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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亚波娜的骑士比武以及有女人列席参观的一对一决斗,是由爱之宫廷的主人主持的。因此,关于格豪特的布雷斯·德·伽森和亚里蒙达的库茨曼·迪·培拉努两人在鲁杉秋收节期间发起的决斗,将由阿芮恩·德·卡伦祖监督所需的各种正式手续和人员。
同样地,对于布雷斯前晚的建议,反应最平淡、最感无趣的人,也是阿芮恩。布雷斯、贝特冉、维里,加上脸色极度苍白的鲁德尔·科利兹四人,在早晨来到卡伦祖宅邸。平常温文尔雅的科利兹之子,脑袋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之后,又跑去喝了一晚上的酒,状态似乎不太好。
说起来,布雷斯自己也觉得不太舒服,不过,在酒馆的时候,他比鲁德尔收敛些。他希望随着白天过去,酒劲对自己战斗能力的影响可以渐渐消退;不管怎么说,要在明天之前恢复状态才好。明天,他就要跟另一个人进行死亡决斗。
“我不知道,”阿芮恩优雅地倚靠在房间里的一张软垫长沙发椅中,“你的这个决定究竟是已经发挥了你全部的愚蠢呢,还是说,你的愚蠢还不算完?”
她的口吻严酷而讽刺,透出权威,与她那清新怡人的晨间妆容很不协调。她穿着浅黄色长袍,上衣有天蓝色条纹,一头黑发上戴了一顶软帽,颜色是同样温和的天蓝色。可她说话的时候,看着布雷斯的表情可算不上温和。
“我无法判断,因为我不知道你的武艺有多好。可我清楚知道,那个亚里蒙达人——那一对亚里蒙达兄弟——若不是非常出色,厄特是不会雇佣他们的。”
“库茨曼吗?他的确很优秀。”贝特冉·德·塔莱尔嘀咕道。他拿着酒瓶,正往托盘上的杯子里倒葡萄酒,打算喝上一大杯。此时的他,表情更像是觉得好玩。不过当初,当他们把事情告诉他时,他的第一反应是陷入了可怕的沉思。他没有说自己想了些什么。
“布雷斯也一样出色。”自进门之后,鲁德尔就小心翼翼地坐进了一张宽大椅子里,大家只能看到他的头顶。他有气无力地从椅子里发出声音:“想想他独力杀死库茨曼的兄弟和五个米拉瓦武士吧。”
“那是用弓箭。”维里低声说,今天早晨的众人之中,最不爽的就是他,“而这是比剑。”
“不一定要用剑。”阿芮恩说,“我很容易就能——”
布雷斯立刻摇头,“这不妥。他爱用什么武器就用什么好了。我跟他一样。如果限制武器,我会觉得羞耻。”
“如果不限制,你可能被杀。”阿芮恩严厉地说。
布雷斯渐渐看清,大家对于明天决斗的反应并非完全出于从国事角度评估的风险和收益。他们是在为他担心。这种关心让他越来越觉得不知所措。女王、贝特冉、维里,当然还有鲁德尔,都是如此地关心他。而现在,同样明显地——就连向来不善于理解这种感情的布雷斯也能看出——阿芮恩所说的话,并不仅仅是简单地关心这次决斗的规则问题。
他们刚进屋时,遇到了她的丈夫希尔利公爵。贝特冉说明来意是要找他的妻子履行正式职责之后,公爵便很得体地回避了。卡伦祖公爵身材修长健美,举止中完全看不出他的性趣味和偏好。维里早前也提过,他还是一个非常出色的领袖。
说到这一点,布雷斯心想,他的妻子更胜一筹。在这个明媚的秋天早晨,他的思绪出奇地清醒。奇怪地,此时此刻,迎着阿芮恩清澈的凝视,他回想起两人共度的那个夏夜,她的言辞、举止和床上的表现,竟然令他有点心神不宁。他觉得,如果此地只有他们两人,她可能会说出完全不同的话来;反过来,他自己也是一样。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信任这个女人,一时间,他心中暗暗惊讶。
他们把和道佛里迪国王见面的情况告诉她了。贝特冉也同女王和罗班讨论过——来这里之前,他一直待在宫中。事态发展开始加速。巴本腾收容了罗莎拉·德·伽森和她的儿子,显然——布雷斯觉得所有人肯定都看得出来——任何潜在的危险都可能迅速成真。他的头阵阵疼痛。他开始为昨晚最后那段时间的行为感到遗憾了,其程度几乎可与最初那段时间相比。
布雷斯看向阿芮恩,把她冷静美丽的容貌当作复苏的灵药一般吸入眼中,“这次决斗关乎世人对我的看法。如果人们以为我害怕他,或者你们做出明显有利于我的安排,那我将会失去太多。我感谢您的关心,不过,如果我们操纵这次决斗,它就失去意义了。”
“难道这场决斗本身有意义吗?我们应该这样以为吗?”女王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他忽略她的严厉语气,用同样的话回答她:“我希望如此。我希望它有意义。”
事实上,他无法确定。眼下,他无法确定任何事情。他觉得,自己就像亚里蒙达古老传说里的那些牛舞者,为了取悦国王而越过公牛的牛角。此刻,他就在进行这种跳跃,心里明知那闪亮的可怕牛角足以夺命。昨晚深夜,布雷斯还有一种感觉——半是出于虔诚,半是出于单纯的恐惧——竟然是科然努斯引导自己来到了亚波娜。他的南行旅程并非偶然,并非摆脱家族或者波特赞包袱的简单逃亡。这是一次宿命之旅,是世界赐予他的机会,让他实现自己离开伽森城堡时发下的誓言。他没想到,自己会对瓦兰撒的道佛里迪说出那番话。他没料到,自己会向库茨曼提出决斗。他,就是一个牛舞者,像他们一样舞动着,在命运的牛角之上飞翔。
他吸了一口气,以收拢思绪。他告诉阿芮恩,自己有几件事安排在明天做。她倾听着,表情渐渐变得沉静而专注。
贝特冉走上前,一手按在她的沙发椅背上。布雷斯说完之后,他补充了一个建议。维里什么都没说。他黑着脸,很不高兴。布雷斯无法看见鲁德尔的表情;他的朋友仍然缩在大椅子里,从后面只能看到乱糟糟的金发。他以为鲁德尔睡着了,但是说完之后,他发现对方没睡。
“我父亲是对的。”科利兹的财产继承人若有所思地说,“日后,我这次的效忠决定,也许会成为我这辈子众多错误决定之中最叫我后悔的一次。我的头脑本该更清醒些,我不该丢下银行的生意,跟这个格豪特疯子混在一起。”
对这番话,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回应,从尖锐的、诙谐的,到严肃理智的。然而,没有人说话。
“他会尝试往下劈过来,然后从低处割你的膝盖。”维里说。鲁德尔正帮布雷斯收紧身上皮盔甲的拉绳——决斗时,两个人都穿皮甲。
“我知道。”布雷斯说,“这是曲刃剑常有的招式。”不过,他其实没怎么注意听这些建议或者看台那边越来越吵闹的人声。当他和库茨曼准备好、从各自的帐篷里走出去时,喧闹声将会上升到极点,随后再落下,大家会倾听介绍仪式,然后,当杀戮开始时,喧闹又会以另一种音调再次上升。全世界都是这样。布雷斯看过几场死亡决斗。多年以前,他自己也参加过一场。当时,他是格豪特国王麾下最年轻、最厉害的武士之一;一个瓦兰撒武士在他面前侮辱了国王,于是他傻乎乎地向对方挑战。他知道,自己能活下来全是因为运气;那个瓦兰撒人面对年轻的对手太过大意,因此付出了代价。那人的盔甲也因此成为布雷斯的战利品,被他穿了许多年。
“他的腰带里会有一把匕首,左边的小腿后面也有一把。”鲁德尔喃喃说,“他还会毫不犹豫地甩飞刀。他的飞刀很出名,两只手都扔得很准。你的盾牌要时刻举着。”
布雷斯又点点头。他知道,他们是为他好,他们的焦虑感促使他们不停地指点他。他记得,自己陪伴朋友去决斗时也是一模一样——如果没有记错,一共有三次,其中就包括了陪伴鲁德尔。
不过,他确实听得不太专心。他以前也试过这样:战斗之前,思绪四处游荡,飘往无法预料的方向。这可以帮助他在战斗开始之前保持冷静。然后,所有感觉将会如同隔音窗帘被迅速拉开一般突然清晰起来,全部感官都高度专注,宛如战场上射出的飞箭。
这时候,他正在回想鲁德尔那天早晨在阿芮恩的房间里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想起了维塔勒·科利兹,此人希望自己心爱的儿子去当银行家,不要当武士。他又想起自己跟父亲的关系。他不太明白,自己的心思怎么会往那边跑。也许是因为随着年岁增长、见识了更多世事人情之后,他开始理解伽森家族男人之间互相毒害的程度有多深。他第一次想到,对于罗莎拉的出逃,兰纳德不知会有什么感觉。他意识到,自己猜不出来,完全没有概念;他不了解自己的哥哥。
维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布雷斯顺从地在矮凳上坐下,把双腿伸长放在身前。他的朋友们跪下来,开始用柔软的波特赞皮革裹住他的大腿和小腿,并用细绳系好。从他们低着的头中间,穿过帐篷门帘的缝隙往外,布雷斯可以看见沐浴在晨光中五彩斑斓的看台,还有作为战场的绿草地。
按照他昨天提出的要求,他的帐篷上面还没升旗。那些坐在看台上的人,或者站在另一边平地上的老百姓,大多以为他不过是一个格豪特武士,因为跟一个亚里蒙达人发生了口角而要求决斗,这将会为他们带来最刺激的娱乐。少数人知道得多一些,当然也会有谣言;在这样的时刻,通常都会有谣言。
他觉得非常平静。多年前刚入行的时候,他达不到这种境界;但如今的他,每次战斗之前都非常平静。他昨晚去祈祷过了——鲁杉的科然努斯圣堂出人意料地精致——他跪在冰冷的石头地板上,祈求的并不是胜利。武士绝不祈求胜利。
他对着檐壁上两支高高的蜡烛朗诵出古老的祈祷词,歌颂日出、日落,歌颂父神那赐予生命的金色阳光。檐壁上的雕刻十分精美,刻的是科然努斯将火焰赐给第一代人类,以减轻他们对夜晚的恐惧。
也许,这座父神圣堂的安详雅致不该让他如此吃惊。亚波娜也崇拜科然努斯,这他一直都是知道的,这里毕竟也有武士,他们的宣誓仪式和祈祷仪式与他在格豪特所执行的那些仪式是一样的。事实上,在六个国家中,那些仪式都是一样的。不过,刚刚来到亚波娜、住在山上的鲍得城堡那段时间里,他很难克服一辈子被灌输的偏见和各种恶意中伤——其中大多数当然是来自他的父亲。最近他常常想起父亲,真是奇怪;又或者说,考虑到他将要做的事,也不算太奇怪。据说,当人的生命处于极度危险之中时,人的心念就会回到过去。
伽伯特·德·伽森本来替次子安排的命运就和他自己的一样,成为科然努斯的神仆。没有商量余地;大长老习惯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布雷斯的童年时代,在科提尔附近的圣堂学校读书,当时他不断地逃学,面对着双倍的惩罚——不论是家里伽伯特的狠狠鞭打,还是回到长老们身边之后的鞭刑——都得默默忍受。十六岁那年,他执拗且坚决地拒绝宣读献祭仪式的誓言。这一切,都成为了大长老精心布置的计划的巨大障碍。
他们不给他饭吃——是他父亲亲自下的命令——以逼他发誓。布雷斯永远也忘不了那几个星期。有时候,他会在夜里梦见那段日子,然后惊醒过来。即使到了今天,饥饿的痛苦也会令他陷入无理性的恐慌,令他失去战斗力。
你的母亲能够带来不一样的结局吗?第一次见到塞娜·德·巴本腾的那一晚,她曾经这样问。他不知道答案。他永远无法知道。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没有人能回答这样的问题。他记得自己还很年幼时就已学会不哭,因为就算哭,世上也没有人会来安慰他。圣堂学校里的同学都惧怕他的父亲,没有人敢帮助这个忘恩负义的卑劣儿子,从来没有。曾经有一次,在伽森城堡,兰纳德半夜溜进布雷斯的房间,带了药膏去治疗弟弟伤痕累累的后背。到了早晨,伽伯特发现治疗药膏之后,便用鞭子先把兰纳德抽了一顿,然后把布雷斯再打了一顿。从此以后,兰纳德再也不敢干涉他的惩罚了。布雷斯本来可以不再逃跑,也可以按照他们的要求宣誓,但他从没有想过这两个可能性,甚至从未把它们当成备选项。当人们明白他宁愿饿死也不愿意屈服时,伽伯特平静地提议,以抗命罪把他当众处死。是德尔伽国王察觉到这场野蛮的家族戏剧快要以悲剧收场时,亲自禁止了那场死刑,坚决要求给快被饿死的男孩送去食物和饮料。也是德尔伽国王在一个月后接受了他的效忠誓言,任命他为格豪特武士。那时候的他只有十六岁,但形容憔悴,眼窝深陷,沉默寡言。
刚强年迈的尔雷伯特·德·伽森公爵去世时没有留下继承人,他的赫赫战功使他藐视各种伴随其一生的无子谣言。他去世时,两个侄子分别是二十一岁和十九岁。兰纳德继承了爵位,并因此不得不辞去国王的大将军职位,成为伽森公爵,格豪特最富有、最强横的领主。按照父亲的精心设计,布雷斯本来应该被稳稳安插在父神的教会体制之中,准备好一路顺利升迁,直到坐上伽伯特自己所在的高位,成为科然努斯大长老,到时候,国王和王子都得服从他的意志。伽森家族本来可以稳稳地摸住格豪特的大权,持续数代——就如其家族徽章上的熊一般把国家掌控于手中——不论坐在王座上的是谁,都只是傀儡。
兰纳德将会有许多儿子,以继承伽森城堡,或者跟随布雷斯成为神仆;他还会有女儿,通过婚姻盟约的铁箍,牢牢束缚其他家族。最终,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他们的权力可能甚至会不仅如此——也许他们可以得到王位。伽森入主科提尔王宫,而格豪特的领土不停地扩张,头一个目标——这是头等大事——就是翻越山隘,往南入侵亚波娜,一个目无父神、由女人和柔弱的男人统治、沉迷于血腥宗教仪式的异教徒国家。
布雷斯早在幼年时几乎就已知悉所有的安排了。小时候的两兄弟,伽伯特常常和他说话。有一段时间,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样做;然后,他开始为兰纳德感到难过。
那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靴子。”鲁德尔说。
布雷斯提起左脚,然后右脚。
“好了。”维里说。布雷斯站起来,鲁德尔拿起一把奥伦斯堡锻造的长剑,插在士兵用的普通剑鞘中,扣在他腰间,再从桌上拿起轻头盔。布雷斯接过头盔,戴在头上。维里手拿一面朴素的圆盾等在一旁。布雷斯也接过圆盾。
“你想把匕首放在哪里?”维里问。
“一把插在腰带上,另一把我拿着。”维里没有再问什么。鲁德尔也没有。他们也经历过这种场面。鲁德尔的表情和姿态都很镇静,他从帐篷门帘旁边的箱子里拿出一把锋利的黑色匕首递给布雷斯。
布雷斯朝他笑笑,“记得吗?这是你送给我的匕首。”
鲁德尔迅速做了一个保佑手势,“我没做过这种事。我只是帮你发现了它,你还付了我一个铜币呢。我们可不拿匕首当礼物,你这个无知的北方人。”
布雷斯大笑,“原谅我。我忘记你说到底只是个迷信的波特赞农民。可你是怎么弄到许可、丢下葡萄园里的锄头跑出来跟贵族们混在一块儿的?”
这只是个小玩笑,不需要回应,也没有得到回应,因为喇叭声已经响起。
维里和鲁德尔走过去,站在帐篷门帘的两边。传统上,助手在这个时候不可以说话;任何形式的道别都被视为厄运。布雷斯知道这个习惯。他逐个看了看他们,露出微笑。他仍然很平静,只是因为紧张,心跳稍微有点加速。外面,静谧如同小鸟落在枝头上一般降临全场。
他点点头,维里和鲁德尔分别揭开一边门帘,让他低头从两人中间钻出去,走进阳光里,站在格斗场的绿草地上。
布雷斯第一眼便看见亚里蒙达的库茨曼,站在场地另一头的帐篷门口,身后飘扬着一面旗帜:深红色的地上站着三头黑公牛。一把曲刃剑按照西方风格背在亚里蒙达人的后背,他手里则拿着一面金色的盾牌。布雷斯往东边瞥了一眼,记住旭日的角度;如果亚里蒙达人用那面盾牌迎着太阳,把阳光折射到他的眼睛里,会令他暂时失明的。布雷斯隐约意识到,周围都是兴奋而饥渴的嗡嗡人声。死亡决斗是最受欢迎的运动。
短促的喇叭声再次响起。布雷斯转头望向中央看台,看见一个亚波娜使者走上前。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更快了,不过,这并不是因为战斗,还不是。开打之前,还有其他事情。
使者亮起丰润的嗓音,朗声宣读聚集在此的重要人物的名字。布雷斯看见瓦兰撒的道佛里迪国王就坐在女王旁边,长满络腮胡子的脸庞上除了闲散的神情和出于礼貌的兴趣之外,没有泄露任何其他情绪,看不出端倪。
“在我左边,”使者终于喊道,经过训练的声音毫不费力就能传遍草地和人山人海的看台,“是亚里蒙达的库茨曼·迪·培拉努。在这场事关家族荣誉的决斗之中,他准备将生命交托给科然努斯和瑞安。”他顿了顿。布雷斯吸了一口气。来了。“好了,”他对身后的两人说,“动手吧。”他没有回头,不过,当亚波娜使者转向他的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两面旗帜升到帐篷上空时飘扬的沙沙声和拍打声。过了一会儿,人声暴涨,如同在狂风下咆哮的海洋;使者紧急提高嗓门,却仍然几乎被淹没。
“在我的另一边,”使者宣布,“同样准备维护自己荣誉的,是格豪特的布雷斯·德·伽森。在这里,面对聚集在此的六国人民,站在这片由父神和女神共同带来光荣和价值的神圣土地上,他宣布,要夺取格豪特王国的王位,驱逐此时占据王座的伪王艾德玛!”
人们纷纷站起来,使者扯着嗓子大喊:“布雷斯阁下同时宣称,他自愿跟这个被亚波娜女王判为重犯的人进行决斗;而这次决斗,将用来证明他争夺王位的资格。此刻,他自愿在各位面前,冒生命危险,证明他值得戴上那顶王冠。”
看台和对面站位传来的议论声如雷鸣般轰响,使者最后的话几乎没有人听见。不过,是否听到并不重要,旗帜已能说明问题。布雷斯缓缓转身。此时此刻,一切都是演戏、都是象征,直到杀戮开始为止。他以平等的姿态,向塞娜·德·巴本腾点点头,再向瓦兰撒的道佛里迪点点头。亚波娜女王站起来,当着国民的面,当着从世界各地聚集在此的人们的面,同样以平等的姿态,向布雷斯伸出一只手表示欢迎。观众开始尖叫。布雷斯不予理会,等待着。过了很久、很久,他颈后的毛发开始倒竖。终于,道佛里迪站了起来。高大而骄傲的瓦兰撒国王,不慌不忙地转向左边,再转向右边。对于这样的时刻,他是驾轻就熟的。最后,他非常缓慢地转过来,面向布雷斯,把右手按在左边的肩膀上,行了一个武士之礼。
道佛里迪行礼了。之前,布雷斯根本无法预料他是否愿意这样做。与塞娜所给的欢迎手势相比,道佛里迪的行礼并不算是一个彻底的认可——他玩的游戏复杂得多,所以不可能那样做——然而,他的表态已经超出他们任何人的期望:他认可布雷斯有资格接受国王站起来向他行礼。
布雷斯松了一口气,闭上双眼,又立刻睁开。虽然疑虑是肯定有的,却不能被人看出来。道佛里迪根本没给出过任何承诺——至于针对这次如此迅速的发展、如此出乎意料的决斗,当然更是没有。前天夜晚,道佛里迪离开城外旅店的时候,只说他会考虑贝特冉的话,这实在无法让人放心。不过,他显然考虑过了。至少到目前为止,他是支持他们的。然而,布雷斯并不敢妄想,他知道如果瓦兰撒国王认定他们的威胁比艾德玛和伽伯特更大,就将会立刻倒戈。只是此刻,在这喧闹的声音旋涡中央,他站起来了,站起来欢迎布雷斯登上世界的舞台。这很重要,非常重要。布雷斯尽量沉着冷静地把目光从看台上移开,转过身,面向自己的帐篷,抬起头,第一次望向飘扬在帐篷上的旗帜。
那是伽森家族的旗帜,深蓝色背景上,有深红色的熊;对于直到此时才知道他身份的人们来说,这自有其标志性意义。在伽森旗帜的上面,飘扬着格豪特国王的旗帜,骄傲而光荣,大胆地宣扬着目标。
布雷斯站在越来越汹涌的噪音浪潮之中,抬头看着旗帜上那颗照耀着白色大地的太阳,太阳上面戴着国王的王冠,下面是父神的宝剑。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以前从没有真正看清它。他确实没有,没有在这样的情景下看过。它从未试过因他的命令而在微风和阳光下飘扬。开始了。国王的旗帜在他头上飞舞,国王的标志以他的名义展现,周围的喧闹到达顶点,一切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但他知道如何平息那喧闹,如同把猎狗唤回身边一般,将看台上和站位里观众的心思收回到眼前这片晨光中的绿草地。从这里开始——也许,将在这里结束——因为他仍然需要父神的认可。父神的认可和亚波娜女神的认可。格豪特的布雷斯,人生中第一次向瑞安祈祷。然后,他转向亚里蒙达人,拔剑出鞘。
为娱乐和运动而进行的比武是在马背上进行的,骑士和马匹都披着华丽的盔甲,穿上全套比武盛装,所展示的其实主要是武士那身金光闪闪的装备。没有人喜欢输——原因之一是损失可能会很惨重——不过,盔甲足以抵挡住大部分伤害,重伤鲜有发生;再说,累计下来,除了少数最著名的战士之外,大多数人输赢次数其实是平均的。人们把骑士比武当作一种娱乐,是为了炫耀财富和成功、展现武力、为贵族和平民解闷。
死亡决斗则是徒步进行,可以使用的防护措施受到限制,所有的盔甲都不容许反光,也不容许戴有精美华丽的胸铠或者装饰头盔。死亡决斗是最原始的交锋,甚至是神圣的,是回归祖先来到这片大地时的遥远过去,是对男人勇气、意志及神明的力量进行的最纯粹试炼。这当然也是娱乐,聚集在这里观看的人们如此兴奋,就是证明。作为更黑暗的娱乐,它的结果注定冷酷无情,决斗者中的一人将倒在凌乱的草地上死去。对于聚集在此观看决斗的人们来说,死亡是如此地残酷,仿佛提醒着大家:这,就是所有人的结局。
而这,也是布雷斯拔剑之后喧闹声随即停止的主要原因。有时候,当人们觉得自己死期临近的时候,会到科然努斯圣堂的避难所去避世。在那种地方的餐厅里,墙上总是挂着挂毯和绘画,而每一座避难所的挂毯和绘画里,至少会有一幅,画的是形容枯槁、哈哈大笑的死神,肩上扛着用来夺命的钉头锤,领着一条蜿蜒的队伍,翻越狂风呼啸的山头,往西边太阳落下的地方而去;按照长久以来的传统,走在队伍最前面,甚至走在头戴王冠的俗世国王、王后之前,同死神手牵着手的,永远是一个正当盛年的高大武士,他的剑插在剑鞘里——在死神的带领下,剑派不上用场。
库茨曼·迪·培拉努面带微笑,举起手,把曲刃剑从身后的剑鞘里拔出来。他解开扣子,让剑鞘落在身后的草地上。他的助手是从米拉瓦武士中挑选的,其中一人迅速跪下,把剑鞘捡走了。亚里蒙达人走上前。虽然他身材魁梧,脚步却如同杂技演员般轻灵。布雷斯紧紧盯着他,注意到他开始走的那几步稍微有点向西边偏。不出所料。他上次和另一个亚里蒙达人决斗时,领教过这种策略。
那次,他差点送命。
布雷斯走上前迎战这个要为兄弟报仇的对手,心里又一次感到遗憾:自己对敌人、对其战斗习惯的了解真是太少了。维里介绍了许多曲刃剑手的攻击特性——对此,布雷斯早前就很了解了——但是他们对库茨曼本人的了解,除了明显可见的特征之外,其实是很少的。只知道对方身材高大,敏捷如猫,勇敢无畏,渴望报仇,绝不打算输掉今天的决斗。我很可能,布雷斯心想,不用等太阳高升就已经送命。
这是永远都存在的可能。如果战死,这场决斗就失去了意义,没有光荣可言。他会在格豪特国王的旗帜下,死得毫无崇高可言——而这,当然是一切安排的目的所在。
布雷斯往前走,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他的小圆盾绑在左边前臂上,左手是空的。库茨曼朝他直扑过来。布雷斯把剑换到左手,迅速弯下腰,顺势抓起一把泥巴,砸在了亚里蒙达人的闪光盾牌上。库茨曼吃惊地停了停,布雷斯趁机再抓起一把泥巴,飞快地撒在了盾牌上,然后他才直起腰,把剑又换回右手。
库茨曼不再微笑了。这回,轮到布雷斯咧起嘴,嘲讽地笑着。“这玩具太漂亮了。”周围很安静,他无须提高嗓门,“等你死了以后,我会把它洗干净。你一上场就想把对方眼睛晃花,活像个懦夫。这样死在你手里的人有几个?”
“我猜,”库茨曼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洪厚的声音因仇恨而变得阴沉,“你是否知道,你的死能带给我多少乐趣?”
“我大概知道。关于沙漠中的吸血蚂蚁,你对我说过了。不过,相反地,”布雷斯回答,“你的生命或者你的死亡对我来说,几乎没有意义。欢迎来到舞场。你是想用整个早上来聊天,还是说,你真的会使手里的剑?”
他会的。他非常优秀,而且怒气冲天。他的第一击完全和维里的预料一样,是反手往下劈。布雷斯稳稳地朝旁边一让,剑刃贴身扫了过去。不过,尽管布雷斯已经料到对手的下一个动作,却差点来不及挡住曲刃剑回头对准膝盖的恶毒横扫。武器相碰、摩擦的冲击力几乎让他手腕麻木。这个人很强壮、非常强壮,而且他比布雷斯预料的更加敏捷。
布雷斯一边想,一边拼命扭身,完全靠着条件反射的引导蹲身躲避。多年来在比武和战争中形成的纯粹的条件反射和最原始的生存渴望促使他做出连串动作。那曲刃剑插进地面,还在摇晃,库茨曼戴着手套的手已伸到小腿后面,随即寒光一闪,一把匕首便对准布雷斯的咽喉飞来。布雷斯勉强躲了过去,觉得头侧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便迅速用右手摸摸耳朵,手上已沾满了血;他随即听到看台那边有一个深远而低沉的声音,如同荒野风声。
库茨曼已把曲刃剑从地上拔了出来——它甚至还没停止振动。他再次露出微笑,白牙闪闪发亮。“好了。”他说,“这才叫漂亮。你为什么不像农民那样往脸上涂点泥巴?你似乎真的很喜欢在地上抓爬呀。”
头侧很痛,但布雷斯感觉到自己的耳朵还在。至少,还有一部分在。那边的耳朵似乎仍然嗡嗡作响。他忽然想起失去耳垂的贝特冉。他还想到,有多少事情等着自己活着离开这个格斗场去做。想到这里,他的怒火终于完全燃烧——那是陪伴他出生入死的既熟悉又可怕的梦魇。
“你省口气吧。”他粗声说道,从地面上一跃而起,扑向对手。之后,再也没有对话。没有时间对话,甚至没有时间呼吸,只有飞快而清脆的剑刃交击、摩擦,或者剑刃砍到盾牌时钝拙而沉重的响声,还有两个人不停旋转时发出的有节律的呼嗤声。冰冷的金属、冰冷的目光,寻找着夺命的机会。
亚里蒙达的库茨曼确实很出色,而且心怀国家和家族的强烈自尊,他还要实践报仇的誓言。他的动作流畅致命,宛如翩翩舞蹈。三个回合下来,他又伤了布雷斯两次,分别在前臂和小腿后面。
不过,库茨曼的大腿也被砍伤了,肋骨上的皮甲也没能完全抵挡布雷斯怀着激情和愤怒用奥伦斯堡剑杀出的正手劈击。
布雷斯无暇停下来评估自己对敌人造成的伤害。他立刻逼上前去,从左右两边加紧攻击,同时格挡对手的剑刃,每次冲击都震动着他的手肘和肩膀。他看出,库茨曼左侧胸口的血迹越来越多,他自己也尽量忽略每次用力时脚上越来越剧烈的抗议。他知道,刚才那低矮的一刀,差一点就让他残废。好在他仍然站着。眼前的男人是块绊脚石,妨碍他实现……什么?很多很多,重要的就是他对格豪特的梦想:他的祖国在世人眼前、在科然努斯眼里、在他自己的心中应有的模样。前天夜晚,他对瓦兰撒的道佛里迪国王说过类似的话。当时,他被问道,是否热爱自己的国家。
是的,他爱她,可他的心很痛,如同雨天里老人家的手指。他为心中理想的格豪特而痛:它应该是一片值得父神选择、值得人类自豪的土地;而不是充斥着阴谋诡计,落在堕落腐化的国王手中,居住着因怯懦和约而失去家园无依无靠的国民,并虚伪、堕落地以科然努斯之名丑恶地谋划着毁灭山脉南方的邻居。
对国家抱有雄心壮志、梦想着领土扩张是一回事;利用父神的天蓝色斗篷去遮掩烟雾缭绕的地狱,把整整一个国家的男女当成异教徒绑在火刑柱上燃烧,又是另一回事了。布雷斯还是男孩的时候,就见识过那样的烈火。他永远忘不了那一次。当时,父亲捏着他的肩膀,不准他把头扭开。
他很清楚父亲想要什么;他更知道,南侵的时候,伽伯特会诱导格豪特的艾德玛做什么。等明天春天,冬雪消融之后,格豪特集结的军队将会十分强大。
他不想再看见有人被火刑柱烧死。
许多年前,当他眼睁睁看着那位老妇人惨叫着死去、满头白发尽是火焰时,他就已经向自己发誓。现下,为了阻止那二切,阻止他的父亲和国王,他必须首先打败眼前这个亚里蒙达人——此人手执染了布雷斯鲜血的曲刃剑,挡住了他的去路。
观看骑士比武时,比较有名的吟游诗人和歌手无须站在平民的站位。为了表达亚波娜对他们的宠爱,阿芮恩·德·卡伦祖特意为他们安排了看台,而且距离她自己的座位不远。每一年,受邀进入看台就座是衡量音乐家们是否成功的主要指标之一。今年秋天,莉秀第一次在邀请名单中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她知道,这要感谢阿芮恩,感谢他日渐兴隆的名声,还要感谢他在塔瓦那那个值得纪念的夜晚里的鲁莽自荐,使她得以在爱之宫廷的主人、塔莱尔公爵和米拉瓦公爵面前演唱他的作品。
她还要感谢正在下面草地上为性命而战的红胡子格豪特武士。不过,他不是普通的武士。自从那两面鲜明的旗帜升上他的帐篷、自从使者扯起嗓门在一片喧闹中宣布那番话之后,他不再是了。一个季度前的仲夏,在情歌旅店,她曾经如此尖刻地责备过这个男人;同一天夜里,她又跟踪他到了科利兹宅邸的花园。那时,她就已经知道布雷斯·德·伽森的身份,但她遵守承诺没对任何人说。如今,他公开向世人宣布了身份——不止如此,他还要夺取格豪特王位。
莉秀回想起那天晚上在塔瓦那邀请他一同返回旅店的情景,感觉是那么虚幻。她当时告诉他,今晚在这座城里一个人过夜不吉利。但是像她那般轻率鲁莽,才更有可能倒霉。如果母亲听说自己做了那种事情,很可能会气得病倒在床。即使到了数月之后,每当想起那一夜,莉秀仍不禁要脸红。
她看着那两面风中的旗帜,心里猜想他对自己的看法:一个全身湿漉漉、头发乱糟糟、碍事又鲁莽的歌手,同一天晚上曾两次主动搭话,还当街挽起他的手臂,邀请他跟自己上床。她记得,他甚至不喜欢唱歌。莉秀和朋友们一起坐在敞亮的看台上,心念至此,不禁瑟缩了一下,但没有人注意到她。大家都忙着拿即将开始的决斗打赌——拿人命打赌。
当草地上的两个男人拔出武器后,关于自己的想法和夏天的记忆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一把直刃剑、一把曲刃剑,来回交击。布雷斯先是弯腰抓了一把青草和泥巴丢在对手的盾牌上。她不明白为什么,但奥尔琏立刻自动自觉地凑到她耳边给她解释。她没有转头看他。她的目光无法离开草地上的两个男人,内心则因恐惧而越收越紧。他们说了些话,但是看台上没有人能听见。她看到亚里蒙达人听了某句话后,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当即跳起来发动攻击。她看见布雷斯躲开了,一次、两次……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死神就在下面,这不是表演。她刚刚明白这个事实,就看见曲刃剑出人意料地被插入了地面。
下一瞬间——她永远记得那一瞬间——亚里蒙达人甩出的匕首飞向布雷斯,他扭身躲开,匕首划过耳朵,鲜血飞溅,如同明亮的花朵;同一瞬间,伴随着冰冷得令人窒息的绝望感,维扎特的莉秀发现,自己的心飞出了胸膛。它的离去是那么地悄无声息,如同冬日的小鸟,飞向北方,无望地飞向一个无法想象天堂、温暖和欢迎的目的地。
“噢,母亲啊。”她轻声地呼唤着远在沿海城镇旁边那橄榄树林里的母亲。没有人注意到她。眼前是两个互相夺命的男人,其中一人还要争夺王位。不论结果如何,这都将成为歌曲的素材,成为酒馆和城堡今后多年的话题。莉秀十指紧扣,放在腿上,对亲爱的瑞安念了一句祈祷。
她的心飞出了胸膛,飞过了那明亮的绿草地。
格斗的技巧,有些是布雷斯靠自学而来,有些则是从哥哥那里学会的。还在家里时,兰纳德有时候会偷偷地教他,但那样的机会非常罕有:布雷斯要进入教会,剑术对他来说能有什么用途?其他技巧,则是国王收下他做武士之后,他从教官那里学来的。相比格豪特的大多数年轻人,他的学习晚了好几年。国王当时的举动更多也是为了谴责大长老,而不是因为赞赏布雷斯的技能。
他的更多教育来自实践:战争,或者和平时期最接近战争的骑士比武。如今的他很明白,最初那几个月、那几年,自己能幸存下来真是出于好运。当时的他太没有经验、太幼稚,其实本没有希望活着离开索瓦斯、格拉兹安尼或者布里塞尔的战场,或者在奥伦斯堡、瓦兰撒的兰得斯顿举行的骑士比武。不过,到了杰森桥战役时,他已经熟习杀戮技巧,而且做得非常好。可在那个冬天的战场上,他最接近死亡:这,当然是战士一生的众多讽刺之中最黑暗的一个。
不论如何,布雷斯现在要做的事,和日出的方向、冬天候鸟迁徙的途径一样明显。亚里蒙达人的左肋受了重伤,接下来应该逼他一次又一次地使用盾牌,把它高高举起,以阻挡砍向肩膀或者头部的正手劈击。是否砍到他其实并不重要;面对一个优秀的战士,你无法指望刀刀都能砍中。然而,每一次举起盾牌防御,库茨曼的伤口就会被迫张大,他的手臂和左侧身体就会越来越虚弱。这种策略很简单、很常规,任何合格的战士都知道。
过了一段时间,布雷斯意识到:尽管亚里蒙达人脸上那骄傲而专注的表情从来没有真正动摇,但已能看出其衰败的端倪。更多的鲜血从他身侧的伤口涌出来。布雷斯以所有战地外科医生都声称拥有、但其中大多数人都缺乏的精确度,小心地利用自己造成的这道伤口。
他集中注意力,平静而准确地攻击。他不慌不忙,十分耐心。
以至于,几乎送命。
他本来应该被杀死的,因为他上了一个大当。库茨曼第二次后退,把曲刃剑插在被踩扁的草地上,用空出来的手朝小腿伸去,假装要甩另一把匕首。布雷斯提防他的飞刀,已经开始做躲闪动作,又一次扭身往下蹲去,而这时单膝跪地的库茨曼,却用左手把沉重的盾牌当作运动员的飞碟一般甩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布雷斯的胫骨上,力道之猛,令他痛苦地大叫着趴倒在地。亚里蒙达人重新握住曲刃剑,以骇人的速度跳起来,举剑、前冲、下劈,决意砍首。
布雷斯拼命往后滚去,翻过身来时,双脚痛得令他大口喘气。砍下的曲刃剑砸在地上,距离他的脑袋只有一寸之遥。然而,库茨曼已经真的伸手去拔第二把匕首;这时的他由于冲力过大,正在往布雷斯身上倒下,距离太近,所以无法挥剑。
他永远碰不到那把匕首。
许多年前,格豪特跟瓦兰撒之间的战斗依然没完没了时,格豪特的德尔伽国王一直对伽伯特·德·伽森这个叛逆得出奇的次子很有兴趣。某场战役期间,某个春天的早晨,他召见布雷斯,要他一个人陪着自己,一起骑马巡视军营。在那次巡营途中,他偶然提了一个关于趁手武器可以藏在身上哪个位置的建议,随后又指出,鲜花盛开时的樱桃树是弓箭手躲藏的好地方。
此刻,布雷斯忍受着巨大的痛楚。他手里的剑已没有用处,他再次拼命翻滚,松开握住盾牌的手,同时,把自己隐藏的匕首从铁制刀鞘里拔了出来——那刀鞘,按照德尔伽国王的建议,嵌在盾牌的内面。笨拙地翻过身之后,他用右手手臂顶住地面,将盾牌狠狠丢出去,砸在库茨曼的肩膀上,同时左手拿着匕首,朝亚里蒙达人身上连扎两刀。其中一刀深深刺入右手手臂的肌肉中,另一刀则在本已受伤的肋骨上再狠犁了一道伤口。
然后,他翻身从颤抖着的对手身下爬出来,挣扎着站起身,迅速地把自己的剑捡了起来。库茨曼痛苦地抽搐着,躺在他脚下的乱草上,右手手臂已经废了,左侧身体也流出新的鲜血。远处传来人们的喊叫,有一种奇特的遥远感。布雷斯知道,自己也是站得摇摇晃晃,耳朵仿佛被撕碎了一般火辣辣地痛。他的双腿先是挨了一剑,然后被盾牌敲了一记,几乎已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不过,他毕竟站着,收回了剑;而另一个人已经倒下。
他尽量稳住手,用剑尖指着库茨曼的喉咙。亚里蒙达人的黑眼睛抬起来看他,眼神里只有仇恨。即使面对死亡,他仍然不惧。
“来吧。”他说,“让我的灵魂跟兄弟相会。”
布雷斯的呼吸急促而沉重:“在父神面前,我有没有欠你血债?这是不是公平的决斗?我有没有得到你的宽恕?”
库茨曼挤出一个苦笑。“你在乎这些吗?”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你得到我的宽恕。这是公平决斗。”又一次艰难的呼吸,“在那个女人的房间里发生那件事之后,这再公平不过了。我的死与你无关。动手吧。”
喊叫和呼声都已经停下,此时此刻,他们四周是一片怪异的宁静。从平民那边,有人喊了一句什么。在寂静之中,那人的声音响起又退去,重新留下安静。布雷斯忽然想到,今天早晨,他还有一件事可做,而且奇怪地,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想做。
于是他竭力控制着呼吸,话语缓缓地从他口中说出:“你的伤并不致命。我需要优秀的战士,以协助我实现必须完成的理想。我杀死你的兄弟,是因为当时有六个武士袭击我,而且是他们先动手放箭的。你愿意让这场决斗了结我们的过去吗?你是个勇士,我不愿杀死勇士。即使你肯宽恕我,我也不希望你死在我的手上。”
库茨曼摇摇头,表情出奇地平静。“我本来可以答应你。”他的呼吸又浅又急,“但有一件事我无法原谅你:我的兄弟没有弓箭,他从来都不带弓箭,可他却因喉咙中箭而死。你应该跟他战斗,北方人。因为你是从远处杀死他的,所以,要么你死,要么我死。我无法答应你。”
布雷斯也摇了摇头,觉得非常厌倦。“难道在父神跟前,我们非做敌人吗?”他强忍住另一阵痛楚,感觉耳朵正在滴血,“那天的湖边,可不是在进行骑士比武啊。我一个对六个,那是你死我活的搏命。我不杀你,亚里蒙达人。如果我要求,他们会放你离开。你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木过,你要记住,如果你能加入我的队伍,我会很高兴。”
“别这样。”亚里蒙达的库茨曼说。
布雷斯不理他。他转过身,向着女王、阿芮恩、贝特冉以及瓦兰撒国王所在的看台走去,身上的伤迫使他走得非常小心。那段路仿佛很长。他走过去,忍住加快脚步的渴望,忍住回头去看的渴望,这可说是他这辈子最艰难的事。
实际上,他只走了五六步。他知道,到此为止了。那个人,毕竟是个亚里蒙达人。他肯加入的机会只有渺茫的一点点,仅此而已。
“我叫你杀死我!”库茨曼·迪·培拉努叫道。布雷斯听到踩过草地的脚步声,便急念了一句祈祷。在这个亚波娜的格斗场上,不论听见的神明是父神,还是在此地不仅仅是父神贞女的女神,都无所谓了。默默的祈祷,伴随着中箭的声音。
身后的亚里蒙达人怪叫一声,说了一个名字,然后就“扑通”一声倒在了草地上。
布雷斯一动不动站了好一会儿,心里感到一阵出乎意料的遗憾。然后,他转向自己的帐篷,看见塔莱尔的维里和鲁德尔·科利兹表情肃穆地走过来。他们是他认识的最优秀的两位弓箭手,手里都拿着弓,箭也已经射出。他缓缓走回去,站在亚里蒙达人的尸体旁边。库茨曼脸朝下趴在草地上,手里仍然抓着华丽的曲刃剑。不过,布雷斯不解地发现,他的尸体上面插有四支箭,而不是两支。他的样子软绵绵的,身上扎着箭,宛如巫师用的扎针人偶,感觉甚至有点滑稽。对于一个如此高傲的男人来说,这样的结局很难看。布雷斯抬起头,皱着眉,看见第三个人拿着弓上前一步,仿佛一直在等待他的注意。那人起初站在看台遥远的另一端,现在才朝他们迟迟疑疑地走过来。布雷斯认出他来了,不由得地吃惊地眨了眨眼。从那边射箭过来,射程很远啊。不过,那个人是鲍得的赫南,是那里最优秀的武士,箭术尤其出色。
赫南走到他跟前,鞠了一躬,神色尴尬而焦虑。“我请求您的原谅。”他说,“我看见他拿着剑爬起来。我不知道其他人已得到您的指示。”
“他们没有。”布雷斯柔声回答,“我也没料到自己刚才会那样做。”他伸出一只手拍拍大个子武士的肩膀,“又见到你可真好,赫南,别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刚才可是为了救我一命啊。”
赫南松了一口气,但没有露出微笑。站在草地上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似乎令他很不自在。“我听到使者的话了。”他喃喃说道,“您明白的,春天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您的身份。”他看着布雷斯的眼睛,“不过,我有自己的判断。我不敢说,自己非常能干或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可如果您信得过我,收我做您的手下,我会非常荣幸,大人。”
一股完全出乎意料的暖意不知不觉地流遍布雷斯全身,驱赶着痛苦。他喜欢赫南,也敬重他。“我也同样荣幸。”他郑重地说,“在那片高山之上,我也有自己的判断。不过,你发过誓效忠鲍得男爵。我怀疑,玛林舍不得放你这样的人离开。”
赫南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微笑。“您再看看那边。”他说,“刚才,那个亚里蒙达人倒下、而您站在旁边跟他说话的时候,正是玛林阁下亲自命令我准备好弓箭以防万一的。我真心相信,如果我现在跟随您,他不会反对。”
布雷斯顺着赫南的指引望过去。在格斗场另一头,有一座明黄色的看台,玛林·德·鲍得就站在那边。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仍然看得出,年轻的男爵面带微笑。春天的记忆涌上心头,布雷斯抬起手向他敬了个礼。玛林·德·鲍得也抬起手回了礼,然后,又以参见国王的礼节向他鞠了一躬,动作熟练得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在世人面前表演这些动作一般。他的身后,苏蕾丝娜·德·鲍得身穿一袭草绿色长裙,仪态万方地低低屈膝行礼,停了一会儿方才站直。看台和站位的观众们纷纷低声议论。
布雷斯咽了咽口水,挣扎着、不太成功地调整着自己的反应。要抵制以同样亲切的态度回礼的冲动很困难,可是王者是不会向小男爵鞠躬的。游戏规则正在发生变化;从今天早晨开始,不论时间长短,他的余生都要遵循新的规则。想到这里,他有点害怕。
身后有人干咳了一声。他回头看看鲁德尔和维里。“你的耳朵需要包扎。而且,这里还有第四支箭。”维里平淡地说。
鲁德尔的表情很奇怪,仿佛震惊和欢闹两种感情在他的内心角力,“就在我们说话的当口,射出这支箭的人已经准备出场了,就像木偶剧结束时揭开面具的神秘武士。木偶剧正要收场,布雷斯,你的脑筋最好转快点。看看那边的帐篷吧。”
布雷斯望过去。只见厄特·德·米拉瓦身穿金绿色的华服,手拿长弓,从亚里蒙达人的帐篷后面走了出来,果然非常像是从舞台幕布后面出场。
看台和站位上的人都能看见他,自然再一次议论纷纷。噪声之中,厄特朝他们几人走来,脚步平稳,不慌不忙,好像只是在米拉瓦的领地里漫步。
他来到布雷斯跟前停下,虽然年岁已长,但他的腰杆仍然笔直如矛。周围的人声越来越响,他们几人之间却有一种寂静。
“不要——”厄特说,“以为我会向你敬礼。格豪特的国王是艾德玛,恐怕我不会向自以为是的妄想者鞠躬。”
“那你又何必救他的性命?”提问的人是鲁德尔。布雷斯保持沉默,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
公爵看也不看鲁德尔。他盯着布雷斯的眼睛,脸上挂着浅笑,“亚里蒙达人令我失望。前天晚上,他害我失去了十个武士;今天早晨,他又害我输了一千金币给玛西纳·德陇西。此外,我也不希望自己的家族武士在决斗时从背后杀死这个人,这会损害我的形象的,你明白吧。”
“我的确明白。”布雷斯说,心里升起冰冷的怒火,“如果他活下来,你就有危险了,不是吗?因为在露丝安娜的房间里,你出卖了他,他也许会泄露其实你才是前天晚上想要我命的主谋。我同意,这对你的形象确实非常有害。你不是为了救我,大人,你是为了除掉一个麻烦的家伙。”
公爵不为所动,“我得说,这是个杀人的好理由。你也许也应该希望,你自己不要变成制造麻烦的家伙,更不要放肆。”
鲁德尔吃惊之下,反而大笑了一声,“你疯了啊?你在威胁他?”
厄特仍然没有看他。
布雷斯尖刻地回答道:“我怎么做,有什么关系?不过我确实听说,你会为了简单的错误而杀人,譬如音乐家唱了不该唱的歌,忠心耿耿的武士在错误的时间执行了你的指令。”他顿了顿,凝视着厄特。他知道,自己不该说这些话,然而,心里的怒火正在燃烧,他顾不上许多了。“还有,婴儿遗憾地选错了父亲,年轻的妻子——”
“我相信你说够了!”厄特·德·米拉瓦打断他,脸上的微笑已经消失。
“是吗?如果我不这样认为呢,大人?如果我决定跟你对着干呢?正如你所说,如果我要做个真正的麻烦的家伙?如果我要谴责你阴谋杀害我呢?如果我要谴责你以前的所作所为,不论那是多久以前呢?”布雷斯觉得自己的双手开始颤抖,“你要是愿意,我很乐意现在就跟你决斗。我的助手都在,那边帐篷里也已经有两个米拉瓦武士在等着。跟你交手,我会很高兴。我不喜欢杀害婴儿的凶手,米拉瓦大人。”
厄特·德·米拉瓦的表情若有所思。他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脸色苍白,“是德·塔莱尔告诉你的吗?”
“他没有告诉我任何事,我从来没有问过他,这和贝特冉没有关系。”
公爵又一次露出微笑。这次的笑容同样令人不快。“啊,那么,”他喃喃道,“就是阿芮恩说的了,是今年夏天的事吧。当然是了。我早该猜到。我非常喜欢那个女人,不过,她到了床上就会变得多嘴多舌。”
布雷斯猛一抬头,“我刚刚提过一次了。要我再提一次吗?你跟我决斗吗,大人?”
过了一会儿,厄特·德·米拉瓦摇摇头,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镇定,而且打心底里觉得好笑,“我不愿意。第一,你受伤了。第二,眼下的你对我们还有点重要。北方人,今天早晨,你战斗得很勇敢,而我敬重勇士。看吧,女人们都在等你。结束你的游戏,去包扎你的耳朵吧,武士。我担心,等你洗掉血迹之后,那只耳朵恐怕会变得和德·塔莱尔一样了。”
他其实是在遣散他们,完全是一副尊贵的大人物对某个潜力不错的年轻剑士说话时的姿态。可布雷斯虽然听得非常明白,却不知道应该如何扭转局面。于是,维里出手相助。
“大人,还有一个问题没有答案。”贝特冉的堂弟轻声对公爵说。厄特虽然不看鲁德尔,却望向维里。“刚才您的腰挺得如此笔直,是因为羞耻吗?您和一个亚里蒙达人一起走上谋杀的黑暗道路,而我们其他人,包括贝特冉阁下,却都在竭力挽救即将遭受毁灭的亚波娜,所以您觉得羞耻?不论您是否杀了那个婴儿,过去对现在的影响,到底有多深远?”
有那么一会儿,厄特哑口无言。布雷斯内心的怒火得到了缓和,惬意感如同凉风吹过心坎。趁着这个机会,他礼貌地朝厄特点点头,当着所有人的面,背过身,向亚波娜女王和爱之宫廷主人所在的看台走去。他听到朋友们跟在自己身后,留下米拉瓦公爵独自一人,手握弓箭站在自己武士的尸体旁边。生人与死者,清楚地落在阳光里。
首相罗班站在女王金白两色的看台后面,谨慎地与女王保持着距离,但也随时可以上前伺候。他看见伽伯特·德·伽森的次子转身背对厄特·德·米拉瓦,往自己这个方向走来。他皱起了眉头。他们刚才所说的话,他当然一个字都听不见,不过,他们的举止里流露的高傲,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今天早晨,所有问题都发展得如此迅猛,且全都朝着同一个结局而去。他仍然不喜欢现在的状况——对罗班来说,这太浮夸、太煽情——可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格豪特人确实拥有真正的王者气势。经过刚才的决斗之后,老实说,他再也无法质疑这个人了。他也许会失败——所有人都有失败的可能——然而,今天早晨,当布雷斯·德·伽森将格豪特国王的旗帜在自己的帐篷上升起时,他已经放弃了任何后退的机会。
罗班做了个隐秘的手势。他的一个手下快步从看台后面的空地走上前来。他命令那个人跑步去把女王的大夫和疗伤女祭司都叫过来。
站在格斗场中间的厄特·德·米拉瓦做了个迟来的命令手势,把那两个米拉瓦武士叫上前,抬走亚里蒙达人的尸体。罗班这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宫中度过,他非常理解厄特为什么要从帐篷后面射出那遥远而准确的一箭。他很肯定,前天夜晚,当公爵和女王一起赶往那个德陇西女人的房间时,定是满心以为格豪特的布雷斯已经死了。公爵那样做,并不是因为对这个年轻武士有什么特别的仇恨——德·米拉瓦甚至很有可能还不知道布雷斯的真实身份。整个陷阱只不过是米拉瓦和塔莱尔之间没完没了的争斗之中的另一次事件而已,一次愚蠢、直接、更具破坏力的攻击:贝特冉器重这个格豪特人,总是把他带在身边——这样的理由足够了——于是,厄特·德·米拉瓦很乐意见到这个人被杀死。事后,亚里蒙达人将会被抛弃,任其自生自灭,不论是否成功,他都会是这个下场。至于那位蛊惑人心、暗藏危险的波特赞夫人,则交由女王处置。当然了,实际负责处置的是罗班。难办的事情,总会交给罗班。
他看着布雷斯·德·伽森走近,明显步履艰难,在其身后一段距离之外,两个绿袍米拉瓦武士应公爵召唤,正跑进草地。罗班是个爱动脑筋的人,一直以来,他都觉得有一点很奇怪——此刻,他又一次产生了这种感觉——这两位公爵之间的殊死争斗,却从来没有一次是直接对着对方本人发动攻击的。不论听起来是多么地不可思议,但这两个人仿佛以某种默认的、潜在的方式,需要对方活着,才能记住许久之前那段痛苦而清晰的记忆,才能给对方、给自己一个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对于罗班来说,这种念头荒诞不经、不可理喻,犹如异教徒的仪式一般黑暗;不过,女王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如今想来却很有道理:实际上,这两个人,只要想起其中一个,不可能不立刻想起另外一个。爱丽思·德·米拉瓦的死,罗班心想,如同一张罗网,把他们困在了一起,互相扭打。抬眼望去,罗班看见贝特冉施施然地坐在女王金色华盖下面的椅子里,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眼看着厄特大步走在两个武士前面,把亚里蒙达人的尸体抬离格斗场。
自从二十多年前,一个黑发女人在米拉瓦的城堡死去之后,那张网悬挂至今。只要他们两人活着,他们之间的争斗就不会停下,永无终止。天知道哪些人——哪些国家——会被他们拖进那张黑暗的网中。
此刻,那位刚刚自立为格豪特国王的男人正站在女王跟前。他的样子似乎和以前有所不同,罗班心想,甚至可以弥补上次见到他近乎全裸地被绑在女人床上时的印象。虽然他身上的伤显然非常疼痛——那只破耳朵还在滴血——但他面向统治亚波娜的两位夫人以及瓦兰撒国王时,却举止沉稳。他也不像罗班最初以为的那般年轻。此时,他脸上的表情出乎意料地带着一丝哀伤。这不是年轻人能有的表情。
他的身后,是贝特冉的堂弟和维塔勒·科利兹的儿子,还有另一个身穿鲍得城堡制服的武士。首相觉得,那些人已经像随从一样了。或者说,是格豪特人自身的举止令他们看起来像随从?仅仅是宣布一个决定,就能造成如此明显的变化吗?可以的,罗班断定,只要宣布的决心和这个决定本身一样严肃。人们或多或少都难以摆脱他人对自己的看法,而世人对这个高大的北方武士的看法恐怕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了。罗班忽然想到,这也许就是他脸上哀伤的来由。
女王站起来,同时示意坐在身旁的其他人不用起立。罗班看不见她的脸,不过,他知道她脸上不会有微笑。现在不会,因为今天早晨的事将会带来巨大的凶险。她说话了,清亮的嗓音远远地传出去:“布雷斯·德·伽森,你在这片土地上,光荣地履行了自己的诺言,而且得到了瑞安和科然努斯的眷顾。我们呼吁在场的所有人,见证你和库茨曼·迪·培拉努之间的血仇就此结束,永不再提。”她刻意向随风飘扬在他帐篷顶上的那面格豪特国王旗帜看了一眼,“至于今天早晨出现的其他问题,我们将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详加讨论,我们也相信,瓦兰撒国王会愿意在这些讨论中给予我们英明的建议。这些问题,很快就会得到处理。眼下,我们请你接受巴本腾治疗师的照料——”她朝罗班瞥了一眼,后者点点头,“让我们向神圣的瑞安祈祷,愿她的仁慈保佑你。我们就不多说了。”
话是这么说,罗班阴郁地想,可女王说的话已经相当多了。一开始,格豪特人升起那两面旗帜的时候,她站起来向他致意的动作已是很明白的表态;而这番话,则是相当清楚地再次重申了她的态度。首相回头看去,大夫和女祭司已经来了;他们几乎是跑着过来的。
不过,罗班知道,布雷斯·德·伽森还必须做一件事,才能从公众的目光注视中退下。这是一个剧院,他就站在舞台上。
女王坐下之后,阿芮恩站了起来。她一身秋叶的黄褐色和浅金色打扮,显得非常漂亮。首相看着这两个女人,心想,她们一个是日出,一个是日落,或者说,阿芮恩其实已经不算年轻了,也许以正午和暮色比喻更恰当吧。在明亮的阳光下,卡伦祖夫人的美貌几乎令人炫目。可他的爱,已经献给年纪较长、如同暮色般优雅的那位夫人,至死不渝。
现在,要赐玫瑰。事实上,罗班有点好奇格豪特人会怎么做。他听到阿芮恩开始执行爱之宫廷的象征仪式。首相罗班不是吟游诗人、不是武士、不是舞者、不是智者或者那种引领宫中贵妇潮流的人,然而,他内心揣着一把私密的烈火,以不变的热情爱着自己的国家。他知道,这些仪式也许看起来有点无聊,却正是亚波娜的特色所在,是它与世界上其他国家的区别所在。虽然他表现平凡、冷淡和镇静,却也曾经梦想过赢得这支玫瑰,并在群众的欢呼声中,把它送给——理所当然地送给——女王。最近他已经不做这个梦了,不过,这个梦也并非很久以前的事。
“亚波娜这里,有自己的传统。”阿芮恩说,“在这里,女神瑞安远非父神的贞女科琳娜那么简单。我们的女神拥有许多化身,蕴涵着死亡和生命。这就是为什么,”她的嗓音清晰而有力,乃是看台中唯一的声音,“为什么在死亡决斗的最后,会有仪式赞美瑞安和身为瑞安女儿的所有凡人女子。我们郑重邀请女神和父神选出的胜利者,送出一支玫瑰。”她停了停,“有时候,为了表示对他的高度赞赏,我们邀请他送出三支。”
她打开手中的盒子。罗班看见,她今天早晨的确是决定要举行最隆重的仪式。这十分罕见,但是显然,塞娜和阿芮恩都在竭力打造这一刻,这个人必须让世人难忘。他猜想,这个格豪特武士是否意识到,今天他为自己接下了多少重任;他又猜想,这个人究竟还能活多久——不过当然了,战争就要降临,如同冬天和春天将要降临一般肯定,所以他的性命长短,和他们所有人的性命长短都密切相关。
“白色表示忠诚。”阿芮恩把盒子举起来让众人看见,低沉的议论声顿时覆盖了整个看台,其中有期望,也有思索。今天早晨发生的一切超乎所有人的想象。“黄色表示爱情,红色表示欲望。”她露出微笑,“德·伽森大人,你可以决定如何处置它们。我们荣幸地邀请你这样做。”满身青草血污的布雷斯向阿芮恩鞠了一躬,从她修长的手指上接过盒子。罗班知道,这是纯粹的仪式,完全是为了演戏给看台和站位里的其他人看,为了给吟游诗人和歌手提供歌词音乐的素材,并且在秋收节之后传唱到远离这里的城堡和村庄去。明知如此,也已经看过许多许多次这种仪式,老首相还是被打动了。只见布雷斯庄重地把打开的盒子交给维塔勒·科利兹之子,从里面取出白玫瑰,端详了片刻,才回头望向爱之宫廷的主人,“我要把忠诚,献给最有资格拥有它的女人。我是否可以把它送给一个此刻不在这里的女人?我是否可以请求您为她守护这朵玫瑰,等时机到来时,以我的名义放在她的脚下?”
阿芮恩庄重地点点头,“可以,我答应你。我该把它送去哪里?”
“给我的嫂子。”布雷斯说。罗班几乎可以肯定,格豪特人声音里的感情并非造作。“送给罗莎拉·德·萨瓦里·德·伽森。她忠于自己的孩子,忠于自己心中的格豪特。请你转告她,只要我活着,便永远不会背叛她。”
罗班知道,那个女人还在城堡里。这种场合不适合刚生完孩子没几天的人参加。这时,使者大声朗读她的名字,好让所有人听见。人们也许都听过谣言,然而这次是首次官方确认了巴本腾那位神秘女子的身份。罗班摇着头想,今天早晨的事迹,将会在所有六国之中流传很久很久。
布雷斯转身拿起红玫瑰。他皱着眉头,似乎在犹豫,然后,他脸上露出走近看台之后的第一个微笑。他用双手捧着红玫瑰,沿着看台边缘,瘸着腿走了一小段路,来到一个雕刻精美、装饰华丽的座位前。这里坐着露丝安娜·德陇西,那位前天晚上用绳子把他绑起来、用匕首把他割伤的女人。他向她伸出双手,深深鞠了一躬,把代表欲望的红玫瑰送给了她。
罗班观望着,并不掩饰自己的好奇。他看见那个女人的脸色变得苍白,坐在她身边的父亲先是露出微笑,然后,明白其中意味之后,又慢慢收起了笑意。露丝安娜·德陇西什么都没说;在首相的记忆中,似乎还是头一回看到她的沉着姿态动摇了。常年待在宫中养成的本能促使罗班回过头去,刚好看见阿芮恩观看这一幕的时候,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线。这是个新的变化,他心想,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
“我开始觉得,”贝特冉·德·塔莱尔喃喃说道,“也许我们大家最终会发现,这个男人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期。我也许得学会害怕他。他刚刚的做法,痛痛快快地报了博斯亚·德·安多里亚的一箭之仇。”这是公爵第一次开口说话。
罗班意识到,他说得没错。这个女人已经结婚,而她的丈夫因为企图刺杀布雷斯而被驱逐出秋收节会场。对这样一个女人公开地献上一朵代表欲望的玫瑰,看台上的所有人和站位那边的大部分人都明白了其中的原因。难怪玛西纳·德陇西再也笑不出来。罗班回头望向波特赞人的看台,正好看见格豪特人对她说了一个词。首相的视线畅通无阻,所以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个词是“再见”。他琢磨,这次的报仇,也许并不仅仅针对她的丈夫。
使者忙着宣读露丝安娜·德·安多里亚的名字。布雷斯转身回去拿黄玫瑰。
跟刚才两次一样,他用双手捧着玫瑰,转身面向女王和爱之宫廷的主人,逐个看着她们俩。然后,在寂静的晨风之中,他平静地说:“如果您二位准许,这一支玫瑰,我想保留一段时间。关于爱情,按照我的祖国格豪特的传统,我们需要先私下说好,才能向世人公布。”
然后,她们两人还没来得及回答,还没来得及演戏,他就晕倒了。
亚波娜首相一边焦急地招手呼叫大夫,一边心想,这也许是整个早晨第一个并非为了演戏而做的动作。
不过,他错了。
布雷斯拿起第一朵玫瑰的时候,鲁德尔就低声告诉他:“如果你觉得时间太长,想尽快脱身,可以考虑晕倒。”说话的时候,他的嘴唇一动不动,“他们喜欢把英勇的胜利者逼到极限。”
晕倒之前,布雷斯一边从露丝安娜的看台走回来,一边决定,这场戏确实拖得太长了。事实上,他没料到自己会在她眼中看到真实的痛苦。怒火他是见过的,也许还有轻蔑和骄傲,然而,他从未见过刚才那突然出现的痛苦。
再联想到以前发生的一切,他真是非常难受。他不想自己直到真撑不住时才倒下,所以,按照鲁德尔的建议,他便假装晕倒,滑落在草地上,闭上双眼。他听见周围全是关注的急切声音。女王大声叫人来救他。贝特冉指挥大夫越过看台跑向他身边。鲁德尔和维里迅速弄了个担架来把他抬走。还有赫南那清脆的高山口音吃喝着叫人让路。他们把他抬离了过度猛烈的阳光,摆脱了众人的审视。返回城堡的路上,布雷斯的心思一时失去防备,开始胡思乱想。其间,一个想法意外跃入他脑中:罗莎拉的孩子凯达,几乎肯定就是他的儿子。这是他的最后一个念头。然后,他真的失去了意识。
大多数吟游诗人都在大声地、狂热地表达着对刚刚发生的事件的看法。即使布雷斯·德·伽森阁下晕倒在地,也无法抑止他们的热烈情绪。勒米似乎决定忘记自己在仲夏时和布雷斯的过节,最后可能还会把那次摩擦当作他们两人之间最早的缘分。佐丹和阿芮恩已经在商量,当天下午如何迅速联手合作,至少先写一首歌来应付晚上在巴本腾举行的宴会。
“你脸色不太好啊,怎么了?”是奥尔琏。当然是他了。他总是如此细心,即使身处混乱之中。
莉秀对他挤出一个颤悠悠的微笑,“我刚刚才发现,自己不太喜欢这种事情。”
“我也不喜欢。我以前就已经发现自己的这种倾向了。反正已经结束了,我们走吧。”他犹豫了一下,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她,“你知道,他会没事的。我看见大夫和女祭司都过去了。”
“我也看见了。我肯定他会没事。”她知道,奥尔琏的话里暗示着他察觉了什么,而她自己的简单回答里也隐含着承认。她顾不上这些了。布雷斯把白玫瑰给了嫂子,红玫瑰给了露丝安娜·德陇西——那个女人正如奥尔琏所说,非常美丽——最后,他留下了黄玫瑰。
身边的奥尔琏沉默片刻。这时,有几个孩子跑到了草地上,模仿着决斗。人们纷纷离开看台和站位,加入慢慢流动的兴奋人潮。鲁杉的旅店很快就会忙得热火朝天。
“亲爱的,你怎么样?”奥尔琏终于问道,“你没事吗?”
“我不知道。”她由衷地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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