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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兰纳德迟迟地发现,今晚的蓝月是满月,它把奇异的光芒洒在山隘的树木和岩石上。传说中,当伊拉伦满月的时候,异界生物便能够在它们的世界和这个世界之间穿行。在牧羊人的故事里,它们大多数在山里出没:幽魂如花朵般大小;大脚毛怪能够一把抓起粗心大意的马匹和骑士吞进肚子里吃得一干二净,第二天人们只能找到骨头;还有精灵,它们把炉火边、襁褓里的婴儿偷走,带到坟墓和山中,永远消失。
兰纳德再次尝试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如此讨厌这里。他喜欢狩猎,当然也不害怕夜晚,尤其是身边还带着五十个国王最优秀的战士。从某种意义来说,这只不过是一场人更多、地更广的狩猎。
然而,诚实地讲,这根本不是狩猎。
他看看自己的左边,久久地凝视着另一个人的阴郁脸庞。他是唯一一个显得比兰纳德自己更讨厌来到这里的人。福克·德·萨瓦里很倒霉。他妹妹逃走的消息传到科提尔的时候,他刚好也在。国王当晚就决定要骑马出击。艾德玛表达得非常清楚,伽森公爵和萨瓦里公爵不但有机会参加他的队伍,而且都必须参加。他的意思很直白:这次的行动将是对忠诚的重大考验。
他们赶了两天一夜,现在是第二天的夜晚。他们一直骑在马背上,期间换了三次马,草草解决三餐,通常是边跑边吃。兰纳德从没见过艾德玛国王这样,如此愤怒、如此专注。
他断定,这也许就是最令他心烦的事。对于罗莎拉带着孩子逃走这件事,国王的怒火显然远远超过了前任大将军。感觉好像她逃离的人是艾德玛,而不是兰纳德。从某些角度来看,那甚至可能是真的。这倒不是说,兰纳德对于自己和妻子之间的关系有什么幻想,不过他的确怀疑,如果父亲和国王没有插手,她是否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包括腹中胎儿的生命——只为了离开伽森和他自己。他几乎是抱着希望去想,那两个人才是主因,伽伯特威胁要夺走孩子,艾德玛威胁要……干什么?引诱国内最强大贵族的妻子吗?如果她不愿意,就来硬的?
种种迹象证明,她确实不愿意,不仅如此,她还令人震惊地做出了可怕的选择,独自逃到了另一个国家,而不是倚靠丈夫为她阻挡父亲和国王。此时此刻,身为伽森公爵的兰纳德,尽管十分不情愿,也只好跟着国王一起越过山隘,骑向亚波娜,骑向屠杀。他不知道,这一切在世人眼里,不论是在白天的阳光里还是在夜晚的蓝月下想来,会对他的性格和能力做何判断?
正如任何有经验的战士所预料的,任务很简单。南部山坡的守卫塔上只有三个亚波娜武士。而且,在鲁杉秋收节期间,他们经常看到北方过来的贸易队伍,已经习惯了,而且绝对相信——他们当然有权利相信——秋收节肯定是休战期。
艾德玛把队伍停在守卫塔的视线范围之外,只派了五个武士过去。他们受到礼貌的问候,还被邀请进去留宿、吃饭和喂马。但三个亚波娜人甚至还没说完邀请,就已经被杀。格豪特武士一边发出信号示意其他人骑马上前,一边按照国王的指示,把三个守卫斩首、阉割,并放火烧掉石塔旁的木建筑。
然后,抢在火光引起任何警报之前,他们迅速行军。不久之后,他们又扫荡了附近一个名叫奥布里的小村落,这是如同牧羊人故事那般野蛮而恐怖的夜间狩猎:五十个男人号叫着骑马冲过来,一手举剑,一手握火把,毫无预警、毫无理由、毫不停歇地又烧又杀。这是一次在休战期间发动的突袭,本意就是为了传达一个信息,越明确越好。
兰纳德知道,国王和代表父亲跟来的长老都盯着自己,他只得专门挑少数手里拿有某种武器从屋里跌跌撞撞跑出来的村民来杀。在一片家畜和孩子的惨叫声中,他仍然觉得厌恶。他是个非常优秀的战士,曾经非常著名。虽然近年来,他的弟弟周游世界参加各种骑士比武和战争,名气已经超越了他,但最早教布雷斯学会用剑的人是兰纳德,还有,在十九岁那年被艾德玛的父亲德尔伽亲自任命为格豪特大将军的人,也是兰纳德·德·伽森。
他常常想,那段时间,很可能将是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以实力赢得国王和朝廷的敬重,因受到地位高低不同的女人们的关注而兴奋,他为自己流畅的剑术而得意洋洋,沉浸在年轻人不知不觉的自我膨胀中。那时,他还暂时免受父亲的摆布——这是最重要的。
然后,他的伯父尔雷伯特·德·伽森去世了。兰纳德成了公爵,继承了封号所带来的一切责任和权力,以及靠近一个争议不休的王位所蕴涵的特殊意味。甚至就在兰纳德返回南方伽森城堡奔丧的途中,一个新的大将军便已经接受了隆重任命。而他的父亲,从此又开始指挥他的行动。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年里,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执行伽伯特的指示。回想起这段时间,他也许根本无法指出,有什么事情让自己真正地开心过。
这场屠杀以及它在休战时期所代表的含义,当然不会令他开心。兰纳德·德·伽森不算是多愁善感的人,对他来说,战争,甚至征服亚波娜的念头都不能成为困扰。然而,这不是战争。这是丑恶的、出于报复的屠杀。他知道,这本来应该是他个人的报复,但没有人问他的意见;他只是按照国王的要求,骑马来到这里,用血与火传达信息。
奥布里村的三四十个居民从梦中惊醒,并全部被杀,其中包括孩子。男人——多数是牧羊人和农夫——被斩首和阉割,同那座燃烧的守卫塔里的守卫一样。格豪特的艾德玛很清楚应该如何表达对被女人统治的亚波娜男人的看法。然后,他们继续向距离村子不远处的一座神殿而去。那座供奉女神瑞安的小神殿是亚波娜最北、最靠近格豪特的神殿。那是他们的目的地。
在满月伊拉伦和新月威多尼的光芒照耀下,小神殿里的八名瑞安女祭司从床上被拖了出来,活活烧死。行刑之前,国王还下令,武士们可以恣意凌辱她们。艾德玛骑着高头大马,不停地来回走动,看看这群围住某个女人的武士,又看看另一群。月光之下,尽是惨叫和火焰的咆哮。用秋天的枯木堆成的篝火堆很快燃成熊熊烈火。这期间,艾德玛回头望向兰纳德,哈哈大笑,一头浅色黄发被火光映得通红。
“你不想要个女人吗,伽森大人?这是国王的礼物,以便安慰一下你的巨大损失!”他大声喊道,好让所有人听见。
虽然已没有用处,但兰纳德手里还握着剑。他回答道:“不敢抢在您之前,陛下。这件事,如同所有事情一样,我会跟随您的榜样。”
艾德玛把头一仰,再次狂笑起来。有那么一会儿,兰纳德担心国王真的会下马去加入那群武士,凌辱那批被捆住的女人。不过,艾德玛只是打马走近伽伯特派来的长老,那个人正在观看那簇篝火。兰纳德看着国王走开,心里一阵悲凉。他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他也知道,自己不会那样做。在火光和月光的混合照耀下,他和福克·德·萨瓦里的目光短暂相接。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地移开了头。
他是见过火刑的。在伽森的领地上,按照父亲的要求,每隔一年左右,都要施行火刑,以达到镇压农奴和村民的目的。他自己也下令执行过几次火刑。一次又一次,他冷漠地观看,以示榜样。但他从未见过一次烧死八个女人。
数目本应该没有关系,然而,当一切真正开始时,数目又确实很有关系。
在惨叫声和四周农场动物恐惧的叫喊中,兰纳德父亲派来的长老执行了谴责仪式,念出科然努斯的诅咒,然后,他以发自内心的胜利喜悦提高嗓门,召唤父神赐予的火焰,以根除异教徒。
火焰之中,惨叫声不绝于耳,直到浓烟把她们统统窒息。从来都是这样。女人们慢慢变成黑色,血肉烧焦的味道浓烈刺鼻。艾德玛达到了此行的目的,怒火已暂时平息,便决定就此离开。格豪特国王率领一众武士回头朝山隘而去,经过那座孤独的守卫塔时,旁边的附属建筑还在冒烟。有个武士开始唱歌,很快所有武士都唱了起来——那是格豪特的一首凯旋之歌,歌颂这片最受科然努斯宠爱的土地上的神选战士。
出发之前,国王和大长老开了会,出来宣布当晚就要出发前往亚波娜;而伽伯特站在科提尔王座跟前,称这次袭击为父神的鞭挞。
守卫塔里的三个守卫、整个村庄的牧羊人和农夫、八个被先奸后烧的女祭司。
这只是父神的鞭挞的开始。
他站在山脊上的森林边缘,西风把浓烟吹往了另一个方向,所以,他可以相当清楚地看见下面所发生的事。他面无表情地观看着村庄里的大屠杀,又看着自己认识的男人把女人从神殿里拖出来,有些赤身裸体,有些穿着睡袍但睡袍很快就被撕掉;他的下身烦人却无疑地产生了反应。此刻,他虽然躲在树林里,但距离其实靠得相当近,不但能听到惨叫声,还能听见武士们大声开玩笑。他立刻就认出了国王,不久之后,还看见了自己的主人伽森公爵。事实上,这些人,正是他骑马北上要找的人。
本来,火刑不足以让他迟疑不前,但是现在却让他觉得困扰。他确实停下了脚步,骑马站在奥布里村上面,沉默而警惕,直到格豪特武士们结束游戏,完成工作,惨叫声消逝为止。他看见国王突然做了个横扫的手势,五十个武士便迅速上马离开,朝东北方向的山隘而去。这时才下去找他们已然太迟。他站着没动。
实际上,他在颤抖,因为自己的迟疑而迷惑不安,脑海中全是已经纠缠了自己一整天的想法。而这些想法,如果是在今天早晨之前,他绝对是不敢想的。今天中午,在习惯、恐惧和纪律的三重压迫之下,他骑马离开鲁杉,北上返回科提尔,想报告自己早晨在骑士比武场亲眼见到的事情。路上,他在路边小旅店停下,喝了些啤酒,逗留了很长时间,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该上马出发了,自己的消息非常紧急非常危险,如果拖得太迟甚至可能会有受怀疑的风险。
可等他离开旅店时,天色已快要全黑。他策马疾驰,但并不逼迫自己的坐骑。他告诉自己,离科提尔还很远,须小心不要把马匹累坏。在伊拉伦的蓝色光芒下,他来到奥布里附近,正准备沿村外的道路翻越山隘,就听到了马匹和人类的呼喊声。于是,他在森林边缘停下来看看发生了什么,却吃惊地发现,自己骑马北上要去警告的国王就在这里。
然后,他就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杀光村民和女祭司之后离开。武士们对女祭司的兽行其实并没有令他过于震惊,甚至完事之后把那些女人烧死也不算太意外。只不过,只要是人,只要还剩一半正常理智,就不可能享受这种事情。让他默默地待在山脊上不动的原因,并不是这些屠杀。他参加过与瓦兰撒的战争,在那些野蛮的岁月里,他见识过更为可怕的暴行,至少也是同样残忍。这些事,尤其多见于边境两边的农场和村镇。他的父亲曾告诉他,战争越是持久,那你见过或者做过的可怕事情就越多。在他看来,那句话说得很对,多年以来,他常常产生父亲那句话所说的感觉。
今天早晨,当他看见布雷斯·德·伽森在帐篷上升起国王的旗帜、然后走上格斗场时,一种激动的战栗感沿着脊椎一直冲上头顶,令他头发倒竖。他一直认为——甚至对信任的朋友说过一两次——德·伽森的次子是他家三个男人中最优秀的一个。不过,那阵战栗感虽然是原因之一,却也不足以让他犹豫不动。
本来,他的想法不论对伽森家族还是对自己,都不该产生任何影响。格豪特的武士很早就得学会约束自己的思想远离任何可能会影响命令执行的冲动。他的主人是兰纳德,是伽森公爵。如果说,公爵下达的大部分命令都来自于身在科提尔的父亲,那么好吧,伽森武士也压根儿不该对此有任何意见。
国王一行人离开很久之后,他仍然默默地坐在马背上,看着下面的火势从两座木屋蔓延到第三座。他终于明白,要不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自己可能已经走下去报告了。那件事,在这漫长的一天中,慢慢地从他的过去浮现出来,如同从井里提上来的水桶一般。
此时此刻,周围只有火焰的噼啪响声,还有一个非常细弱的孩子或是牲畜的垂死哀号。过了一会儿,连那哀号也消失了,只剩风声和火声,风与火越来越猛烈地咆哮着。最后的木屋也已经起火燃烧。
让他留在这个山脊上,看着认识多年的国王、公爵和武士,却如生了根一般凝固不动的原因,是他父亲去世那一年留下的记忆。
他的家拥有一块田地。由于之前某次瘟疫导致劳动力缺乏,许多农场无人照料,所以男爵把那块地赐给了他家。那是很小的一块地,然而,却是真真正正属于他父亲的。父亲一辈子都在为别人辛苦劳作,现在终于得到自己的田地,这是多么值得自豪的一件事。那块地位于格豪特北部,是十分肥沃的稻田。或者,准确地说,位于以前的格豪特北部;那里如今属于瓦兰撒了。那一片土地,靠着德尔伽国王的剑和武士,还有为家园而战的农夫、村民们的勇气,一直守护至今,却被一纸条约送了出去。
他自己也参加了杰森桥战役。作为格豪特军队的一员,他在冰天雪地之中参战,并取得胜利。当剑收起、矛放下之后,他也曾为国王独自哀恸。然后,他回到南边的伽森城堡,在那里作为家族武士侍奉年轻的公爵。他的家人都为他感到非常骄傲。然而,仅仅一个季度之后,他就听说,父母连同北方所有村庄的农夫和居民一起,接到命令,要收拾包袱,前往南方任何可以容身的地方。
新国王艾德玛派去的信使告诉他们,这只是临时措施。信使说,英明的新国王已经为他们考虑过了,很快所有人都能得到更广阔、富饶的土地。但事实上,他父亲一生的祈求和梦想——拥有自己的农场——破灭了,农场被拱手交给了与他们战斗了数十年的瓦兰撒。就是那样。
其实,换个角度想,他的父母算是比较幸运。他们找到了栖身之所,那是在科提尔东边,他母亲的妹夫家;虽然他们又一次要为他人劳作,但至少头上有瓦。他去那里看望过父亲两次。老人家是传统的北方人,很少说话,在儿子看来,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自觉幸运的感觉可言。
每一个人都明白承诺的新土地是指哪里。不论在乡村、酒馆还是城堡中,人人都在讨论那件事;而他的父亲,却只说过一句评论。那是在他第二次去看望父母的时候,父母住在院子里的一间小棚屋里。
他和父亲一起在暮色中散步,遥望笼罩在毛毛细雨中的灰色沼泽地。“我,”他的父亲转头往泥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对橄榄树懂些什么?”
儿子没有回答。他看着雨丝飘落在沼泽上,无话可说。不论说什么,都只能是谎言乃至叛国言论。
然而,今天早晨,在亚波娜的格斗场,在那一片晴朗的天空下,他听到伽森的次子当着全场六国的贵族,指控艾德玛是卖国贼、并宣布要争夺格豪特王位。此时的他骑马站在山脊上,看着那燃烧的村庄,终于明白,事实非常简单:他认同布雷斯·德·伽森的看法。他肯定,自己的父亲拥有同样的想法,只是绝不会说出口而已。他们是格豪特人,他们的生命和土地都倚靠国王的保护——然而,国王却用一张签字的纸片,出卖了他们的历史和信任。据说,大长老伽伯特是一切的幕后操手,他因为亚波娜人崇拜女神而想毁灭亚波娜。那些事,这位武士了解得不多,也不是非常关心。但他亲眼看见,父亲被迫远离居住了一辈子的、熟悉的北方土地,寄人篱下,余生凄凉。
夏末,父亲就去世了。书吏写来的信里说,某天早晨,他父亲卧床不起,四天之后就回到了父神身边,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书吏说,他父亲似乎没有承受什么痛苦。信末,他的母亲祝福他好运,然后压上自己的手印。那封信,他至今还带在身上。
他低下头,最后看了一眼燃烧的奥布里村,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理清思绪。他心中仍旧怀着恐惧。当他再次上路时,选择的是刚才的来路,向南,向南;他带去一个消息,一个充斥并且预示更多烈火与死亡的冷酷消息,如同凡人有生有死一般确凿无疑。
他意识到,其实就在那个雨中的黄昏,当他最后一次跟父亲散步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出了选择。只不过,当时他还不知道该如何付诸行动。如今,他知道了。
于是他策马狂奔,把奥布里的烈火抛在身后。他紧盯着前方空无一人的道路,在双月的照耀之下,他发现,前路是那么明亮,又那么陌生。
布雷斯不乐意,可是女祭司和大夫达成了一致意见,非给他灌下一碗混合草药汁。结果,他睡着了,这一睡就是大半天。
醒来之后,他身处巴本腾城堡的某个房间,窗外的西天被落日染成了柔和的深玫红色和紫色,预示着蓝黑的暮色即将到来。从床上,他看不见亚波娜河,不过,透过敞开的窗户能听见河水流动的声音;不远处的鲁杉,房屋里开始亮起灯光。他看了一会儿。虽然双脚疼痛,左耳包扎着绷带,但内心却出奇地平静。他抬起一只手,摸摸左耳。
他尝试把头扭到另一边,才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人。
“这算是好的。”阿芮恩轻声说。她坐在房门和床铺之间的一把椅子里。“你的耳垂被割掉了一些,但是他们说,不会再有其他问题。事实上,你的耳朵会像贝特冉的。”
“你在这儿多久了?”
“不算久。他们说,你会一直睡到日落。我就问,等你醒来,我是否能单独跟你谈谈。”
她已脱下早晨那件色彩明亮的华服,换上比较沉静的服装:一袭深蓝色长袍,只有袖口边缘是她所爱的深红色。布雷斯觉得她非常漂亮。她露出微笑,“贝特冉一整天都在城堡里到处宣扬,说这下可是真相大白了,你们俩原来是失散多年的兄弟。目前的版本是,你还在襁褓时,就被一群强盗偷出了塔莱尔城堡,以三头山羊的价钱卖给了格豪特的某个村庄。”
“三头?气死我了。”布雷斯叹气,“至少也要五头吧。告诉他,我拒绝被人小觑,即使只是讲故事。”
阿芮恩收起微笑,“布雷斯,不论在这里还是在其他任何地方,你都不可能被人小觑。今天早晨之后,再也不会了——我可以肯定,你的问题几乎都源自相反的原因。”
他缓缓点头。看样子,点头不会牵扯伤口疼痛。他勉力把自己撑起来,坐着。床边桌子上放着一个瓶子。
“这是什么?”他问。
“你刚才喝过的草药。他们说你可能还想喝。”
他摇摇头,“有别的没?”
远处墙边放着一瓶葡萄酒,还有食物,是城堡厨房准备的冷盘、芝士和新鲜出炉的面包。他发现自己饿极了。阿芮恩为他倒了酒,用托盘端来食物。布雷斯狼吞虎咽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来。她微笑着,坐在椅子里细细打量他。
“他们说,那些草药会让你醒来之后觉得很饿。”
他咕哝一声,“他们这么了解我啊,那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说我不可以煽动或者刺激你。”她的表情很认真。
布雷斯忽然觉得有种奇特的幸福感。他看着这个女人,感受着暮色的平和与宁静,觉得心境祥和。离开这个房间后,他就要扛起世界的重担。不过,这一刻,不论多么短暂,那一切烦扰似乎都是那么遥远,令人愉快。他又一次闻到了她的香气,微弱依然,却非常独特。
他说:“你知道的,你不太擅长此道。”
她竟然脸红了。布雷斯咧嘴笑笑,挪动身子,把托盘放到床边柜子上。她仍然坐在原处。
“发生了什么需要我知道的事吗?”他问。现在的感觉真的很棒,他猜想,那个大夫和女祭司是否也预料到他的反应了。“接下来有什么事需要我或者你去处理吗?”
阿芮恩睁着两只深棕色大眼睛,摇了摇头。
“那扇门上锁了吗?”
她脸上又露出一丝微笑,“外面有四个女王派来的守卫,如果有钥匙转动的声音,他们肯定能听见啦。所有人都知道我在这里,布雷斯。”
她说得当然没错。他泄气地靠回枕头上。
阿芮恩站了起来。她高挑苗条,黑发一如往常地披在身后。“另一方面,”她一边嘀咕一边朝房门走去,“传说中,巴本腾的武士以卓越的判断力而著称。”她“咔嗒”一声用钥匙锁上了门,“既然整座城堡的人都知道我在这里,我们俩除了讨论下一步的行动之外,不可能做其他事情,对不?”
她缓缓地回到他面前,站在床边。布雷斯抬头看着她,端详着她深棕色的眼睛和无瑕美貌,如同享受冰凉醒神的葡萄酒。
“我也在琢磨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他说。她的手无意识地玩弄着床单,把它拉下他的胸膛,又盖回去。床单下,他是赤裸的。“我指的是,下一步行动。”
阿芮恩闻言笑了,一边把床单彻底揭开。“关于行动嘛,我们得讨论讨论。”她边说边在床边坐下,低头亲吻他的嘴唇。这一吻短暂、轻柔,难以捉摸。他记得,上一次也是这样。然后,她的嘴唇往下移去,亲吻他的喉咙,再往下,吻过他的胸膛,再往下。
“阿芮恩。”他说。
“嘘。”她呢喃,“我确实承诺不刺激你,别让我撒谎。”
这回轮到他笑了,那是情不自禁的大笑。不久,当其他感觉控制他之后,他停止了笑声。外面夜色渐深,房间里十分昏暗。他们没有点蜡烛。在黑影憧憧中,他看见阿芮恩从自己的身上抬起头,爬起来站在床边变成了另一个黑影。她把衣服脱落在地,然后再次爬上床,挟着一缕香气,伴着一阵摩娑,爬到了他的身上。
“现在,记住了,你不可以太兴奋。”阿芮恩·德·卡伦祖一边严肃地说,一边熟练而柔软地坐在了他的下身上。
此时此刻,河对岸的城镇灯火闪耀。脚步声从走廊另一头而来,一个声音回答了守卫低声的质问,然后脚步声继续往前。城堡下,亚波娜河柔和地流淌着,奔向远方的海洋。布雷斯觉得,身上阿芮恩的一举一动如同潮汐的节奏。他伸出手,抚摸她的胸部,然后在黑暗中轻抚她的脸庞轮廓,犹如盲人一样。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地滑过她那头闪亮的长发。明知不公平,他还是忍不住拿阿芮恩同露丝安娜相比。他忽然想到,她们两人的区别在于,一个把做爱视为分享的过程,另一个则把做爱当作艺术表演。布雷斯觉得,对于粗心大意的人来说,这两种态度同样蕴涵着危险。他意识到,今天早晨,他完全可以把红玫瑰送给这个女人,只不过,当时他想借助红玫瑰对波特赞看台的人传达一个私密的信息和一个公开的信息。
他肯定是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阿芮恩已穿好衣服,房间里到处点着蜡烛。她没有离开,只是回到椅子里继续看他,跟他第一次醒来时一样。醒来之后看见她在看自己,有一种安慰的感觉,他不知道,阿芮恩是否知道自己的这种感觉。他的精神比刚才困顿了一些。他看看她的平静面容,又看看窗外。夜色显得和上一次醒来时不一样。过了一会儿,他明白原因了:蓝月——今晚应该是满月——正在照耀城堡和世界。
布雷斯回头望向阿芮恩。晨间的记忆随着他的动作如潮水般回流:国王的旗帜以他的名义飘扬在晴空下和阳光中的情景。他本能地抬起一只手,半梦半醒,如同梦呓一般地呢喃道:“可我不想当格豪特国王。”
“我知道。”阿芮恩回答,她没有动,“我知道你不想。”烛光中,她的漆黑头发和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肌肤令她看起来活像只鬼魂、像只拉寇斯。她自嘲地一笑,“换作我,可不会担心这种事,布雷斯,我们可能活不了那么久。”
不久,她便离开了。贝特冉过来待了一下,跟他说了一会儿新编造的兄弟玩笑,但刻意回避任何沉重或者现实的话题。鲁德尔和维里也来了。他们在的时候,布雷斯仍然觉得饿,于是又吃了一顿;这回是正式的大餐,是赫南送上来的。接下来,大夫和女祭司又来了,并劝他喝下更多草药。他拒绝了。他觉得自己状态很好,虽然耳朵有点痛,胫骨和亚里蒙达人用剑砍伤的小腿后侧也很痛,不过从整体来说,他的状况好得超出预期。他不想再吃药了。
他们让他独自休息一下,纷纷下楼参加宴会和听歌去了。布雷斯打了一个小吨儿,然后下床走到窗前坐下,看着窗外,隐隐听到下面传来音乐声。当房门再次响起敲门声时,他刚好在想罗莎拉的事。来的是女王,带着阿芮恩和贝特冉,后面还有鲁德尔和首相罗班,人人神情凝重。布雷斯立刻发现,阿芮恩哭过。他赶在任何人说话之前,缓缓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自己拉回现实世界之中。
“来了一个人。”贝特冉说。女王没有说话,她脸色刷白,如同大理石面具。然而,她的眼中却燃烧着布雷斯以前从未见过的怒火。“格豪特人。他给我们带来一个非常可怕的消息,并且要求见你。”
维里和赫南把那个人带进来。布雷斯认识他,但不熟。此人是伽森的武士,兰纳德曾说此人是最优秀的武士之一。只见那个人一言不发地走到布雷斯跟前,双膝跪下,双手合十举起来就要发誓。
布雷斯明白,这意味着另一个无法回头的开始。他缓缓地从窗前站起,用自己的双手握住武士的双手。在巴本腾城堡高处的房间里,他倾听武士对自己背诵古老的科然努斯誓言,仿佛以前从未听过一样。他心想:此情此景,跟那面旗帜相似,当目标是自己时,感觉真是截然不同。他看了看阿芮恩。她又在哭了。他回头看着武士,专心听他发誓。
“我,以代表火与光的伟大父神科然努斯的名义,以我的父亲和祖父的鲜血,向您发誓,我将永远效忠于您。我将侍奉您,直到死神的门前。我,在全体人类和最神圣的父神的见证下,认定您为我的主人。”
男人顿了顿。这时,布雷斯想起他的名字了:桑纳。他听出了对方的北方口音。桑纳抬起头,第一次迎上他的目光。“我还认定您,”他此时所说的已不是古老的誓言了,他的语气惊人地坚定,“是我的真正国王。从此,我将夜不安眠,也决不解下挂剑的腰带,直到您取代那个卖国贼、登上科提尔的王座为止。我,以科然努斯之名,发下此誓。”
布雷斯清了清喉咙,心中忧惧;阿芮恩在哭,其他人全都默不作声。他说:“我接受你的效忠。我将视你为我的臣民,格豪特的桑纳。我作为你的主人,将给予你庇护与救援,决不违背我在父神面前发下的忠诚誓言。我命令你站起来。”他放开手,把武士扶起来。“现在,”他说,“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桑纳遵命。听着听着,布雷斯有点焦急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其实并未如自己所想的完全复原。一直在密切注视着他的赫南迅速地把窗前的椅子送到他身后。布雷斯跌坐在椅中。
看来,他的父亲和艾德玛国王争夺罗莎拉和孩子的行动,并非以信使和措辞华丽的要求开始。他们以烈火开始。
凯达今晚很奇怪,常常醒来要吃奶,可是等奶妈把他抱到胸前,他又很快睡去。女祭司态度从容,并不担心。她说,有些宝宝需要花上一两个星期才能明白,夜晚需要多睡觉、少吃奶。罗莎拉很清楚,若是在家里,通常到了这个阶段,她的宝宝就已远离她,被带到城堡另一头跟奶妈住一起,甚至彻底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可是,每当听到凯达的哭声,她还是忍不住要跑到走廊另一头去看他。
当她又一次穿着睡袍、睡眼蒙眬地沿着走廊返回女王安排给她的房间时,她发现门外的阴影里有人在等她。她站住了,本能地害怕起来,一只手连忙把睡袍裹紧。
“请原谅。”塔莱尔公爵走到灯光下,“我无意吓您。”
罗莎拉颤抖着吸了一口气,“最近我很容易受惊吓。我以前从不这样。”
“你身处一个陌生地方,”贝特冉阁下沉声说,“而且刚刚担负新的责任。我猜这是很自然的反应。”
“您进来吗?”她问,“我应该还有些今晚留下来的葡萄酒。我还可以派人去多拿一些。”
“不需要。”他说,“不过,谢谢您。我要进去,我有消息要告诉您。”
夜已很深。罗莎拉的心怦怦乱跳,像在打鼓。“发生什么事了?”她立刻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推开她的房门,陪她进去。他等她在炉火前的椅子里坐下,然后自己坐在对面的矮凳上。火光中,他的双眼非常地蓝,脸颊上的疤痕发白。
“是关于布雷斯的吗?”她已经听说过今天早晨的事了,很多人都在说,她听过了好几遍。卡伦祖公爵夫人给她送来一朵白玫瑰,并且解释了其中含义。那朵花现在就插在窗边的花瓶里。阿芮恩离开之后,她坐了很久,看着它,想着布雷斯所做的事,然后出乎预料地哭了一场。
“他很好。”贝特冉·德·塔莱尔一边安慰她,一边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朵,“恐怕他的绷带解开之后,至少会有一个地方和我相似了。不过,除此之外,他没受什么伤。”他犹豫了一下,“虽然我不知道这对您有多少意义,不过我可以说,今天早上,他为自己、为自己的祖国争了光。”
“我也听说了。考虑到他在决斗之前所宣布的那件事,这对我显然有意义。不用多久,他们就会来追杀他了。”
塔莱尔公爵动了动身子,沉默片刻。
“我明白了。”罗莎拉十指紧扣,放在膝上,“他们已经来了。”
“他们来了,但不是为他。他们还要过些日子才能知道他的事。他们今晚毁掉了一个名叫奥布里的村子,杀光了所有人,还把神殿里的女祭司烧死。”
罗莎拉闭上双眼,双手开始颤抖。“那么,就是因为我了。”她的声音仿佛发自远方,那么干枯、那么细弱,如同旱季的小溪,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害怕,“因为我。”
“恐怕是的。”
“死了多少人?”
“我们不确定,大概五十人吧。”
“都有谁?我的意思是,格豪特那边的人。”她仍然闭着眼睛,抬起双手抱住自己,忽然觉得发冷。
他语气轻柔,但没有任何隐瞒。她明白,他不隐瞒,意味着他对自己是多么地尊重。“我们听说,其中包括国王本人。”他犹豫了一下,“以及您的丈夫和哥哥。”
罗莎拉睁开双眼,“他们是被迫的。我相信他们两人都不会自愿做出这种事。”
贝特冉·德·塔莱尔耸耸肩,“我不知道,但他们在场。”他仔细打量了她片刻,然后站起来拨弄炉火。壁炉里的木柴已烧得差不多了,但是旁边放了新鲜木柴和引火物。他跪下来,往壁炉里添柴。她看着他那麻利准确的动作。她听过他的歌,也听过他和各国女人之间的风流韵事,可是他本人跟她心中所猜想的并不相同。
“您是怎么得知这件事的?”许久之后,她问。
他没有转身,“有个伽森武士在这里参加骑士比武。他今天早晨观看了布雷斯的决斗,于是骑马北上想把消息报告给国王。”
“他为什么改变主意?”
贝特冉回头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我不知道。迟些时候我要问问布雷斯。”他回头看着炉火,拨弄着木柴。火焰先是点着了木柴的一头,过了一会儿,另一头也点着了。他满意地嗯了一声,站起来,“他今晚对布雷斯宣誓效忠,认他做主人和真正的国王。他说艾德玛是卖国贼。”
“这么说,是因为杰森桥的事。”罗莎拉低声说,“他的家也许在格豪特北方。很多人对和约都有那种感觉。”
“这样的人为数多少?”塔莱尔公爵追问。她意识到,他问得很认真,他非常重视她的意见。
“这很难判断。”她回答。炉火旺盛起来,散发出暖意。“不过,我觉得不够多。稍有权势的贵族几乎都害怕国王,而平民更害怕科然努斯教会——那里现在由我的公公统治。”
他沉默了。罗莎拉看着炉火,仿佛看见一个以烈火烧成的未来。今晚,五十个人因她而死。她再次闭上双眼,然而火焰留下的残影依然烙在她的眼睑上。悲伤在她心中蔓延。
“噢,我的儿子。”她说,“噢,凯达!”她叫道,“我得带他回去。我不能让他们对这里的人们做出这种事。您明白吗?就因为他是个男孩,他们不肯放过我们。”
她又哭起来了。火光中,泪水涌出眼帘,滚落脸颊。她听见椅子刮擦地面的声音、衣服的摩姿,然后一双灵巧有力的手扶住她,让她的头靠在强壮的肩膀上。他搂住了她。
“你们两个都不用回去。”贝特冉·德·塔莱尔哑声说道,“女王亲自在科然努斯和瑞安面前承诺守护您的孩子,我也一样。凯达出生的那天晚上,我对您发下的誓言并非草率而为。我现在再次发誓:只要我还活着,你们两个都不用回去。”
罗莎拉觉得,心底仿佛有一个紧紧纠缠的结被解开了,或者说,是她自己放开了。她放任自己不顾颜面地在塔莱尔公爵的怀中痛哭。为凯达、为自己、为这一晚被烧杀的人们、为以后将会发生的烧杀而哭泣。他稳稳地抱住她,轻轻呢喃着安慰舒心的话。罗莎拉心想,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再也没有人像这样抱过她。她也为此而哭泣。
她不知道,此时贝特冉·德·塔莱尔心里的想法几乎是她心念的镜像:他在想,自己上一次像这样抱着一个女人、为她提供庇护和力量、而不是简单的一夜激情,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仿佛不记得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只要他容许记忆穿过自己筑起的屏障,他其实是记得上一次的情景的,而且还记得相当清楚。
上一次,是在二十三年前;那个被他这样拥抱着、心脏仿佛与他同搏的女人,后来在米拉瓦城堡生下他的儿子时去世了。
布雷斯在罗莎拉半掩的房门外停下脚步。他过来是想告诉她今晚的消息。虽然要传达这种消息令他忧心忡忡,但他不希望罗莎拉从陌生人口里得知,那样很糟糕。桑纳说,兰纳德也参加了奥布里村大屠杀,罗莎拉的哥哥福克·德·萨瓦里也在。他正要敲门,却听到里面有两个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明白自己晚了一步。一时间,他觉得心里混合了各种滋味,其中最重要的是,松了一口气。
他正在犹豫进去还是离开,忽然听见罗莎拉哽咽着说要把孩子带回格豪特。他完全理解她的意思,不禁为她难过,也再次对她心生敬意。接下来,他听见贝特冉·德·塔莱尔的声音,声音出奇地嘶哑,重复了一次显然以前已经对她发过的誓言。然后,他听到罗莎拉开始哭。从门边看过去,借着火光,他看见公爵坐在她的椅子扶手上,抱住了她,让她在自己怀中哭泣。
他觉得自己是个入侵者,是里面那个男子努力安抚的痛苦的来源。他心想,此刻安慰她的人应该是自己啊。这是他欠她的,他欠她这份情。布雷斯回头看看走廊另一边,看见赫南谨慎地站在那里等候。他的伤口还在痛,身体也累,可他忽然觉得,自己至少得履行早上送出那朵白玫瑰所代表的责任。于是他敲敲门,压低声音以免过度惊吓他们:“无论如何,我也有一个今天早上许下的誓言,需要重申。”
他们都抬起了头;贝特冉很平静,罗莎拉迅速擦了擦眼睛,动了动身子。公爵起身,她也站起来,走向门口。布雷斯有点迟疑地醒悟到她想做什么,便赶紧踏进房间,希望能抢先一步。于是,他们两人一齐跪在了火炉前的地上,面对面。如果公爵要笑,布雷斯也不能怪他。但公爵只是默默地看着。
前天晚上,露丝安娜说过,凯达是格豪特失落的孩子。布雷斯心想,她说得没错。他看见泪眼朦胧的罗莎拉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
“您不愿接受我的敬礼吗,大人?”
他摇摇头。
“您必须习惯这个。”她低声说,“国王可不能到处向女人下跪。”
“我还不是国王。”他说,“而且,对于某些女人,我觉得国王也应该下跪。我得知,塔莱尔公爵已发誓,只要他活着,就不会让别人带走你。”他看看贝特冉。后者的表情仍很严肃。“听我说,以最神圣的父神之名,我发誓忠于你,罗莎拉。如果我们把你和凯达交出去,那么我根本没有资格去争夺王位。”他听见自己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声音跟贝特冉一样嘶哑。
这是他第一次说出孩子的名字。在他听来,用这个名字称呼婴儿很奇怪。凯达,在布雷斯那一代格豪特人心目中,代表的是罗莎拉父亲的鲜明形象,代表力量,意味着骄傲和希望……只要那孩子活下去。
罗莎拉摇摇头。“我们,他和我,不该如此重要。”她轻声说,“太多人因此受到威胁了。”
她身后的贝特冉平静地说:“有时候,人的重要性远远超出其自身的预料。夫人,受到威胁的人是你们两个。他们要利用你们来开战——他们已经这样做了。”
“那就把我们送回去。”她低声说。她看着布雷斯,而不是贝特冉。
“没有用的。”公爵平静地回答,“没用。他们会杀死你,把孩子留下,再另找个由头来侵略我们。有许多失去家园的北方人正嗷嗷待哺,而在古老的浪漫传说里,勇敢的武士们会去夺回被抢劫到罗扬斯的依梨恩娜。其实,这件事已经变成了纯粹的政治问题,国与国之间的博弈。罗莎拉夫人,你知道,亚波娜其实是杰森桥和约的附带条款。”
布雷斯仔细注视着罗莎拉俊俏、聪慧的脸庞。他看出,她明白贝特冉的话是实情。对这些事,她的理解力不输于阿芮恩或露丝安娜,甚至不输于他自己和贝特冉。她一向如此。现在,她的脸上仍然挂着泪水,泪水折射了火光;他笨拙地抬起一只手,把它们抹去,心中为这样的动作为何显得如此困难而感到遗憾。他希望自己的动作更优雅、更放松。“你无须向我行礼,罗莎拉。”
她似乎又想争辩,但最终只是说:“我可以感谢你送的花吧?”
布雷斯发现自己竟然露出了微笑,“我希望你会。”
贝特冉轻声笑了。过了一会儿,罗莎拉也虚弱地露出了微笑,但她随即低头把脸埋在了手掌里。
“我们怎好这样说话?”她哭道,“他们今晚烧死了女人啊。就因为我。她们甚至不知道我是谁,就被艾德玛的武士从床上拖下来轮奸——不用说,我知道他们会那样做!——然后活活烧死。伯召门俩经历过那么多沧桑,请你们告诉我,这该如何承受?我现在仿佛能听见她们的惨叫!”
布雷斯张开嘴,又闭上了。他看看罗莎拉身后的贝特冉。公爵的眼睛隐在身后火光映照的阴影中,公爵也没有说话。你们俩经历过那么多沧桑。可眼前这种情况,他一无所知。他想不出该说什么。
于是,他叫了她的名字。叫名字有什么用?他再次慢慢抬起双手,轻轻捧着她的头,往前靠去,亲吻她的额头。他希望自己还能做更多,可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今晚,女人被烧死在他父亲梦想多年的火刑柱上,男人被屠杀、被阉割。他自己仿佛也能听见那惨叫声。
“到了早晨……”他哑声道,“到了早晨,我们都会变得更加坚强。”苍白的言辞、空洞的话。此刻需要面对的,是今夜。他又一次望向公爵,但只看了一会儿,就只能站起来,离开房间。他心想,贝特冉比自己更擅长安慰女人。公爵与她之间没有往事,对女人的了解又远胜于他。然而,当布雷斯走出她的房间时,心中却有痛楚。
走廊空无一人。哦,兰纳德,布雷斯心想,而且轻声念了出来,这个女人能助你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只要你肯给他机会。哥哥今晚也在奥布里村。布雷斯几乎可以肯定,兰纳德不是自愿去的。但这没有关系,不是吗?他毕竟去了。
过去和未来的重担压在布雷斯肩头。身后的房间里忽然传来孩子的哭声,他死死地站定,仔细听了听,但没有再听见其他声音。那一定是孩子在梦里的哭声,是凯达的哭声。
新生婴儿会做梦吗?布雷斯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没法回去——至少现在不行——向罗莎拉提出心中的疑问。没关系,他告诉自己,答案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这当然是个谎言。然而,这是那种能让人继续熬下去的谎言。
来到楼梯顶部、看见房门外的守卫时,莉秀已经后悔此行了。这里没她的事。她也没资格打扰这个男人,尤其是夜已很深,而他刚刚才在战斗中受了重伤。她甚至不知道,假如他果然还没有睡,而且愿意见她,那自己想做什么或者说什么。她绝望地想,总有一天,她要仔细吸取一下母亲经常念叨的教训,人不应该总是靠着一时冲动和第一反应行事。
她明白,促使自己来到这里的最大原因是奥布里村的屠杀。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巴本腾城堡的大礼堂。当时筵席已结束,早晨受邀坐上看台的歌手和吟游诗人们都在礼堂表演。
音乐当然停了。听说格豪特国王毁灭村庄、活活烧死女人之后,还有谁唱得出歌颂高贵爱情的情歌,或者在亚波娜的森林中以热情回报热情的笑话?在这样的恐怖面前,爱情无容身之地。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跑到巴本腾城堡楼上、犹犹豫豫地靠近某个房门,是想干什么?阿芮恩答应在楼下等她一会儿。她不太敢自己一个人回旅店。几天前的夜里,有个老头子在巷子里遭人谋杀。秋收节期间,鲁杉的夜晚有太多其他国家的陌生人在四处游荡。她不敢求奥尔琏等自己——经过早上的事,他已经知道得太多。这还是莉秀记忆中第一次有事想瞒住奥尔琏。找阿芮恩会轻松一点;他们合作了两个季度,已有默契。他甚至不用动脑子猜测,就知道她的想法。
听到奥布里村的可怕消息,她的记忆跳回了今年夏天塔瓦那的那个花园。当时她躲藏在墙外,得知了那个大胡子北方武士的真正身份,听到他和鲁德尔·科利兹说格豪特将要与亚波娜打仗。如今,经过早上的决斗之后,人人都知道他的身份了,而且,战争不是将要到来,而是已经来了。那个她在仲夏之夜一时冲动跟踪的武士,今天宣布要夺取格豪特王位。
想到这里,她差点真的回头了,不过,她已经来到走廊墙壁上的火把光照范围之内,她发现他门前的守卫都看着自己。其中一个人她是认识的,这是一名来自维扎特的武士,他家的农场和她父亲的农场相距不远。她不知自己是否该感到庆幸。
既然已被看见、已被认出,她便无法转身溜走了。她心想,自己至少看起来还算像模像样,身上穿着为秋收节而买的新外套,还有阿芮恩给的背心。而且,如果守卫们认识她,那么几乎可以肯定,他们知道她是今晚被选中的表演者之一。于是,莉秀高扬着头,走了过去。
“你好,法布莱斯。”她对认识的那个守卫说,“没想到你也在巴本腾。你父亲还安好吧?”
他皱了皱眉头,“他很好,谢谢你。请问,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的态度非常正式,但没有一点暖意。他们显然接到指示,今晚在这扇门外的守卫并非象征仪式。布雷斯今天早晨发表了那番宣言之后,这样做很合理,况且又有了今晚的奥布里村袭击事件,所有亚波娜武士都绷紧了神经。莉秀又一次地想,自己为何没把母亲的话听进去?
她大着胆子说:“我想,如果布雷斯·德·伽森还没有睡,也许愿意和我说说话。”没有一个守卫答她。于是,她补充道:“我和他是朋友。”——从某个角度说,可以算是吧——“我想看看他怎样了。他睡了吗?”
四名武士表情严肃地默默打量了她很久。最后,其中一个人显然认为,不管她是谁,应该不会造成什么即时威胁,便做了个怪脸。“告诉我,”他对法布莱斯说,“你们维扎特的女人风情如何?”
法布莱斯皱起眉头。莉秀觉得自己脸红了。这正是她所担心的事。哦,母亲啊,她心想。今天,她确实想起母亲好几次,也许是时候回家看看了。她可以睡在以前的床上,看望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人们,再和母亲一起坐在门口,一边做没完没了的针线活,一边聊天;或者跟父亲一起在橄榄树林里散步谈心。她觉得回家也许是个不错的决定。上一次回去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家,有时候是放松心情的地方。
“我认识她,她不是那种人。”维扎特的法布莱斯说。他忠实的话语令她心跳加速。
“今晚,也不是亚波娜男人说亚波娜女人坏话的时候。”她的底气足了一些。她和平常一样,不愿意看见别人为自己争斗,即使只是小口角,“武士,如果你道歉,我会接受。”
经常面对公众的经历在很大程度上能锻炼一个人,于是她轻轻松松就把这个开玩笑的武士压倒了。他低下头,咕哝了几句表示悔过的话。莉秀心想,他看起来很年轻,也许并非真心冒犯。
另一方面,关于自己跑来这里的原因,她又能说出什么正当理由?事实是,那个年轻武士的话也许不适用于所有维扎特的女人,却绝对适用于她。她想说:他们是朋友。可这前提是,友谊可以通过偷偷摸摸地在花园墙外偷听、然后邀请共度仲夏夜的床铺被拒来建立。前天晚上,在巴本腾这里,他曾对她露出微笑。那算不算是友谊的表示呢?她甚至觉得,他当时想走过来和自己说话,却被突然出现的鲁德尔·科利兹叫住,不得不离开了。
不过,那都是今天早晨之前的事了,在一切都改变了之前。她在脑海里再次提醒自己,这些走廊里的武士,是要守护一个自立为王的男人。
她咬咬嘴唇,开口打退堂鼓。“我知道,确实很晚了……”她低声说。
“他没睡。”法布莱斯说,“不过,他不在房里。他去看望他嫂子了——也就是他哥哥的妻子。那位夫人上个星期才生了孩子。我猜,他想亲自把消息告诉她。”
“她的丈夫也去了。”刚才挨她责备的武士接口说,仿佛急于补偿,“我是说,去了奥布里村。还有她的——”他咕哝一声,住了嘴,像是被人用肘子撞了一记。
四个男人迅速望向走廊的一头,莉秀也跟着转过身——昏暗中,布雷斯·德·伽森朝他们走来。
“还有她的哥哥。”布雷斯把句子说完。他走得很慢,步子有点瘸,胡子下面的脸庞显得十分苍白,眼睛周围镶着疲倦的黑眼圈。他走到众人跟前站定,看着四个男人,没有看她,“闲话总会有的,不过,我们最好把闲话留给其他人去说,你们以为呢?”
他的口吻十分温和,不过那个年轻武士的脸一直红到发根。莉秀真为他难过。然而,当布雷斯仔细打量她时,她便把他彻底忘了。
“你好啊,莉秀。”他说。她本来不太肯定他还记得住自己的名字,至于在房间门外看见她,他似乎并不意外。
她吸了一口气,用尽量平常的语气说:“我不太肯定要不要行屈膝礼?”
“我也不肯定。”他平静地说,“眼下咱们就忽略它,好吧?之前,我似乎听到了你的歌声,就是仲夏时的那首歌吧,唱的是一个女人在花园里唱歌。”
“没想到你当时听得这么认真。”她说。
“我也没想到。”他轻声说,“显然,有些歌词留在我心里了。你进来吗?”他推开房门,让到一旁请她进去。
莉秀忽然腼腆起来。她走进去,布雷斯跟在后面,把房门关上。门边柜子上有蜡烛,床脚以及房里的另外两张桌子上也有。不过,这些蜡烛都要么点完了,要么就已经熄灭。他忙了一会儿,点起新蜡烛。
“对面墙壁前有葡萄酒。”他回头说,“请你给我们一人倒一杯吧。”她乐得有事可做,便依言走到餐柜前倒酒。空气里飘着一丝微弱的香气。她觉得,如果自己仔细想一想,也许能认出来,但她没有多想。她把酒杯拿过来,犹疑地站在房间中间。她注意到,床上皱巴巴的,床单乱七八糟。他似乎也同时发现了,走上去尽量整平它们。
“不好意思。”他说,“这个房间不合适招待女士。”
她觉得,他此时真是格外亲切。可她需要的并非亲切。她说:“包括那种夜晚盯你梢的女士吗?”
他咧嘴笑了。虽然他疲态尽显,但笑容仍然灿烂。他走过来,接过自己的酒杯,并示意她在窗边的椅子里坐下。他坐了另一张椅子,有些压抑地舒了一口气。
“你的伤口还在痛。”莉秀赶紧说,“我不该妨碍你休息。”
“你也没法长时间地让我不休息。”他有点可怜地说,“虽然我很想聊天,可他们之前灌我喝了些草药,我到现在仍然晕晕乎乎的。他们想要我多喝,我拒绝了。”
“你也许该喝的。”她说。
他嘲讽地笑了笑,令她想起仲夏时那个心思敏捷的他。这是她没想到格豪特武士能拥有的特性之一。“我觉得你不该是一个顺从的女人啊。你总是按照别人的话去做吗?”他问。
她第一次露出微笑。“总是吗?”她说,“我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听从别人指示是什么时候了。”
他哈哈大笑,喝了一口酒。“今天早晨,我看见你坐在吟游诗人的看台里。”他的话再次令她吃惊,“阿芮恩说,只有一流音乐家才能受邀坐在那里。这是你的第一次吗?我是不是该祝贺你?”
阿芮恩。这是她的香气。当然,她告诉自己,消息传来之后,他们应该会在这里开会讨论。然而,她心里想起的却是仲夏前夜,那五个身穿深红色制服的武士把他带走的情景。
他刚才问了个问题;莉秀摇摇头,把心中杂念赶走,“祝贺?这是不是有点荒唐?你刚刚才拒绝接受我的行礼呢。”
他的眼睛在桌上烛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他的胡子颜色火红。“如果你真的愿意,就行礼好了。屈膝礼,下跪,亲吻我的脚三次。你可以帮我习惯这些。”他的语气中有一种出乎意料的苦涩。他停了停,又说:“你知道,我还不是国王。我也许永远都不会是。我只是一个夸下愚蠢海口的人,因为我痛恨祖国发生的一切。”
“根据我对格豪特男人的了解,这本身已经值得尊敬。”她轻声说。
他表情一变,“我不知道,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今晚这样的情况下,你能怪我吗?”
沉默。他没有说话,只是摇头。她轻轻呷了一口酒,移开了目光。这根本不是她所期望的聊天。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肯定不是这样。她迅速开动脑筋,寻找新的话题:“你确实错过了一件事……那是只能在今晚的大礼堂里找到的。是一首歌唱你今天早晨胜利的抒情歌,以惊人的速度写成,三重唱,迭句里只有你的名字,重复四次,渐渐减弱收尾。”
“什么?”
她继续用温和的无辜语气说:“不过,我们必须公平地说,‘伽森’在亚波娜语里真的很难押韵。”
他苦恼地说:“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是个很认真的人啊,你没发现吗?那首歌还是你的那位老朋友写的呢,鲁杉的伊瓦得。”
“什么?”他眨眨眼,“伊瓦得?他吗?”他的表情是如此震惊,她忍不住大笑起来。“怎么……怎么会有人知道我跟他认识?”
她脸带微笑,享受着这一刻,“你说瑞安圣岛那件事?今天早晨决斗之后,他就立刻把全部经过告诉了我们。以前是没有人知道,不过从今天开始,你已是个值得攀关系的人了啊。显然,你受到玛林·德,鲍得阁下的信任,于今年春天,亲自完成了安抚伊瓦得受伤心灵的棘手任务。这是不是真的,布雷斯?”
他缓缓摇头,不是否认,而是因为吃惊。“我觉得他是个既虚荣又无礼的家伙,可玛林要我把他带回去,我便照做了。其实,是打晕了带回来的……居然说是我的朋友。”他嗤之以鼻,“我们把他像袋谷子一样丢进船里。如果他掉出船外,我可不会太难过。”他又摇摇头,仿佛回忆令他困惑,“我当时还以为所有吟游诗人都是那样子的。”
“还包括所有歌手吧?你现在还这么想吗?”
“不会了。”他直接回答,迎向她的凝视,懒得把它修饰成玩笑、恭维或者其他。过了一会儿,莉秀移开目光,望向窗外。两人沉默了片刻。她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晚星,听着河水流淌。她断定,此时的沉默并不难受。
“我可以请求你一件事吗?”许久之后,他轻声问。她回头看他。“我真的很累,莉秀,恐怕累得无法得体地接待你,甚至没法睡觉,可我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是否可以为我唱首歌,帮我入睡?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过分要求,是不是不该对专业人士提这样的要求?”闪烁的烛光中,他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你愿意证明给我看,你们并非都像伊瓦得那样吗?”
“我以为你不喜欢音乐。”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怎么老是跟他顶嘴?
他要么是不介意,要么就是对她非常耐心。“如果我那样说过,那么我现在收回。不论格豪特的音乐和你们的多么不同,但我是听着音乐长大的。总有一天,我要跟你解释,我的国家并非只会做……今晚那种事。”他犹豫着、斟酌着用词,“我觉得,在这个吟游诗人的世界里,让我不安的只是……一部分……关于贵族爱情游戏的那部分。也许我需要时间来深入了解吧。我曾经以为,它使你们的男人软弱、女人专横。”他又停了停,“不过,我在亚波娜男人身上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软弱。”
“女人呢?”
她意识到,他在等自己问这个问题。“女人嘛,专横得无法忍受。”不过,到了现在,她已能分辨他的语调;而且,虽然他是那么疲倦,却仍然对她露出了笑容。她发现,自己也跟着露出了微笑。
“我很乐意唱歌给你听。”她轻声说,“这不是什么过分要求。既然是朋友的要求,就不算过分。”
啊,她到底说出口了。
他又一次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没有不快的表示。他张了张嘴,又闭上。她默默地用意念希望他能把竭力藏在心中的想法说出口,不论那是什么。然而,过了一会儿,他说的却是:“谢谢你。”他站起来,并不掩饰行动的困难,瘸着脚走到床边,躺到床上,脱下靴子,但是懒得脱衣服,也懒得盖被子。
没有任何华丽的序幕,没有话语,莉秀站了起来,心中充满暖意,而且出奇地平静。她静静地在房里走动,把蜡烛吹灭,只留下两支,一支在餐柜上,另一支在窗边的小桌子上。然后,在几乎一片漆黑的房间里,她开始唱歌。这不是情歌、不是战歌,也不是女神或者父神的颂歌;她唱的,不是属于成年人的歌。在他自称格豪特国王的这个晚上,在奥布里村被焚烧的这一夜,莉秀为格豪特的布雷斯哼唱起了孩子的摇篮曲。这是许久之前,母亲对她唱过的歌。
莉秀一直唱着,直到布雷斯的胸膛随着呼吸平稳地起伏、肯定已经睡着之后,她才唱了最后一首歌,只为了安抚自己的心灵。这又是一首非常古老的曲子,如此久远,以至于无人能确定作者是谁,甚至不知道它所述说的是哪一个模糊的、失落的传说或神话里的内容。莉秀一直都觉得,它的哀伤几乎令人无法忍受。她从来没有想过,它会适用于自己的人生。然而,那一晚,在布雷斯·德·伽森的房间里,当他熟睡了之后,她轻声为自己唱起了这首歌;唱到最后,她发现自己几乎是在祈祷:
你的桌上摆放着珍贵的葡萄酒,
精选的好肉,甜蜜熟透的水果,
我们在费奥纳瓦的烛光中共进这晚餐。
星星高挂,照耀着我们两个人,
神圣的月亮,洒下了她的光辉,
此地若非费奥纳瓦,你将永远属于我。
这首歌是她在维扎特时跟舅舅学会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在她跟随舅舅离开父亲、过上流浪歌手的生涯之前。在流浪的生涯里,她有了朋友和伙伴,有了不错的成就,甚至于建立了名声,正是流浪的生活,让她今晚一如往常地追随着冲动草率的心灵来到这里,自愿献出自己的心。
此时,莉秀的心境出奇地祥和。她想通了,自己到这个房间来是想找答案的,而且,她终于找到了。她没有资格与这个男人共度一生,他是一个朋友,他会在他的生命中——不论长短——给她留出一些空间。但除此之外,除了那小小的空间之外,她没有资格去要求,而他也没有合适的空间留给她,因为他的人生已经改变。今天早晨那面在风中飘扬的旗帜决定了一切。
莉秀一边唱着歌曲结尾,一边想,不要紧。她已经不是孩子了。生活并非总能——甚至通常不能满足人们的心愿——有时候,它会比较接近,有时甚至完全不搭边。她将怀着感恩之心接受今晚得到的这一切——也将怀着希望对瑞安祈祷,在女神把他们两人中的一个或者一起召唤回去之前,能仁慈地多赐下几个这样的夜晚。
于是她离开了,留下他继续睡。最后两支蜡烛渐渐燃尽,月亮则早已落下,远在窗户下面的亚波娜河继续吟唱着自己那无限古老、永无止境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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