建筑。现在他面临两难的选择——是冲向外面的战场?还是查明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知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他问飓父。
不。他们的行为很奇怪。
一个念头闪过,达利纳从瓦砾堆下抽出他的书,回身向已经空无一人的古城区阶梯跑去,不顾危险地靠近了那头雷爪。
巨怪突然发出一阵雷鸣般震耳欲聋的吼叫。空气被震起一道波澜,几乎又一次将达利纳掀倒在地。在暴怒之中,巨怪开始攻击宝石库,将这幢建筑的墙体和内部一切撕裂,把各种各样的东西扔到身后。上百万片闪耀的晶体映射着阳光,掉落在城中、城墙上,甚至城外。
钱球和宝石,达利纳心想,赛勒那的全部财富有如落叶一样飘零。
那个巨怪明显越来越愤怒。它开始一拳一拳地捶打宝石库周围区域。达利纳背靠在一堵墙上。两个炼魔从他面前猛冲过去,带领他们的似乎是一个闪耀着黄光的灵。看起来,这两个炼魔并不能飞,但他们的动作中带着一种令人惊讶的优雅。他们在石板街道上飞掠而去,显得毫不费力,就好像脚下的地面涂了一层油。
达利纳追在那两名炼魔身后跑了起来。他看见前方有一群书记正拥挤在街道上。没等他跑过去,那两个炼魔已经攻击了被书记围绕的一顶轿子。他们推开轿夫,打翻轿子,似乎从里面挖出了什么。
炼魔没有理会达利纳的呼喊,又迅速跑开了——其中一个炼魔的手臂下夹着一个很大的东西。达利纳从一些逃跑的商人那里汲取飓光,一直冲到轿子旁边。在一片残骸中,他发现一名年轻的赛勒那女子和一位老人。老人身上裹着绷带,显然在此之前就受过伤。
达利纳帮助头晕目眩的年轻女子坐起,然后立刻问:“他们想要什么?”
“光爵?”年轻女子眨眨眼,一边说着赛勒那语,一边抓住了他的手臂。“君王之泪……一枚红宝石。他们之前就想偷走它。现在、现在他们把它抢走了!”
红宝石?只是一枚宝石?那些轿夫正在照料受伤的老者,那位老者已经不省人事。
达利纳回过头看着正在远去的雷爪。敌人根本不在乎宝石库中的财富。他们为什么那么想要一枚红宝石?达利纳正想具体细问这个女孩,忽然又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了注意。现在他所处的位置比较高,能够透过雷爪撞开的城墙看到城外。
许多眼睛冒出红光的士兵正在战场上重新排列军阵。但他们不是帕胥人。
他们都穿着萨迪雅司的制服。

加丝娜手握碎刃,悄然走进神庙。红色灵从雷纳林背后升起,有如水晶和光凝结成的雪花。加丝娜的出现仿佛让它感到了恐慌,它立刻消散成一团烟气,又消失在雷纳林体内。
灵,象牙说,错误的灵。
雷纳林.科林是一个骗子。他不是真观师。
那是憎恶的灵,象牙说,被腐化的灵,但……一个人类,缔结一个被腐化的灵?这不可能。
“事实如此,”加丝娜悄声说。“虽然不知是为什么。”
现在她距离雷纳林已经足够靠近,能够听见他在悄声说:“不……不是父亲。不,求您……”

纱蓝开始织光。
一个简单的幻象,模仿自她的素描:兀瑞席鲁的士兵,她在旅途中描画的灵。她一共编织出了大约二十个形象。
“塔恩的指甲啊,”雅多林看着如箭矢般射向天空的卡拉丁说。“桥小子真的干上了。”
卡拉丁吸引走了四个炼魔,还有两个留了下来。纱蓝在自己的队伍中增加了一个亚夙儿的幻象,还有她描摹过的一些远探者的幻象。她不喜欢消耗这么多飓光。如果她没有足够的飓光可以打开誓门,该怎么办?
“祝我们好运。”她对雅多林悄声说。“记住,我不会直接控制这些幻象。它们只能做出一些最基本的动作。”
“会成功的。”雅多林向图样、西儿和自己的剑灵瞥了一眼。“大家准备好了?”
“嗯,”图样说。“我不喜欢被刀扎。”
“说得很有道理,朋友,很有道理。”雅多林给了纱蓝一个吻,然后他们便向桥头跑去。西儿、图样和亡眼跟在他们身后,另外那一大堆幻象都被纱蓝连在了雅多林身上。
这支队伍吸引了最后两名炼魔的注意。趁着幻象队伍让敌人手忙脚乱时,纱蓝悄悄熘到桥头,钻进细珠湖水中。她悄无声息地走过桥下,用珍贵的飓光和她在荣誉之路号上找到的一粒珠子,为自己制作出一道安全的行走平台。
她一直来到誓门平台在这个界域所呈现出的小岛上。两个巨大的灵站在她的头顶上方。
根据桥上的喊声判断,雅多林他们的任务应该成功了。但纱蓝能够完成自己的任务吗?她从两名誓门卫兵脚下走过去。那两个如同住屋一样高大的灵一动不动,有如两尊披甲的雕像。其中一个闪烁着珍珠白光彩,另一个全身漆黑,同时又泛着斑驳的油质微光。他们的作用到底是守卫誓门?还是和誓门的运作原理有关?
纱蓝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挥挥手。“呃,你们好?”
两个巨型灵缓缓地朝她垂下头。

不久之前,凡莉周围的空气中还拥挤着许多死者的灵魂,现在却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团盘旋的黑烟。一开始,凡莉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奇怪的黑色形体,因为它的大小也就和一个普通人类差不多。现在它站在憎恶身边,凡莉不知道它代表着什么。
第二头雷爪拖着有自己身体那样长的手臂和一双钩子般的手,向东穿过战场,逐渐靠近城墙和叛变的人类军队。就在凡莉身后的西方,普通歌者成排站在他们的船只前,他们全都远远躲开了覆盖战场北侧、外形为红色迷雾的魄散。
在凡莉身侧,憎恶仿佛一块熔融的黄金,放射出充满压迫感的光芒与气势。前一头雷爪从城中走出来,将两个炼魔放到地上——神祇赐予他们的轻盈身躯上几乎没有护甲。他们绕过叛变军队,以怪异而优雅的步伐贴着岩石海岸疾速飞奔。
“他们拿着什么?”凡莉问。“一枚宝石?还是一块石头?我们是为了它才会到这里来?”
“不,”憎恶说。“那只是以防万一,是我为了防止可能的灾难而准备的最后措施。今天我得到的战利品比那个宝贵得多,甚至比这座城市本身更加宝贵。我将赢得让我自由的管道。那是罗沙的煞星。前进,孩子,去那个城墙的缺口,我需要你代我发言。”
凡莉吞了吞口水,向那座城市走去。憎恶身边的黑暗灵魂跟随着她。这团盘旋的黑雾是战场上唯一还没有进入某个生命躯体的灵。

卡拉丁掠过黑色的天空、厚重的云层,还有遥不可及的太阳。只有四个炼魔在追赶他。雅多林要对付另外两个炼魔了。
四个炼魔的飞行轨迹极为精准,他们能够像卡拉丁一样使用捆术,只是似乎没办法灵活自如地改变飞行速度。他们必须用更长时间逐渐积累更强的捆术,这使得卡拉丁很容易就将他们甩在身后。
但是飓风的,他们的飞行是那样优雅轻松!他们在改变飞行姿势时丝毫不突兀,每一次都只会在天空中留下一道柔和的曲线。他们使用整个身躯来适应空气阻力,控制飞行方向。就连白衣杀手也做不到他们那样流畅轻盈。
卡拉丁一直自认为是天空的主人,但飓风的,今天他才知道还有比自己更厉害的飞行高手。
我不必和他们作战,卡拉丁心想,我只需要让他们无暇他顾,直到纱蓝搞清楚该如何打开誓门。
卡拉丁用捆术让自己向上飞去,一直冲向那些过于平坦的怪异云层。他在空中扭动身子,发现一个炼魔几乎就在他头顶上方。那是一名男性炼魔,面孔苍白,上面有一片大理石样的红色旋涡花纹,有如一团红烟吹过他的脸颊。这个怪物举起长枪向卡拉丁刺来,卡拉丁及时用捆术闪到了一旁。
捆术并不是飞行。飞行只是其力量的一部分。卡拉丁在空中移动的时候,不必先让头转往他要去的方向。他向上方落去,稍稍偏北一点,然后直接面朝下开始作战,用鱼叉拨开敌人的长枪。炼魔的武器比他的长很多,枪尖两侧还有锐利的锋刃。只能使用鱼叉的卡拉丁处于严重劣势。
好吧,该改换一下形势了。
随着炼魔将长枪向上挑起,卡拉丁双手横举起鱼叉,让敌人的长枪从鱼叉杆下穿过自己双臂的空档,从胸前擦过。
他向鱼叉施加了多重捆缚术,同时松手放开鱼叉杆。
鱼叉沿着长枪滑下去,砸在炼魔手臂上。那个怪物痛呼一声,放开了武器。与此同时,卡拉丁向下俯冲,消去自身所有向上的捆缚术,转而施加自己向下的捆缚术。
剧烈的方向转变让他一阵反胃,眼前全变黑了。即使有飓光支持,这样的冲击也还是太剧烈。他的耳朵在剧烈鸣响,而他只能咬紧牙关,承受着暂时失明的危险——幸好他的视野很快就恢复了明亮。他在空中一转身,一边上升,一边抓住了从身边掉落的长枪。
四个炼魔再次追赶在他身后。这一次,他们变得更加谨慎。掠过脸颊的风让他觉得脸上挂着冰冷的汗珠——这一定是他刚才差点昏厥过去时出的汗。
我们……不能再这么干了。卡拉丁一边想,一边举起自己的新武器。他以前在长枪阵中操练过这种武器。这种长度出奇的武器并不适合一对一的灵活作战,然而飞行足以弥补它这个劣势。
被他缴械的炼魔飞下去想要取得鱼叉。卡拉丁手掌向上,朝其他炼魔挥动了几下,然后就往附近的一座山腰处有森林覆盖的黑曜石山峰飞去——那正是他们来至此地的方向。现在卡拉丁能够看到下方纱蓝的幻象们和两个炼魔在桥上纠缠。
眼睛向前看,卡拉丁在心中命令着追赶他的四个炼魔。天空不属于这些怪物,而是属于他。
是时候证明这一点了。

阿卡席克斯首座亚纳高,全马卡巴坎的皇帝,正在他的船舱中踱步。
他正在真正感觉到自己是一位皇帝。现在他与辅政官员和文书交谈时已经不再羞怯,也懂得了许多他们讨论的问题。如果有人喊他“陛下”,他也不会再受到惊吓。最重要的是,他正开始忘记自己曾经是一个熘进王宫中胆战心惊的窃贼。
但即使是皇帝的统治也有限度。
他又换了一个踱步的方向。亚西须风格的皇室长袍沉重地压在他身上,另外还有一顶帝国玉纳兹鑫:一种边缘带有流苏的华丽帽子。他可以将这顶笨重的帽子摘下来,但他觉得与他最重要的三名大臣说话时,需要这样的权威象征。
“利芙特认为我们应该留下,”他说。“赛勒那即将爆发战争。”
“我们留在这里只是为了让舰队躲避风暴。”诺拉说。
“请见谅,辅政,但这个借口就是一堆刍螺粪,你很清楚这一点。我们离开会议是因为你担心科林受到敌人的操纵。”
“这不是唯一的理由,”文书乌诺夸说,他是一位大腹便便的老者。“我们一直都对失落灿军有所怀疑。达利纳.科林想要驾驭的力量其实异常危险。现在这一点更因为一份古早文献被翻译出来而得到了证明!”
“利芙特说……”亚纳高说。
“利芙特?”诺拉说。“您听了太多她的话,皇帝陛下。”
“她很聪明。”
“她曾经想要吃掉您的腹带。”
“她……听到那东西的名字时,以为那是一种甜点。”亚纳高深吸了一口气。“而且,她不仅聪明,还懂得另外一种道理。”
“什么另外一种道理,皇帝陛下?”达克西辅政问。她的头发是粉白色的,从她端正的头饰下冒出来。
“背叛朋友是错误的。我认为我们应该回去。我到底是不是皇帝?”
“您是皇帝,”诺拉说。“但是陛下,请记住您的教训。将我们和东方君主分隔的那件事,还有他们所承受的混乱灾难。那是我们皇权的禁忌。亚西尔能够、也将会经得住一场王朝的变革。您的权力是绝对的,但您不能随心所欲地使用它。绝对不行。”
“您是被选中之人。”乌诺夸说。“由亚什尔亲自率领的……”
“我会被选出来,”亚纳高打断了他。“是因为如果白衣杀手杀了我,没有人会流一滴眼泪!我们不要玩游戏了,好吗?”
“您造就了一个奇迹。”乌诺夸说。
“是利芙特造就了一个奇迹。而她使用的正是你们现在所说的过于危险、不能信任的力量!”
这三个人——两名辅政,一名文书——彼此面面相觑。乌诺夸是他们的宗教领袖,而诺拉则是他们之中高官考试年资最长的,她在十二岁的时候就通过了这测试,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奇迹了。
亚纳高在舷窗前停下脚步。窗外,强勐的浪涛正在拍打船壳,撼动船身。他乘坐的小船与主力艦队会合之后,就在赛勒那海岸边的维特拉湾躲避风暴。不过他们透过信芦得到的讯息表明,永飓在赛勒城附近停住了。
一阵敲门声响起。亚纳高让达克西去开门——尽管达克西年纪稍长,但她却是这里年资最浅的。亚纳高坐回到自己的皇帝行军椅中。一名浅褐色皮肤的卫兵走入船舱。亚纳高觉得自己似乎认识这个人。他的一侧面孔被布裹住,当他郑重地向皇帝鞠躬时,还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沃诺?”诺拉问。“你出了什么事?你不是应该让她一直有事做,无暇他顾吗?”
“是的,大人,”沃诺说。“但她一脚踢到我的脑袋上,又把我塞进了床下。呃,大人,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挪动我的。她又不高大,那个……”
利芙特?亚纳高心想。他差一点就叫喊出声,直接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那只会给这名卫兵增添更多羞耻。于是亚纳高不无困难地抑制住自己。诺拉赞许地向他点点头,表明他已经学会了一课。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诺拉问。
“就在我们离开之前,”卫兵说。“抱歉,大人,我从那时就一直处在昏迷中,刚刚才醒过来。”
亚纳高转向诺拉。现在她肯定能看出回去有多么重要了。风暴还没有进一步扩展。他们可以回去,只要……
又一个人走进船舱,是一个女人,穿着第二等、第七环书记长袍。她迅速向亚纳高鞠了一躬。她显得非常匆忙,甚至忘记了顺从恭敬第三姿态。
“辅政们,”她依次向两名大臣鞠躬,然后是乌诺夸。“城中有讯息传来!”
“好讯息吗?”诺拉充满希望地问。
“雅烈席背叛了赛勒那,现在正要征服那个王国!他们一直都和帕胥人勾结。大人,我们及时逃了出来,险险避开了一个陷阱!”
“快!”诺拉说。“将我们的船和有雅烈席部队的船分开。我们不能遭受偷袭!”
众人离开了船舱,丢下亚纳高和十几名年轻的书记听从他的吩咐,为他排解愤懑。他坐进椅子里,心中充满忧虑和恐惧,甚至感觉有些反胃。雅烈席人是叛徒?
利芙特错了。他错了。
亚什尔祝福他们啊。末日真的来了。

我们是誓门灵,两个巨型灵对纱蓝说。他们的声音叠加在一起,仿佛一个声音。他们的嘴唇纹丝未动,声音却回荡在纱蓝耳中,织光师,你不得使用这道门户。
“但我必须过去,”纱蓝向他们喊着。“我可以给你们飓光!”
你的提议将被拒绝。我们受先辈之言的约束。
“你们的先辈?谁?”
先辈已经死了。
“所以……”
我们被锁在这里。在先辈最后的日子里,进出幽界是被禁止的。我们只能服从。
在纱蓝背后的桥上,雅多林设计出了一个聪明的战术。现在他的行动就像是一个幻象。
纱蓝指定编织出的假人要做出战斗动作,但没有她的直接指挥,那些假人只会站在原地,不停地挥砍空气。为了避免暴露自己,雅多林也选择这样做,用他的鱼叉胡乱挥砍。图样和西儿都在学雅多林的样子。两个炼魔盘旋在他们头顶上方,其中一个捂着自己的手臂——她刚刚被击中了一下,不过现在已经恢复了。他们知道这群人里有真人,又看不出是哪一个。
纱蓝的时间很少。她又回头看向誓门灵。“求求你们,另外一道誓门——在科林纳的那一道,让我进入了这里。”
不可能,他们说,我们受到荣誉的约束,控制我们的规则是灵无法打破的。这道门已经关闭了。
“那你们为什么会让其他那些人通过?那支刚才还站在这里的军队?”
那些死者的灵魂?他们不需要我们的门。他们受到敌人的召唤,沿着古早的路径在这里聚集、等待。你们活人不能那样做。你们必须找到垂裂点才能穿越界域。巨型灵脑袋微倾,齐声说,我们很抱歉。我们……孤独得太久了。我们很愿意再次让人类通过,但我们不能做被禁止的事。

破空师赛司飞翔在战场上方。
“雅烈席人改变阵营了吗,阿博希?”赛司问。
“他们看到了事实。”宁和他一同盘旋。只有他们两个在看着下方的一切,赛司不知道其余破空师去了哪里。
不远处,永飓用隆隆声表达着它的不满。红色闪电不断掠过风暴云的表面,从一个云团射向另一个云团。
“一直以来,”赛司说。“这个世界都是属于帕胥人的。我的同胞所监视的不是一支卷土重来的侵略军,而是原本的主人。”
“是的。”宁说。
“而你阻止他们。”
“我知道如果他们回来,就一定会有什么事发生。”宁转向赛司。“一直以来是谁在管辖这片土地,奈图罗之子赛司?一个人能够统治他的家,直到城主要求他缴纳税金。城主控制着他的土地,直到领主也来向他催征税款。当战争到来时,领主必须听命于藩王。就算是国王?他……也必须服从神祇。”
“你说神已经死了。”
“一位神已死。另一位施展征服的权柄,赢得了这场战争。这片土地原先的主人回来了,手中拿着钥匙——就像你说过的那个非常适切的比喻。那么,告诉我,奈图罗之子赛司,将要立下第三理念誓言之人,破空师应该遵循谁的律法?是人类的?还是这片土地真正主人的?”
赛司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宁的逻辑非常合理。完全没有选择……
别犯傻了,剑说,我们去和那些家伙作战。
“那些帕胥人?他们才是这片土地正当的统治者。”赛司说。
正当?谁能够真正有权拥有一片土地?人类一直都在占有各种东西。但没有人问过那些被占有的东西,现在就有人问吗?比如说,没有人拥有我。维温娜告诉过我。我是我自己的剑。
“我没有选择。”
真的?难道你不是用了上千年的时间遵从一块石头的命令?
“七年多,剑兄。而且我并没有遵从那块石头,是遵从持有那块石头的人所说的话。我……”
……没有选择?
但始终只不过是一块石头。

卡拉丁向下俯冲,掠过树梢,带动玻璃树叶咔哒作响,在身后留下了无数玻璃碎片。他又沿着山坡转而向上,添加了一道捆术以增加速度,然后又是一道捆术。
飞过树林最高限之后,他用捆术控制自己靠近了岩石。黑曜石距离他的脸只有几吋远。他使用双臂控制身边的空气,转而飞向黑色玻璃岩石上的一道裂缝——两座山峰正好在那里会合。
飓光和流风给了他无限活力,他不在乎炼魔是否正在逐渐逼近他。
就让他们看着吧。
以他现在的角度是不可能穿过那道裂缝的。于是卡拉丁用捆术将自己从山坡上拉起,绕了一个大圈。他一个接一个地不断改变捆术,在半空中盘旋,冲过炼魔,笔直地向那道裂缝飞去,靠近山壁,冲入其中。
他从两座山的另一边飞了出去,心中无比兴奋。他的飓光是不是要耗尽了?他并没有像早几个月训练时那样飞快地将飓光用尽。
当三个炼魔从裂缝中钻出来继续追赶他的时候,卡拉丁正沿着山坡再次向下俯冲。他领着炼魔绕过黑曜石山的山脚,然后便向誓门飞去,查看纱蓝和其他人的情况。在接近誓门时,他让自己落入树林中,同时仍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行,躲开一棵棵大树——这和他以前进行的穿越裂缝练习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在树干之间穿梭,更多是利用自己的身体而不是捆术来控制方向。无数玻璃枝叶被他带动,相互撞击,发出一连串优美的旋律。终于,他冲出森林,看到了第四个炼魔——拿着他的鱼叉那一个,正在等着他。炼魔发动了攻击,但卡拉丁避开了他,一直飞到了细珠湖面上。
他已经瞥到纱蓝在誓门平台上,不断在头顶挥舞双手。这是他们预先约定的讯号,表明纱蓝还需要更多时间。
卡拉丁继续在湖面上飞行。细珠纷纷对他的飓光做出了反应,相互敲击、翻涌,在他身后掀起一道道波浪。最后一个炼魔放慢速度,在原地盘旋,另外三个炼魔也缓慢地从森林中飞了出来。
卡拉丁又绕了一圈,细珠升起在他身后的半空,如同一根水柱。他沿着弧形轨迹向那个使鱼叉的炼魔冲过去,将鱼叉向上挑起,同时一脚踹在敌人的胸口上。
鱼叉飞向高处。炼魔向后倒去。
那个怪物用捆术停在空中,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又看着卡拉丁伸手接住鱼叉。被缴械的敌人喊了一句话,然后摇摇头,抽出佩剑,同时向后滑去,与另外三个同伴会合。那三个炼魔加快了飞行速度,身上的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那个白色面孔上有红色旋涡花纹的男性炼魔一马当先冲了过来,用手中的长枪指住卡拉丁,说了些什么。
“我不说你们的语言,”卡拉丁喊着。“如果你是在向我挑战,我接受,而且乐意之至。”
就在这一刻,他的飓光耗尽了。

娜凡妮终于推得那块石头松动开来。她将石块推出残存的门洞,其他石头也落下去,露出了一条通向城墙的路。
或者是通向城墙废墟的路。
距离她站立的地方大约十五呎处,城墙上出现了一个参差不齐的巨大缺口。娜凡妮咳嗽着,拢起从辫子中散落出来的鬈发。他们跑进城墙上的一座哨塔寻求庇护,但这所哨塔已经有半边在刚才的剧烈震动中坍塌。
坍塌的哨塔压住了三名前来保护女王的士兵——那些可怜人。在娜凡妮身后,芬恩牵着她的伴侣从瓦砾堆中钻出来。科马克亲王捂着脑袋上的一道割伤,还有两名书记也和娜凡妮与女王在一起。但大部分海军将领都朝另一个方向的哨塔逃走了。
而那座哨塔现在完全不见了。怪物彻底夷平了它。那个怪物正大步走过外面的平原,只是娜凡妮看不出是什么吸引了它的注意力。
“楼梯,”芬恩伸手一指。“看样子那里还没事。”
向下的楼梯实际上是一道石砌的封闭走廊,沿着它能够到达城墙底部的一个小警卫室。也许他们能够在那里找到士兵帮助伤患,在瓦砾堆里寻找幸存者。娜凡妮用力拉开门,让芬恩和科马克先出去。当她想要跟上女王的时候,却犹豫了一下。
沉沦地狱啊,城墙外的景象让她无比震撼。挥舞红色闪电的风暴。两头巨石怪物。还有海岸边那团沸腾涌动的红色迷雾。那团雾没有明确的形体,却让娜凡妮觉得其中有许多被剥去血肉的战马正在冲出来。
那肯定是一个魄散。一个属于憎恶的古灵。一个超越了时间和历史的怪物,就在这里。
一个连的士兵刚刚从城墙缺口中冲进来。又有一个连的士兵在城外整队,准备进城。娜凡妮看着那些人,感觉一阵深入骨髓的冰寒。
红色的眼睛。
她轻轻吸了一口冷气,没有走向那道楼梯,而是踉跄着沿城墙走去,一直来到破碎的城墙边缘。噢,全能之主啊,天哪,不……
城墙外的伫列向两旁分开,为一名帕胥女子让出道路。娜凡妮眯起眼睛,想看看这名女子有什么特别之处。一个炼魔?在她身后,红色雾气躁动不安,送出无数腕须在士兵的伫列中游窜——那支队伍里还有一个身穿碎甲、骑乘白色骏马的人——阿玛朗改换阵营了。
他以自己完整的心志和身躯,加入了势力强盛的引虚者大军。他们如何与这样的敌人作战?
怎么可能有人能够抵抗这样的敌人?
娜凡妮跪倒在破碎的城墙边缘。这时,她注意到了另一个人。一开始,她的意识还拒绝承认这件事正在发生——那个人不知用什么方法,绕过了刚刚进城的敌人,迈着坚定的脚步行进在废墟之中。他穿着蓝色的制服,腋下夹着一本书。
没有卫士,也没有武器,达利纳.科林来到了断裂的城墙前,独自面对这场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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