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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约定的这一夜,伽森城堡有雾。白昼结束、夜幕降临之际,雾气从东边滚滚而来,吞没了城堡主楼以及外围的守卫塔,如同古老传说中生活在科然努斯移动太阳之前那个时代里的雾龙。
伽森的桑纳独自站在吊桥上方的城墙上。尽管穿着羊毛外套,还套着冬天穿的裘皮背心,他还是打了个冷战。回想自己三个月前发下的誓言,那个效忠誓言把他从一个出身卑微、前途尚可的武士,变成了一个很可能过不了今晚就会送命的叛徒。
他看着自己的呼吸在灰暗的寒夜里凝结成雾,融入雾气之中;他看不见更远的地方了。月亮完全无影无踪,星星当然也是。他们选择这个时间,因为这时的双月本来应该是又高又亮,以便人们借助月光翻越山隘。然而,人类无从得知父神对天气的安排,过去的战役不止一次——包括不算太过久远的那一次——受到气候的干预。他还记得杰森桥一战时的彻骨寒冷,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现在,他将双手撑在石头上,望向外面灰雾萦绕的夜晚。什么都没有。就算墙下站着一百个人,只要他们足够安静,那么不论他还是伽森城堡里的其他人都不可能发现他们的存在。
从吊闸旁边小小的守卫屋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那里有四个守夜的人。他们应该是在壁炉前掷股子玩。他甚至无法透过雾气看到那里的灯光。不过,也无所谓。隔着灰雾,他还是听得到声音。而且,下面有三个人是跟他一伙的,那第四个么,必要时也可以对付。
不过,不是杀。他得到的指示很清楚:布雷斯·德·伽森希望最开始的几天里尽量少杀人。做出这个指示时还是秋天,布雷斯也刚刚才宣布称王,但他似乎非常清楚自己的打算。他派桑纳随其他格豪特武士一起返回北方,广泛传播秋收节那场决斗之前他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桑纳记得,所有出席秋收节的格豪特人都聚集在巴本腾的一个巨大房间里。亚波娜女王下令没收他们的货物,并把他们驱逐出境。然后,布雷斯对他们说了一番话,言辞一针见血,内容令人难忘。他说,因为杰森桥和约——和约本身就是卖国——艾德玛国王将要把格豪特卷入另一场战争,同亚波娜开战;这是一场他们不需要的战争,源自一个永不该签署的和约。他请求在场的所有人考虑他所说的话,并且承诺,他们翻越山脉返回北方的途中不会受到伤害。
人们甚至设计了一场假刺杀:第二天早晨布雷斯走出城堡时,一支暗箭向他射去,精确地落在他身旁。之后,山隘南边守卫塔里那三具遭到阉割的守卫尸体也被人发现。骑士比武因为奥布里村和守卫塔屠杀事件而被取消。塞娜·德·巴本腾率领众臣在瑞安神殿召开追悼会,走在他们中间的——事实上,走在女王旁边——就包括布雷斯·德·伽森。
按照指示,桑纳在翻越山隘返回北方的途中,宣称自己就是那个尝试刺杀伪王未遂的刺客。回到伽森城堡之后他继续这样宣称——布雷斯告诉他,身为伽森武士,他需要这样的故事。桑纳回想起导致自己杀死那名驯兽师的担忧便欣然受命。事实上,追随一个为下属考虑如此多细节的领袖,感觉很是陌生。犹豫之后,桑纳甚至把自己在巷子里杀了驯兽师的事情告诉了布雷斯。他不希望自己和这个人之间有任何隐瞒。
布雷斯听了之后显得很遗憾,但并没有做出评论。“你当时很害怕。”他说,“你出于恐惧而执行了自己的职责。在伽森事情一向如此。我希望,你现在仍然尽职尽责,但不再是出于恐惧。”
桑纳牢牢记住了那句叮嘱。现在他尽了全力,而且颇有成效。他没想到自己对于地下联络还满在行的。和他一起北上的战士只有十来个——格豪特武士很少南下参加亚波娜的骑士比武。
著名的武士通常会等上一个月,然后东去奥伦斯堡参加那里的比武——哥茨兰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比亚波娜要好,所以较能接受去那里比武。只有比较年轻的武士,有时还有几个间谍,会在秋天跟随商人和艺人向南到鲁杉去。不过,桑纳很肯定,跟他一起回来的小队伍中没有间谍。那些年轻的战士怀着一丝敬畏,听他懊恼地描述如何远远地一箭射过去,如何被风吹歪、差了一点点。
北归路上的第一个夜晚,秋风吹得树叶纷纷落下。桑纳在路边小旅店里夜宿。他细细寻思着那些年轻战士的反应:他们也许正在心里希望自己也做了同样的尝试,甚至可能梦想自己得手之后凯旋,拜见艾德玛国王,博取无上光荣。年轻人会做这样的梦。
不过,他判断那群武士之中有两个人也许心中怀有某种别样的看法或梦想。分手之前,他找了个机会,和那两人中的一个谈了谈,发现自己是对的。于是,在他俩分道扬镳前往伽森城堡和科提尔王宫之前,桑纳已为布雷斯·德·伽森的起义军招募了第一个新兵。促使他下定决心的是那个人的口音——几乎可以肯定,北方人不会喜欢艾德玛国王。
现在,桑纳站在伽森城堡的城墙上,探身出去,徒劳地看着下面的雾,忽然觉得紧张起来。雾很浓,仿佛传说中笼罩在冥河上的鬼雾。他什么都看不见,但他觉得,自己听见外墙和干涸的护城河之外的草地上有声音传来。
同一夜,在南方山脉以南的另一座城堡,天空非常晴朗,星星宛如钻石,双月十分明亮。北风希尔纳沿着亚波娜河南下,紧随其后的是冬天的苦寒。被希尔纳吹弯了腰的树木在月色中投下婆姿树影。
现在巴本腾城堡的所有壁炉都烧着炉火。塞娜虽然身处屋内,却仍然穿着数层细纺羊毛衣,毛衣的领口和袖口都镶着软毛,头上还戴了一顶镶软毛的帽子。她讨厌冬天,一向讨厌,尤其是当希尔纳吹袭时,她眼睛流泪、手指生疼。通常到了这个时候,她和吉博会到南方去避寒,去阿芮恩和希尔利夫妇的卡伦祖城堡,或者塔瓦那的冬季行宫。南方总是比较温暖的,希尔纳受山地和海洋的阻隔,对那边的影响相对较弱。
但今年情况不同,她需要留在巴本腾。这个冬天非比寻常,不可以躲在城堡墙后,躲避扫荡河流和空寂道路的北风。这一季发生的事情,不论好坏,都将决定所有人的未来。事实上,它们已经在今晚发生,在山脉北边、两轮明月照耀下的格豪特。她不知道,威多尼和蓝色的瑞安侬低头时,是否在注视那个地方。
焦虑令人难以忍受,她无法安坐,只能在起居室里来回踱步,从一个壁炉走到另一个壁炉。她知道,自己打扰了侍女们,而且几乎可以肯定打扰了罗莎拉。后者沉静地坐在其中一个壁炉前的椅子里,双手忙着针线活。她不明白,罗莎拉明明知道——真的知道——今晚在北方将要发生大事,怎能如此平静?
一切都取决于布雷斯·德·伽森。大约一年前,当他们第一次得知鲍得城堡新来的武士并非普通人时,比翠姿就这样说过。她说得没错,而且,事实上还不止如此。女王不禁又一次希望,此刻比翠姿能在身边,而不是远在南方的海上圣岛。整晚,过去一年的种种情形都在她眼前浮现,在闪烁的火焰中舞动。有时她觉得,如今自己仿佛有一半时间都在回顾过去。不过,她现在想到的并不是吉博。她在回想贝特冉在格斗场上说过的一句话。当时,那个北方人站在波特赞的看台前,送出手里的红玫瑰。
贝特冉说,也许我们大家最终会发现,这个男人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期。
另一个情景随之浮现。那也是在这个城堡里,也是秋天——奥布里村事件之后,他们把所有格豪特商人和武士召集在一起,告诉他们,要没收他们的交易货物,把他们逐出秋收节,赶回家去。
厄特·德·米拉瓦想把他们全都处死。塞娜虽也恨不得这样做,却不得不抵制那种欲望。其实,那样的处罚有据可依:每个国家的公民都要为他们国家的贵族违反休战协议的行为负责。但布雷斯请求,实际上是坚持,要把商人放回去。他也给出了理由。
“此时的我,还没有任何可以为格豪特做的事。”他诚恳地说。当时他们就在这个房间,正准备下去接见那些被召集来的格豪特人。“必须让他们知道,艾德玛破坏休战协议,才使得他们的生命受到威胁,而我救了他们的命,放他们回家。他们必须回去,传播这个信息。这件事,您可以答应我吗?”他顿了顿,“还是说,我们同即将与之战斗的敌人没有两样?”
当时,她很生他的气,一个格豪特人,在一个众多亚波娜人被害的早晨,竟敢那样对她说话。不过,她是女王,她统治的土地面临着严峻的危险;而且,每当对吉博的决定提意见或者自己要做决定时,她总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最终,她认定布雷斯说的是实情,便答应了他。
在下面的房间里,当她出现在那群商人面前、宣布要没收他们的货物时,其中一人竟大声抗议,完全不清楚自己差点就要在同一个早晨被处死——同奥布里的村民和女祭司一样下场。那个人愤怒地接连抗议,言辞粗暴,毫无敬意,还不停打断她的话。于是,她对厄特点点头,心里竟然产生了一种奇特而诡异的满足。米拉瓦公爵一直期待地看着她,只等她的信号。接下来,他平静地下令处决那个商人。那个家伙开始大喊大叫,宫里的武士立刻走上来把他拖出了房间。
布雷斯似乎连那都要反对,但他好歹忍住了,眼看着守卫把拼命挣扎的商人拖走。塞娜知道,还有一个信息必须传达。她统治国家毕竟已有一段时日,先是跟吉博一起,后是独自一人。她明白,手握权势的形象很重要:不可以让格豪特人以为女人统治的亚波娜软弱可欺。塞娜知道,对方已有这种错觉,不能放任他们沉湎其中。她看着布雷斯,表情严峻地等待他点头。
“我无法拯救傻瓜。”布雷斯对格豪特商人和武士说。说得好,他学得很快,其他人会记住那句话的。那天早晨晚些时候,他们对那个男人执行了死刑,执行得非常干脆,没有打印记或者分尸;毕竟,他并非破坏协议的人。亚波娜人与他们即将迎战的敌人不一样。她会用自己的生命来维护这个宣言。
这些全都是秋天的事了。那时候,葡萄正在收获、树叶正在转色。而此刻,冬夜寒冷、月色清澈。她听着希尔纳如同死灵一般摇晃着窗户,喝着温热的香料葡萄酒。她用双手握住酒杯,让酒的暖意、香气和滋味安抚自己。两个侍女坐在门边长凳上,双手抱着银色的球状暖手炉,里面是点燃的炭火。她还记得,这是贝特冉许多年前到哥茨兰东部的荒野旅行后带回来的东西。爱丽思死后的那些年里,他曾多次跑到危险的地方去旅行。“他是在惩罚自己。”吉博宽容地说,“我们无能为力。”
塞娜更仔细地打量起两名侍女,发现较年轻的培里提在哆嗦。她厌烦地摇摇头。“瑞安圣名在上,你们两个给我到火边来。”她的口吻中有出乎预料的恼怒,“如果你们患上感冒然后病死,对我就毫无用处了。”
这话当然不是真心的,她不该把自己的焦虑发泄给身边的人。不过,她又能怎么做呢?她已是个老太太了,而这是冬天里的一座寒冷城堡。他们用如此多的生命和两个国家的命运为赌注,掷下了般子;而眼下,她却只能在火边或坐或站,等待女神和父神的判决。
神经紧张的侍女急忙服从命令。罗莎拉停下针线活,抬头看了看她,露出微笑。
“你怎能如此平静?”塞娜突然质问道,“你怎能这么轻松地坐着?”
微笑退去,罗莎拉默默地举起手里的活计。女王这才第一次看见那乱七八糟的针脚,和举着它们的明显在颤抖的双手。
浓雾使起义面临可怕的困难。不论桑纳如何睁大眼睛瞪向灰暗的墙下,都看不见一点东西。按计划,树林边上应该会有一支火把短暂地亮起然后熄灭。可是今晚,就算那火把在他站立的城墙正下方,他也看不见。
连声音都遭到了阻隔,只是没有那么严重,能听到一点——就在那里!他终于听见不远处传来马具的叮当声,过了一会儿,又响了一次。他们来了。是时候了。桑纳很明白,下一刻,一切也许就会因此改变,恐惧无法避免地随之而来。他飞快地沿城墙走到楼梯间,下楼跑向守卫屋,一手扶着墙壁以便在黑暗中保持平衡。
当他出现在门口时,桌边的四个守卫全都跳了起来。他略略地一点头。
“是时候了。”他说。
“什么是时候?”尔松刚问了一句,格拉特就用匕首柄漂亮地砸在他脑后。桑纳无法判定尔松是否可以信任,所以决定把他打晕。尔松软软地向前倒下,桑纳立刻上前扶住他,以免他把桌子打翻、把骰子撞得乱滚。
“我的运气啊!”格拉特说,“我差点就能赢了,今晚我还没赢过呢。”桑纳还能露出微笑,另外两个比较年轻的武士显然紧张得笑不出来了。
“我们现在要玩更大的赌局了。”桑纳说,“祈祷吧,然后打开城门、放下吊桥。”他走出去,站在铁吊闸后面。吊闸开始上升。铁链绞动当然会有响声,不过,这次浓雾就帮上大忙了;桑纳相信,隔了一个院子的城堡内部没有人能听见这声音。
当吊闸提高之后,他上前一步,弯腰从最低的闸钉下钻出去,又等了等,盯着外面的冰冷夜雾。还没看见火把,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轻微的马匹声音,透过低低飘荡的雾气再次传来。身后的吊闸提到了城门顶部,“哐当”一声扣在凹槽里固定,守卫们开始摇动把手把吊桥放在干涸的护城河上。
吊桥放下之后,伽森城堡朝雾里等待的人敞开了大门。桑纳的第一个任务完成了。这算是简单的。
他走上木桥,仍然什么也看不见,而且更多是靠感觉而非听觉在作判断。同时另一头有人走了过来,雾气加深了他的焦虑,引发出没有来由的原始恐慌。他甚至看不见靴子下的桥面木板。他站住了。“点起你的火把。”他尽量平静地说。他的声音软弱无力地飘进浓密的黑暗中,被雾吞没了。
对面的脚步声也停住了。然后,只有沉默。桑纳觉得自己仿佛被困在灰色的裹尸布里,准备下葬。心念至此,他打了个哆嗦。
桑纳向对面沉默的人重复一次:“点起你的火把。”
他终于听见敲击打火石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还闻到火把燃烧的树脂气味。雾气之中,火光只有很小一圈,照射距离很短,只在桥上投下一个小小的岛屿似的光圈。
但光亮已足够让桑纳看见格豪特的大长老伽伯特·德·伽森。那魁梧的身材,绝不会认错的。他面对桑纳站着,两边各有一个武士。
“我非常高兴地感谢你。”大长老用那让人难忘的嗓音说,“第一个叛徒。我们很乐意把你烧死。我会用你要求的火把,来点燃你的火刑柱。”
桑纳觉得脚下的世界仿佛正在坠落,时间尽头的黑暗仿佛已经降临。
因为恐惧他几乎停止了呼吸。他无法动弹。他真的觉得,自己会掉下深渊。
“至于逃跑,想都别想。”伽伯特补充道,深沉的嗓音里是无尽的藐视,“我身后有四个弓箭手,他们正拉弓搭箭对着你,这火光对他们来说已经够用。”
桥对面传来另一阵踩踏声,有人走到大长老身后,停在光圈之外。“我同意,确实够用。”一个更轻、更冷的声音说,“前提是他们还清醒、还拿着弓箭。没事了,桑纳。”布雷斯·德·伽森说,“我们控制了局面。”
另一个声音飞快地连响两下,伽伯特身旁的两个武士便“咕咚”一声滑倒在木板上,佩剑敲打着木头,发出咔嗒声。火把随之落下,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接住了。它没有熄灭。
“告诉我,父亲,”布雷斯走进火光中,“为什么你如此渴望烧死活人?”他的语气很轻松,但桑纳听得出其中流动的紧张。他不知道这对父子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伽伯特什么都没说,但眼中的怒火在火光中真是非常吓人。
“布雷斯,”前方的黑暗中传来一个波特赞口音,“看样子你哥哥也在这里。”
“太好了!一家团聚!”布雷斯继续强作轻松,“把他带过来,鲁德尔,让我再次看看那张亲切善良的脸。”
伽伯特仍然没说话。桑纳不敢看大长老的脸。他又听见声音,有两个人押着第三个人走上前来。
“我们把其他人都料理了。”一个桑纳在亚波娜听过的声音说,“大概有十五个人,你猜得没错。”他们现在点起了更多火把;在火光中,桑纳认出了贝特冉·德·塔莱尔。
“你做得很好,桑纳。”布雷斯说,他仍然看着父亲和父亲旁边英俊的兰纳德·德·伽森,“不过,我们必须假设有人会告密,因为需要相信的人太多了,而他们不可能全都可靠。我们到这里来的时间,比我告诉你的早了两天,而且我还派了人监视东边的道路,看看是否有人会过来。我猜,我的父亲也许想亲自动手。毕竟,”他的口吻突然变得刻薄讽刺,“自他上一次烧人到现在,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奥布里村那次,他没能亲自前往,所以不算数。告诉我,亲爱的哥哥,你那次玩得开心吗?那是不是二次漂亮的狩猎啊?那些女人的惨叫声是不是很有趣?”兰纳德·德·伽森挪了挪脚,没有回答。
这时,不断有人走上桥来,从桑纳的两边经过,走进城堡。那个名叫维里的大个子亚波娜武士在他旁边停下。“你做得很好。”他低声说,“现在,告诉我,里面有多少人,需要马上开打吗?”
“你们带了多少人?”
“只有五十人。不过,都是训练精良的雇佣兵,从波特赞和哥茨兰找来的。这不是亚波娜入侵格豪特,而是内部起义,至少我们希望被视为如此。”
桑纳清清喉咙。“我觉得,城堡里半数以上的人会跟随我们起义。”他伸手到腰间取下一个大钥匙圈,“这是武器库的钥匙——就是院子右边、那道两扇的拱门,我身后的格拉特可以带你去,你可以完全信任他。会反抗的也许超过一百人,不过他们的装备不会太好。”他又清清喉咙,“我想,如果布雷斯阁下让他们知道自己就在这里,反抗的人会更少。”
布雷斯听见了。“让他们知道?”他假装生气地反问,“我当然会让他们知道。我是归家的浪子,回到父亲张开的怀抱中,应该有音乐、盛宴、葡萄酒和火烧女人供我取乐。也许那正是你来此的目的吧,父亲?为了用温暖的欢迎给我一个惊喜?”他清脆的语调中带着些许疯狂。桑纳身边的维里咕哝了一声,但没有说话。
桑纳发现,大长老开始低声念着什么,但并不是在对什么人说话。不知怎地,大长老内敛而专注的态度,在雾里的桥头营造出一种寂静。慢慢地,随着渐渐变得比寒气更彻骨的恐惧,桑纳意识到大长老是在念父神的谴责祷文。
“……到那世界诞生、月亮出现、太阳升起、群星发光之前的无尽冰寒之中。噢,代表圣洁火焰的最神圣的科然努斯啊,在您的眼里我无比卑贱。我,以您赐予我们的古老恩赐之名,恳求您,让这个男人受尽无数折磨,直到时间终结;让他皮肤下生蛆,心脏里长虫,身患腐败疾病,黑血永流不止。我向您祈祷,对这个男人、我的儿子,降下——”
“够了。”另一个充满厌恶的声音冷冷地说,那是贝特冉·德·塔莱尔。布雷斯面对父亲的诅咒则沉默不语,一动不动。
“——污秽、疯狂、肠绞痛、目盲、疖子、血肉腐败发臭——”
“我说,够了!”
“——所有这一切和更多痛苦,我最神圣的科然努斯,我祈求您,让他遭受瘟疫的折磨——”
这是科然努斯长老所用的最恶毒的诅咒。贝特冉绕到伽伯特跟前,不等诅咒说完,便张开五指劈脸掴过去,就像扇仆人耳光一样。伽伯特震惊至极,一时呆住了。布雷斯还是没动,张了张嘴,又默默闭上。伽伯特身边的兰纳德·德·伽森脸色苍白,似乎连站都站不稳。
“你给我闭嘴!”贝特冉蛮横地说,“这样吧,再说十个字,弓箭手就会朝你放箭。你儿子也许不愿下达这种命令,不过,我可没啥顾虑的。我请你千万不要尝试。”
“你是谁?”伽伯特咬牙切齿地问。
贝特冉阁下哈哈大笑。在雾里,他的笑声听起来跟今夜所有的声音一样怪异。“三个字了。”他说,“还剩七个。把它们存起来吧。只不过呢,我深感羞耻,我还以为,你肯定知道自己花了那么多钱去杀的人长什么样子呢。”
“贝特冉·德·塔莱尔。”兰纳德·德·伽森第一次开口说话,“我记得你,我在骑士比武会上见过你。”
伽伯特的眼睛眯成了缝,但没有说话,他的身体愤怒地绷得笔直。桑纳看见,他那戴着手套的双手垂在身侧不停地活动着,张开又合上,仿佛恨不得捏断什么人的喉咙。
兰纳德的目光从塔莱尔公爵身上移开,盯着弟弟,“你看看你做了些什么?彻底忘本吗?和亚波娜一起入侵祖国?”
“差得远了。”布雷斯开始恢复镇定,但目光仍小心翼翼地避开父亲,“贝特冉是以朋友身份跟我来的。我手下的人则是雇佣兵,基本上都是鲁德尔·科利兹帮我招募的,多数来自哥茨兰,你很可能认识其中不少人。这次行动是要从你手里夺取伽森城堡,哥哥,对此我很抱歉,不过这是必不可少的第一步,因为你本人什么都不做——事实上,你比什么都不做更糟糕。我打算带领我的同胞,把格豪特从艾德玛手里夺过来,而且绝不烧女人。”
“我当时没有选择。”兰纳德激烈地为自己辩解。
“不至于吧。”出乎意料地,接话的人是塔莱尔的维里。他站在桑纳后面的吊闸旁边。浓雾中,看不见他的人影,然而他的声音显得那么缥缈、那么平淡,如同在死界的铁门前宣布最终审判。“我们可以拒绝,然后受死。这是一个选择,伽森大人。面对某些强迫我们去做的事情,这是唯一的选择。”
没有人答话。桥上的沉默跟浓雾一样沉重,桑纳只能听见急促的脚步声,看见披着斗篷匆匆从自己身边经过、走进前院的身影。那些都是布雷斯的雇佣兵。伽森城堡里面没有响起警报;世界全裹在雾里,恍如梦境。
在这寂静之中,桑纳听见东边传来隆隆的马蹄声,仿佛是梦的一部分。很多很多的马,宛如从父神的车队里分出来的暗夜骑士,从天上降临至这浓雾笼罩的凡间,带来毁灭。
“那是什么?”维里往前走了两步停住。
“所有人都进去!”布雷斯厉声道,“我们必须控制城堡。他们果然派军队来了!桑纳,把吊闸放下,快点!”
桑纳已经在行动了,他对自己的两个手下喊了个命令。外面浓雾里的隆隆马蹄声越来越响亮,此时已经可以看见火把和隐约的马匹身影,而且根据第一支火把和最后一支可见火把之间的距离判断,确实来了一支军队。
他们可能会失败。布雷斯在秋天做出决定时,并没有对成功的可能性做过仔细评估。不过,他并不想死在火刑柱上,此时他唯一的祈祷就是自己至少能得到这么一点仁慈。他猜想,自己回到父神身边之后,是否有机会再和父亲一起沐浴着柔和的光芒,在科然努斯的广阔牧场上散步。
“我要亲手点燃你的火刑柱。”伽伯特·德·伽森仿佛道出了桑纳心中的恐惧。他正在朝儿子微笑,他的双眼在火光中闪烁着胜利的光芒。
“这句话,”贝特冉·德·塔莱尔说,“多了四个字。”
“贝特冉!”布雷斯立刻说。
“维里!”塔莱尔公爵同时叫道。与这两个名字响起的同一时间,有什么东西从桑纳身边飞了过去。浓雾中,科然努斯大长老大叫一声,一支箭穿过他身上盔甲的缝隙正中肩头。
“再说十个字,”贝特冉·德·塔莱尔平静地说,“我们就再放一支箭对付你的另一只手。告诉我——提醒你,不要超过十个字——你以为这些骑士敢冒着你的生命危险攻击我们吗,大长老大人?我们何不在这里等等他们,慢慢考虑这个问题呢?”
桑纳心想,他真是冷静得难以置信。
马蹄声已经如雷鸣般轰响,不过,渐渐地,声音在桥对面、树林前的宽阔空地上停了下来。他们举着很多很多火把;桑纳可以看见马匹和骑士的轮廓,那都是披挂重甲的庞大身影。
“我们手里有大长老和伽森公爵!”布雷斯喊道,声音划破浓雾传出去,“当心他们的性命。请说明你们的身份。”
他的父亲捂着左肩,放声大笑。笑声是那么刺耳难听,和他的动听嗓音是如此地不协调。“你以为会是谁?”他龇牙问道。
“六个字了。”贝特冉淡淡地指出。
雾里摇晃的火把之间,响起一个冷漠而严厉的声音:“如果我们决意出击,那不论你手里握着什么人质,都无法阻止我和我的战士。和我说话的,是布雷斯·德·伽森吗?”
“小心!”鲁德尔·科利兹低声警告。
“不必否认。”布雷斯轻声回答,“不论怎么,我们唯一的希望是人质。他也许只是在使诈,他肯定是在使诈。”
桥对面传来马匹靠近的声音,然后是一个披甲骑士下马的“哗啦”声。这时桑纳终于听见身后吊闸完全放下。塔莱尔的维里站在他身边,弓上搭着另一支箭。桑纳拔出了剑。
“我就是布雷斯·德·伽森。”桑纳听见自己宣誓效忠、认其为王的高大武士承认。
“我猜也是你。”藏在雾里的男人语气坚定,“我一直希望自己的消息正确,希望能在这里找到你。”
然后,福克·德·萨瓦里大步走进火光中,身披阻挡寒意的厚重斗篷,跪在了布雷斯跟前的木桥上。
他抬起头,举在空中的火把光芒照亮了他的脸庞。他长着他们家族独有的方脸、金发和聪慧五官。吃惊之下,桑纳不由自主地向前踏了一步,看见萨瓦里公爵的脸上没有笑容。“大人,您愿意接受我的效忠和友谊吗?您用得上来自萨瓦里以及北方土地的一千武士吗?我们对杰森桥和约以及此刻统治我们的人,同您有一样的看法。”
很久以后,桑纳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觉得桥上的火光仿佛在向外扩散,天与地似乎都与之呼应;他抬起头,以为自己会见到月亮拨开云雾如同明灯般出现在眼前。不过,头上的雾气仍像河泥一样浓密,完全遮挡了天空,只有近处的火把照耀着眼前的一幕。他低下头,看见布雷斯阁下十分正式地把福克·德·萨瓦里举起的双手握在自己的双手中。
桑纳明白,重新照耀大地的月亮存在于他的心中,而不是在天上。长夜的寒冷仿佛因心中光芒的温暖而减弱了。事后他猜想,当时桥上的其他人不知是否也有那样的幻觉,是否也都抬头去看天空是否真的改变。
这,也许可以解释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无论如何不能作为其借口。
伽伯特·德·伽森趁着次子正式接受格豪特北部最强大贵族的臣服,用雄壮的肩膀撞向右边的武士,又抡起结实的前臂正中另一个守卫的面部,然后跳下桥,消失在笼罩干涸护城河的黑影中。那支箭仍然扎在他的左肩上摇晃。
众人一时惊呆了,之后桥上一片混乱。塔莱尔的维里和鲁德尔·科利兹迅速跳下护城河去追赶。桑纳听见后者用波特赞语骂了句粗话,大概是落在下面那布满岩石、凹凸不平的河床上时没站稳。
“他跑不远的。”福克·德·萨瓦里说。布雷斯把他扶起来。德·萨瓦里回头向黑暗中厉声下令。不久之后,桑纳听见马匹狂奔的声音,看见雾里的火把重新开始移动。
所有人之中,最不吃惊的人是布雷斯。“如果他能跑到树林那里,”他几乎有点失神,“我们可能就找不到他了。”
“他必须先爬出护城河。”贝特冉·德·塔莱尔说,“而且,他肩膀受了伤。”
“伤得不重。”布雷斯摇摇头,仍然一副超然神态,仿佛早就料到此事,“他披了重甲,有双重保护。我怀疑那支箭入肉不深。不过,还是包围护城河吧。”他吩咐福克·德·萨瓦里,“至少,你的人可能会看见他爬出来。”
有人哈哈大笑;笑声中有嘲讽,还有种桑纳说不出是什么的腔调。“他不会爬出来的。”伽森公爵兰纳德对弟弟说,“他已经钻到城堡下面了,天亮之前就能离开城堡,消失无踪。护城河里有一条隧道进入城堡,没有人知道的,还有一条隧道从地窖通往城堡外。那隧道很长很长。你找不到他的,弟弟。”两兄弟默默对视。
“布雷斯,快点,你知道隧道通往哪里吗?我们可以抢在他之前赶到出口去。”这是贝特冉,他今晚第一次露出焦急的神色。桑纳突然想起,今年夏天,伽伯特·德·伽森曾以二十五万金币的价格请人刺杀德·塔莱尔。
可布雷斯看着哥哥,摇了摇头。“是我走了之后才挖的吧?”他稍稍歪了歪嘴唇,“否则兰纳德不会提。”
“我们可以让你说出隧道的位置。”尊贵的贝特冉非常平静地告诉兰纳德·德·伽森,语气中有种可怕的气势。桑纳不明白,自己以前怎么会产生亚波娜男人软弱可欺的看法。
伽森公爵的相貌依然俊俏,身材高大匀称,正是贵族应有的形象。他挺着鼻子打量身材纤小瘦弱的塔莱尔公爵,轻蔑地说:“真的吗,大人?你打算怎么做,用火烧我?”
布雷斯说了句什么,桑纳听不见;但是兰纳德听见了,他立刻回头看着弟弟,傲气全失。
“你走吧。”布雷斯提高声音说,“我说真的。如果你想和他一起走,没有人会阻止你,也没有人会跟踪你。”兰纳德的表情迷惑而犹豫。桑纳心想,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想喝酒的人。桑纳知道,这个想法很无情,却无法阻止自己。他在这座城堡里待的时间很长。他了解公爵。
“不过,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留下。”布雷斯补充道,“只要你宣誓,我就会相信你。我所认识的你从不撒谎,兰纳德;我相信,你现在也不会。如果你能看清今晚的形势,必定能明白,这是你改变人生的机会,也许,还是你人生最后的一个机会。哥哥,你想从此摆脱他吗?他走了,在下面的隧道里,远离我们两人,回到了艾德玛身边。你不一定要跟他走,兰纳德,但我也不会逼你留下。多年以来,这是你第一次可以自由选择。”
“要我下跪,向本来应该成为科然努斯教士的弟弟发誓效忠吗?这就是我的选择?”
“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当科然努斯教士已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和现在还有什么关系?”说话的人是福克·德·萨瓦里。布雷斯只是默默地借着雾里的虚弱火光看向哥哥。
桑纳听见桥对面传来吆喝声和马蹄声,武士们正在紧急包围护城河。他像兰纳德一样确信,他们找不到伽伯特·德·伽森,不但今晚在浓雾里找不到,即使明天早晨太阳出来之后,也找不到对方的一点踪迹。在他的内心深处,在今晚大获成功、福克·德·萨瓦里奇迹般的投诚背后,意识里仍有一丝恐惧在跳动,如同危险的火舌。
布雷斯清了清喉咙。面对哥哥,他的态度和刚才面对父亲时一样奇怪,显得犹疑不定。“我并没有要求你跪在我面前,我只希望你能服从我的领导,兰纳德。”他犹豫了一下,“我想,你是知道的,如果易地而处,我会非常自豪地向你宣誓臣服。”他又停下来,显然在竭力寻找话语,似乎在同某种无形的困难角力,“你也知道,曾几何时,只要你肯开口,我愿意追随你到大地的尽头。”
“可是,”沉默片刻之后,兰纳德·德·伽森公爵说,“为什么我会去那样的地方?又或者说,为什么我会让你跟我一起去?”
布雷斯什么都没有说,他低下了头。
“你的愚蠢程度远远超出我的想象。”贝特冉·德·塔莱尔说。不过他的语气很轻软,可说是遗憾。“给兰纳德大人牵马。”他向桥对面隐形的武士喊道,“最强大的伽森公爵将要离开我们这支人丁单薄的队伍,去博取他父亲的欢心和艾德玛国王的伟大宽恕。”
布雷斯仍然沉默着。桑纳站在他身后,看不见他的脸;从某个角度想来,他也庆幸自己看不见。尽管他在这座城堡住了多年,他仍然时不时地觉得,伽森家族三个男人之间的仇恨——如同扎根在地上、装着夺命钢铁矛头的尖矛丛林一般——真是太过沉重。今晚突然就演变成了这样的时刻,仿佛国家的命运被束缚在这座城堡的黑暗之中,而这黑暗,比冬夜的浓雾还要深重许多。有人牵了一匹马走上吊桥。
“扶公爵上马。”贝特冉的语调依然礼貌而阴沉。
“不需要。”兰纳德简单地说完,便麻利地踩镫上马。他勒马腾跃而起,低头看着弟弟。“你在等我感谢你吗?”他问。他的话里再次出现了那种桑纳无法听懂的语调。
布雷斯抬起目光,摇了摇头,“不。我本来以为你会问问你儿子的情况。”好一个残忍的问题。也许布雷斯并非有意为之,桑纳无法肯定,因为他同样无法理解这个次子。他看见兰纳德绷紧了下巴。布雷斯淡淡地补充道:“我打算提议,如果我这次战死,就由他做我的继承人,由福克·德·萨瓦里摄政。你,到底关不关心他?”
桑纳心想,布雷斯的心思必定非常敏捷,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到这个提议。他扭头去看福克·德·萨瓦里。不过,后者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站在旁边的贝特冉·德·塔莱尔也是。这些都是惯用权势之人,擅长隐藏自己的想法。
比起他们,兰纳德·德·伽森就不太懂得掩饰自己。“真感人。”他回敬的语气如同扣动十字弓的扳机,“真精彩,我们家族的每一个人都给我的儿子做好了计划。我得说,这真是帮我这个当父亲的减轻了不少负担啊。”
布雷斯保持严肃态度:“对他的情况,你甚至连名字都不屑一问,就不该用这种口吻说话,哥哥。”
沉默。布雷斯平静的语气令话语的谴责之意更有力量。桑纳觉得自己和桥上的其他人都成了外人,在这场漫长而痛苦的德·伽森家族争斗之中,不过是摆设品。
“好吧。”兰纳德终于开口说,仿佛这一句话耗费了巨大的努力,“告诉我吧。”
桑纳从后面看到布雷斯又一次久久地低下头,然后才抬起来,“他很好。他是个漂亮、健康的孩子。他长着伽森家族的模样。他名叫凯达,以纪念他的萨瓦里外祖父。”
兰纳德笑了一声,笑声和刚才看见父亲逃走时一样地短促、苦涩而讽刺。“当然了。”他说,“她确实会做这种事。”
“你能怪她吗?”
兰纳德·德·伽森出人意料地收起笑声,摇摇头,“你不会相信我,不过,我确实告诉过父亲和国王,只要她把孩子送回来,我愿意放她走。但他们两个都不肯答应,当然,她也不愿意那样做。”他顿了顿,“秋天时,如果我不和艾德玛一起去奥布里村,就会立刻遭到处决。问问你那位勇敢的新盟友萨瓦里公爵吧。那场烧杀他也去了的,理由和我一样。”
这回轮到布雷斯沉默了。许久之后,他说:“我知道他去了,我也知道你为什么去,兰纳德。不过,福克·德·萨瓦里今晚已经对那件事表态。他现在和我们一起行动。而你却打算骑马返回科提尔,回到那里的丑恶之中。我不明白,我无法理解。兰纳德,你可以告诉我理由吗?”问题里的痛苦,桥上每一个人都听出来了。
兰纳德又一次缓缓摇头。“不。”他最后说,“我不欠你答案。”他停了停,此刻的他显得比站在地上的弟弟还要镇静,“我也不会因为你没有严刑拷问我隧道的位置而感谢你。但我可以告诉你——”他转向塔莱尔公爵,“我不打算返回科提尔。当你忙于嘲笑、诋毁敌人的时候,不要忘记,自己的对手是谁、他是什么人。我这辈子的每一天、每一夜都不曾忘记过,以后也永远不会忘记。”
他回头看向弟弟,“再见了,小布雷斯,我们未来的国王。我还记得当初教你使用手里那柄剑的情景,不知道你还记得不?”
说完,他掉转马头,消失在夜色和浓雾中。马蹄声告诉他们,他往东边去了。
“我当然记得。”布雷斯对着浓雾回答。
然后,他也转过身,走向桥另一边的城堡。两位公爵和所有武士都迅速给他让路。他从众人身旁走过,在吊闸前站定,一动不动地等待他们把吊闸重新升起。然后,他走进城门,走进祖先传下来的家。
事情的迅速变化叫伽森的桑纳头晕目眩。当他注意到聚集在大礼堂里的人们个个脸色发红、表情困惑时,竟然觉得安心了许多。
结果没有人反抗。布雷斯·德·伽森抵达城堡,以及更具实际威胁的萨瓦里公爵带来将近一千名武装战士的消息,足以迫使任何意图反抗的伽森武士都宁愿接受现状。
城堡的仆人们忙碌地送上葡萄酒和食物,安排住宿;他们不但要照料大礼堂里的人,还要照料那队北方战士,以及自带各种武器随福克一起来的农民。当众人开始解释情况时,问题出现了。
问题出在福克受命带来的农民身上。现在毕竟是冬天,武士们常常会跟随主人到别处办事。如果某个公爵要前往科提尔避寒、与一众贵族簇拥着国王喝酒喧哗,那么武士把一部分家眷带在身边也无可厚非。这是多年来的传统,也正因如此,所以布雷斯等人猜测伽森城堡应该不会有重兵布防。然而,如果艾德玛竟然在这种严冬天气里命令普通人拿起武器,那么,肯定有事。
福克·德·萨瓦里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但他不知道是什么事,因为他还没赶到科提尔,就收到了新命令。他受命带上尽量多的兵力往南进军。考虑到国王秋天以来的心情,福克觉得不能轻松忽略掉这个命令。他判断,国王是要调动军力准备春天发动攻击了;一直以来,形势似乎都在往那个方向发展。
赶往科提尔的半路上,大长老派来的信使把他截住,改了命令,要他转向西边,前往伽森城堡跟伽伯特会合。信使报告说,南方有威胁,格豪特的心脏地区将会在冬天发生叛变。福克知道,布雷斯·德·伽森在秋天宣布要夺取王位;大部分格豪特人都已经知道这个消息。
福克公爵也许缺少父亲凯达·德·萨瓦里的张扬和君主般的自信,但他是个独立自主的人。他遵照命令,率领一千人马转向西方,沿着积雪河谷走了两天,然后,在冰封的河床边上停了下来。当时他距离伽森城堡还有半天路程。在河边的灰暗天空下,他发表了一番演说。
他不擅长演讲,北方人也不喜欢长篇大论,尤其是在冰天雪地中。所以他说的话,尽量简单扼要。那番话,标志着他人生的转变。他也许会否认,是奥布里村屠杀导致他做出这个决定的,但他不会否认那件事与此有关。
在呼啸的寒风中,他召集军队,大声告诉他们,自己从来就不喜欢杰森桥和约;他也不喜欢大长老的权威凌驾于那个越来越放纵的国王之上。四分之一的格豪特人被剥夺了土地,被迫到其他地方寻找栖身之地,而国王和大长老阴谋着征服南方。对此,他非常藐视,而且从心底里感到愤怒。福克·德·萨瓦里认为,就算他们入侵山隘以南,也不可能占领那里的土地。他说,其他国家是不会容许他们那样做的,否则世界各国的平衡就会遭到严重破坏;他们只不过是把与瓦兰撒的边界之争升级成了一场与所有国家为敌的大战。他还说,亚波娜人宁死也不会臣服于格豪特的奴役。他告诉战士们,他们将被赶出亚波娜,在身后留下废墟、灰烬和无数怨灵。
福克说,也许大长老根本不在乎这场战争。他的真正目的,并不是要为失去家园的北方人夺取新土地,他只想摧毁亚波娜和她的女神,而杰森桥和约不过是他迈向目标的迂回道路上的第一步。在冰封的河边,福克声明自己不关心亚波娜的女神,她也从来没给他造成过任何麻烦;真正令他困扰、使他愤怒的,是北方那些痛失家园的乡亲。他们的国王,把他们出卖给瓦兰撒,换来金银以供养军队,只为了烧死亚波娜的女人。
战士们沉默无言。福克告诉他们,抱有同样想法的还有其他人:布雷斯·德·伽森,大长老的次子,他们之中有很多人都认识他。布雷斯甚至不是北方人,然而他却宁愿离开格豪特,也不愿忍受杰森桥和约。此时此刻,他很可能正在回家,甚至将会在今晚到达。他将领导一场起义,以反抗福克刚才提到的错误。于是公爵顺势提议,为了北方人的荣耀、为了怀念他的父亲、为了真正热爱格豪特并且为之献身的德尔伽国王,加入起义军。他邀请自己军队里怀有同样想法、并相信他判断的战士们同他一起走,其他人可以自由离开,他将衷心感谢离开的人过去对他的侍奉。
那就是他演说的全部内容。寒风沿河谷呼啸而来,卷着雪花,把冰封河岸上的积雪堆得更高。光秃秃的树木在风中摇晃,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将近一千人的军队里,只有十八个人离开。
北方人拥有自己的严苛信条,一直如此。不论科提尔的国王做了什么,萨瓦里家族很少辜负他们。凯达·德·萨瓦里公爵在杰森桥为了保卫国土和家园而牺牲。紧接着,艾德玛登基,签下和约。动荡之中,凯达之子福克一直小心谨慎却不遗余力地保护着北方的利益。也许可以说,小心谨慎的时期如今已经结束,但忠诚是永不过时的;而对北方的忠诚,是北方人的第一信条。
虽然福克·德·萨瓦里不是个容易动情的人,但那个冬日下午演说之后发生的事情,仍然叫他感动。毕竟,他是在提议叛变。
演说结束之后,没有叫嚷,没有表示赞赏的喝彩或者呼喊名字的欢呼。那不是他们的风格。人群中,只有一直以来守卫北方的严肃而冷峻的沉默。然后,六个骑士、十二个步兵从队伍中退出,离开冰封河岸,朝东边的科提尔和艾德玛国王而去。不论艾德玛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毕竟,他仍是父神选定之人。
现在,福克郑重地告诉聚集在大礼堂里的布雷斯和贝特冉等人,剩下的战士们追随他来到伽森城堡;不论他命令这些人去哪里,他们都会去。
“恐怕,”布雷斯说,“最后这一点是问题的真正所在。”他已渐渐恢复镇静,刚才与父亲和哥哥的相遇对他造成的冲击似乎已经过去,“我们本来计划夺取这座城堡,利用它作为冬天的基地和据点,任何愿意加入我们的人都集中在这里;然后,等到了春天之后,看看军队的人数和外部局面如何。我没计划在冬天开战。”
“我们试过的,在杰森桥旁。”福克·德·萨瓦里说。
“我知道,我也参加了。不过,那次是为了对抗入侵者,我们没有选择。此外,我不想主动杀过去,沿路摧毁城堡和村镇;如果可能,我希望能和艾德玛打一场决战,一战定乾坤。找个旷野,我的军队——如果我有的话——和他的军队直接交锋。如果我要作为格豪特的救世主回归——把我们带回父神身边,带回真正的命运——我就不能杀害自己的人民,毁灭他们的家园。我不能那样做,福克,就像我不能率领亚波娜军队入侵一样。”
“他们愿意为你出兵吗?”福克·德·萨瓦里问。
布雷斯转头看向贝特冉·德·塔莱尔。桑纳看见,公爵脸上挂着奇怪的沉思表情,似乎刚才没有认真听他们对话的最后一部分。过了一会儿,桑纳意识到,他是真的没有听。
“你还记得吗?”贝特冉没有回答问题,而是轻声问布雷斯,“你哥哥离开之前说的那句话?他最后对我说的那句?”他的语气有点怪异;尽管所有壁炉都点着炉火,但他的口吻仿佛让房间重新变得冰冷。桑纳站在通往走廊的门边上,竭力回想兰纳德·德·伽森说了什么。
“他说,我不打算返回科提尔。”布雷斯一直站在最大的壁炉旁边。这时,他朝塔莱尔公爵走了两步才站定。
“他是不是在暗示你什么?”鲁德尔·科利兹厉声说道,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因为,如果他是……”
“如果他是,”贝特冉干巴巴地接口说下去,“那么,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福克接到的命令是尽量带上所有兵力了;还有,为什么你哥哥不去科提尔。因为,艾德玛不在科提尔。”
“你们是怎么翻过山脉的?”福克·德·萨瓦里突然间。他也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走西边的盖拉得山隘,那里人比较少。”布雷斯回答,“我们只有五十个人,没有马车货物。我们不想被人发现。如果我们走亚波娜大道的山隘,就一定会被发现。”
“这是当然的。”福克说,“如果贝特冉阁下说得没错,那么,艾德玛和他的军队此刻正向南朝大道山隘行军。”
贝特冉·德·塔莱尔已放下手里的酒杯,脸色非常苍白,脸上的旧疤痕非常刺眼,“我肯定,这就是正在发生的事情。这和我们的情报吻合。他们最终还是决定不等春天了。这果然是一场冬天的战争,朋友们。战场就在亚波娜。他们甚至可能已经到达那里了。”
“那我们这一千人怎么办?攻陷科提尔?发动全国起义?”鲁德尔·科利兹的眼睛在火光中闪闪发亮。布雷斯没有说话,他看着塔莱尔公爵。
“不可能发动全国起义。”福克·德·萨瓦里缓缓说道,“所有能打仗的人都随国王走了。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不在乎你在这里干什么,只要能尽快攻下亚波娜——现在是冬天,尽管翻山越岭会消耗一些兵力,但亚波娜毕竟没有防备——就可以乘胜再从那里召集一支军队,等春天到来之后,返回格豪特来对付我们。到时候,不论布雷斯在哪里都一样。”
“你得明白,那不是艾德玛的想法。”布雷斯终于开口,话中的苦涩人人都能听出来,“那是我父亲的诡计,是他的梦想。他一直都想毁灭亚波娜,一直。我小时候,他跟我讲过许多故事,讲他要如何推倒瑞安的神殿、如何拯救世人的堕落腐蚀。他了解我。他知道我不会带军队回来,所以艾德玛可以放心地丢下一个几乎不设防的格豪特,等解决完亚波娜之后——正如福克所说——再回头应付离开期间发生的任何事情。”他转向贝特冉,“你知道他打算怎么对付亚波娜。”
贝特冉的表情寒如冬夜。他缓缓地点了点头,“他不会动用军队去攻打城堡或城市。他不会在冬天尝试围城。他会攻击村庄和神殿,逼我们的武士出城去和他打仗,就和他在奥布里村的做法一样。”
“就和他在奥布里村的做法一样。”布雷斯重复。
“那我们是不是该上马了?”福克·德·萨瓦里说,“你想一战定乾坤,布雷斯,看样子可以如愿,只不过战场是在亚波娜。”
“当然是在那里。”塔莱尔公爵恨恨地说,“那里更暖和,不是吗?就算是冬天也阳光普照。只要往南走得够远,连雪都不会有,甚至还可以闻到海洋的气息。”
“而且空中飘着浓烟。”布雷斯接口说,“我们快走吧!”
他们留下两百个福克的战士,负责驻守伽森城堡,并且尽量宣传起义的事。其他人则连夜出发,冒着浓雾和严寒,朝通往山脉的漫长道路赶去。夜里的某个时刻,浓雾终于开始消散。透过被风吹乱的浮云,他们隐隐看见白色的威多尼低低地压在西边地平线上。
黎明快要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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