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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海上瑞安圣岛的男祭司罗澈觉得很丢脸。
有人在南海岸的小海湾收集过冬柴火时闻到烟味,于是前去察看。虽然冬天发生森林火灾的机会较小,但这种可能性是永远存在的。那个人发现了一个小火坑,那是在冰冷沙滩里挖出来的小坑,用一块平石板盖住。那人用一根长树枝把石板挑开,发现里面烤着六条灯鱼。
直到这时,偷渔犯罗澈还没有暴露。可那个讨厌的樵夫没过多久就在附近的一个小棚屋里发现了他。他正在屋里打着盹儿,期待着一顿幸福的大餐,旁边放有钓鱼线,手上有鱼腥味。
樵夫用树枝无礼地戳了他一下,把他叫醒。他结结巴巴地提议,让樵夫同自己一起坐在温和的冬日沙滩上,一边观看温柔的海浪,一边分享自己早晨偷渔的收获。可是樵夫不为所动;不论是充满诗意的环境,还是鲜嫩多汁的灯鱼,他都没兴趣。他是那种虔诚死板的信徒,因为某夜见到的显圣现象而离开家园,跑到圣岛上来侍奉女神,给男女祭司当苦力。这种人常常比神仆本身更能恪守各种教条和清规戒律。
于是顽固的樵夫摇晃着一根手指,得意洋洋地宣布,圣岛周边一带海域的所有鱼类和鸟类都禁止凡人享用,这是不可动摇的戒律;他正义凛然地歌颂道,它们都是野兽保护者神圣瑞安的圣物。
罗澈不抱希望地尝试辩解,说那条戒律只适用于来自大陆的渔民或猎人。不出所料,樵夫没有上当。那家伙自以为是地宣判道,如此亵渎的行为,必须直接交由大祭司亲自处罚。随后他把木柴扛到肩上,牵起同样背着大捆木柴的驴子,精神抖擞地返回北边的神殿区域。罗澈看着他离开、郁闷地想:这些人老是想直接去找大祭司,好像她除了听人举报男女祭司们的小过错之外,就没别的事可做似的。
然而,这已是他一年之内犯的第三次小过错了——犯错的原因都相同。他绝望地猜想,自己是否会被赶出圣岛,贬到某个内陆或者山间神殿去。他不想离开瑞安圣岛,不想离开大海。他是在海边长大的,他了解海、热爱海——就如他热爱慷慨的瑞安赐给他们的丰富海产一样,尤其是灯鱼,尤其、尤其是灯鱼。
他沮丧地苦着脸,咒骂着自己的弱点,咒骂自己居然蠢得在距离火坑那么近的地方睡着。他考虑是否应该追上那个樵夫,先发制人,或者赶在对方回到神殿之前编造一个可以解释自己行为的故事。但最终他郁闷地断定,那没有用。罗澈心情低落得几乎连胃口都没了。
飘到他鼻子里的香气告诉他,鱼已经烤好。罗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回到火坑旁边,伤心地低头看着那六条美味。它们躺在仔细调配、喷洒均匀的佐料下,滋滋作响,引诱着他。他有点吃惊地发现,尽管自己面临极端严峻的困境,胃口居然还是恢复了。
过了一段时间,他才慢悠悠地回到神殿。距离他的下一次巡逻任务还有足够时间。罗澈告诉自己,他是个好祭司,他只是喜欢吃鱼而已。
罗澈果然接到命令,要他立刻去见大祭司。在面包房旁边,他看见那个樵夫和樵夫的驴子。那家伙自鸣得意地看着罗澈经过。罗澈一边走,一边用手擦嘴,还搓着长袍上的污渍,尽量无视对方。
大祭司和内殿祭司们的房间及会议室位于神殿穹顶的一头。一个来自寇瓦斯的女人面无表情地放罗澈进去了。他从来不喜欢寇瓦斯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喜欢所有的大陆人。只有在海边长大的人才能理解海上生活的韵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敢对大祭司说出这种话。她来自巴本腾,他觉得,同她讨论这个话题是个莽撞的主意。
他独自一人在安静的接待室里等待,心情沮丧极了,时不时地搓搓长袍上面那些露馅的污渍,但是徒劳无功。他忽然闻了闻双手,皱起了眉头。他想,自己应该先去洗个澡的。他穿着自己的犯罪证据,直接跑进瑞安神殿里了。而且,这还是一年里的第三次。罗澈绝望了,他相信自己会被赶去北方、赶进山里,远离自己最喜欢的海洋和诱人的海产。这是活该,他责备自己,怎么一点自制力都没有?发誓要一辈子遵守神圣瑞安的旨意,却无法诚心执行;对自己的神圣职责没有真正的责任感,不能以身作则——
门开了。另一个脸色阴沉的仆人走进来,冷冰冰地朝他点点头。这些凡夫俗子每次见到祭司遇到麻烦时总是幸灾乐祸。罗澈最后一次用袍子擦了擦双手,走了进去。他全身散发着灯鱼和炭火的气味,尽量挺起胸膛,去听亚波娜的瑞安大祭司宣布自己的命运。
不久之后,他离开了房间,内心极度焦虑。大祭司根本懒得提他的过错,只简单地责备了他几句,甚至没有转过身来,一对盲眼也没有离开过壁炉里的炉火。她几乎是心不在焉地宽恕了他,并象征性地罚他去神殿里祈求抵制弱点的力量。如此而已。这可是一年之内的第三次犯错,就这样放过了他,连她的白猫头鹰也不屑于回头看他。
罗澈无法理解。他的错误其实是相当严重的渎职,是一个糟糕顶透的典型。他不明白,对于这样的事,大祭司怎能漠不关心?如果神殿高层如此轻视女神的传统,又怎能维护它们?他几乎要对自己得到的随意轻判感到愤慨了。哎呀,至少至少,他也该被判临时驱逐啊!虽然那种惩罚会让他难过,但他绝对是活该。然而,这算什么——几句心不在焉的责备之后,迅速地打发他走?
于是罗澈断定,出大事了。他只是一个低级祭司,可他不禁要怀疑,瑞安的高级神仆们这些日子是否有认真地供奉女神。他摇摇头。这世界究竟出了什么事?
不过,离开时,他忍不住要对门边的那个冷脸女人灿烂一笑;经过面包房时,他在下午清澈阳光的照耀下,向那个樵夫快乐而夸张地挥了挥手。也许,这不是明智的做法,但罗澈已经明白,自己不擅长抗拒此类诱惑。
晚上,他完成巡视神殿的任务之后,洗了个澡。太阳已经落下。气温越来越低,他忍着寒冷,把双手、脸庞和身体仔细洗干净了,换上干净衣服,然后才回到神殿去祈祷。他整整祈祷了两更时间,按照大祭司的训诫,谦卑地祈求女神赐予他力量,帮助他克制不该有的欲望;作为补充,他又祈祷瑞安把神圣的智慧和永恒的力量借与大祭司,因为她最近似乎受到一些超出他理解能力的责任困扰。
等他终于站起来时,膝盖和后背都快被冻僵了,活动起来嘎嘎作响,但是他心里感觉好些了。他离开神殿,打算返回宿舍,在冬天的星星和双月照耀下,上床睡觉。
离开神殿弯顶时,他看见一群男女祭司聚集在中庭,围着一小簇火站着。现在已是深夜,这种情景非同寻常。他走过去。大家给他让路。人群中间是玛丽特,肚子里是春天和他一起时怀上的孩子,现在已经快要临盆。她告诉罗澈,根据刚刚收到的消息,两天前,格豪特军队出现在大道山隘,正向南开进亚波娜。要打仗了。
战争的阴云一直就笼罩着亚波娜。
从杰森桥和约签署的那一刻开始,比翠姿就确信,格豪特早晚会入侵亚波娜。格豪特和亚波娜永不可能和平相处,直到太阳毁灭、月亮坠落。这是流传在两个国家里的古老俗语。她知道,太阳没有毁灭,两个月亮也还挂在冬天的夜空中。虽然她看不见,但她知道它们的存在。
她坐在铺有软垫的宽大椅子里,壁炉里点着火。火,当然意味着惬意的温暖,却也拥有其他意义:不是声音或热度,肯定也不是光芒,而是危险之源与知识之源。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她献出双眼,换来瑞安的视觉。从那时候起,她就进入了一个如此复杂的世界,她的视觉变得不同,在夜里看得更清楚,在岛上看得最透彻,而布里塞尔不在肩头就什么都看不见。她伸手去抚摸猫头鹰,她可以感觉到它的忧虑,或者更准确地说,她感觉到猫头鹰在对她的情绪做出反应。她尝试通过温柔的抚摸向它传送安抚的意念。然而,这很难。在今夜,很难。
奥布里村屠杀如同重重敲打在她心窝的铁锤。而那不过是序幕,是一小撮格豪特武士在秋天写下的第一条信息。如今来了一支军队。看样子,伽伯特·德·伽森做了许多年的烧毁亚波娜的梦快要成真了。
而她能做的不多。她已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把自己的知识尽量传播出去。本来,她不该经常离开圣岛,但是为了与母亲、罗班还有最重要的贵族们——贝特冉、希尔利、阿芮恩和厄特——见面,她不得不经常离开,无暇顾及本地祭司们的切实需要。正是她比翠姿感应到女神的罕见波动,继而提议小心地接近布雷斯·德·伽森。他们都知道,布雷斯是愤而离开格豪特的。她还记得大家对这个提议的第一反应:他是亚波娜的死敌、大长老的儿子,首相罗班嘲笑他是个无知、粗鲁的雇佣兵。
比翠姿相信自己的直觉和猫头鹰的平静反应。她告诉他们,布雷斯没有那么简单。赞同她的人是贝特冉,只不过,他几乎是抱着游戏的心态接受的。而且——后来他们才得知——比翠姿的提议刚好和他追求某位美人的计划相吻合。贝特冉就是那样行事的。你只得接受他,并竭力隐藏对他无法取得更大成就而感到的悲哀。
贝特冉还没动身去鲍得城堡,瑞安就已经以神秘的干预手段,把布雷斯带到了圣岛。在这里,比翠姿做了能做的一切。她吓唬他,粉碎了他那显而易见的讨厌的优越感;她穿越他的心防,触碰他埋在心底的情感。布里塞尔告诉她,它在那颗心里感觉到了某种东西。很久以前她就已经学会,当猫头鹰和她说起此类事情时要仔细倾听。那时候,她知道,自己对布雷斯·德,伽森的判断是正确的。
她还记得,在塔瓦那的仲夏之夜,当布雷斯第一次提到格豪特王位时,布里塞尔飞离了自己的肩头。不论是布雷斯所说的话,还是白猫头鹰突然飞向他的举动,都出乎她的意料。没有了布里塞尔,她成了真正的瞎子。幸好,她的母亲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低声把猫头鹰的去向告诉她。在那一刻,比翠姿感觉到了瑞安的存在。
她多么希望,那样的存在能够多出现几次;她多么希望,自己能拥有传说中瑞安的魔力与智慧——只要十分之一就够了。风暴后生还的水手们曾向她描述过南方沙漠之外的未知国家。但不论那些地方的魔法如何强大,亚波娜这里的魔法是非常薄弱的,几乎和没有差不多,而且全都局限于小事情上,比如依靠炉火和心念控制受孕、预测婴儿的性别——还不是非常准确;一些与悲伤有关的、减轻痛苦的方法;与大地有关的技巧,针对鲜花、水果和树木;比翠姿自己还拥有一些感知力量——但只有在这个圣岛或者迪尔那湖上的圣岛才有效,而且这是以盲目交换得来的力量——可以感知内心世界的爱与恨;此外,还有一些治疗能力,主要是草药知识以及其他代代相传的治疗知识。
这就是亚波娜祭司的全部魔法、他们的危险力量。让外人以为不止如此是有好处的,对瑞安神仆以及他们夜间集会的畏惧,是祭司们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
然而,这种畏惧逐渐演变为如此深远、如此冰冷的恐惧,甚至于化为威胁。伽伯特·德·伽森似乎在其生命中的某一天或者某一夜跨过了那条界限。他对亚波娜女人的恐惧,对瑞安以及瑞安所代表的一切的憎恨,成了如今这场战争的理由。现在这位科然努斯大长老指挥着一支大军,冒着寒冬开进山脉,企图掀起杀戮狂潮——比翠姿纠正自己,那支军队此刻已经走出山脉了。她的心很痛,冰寒的恐惧如同血液一般,慢慢流遍她的全身。
最糟的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可以祈祷,把岛上所有人都召集在神殿穹顶之下,整日整夜地唱颂歌、念咒语,寻求与女神的接触、祈求她的干预。但他们无法强求瑞安,这是最古老、最深远的法则。瑞安变幻莫测、不容侵犯,死亡也是她的领地之一——事实上,那是她的主要领域。她是母亲、是新娘,然而,她同时也是死神。
这一场苦难,甚至可能是瑞安亲自安排的惩罚,以清洗他们这一代人的罪恶。比翠姿不知道,他们犯下了什么重大的邪恶毒行,但她只是女神的仆人,并不了解女神的思维。她本来认为——她本来会说——亚波娜并没有犯下什么黑暗的滔天罪行,需要承受今年秋天那个夜里,大道山隘下守卫塔的武士们或者奥布里神殿的女祭司们所遭受的那种惩罚。
她本来想亲口对神圣的瑞安说出这个想法。然而,那没有用。猫头鹰抖了抖羽毛,把她的思绪唤回来。她思考着各种选择和措施。她还记得父亲以前的做法,他会清楚地把所有可能性浏览一遍,然后果断地做出选择。有时候,她仍然难以接受父亲已经离世的事实,全部的重担现在都落在母亲和她自己身上;亚波娜的贵族四分五裂,给予的支持是那么地有限。
王位没有继承人。一直以来,这都是个大问题。巴本腾的吉博四世在去世之前的几年内都无法指定继承人,因为害怕国家会因此而分裂。爱丽思在米拉瓦城堡因难产去世之后,他甚至尝试过劝说比翠姿脱离女神神殿。当时,吉博已经意识到随之而来的王位麻烦了。他一向很有预见力,这成了他的缺点,他会因此希望同时解决太多的事情。爱丽思和厄特·德·米拉瓦的婚姻就是这种预见的结果:一个强大的公爵——国内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勿庸置疑的人选;一个迫不及待、必须得到的外孙——性别不限,只要能在吉博去世之后统治亚波娜就可以。
然而爱丽思死了,而且,几乎可以肯定她的儿子也死了。当然,这事没有人可以绝对肯定,但每一个人都知道,她在临死之前把儿子的生父是谁告诉了丈夫,从而导致了一系列可怕的家族争斗,并从此改变了亚波娜。厄特甚至不容许任何人询问或者提及那件事。爱丽思去世那一年的年末,比翠姿曾经尝试过一次,结果遭遇了一生中最难堪的斥责。要想令他开口,恐怕得动用酷刑。而且,他们都知道,就算那样做,他也不会说出那孩子的下落。
这一场由爱丽思在如此久远之前的夜晚引发的塔莱尔与米拉瓦之争,就连国王吉博也无法镇压或控制。所以为了寻找替代方法,他曾试图让比翠姿脱离神仆身份,返回巴本腾,结婚生子。
就是在那个当口,她献出了自己的双眼。她在哥茨兰山脉的一座小神殿里,迈出了多年以来没有任何女祭司走过的一步,与瑞安定下了无法撤销的契约。两年后,她成为大祭司,来到海上圣岛。
她的父亲一直没有真正原谅她。每每想到这里,她就觉得很心痛,因为她爱着父亲。她对父亲的爱,和母亲那种发自灵魂、永恒不灭的爱情不一样,甚至和妹妹爱丽思那种以复杂的向往之情为核心的爱戴也不同。比翠姿对父亲的弱点和瑕疵太过了解,对他看得太透彻,无法以那两种方式爱他。她理解他的自尊,知道他多么希望能以不同的方式控制和塑造诸多事情,手里牵着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她当然能理解,因为这也是一直困扰着她自己的欲望。她可是吉博的孩子啊。然而,她还很年轻时就已知道,瑞安对她的召唤是真实的,是她一生中最真实的感召。
令她惊讶的是,母亲理解她。巴本腾火光照耀之下的塞娜是如此美丽耀眼,仿如华丽的宝石,但她一直善解人意。今晚,比翠姿想象着母亲坐在那寒冷的城堡里、听到这个最新的残忍消息、意识到亚波娜也许将要在她手里永远灭亡时的那种忧惧和心碎,真是为她非常痛心。
猫头鹰又开始躁动,这是它发出的敦促。选择。她刚才在思考选择。她可以亲自北上,离开圣岛,离开这个可以赐予她神力或者预言的地方,去向母亲及此时陪在她身边的人们,贡献出一份纯粹属于凡人的力量和智慧。
她苦恼而无助地想,他们并不需要她。在和平时期或者备战时期,她可以提供意见,包括大大小小的计谋、由她的情报网收集得来的信息,然而关于战争,她懂什么?
她哀怨地告诉自己,此时,是男人出力的时候。真是讽刺至极。亚波娜将要毁灭,是因为它的女人,因为在天上与科然努斯分享亚波娜人敬爱与奉献的女神,因为此刻统治它的女王、因为爱之宫廷的音乐、因为由塞娜和阿芮恩等高贵淑女所树立的典范。如今,剑、斧和柴火将要毁灭亚波娜,凌辱与战争的场景将会在每一个亚波娜女人紧闭的眼睑后舞动,然而到最后,却还是要由男人来拯救她们。
父亲在去世之前的二十多年里,还有母亲在接下来的这一年里,都在努力调解亚波娜两个最强大男人之间的关系,他们竭尽苦心。吉博甚至尝试过强硬的命令手段。然而,那两个人仍然野蛮地互相憎恨,无情地互相争斗,把自己封闭在往昔,不曾脱身,也永远不肯脱身。他们决不愿意联手合作,即使是为了拯救自己和自己的国家。
对此,比翠姿十分清楚,随之而来的绝望感几乎要把她淹没。这一直以来都是他们这一代亚波娜人弱点的核心,令他们面对毁灭时几无还手之力。亚波娜的弱点并非因为统治者是女人;也并非因为传说中亚波娜武士们的软弱,那是误会,明显的误会;更非腐败的吟游诗人和他们的音乐作怪,那是盛开的艺术之花。他们的弱点,他们的致命伤,在于塔莱尔和米拉瓦。
比翠姿想,妹妹爱丽思对此负有很多责任。这是久远却不变的哀伤。
她猜想,这个想法也许不公平吧。多年以来,母亲一次又一次这样地告诉她。然而,不管是否公平,它就是存在,而且到死都不会改变。在死的那一刻,她将会想着爱丽思死去:她那个黝黑苗条、过度自尊、意志如同锻铁般刚强、决不宽恕别人的妹妹。
最后的那个特点,比翠姿心想,像贝特冉,也像厄特。她再次伸手上去安抚焦躁的猫头鹰,脑海中冒出一个更新的想法:也像我。
“唉,爱丽思,”她自言自语道,“我的妹妹啊,难道从你死去的那晚开始,不论那孩子生死如何,我们都已全部跟着走向坟墓了吗?”
也许真是如此,她想。世事如石,总会在黯淡的宇宙之池里激起层层涟漪,有时候,那涟漪会扩散很远很远。
布里塞尔又一次在她肩头上挪动身子,活动着尖锐的鹰爪。比翠姿知道这个动作的意思。女神的降临从来都是如此,她会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忽然出现。脉搏加速的感觉是如此熟悉,比翠姿不由得屏住呼吸。在漆黑一片里,她看到了影像。它们旋转着,慢慢成形,仿佛从创世之前的原始迷雾中浮现。它们,是瑞安赐予她的回应和安抚。
她看见两座城堡,并且立刻认出了它们。那是米拉瓦和塔莱尔——她打出生起就认识了那两座如同双胞胎一般的骄傲建筑。另一个影像迅速出现,那是一座拱门,形容古朴,年代久远,造型庞大,气势逼人。拱门上雕刻着战争和征服的场面,仿佛是许久以前写下的预言。大祭司心中涌起一阵难以压制的爱与痛,不得不呼了一口气。这时,她的心眼又看见了一个湖,湖中央有一座精致的小岛,由于没有风,岛上的三条烟柱笔直地升上空中,宛如刺向冬日天空的宝剑。最后,她看见了一棵树。接着影像便消失了,她重回黑暗,肩头上站着布里塞尔。
每次都是如此出现,又如此消失。从来不受控制,也与祈求无关。女神的本性变幻莫测,有时候她会想起自己的孩子们,有时候又会遗忘他们。她可能会在春天时将恩赐如同雨点般洒下人间,也可能会背过身去任由冰火肆虐。她有欢笑的一面,也有充满欲望的一面。她的面容会流露出真正的仁慈,但审判时却非常骇人。在亚波娜的教义里,父神科然努斯才是更亲切、更理智地关怀人类的神明。瑞安容忍人类、疼爱人类,却时常变得和大自然一样无情;父神则时刻记挂着他的凡人子嗣,不会无视人类在俗世所遭受的苦难。在亚波娜,这是代代相传的教义。
其他地方的教义是不一样的。格豪特的教义便和亚波娜的截然不同。
比翠姿明白,她必须留在这里。只有在这个岛上,她才能看到此类预知影像。今晚,她必须向巴本腾派出信使。她可以请那两个在这里避寒的吟游诗人帮忙。他们不会拒绝的,他们不会躲在海中,眼睁睁看着死亡和毁灭从北方降临。她会派他们去找女王,警告女王,告诉所有人,决战将在哪里发生。
女神已明确提示她,决战将会发生在这次启示的地方:在两座城堡之间,迪尔那湖的小瑞安圣岛旁,古石拱门之前。一切将会在那里结束。
当然是的,瑞安降临之后的大祭司心境平和,当然会在那里结束。久远的悲伤揪动着她的心。我早该猜到,因为一切都是从那个地方开始的。
她是比翠姿·德·巴本腾,她智慧过人,虽然不再年轻,却深谙世上权谋之道,早已习惯了黑暗以及它为自己带来的偶尔接触神界的能力。事实上,她比她自己愿意承认的更贴近通往瑞安的道路——这是他们家族的天性,是流动在她血脉里的遗传。女神从来没有彻底遗弃过她,尽管降临的间隔可能很长。在女神降临的时刻里,她被获准透过时间的裂缝,窥探其他科然努斯和瑞安的孩子们看不见的清晰明了的影像,从中获得许多信息。
但是另一方面,还有一些事情——不论关于未来、现在,还是过去事件留下的不断扩散的阵阵涟漪——即使大祭司留在圣岛上,也不会、甚至永远无法得知。她不可能知道,因为在亚波娜,对临死之人发下的誓言极为神圣。
格豪特的南征军队终于翻越冰雪覆盖的山隘,来到亚波娜。在高原上,身为精神领袖的大长老下令军队停止前进,全体穿着盔甲下跪,聆听他对父神念诵感恩祷文。
这次翻越山脉的行军,令他们感到既畏惧又庆幸。冰封的寒冷高山,道路险恶,有一次——竟然只有一次,真叫人惊叹——雪崩,夺走了几百人马。那次雪崩发生在距离主力部队不到一箭射程的地方,好在只把后卫淹没在白茫茫的雪墓之中。
这种为了以奇兵夺取先机而在冬天翻越雪山的荒唐事,后果很可能会——应该会——更可怕。大长老本人差点丢了性命,现在他站在高大的国王身边,右手高高举起一支箭,左肩上的绷带已成了深红色。在蓝色长袍和身后白雪的映衬下,他的形象格外鲜明。之前,负伤的他独自一人追赶军队,在山隘中途赶上了他们——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行为鲁莽得无以言表。不过,鲁莽只是针对那些不能全心全意信任科然努斯的人,那些人不像格豪特的大长老伽伯特·德·伽森那样受到科然努斯宠爱,得到父神的祝福和保佑。事实上,南征军队由于有了大长老的率领,也同样得到了祝福。他们是神选者,是科然努斯的福音,是科然努斯的武器。
这是伽伯特要对军队传达的信息。他念完祷文后,带领众人站起来,他高高举起手里的亚波娜羽箭,让所有人看见——这是一个懦夫在非战斗情况下射出的箭,而且差点让他死在自己的城堡里。他告诉所有人,父神与他们同在,他们是神的使者和工具。
此时此刻,格豪特军队奇迹般地翻越了冬天的山脉,眼前的蓝天之下躺着承诺中的土地,明亮而美丽,犹如梦境。想不赞同大长老的说法很难。而且,当着国王的面,战士们也不太会有讽刺或者怀疑情绪。
然而所谓的承诺,将要在鞭挞之后才能兑现。大长老宣布,他们是父神的铁锤。亚波娜的神殿、村庄,还有居住在里面的堕落肮脏的女人,必须放在铁砧之上,用最神圣的铁锤敲打,以驱除邪恶。
他告诉所有人,行动首先要从神殿开始,然后是城堡。只要追随伟大的国王,他们将会得到一切。亚波娜的男人都是懦夫,他们被女人骑在头上,心安理得地戴着音乐家和农奴送给他们的绿帽子。伽伯特·德·伽森质问,当格豪特的强大军队挟着父神的伟力横扫亚波娜时,那种懦弱男人该怎么办?
他自问自答道:那些男人会凄惨地死去。战士们爆发出一阵饥渴和兴奋的叫喊。那些男人,会像怯懦的异教徒一样死去。当一切结束、当这片土地再次恰当地供奉起神圣的科然努斯时,格豪特人就能向父神证明,他们无愧于父神一直以来赐予的伟大恩宠。全世界将会明白,格豪特人是多么了不起。这里的明媚阳光,这里的高山绿谷、葡萄园、城堡和稻田,这里的富庶城市、港口,还有无垠的大海,将会由至高无上、无比慷慨的科然努斯真真正正地赐给格豪特。
他大声询问战士们:是不是理应如此?他那洪亮的声音乘着微风,把问题传播到所有聚集在高原上的人耳中。
他们的回答狂热、激奋、异口同声,这正是他想要的答复。
然后,国王骑马走下高原。大长老跟在国王旁边,手里仍然高举着那支箭。他们一起在军队的最前面站定,相貌堂堂,庄严肃穆。在他们身后,是博斯亚·德·安多里亚,隔着一段得体的距离,率领自己的人马跟随着。战士们被告知,波特赞人的出现证明不止是父神、而是全世界都支持他们这次清洗邪恶异教徒的行动。
格豪特国王艾德玛扬起一只手,凛冽清冷的空气中随即响起格豪特的喇叭声,一群鸟儿受了惊,飞进空中,在阳光下盘旋乱飞。他们前面的山坡往南下降,坡上铺满翠绿的常绿青草。远处,是多数战士从没有见过的亚波娜河,那河流闪着蓝色的波光,湍急之处泛起白色的浪花,然后又恢复蓝色,向更遥远的大海奔腾而去。那里的海港很快也将属于他们,他们已得到了承诺。父神与他们同在。
于是,格豪特的入侵军队向南行进,无数尖矛、盔甲闪闪发光。当天晚些时候,前锋部队已经来到空荡荡的奥布里村庄废墟,没多久就到达了附近的另一个村庄。在那里,他们舞起剑、钉头锤和烙铁。在堕落女人和无魂异教孩子的惨叫声中,在懦弱男人的绝望哭喊声中——农夫、苦力、工匠,全都是懦夫——亚波娜的悲剧开幕了。
父神与他的军队同在。经历了山中的苦寒和奇迹般的翻越之后,他们可以感觉到他的存在,父神那神圣的太阳在他们身上洒下明媚的阳光。一切都是那么明亮、那么愉快,闪动着奇迹之光。
他们是科然努斯的铁锤,异教徒的鞭挞者。这场战争得到来自天堂的祝福。此时此刻,所有战士都是这样想的。
于是,他们一边杀人,一边歌唱。
就让亚波娜人学习一下格豪特的战歌吧,让他们听一听来自北方的真正战士、勇敢的男人在火焰规律的噼啪声伴奏之下唱出的战歌。
“他们一点不着急。”女王坐在议事厅里,神色凝重,“他们在等我们出击。”这是战争开始的第四天。情报说格豪特军行动缓慢,正有条不紊地往南推进,沿途毁灭一切。
“他们要摧毁每一个村庄,烧掉每一座神殿。”女王继续说道。罗莎拉坐在一张长凳上,十指紧扣放在腿上,心里暗赞女王竟然还能如此自制,她深知维持如此镇静的语调是多么困难。房间里坐着大约二十名男女,全是应女王的命令聚集在巴本腾议事厅的。
塞娜说:“他们没有兴趣围攻我们的城堡或者城市。在冬天里,食物供应是个大问题,所以他们不会那样做。”
“陛下,这个说法,总体来说没错。可是,恐怕他们不缺食物。”厄特·德·米拉瓦沉声应道。他斜靠在较大的壁炉架旁,穿一件镶皮毛的深绿色长袍,身材魁梧,令人生畏。“根据我收到的最新情报,他们已经动用把北方土地卖给瓦兰撒之后换得的巨额资金,建立起一条从哥茨兰到这里的食物供应线。而我们,由于村民纷纷逃进城市和城堡避难,恐怕会比他们先出现饥荒。我们也许可以考虑袭击他们的供应线。”
“没那必要。”站在对面墙边的贝特冉·德·塔莱尔简单而轻蔑地否定。罗莎拉转头看他。
他是昨晚才回来的。一起回来的还有布雷斯和他的雇佣兵,以及格豪特的八百名武装战士。今天早晨聚集在这个议事厅里的人就包括了福克·德·萨瓦里公爵。在场众人还未完全接受这个事实;罗莎拉出于不同的原因,也正在竭力习惯。每当她望向哥哥时,骄傲、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惊奇就会涌上心头。他们两人还没有机会私下交谈。
“我非常有兴趣知道理由。”厄特恨恨地瞪着站在对面的贝特冉,“难道近年来,军事策略改变了那么多吗?”
“几乎没变。”一身普通棕色骑马装扮的贝特冉回答,目光从德·米拉瓦身上移回女王身上,“陛下,您一定记得,在鲁杉秋收节期间,我一直在跟瓦兰撒的道佛里迪国王谈判。”他顿了顿。这番话引起房间里的一阵骚动;大多数人都没有听说过这件事。贝特冉不理会大家的反应,“谈判取得了一些成果,虽然不算非常重大,但是很有用。道佛里迪已经说服了哥茨兰的佐格,亚波娜的迅速毁灭对于他们两国的共同利益没有好处。他们不会出面为我们调解,不过,我听说,他们所承诺的来自东方的供给品会很可惜地迟到。等那些食物送到格豪特军手里时,又将会濒临变质,大部分都不能吃了。佐格国王当然会向艾德玛致以诚挚的歉意,他会承诺追究责任,并把收取的费用退回去一些。在战争时期,”他板着脸补充,“掌握最新情报很有帮助。”
“如果服务于我们的指挥官们,”亚波娜女王冷冷地说道,“能够互通情报,同时也把情报知会我们,这会很有帮助。”
尽管女王罕见地用如此正式的措辞示以警告,贝特冉依旧泰然自若。“我昨晚才回来。”他温和地说,“回来之后,才发现瓦兰撒的回信一直在等我。我本来以为,女王和聚集在这里的各位会赞赏我所做的事情,而不是谴责我。”
“你这只放肆的孔雀!”厄特·德·米拉瓦嘶声斥道。罗莎拉看了看这两个男人的穿着,觉得这句话几乎有点好笑。不过,眼下没有嬉笑的空闲。“敌军正在亚波娜一路烧杀,人数是我们军队的两倍有余。”厄特怒视着贝特冉,“你却像个虚荣的孩子一样要求别人的赞美,取得小小的外交成果就得意忘形。”
“也许成就是小,大人——请你记得,我一开始就这样说过了——不过,根据你在同一时间里收到的情报,恰恰说明这个成果确实对我们有利。”贝特冉的蓝眼睛冷冷地迎上厄特的目光。这次,两个人都没有退让。罗莎拉觉得,仇恨如同冬天的寒冰一般凝固在这个房间里。
“如果我和瓦兰撒之间的谈判能够取得更加丰硕的成果,当然再好不过。”贝特冉继续道,语气却一点都不高兴,“不过,我们也不能责怪道佛里迪或哥茨兰人在这个问题上的小心翼翼;不是吗?也许我们应该反思一下,亚波娜的贵族们,过去这一年似乎都在忙于赞许——有没有煽动就不提了——谋杀某位朋友兼盟友的行动了。”
罗莎拉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在露丝安娜·德陇西房间里的情景。这时,布雷斯出来打圆场了。“我觉得,够了吧。”他轻声对贝特冉说,“我们在这里翻旧账没有任何好处。”他的语调很有意思,在北上然后南下回来的这段短短的时间里,他变了。就在会议开始之前,鲁德尔·科利兹告诉她,他们在伽森城堡遇到了布雷斯的父亲和兰纳德。那两人,一个逃走、一个被释放;她难免要猜测在伽森时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够了?”贝特冉·德·塔莱尔的目光再次离开厄特,“我真是非常抱歉。请原谅我这多余的、讨厌的外交爱好吧。”罗莎拉注意到,他的口吻酸溜溜的。不过他没有多争辩,也没有继续纠缠下去。布雷斯又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再说话。
“刚才发生的一切,我们几乎都可以原谅,因为我们没有太多选择。”女王重新夺回了房间的控制权。大家都回头看她。塞娜用双手捂着一个女人们喜欢使用的金属暖手炉,故意等了片刻,方才继续说道:“也因为,塔莱尔大人,我们极度需要你和你的……爱好,以至于到了危险的地步。我们经过非常仔细的考虑,决定指派你来率领我们的军队参战。我们把亚波娜的主权、我们孩子的命运,都交托在你手里。”
罗莎拉闭了闭眼睛。凯达在楼上,和奶妈在一起;她忽然想到,不知福克是否会要求去看他。她觉得不会。她抬头看去,塞娜又停住了,一双著名的俏眼凝视着塔莱尔公爵那双同样著名的蓝眼睛。再次开口时,女王的语气已截然不同。
“贝特冉,如果我说‘不许失败’也许不公道,因为我明白,格豪特的艾德玛带来的是什么样的军队。然而,不论如何,我还是要这样说:如果你失败,我们就完了;随之而来的烈火会让我们永无重生之日。”
女王说完之后,房间里一片死寂。“不您不能这样做”厄特·德·米拉瓦刺耳而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如此激烈,如此痛苦。
罗莎拉看着他踉踉跄跄地从壁炉旁走上前,重重地跪倒在女王跟前。“陛下,我跪在您面前!”他激动地说,“我不是在要求您,我是在恳求您!不要这样做!求求您,陛下,不要将我置于这种境地!我不能听他指挥,我办不到!您知道我办不到的!看在对亚波娜的热爱分儿上,看在对您丈夫的记忆分儿上,看在您仍愿意赐予我的一切荣誉分儿上,另选一位指挥官吧!不需要是我,也不能是我,否则您就是在对德·塔莱尔做同样的事——可是,请您另选一位指挥官吧,女王陛下您就是要我粉身碎骨也行!”那一头灰色短发下,仍然英俊丰润的脸庞上有着鲜明而强烈的决断。
相比之下,塞娜·德·巴本腾的面容犹如一张面具,美丽而坚定。她低头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公爵。“你们两个没有想过,”她冷漠但清楚地说,“你们是多么幼稚?”她吸了一口气。罗莎拉猜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不禁皱起了眉。她没有猜错。
“我的女儿爱丽思,”亚波娜女王一字一句地说,“生性任性、骄傲。她去世时,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我们最神圣的女神在上,那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你们两个难道都没有意识到吗?”女王说出爱丽思名字的时候,罗莎拉看见厄特瑟缩了一下,贝特冉则把头扭到一边。塞娜不理会他们两人的反应,继续说下去,语气生硬,如同铁锤,“我们都知道,她利用贝特冉欺骗了厄特。我们也知道,她生下一个儿子,但儿子的父亲却并非她的丈夫,而她还把这个事实告诉了丈夫。这样的行为愚蠢得不可救药。那个孩子也许死了,也许没死。但我的女儿死了。这一切也都是陈年旧事了。你们两个人,听见我的话没有?都是陈年旧事!让它过去吧!让爱丽思在坟墓里安息吧,不论她的儿子是否陪着她都好。我不会让亚波娜埋葬在这同一个坟墓里,也不会让它陷在你们两个人给对方建立的那种纠缠不休、看不到尽头的迷宫之中。该结束了!必须结束。不要误会,我今天早晨选择贝特冉做指挥官,是因为他比这里的任何人都了解格豪特,而且他有布雷斯·德·伽森和福克·德·萨瓦里的支持。这是我的决定,德·米拉瓦大人,现在不是讨论久远历史中那些陈腐、烦人的感情的时候。”
接下来的沉默,如同暴风过境之后的寂静。许久之后,贝特冉·德·塔莱尔说话了。他的声音轻而谨慎,罕见地底气不足:“陛下,我决不会忘记您赐予的荣耀。我会说,如果能让我们的作战更加……顺利,我可以让出这个位置,这不会有任何困难。例如,如果能在希尔利公爵的指挥下作战,我会觉得非常荣幸。又或者,如果您愿意,您的妹夫玛蒙特也没有问题。”
“我不愿意。”塞娜很干脆,“贝特冉,听清楚,这不是请求,这是命令。如果你拒绝,我会认为这是战时的叛国行为,我会采取相应的行动。”
“陛下!”阿芮恩·德·卡伦祖也激动得满脸通红,“女王陛下,这样有点——”女王迅速地做了一个强横的手势,打断了她。
塞娜甚至没有看她。她仍然凝视着贝特冉·德·塔莱尔,他不敢说话。“由你来率领我们的军队,大人,”她淡然说,“这是命令。”然后,她非常清楚、非常用力地逐字说道:“不——许——失——败!”
厄特·德·米拉瓦缓慢而沉重地站起来。罗莎拉看着他,觉得一副难以承受的重担如同大石般落在自己肩头。那段历史甚至和她、和她的祖国无关,可她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意味着什么。整个房间,所有聚集在巴本腾这里的人,似乎都被一张许久以前编成的黑色大网紧紧缠住,脱身不得。
“那么,在他率领的军队里,将不会有米拉瓦的战士。”厄特的平静显得那么阴郁而异常,与塞娜本人的态度不相上下,“所以,女王陛下,您的肩头必须承担起这个责任。既然您决定对死者如此畅所欲言,那么,您也许还记得,在这个房间里,我是身份最贴近您儿子的人。”然后,他转过身,大步朝房门走去。
“大人,等等!”希尔利·德·卡伦祖大叫。厄特没有回头。他打开房门走出去,门在他身后关上。一切成为定局。
罗莎拉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心想,是回响,来自过去的回响化为毁灭现在的丧钟。她环顾房间,看见的是各种黯淡、忧惧的面容。只有女王例外,只有塞娜没有流露出恐惧或者怀疑。
“这意味着多少人?”第一个说话的,是她的哥哥福克。直奔最实际的问题正是他的特点。
“一千五百多人吧,几乎全是训练有素的战士。”回答的人是希尔利·德·卡伦祖。他是唯一一个试图挽留厄特的人。这是一个很大的数目。罗莎拉在亚波娜住了这么久,足以让她明白个中理由:塔莱尔和米拉瓦之间二十多年的冲突,导致两位公爵都召集了许多战士,实际上这已成为私有军队。而今天早晨,因为同样的刻骨仇恨,他们刚刚失去了其中的一半。
“我明白了。”福克轻声说。她的哥哥不是一个喜欢说出自己想法的人,再说,也不需要;房间里的每一个男女都明白厄特的离开意味着什么。“你们打算逮捕他吗?”福克问。
没有人回答。贝特冉看着窗外,显然大受震动。罗莎拉又看看首相罗班,他歪歪地靠在墙上,脸色白似枯骨,似乎极度需要倚靠。她发现房间里大部分人都是这种状态。只有瘦小的女王坚强地挺直腰杆,仿佛已恢复镇定。
罗莎拉清了清喉咙:“他真的不打算参战吗?”她觉得这事难以置信,然而同时,又以某种可怕的方式觉得这事早已注定。不知为什么,她发现自己提问时,眼睛看向阿芮恩·德·卡伦祖。
阿芮恩也是脸色惨白,“恐怕是真的。我还不排除他会有更激烈的反应。”她的声音那么虚弱,完全没有了平常那种伶俐、权威的气势。
“这话不公平!”她的丈夫立刻做了个严厉的手势,摇着头,“他不是叛国贼。”
“不是吗?”说话的是布雷斯,他的语调仍然含着那种新出现的令人不安的压抑感,“对于一个做出刚才那种事的人,姑且不论之后他会采取何种行动,你们会用什么词来形容现在的他?”
这个问题虽然刺耳,却很合理,这也正是福克刚才提那个问题的原因。答案很明显:这样的人,就是叛国贼。
罗莎拉看看哥哥,发现后者的目光稳稳地望向自己。这是今天早晨的第一次。在他眼里,她看到和自己一样的眼神,得到同样的答案。她忽然想到,如果这里是格豪特,厄特·德·米拉瓦绝不可能活着走出这个房间。
这个念头有种非常可怕的意味。她开始明白,这是亚波娜为自由和宽容所付出的代价之一。
她不知道,亚波娜还需要付出多少代价。
事后,罗莎拉回忆道,正是在那一刻,敲门声响起。守卫打开房门。两个筋疲力尽、风尘仆仆的吟游诗人走了进来,一个金发,一个黑发。他们带来了海上瑞安圣岛的消息:大祭司得到女神启示,决战将会在迪尔那湖畔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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