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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会山庄上的单眼镜餐厅是栋公家建筑,离参议院办公室只有几条街,五十年来一直是华府的政治掮客请客吃饭的地方。牆壁上贴满了五十年来每个大政治家(甘迺迪之后的美国历任总统)的八乘十吋照片,还附上亲笔签名。即使是星期一晚上也人满为患。

  约翰.史密斯大剌剌走进门那天,就是这样的星期一晚上。

  他身材壮硕但脚步轻盈,美式足球四分卫的体格包在笔挺的西装下,裡头是白色衬衫,领子敞开。三个男人跟在他后面,动作几乎完全一致,好像练过怎麽脚步齐一地走进餐厅一样。

  史密斯没理会他们。他在门口停住,环顾四周,似乎想记住整个场景。有个漂亮的女服务生轻触他的肩膀,问他是不是约了人,他点头微笑,她也嫣然一笑。

  餐厅分为吧檯区和用餐区。吧檯闹烘烘,笑语喧譁。六台平板萤幕上正在播美国职篮华盛顿巫师队的比赛,离结束还有三分钟,他们还落后十分。客人多半是男性,领带拉到衬衫的第三和第四颗钮釦之间。史密斯从他们中间走过,掠过坐在高脚椅上的律师、观光客、办事员和战略员。三个男人紧跟在后。

  用餐区灯光昏黄,设有高背雅座,走奢华路线,带有复古的感觉。有个上诉法官跟一个不像他女儿的女人碰杯。一个从印第安那州来的家庭观察著周围的环境,爸妈边往嘴裡塞牛排边聊天,小孩利用汉堡屑巩固薯条搭成的堡垒。有个猎人头公司的员工正在跟戴书呆子眼镜的小伙子交代徵人的事。

  约翰.史密斯经过这些人,走向右手边的一张雅座。钮釦沙发有点老旧,桌面透著岁月的光泽。牆上的吉米.卡特对著底下的人眉开眼笑,签名上面有一行歪歪斜斜的字:「本地最好吃的蟹肉饼!」

  坐在雅座裡的男人身穿直纹西装,抹了髮胶,八字鬍六成白,鼻子红通通,微血管交错,是漫画家最爱的那种鼻子。当他转头看见约翰.史密斯时,马上眼睛一亮,绷紧神经,动作本身浓缩了他多年以来塑造的形象——曾经呼风唤雨、至今仍受人敬重的俄亥俄州参议员,曾任财务委员会主席,同时也是呼声极高的前总统候选人(直到巴拿马事件才急转直下)。

  一瞬间,两个人就这样互看著对方。海姆勒参议员破颜微笑。

  约翰.史密斯朝他脸上开枪。

  三名保镖抖落身上的外套,露出斜背的Heckler & Koch军用衝锋枪。每个都从容不迫地拉长伸缩式的金属枪托,把武器架在肩上。出口标志的红色灯光像鲜血洒落在他们的背上。子弹精准又密集,既没乱飞,也没有大范围扫射。他们给了目标两枪,就移往下个目标。受害者多半还没站起来就中弹。少数人试图逃跑,有个男人才跑到一半,喉咙就被轰烂。有个盛装打扮的女人站起来,子弹射穿她手中的鸡尾酒杯再飞进她的心脏。第二批人马走进来,酒吧区传来更多尖叫声和枪击声。第三批人马从后门闯入,朝穿厨师白袍的外国移民开枪。从印第安那州来的那个妈妈躲到桌子底下,连带把儿子往下拉,紧紧搂住他。

  子弹用罄之后,枪手重新上膛又开始射击。

  库柏轻触软式平板的萤幕,影像定格。监视器设在通往会议室的楼梯旁边,角度一度歪掉,画面惨不忍睹,少了好莱坞特效的血腥攻击显得更加赤裸裸。定格画面捕捉到一抹衝锋枪枪管射出的白烟。约翰.史密斯站在三名枪手后面,手枪放旁边,表情专注但事不关己,像在欣赏一齣戏。绰号「榔头」的海姆勒参议员往沙发一倒,额头上一个俐落的弹孔。

  库柏叹了口气,揉揉眼睛。凌晨快两点了,虽然很累又全身痠痛,但睡意还是迟迟不来。在床上躺了四十五分钟之后,他决定如果要瞪著一样东西看,那麽看档案总比看天花板好。

  他的手指在触碰萤幕上缓缓移动,画面便动了起来。快转:一名枪手鬆开弹匣,让它掉在地上,同时重新填装弹匣,再度瞄准发射。倒转:一名枪手拉出弹匣,另一排弹匣倏地弹起,卡进枪身。过程如入化境,流畅俐落,精准无比。不管快转或倒转都一样。

  库柏用两隻手指把画面拉近、拉远,然后转动镜头,直到史密斯的脸填满整个镜头。他的五官对称,下巴强劲,睫毛浓密,是女人可能会觉得英俊而非性感的长相,高尔夫球选手或出庭律师大概就长这样。丝毫看不出血腥、野蛮或发狂失控的一面。当他的手下展开大屠杀,把餐厅裡的男女老幼、打杂工、观光客、参议员等共七十三人一一枪杀之际,约翰.史密斯就站在旁边看,神色平静,不为所动。人杀光之后,他走了出去,不忙不乱。四年来,这段影片库柏看了不下百次,对裡头的残忍恐怖、喷血画面、杀人不眨眼的枪手已经麻痺。但有件事至今仍令他不寒而慄,看在眼裡更是惊悚。那就是发动这起大屠杀的人对眼前的画面完全无动于衷。他的肩膀下垂,颈部放鬆,脚步轻盈,手也没有握成拳头。

  约翰.史密斯信步走出单眼镜餐厅,好像只是进去喝杯小酒。

  库柏退出影片,把平板丢在桌上,灌下一大口水。伏特加当然更好,不过明天早上慢跑就会有苦头吃。水裡的冰块融化了大半,杯壁一层滑溜的冰水。他扭扭脖子,又拿起平板随意点击档案。屠杀案之后,新闻标题从客观中立(异能激进分子屠杀七十三人;参议员命丧华府喋血案)到煽动性十足(杀人天才;杀人狂就在你左右)的都有。还有随之而来的报导和后续报导、异能小孩在学校挨揍的新闻(阿拉巴马州甚至有个第二级异能被私刑打死)。专栏作家呼吁大众冷静自重,提醒大家不该以偏概全,迁怒所有异能;也有权威人士火力全开,对丧心病狂的恶魔大加鞭挞。总之,屠杀案占满新闻头条,然而几个月甚至几年下来,约翰.史密斯仍未落网,这则新闻就从大众瞩目的讯息中逐渐退场。

  不只这些。他的档案裡还有屠杀案前史密斯为了争取异能人权发表的演说,他口才一流,既能激励人心又会拉拢人心。此外,还有Echelon II程式所做的钜细靡遗的追踪纪录、六次差点逮到他的书面报告、他的详细生平、遗传档案、个人资料,以及针对他的天赋的长篇分析。上面说此人对逻辑和策略很有一套,十一岁就成了西洋棋大师,史密斯比过的每场西洋棋棋谱他都有。上兆位元的档案,库柏每个字都读过,每个画面都看过。

  儘管如此,今天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又在平板上按了几下,VCS取代了新闻标题。VCS就是虚拟犯罪现场(Virtual Crime Scenes)。这种他不确定该觉得高兴还是难过的新科技,可以把约翰.史密斯留下的犯罪现场变成影像逼真、操控简单的模型,从每滩血迹到喷出的脑浆都不例外。有了这种技术,画面就能转动自如,从哪个角度看都行,比方从天花板往下看或把镜头拉近。这是种十分强大的办案工具,侦察许多案件时都能派上用场。即使如此,当他把画面拉到桌子下,朱丽叶.林区把儿子凯文往下拉的地方,心裡还是一样难受。能够看清她身体的角度、她脸上的星形弹孔,对法医来说非常方便。但清清楚楚看见她的表情,看见一个女人毫无预警看著丈夫的头被轰掉,家庭出游的幸福画面莫名其妙变成呼天抢地的人间地狱,看见她残缺不全的脸,对库柏来说是一大折磨。明白她死时知道(而非害怕)儿子也难逃一劫是一回事,看见她伸出去保护儿子的手上满是弹孔,彷彿母亲的手可以挡住子弹,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去他的慢跑。库柏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去厨房。日光灯在这种时候看起来很诡异,标准规格的黑白瓷砖也阴森森的。他把剩下的水倒进水槽,往杯子裡丢了两块冰块,再倒入冰凉的伏特加。

  回到客厅,他拿起电话拨号,含一口酒在嘴裡,让冰冷的感觉在口中扩散。

  「嗨,库柏,」昆恩接起电话,声音睏倦。「还好吗?」

  「我刚在看单眼镜。」

  「又看一遍?」

  「嗯。巴比,我们在做什麽?」

  「呃,绝对不是在睡觉。」

  「抱歉。」

  「没事,逗你的。你说单眼镜怎样?」

  「VCS。那个躲在桌子底下的女人。」

  「朱丽叶.林区。」

  「对,我又看了一遍。突然想到那也可能是娜塔莉,而那个孩子也可能是陶德。」

  「妈的。嗯。」

  「我们到底在做什麽?我是指我们所有人。从学园回来之后,我就一直摆脱不了那种感觉。」

  「什麽感觉?」

  「情况会愈来愈糟。我们站在悬崖上,却没有一个人想要后退。我们造成的恐慌、学园、单眼镜,其实都一样,只是同一件事的不同面罢了。现在我还多了两个孩子。」

  「你在想像凯特进了学园、陶德在单眼镜餐厅会怎麽样。」

  「对。」

  「别跟自己过不去。」

  「我知道。」

  「事情一团乱,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不只是应变部,全国、全世界都知道。我们踏上这条险路已经有三十年了。」

  「那为什麽不转向?」

  「考倒我了,老大。这问题超出了我拿的薪水等级。」

  库柏发出似笑非笑的声音。「说的对。」

  「被这种想法卡住的时候,你知道我会干嘛吗?」

  「干嘛?」

  「给自己倒杯烈酒。」

  「倒了。」

  「很好。听我说,我知道你想把责任往身上揽,但我们能做的就是把工作做好,做一天是一天。起码我们正在战场上奋战,其他人只能祈祷情况愈来愈好。」

  「他就在那裡,在某个地方策动攻击。我是说约翰.史密斯。」

  「你知道他没做什麽?」

  「什麽意思?」

  「他一定没打电话给麻吉,说他多担心这世界毁掉。由此可见我们是好人。」

  「是啊。」

  「去睡一下吧。如果我们的情报没错,史密斯明天就会发动攻击。」

  「你说的对。谢了。抱歉吵到你了。」

  「客气什麽。还有,库柏……」

  「嗯?」

  「把酒乾了。」

  隔天早上,他还是按照计画去跑步。五哩长的慢跑,一週两次,没慢跑就去健身房报到,有时他很乐在其中,但不是今天。天气不错,稍微回温了,也不像昨天阴霾笼罩。昨晚的失眠酒没像他担心的影响太多,不过运动带来的快乐有点打折。通常运动能让他的脑袋暂时关机,专注于呼吸、肌肉的摆动,还有透过耳机传来的脉搏声,可惜今天早上约翰.史密斯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一路上,库柏满脑子都是昨天他说过的话:这个人或许反社会,同时也是个西洋棋高手,头脑跟爱因斯坦一样好。

  重点在于找出击败那种人的方法。库柏是全国数一数二强大组织裡的最高阶探员,手中握有丰富资源,可以调阅机密档案、窃听电话、指挥警力和类似的联邦单位、部署美国国土上的祕密行动小组。一旦有异能被列为目标,库柏就算杀了对方也不用负法律责任,这种状况至今已经发生过十三次。简单地说,他要多少人力就有多少人力……只要他知道该瞄准哪个目标。

  然而,他的对手想拿什麽地方开刀、想什麽时候攻击都行。更何况,此人只要部分成功就算大获全胜,对库柏来说,只要失之毫釐就算一败涂地。即使阻止了自杀炸弹客造成的一半死伤,凶手还是逍遥法外,未来还是有一堆尸体等著你。

  想著这些事让五哩长的慢跑感觉有十哩长。经过他家巷尾的便利超商时,他在耐人寻味且不免讽刺的一瞬间,看见超商的安全捲门被喷上新的涂鸦:我是约翰.史密斯。

  老兄,你不过是拿一罐喷漆的王八蛋。要是刚好被老子逮个正著,就要你吃不完兜著走。

  进了公寓,他脱掉黏答答的T恤,闻到一股味道(噢,该洗衣服了),然后走进浴室冲澡。冲完后他打开CNN新闻,边拿毛巾把头髮擦乾。

  「……所谓的不安指数大幅增加至七点七,创下该测量法引进以来的新高点。指数攀升的主要原因是华府昨日发生的爆炸案,造成……」

  他从衣柜拿出浅灰色西装和淡蓝色开领衬衫。他检查手枪裡的子弹——满的,无庸置疑,但军人的习惯很难改——然后把枪套夹在腰上。

  「……备受争议的亿万富翁艾瑞克.艾普斯坦在怀俄明州建立的新迦南特区,目前人口已达七万五千人,绝大多数都是异能及异能的家人。艾普斯坦从多家控股公司手中买下这片两万三千平方哩大的土地之后,不只在怀俄明州(新迦南居民占全州百分之十五的人口),也在全美形成一股分裂国土的力量。一切都始于参众两院第九十三号共同决议案,案中订出该地区脱离美国独立的途径……」

  早餐时间。库柏在碗裡敲了三颗蛋,打到起泡倒进不沾锅。他烤了两片酸麵包,倒了一杯可以停游艇的超大杯咖啡,把炒蛋铺在麵包上,上面挤了些是拉差甜辣酱。

  「……将在今天下午两点的开幕典礼上达到高潮。全新打造的华尔拉斯交易所,连艾普斯坦这种人也难以动摇。未来华尔拉斯交易所将扮演拍卖所的功能,不再像纽约证交所过去那样即时买卖股票,改以叫价拍卖的方式交易公司股份,最后价格会根据股票卖出的平均价固定不动,免除可能的……」

  蛋有点过熟,幸好有辣酱,辣酱是所有食物的好朋友。库柏吃完最后几口,舔舔手指,瞄一眼时钟。早上七点刚过。就算碰到车潮,他也能赶在每週目标资料汇报之前,去看看窃听电话有没有什麽重大发现。

  他把盘子收进水槽,拍掉手上的碎屑就出门了。他没搭电梯,直接爬三层楼梯下楼。美好的早晨。空气和煦,带有一种他常跟雷雨联想在一起的铁腥味,但地平线清晰又明亮。走到车旁时,他的手机响起。是娜塔莉。咦。他前妻有很多特质,比方待人诚恳、聪明伶俐、是个好母亲,但「早起」并不包括在内。「哇,我不知道妳可以这麽早爬起来打电话。」

  「尼克。」她说。听到她的说话声和哽咽声,美好早晨的阳光瞬间一扫而空。

  这还只是他听到消息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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