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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你应该明白,我不想让她回来。”兰纳德·德·伽森对房间另一头的人怒目而视。他早就预料到这场争执,并做好准备要竭尽所能地与父亲对抗。罗莎拉逃到亚波娜的消息是由两名筋疲力尽、上气不接下气的武士带回来的。但在争吵之中,兰纳德渐渐明白,它虽然是个意外,但是对于某些人来说,冲击也许不算大。
上午早些时候,他从激烈的讨论中得知伽伯特曾经到过伽森城堡,并声称要带走那个孩子。当时,他愤恨地朝父亲哈哈大笑。
“原来是你干的。”他说,“不是我,不是其他人。是你自己做的蠢事,父亲。她激怒你了,是不是?你必须说点什么,吓唬吓唬她,好让她老实点。”伽伯特黑着脸,双手不停地握成拳又松开。
“看样子,这回她是动真格的了,是不是?”兰纳德继续道,“你是个傻瓜、懦夫,父亲。你气晕了头,胡乱反击。你非说不可,是不是?你想试试自己是否能刺痛她。你应该知道,不可威胁抢走她的孩子。”
“威胁?她的孩子?”伽伯特深沉的嗓音极尽轻蔑之能事,“这就是你的看法吗?这不是你的孩子?不是我们的?你真的如此软弱吗?你令我在父神和所有人面前蒙羞。”
房里本来有个仆人,而且几乎可以肯定,房间的三扇门外都有人在偷听。艾德玛国王的科提尔王宫并非私人会话的好地方。兰纳德涨红了脸,忽然起了戒心。他说:“我们迟些再谈吧,等你冷静一下再说。你现在的状态显然不适合讨论这个问题。中午时,我到这里来,父亲。到那时候再说吧。”
他抢在伽伯特回答之前大步走出了房间,外面接待室的一名武士几乎来不及假装自己在窗前忙碌。兰纳德没理会他。事实上,他还为自己的断然离开感到有点得意。回到在宫中的房间之后,他独自一人更加仔细地考虑起妻子行为的后果。渐渐地,得意的感觉消失了。
他派仆人去拿啤酒,自己坐进窗前的椅子里。秋风席卷浮云,笼罩了窗外的大地,阳光无法穿透云层。今天早晨,国王打猎去了,也许已经有人骑马出去把消息报告给了他;在艾德玛的宫廷中,野心勃勃的人们争先恐后,彼此竞争,尤其不放过可以中伤德·伽森家族的情报。兰纳德知道,人们认为伽伯特权势太大。父亲也许确实太强横了。只需回溯两代就能查出,他们家族跟艾德玛一样拥有王族血统,而大长老如今还是国王参赞。无需多想就能明白人们为什么害怕他们。宫里有些人——而且为数不少——会为罗莎拉的出逃和他们的尴尬而欣喜若狂。
仆人拿来一大罐啤酒,兰纳德欣然地喝下今天的第一杯。他舒展双腿,闭上双眼。然而,随之而来的并非舒适感。他的妻子在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里撒了谎,她逃了,还带走了孩子。他的孩子。而且,她似乎已经在亚波娜把孩子生下来了。带来消息的武士不顾马匹死活地赶回来,只两夜一天就翻过了山隘,却不知那是男孩还是女孩。性别当然有关系,有很大关系。可是今天早晨的兰纳德觉得自己难以估量其中的政治分量。他不擅此道,眼下的他宁愿自己和国王一起打猎——他真正想做的便是回到伽森,跟自己人一起在自己的森林里打猎。现下他闭着眼睛瘫坐在椅子里,想象罗莎拉抱着婴儿的样子。有一会儿,他甚至想象自己抱着婴儿的样子。他睁开双眼,拿起手边的罐子,把酒杯添满。
但他不会再喝了。中午,他就要跟父亲再见面。在那种场合,冷静是绝对必要的,这是他多年以来付出代价学会的教训。
“我不想让她回来。”他重复道。中午时分,乌云散去,太阳高挂在苍白的天空中,阳光透过西边的窗户洒进房间。兰纳德竭力保持语气平静,甚至走近父亲,以便把声音压得更低。这次,仆人被赶出了房间。兰纳德不希望这次讨论成为宫里——或者全格豪特——的大众话题。
他注意到,这回伽伯特的说话声音更轻。事实上,大长老镇静得有点吓人。回答之前,长老从容地挑了一张椅子,坐了进去。他已换了衣服,现在穿上了科然努斯的蓝色长袍。布雷斯离开之前,每次见到父亲穿着父神的长袍,都会拒绝和他说话;布雷斯曾说,这身打扮是在亵渎神灵——实际上,那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布雷斯。当时他们又一次为了杰森桥和约而发生剧烈争执,气极之下,布雷斯甩出那句话,便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房间和城堡,发誓只要和约存在一天,就决不返回格豪特。回想那一晚的情景,兰纳德忽然想起,当他们三个人互相扯着嗓子吼叫时,他的妻子一个人坐在炉火旁边,默默地哭泣着。
“你拒绝她,这是你最自然的反应。”他的父亲一边说,一边将双手安逸地放在肥厚的肚皮上。兰纳德酸溜溜地想,他发福了,是权势日盛之故。“确实,换成能干点的男人早就安排人去要她的命了。需要我帮你安排吗?”
“就像你请人杀塔莱尔公爵那样?谢谢,不用了,你的效率不高,父亲。”眼下他尚能反唇相讥,可这个话题让兰纳德不安。事实是,他不喜欢杀死罗莎拉这个主意。他不想让她回来——这点是可以肯定的——可是不等于说,她就该因为对他父亲的威胁迅速做出反应而受死。于是他补充道:“如果我们那样子追究她,显得太浅薄了。”
伽伯特眨了眨眼,似乎有点惊讶。兰纳德心想,他也许确实感到意外。兰纳德能够如此清醒地反对父亲,这并不常见。自卑感又一次抬头,让他心生厌倦。伽伯特问:“你就放过她了?让全世界嘲笑你?”他边说边轻蔑地做了个兰纳德一向很讨厌的晃动手势,“好吧,这是你的事,我不能永远替你操办一切。不过,你愿意承认,”他以夸张的礼貌态度继续道,“那孩子是个问题吧?”
当然是。不过,经过一个早晨的思考,兰纳德发现,自己对这个问题的感觉同样是矛盾的。他很久以前就已认定自己是个矛盾的男人。当年,当他还是德尔伽国王的大将军时,生活真是简单得多了,他只需要迎上敌人、把对方打下马去就可以了。他多年来一直在做那种事,而且做得很好,可说是出类拔萃。可要他仔细思考眼前这类问题,他就不太在行了。不过不管怎么说,罗莎拉在乎自己的孩子,以至于宁愿冒着生命危险逃亡,也不让孩子落入伽伯特手中——这样的心情,诚实地说,兰纳德是可以理解的。问题是,站在公家的立场上,他不能容许。他毕竟是伽森公爵,是格豪特最大的贵族。他的伯父尔雷伯特去世之后,没有继承人,本来应该由伽伯特继承爵位,但伽伯特选择做科然努斯大长老,以便获得更多权力。于是,兰纳德继承了爵位。而罗莎拉的孩子——兰纳德的孩子——现在是一个庞大权力游戏中的重要棋子。
“如果是个男孩,”兰纳德低声说,“我们就把他要回来。如果她自动把孩子还回来——假设是个男孩——我会留下她的性命,给她自由,随她去哪里;如果是个女孩,我真的不在乎,就让她们母女去吧。国王可以宣布我的婚姻无效,让我再娶——如果我向他提出请求,大概明天就能办妥。只要你高兴,父亲,我可以再生其他孩子。”他又苦笑一声,“你的图谋需要我所有的孩子,还是只要其中一个?”
伽伯特不理会他的嘲讽:“你说,我们应该把男孩要回来。如果这正是罗莎拉逃走的首要原因,那你凭什么认为她会把孩子还回来?”他的声音也很低。他也不想让这次对话到处流传。
兰纳德耸耸肩,“她同样可以再生其他孩子。为了交换自由,她也许会愿意的。”
“如果不呢?”他的父亲追问道,话音镇静得危险,“如果她不愿意呢?”
兰纳德迟钝地醒悟过来,这件事将会往何处发展。伽伯特·德·伽森最近所做的一切,几乎都是在往那个方向努力。他忽然激动起来,一跃而起。
“这全都是你的精心设计吗?”他质问,“你故意把她吓跑,就为了制造这种形势?”
伽伯特得意地露出了微笑,双眼几乎淹没在挤成一团的皱纹中。“你以为呢?当然是的。”他喃喃说道。
“你撒谎!”兰纳德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了拳头——这个动作也是他父亲的习惯动作;他尝试戒掉它,但没有成功。“事实是,她激怒了你,而你冲口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他的父亲缓缓地前后摆头,下颏随着动作而摇晃,“别太傻了,兰纳德。你以为我为什么跑到伽森去见她?我为什么想要那个婴儿?我现在要个婴儿来做什么?你今天早晨似乎很清醒,那就抓住这个机会,动动脑筋。顺便说,不论你私下怎么想,都必须跟我统一口径,这对你自己也有好处;而对于实现我们的目标来说,我想象不出比这更好的发展了。”
“我们的目标?你是说你自己的目标吧。你要立即攻打亚波娜,把那个孩子抢回来是吧?”
话音刚落,房间最大的一扇门便被人“嘭”的一声推开,撞在石墙上,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父子两人迅速转身,发现格豪特的艾德玛国王站在门口。国王身材魁梧,头发和胡须上都滴着汗水,宽阔的肩膀和胸膛还粘着鲜血和杂草,裤子、靴子上则溅满泥巴。他将马鞭一把砸在石地板上,怒吼道:“我要她回来!你听到没有,伽伯特?我要她立刻回来!”他满脸通红,双眼喷火。
“当然了,陛下。”大长老迅速恢复了镇静,安抚道,“您当然希望她回来。您明白这事是我们家族的耻辱,希望能帮助我们处理,对此我们衷心感激。其实,我和儿子正在讨论下一步行动。”
“随便你采取什么行动!我就要她回来!”艾德玛国王又吼了一次,抬起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梳过头发。
“还有那个孩子。”伽伯特喃喃说道,“那个孩子真的非常重要。”
他那深沉的、安抚的语气似乎产生了效果。格豪特国王吸了一口气,摇摇头仿佛想理一下头绪,然后稍微理智地回答道:“当然了,还有那个孩子。非常重要。如果是个男孩,那就是伽森的继承人了。当然是的。”他这才第一次看了兰纳德一眼,又立刻移开目光。
“如果他们不把男孩交还,”伽伯特·德·伽森接着说,语气仍然平静和缓,“那么,全世界都无法质疑我们去把他抢回来的权利。”
艾德玛忽然弯腰捡起马鞭,用力抽了一下自己的左腿,“对。你去做吧。哥茨兰、亚里蒙达、波特赞……你去跟他们解释,不管怎么做都好,只要说得合情合理就行。我只要她回来。”
他转过身,甚至不再多看兰纳德一眼,就大步走了出去。他身后的一个仆人面无表情地伸手进来,把沉重的大门关上,再次留下伽森父子两人。
伽伯特把长子的表情看在眼里,不由得低声笑起来。“啊,好了。”他的下颌颤抖着,已无法掩饰自己幸灾乐祸的情绪,“看样子,至少这里有个人渴望见到你那位夫人的回归。这是为什么呢。”
兰纳德背过身去。他觉得反胃,想喝一杯。魁梧的国王愤怒地堵在门口的情景,仿佛烙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疑惑地想:自己的怒火呢?多年以来,他仿佛已失去了愤怒的能力。
“一切都正中你下怀,是不是?”他低声问道,目光望向窗外的王宫内院。那里,明亮的阳光下,艾德玛的武士们正在下马,展示着血淋淋的狩猎收获。
“如果他们庇护伽森的公爵夫人和继承人,”他父亲用深沉洪亮的声音温和地说,“他们就必定会受到惩罚。在世人眼里,我们将得到我们需要的借口。”
“如果他们把她和孩子交回来呢?”兰纳德从窗前回过身来。他猜测,艾德玛国王对他的妻子到底垂涎多久了。他不明白,自己以前怎么会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最后,他还想知道,父亲是否一直在静悄悄地鼓动这种欲望。这是又一件工具,又一个政治手段。我应该跟国王决斗。他几乎是必须这样做。但他知道,自己不会去。此时此刻,兰纳德是如此地厌恶自己。他发现,再不喝一杯,就熬不下去了。
他的父亲在摇头。兰纳德这才想起,自己刚才问了伽伯特一个问题。他越来越难以集中精神了。“交回来?亚波娜?女人统治的亚波娜?”大长老哈哈大笑,“不会的。他们宁愿毁灭自己,也不愿屈服,把一个女人和新生婴儿交还给我们。”
兰纳德觉得嘴里有一种胆汁似的苦味,“或者说,被你毁灭。”
“我确实会这样做。”伽伯特·德·伽森头一次放开洪亮的嗓门,“以科然努斯的名义,为了他永恒的光荣,我确实要摧毁那个腐败、柔弱的堕落之国。这是我的试炼,是我一切行为的理由。”
“而现在,你快成功了,是不是?”兰纳德声音沙哑。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离开。他担心自己要呕吐了。他无法把国王的影子赶出脑海。“所有事情都如你所愿。德尔伽之死,和约,罗莎拉的出逃,还有被你掌握在手心的艾德玛。”最后那一句他说得很大声,但他已经不顾一切,“现在,为了和其他国家交涉,让他们都接受你的理由,你只需要那个孩子是男孩。”
“你说对了。”他的父亲表示同意,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你让我吃惊,儿子。我已经双膝跪地向父神郑重祈祷过。我希望科然努斯听到了我的祈祷,并且认为我值得回应。我将会以他最神圣的名义,挟着火与剑,发动攻击。确实,正如你所说,我只需要那是个男孩。”
罗莎拉离开儿子熟睡的房间,沿着走廊往回走。他们为他找的奶妈会陪伴他,而且,凯达出生的头一个星期里,给他接生的两位女祭司中较年轻的一位会住进巴本腾城堡。她发现,亚波娜人对婴儿照料很是周全,至少对贵族的婴儿是如此——有些事,不论在什么地方都是不变的。罗莎拉怀疑,奶妈自己在村子里生的孩子是否得到过同样的照料。她知道,奶妈的孩子死了;她不想知道是怎么死的,也不想知道为什么。孩子的死法有很多。通常的建议是,第一年里,不要跟孩子太亲密,以此减轻万一夭折所带来的痛苦。罗莎拉记得,一年前自己听到这个建议时还觉得很有道理,但如今她不再这么想了。
她不知道,一个女人如何能阻止自己去爱怀里那个极度需要照顾的弱小婴儿。对于他们给凯达的照料,她感激不尽。
她乘坐着那辆颠簸马车,翻山越岭来到南方,仿佛从无尽的梦魇来到庇护的天堂。
不过,她明白,这是幻想。她太通晓世事,明白自己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地同孩子一起安宁地在这里定居,陪着年老的女王、吟游诗人和歌手,倾听音乐,在河边的田野骑马,跟随季节交替,看着凯达长大成为儿童,然后成为男人。在格豪特,女人即使只在公共场合对丈夫说了不敬的话,也会被处死。带着孩子逃走的女人会有什么下场?而且,这还不是普通女人、普通孩子。她刚刚离开的房间里,睡着伽森公爵的继承人,如果艾德玛一直不娶,那么在继承顺位上,凯达距离王位是如此之近,他的安全也因之岌岌可危。算起来,他排在第三或者第四位,至于具体是哪一位,要看人们是否把被剥夺继承权的布雷斯算在里面了。
他们会来抢凯达,也许还会来抢她。他们会从正式的外交手段开始。首先是衣着华丽的使者,怀揣着满腹说辞、送给女王的礼物和甜言蜜语的信件。他们的礼物将会非常精美;外交就是如此。他们的说辞将会谦恭动人,但信里的要求将会直白、冷漠、准确,夹带着最后通牒,不留想象余地。
罗莎拉想过,自己是否该乘船东去,解除亚波娜收容自己的负担;在传说中那些遥远的魔法王国里,是否能找到自己和凯达的容身之处。当然,这是另一个幻想。她听说过故事,她知道,在那些出产香料和丝绸的土地上,宫中和民间会如何对待白皮肤的女性。她也知道,那里的男孩会有什么遭遇。
她听到顺着楼梯间从下面的大礼堂传上来的音乐声、对话声和欢笑声。她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听到不带恶意的笑声是什么时候了。他们同她说过,今晚将演出一个来自俄里兹的年轻男子的作品,水平非常高。她知道,如果自己下楼,将会受到欢迎。不过,她现在还觉得累,而且极度脆弱,无法应对公开场合的种种要求。独处在自己的世界里是非常稀罕的,这和巴本腾赋予她的其他礼物一样值得珍惜。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在飘窗内的一张石凳上坐下,倾听音乐。令她高兴的是,石凳铺了软垫。她伸出手,打开窗户。窗玻璃是彩色的,上面精美的蚀刻画画了一个海中绿岛。微风吹进来,窗外是纯净的蓝月光芒。在这里,蓝月的名字不是父神的伊拉伦,而是女神的瑞安侬。为了这个差别,她心想,亚波娜快要被毁灭了。
过了一会儿,她推翻了这个念头:论点和结论都太过简单。世上没有如此简单的事。
她听见下面黑暗中传来亚波娜河的水声,如同温柔不断的呢喃,衬托着歌手的声音。今晚,巴本腾所在的岛屿气候清凉,罗莎拉把他们给的羊毛长袍裹紧了一些。新鲜空气也令她神清气爽,使她再一次清楚而安心地明白,自己来到这里已是为凯达竭尽了全力。在这个庞大的游戏中,下一步棋着不由她。她自己的生命忽然变得如此渺小,聚焦在每一个心跳之间。她迫切地想——她几乎嘲笑起自己来——回到走廊里,再去看看他睡得怎样。爱,竟能如此迅速、如此彻底地占据人的内心,真是不可思议。
上一个她爱的人,是她的父亲。大约两年前,他死在杰森桥旁了。她的母亲去世得更早,死于三年前的瘟疫。她对哥哥福克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她知道,他对自己也是一样。他不会带队来把她抢回去,也不会站起来阻止。不过,他把萨瓦里打理得很好,罗莎拉因此而敬重他。如今,萨瓦里的领地完全暴露在新订的杰森桥边界前,随时可能会受到瓦兰撒的抢掠。而如果和约终止,他们所面临的危险就不止如此。
和约坚持不了多久的,去年福克就曾这样告诉她。当时他们两人都在科提尔,是罕有的见面机会之一。这一类协议从来就不会长久,然而,分离太久的土地很可能会永远失去。他说话时凑在她耳边,声音很轻。新国王刚刚登上王座,谨慎的福克·德·萨瓦里是绝不会公开抨击强势贵族的。但罗莎拉知道,父亲就会不顾后果地大声说出自己的谴责。
就像布雷斯·德·伽森一样。
布雷斯在离家一年后,曾经尝试回家,失败后又再度离开。他两次离家之前,都曾大声谴责。
想起布雷斯让她很难受。她已知道,他就在这里,跟塔莱尔公爵一起住在鲁杉。要见他很容易,送个口信就可以了,内容可以按照她自己的意愿说得清楚或者隐晦。她不知道布雷斯是否已听说自己住在城堡里。女祭司告诉她,整个秋收节现场都在讨论,说有位来自格豪特的贵族夫人在临盆前被送到了神殿。是欧松,她懊恼地想,他那种性格,怎么可能不散播这个故事?而她自己,其实也没有任何理由期望他能隐瞒。
不过,布雷斯向来不是个爱听闲话的人;而贝特冉·德·塔莱尔阁下也发过誓,在她准备好之前不会告诉他。甚至有可能——个新念头突然出现——布雷斯还不知道她有孩子了。从他第二次离家的那个晚上直到现在,他们根本就没有联系过。
罗莎拉记得那个晚上。她坐在亚波娜一扇敞开的窗前,听着窗下传来的潺潺水声和楼梯间飘来的音乐声,心绪回到了那个寒冷的黑夜:空中没有星星,狂风呼啸,夹着冰雪把伽森城堡的窗户抽打得啪嗒作响。父亲和儿子们互相诅咒,吼叫着不可饶恕的罪名,数落对方的卑劣行径,残忍地互相伤害,这比那晚的风暴更可怕。她坐在炉火旁边,被他们忽略了,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耻,只默默地哭着,一心想逃离那个房间、逃离伽森家族男人之间纠缠而无情的憎恨。但未经兰纳德的准许,她不能离开,她也不愿意因为开口询问而把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她知道,一旦公公想起她的存在,就会把恶毒的攻击转向她。
炉火渐渐熄灭,仆人们已机灵地自行退下,没有人照料它。罗莎拉冷得全身发僵,泪水冰凉地挂在脸颊上。她听见布雷斯愤怒到极点,痛苦地谴责父亲和哥哥,骂他们一个是格豪特的卖国贼、亵渎父神的卑鄙小人,另一个是酒鬼和懦夫。然后,他冲出房间、冲出城堡,投入狂暴的夜晚中。她坐在那里,一边哭泣,一边暗暗赞同那两个评语。冷淡、生硬的布雷斯·德·伽森,心怀怨恨,从来没有对她展示过风度和体贴。然而,他是对的,他对另外两个男人的看法太对了。
她记得,那一夜,当他们终于休息时,自己躺在床上无法入睡。隔壁房间的兰纳德已经睡着,两个卧室之间的门关着。她能听见他的鼾声传过来。有时候,他在夜里会说梦话,像一个做噩梦的孩子一般伤心地哭喊。结婚的头几个月里,她曾尝试安抚他,但现在,她再也不那样做了。她又冷又怕,听着疯狂哀嚎的风声,等着布雷斯回来收拾行李准备离开的声音。
他终于回来了。
她听见靴子踩在走廊上,于是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踩着冰冷的石头,走到他的房间。
她进去时,他正借着烛光收拾鞍囊。她没有敲门。布雷斯的衣服上有雪花,棕色的头发和胡子上都挂着冰碴儿,而她自己除了睡袍之外什么都没穿,一头金发披散在肩头。他以前从没见过她披散头发的样子。在城堡深宵的寂静中,他们互相对视,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罗莎拉问:“你愿意爱我一次吗?在你走之前,就一次?”她声音很轻;她不想让自己的话传出房外,甚至不想让它传出唯一一支蜡烛的光圈之外。
布雷斯走过房间,把她抱在怀里,放到自己的床上。她的金发铺在他的枕头上。她抬起臀部,让他掀起自己的睡袍。随着一阵摩娑声,睡袍滑到她的腰际。他吹熄唯一的蜡烛,脱下湿衣服,在黑暗里与她交合;这期间他没有说一句话,但她能感觉到他满怀怒火、悲哀以及因为无力改变而一直忍受的刻骨痛苦。然后,他便又一次离开了家。在那个只有他们两人的房间里,没有爱,一点都没有。
但是,那不重要。
她也知道,那一晚,促使他抚摸自己、占有自己的动机可能是什么;不过,她不在乎。之前,当她躺在冰冷的床上,鼓起勇气等待他回来时,她心里的念头是:不惜代价。不惜代价,只要能让他与自己同床一次。
之后,在他的房间里,邪恶的狂风在墙外肆虐。她躺在黑暗里,心中还是同样的想法:她将会接受并且欢迎——她的双手用力地抓住他,感觉着他渐渐急促的冲击,倾听着他越来越快的呼吸——任何代价,只要他能给自己一个兰纳德无法给予的孩子。
事后,他曾经叫过一次她的名字。而这,她记住了。
此时,她坐在巴本腾的飘窗里,想起了这一点。奇怪地,它变得重要起来。不是为了她自己——她不是那种喜欢幻想的女人——而是为了凯达。不论是否合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在受孕的那一刻,曾经清楚地说出过一个可以把他们两人联系在一起的名字,不知为何这显得非常重要。有点讽刺的是,建立起联系的人是男方;而她自己,由于全心全意地追求着孩子,却居然没有想到要建立这样的联系。她猜测,女神的女祭司对这种事会有什么看法?她们的教义是怎么样的?在她们的教义里,当科然努斯和瑞安为爱结合——假设他们确实会这样做吧——时会发生什么?她对亚波娜这里的崇拜仪式几乎一无所知,只在格豪特听父神的教士们厌恶地传播那些扭曲过的版本。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逗留的时间是否足够让自己了解真相。
身后的走廊传来脚步声。她以为是奶妈,立刻紧张起来,正打算从飘窗里探出身去,脚步声就在她所在的飘窗前停下了。罗莎拉听到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的声音,然后是男人的。她一动不动地躲在阴影里,听了一会儿,发现这两个人在讨论谋杀。
“她要我吩咐你,”女人的声音很紧张,她的亚波娜语口音很重,“要做得干净利落,不要惊动其他人。”
“我用刀的时候,通常不会造成很多噪音。”男人似乎觉得好笑。他的声音深沉而自信。
“你不明白。绝不可以留下牵连她的痕迹。尸体必须销毁,绝不能被人发现。她说,最好不要让他看见你,否则他会叫嚷的。”
“啊,这么说,她会吸引他的注意力吗?让他忘记所有的东西?做这种事会让她兴奋吗?事后我会不会还有其他任务呢?”
“别这么下流!”女人一本正经地说。
男人轻声笑了,“不用担心。我会严格遵守你那位女主人的指示。当然,如果她想尝尝鲜血的味道,她得自己动手。不过,他必须看见我,否则这样做就没意思了。他必须知道,是谁杀了他。”
“他可能会呼救。我们不容许——”
“他不会的,他不是那种喜欢喊叫救命的人。而且,我向你保证,这不会花太多时间。来吧,是哪扇门?有个鬼魂需要得到安抚,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于是,他们从罗莎拉的旁边走过去了。空荡荡的走廊里,墙上的火把照耀着他们,投下的影子随着他们的脚步从他们身后移到身前。罗莎拉紧靠在窗上。下面大礼堂的歌手正在歌颂永恒的爱情和未偿的渴望。男人和女人走过去时都没有转过头来。她不认识他们。在距离飘窗不远处的一扇房门前,他们的脚步声停止了。罗莎拉屏住呼吸,稍稍探出头去,看见那个男人露出微笑,从腰间拔出匕首,推开门,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滑了进去。房门在他身后关上,房里根本没传出任何声音。女人犹豫了一下,飞快地比画了一个保佑手势,然后匆匆沿走廊离开,从另一头的楼梯下去了。
走廊里,除了歌手那哀伤优美的声音从下面飘上来之外,一片寂静。罗莎拉用双手捂住了脸。要发生可怕的事了。她知道,自己可以尖声叫人来帮忙,这也许赶得及,也许已经太迟。她不是喜欢尖叫的女人。她吸了口气,镇定一下,竭力决定该怎么办。她首要而且唯一的责任,是凯达;作为他在世界上唯一的庇护者,她必须保护自己。这是毋庸置疑的,也无须选择。
于是,罗莎拉·德·萨瓦里站起来,回头往自己新生儿子所在的睡房看了看,然后坚定地走向另一个方向。她是她父亲的女儿,而这座城堡是神灵赐予她的天堂,她不会默默地坐在飘窗里,背过身去,任由这里发生谋杀。
碰巧的是,她知道那个持刀男人进去的房间属于谁。自从那位客人到来,走廊里就一直萦绕着香料和香水的混合芳香,而女祭司和奶妈着魔似的讨论了她两天。罗莎拉在门外停了停,只为了最后一次望向凯达的房间,然后,她像自己母亲习惯做的那样,挺起胸膛,推开露丝安娜·德陇西的房门,走了进去。
道佛里迪带着他的武士先行离开旅店。贝特冉等了一段时间,才带着其余三人一起骑马返回鲁杉。他们在树下穿行,来到亚波娜河西岸,在蓝月下沿河而行。刚进城门,公爵就坚持要跟他们三人分手。
月光中,他看看布雷斯,犹豫了一下,然后露出坏笑,“我忘记跟你提了——鲍得城堡的男爵今天早晨才到。我看,今晚休息之前,去跟玛林打个招呼好了。需要我为你转达问候吗?”
虽然布雷斯夏天时曾经从阿芮恩·德·卡伦祖那里听说过贝特冉的事,但是,他仍然每次都对公爵在这方面的充沛精力感到困惑。虽然刚刚才发生过那么多事,虽然刚刚还在严肃地讨论国家大政,一转身,塔莱尔公爵居然就有心情去夜游。
布雷斯耸耸肩。“请帮我转达吧。”他喃喃地说,“如果您碰巧还见到苏蕾丝娜,也帮我问候她。”
贝特冉脸上再次闪过微笑,“不用等我了。太阳升起,破晓时分,我才会回家。”每次他都说这句话:这是他多年前一首作品里面的迭句。他掉转马头,走进阴影。
“在这种形势下,他一个人行吗?”鲁德尔问。他的加入也是非同寻常,布雷斯心想。三个月前,提问的人还试图刺杀贝特冉。
“他不会是一个人的。”维里低声回答,一边望向堂兄走过去的那条巷子,“看吧。”过了一会儿,他们看到三个男人从暗处骑马出来,跟在公爵后头。城墙火把的光芒把他们照亮了片刻,其中一人朝这边挥了挥手;维里也挥手回应。布雷斯认出他们的制服,稍感放心:亚波娜女王显然把守护这位任性公爵的苦差事揽在自己身上了。
“他们会跟进卧室里去吗?”他问。
维里呵呵一笑,拉了拉马缰绳。“进了卧室,”他说,“我们就得假设他能照顾好自己了。”
鲁德尔笑道:“他知道自己被人监视着吗?”
“也许吧。”维里回答,“依我看,他还觉得好玩呢。”
“他对大多数事情都觉得好玩。”鲁德尔同意。
维里在马鞍上转过身来看着他,“大多数,但并非全部。如果你要加入我们,就不要误会。今天晚上,他与道佛里迪的交谈和较量,都是真实的;其他事情,例如他现在做的,则是一场漫长逃避的一部分。”
大家沉默了片刻。“他成功了吗?”鲁德尔非常聪明,他的语气若有所思。
布雷斯又回想起鲍得城堡的楼梯间里那瓶来回传递的塞吉纳。“我认为,不成功。”他低声说,“所以他才会如此努力。”他对维里说:“我觉得,他早就该杀掉厄特·德·米拉瓦。”
他们经过一条跨越街道的拱道,影子挡住了维里的脸。最后,贝特冉的堂弟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又回到月色下,蓝月的光芒斜斜地落在陡峭的屋顶上。“不过,我们不是诗人,而且,这里还牵涉了一个孩子。”他的话里蕴涵着悠久而疲倦的怒火,无法扑灭的余烬。
“这事,”鲁德尔说,“一定得跟我解释一下。”
“迟些吧。”布雷斯说,“今晚烦心事太多。”
他们继续往前走。集市附近的一些街道还有灯光,不过人不多。鲁杉秋收节跟许多集市一样,并非狂欢节。其中一个理由是,它将持续整整一个月。布雷斯心想,就算是贝特冉·德·塔莱尔,也承受不了这么长时间的狂欢。集市是用来做生意的,夜生活只是其中的调剂品。
不难猜想,鲁德尔似乎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他们来到塔莱尔的宅邸,蜜色墙壁外点着两盏提灯。他们把马匹牵到宅邸后面的马厩。马夫睡眼惺忪地从阴影里走出来,接过缰绳。三个人回到前门的灯光下时,鲁德尔脸上挂着布雷斯非常熟悉的表情。
“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酒馆。”他说,“就在集市的波特赞区外面。我们真的现在就要上床睡觉?还是说,我们还残留了一点活力?我很乐意给这位觊觎格豪特王位的家伙买杯酒喝。”
维里迅速看了看四周,不过,鲁德尔小心地压着嗓门,宅邸外的广场也没有人。即使如此,听见他提起自己今晚所说的话,还是让布雷斯的心猛地一跳。
他们之前已经得出了初步结果。
看样子,我们到底还是有点事情需要讨论的。瓦兰撒的道佛里迪一边说,一边仔细审视布雷斯。然后,贝特冉·德·塔莱尔列出了数个建议。道佛里迪听得非常专注,浓密的眉毛拧成了一团。那些建议,有些很惊人,其中甚至有一个可说是耸人听闻。
塔莱尔宅邸外的街道上,维里摇摇头,“就当我今晚是个老头子吧。事情太多太乱,我的脑袋承受不了了。对枕头,我真是说不出地渴望啊。你们两个去好了,继续保持年轻吧。”
布雷斯左右为难。事实上,他两样都想要:一边是房间里的安宁,另一边是适当发泄一下内心的兴奋情绪。以前,鲁德尔每次提议出外夜游时,他是很少反对的。
第一次离开格豪特之后,他在哥茨兰和波特赞度过了头几个月。此刻,他的脑中忽然诞生一个新想法:自己当时似乎就是在寻找逃避方法。眼前仿佛有一条蜿蜒的道路,串联起众多酒馆和镇子,所有的比武会、王宫、城堡,白天与黑夜的旅程,还有战场上的晨雾和法恩那的谋杀,最后,在亚波娜的这个清凉秋夜,终将把他带回格豪特。那里,有他的家,还有他曾经两度发誓——第二次是在伽森城堡的一个风暴之夜,以母亲的血起誓——决不接受的杰森桥和约。
不论其家族多么强大,次子发下的誓言很少能对世界产生巨大影响。他已经结结实实地走上了一条荒唐之路,可以今晚的情景判断,要么就是他的誓言起了作用,那么就是这条路比传说中更宽、更平坦、更好走。
他已然明白,自己是肯定睡不着的。维里翘起嘴角对他们两人笑笑,走上台阶来到宅邸门前,轻轻敲门。门上的窗格打开,过了一会儿,守门的武士开了门。“晚安。”维里回头对他们说,“回来时尽量安静点。我向你们保证,我肯定会在睡觉。”
布雷斯看着他走进去,然后转向鲁德尔。灯光下,他看见朋友歪着头,期待地挑起双眉,这表情真是太熟悉了。维里之前曾说过,年轻时的贝特冉跟他很像;他们之间的相似之处,确实不难看出来。
“带路吧。”布雷斯说,“如果事情继续照着这方向发展下去,如果你真的打算跟我跟到底,那么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身为单纯的雇佣兵走进酒馆了。”
“跟到底?”鲁德尔一边迈开脚步一边说,声音飘上夜空,“事到如今,你以为你能摆脱我吗?”他转过一个街角,朝远处集市的灯光走去。今晚天气很好,晴朗得如同牧羊人的梦境。“就算把我父亲的全部家产给我,也不能让我放弃一个如此好玩的游戏。”
“噢,好极了。”布雷斯郁闷地说,“真高兴我又成了你的娱乐。如果我派你去找你父亲,要他用全部家产来支持我们,会发生什么事?”
鲁德尔·科利兹哈哈大笑。当六个男人从巷子里冲出来堵住他们前后的道路、拉弓搭箭对着他们时,他还在笑。
黑暗的街道很安静,前后很远的地方才有灯光。布雷斯看着身前的致命敌人,脑海中先是闪过贝特冉在城里某处跟苏蕾丝娜·德·鲍得在一起的情景,然后又闪过维里缓缓爬上塔莱尔宅邸里的旋转楼梯、平静地回房休息的情景。
“我得说,我觉得这种情况——”鲁德尔道,“非常讨厌。我确实很想去森哈酒馆喝上一杯。你们知道,”他提高嗓门好让无声包围他们俩的六个人听见,“我是维塔勒·科利兹的儿子吧?如果你们继续骚扰我们,就死定了——而且死得很难看。”
布雷斯一边利用朋友拖延得来的时间扫视周围昏暗的街道和小巷、寻找逃跑方法,一边想鲁德尔的特点之一,就是从不羞于使用父亲的名字。也许,这就是父子关系和睦的结果吧。布雷斯自己,则是宁死也不愿拿伽伯特·德·伽森这个更加显赫的名字来当救命稻草的。
可无论如何,他们都面临严酷的现实问题。这些人不是什么强盗、流氓。布雷斯觉得自己认出了其中一个弓箭手,心里不禁一沉。很自然地,他们不会穿泄露身份的制服。不过,他几乎可以肯定,最靠近的那个人,自己曾经见过:今年夏天,仲夏前夜,在塔瓦那,站在情歌旅店门口的厄特·德·米拉瓦身后。
“我认识他们。”他低声告诉鲁德尔,“情况恐怕不妙。”
“我也觉得不太妙。”鲁德尔简单地说,“你往左,我往右?”他们俩带了剑,但此刻对着弓箭剑派不上用场。布雷斯想不出更好的法子。这里的街道没有人,距离集市很远。他们得指望弓箭在摇曳的灯光下射得不准。
“抱歉。”布雷斯说,“要是你继续生我的气,就不至于卷进来了。”
“才不呢。生气对心脏、肝脏都没有好处。这是我老爸的医生说的。他建议,要过平静的生活。我打算以后去试试那种生活。”
布雷斯做好准备,等鲁德尔一动自己也立刻动手;他疑惑,为什么这些弓箭手都不说话,甚至没有做什么命令手势。
此时,另有四个人快步从巷子里走出来,站到了弓箭手身后。他明白了。如果只需把受害者困住够长时间,等刽子手来大开杀戒,又哪里用得着什么命令呢?他还认出了其中一个新来者。这是他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
“平静的生活,没错。”他听见鲁德尔梦呓般的声音,眼角看见修长潇洒的朋友跪倒在地,然后,一根挥舞的木棍把他也打晕了。
苏醒时,他一睁开眼就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眼前的房间摇晃得令他眩晕。他赶紧又把眼睛闭上,只剩下迷迷糊糊的意识。他知道,自己躺在某种柔软得出奇的东西上面,周围萦绕着一股香气。他认得这种香气,它令他联想起许多事情。一瞬间,他完全清醒了,明白自己是在哪里了。他震惊地睁开眼,扭头打量四周。这个动作立刻让他反胃,痛得倒吸了一口气。
“我真的很遗憾。”一个女人说,“不过,我不得不告诉他们,你也许不会自愿前来。”
“何必麻烦?”布雷斯喘着气说。她在身后,他看不见。直到他再次忍着疼痛尝试转身时,才发现自己的四肢都被绑起来了。他躺在她的床上,很柔软,他的手脚被分别绑在四根床柱上,周围尽是她那叫人永生难忘的香气。“你何不叫他们在街上杀掉我就算了?”
“什么?”露丝安娜·德陇西终于走到他的视野内,“要我放弃这份乐趣吗?”
他已有一年多没见过她了。眼前的她,身上丝袍是如此透明,几乎就和没穿一样。她全身都闪动着珠宝的光芒:头上的珠宝发带,耳垂上的蓝宝石,脖子上的钻石和海珍珠,修长的手指上戴着戒指,左右手腕上都戴着金、银或者象牙镯子,双乳之间还垂着一个壮观得叫人难忘的吊坠,红艳如同壁炉里噼啪作响的炉火。他记得,她喜欢珠宝;她也喜欢在房间里点着炉火,即使天气不冷;她还喜欢床上有绳子、绳结和玩具。
他的衣服和靴子都被脱掉了,只剩一条内裤遮挡下身。他再次尝试把手收回来。不成功。他绝望地意识到,此刻自己除了愤怒和层层叠叠的痛苦之外,还有情欲,如同海上潮水般无情的情欲。
她是如此美艳,叫他的心脏收缩。她就是传说中武士战死后进入天堂的伴侣。他口干舌燥地看着她:四肢修长,近乎赤裸,光艳照人。他脑中涌现出一年前跟她做爱的情景:她与他四肢交缠,双腿高高盘在他的身上;又或者骑在他腰上,用指甲在他的肩膀和手臂上留下一道道划痕,高潮时,她往后仰头,露出弯曲的美丽脖子——一切仿佛就在眼前,跟房间里的香气一样包围着他。他无助地发现,自己的兴奋已经反映在身体上。露丝安娜往他的下身瞥了一眼,也注意到了。在这种事情上,她不曾迟钝过。她很快移开目光,嘴唇翘起,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真可爱。”她喃喃说道,声音甜美而富有磁性。她离开了他的视线,片刻之后又转回来。“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你离开是因为生气了、因为对我失去了兴趣。”她站在床边低头看他,“我不喜欢男人离开我,布雷斯,难道我没有跟你说过吗?”她手里拿着一把从床边桌子上拿来的匕首,刀柄上也镶着宝石,鲜血一般的红宝石。她一边玩匕首,一边朝床尾走去,咬住下嘴唇,仿佛在思考、回忆着什么,然后,她心不在焉地拿刀刃在他脚底摩娑,像是下意识似的。突然,她扭了一下手腕。布雷斯感觉刀尖刺破了皮肤,鲜血流出来。他早就料到她会这样做。
“我离开,因为那是你的愿望,露丝安娜。不要装了。”在挨棍子的后遗症和越来越强烈的情欲双重夹击之下,想保持理智很难。她的香气笼罩着他,把清醒的思维赶得更远。她继续绕床走动,火光映照着她身体的起伏曲线。布雷斯说:“如果你想留住我——你知道你办得到——即使是在恩伽罗的事之后,我还是无法拒绝你。”
“啊。”她停下脚步直视着他。她的肌肤白皙无瑕,有时候,想起她仍然非常年轻的事实,会令布雷斯感到吃惊。“不过,你会尝试拒绝,不是吗,亲爱的?你会留下,但这不是出于你的正确判断,而是因为你被我的黑网缠住了……难道不是如此吗,布雷斯?”
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她拥有那样的父亲,她是他见过的最狡猾的女人。此刻,她的匕首正沿着他大腿内侧往上滑动。“我要喝水,露丝安娜。”他说。
“我知道你要什么。回答我的问题。”
布雷斯别过头,又转回来直视她的眼睛。“碰巧的是,你错了。当时的我比你所以为的更无知。鲁德尔试图警告我——但我不肯听。随你信不信吧,我以为,你那个样子只是因为你父亲强逼你当他的工具、做他的政治筹码;我以为,如果让你自由选择,你仍然可以付出真爱;我还以为,你可能会把那份真爱赐予我。”他觉得,那种心痛正在一步一步地回到他心中,并且一如既往地同情欲纠缠在一起,“我比表面看来的样子还要傻得多。”
他一边说,一边不合时宜地想起,这个夏天,阿芮恩·德·卡伦祖躺在另一张床上,曾经跟他说过非常类似的关于选择和爱情之类的话。他还迟钝地想起,现在这样的交谈真是颇为荒谬;他到这里就是来受死的。他不禁猜测她的丈夫眼下在哪里——博斯亚·德·安多里亚也许就在城墙外等着她。不过,把他带到这里来的,却是米拉瓦的武士。真是个奇怪的联盟。格豪特有句谚语:当你的敌人联手时,你要么长出翅膀飞走,要么鼓起狮子的勇气战斗。而此刻,他两样都没有。他手脚被缚,脑袋像个神殿圣钟般嗡嗡作响,无助地躺在露丝安娜的床上。
她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于是,他厌倦地说:“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她的上下眼睑都精心地涂过眼影,一双黑眼睛睁得老大,无法看透。她的瞳孔比正常情况下要大。他意识到,她吃了药,以增加快感。他不知道,如今的她是否一天到晚都在吃药。他也迷惑,凡人女子怎么可能如此美丽。
他再次咽了咽口水。“我以为,别的不说,你们家族的荣誉感不会容许你把一个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也不想伤害你的男人折磨致死吧?”我像个请求轻判的律师,他酸溜溜地想,“不论你是为了自己还是丈夫而必须杀我,爽快些吧,露丝安娜。”他再次闭上双眼。
“布雷斯,以现在的情况,你其实没有资格提要求,不是吗?”她的语气严厉起来,“也没有资格对我父亲或者丈夫的行为发表讨厌的评论。”他感觉刀尖顶住了自己的大腿,但是拒绝回应。他紧闭双眼,似乎这是唯一表示拒绝的方法。闭眼,还有沉默。曾有一次,在米那奴,她知道自己在宴会上说的某句话令布雷斯不快,于是当天晚上,她的侍女比平常晚了很长时间才来把他带到她的卧室。到达之后,他明白为什么会晚了。露丝安娜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床的四周点着上百支各种形状、大小各异的蜡烛。烛光摇曳、闪烁,场面如同在死神或者某个被遗忘神灵的神殿里举行献祭。她的手腕和脚踝都被绑着,就同他此刻一样。那一晚,侍女离开之后,她说:“你不高兴。你没有理由不高兴。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然而,即使是当时的自己也注意到了,那不是道歉。她不是那种会道歉的女人。她的身体涂了油,在烛光中缓缓地左右扭动,闪着微光。她没有微笑,眼睛非常地大。布雷斯站在那床前,低头看了她很久,才慢慢脱下衣服。耀目的烛光中,她被绑着,躺在他身下……然后,他解开绑住她的所有绳结,方才在床上躺下。
他记得,露丝安娜笑了。他当时还以为,那是因为她松了一口气。如今,再次回想起来,他对那笑声有了另一种理解:那是从心底里对他的单纯感到好笑——一个经历过战火洗礼的格豪特武士,身处堕落的波特赞,和世界上最不洁的女人交欢。虽然露丝安娜很年轻,却仿如从未曾年轻过。心痛的感觉再次回到他心中;也许,它一直都在。他忽然想到,贝特冉·德·塔莱尔,一直就无法忘记年轻时那段热恋中发生的一切。
她还是没说话。布雷斯仍然闭着双眼,扭着头。他感觉刀子离开了,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露丝安娜说:“当时,我想过……我记得,在那个夏天快要结束、恩伽罗死去之前……我觉得,我跟你,认识得太迟。”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古怪的音调。不过,让布雷斯终于睁开双眼的并不是这句话。他听到房间另一头传来了另一个声音,还感觉到有非常细弱的微风拂过自己的皮肤。
他抬眼去看。本来面对他的露丝安娜也转过身去看门口。顺着她的目光,布雷斯看见亚里蒙达的库茨曼站在门前,龇着一口白牙露出灿烂的微笑,手里的匕首有短剑那么长。
露丝安娜回过头,往下瞥了布雷斯一眼,双瞳在药物作用下又大又黑;然后,她转过身,完全背对着他,走到炉火前。布雷斯和前来夺命的亚里蒙达人之间再无阻隔。把他带到这里来的人是米拉瓦武士,最后的谜题也解开了。
“绑得像个偷马贼。”库茨曼津津有味地说,“如果这里是亚里蒙达,我会把他带到沙漠中吸血蚂蚁的巢穴里,亲自把蜂蜜倒在他的私处和眼睛上,然后把他丢在那儿。”露丝安娜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炉火深处。
“我真幸运,这里不是亚里蒙达。”布雷斯冷冷地回答。除了死于其手之外,他不会让这个男人得到任何其他满足,“一个充满懦夫和乱伦娈童的地方。”
亚里蒙达人的微笑丝毫不变。“你真愚蠢。”他说,“你不应该刺激我,尤其是当我的匕首随时可以割掉你的下身时。你的生命到此为止了。我兄弟的鬼魂正在死后的世界饥渴地等待着你。而且,你通往父神的道路是轻松还是艰苦,全掌握在我的手里。”
“不,不是的。”露丝安娜低声说,仍然背对着他们两人,“完成你到这里来的任务,但动作要快。”
“我到这里来的任务?我到这里来是为了行刑。”亚里蒙达人笑得更欢了,“也许,等他死了,还可以从他的尸身上寻点乐子。”
“你想得太多了。”露丝安娜还是没有从炉火前转过身来。她的话没有感情,声音非常低。亚里蒙达人笑了,走向床铺。
“这惩罚,”布雷斯强迫自己的目光离开持刀男人,望向露丝安娜——是这个女人教他学会所有男女之间的欢乐与痛苦,“对于我认识你太迟这个罪名来说,真够严厉的。我衷心希望,这可以取悦你的新丈夫,甚至再下一任丈夫。”
她发出一个低低的声音;他觉得,那可能是某种笑声,但他没有时间判断。因为当他回过头、准备像个男人一样,接受父神那永恒而无限的力量,傲然面对死亡时,房门再次打开了。布雷斯眼睁睁看见,自己的嫂子走进房间,站在了亚里蒙达人身后。他惊呆了。
“如果你敢用那把刀子,”罗莎拉用最清脆的嗓音宣布,“我向神圣的科然努斯发誓,我要在今晚结束之前把你们都逮到亚波娜女王面前;除非你们两个都接受违背协议的制裁,否则我决不罢休。”
说完这番话之后,随着内心强烈冲动的缓和,迎着三个人惊呆了的目光,她才第一次看清楚——布雷斯亲眼看着她的表情发生变化——躺在床上的人,然后,她用截然不同以至于几乎令人发笑的语气叫了一声:
“布雷斯?”
发笑的人是露丝安娜。“真是感人啊,家人团聚了。”她一边呢喃着,一边从炉火前转过身来,手里依然拿着珠宝匕首,“伽森家族的浪子落在邪恶夫人的洞窟里。肯定会有人拿这题材写首歌的。”
“我想不会。”亚里蒙达的库茨曼说,“因为,现在两个人都得死。”
他的微笑已经消失,他朝布雷斯又走了一步。“动手!”露丝安娜·德陇西清楚地大喊了一声,床铺两边通往内室的便门猛然打开。五六个身着女王制服的武士举剑冲了进来,后面紧跟着亚波娜首相罗班,再后面则慢悠悠地跟着一个衣着豪华、肤色黝黑、相貌英俊的黑发男子。最后一个人,动作十分小心,头侧贴着药膏,正是鲁德尔·科利兹。
武士们包围了亚里蒙达人,其中一个把他手里的匕首夺走。库茨曼的目光阴冷恶毒,他一直盯着露丝安娜的脸。后者高傲而冰冷地扫了他一眼,“你犯了个错误,而且,你是个粗鲁、讨厌的男人。如果只犯其一,也许还可原谅,但你两样皆有。说到这里,我还要补充一句,你侍奉的那位米拉瓦公爵,也同样触犯了我的两个忌讳。”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非常清楚。布雷斯认得那个英俊男子,那是她的父亲。听到露丝安娜的话时,她的父亲浅浅一笑,而首相罗班则瑟缩了一下。渐渐地,布雷斯明白了,至少目前,他不用死。露丝安娜所做的这一切是个陷阱,目标是……谁?库茨曼?厄特?他们两个?他往左边看去,见鲁德尔靠在床柱上借力站着,低头看向自己,表情嘛,要不是脸色这么绿,也许可以看成是幸灾乐祸。
“如果你继续像个废人一样站着不帮我割断绳子,”布雷斯咬牙怒道,“那么,待会儿看我怎么修理你。”
“修理我?”他的朋友可怜地反问道,“我都已经够倒霉了,你还打算怎么整我?我刚刚被米拉瓦的武士揍了个半死,就因为我这位该死的露丝安娜表妹想玩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游戏。”不过,他还是小心地开始动手给布雷斯割绳子。
“从现在开始,你将受到亚波娜女王的拘禁。”首相告诉库茨曼,他的样子并不高兴。布雷斯终于坐了起来,慢慢按摩着手腕。他大概能猜出首相不高兴的原因。“到了早晨,她将决定你的命运。”罗班冷冷地说。
亚里蒙达人很勇敢。“我一个人的命运吗?”他说,“这个女人帮助我把北方人五花大绑,活像头待宰的公猪,你没看见?你也知道,她的丈夫在路上还企图刺杀这个人。你就容忍她玩这种双面游戏,然后嘲笑我们所有人?”布雷斯看了露丝安娜一眼。后者已经走到窗前,披上了一件厚长袍,懒得回头去看库茨曼或者任何人。
“我没看见任何人被嘲笑。”首相说,“就算她玩双面游戏,那也只是跟你玩而已。昨晚,她第一时间就把你的计划通知了我。”
做得不错,布雷斯心想,他想转移并且控制此事,可惜,成功几率不大。当着房中另一个仔细倾听的男人的面,几率不大。事实上,他对于玛西纳·德陇西有相当的了解。去年夏天,布雷斯在他的宅邸里住过,跟他的女儿睡过。布雷斯和鲁德尔还为他刺杀了一位王子。
但是随着事态的发展,看来露丝安娜今晚到底还是没打算听任布雷斯被杀。只是,她把他绑起来、做出那些事、说出那些话的理由,仍然没有答案。又或者,他回想,已经有答案了。我不喜欢男人离开我,布雷斯。我没跟你说过吗?也许,那就是答案。也许,她说的就是实情。还真像戏里演的一样,他自嘲地想。
不出所料,首相的尝试不成功。“不,这事还牵涉到另一个人。”玛西纳·德陇西说。据说,这个温和圆滑的男人试图统治波特赞,而且正在利用女儿的婚姻稳步朝那个目标前进。“我听说,这个亚里蒙达人是米拉瓦公爵的手下。我亲爱的女儿则告诉我,袭击我们这位年轻朋友以及我亲爱的外甥的人,是厄特公爵的武士。”
“谢谢您。”鲁德尔欢快地回答,“真高兴有人还记得这最后一点。”
罗班可一点都不高兴,“到了早晨,我们当然会倾听厄特阁下对此事的说法。眼下,只有这个男人在企图谋杀时被您女儿……的……嗯,逮住了。”
“我相信,他因此会被刻上有罪印记,并且处以绞刑?”露丝安娜终于转身看向众人,双眉挑起,语气和姿态都很冷静,宛如其父的闪亮镜像。布雷斯也记得她的这一面。她凝视着首相说:“就和塔莱尔公爵把我亲爱的丈夫的堂弟刻写印记之后绞死一模一样——我斗胆这样猜测。否则,我们就有理由哀伤地质问亚波娜女王,相对于陌生人和她自己贵族的手下,她的判决是否公平。”那对著名的眉毛继续高高挑起。
“而且,”玛西纳的口吻更似悲哀而非责备,“鉴于这是最不可容忍的违背秋收节休战协议的行为,应当在早晨时便追究厄特公爵的责任。我肯定,对于女王来说,这是个不愉快的任务。不过,既然可以像处理普通小贼一样处死波特赞贵族,那她显然不能对自己臣民的罪行视而不见吧?不论这位臣民多么高贵。”
布雷斯发现,露丝安娜的父亲非常享受眼前这一刻。这正是德陇西家族最喜欢的那种多重诡计。实际上,厄特的倒台或者女王的尴尬对玛西纳没有多少甚至根本没有影响,但他将享受其中的乐趣——布雷斯毫不怀疑——并且最终,作为事件的核心人物,他将寻得某种好处。如果说,亚波娜曾希望将内部的不和捂住,那这个希望显然接近破灭了。布雷斯嘲讽地猜测,玛西纳·德陇西也许很快就会给格豪特的伽伯特·德·伽森写信,或者派出驻科提尔的代理人,非正式地访问艾德玛国王的王宫,提议某些秘密交易,作为德陇西家族打击亚波娜的报酬。
鲁德尔的效率虽然不高,但总算是把布雷斯脚上的绳子解开了。布雷斯还发现,自己的衣服和靴子被丢在房间角落里。他忍着依旧突突乱跳的脑袋,穿上衣服,看见罗莎拉独自一人坐在门边的一张长凳上,和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却一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表情紧张得有点古怪。他忽然有点震惊地想起,自己上次和她见面时也是没穿衣服的。那一次,她也没穿。
她身旁的房门还是敞开的。仿佛是在呼应布雷斯心中的想法似的,露丝安娜的仆人从那扇门外走了进来。布雷斯还清楚地记得爱茉拉。她曾经在许多个安静的夜晚,陪伴着他,默默地在一座又一座宅邸里行走,带他前往她主人的房间。现在爱茉拉在门口站定,看看房里的情景。当她看见亚里蒙达人被长剑包围了时,脸上闪过一个短暂的微笑。
看着她,布雷斯觉得今晚发生的一切——先是在城外旅店同鲁德尔及道佛里迪国王见面,然后来到此处露丝安娜的房间——仿佛正在强迫自己重历过去。此刻,只需要——
“亚波娜女王驾到。”爱茉拉说。果然,布雷斯一边想,一边轻轻地摸着后脑的充血肿块,准备下跪。
他其实并不吃惊;他甚至开始觉得一切都有一种最奇特的幽默感。娇小而端庄的塞娜·德·巴本腾精神奕奕地走进房间,浅蓝色长袍上装饰着珍珠。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她身后跟着身材魁梧、面容冷酷的厄特·德·米拉瓦公爵。
所有人都鞠躬行礼,起身之后,罗班夸张地大叫:“陛下!我以为您睡着了。我不想——”
“睡着了?”亚波娜女王反问道,“咱们的王宫楼下有如此美妙的音乐,楼上却有人在犯罪,我怎么可能睡着?我只能感谢米拉瓦公爵,是他及时把我带到这里来处理此事。你和我,罗班,明天早晨得好好谈谈。”
“可是女王陛下,”首相的表情显得有点过于热切,“正是米拉瓦公爵他——”
“他手下的亚里蒙达人向他报告,被驱逐的博斯亚·德·安多里亚的妻子正在策划阴谋,企图再次杀害我们这位亲爱的格豪特朋友。”塞娜的语气和姿态严厉得让人心寒。
“我很遗憾,库茨曼与这位北方人也有恩怨。”厄特流利地接口道,“他的仇恨是如此深刻,以至于他宁愿违抗秋收节的休战协议,去协助安多里亚夫人的卑鄙图谋。我决定容许这件事进行到某种程度——以便揭露波特赞人的邪恶本质;我同时坚信,此事一定会被阻止。我很高兴地看见,结果确实如此。”他冷冷地盯着露丝安娜。
布雷斯看向鲁德尔,看见朋友对自己露出狡黠的微笑,一只手仍然拿布捂住头侧。他们又同时扭过头去看亚波娜首相。罗班的惊讶表情又一次显得过头了。原来如此,他是个聪明人,布雷斯心想。他注意到,玛西纳·德陇西的黑脸庞稍微苍白了一些,却还在微笑着,那神情仿佛是高高在上地欣赏着眼前这一幕。
仿佛受了布雷斯的心念提示一般,罗班说:“不,女王陛下,这不是波特赞人的阴谋。高尚的露丝安娜·德陇西·德·安多里亚夫人只是为了揭露这个亚里蒙达人。昨晚,是她亲自把这个人的计划告诉我的。她只是假装同意他的阴谋,以便阻止他对格豪特武士采取更简单的谋杀行动。似乎,按照她的说法,呃……米拉瓦公爵积极参与了他手下的谋划。”
露丝安娜的声音如丝绸般滑入接下来的沉默中。“显然是我误解了。”她轻声说,“这个么,有机会时,我必定私下对公爵做出补偿。”她朝厄特露出一个最耀眼的微笑。
“我亲爱的女儿天性就是如此冲动。”玛西纳·德陇西继续游戏,“她很自然地急于为她那位……同样冲动的丈夫早前的冒犯行为寻求补偿。”他耸耸肩,摊开双手,“似乎,我们这里各位的行为,都是出于一片好意啊。”
“只有一个人例外。”塞娜·德·巴本腾冷冷地说,她的眼睛看向亚里蒙达人。
布雷斯早已看出:亚里蒙达的库茨曼既非懦夫,也非傻瓜。此刻,他面对四周冰冷的敌对目光,脸带微笑,再次印证了布雷斯的看法。
“世事就是如此,不是吗?”他轻声问道,目光直视公爵。厄特公爵面如顽石,没有回答。“最后,牺牲品还是我,而不是谋杀了我兄弟的人。不过,我确实想知道,”他大胆而无礼地望向亚波娜女王,“今晚,我动用了十个米拉瓦公爵的武士,他怎么可能不知情?”
这是个破绽,布雷斯心想,迅速思量着各种可能性,他要把厄特拖下水。不过,他又一次低估了亚波娜人。
“这事对我来说算是一种不幸。”厄特·德·米拉瓦低沉的嗓音里含着深切的遗憾,“我想测试一下家族武士是否忠诚和谨慎,所以没有警告他们库茨曼的阴谋,也没有插手阻挠。我很抱歉,其中果然有十人无法抵御他的劝诱。他们同这位格豪特武士也有仇隙,半年前的一次不幸意外中,他们有五名同袍死在他手里,于是他们同意协助这次可怕的刺杀。”
“那么,那些人显然也必须受到惩罚。”玛西纳·德陇西对女王说。他摇摇头,仿佛对这新揭示出的堕落世风、对盛行于善良诚实的人们中间的邪恶行为表示叹息。
亚里蒙达的库茨曼依然面带微笑——不过,此时他的笑容看起来很可怕,因为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他们已经受到惩罚了。”厄特简单地回答,“他们死了。”
这么说,首相终于还是赢了,布雷斯意识到。首相在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控制此事引起的连锁反应,让女王不必在这个亚波娜最为敏感的关键时期,处理米拉瓦和塔莱尔之间的悲惨仇恨。他可以说是成功地办到了。布雷斯又看了看鲁德尔,后者用讽刺但赞赏的眼神看着谦逊的亚波娜首相。
布雷斯心念一动,又望向坐在房门旁的罗莎拉,果然看见她脸上挂着同样讽刺却理解的表情。她一向都是这么敏锐。一开始,人们往往容易把她当成一个被选中为伽森公爵妻子的普通女人,忘记她其实有多么聪明。但是,虽然布雷斯在家的时间短暂,却也曾断断续续地数次被迫提醒自己:罗莎拉是谁的女儿;凯达·德·萨瓦里的任何一个孩子都不会对世事无知。想到这里,他朝她走了几步。罗莎拉其实才是今晚最大、最神秘的谜团。
当他看见塞娜·德·巴本腾也转过了身、对罗莎拉露出微笑、还在她旁边的长凳上坐下时,他再次吃了一惊。亚波娜女王拿起他嫂子的手,双手握住,“你进来是打算救人一命的,对吗?”她的声音很低,但布雷斯已经走了过去,而且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她们两人身上,所以听见了。在他身后,首相下令把亚里蒙达人绑起来。
“我确实是这样想的。”罗莎拉说,“我不知道里面的人是谁。”
“所以,这更加说明你多么勇敢,亲爱的。凯达怎么样了?”
布雷斯眨眨眼,顿时停住了脚步。
罗莎拉回答:“在走廊那边睡着了,奶妈陪着他。”她边说边抬头看向布雷斯,清澈的蓝眼睛越过房间,凝视着他。
“我们何不丢下这些乱糟糟的事情,去看望你的宝宝呢?”布雷斯听见女王说。
“我很乐意。”他的嫂子低声同意,一边站起身来。布雷斯意识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咚咚响。“从早上到现在,您都没见过他,是不是?”
塞娜也站起来,微笑着说:“不过,我一整天都在想念他。我们走吧?”
布雷斯不知自己是如何走过房间的,反正他来到了她们两人跟前。女王看着他,端庄的面孔上表情沉静。
他盯着罗莎拉,小心翼翼地弯下腰,亲吻她的双颊。
“夫人,这真是非常意外的惊喜。”他笨拙地说,觉得自己的脸开始涨红了。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一向觉得很不自在。“我的理解是否正确,你有一个孩子了?你在这里有一个孩子?!”
她高扬着头,俊俏聪慧的面孔没有流露丝毫忧虑,不过,此刻从近处看来,她的脸上有疲倦和劳累的痕迹。即使如此,她刚才还是跟着一个手持利刃的杀手冲进房间,冒着实实在在的生命危险,去拯救一个遭遇危险的未知人物。
她庄重地回答:“很遗憾,你以这种方式得知这个消息。我听说了你在这里,不过,考虑到我是未经兰纳德同意而离开伽森的,而且不打算回去,所以我觉得不太方便通知你。”她停了停,让他理解自己的话,然后继续说道:“承蒙科然努斯和瑞安保佑,我确实在两天前生下一个孩子。我的儿子此刻就在走廊另一边熟睡。他的名字是凯达。凯达·德·萨瓦里。”她又停了停。布雷斯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又挨了一棒,而且还落在上一棒敲打的同一个位置。“如果你喜欢,可以来看他。”他的嫂子最后说。
“多么温馨,多么感人啊。”布雷斯身后传来一个愉快的声音,“他是格豪特失落的孩子。这事肯定会成为歌谣的,我不会猜错。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那个孩子吧?”布雷斯并没有听见露丝安娜走过来;曾几何时,他的全部心思都用来在各种房间里寻找她的所在。真是奇怪,对于这样的变化,布雷斯竟隐约觉得伤感。
“我不记得邀请过你。”罗莎拉平静地说,“我看见你有匕首,说不定你还想用它。”
这么说,她看见那把匕首了,也许还看见了他身上被舞动的刀刃刺破之处流出的血。布雷斯不知她怎么想。他也不知自己对此该做何想法。然而,露丝安娜·德陇西可不是那种轻易就被其他女人难倒的人。“我的匕首,只扎那些夜晚把我吵醒的宝宝。”她以最慵懒的语气呢喃道,“扎成年男人,则是为了更重要的目的,以及另一种快感。既然我此刻是醒着的,你的宝宝就很安全。反正我是没有威胁的。可是啊,你就不怕亲爱的、冲动的布雷斯把他夺走、拐带回家交给他哥哥和父亲吗?”
“不怕。”罗莎拉边说边看着布雷斯,“我应该怕吗?”
露丝安娜哈哈大笑。亚波娜女王静静地站着,看着玛西纳·德陇西的女儿,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在这平静而仔细的审察目光下,露丝安娜收起了笑容。布雷斯忍着阵阵头痛,心念飞转,竭力梳理眼前一切所牵涉的垒如高塔的层层含义。在塔的底部,还半埋着另一块基石:八个月前,他最后一次离开伽森城堡时的那个风暴之夜。
他飞快地把这个念头推开。她刚才问了一个问题,现在在等他的回答。他说:“我自己已经离开了他们,又怎会把任何人拐带回那个城堡?至少,在这一点上,你无须担心。不过,你知道,他们不太可能容许你和孩子继续留在这里。”
“我们都知道。”塞娜·德·巴本腾说,“之前我们还希望,你也许会有点建议。”
“什么建议?”鲁德尔走过来问,“关于如何治疗裂开的脑壳吗?”
“是家务事。”布雷斯简略地回答。然而,考虑到他们家族的身份和地位,却又不仅仅是家务事,远远不是。
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心里冒出了一个新想法,而且,这想法立刻以令人不安的速度成形。他为鲁德尔做了必要的引见,然后回过头去看看房间另一边的其他人,陷入到冥思苦想之中。这个想法中,有一种冷酷无情的逻辑。他不高兴,一点也不高兴。
厄特·德·米拉瓦和玛西纳·德陇西站在炉火旁低声交谈。巴本腾的武士们在捆绑亚里蒙达的库茨曼。他们的动作可不太温柔,但库茨曼高傲地仰着头,懒得挣扎。布雷斯身边,鲁德尔·科利兹对女王鞠了一躬,然后弯腰亲吻罗莎拉的手。露丝安娜对表哥低声说了什么,布雷斯没听见。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之前,他想,如果我别老是自找麻烦,也许会过得轻松些吧?
“请你等一等。”他轻声对亚波娜首相说。有趣的是,在他开口说话的那一刻,其他所有对话都停止了,仿佛人们一直都在等待他发言。他不习惯成为这种聚会的核心,他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露丝安娜毫无必要地贴身站在他旁边。他竭力忽略她。
本来就不太喜欢他的首相罗班挑起了一边眉毛。
布雷斯说:“我的确有一个建议。但这件事,说到底,只是我和那个人之间的事。”他朝亚里蒙达人点点头,“没必要把女王陛下或者和……眼前的其他大事牵涉进来。不久之前,我在一次遇袭时,失手杀死了他的兄弟。他想报仇。或许可以说,如果被杀的人是我的兄弟,我也会有这种感觉。”他听见身后的罗莎拉发出细小的吸气声。这也很有趣:所有人之中,似乎她是头一个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的人,或者说,至少猜到了一部分。她不可能全部猜到。
“你的说法,严格来讲并不正确。”玛西纳·德陇西严肃地插口道,“这里还包括一个违反休战协议的问题。你们两人的恩怨,确实是你们两人的事情,但应该等到秋收节之后再算。”
“不,这甚至不止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可恶的鲁德尔也适时加入,“如;果我说错,请纠正我,不过我确实记得,刚刚过去的夏天里,亚波娜女王颁布过关于禁止塔莱尔和米拉瓦之间杀戮的法令。”
布雷斯明白他的朋友想做什么了,不禁开始责怪自己。他早该猜到才是。鲁德尔并不是要横加干涉,而是在为布雷斯接下来可能想说的话搭台阶——事实上,他确实想说,否则就不会开头了。
“不对。从路上有人想要我命那时开始,我就已经不是塔莱尔的武士了。既然我的身份已经暴露,那么贝特冉公爵继续把伽伯特·德·伽森的儿子当成雇佣兵一般使唤,似乎并不妥当。我现在是以朋友身份跟他一起旅行。因此,不论我和亚里蒙达的库茨曼之间发生什么事,都没有违反女王的任何法令。”
亚里蒙达人再次露出了微笑。他的黝黑皮肤衬得两排白牙十分显眼,魁梧的身躯上爬满条条肌肉。他很聪明,而且极度危险。
“我建议,”布雷斯平静地说,“这个男人和我在骑士比武中决斗,不论到时结果如何,今晚的所有事情都就此了结。”
库茨曼看着他。“也许,我到底还是必须把你当作男人看待。”他说,“是至死方休吗?”
布雷斯耸耸肩。结果正如他所想。“不如此,又何必麻烦?”
身后的鲁德尔·科利兹低声而激烈地诅咒了一句,说明他毕竟还是没有完全料中布雷斯的目的。这让布雷斯得到了小小的满足;他很少能如此领先鲁德尔。身后的罗莎拉没有做声。说话的人是女王,声音非常柔和:“这场决斗,我希望你是有理由这么做的?”
“确实如此。”布雷斯没有回头,目光仍然跟亚里蒙达人对视。他很早以前就学会了,挑战的开始时刻常常会决定随后的结果,不把目光移开是非常重要的。
厄特·德·米拉瓦展颜微笑。“如果有人愿意打赌,”他说,“我压一千金币赌亚里蒙达人胜。”
“我跟。”玛西纳·德陇西说,“这样观战更有趣。”
他的女儿笑了。
“看来,”塞娜·德·巴本腾说,“你们都以为我同意这次决斗了。我无法想象,你们这样想的根据是什么。为什么我要容许这个亚里蒙达人得到活命的机会?”
布雷斯转身看着亚波娜的统治者、这位勇敢而精明的女人。“除了我的请求以外,没有其他理由。”他郑重地说,“一直以来,亚波娜都因其统治者的伟大和慷慨而闻名。格豪特有些人也许不愿承认。”他停了停,女王的蓝眼睛专注地探察着他的眼睛,“但我,并非他们中的一员,陛下。不再是了。”
他觉得,自己看到女王眼里闪起理解的光芒,随即又被接下来的悲伤赶走了。他肯定自己没有看错。冲动之下,他跪在了女王跟前。他感觉到,女王正在抚摸自己的头,修长的手指弯弯曲曲地滑过他的头发,再沿着他的脸颊,落到胡须上。女王把他的下巴托起来,看着他。
“我们喜欢你,格豪特的布雷斯。”女王正式地说,“我们只能希望,这场决斗不要成为新的痛苦源泉。我们批准这场决斗,因为你请求我们这样做。”她抬头看着布雷斯身后,“亚里蒙达人将继续被拘禁,直到决斗时刻;不过,任何人都不可以再虐待他。我们宣布,这两个人将会在我们面前决斗,直到其中一人死去,而这场决斗,将会在骑士比武的第一天早晨进行。现在,我们回去休息吧。这些事情很令人不快,而且,我们还有一个孩子整天没见着呢。”
最终,布雷斯与女王和罗莎拉一起走过走廊。他们进门时,婴儿已经醒了,奶妈正在给他喂奶。布雷斯久久地注视他,然后望向罗莎拉。他没有说话;对于她脸上没有说出口的疑问,他也没有答案。事实上,他并不期望自己能有。
过了一段时间,他独自回到走廊里,看见爱茉拉站在楼梯间旁的黑影中等自己。对此,他也有所预感。她用一只手做了个手势。他顺势望过去,看见露丝安娜的房门微开。走廊里,火把的光芒摇曳变幻。
对她的欲望再次在他心中升起,如同在星光下的黑暗海洋里狠狠拍打着石岸的澎湃海浪。此时此刻,布雷斯同露丝安娜的侍女一起站在黑暗中,明白自己也许此生都无法彻底摆脱她的诱惑。但是,在下一瞬间,仿如白月突破乌云后安详地照耀这片男男女女生老病死的土地一般,他翻然醒悟:他可以对抗这种欲望。他并非欲望的奴隶,他可以驾驭海浪。于是他缓缓吸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从爱茉拉身旁经过,走下漆黑一片的盘旋楼梯。
巴本腾的大礼堂里还是灯火通明,有人未睡。一个瘦长的黑发男人正在唱歌。布雷斯在门口停下,听了一会儿。歌声嘹亮哀伤,确实相当动听。他觉得自己见过那个人和另外一两个音乐家。然后,他又看见了一个肯定认识的女人:是仲夏前夜的那个歌手,莉秀。今晚她的棕发显得有点不一样。过了一会儿,他明白为什么了:它们闪亮而干净,而不是湿漉漉、乱糟糟地垂在肩膀上。鲜明的记忆让他会心一笑。他在门口等着,直到莉秀的目光离开歌手、扫视礼堂。她看见门口的布雷斯,立刻露出微笑,举手打招呼。布雷斯也马上报以微笑。
他正想过去跟她说话时,却有另一个人来到身边。
“我本来只打算稍等一会儿。”鲁德尔说,“我不太肯定早晨之前你还会不会下楼来。”
布雷斯回头看着朋友。“我也不肯定,”他低声说,“直到刚才。事实上,我觉得自己有种自由的感觉。”
鲁德尔表情严肃,“你是说,寻死的自由吗?”
“那个自由,我们永远都有。那是父神的恩赐,也是他赐予的重担。”
“别这么虔诚好吧。并非所有人都那么傻,以至于自己去找死的,布雷斯。”
布雷斯露出微笑,“现在跟我说话的是鲁德尔·科利兹吗,我们当中最不顾一切的雇佣兵?如果能让你好过点,那么回去的路上,你就来讲讲我傻的理由好了。”
“那会让我觉得好过许多嘛。”鲁德尔说。于是,应此邀请,从城堡返回位于鲁杉的贝特冉·德·塔莱尔宅邸时,他一路上都在详细而且清晰地解说他的理由。
大多数理由,布雷斯都认真听了。不过,靠近贝特冉的宅邸时,他的心思开始游荡、触碰、撤退,再次犹豫地触碰着这个艰苦夜晚里最后也是最难的一个问题。
他以前从没有见过新生婴儿。那个孩子令人惊异地长着满满一头微红的头发,而且无疑拥有一个伽森家族的鼻子。他长得像兰纳德……也长得像布雷斯。吃完奶之后,罗莎拉先抱了抱他,才用襁褓把他裹好。罗莎拉的言语或者目光里,除了母爱之外,没有透露任何信息。布雷斯看着她,她则看着儿子在自己怀里沉睡。他们肯定会来抢他,这毫无疑问。孩子的祖父和格豪特国王会来抢夺这个孩子。罗莎拉简单地把上次见到伽伯特的情景告诉布雷斯了。他怀疑,父亲是故意挑起那次冲突的。但是这个想法不能告诉她。
“你连一句给自己辩护的话都没说啊?”鲁德尔厉声抱怨道。漫漫长夜里,他们第二次来到贝特冉宅邸的墙外,站在灯光下。
“我无话可说。你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好吧,然后呢?”
布雷斯沉默了片刻,“告诉我,那次刺杀得到报酬之后,你为什么要花掉那么多钱去给露丝安娜买宝石?”
鲁德尔僵住了。鹅卵石街道上,寂静无声。天空之中,星光闪耀。
“你怎么知道的?是她告诉你,说我——”
“没有。她绝不会告诉我。可是鲁德尔啊,我认得那颗宝石。你曾经在奥伦斯堡的一家珠宝店里指给我看,要想明白这个并不困难。不过,记住我的话,鲁德尔:我们都很傻,只不过方式不同而已。”他们所站的地方,虽然头上有两支火把照明,光线仍相当昏暗。夜空清朗,微风吹拂,两个月亮都已落下。
“我爱她。”他的朋友终于承认,“我没有资格说别人是傻瓜,不论死人活人。”
说真的,布雷斯一直都不知情,直到看见那颗令人难忘的深红宝石在露丝安娜的胸前闪烁为止。他很伤感,为许多事情伤感。
不过,他露出了微笑,拍拍朋友的手臂,“之前你提过,有家好玩的酒馆,可我们似乎被半路打断了。如果你愿意,我不介意再试一次。”
他等待着,看着鲁德尔慢慢地露出微笑。
太阳升起,破晓时分,他们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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