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变身仙灵后的摩根勒菲，虽然抵抗不了铁器，却还有一只狮鹫。就在城堡消失的那一刻，她施展魔咒，将它从黄金锁链中放了出来。
绿林众好汉正庆幸顺利得手，因此松懈了防备。他们决定迂回绕过先前拴住那头怪物的地方，再穿越幽暗树林，扬长而去，压根没想到会有危险。
只听一声有如火车鸣笛的噪音，接着罗宾森的银号角便吹响了，号角声有如凤凰鸣叫。
“嗡——嗡，哒嗡、嗡哒嗡、哒嗡哒嗡、嗡哒嗡哒嗡——”号角如此吹着，“呜、嘟、嘟呜呜、嘟嘟呜呜。嘟、嘟。当、当、当、当、当。”
罗宾吹起他的猎音，遭到伏击的弓箭手立刻转身，面对冲过来的狮鹫。他们动作一致，左脚踏前一步，撒出满天箭雨，宛若雪片纷飞。
小瓦看着那怪物在半途中晃了晃，一根一布码长的羽箭从它肩胛骨间穿出。他看着自己射出的箭飞偏了，急忙弯身从箭袋里再拿一支。他看着一排同伴纷纷弯身取箭，仿佛有什么预先安排好的信号。他听见弓弦再度擦响，箭羽在空中低颤。他看着箭阵闪亮，一如在月光下眨眼。到目前为止，他只射过会发出噗一声的稻草人，时常盼望能听听这些清亮又致命的飞箭射进肉里的声音。这回可听见了。
然而狮鹫的皮厚如鳄鱼皮，除了少数箭支命中目标，其余都弹开了。它继续冲来，一边厉声尖叫，扬起尾巴左挥右扫，众人纷纷倒地。
小瓦忙着搭箭上弓，但箭羽怎么调整就是对不准。一切都成了慢动作。
他看着那黑压压的庞然身躯穿过月光，觉得那利爪一把攫住他的胸膛，觉得自己缓缓翻着筋斗，被上头残酷的重量压住。他看见凯伊的脸出现在这旋转宇宙的某处，星光照亮他通红的脸，神色惊惶;玛莉安小姐的脸则在另外一头，嘴巴张大，叫喊着什么。就在他陷入黑暗之前，他想着：那不是在喊我吗?
他们把他从狮鹫的尸体下拖了出来，发现它的眼睛上插着凯伊的箭，死在即将跃起的那一刻。
然后他难受了好一段时间——罗宾帮他接好锁骨，从兜帽撕下一块绿布做成吊带，接着，筋疲力尽的队伍在尸体旁躺下，睡了。天色已晚，来不及回艾克特爵士的城堡，或大树下的土匪窝。历险的种种劫难已经结束，今晚所要做的，就只剩下生营火、安排守夜，然后就地休息。
小瓦没怎么睡。他倚树而坐，看守夜人在通红火光里来回走动，听他们悄静的通关暗语，回想今天经历的一切。这些事在他脑子里打转，有时失了顺序，颠倒过来，或片段零碎。他看见扑跃而来的狮鹫，听见玛莉安喊出：“射得好!”听着群蜂嗡嗡，和蚱蜢唧唧混为一团，朝木头假鸟射了不知几千几百次，却见木鸟变成狮鹫。凯伊和重获自由的狗童躺在他旁边，睡梦中不时抽动，看上去显得陌生而难以辨认，人熟睡时总是那样。而卡威尔呢?趴在他没受伤的肩膀上，不时舔舔他温热的双颊。黎明来得很慢，那样千呼万唤的，几乎无法判定天亮的确切时刻，一点儿也不像夏季应有的样子。
等大家醒来，吃过随身携带的面包和冷鹿肉早餐后，罗宾说：“凯伊，请你带着一颗爱我们的心快快回家去吧，不然艾克特爵士会组织人马来对付我，把你们抓回去。感谢你们出手相助，能给你们什么礼物作为回报吗?”
“这次冒险真过瘾，”凯伊说，“实在是无与伦比。我可以带走这只我射死的狮鹫吗?”
“太重了，不如带头回去就好?”
“那也行，”凯伊说，“只要有人愿意帮我把头砍下来。毕竟这是我的狮鹫。”
“你要拿老瓦特怎么办呢?”小瓦问。
“那要看他的意思了。说不定他想溜走，和以前一样吃橡实过活。如果他想加入我们这伙人，当然也很欢迎。再怎么说，他以前是自己从你们村里跑走的，所以我想他应该不想回去。你觉得呢?”
“如果你要送我礼物，”小瓦慢吞吞地说，“就把他送给我吧，你觉得这样行吗?”
“说实话，”罗宾说，“我觉得不行。我觉得人不能拿来当礼物：他们不见得喜欢。至少我们撒克逊人是这么认为。你要他做什么呢?”
“我没有不让他走的意思，不是那样的。嗯，我们有个家庭教师，他是魔法师，我想他或许能帮他恢复神志。”
“好孩子，”罗宾说，“那就带他走吧。抱歉我误会你了。至少我们可以问问，看他想不想去。”
于是有人去把瓦特找来，罗宾则说：“你最好自己跟他说。”
他们把那可怜的老头带了过来，站在罗宾面前。他微笑着，一脸茫然，看起来很恐怖，浑身脏兮兮的。
“问吧。”罗宾说。
小瓦实在不知该怎么讲好，便说：“我说瓦特啊，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去了就回来。”
“啊呐呐呐哇啦吧吧!”瓦特笑着，一边扯着头发，一边鞠躬，还朝四面八方轻轻挥手。
“跟我走吧?”
“哇呐呐呐哇呐哇呐!”
“要不要吃晚餐?”小瓦绝望地问。
“呜!”那可怜的家伙大叫，这回是肯定的语气。一听见有东西可吃，他眼里立刻闪现喜悦的亮光。
“走这儿，”小瓦指着说，他从太阳的方位推断，从这方向可以回到监护人的城堡，“吃晚餐喔!来吧，我带路。”
“少爷!”瓦特说，突然想起一个词了。过去他遇到赏赐食物的大人，总是习惯说这个词，这是他唯一的本领。于是就这么决定了。
“好啦，”罗宾说，“这真是一次精彩的冒险，我也舍不得你们。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见面。”
“如果你们无聊，”玛莉安说，“欢迎随时来玩。只要沿着空地走就行了。还有你，小瓦啊，你的锁骨这几天多留意点。”
“我会派人陪你们走到猎林外围。”罗宾说，“之后你们就得自己走了。我想狗童可以帮忙搬狮鹫的头。”
“再见。”凯伊说。
“再见。”罗宾说。
“再见。”小瓦说。
“再见。”玛莉安微笑说。
“再见!”绿林众好汉挥着弓齐声喊道。
于是，凯伊、小瓦、狗童、瓦特、卡威尔和护送者，踏上返家的长路。
他们受到盛大的欢迎。前一天晚上，所有猎犬都安然归来，卡威尔和狗童却没回来，凯伊和小瓦也不见踪影，这可把全家人都急坏了。他们的保姆开始歇斯底里;哈柏在外头待到半夜，彻底搜索森林外缘;至于警卫官，则把所有盔甲都擦了两次，又将所有刀剑和斧头磨得剃刀般锋利，以防敌人入侵。最后终于有人想到去请教梅林，结果发现他正在睡第三场午觉。魔法师为了换取一点清静，以便继续休息，便用他的“真知灼见”告诉艾克特爵士两个男孩正在做些什么、他们身在何处，以及他们预计何时归来。他预测的返家时刻分毫不差。
所以呢，这一小列归来的战士队伍一出现在吊桥上视线能及之处，立刻受到家中所有人热情欢迎。艾克特爵士站在吊桥中央，手里拿着一根粗拐杖，准备用来责打他们到处乱跑，又惹出这许多麻烦;保姆坚持要拿出一面旗帜，上头写着“欢迎回家”;艾克特爵士小时候，每次回家过节时都要挂;哈柏忘了他心爱的猎鹰，站在一旁，用手挡着光，想抢先看见;厨子和厨房全体员工敲着锅碗瓢盆，不成调地唱着《你是否不再回来?》之类的歌;厨房的猫在长嚎;因为无人看管，猎犬都从狗舍里溜了出来，正要去追厨房里的猫;警卫官开心地高挺胸膛，看起来仿佛随时会炸裂，并且正以威严的口气说：“一、二!”指挥大家准备喝彩。
“一、二!”教头大喊。
“哇呀!”众人听话地跟着喊，连艾克特爵士也不例外。
“瞧我带了什么回来!”凯伊叫道，“我射死了一只狮鹫，小瓦还受了伤。”
“汪!汪!汪!”猎犬齐声吠了起来，朝狗童扑过去，舔他的脸，搔他的胸膛，把他全身上下都闻过一遍，想知道他去了些什么地方，然后满怀希望地看着狮鹫头，狗童把头高高提在半空，不让它们吃。
“我的老天!”艾克特爵士惊道。
“哎呀，我可怜的小麻雀!”保姆叫着，丢下了旗子，“瞧你可怜的小手伤成这样，给绿绷带绑起来喽，上帝保佑啊!”
“我没事的，”小瓦说，“啊，不要抓，会痛啦!”
“我可以把这个头做成标本吗?”凯伊问。
“真是见鬼了，”哈柏说，“这可不是咱们那个发疯跑走的老瓦特吗?”
“我亲爱的好孩子，”艾克特爵士说，“你们回来我真是太高兴了!”
“别高兴过头，”保姆得意地叫道，“您那根家法到哪儿去啦?”
“哼!”艾克特爵士说，“你们两个竟敢到处乱跑，把我们急死了!”
“这是真的狮鹫喔，”凯伊说，他知道根本没什么好怕的，“我射了好多箭，小瓦的锁骨断了。我们救了狗童和瓦特。”
“教这两个小伙子射箭，总算还派得上用场。”警卫官骄傲地说。
艾克特爵士亲吻了两个孩子，并且下令把狮鹫头展示在他面前。
“我的天!”他惊讶地说，“好一头怪物!我们就把它做成标本，挂在饭厅里，你说它多大块头?”
“两耳间的距离是八十二英寸，罗宾说可能破了纪录。”
“那我们得把它记下来。”
“还不错，对吧?”凯伊故作平静地说。
“我会请罗兰·渥德爵士[1]立下这个纪录，”艾克特爵士兴高采烈地说了下去，“还要弄张象牙小卡，用黑字写上‘凯伊的第一只狮鹫’，加上日期。”
“哎，少孩子气了，”保姆叫道，“小瓦少爷，我的心肝宝贝，你现在就回房去躺在床上。还有艾克特爵士，您也不觉得丢脸，这孩子差点连命都没了，您还只顾着看怪物的头，高兴得什么似的。好啦，警卫官，您也别猛吸气挺胸了。来人啊，快带马儿到卡道尔[2]请大夫去。”她朝警卫官挥挥围裙，他的胸膛便泄了气，像只被驱赶的小鸡般退下了。
“没事的，”小瓦说，“我跟你说，只不过断了根锁骨，罗宾昨晚都帮我接好了，一点都不疼呢。”
“奶妈，就别管他吧。”艾克特爵士下了命令，经过刚才的家法事件，他赶忙站在男生这边跟女生作对，急着恢复他的权威，“如果有必要，梅林一定会照顾他。不过这罗宾是谁啊?”
“罗宾森!”男孩齐声叫道。
“没听过。”
“你们都把他叫成罗宾汉，”凯伊用高高在上的语气解释，“但其实是罗宾森，因为他正是森林里的灵魂人物。”
“好啊，原来你们跑去和流氓鬼混啦!进来吃早餐吧，小鬼头，多跟我讲些他的事。”
“我们吃过了，”小瓦说，“几个小时前就吃了。可以让我带瓦特去见梅林吗?”
“哎，这不是那个发了疯、跑去住在森林里的老头吗?你从哪儿把他找回来的?”
“他被‘好人’抓走了，狗童和卡威尔也是。”
“但是我们射死了狮鹫，”凯伊插嘴，“我自己把它射死的。”
“所以我想去看看梅林能不能帮他恢复神志。”
“亚少爷。”保姆严峻地说。因为刚才被艾克特爵士抢白一顿，她已经憋了一肚子气了：“亚少爷，您要去的地方是自己的房间和房里那张床，而且现在就去。老傻瓜不管怎么说还是个老傻瓜。老归老，我好歹在这儿做了五十年了，还不清楚我的本分吗?您也不瞧瞧自己胳膊都要掉到地板上了，还在这儿唠叨什么帮疯子恢复神志!”
“没错，您这只老火鸡、老公鸡!”接着，她凶巴巴地把目标转移到艾克特爵士身上，“您就把那位魔术师先生支开，好让咱们小宝贝在房里好好休息，这您总做得到吧?”
“跟什么怪物疯子胡来，”于是这位胜利者领着她无助的战俘，离开饱经战火摧残的战场，一边还继续说，“活一辈子没听过这种事!”
“麻烦你们去跟梅林说，请他照顾瓦特啊!”受害者转头喊道，声音渐行渐远。
他在凉凉的床上醒来，觉得舒服多了。照顾他的那位吞火老保姆拉上了窗帘，因此房里阴暗而舒适，但他从地板上的一缕金色阳光判断，应该是傍晚时分。他不只觉得舒服许多，简直是精力充沛，没法待在床上了。他迅速掀起被单，却因背上的爪痕痛得嘶叫一声，睡梦中他早忘了这件事。于是他小心翼翼滑下床，单手撑着站直，光溜溜的脚丫子伸进拖鞋，再胡乱裹上家居服。他轻手轻脚地穿过石头走廊，踩着陈旧的螺旋楼梯往梅林的房间走去。
进了教室，他发现凯伊正在继续他的一流“矫育”。凯伊在听写，小瓦开门时听见梅林正念着有名的中世纪记忆口诀：“巴拉巴拉、赛拉伦、达力、费立欧克、普利欧利斯。”[3]凯伊则说：“等一下，我的笔糊了。”
“你会着凉的，”他们见了他，凯伊便说，“你不是应该躺在床上，因为坏疽还是什么的奄奄一息吗?”
“梅林啊，”小瓦说，“你对瓦特做了啥?”
“讲话尽量不要押韵，”魔法师说，“举例来说，‘老弟，这里的啤酒不道地’。押得相当糟糕。更何况你的句子本身就很含糊。‘啥做了啥?’[4]我大可这么反问，把这当成猜谜语，或者如果我是派林诺国王，就成了‘啥做了啥，啥?’。一个人讲话，措辞应该尽可能谨慎。”显然凯伊听写表现不错，老绅士心情大好。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小瓦说，“你对那位缺了鼻子的老先生做了啥?”
“他把他医好了。”凯伊说。
“这个嘛，”梅林说，“说医好也对，说没医好也对。当然了，当一个人像我一样活了这么久，而且还是倒着活的，多少懂点病理学。至于分析心理学和整形手术呢，恐怕你们这一代还没法领会。”
“你到底对他做了啥?”
“哎呀，不过就是帮他做点精神分析，”魔法师得意地说，“除此之外呢，就是帮他们俩各缝上一个新鼻子。”
“什么样的鼻子?”小瓦问道。
“这真是太好笑了，”凯伊说，“他本来想用狮鹫的鼻子，但我不肯，所以他就从晚餐要吃的小猪身上拿鼻子来用。我看他们会像猪一样咕噜叫。”
“这是一场困难的手术，”梅林说，“可是非常成功。”
“好吧，”小瓦不放心地说，“希望一切没问题才好。后来他们去干啥了呢?”
“他们一起到狗舍去了。老瓦特说他很抱歉咬掉狗童的鼻子，但不记得自己做过这件事了。他说以前被人丢石头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狗童原谅了他，说自己一点儿也不在意。他们以后会一起在狗舍工作，过去的事就算了。狗童说他们被仙灵女王关起来的时候，老先生对他很好，他也知道自己当初不该朝他丢石头。他还说，别的男孩子对他丢石头时，他常想起这件事。”
“嗯，”小瓦说，“我很高兴一切都圆满收场。你觉得我可以去探望他们吗?”
“看在老天的分上，别再惹你保姆了!”梅林大叫，紧张兮兮地环顾四周，“早上我去看你的时候，那老女人用扫帚把我轰了出来，还打坏我的眼镜。你就不能等到明天吗?”
才第二天，瓦特和狗童就已经成了最要好的朋友。由于两人都有被人丢石头的经历，后来又一起被摩根勒菲绑在猪肉柱子上，他们之间便有了特别的联系与共同的回忆，从此，晚上一起躺在狗群里时，也不愁没有话题。此外，隔天早上，他们都拔掉了梅林好心缝上的鼻子，说是已经习惯没有鼻子，更何况他们喜欢和狗生活在一起。
[1]Sir Rowland Ward，维多利亚时代著名标本制作者，于一八九二年出版《创纪录大猎物》(Records of Big Game)。有一套猎物尺寸测量标准便是以其名字来命名。
[2]卡道尔(Cardoyle)是亚瑟王文学中的首府，尤其在欧陆文学中。应该是坎伯兰(Cumberland)地名卡来尔(Carlisle)的变体。
[3]Barabara Celarent Darii Ferioque Prioris，是中世纪逻辑学三段论法的著名记忆口诀。
[4]瓦特(Wat)与“啥”(What)音近，因此小瓦原句听起来像是：“你对啥做了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