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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不论是在那个忽然变得如旋涡般纷乱可怕的夜里,还是事后有闲暇在安静地方细细思考的时候,莉秀都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丢下贝特冉·德·塔莱尔那件显眼的蓝斗篷,忽略身后阿芮恩焦急的喊叫,跟着那个名叫布雷斯的男人离开灯火通明的码头,跑进漆黑迂回的拥挤小巷,朝离开亚波娜河的方向而去。
也许,这是因为他离开码头的方式吧,他就那样横冲直撞,从亚里蒙达人身旁经过时当对方不存在似的;又或者是因为他脸上那种受伤表情吧,他对所有人都视而不见,笔直地冲进人群中。中毒这个词,如同毒蛇从维里所在的地方爬出去,已经爬入她的耳中。他们正要把他送到最大的瑞安神殿去。男人们迅速把船帆绑在两根竹竿中间,做成担架来抬他。人群将会默默地为抬死者的担架让路,然后,噪音会再次响起,而且更加喧闹,人们会因为狂欢节的兴奋而忽略了华丽的谋杀事件,这只能成为今晚又一件值得纪念的事。
她还知道,吟游诗人和歌手会前往神殿,在墙外等待、关注,为他守夜。他们很多人是为贝特冉去的,也有些人为维里而去。莉秀以前参加过那样的守夜。但她今晚不想去。
她要跟踪那个格豪特武士。
人群拥挤,她不得不用力推挤。在节日的刺激和灾难谣言的吸引下,人们朝河边蜂拥而去。莉秀在人丛间左闪右窜,闻到的尽是葡萄酒、熟肉、烤坚果、甜香水和臭汗水的味道。中途她被一群来自哥茨兰的醉酒商船船员挡住了片刻,心里一时恐慌起来,不过她很快就摆脱了接近自己的船员,急匆匆地继续往前赶,寻找跟踪的人。
他的身高使得跟踪相对容易,即使是在人山人海的小巷中,她也能看见他走在前面,与人群逆向而行。在古旧仓库墙外插着的火把映照下,他的头发也像火一般红。这里不是塔瓦那最漂亮的街区。格豪特的布雷斯一直往前冲去,仿佛是随机地转着弯。离河越远,人群越稀疏,他也走得越快,莉秀发现自己几乎要跑起来才能跟得上他。
在一条阴暗曲折的小巷里,莉秀看见一个打扮跟此地极不协调的女人。她穿着一身华丽的绿丝袍,袍子镶嵌着皮毛和珠宝,脸上戴着一张精致的狐狸面具。那女人伸手去拉布雷斯,但他甚至没有慢下脚步去看她一眼。莉秀快步跟在后面,忽然想起自己的头发仍然湿漉漉地缠成一团,身上的衬衣皱巴巴的。小事而已,她坚决地告诉自己。今晚,有人射出一支白羽毒箭,目标本来是——这无须高深的洞察力也能看出来——塔莱尔公爵,而不是悄悄代替他的堂弟。
格豪特的布雷斯忽然在一个小巷十字路口处停下,第一次仔细察看四周。莉秀赶紧往一扇门里躲。门边的黑暗里,有一男一女靠在墙上,紧紧相拥,女人长袍的下半截向上一直挽到了腰部。莉秀几乎撞了上去。
“噢,很好。”那个女人懒懒地说,用绵软的目光瞄了瞄莉秀,口吻里透着一丝快意。她的面具已经被揭开,松松地吊在背后,露出眼睛和头发。男人的嘴唇贴在她的喉咙上,轻轻笑着。两个人同时伸出手来,细长的手指和有力的手指同时拉住了莉秀,要把她拉进他们怀中。“很好。”女人又说。她声音轻细,半闭着眼睛,身上散发出野花的香气。
“呃,不要。”莉秀尴尬地说,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她旋身摆脱他们两人。
“那么,再见吧,爱人,啊,永别了,爱人。”女人唱起古老的迭句,语气出奇地哀伤。然后,男人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她又咯咯笑起来,破坏了气氛。
回到街上,莉秀躲在墙壁火把之间摇曳不定的阴影里,迅速戴上那个女人掉下的面具。是张猫面具。今晚大多数女人都选择了猫面具。她看见前面的布雷斯抬起手,拦住三个学生问了个问题。那几个人大笑着回答,用手指点,其中一个人还递上一瓶酒。布雷斯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喝了一口深红的葡萄酒。不知为何,这一幕让她很不安。
只见他按照学生所指方向,选了右边的岔路。她跟在后面,快步绕过那些学生,做好了奔跑的准备。这里太黑,人太少。她来到路口处,看了看右边的岔路。那里远离亚波娜河和市集广场,显得更加幽静,而那头的房屋渐渐漂亮起来,道路的照明状况更好,外墙上装有华丽的烛台,里面点着提灯——无疑显得很阔绰。两个显然是仆人的女孩靠在石雕栏杆上,探身出来,兴奋地朝她打招呼。莉秀没有停下,因为布雷斯迈着长腿,大步流星,已经转过了前方的屋角。她开始奔跑。
她来到第二个十字路口,像他一样往右转。然后,她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了;她甚至不需要走到街道尽头的广场、看见那座斜塔冷酷地耸立在此地最高大的红石建筑之上,就已经知道。
这里是贸易广场。塔瓦那是亚波娜面向世界的深港门户,港内有好几个国家的银行和商会总部,而且全部都集中在这个广场。道路尽头的那座斜塔是精心模仿波特赞城邦最大的城市米那奴那座大斜塔修建的,气势逼人。通往广场的街道两旁则耸立着一座座令人望而生畏的雄伟宅邸,里面居住着远方那些富裕城市派驻亚波娜的商人,他们一个个衣冠楚楚,做事精打细算。
狂欢节的欢闹声已经很遥远了。莉秀闪进一道拱门,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格豪特的布雷斯走过一扇又一扇高大的屋门,最后在其中一扇门前停下,抬头看向那铁门上面的徽章。那座屋子里有灯光从楼上的卧室洒出来。街上没有其他人。
布雷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过了很久,似乎在冥思苦想着什么。然后,他仔细环顾四周,闪身走进了那座大屋和北边相邻大屋之间的一条窄巷。莉秀等了一会儿才走出拱门跟上。在巷子入口,她不得不屏住呼吸等了片刻,因为巷子里的垃圾臭气几乎把她熏晕过去。她跪下来隐藏行踪,目光热切地搜索着黑暗的巷子,看见格豪特武士就在刚才停步的大屋墙外,踩着粗糙的石墙,麻利地爬了上去。墙后是明亮柔和的灯光,灯光在一瞬间照亮了他的侧面轮廓。然后,他从另一边跳了下去。
是时候回河边去了。她知道他去了哪里,可以等到早晨再查出这座房子的主人,并把这件事向适当的人报告。贝特冉公爵显然是合适人选,或者,女王派驻塔瓦那的城主也成。甚至,她可以找阿芮恩·德·卡伦祖,她曾迫使塔莱尔和米拉瓦两方今晚相安无事呢。反正等到天亮,她就会知道该怎么做了;她可以咨询朋友,例如勒米和奥尔琏。该回去了。
莉秀丢下面具,咬了咬牙,走进了臭气熏天的巷子。
她经过格豪特爬墙的地方,再往前,找到一只翻倒的木箱。巷子里总是会有木箱。她小心翼翼地踩上去,吓得老鼠四散逃跑。从箱子上她刚好可以攀着宽阔院墙的顶部爬上去。她平贴在墙上,贴了很久,确信自己不会被人发现或者听到之后,才谨慎地把头伸出去,越过墙顶往下看。
这是一个精致典雅的花园,打理得很仔细。一棵梧桐树就长在院墙边上,枝丫刚好为莉秀提供了掩护。这很重要,因为女神的蓝月瑞安侬此时正高挂空中,仿佛再也不会被云遮挡。莉秀趴在墙顶上,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看见夏日的灿烂星空。一只小鸟正蹲在树枝上唱歌。
在她下面是一大片修剪整齐的草坪。格豪特的布雷斯默默地站在一个圆形小水池旁,一座雕塑喷泉正在往池子里喷水。喷泉周边种着鲜花。井然有序的花坛里还有更多鲜花,摆成各种各样的图案。莉秀闻到橙子和柠檬的香味,南墙边还种有薰衣草。在她身后,老鼠在潮湿的巷子里乱蹿。
大屋旁边的一个小院子里摆了一张石桌,上面放有肉、芝士和葡萄酒,还点了高大的白蜡烛。
一个男人懒散地坐在桌旁的椅子里,双手扣在脑后,长腿舒展开,五官在阴影笼罩下显得朦胧不清。布雷斯看着他。从莉秀爬到墙顶的藏身位置直到现在,他都没有说过话,也没有动过。他背对莉秀,宛如一尊石像。莉秀的心跳得厉害。
“我承认,我很想知道。”桌边的男人懒洋洋地用波特赞语说,此人咬字准确,口吻文雅而高贵,“今晚你的头脑是否够清醒,能够跑来找我。不过你看,我对你确实有几分信心的吧——我准备了两人份的食物和酒,布雷斯。我很高兴你来了。我们很久没见了啊。来,跟我一起用膳吧。今天毕竟是亚波娜的狂欢之夜啊。”
他站起来伸手拿酒,上身前倾,进入光亮中。此时,空中有两轮月亮,桌上有蜡烛,树木之间的三脚架上还挂着漂亮的提灯。在月光、烛光和摇曳灯光的照耀下,莉秀看见,这个男人身材修长,一头金发,很年轻,脸上挂着微笑,身上松松垮垮地穿着一件夜色般漆黑的丝绸束腰外套,袖子宽大蓬松。他的绑腿是黑白两色相间,和她孩提时看过的木偶剧中一位名叫阿森罗特的剑士一样,也和箭袋里的箭一样。箭袋就被他靠放在桌边,十分显眼。
“看来,你还在用西瓦仁。”格豪特的布雷斯平静地说。他没有靠近桌子,说的也是波特赞语。
金发男人做了个鬼脸,从长颈酒瓶里往外倒酒。“很邪恶,是不是?”他厌恶地说,“你不知道,最近它的价格贵得离谱。不过,它很有用。有时候很有用。公平地说,布雷斯,那一箭射程很远啊,而且光线不明,还刮着微风。显然,我事先没有做过任何计划。你们要去参加船环挑战赛的时候,我刚好在那个旅店里,纯属走运。然后,我还得指望贝特冉公爵的技巧足够高超,可以闯到绳索那一关。我算对了,而他也成功了,愿科然努斯保佑他的灵魂。来,到了现在,你也许可以祝贺我能从这么远的地方射下他了吧。我想想,是右肩吧?”他转过身,微笑着,一手拿着一杯葡萄酒,递给布雷斯。
布雷斯犹豫了。此时的莉秀,全身都处于警戒状态;她敢肯定,布雷斯正在犹豫是否要告诉那个刺客,他射错人了。
“射程确实很远。”他只说,“不过,你知道我不喜欢用毒。亚波娜这里也不用毒。其实,要不是你下了毒,他们很可能以为是厄特·德·米拉瓦派人下手。我猜,不是他派你来的吧?”
这个问题被忽略了。“如果我不下毒,刺杀就搞砸了。只不过是公爵肩膀受伤,然后守卫翻成四倍,我怎么拿得到那笔丰厚的报酬?”
“有多丰厚?”
“你不想知道的,你会妒忌我。来吧,布雷斯,接过你的酒。我觉得自己伸出手这样站着,活像个讨要施舍的乞丐,实在很傻呀。你生我的气吗?”
格豪特的布雷斯缓缓走过草坪,上前接过酒杯。波特赞人笑着坐回椅子里,但布雷斯还是站在桌旁。
“在旅店的时候,”布雷斯缓缓说道,“你应该看见我跟那个公爵在一起了,我是他的手下。”
“我当然看见了,而且我得说,我吃了一惊。我在奥伦斯堡的骑士比武赛上听过一个谣言——说起来,哥茨兰人正在想念你、议论你呢——说你这个春天在亚波娜,不过我不太相信,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这么喜欢唱歌啊。”
“相信我,我不喜欢。不过这不重要。我现在受雇于塔莱尔公爵,你在旅店里也看见了。难道这对你来说,丝毫没有意义吗?”
“是有一点意思啦,是的,不过你不会喜欢它们的,也不会想听我说出来。看,你确实生我的气了。说真的,布雷斯,我该怎么做?就因为你碰巧在那里,同一个亚里蒙达娈童互相辱骂,我就得违背合约、放弃报酬吗?我猜,你杀了那家伙的兄弟吧。”
“你收了多少钱?”布雷斯忽略最后那句话,又问了一次,“告诉我。”
波特赞人的金发和英俊脸庞再次隐入了阴影中。他沉默片刻,“二十五万。”
莉秀差点倒吸了一口气,她忍住了。布雷斯也难以置信地僵住了。
“没有人会付那么多钱来雇杀手。”他粗声道。
另一个人欢快地大笑。“有人会,也有人这样做了。钱已经预存到我们在哥茨兰的分行里了,以我的名义托管,但附有限制条件。等消息传出去,说塔莱尔的音乐公爵不幸身亡之后,那些条件就会失效。有时候,哥茨兰,”他若有所思地说,“真是一个谨慎周全的地方,拥有家族银行真的很有帮助。”
这人心情愉快。那是一种奇特的快乐,仿佛他正在拿布雷斯开某种私人的玩笑。莉秀晕头转向,根本无法理解那人刚才说出的天文数字。
“是用波特赞货币支付吗?”
又一阵大笑。笑声是那么欢畅,和宁静刻板的花园格格不入。波特赞人慢慢呷了一口酒,“啊,好了,亲爱的,你是想套我的情报吧。你一向不擅长此道,不是吗?你不喜欢用毒,你不喜欢诡计。你根本就是在生我的气。自从我们分手之后,我走了黑道。瞧,你甚至没跟我打听露丝安娜的消息。”
“谁雇佣你的,鲁德尔?”
这个问题如同铁锤一般直接而生硬。布雷斯把酒杯放在桌上,没有喝;莉秀看得出,那杯酒在微微颤动。另一个男人——现在她知道他的名字了——应该也看得出来。
“别这么愚蠢,别这么烦人。”波特赞人说,“你什么时候把雇主给供出来过?你尊敬的人做过这种事吗?不说别人,你应该知道我绝不是为了钱而做这件事的。”他突然做了个手势,扫过房子和花园,“我父亲碰巧挺疼爱我,所以我生来就拥有这些东西,在六国之中也有地位;而且,除非我做了意料之外的蠢事,否则这些东西一辈子都是我的。”他顿了顿,“喝酒吧,布雷斯,像个文明人一样坐下来。我们谈谈接下来该去哪里吧。”
“我们格豪特人不是那么文明。”布雷斯说,“不记得了吗?”
椅子里的男人清了清喉咙,没有说话。布雷斯仍然站着,没有动。
“我看得出来,”他的声音很轻,莉秀差点听不见,“你的酒喝得太多、太快,不是吗?你本来没打算说这么多,是不是,鲁德尔?”他的波特赞语说得极好,比莉秀好多了。
“你怎么知道呢?也许吧。”另一个男人回答时,语气锐利多了,“露丝安娜总是说,好酒会让她在夜里——”
布雷斯摇摇头。“不,不,我们不谈露丝安娜,鲁德尔。”他吸了一口气,出人意料地拿起酒杯喝起酒来,又小心地放下,“你说得太多了。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觉得这一切如此有趣了。你的报酬是以格豪特货币支付的。用如此疯狂的报酬,雇佣你去刺杀塔莱尔公爵的,名义上是格豪特国王艾德玛,然而教唆和下令的人,毫无疑问是格豪特的科然努斯大长老,伽伯特。”
影子里的男人缓缓点头。“也就是你的父亲。”他说。
“我的父亲。”
莉秀看见布雷斯转过身,离开桌子和灯光,回到喷泉旁边。他站在那里,低头凝视着人造水池里的波浪。他的脸看不清楚。
“我接受合约时,不知道你跟塔莱尔在一起,布雷斯。”波特赞人此时的语气显得有点焦急,快乐的意味已经消失,“很显然,他们想杀他是因为他写的某些歌。”
“我知道,我听过其中一首。”布雷斯依然看着池子,“这里暗含了一个信息。我的父亲喜欢传达信息。他想说,没有人是安全的,没有人可以阻挠他。”他忽然猛地转过身,“你知道吗?他本来就是要你把报酬说出来的。就算你不说,相信我,他们也会说的。它会传出去。那数字本身就是一个信息。他会不择手段地动用手头所有的资源。你被利用了,鲁德尔。”
另一个男人耸耸肩,不为所动,“我们从来都是被人利用。这是我的职业,也是你的。人们雇佣我们,以实现他们的目的。不过,如果你确实是对的,如果他们真打算确保让所有人知道是谁出的钱、出了多少,那么你最好认真考虑一下,是不是跟我一起走。”
“为什么?”
“动动脑筋吧,用用你那聪明的脑袋,布雷斯。当你的秘密暴露之后,你在这里会遭到什么对待?当人们得知你的身份、得知你父亲杀死了本来应该受你保护的塔莱尔公爵时,会怎样想?至于你离家跑到亚波娜这里来的原因,我一直有点怀疑——现在我们不用讨论这个——可如今你不能留在这里了。”
布雷斯交叉双臂,抱在胸前,“这个问题我自有办法。我可以举报你,今晚就去。我受塔莱尔公爵的雇佣,我要履行职责。”
鲁德尔的脸藏在影子里,莉秀无法看清。不过,从那个男人说话的口吻判断,他又开始觉得好玩了。
“你说新故的塔莱尔诗人公爵,哎呀,真是遗憾啊。有一种歌,他写得太多。说真的,布雷斯,你去报告下令杀他的人是你父亲,而执行刺杀的是你以前的战友?别傻了,你会因此获罪的。我很抱歉,我做的这件事将会害你尴尬一段时间,但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想想我们应该去哪里,然后赶紧离开。说起来,你听说了没有?露丝安娜又嫁人了。我们要不要去看望那对新人呢?”
又一段沉默。“在哪里?”布雷斯轻声问。莉秀感觉,这个问题是违心而问的。
“在安多里亚,她嫁给了那里的伯爵博斯亚。两周前的事。我父亲出席了婚礼,恐怕我没有受邀请。显然,你也没有。不过,我还以为你听说这事了。”
“我没听说。”
“那我们一定要去看看他们,如果他还没戴绿帽子,就由你来给他戴上好了。我会帮忙把他引开的。”
“怎么引?给人下毒吗?”
鲁德尔慢慢站起来。他的脸又回到光线里,脸庞没有表情,顽皮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他放下了酒杯,“布雷斯,一年前我们分手时,我当我们是朋友。我不太清楚这一年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现在觉得,我们不像朋友。如果你只是因为今晚的事而生气,那么说出来,并且解释为什么;如果不止如此,我同样希望你能告诉我,也好让我知道该怎么做。”
此时此刻,两人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布雷斯放下双臂。“你跟我父亲签了一个合约,”他说,“你明知道我的事,却还接受他的雇佣。”
“报酬是二十五万格豪特金币啊。说真的,布雷斯,我——”
“你总是说,自己不是为了钱。你刚刚在这里又说了一次。你的父亲宠爱你,记得吗?你会继承家业,记得吗?”
“你妒忌我?就像你妒忌亲近露丝安娜的其他男人?”
“小心点,鲁德尔!噢,你小心点!”
“你想怎么样?跟我打架吗?看看我们两个谁能杀得了谁?你到底要傻到什么时候啊,布雷斯?我根本不知道你跟塔莱尔公爵在一起,等我知道的时候,我已经接受了这份工作,不可以反悔了。你跟我一样是专业人士,你知道这是事实。我接受了你父亲的合约,因为那是自我们出道以来,我所见过的最大一份报酬。我承认,我觉得很自豪。我喜欢挑战。我喜欢让人知道,我作为杀手身价是如此之高。你打算因为这个原因而杀我吗?还是说,你真的打算因为我介绍你认识我的表妹,而她即使当着你的面、明知道你不喜欢也不愿意改变自己的性情,你会因此而杀我?你还没见她之前,我就已经跟你清清楚楚地说明,露丝安娜是什么样的人、她成长于一个什么样的家族,记得吗?还是说,你宁愿掩藏在自己的怒火背后,跑到亚波娜这里,躲开所有认识的人,以忘记痛苦的过去?对自己诚实一点,布雷斯,我有什么罪?”
莉秀紧紧贴在墙上,躲在梧桐树枝叶之后。枝头上的小鸟已经停止歌唱。她听了不应该听的话,觉得自己的双手开始颤抖。这番话太真实,也太隐私,她开始后悔自己跟来了。她躲在这个花园外偷听,就跟所有晨歌里唱的那些屈服于堕落和仇恨、恶毒而妒忌地偷窥着情人的窥探者一样。
沉默持续了很久很久。花园里唯一的声音是喷泉发出的平稳而轻柔的水声。通常歌里也有喷泉。
奇怪地,布雷斯接下来的话转用了亚波娜语。“如果我对自己诚实、对你诚实,我会说,这世上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是我无法应付的;而你,不仅跟那个女人有关,如今还和那个男人扯上了关系。这让事情变得……很难办。”他深吸一口气,“我不会离开亚波娜。尤其是因为那样做就像是承认了一件自己没有犯的罪。我会等到早晨,然后向适当的人报告射箭者是谁。在那之前,你应该已经顺利地乘坐你父亲的船只出海了。我愿意冒险留下。”
另一个人上前一步,全身都沐浴在明亮的烛光和火光下,脸上再也没有轻浮和狡黯,“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了,一起经历过许多事。如果我们现在成了敌人,我会很难过的。你甚至让我后悔自己接了那个合约。”
布雷斯耸耸肩,“那是很大一笔钱。我父亲通常都能想方设法达到目的。你难道没有问过自己,综观六国,有众多可供选择的刺客,他为什么要选择曾经是我亲密好友的你?”
借着灯光,莉秀清清楚楚地看见,鲁德尔的脸色渐渐变了。他摇摇头。“真的?真的是因为这样?我没有想过。”他又轻笑起来,但笑声中没有笑意,“骄傲的我,只是假设他认定我是最出色的刺客。”
“他要重金收买我离开家、离开他去闯荡世界时结交的好朋友。你可以自豪——他认定你的价钱非常高。”
“是够高的,可是我承认,现在我不像刚才那么高兴了。不过,请回答我一个问题:我相信自己的确能理解你丢下我们所有人独自离开的理由,但你现在为什么要留下呢?亚波娜对你做过什么,可以收买你、留住你?贝特冉·德·塔莱尔对你做过什么,能让你这样为他卖命?”
布雷斯又耸耸肩。“其实,没做什么,谁也没有收买我。老实说,我甚至不喜欢这里,你可能也猜得到,他们太崇拜女神了。”他动了动,把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不过,我跟你一样,有自己的合同。我会尽量忠实地履行它,看看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而且,我可没有觉得自己是在卖命。”
“你再考虑下吧,布雷斯,再认真考虑下。如果你父亲要通过刺杀塔莱尔公爵来向全世界传达信息,那我们应该怎样解读这个信息呢?格豪特要跟我们所有人说什么呢?我的父亲认为要打仗了,布雷斯。如果真的开打,我觉得亚波娜注定会灭亡。”
“有这个可能。”格豪特的布雷斯说。墙外的莉秀觉得自己的脸一定白得发青了。“正如我所说,不用多久,我就会知道自己的下场。”
“我不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布雷斯的语气显得又好气又好笑:“别让葡萄酒把你变得多愁善感,鲁德尔。日出之后,我就要举报你的刺杀行为。你最好早做打算吧。”
另一个人没有动。“有件事我可以做。”他缓缓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他又犹豫了一下,方才继续说道:“科利兹家族所有分行的代理人都将会收到我的一封信,命令他们在紧急时候收容并且保护你。”
“我不会去找他们的。”
这次轮到鲁德尔觉得好笑了,“这我就控制不了了。我可不能为你的自尊心负责,不过我会写信的。我想你的钱还会继续存在我们那里吧?”
“那是当然,”布雷斯说,“我还能相信谁?”
“好。”鲁德尔·科利兹说,“我父亲最痛恨的就是投资人销户。如果你把钱撤走,他一定非常生我的气。”
“我可不想造成那样的不快。”
鲁德尔露出微笑,“布雷斯,本来今晚要是没见到你,我会因为这次的出色成绩而高兴到极点,甚至可能会出门去参加狂欢节。但是我被你害得非常难过,还被迫要连夜出海,这样做绝不利于我的肠胃消化。你这算是哪门子的朋友啊?”
“反正我不会是你的敌人。路上小心,鲁德尔。”
“你也是。那个亚里蒙达人一定会设法要你的命。”
“我知道。‘设法’而已。”
沉默片刻。“要给露丝安娜捎口信吗?”
“完全没必要。愿父神守护你,鲁德尔。”
布雷斯上前一步,两个人紧紧握手。有那么一会儿,莉秀以为他们会拥抱,但是他们没有。她静悄悄地沿着墙壁溜下来,用脚在黑暗中找到那个木箱,落回臭烘烘的巷子里。接着她快步跑向街道,耳边又听到老鼠的声音。走出巷子时,她把丢在街上的面具捡回来,戴在脸上。这时的她很需要某种能让自己与世隔绝的屏障,她更需要安静,需要头脑清醒,好让她仔细思考一下。
但她知道不论是屏障还是安静今晚都不会出现。她回到空无一人的街道,离开广场,经过那扇巨大的铁门。现在她知道,这座大屋是科利兹家族在亚波娜的驻地。她当然知道这个名字,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名字。她无意中戳破了一个庞大的秘密,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再走远一点,来到一扇拱门前。刚才布雷斯走进巷子时,她就是躲在这扇拱门里的。现在她又溜了进去,双眼透过面具的细长眼孔望向外面。
她不需要等很久。过了一会儿,希雷斯就从那条巷子里大步走了出来。他在街上站定,抬头看着那座严酷而方正的米那奴之塔——如今她明白个中缘由了,她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甚至不愿知道的事:多年以来,控制米那奴的是德陇西家族,而玛西纳·德陇西唯一的女儿,名叫露丝安娜,曾两次嫁人,两次都是新婚即新寡。
是三次嫁人,她纠正自己,现在要算上博斯亚·德·安多里亚了。她稍稍疑惑了一下,为什么那些有权有势的男人,明明知道她那个家族的野心、知道她本人的名声,还愿意跟她结婚?据说她非常漂亮,美貌能成为多少人和事的借口、又能操纵多少人和事?布雷斯转身离开斜塔,朝街道这边走来,脚步飞快。提灯又一次照亮了他的头发和络腮胡子。
不知不觉中,她竟然开口喊了他的名字。他停下脚步,一只手迅速伸向剑柄,犹豫了一下又放下去。是个女人的声音;他不怕女人。
莉秀从拱门里走出来,站在灯光下,脸上戴着面具。接着她伸出手,把面具摘了,随便卷起的头发随即又散落下来,纠缠在一起,落在脸庞四周。她想象得出自己的模样。
“啊,”他说,“你是那个歌手。”他有点意外,但不算很吃惊,也没有多大兴趣。至少他认得她。“这里离狂欢节人群很远,你需要我护送你回到有人的地方去吗?”
他的口吻礼貌却疏远,完全是一个标准的父神武士,履行着自己宣誓要负的责任,帮助有需要的人。莉秀意识到,他甚至没想过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只是一个可能需要帮助的亚波娜女人罢了。
她母亲总是说她行事太过冲动、总有一天要付出代价。她已经吃过亏了,还不止一次。而这一次,甚至就在开口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想,自己大概又要付出代价了。
“我是跟着你来的。”她说,“我躲在花园那棵梧桐树下的墙外,听到你们两个——鲁德尔·科利兹和你——所说的话了。我想知道我该怎么做。”
即使有胡须的掩饰——跟今晚所有的面具一样,它也是一种屏障——他脸上的震惊程度仍然让她满意了一小会儿。但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她这才想到,他完全有可能立刻杀了自己。虽然她觉得他不会,但可能性总是存在的。
莉秀鼓起勇气,准备迎接他的怒火。在摇晃的灯光下,她看见他昂起头、眯起眼睛凝视自己,似乎就要爆发了。她想起他曾经刺伤勒米,还在迪尔那湖边杀了六个人。不过他的手没有动。她看得出,他在思索她的话意味着什么,他的震惊和愤怒已经转化为冷静而专业的评价。他的自制恢复得真快,要不是早先见过他在花园里因为听到一个女人的名字而把酒弄洒,她会以为他是一个冷漠无情的男人。
最后,他只说了三个字:“为什么?”
她就怕这个问题,因为她仍然没有答案。她真希望此刻自己的头发能梳理整齐,自己的衣服整洁干爽。她觉得自己活像个街上的顽童,母亲会为她感到丢脸的。
“你离开码头的模样……”她迟疑地说,“似乎急着要去哪里。我觉得我……在旅店的时候非常生你的气,所以想……多知道一些。”
“现在你知道了。”他的口吻中更多的是疲倦,而非愤怒,“那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莉秀低头看着手里的猫面具,“我听你说,你不打算跟他一起走,你要留下。我听他说,可能要打仗,我……我还听到,是谁付钱给刺杀者。”她强迫自己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我父亲。”他坦率地接口,“是的,继续说。”
她觉得自己的双眉因为专注而拧成了一团,“有时我会管不住自己,可我也不想瞎闯进自己无法跨越的深水之中。”
“噢,真的呀。”他的口吻带着挖苦的味道,“你真是很自律,多些人像你那样想就好了。其实问题很简单:你为什么相信我?这是一条黑暗的街道,世界上没有人知道我们在这儿,也不知道你刚才听到的事,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番话?为什么你要问伽伯特·德·伽森的儿子,你该怎么做?你知道他是谁,也知道我是谁,你知道我的朋友,鲁德尔·科利兹是杀死维里的凶手。你偷听到了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现在还要站在我跟前?你就这么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吗?还是说,你只是不知道在真实世界里,做这种事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她咽了口唾沫。他并不亲切,一点都不亲切。她又一次把头发从眼睛前面拨开;它们真是太乱了,乱得可怜。
“因为我相信你对他说的话——你不知道我在那里,你没有理由说谎——我相信你跟这次刺杀没有一点关系。你还说,你不会离开亚波娜,还有……还有,你没有告诉他,他杀错人了。”她的眉头解开了,因为她发现自己说的都是事实。她一边说,一边明白过来,这些就是她的理由。她甚至露出了微笑,“我觉得,你只是个未开化的北方人,生活中的美好事物都被你浪费掉了,可你并不坏,我觉得你说的是真心话。”
格豪特的布雷斯露出古怪的迷惑表情,“为什么今晚我身边尽是些多愁善感的家伙?”
她大笑起来。过了一会儿,仿佛对自己的话感到吃惊似的,布雷斯也咧嘴笑了。“来吧,”他说,“我们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会让人误会的。”他沿着宽阔的街道往回走,他的长腿并没有因为迁就莉秀的个子而放慢速度,她不得不连跑带跳地跟上去。事实上,这又一次让她恼火起来,于是没过多久,她就抓住他的袖子,使劲一扯,强迫他慢下脚步。
“父神可不希望你逼我跑步。”她嘀咕道。他张了张嘴,又合上。她觉得他是想笑,但是她抬头看看摇晃的提灯和影子,又不太确定。
不幸的是,莉秀手拉着布雷斯的袖子时想起,今晚是狂欢节,是仲夏前夜。塔瓦那有句老话,在这一夜独自入睡意味着霉运。她觉得自己嘴里干燥起来。她咽了一口口水,放开了他的袖子,而他却没有注意到,只是继续在她身边迈着大步,以更绅士的速度走着。他肩膀宽阔,精明能干,背负着一段跟那个臭名昭著的露丝安娜·德陇西有关的过去。之前那对男女在黑暗巷子里缠绵的情景,不请自来地回到她的脑海里,那么地鲜明。噢,很好,那个女人说,声音因欲望而变得沙哑……他们曾经伸出手来,要把她拉进阴影里的圣洁仪式。
莉秀摇摇头,暗自诅咒,同时深深呼吸夜晚的空气。这些当然都怪勒米。遇到他之前,这种念头、这番情景,对她来说都是那么陌生。呃,大部分是吧。
为了转变思路,打破沉默,她问道:“你为什么放他走?”此时,周围的人开始多起来,她发现,到了夜晚的这个时刻,街上的人大多成双成对。她赶紧制止这个念头。“因为他是你的朋友?”
布雷斯低下眼睛,看了她一眼。她不知自己是不是显得很紧张。他犹豫了一下。莉秀心里突然闪过一种感觉:如果自己是个男人,他就不会犹豫。不过他还是回答了:“显然,那是一部分原因。我们一起经历过……很多很多事,但是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鲁德尔·科利兹是一个重要人物,他有一个那样的父亲。他的父亲非常显赫。如果鲁德尔在这里被捕,我们就得决定如何处置他,那将会非常尴尬。万一打起仗来,波特赞城邦会变得十分重要,因为钱,也许还因为其他理由。”
她再次冒险,一个很大的险。“我们?”她问。
他默默地走了几步。“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他终于说,“显然也很勇敢。”莉秀想在路中间模仿一个鞠躬的动作,但忍住了。“我建议你,尽量不要对这件事过于多愁善感。我是个职业武士,眼下跟贝特冉公爵签了合约。虽然有一个我喜欢的人遇了害,但贝特冉公爵还活着,做我这一行的,就得习惯接受自己喜欢的人死去。到这个秋天,我同样可能会跑到奥伦斯堡去,侍奉哥茨兰的佐格国王。如果他决定跟格豪特联手,如果要开战……我就会协助他,回到这里跟你们战斗。你必须理解这一点。至于现在,我会尽我的全力,侍奉那个付我报酬的人。”
“报酬就是一切?你不会因为格豪特是你的祖国而为它战斗吗?不问报酬,就为祖国,不会吗?”她发现自己的呼吸又沉重起来。
他沉默了,一边走,一边扭过头,向下看着她。他们对视了片刻,然后,他移开目光。“不会,”他最后说,“我曾经会。我也曾经为它战斗过。但是以后再也不会了。”他缓缓吸了一口气,“自从杰森桥之后,再也不会了。我是个职业武士,报酬就是一切。”
“你就那么轻易地改变阵营?就没有任何对你来说重要的牵挂吗?没有人?没有原则?”
“你今天晚上一直在找我的麻烦。”他嘀咕,“这是不是已经成了你的习惯?”
莉秀觉得自己脸红了。
“如果你公平地看待事情,”他继续说道,“你会承认,我所做的一切,背后都有原则。然而‘牵挂’在我这一行里是非常危险的,多愁善感也是。”
“这个词你今晚至少说了四遍。”她语气中的尖刻出乎自己的意料,“这是你对人类感情的唯一一个形容词吗?”
让她吃惊的是他又笑了。“如果我现在认输,你会不会放过我?”他问。
他在街上站定。他们已经回到人群之中,有人经过时撞了她一下。她转身看着布雷斯,他伸手按住她的肩头。“我觉得,今晚不宜在街上跟你辩论。我输了。”他低头凝重地看着她,又变回那个冷静地评判形势的职业武士,“之前你问我,你应该怎么做。我告诉你,我打算早上就去找贝特冉阁下谈,这事我已经告诫过鲁德尔·科利兹,并做了承诺,但我认为今晚显然不该拿这件事去烦扰他。我会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包括我决定给鲁德尔逃走的机会。我猜他会同意我的决定的,就算不是马上同意,最终也会的。我还会告诉他是谁出钱雇了杀手。我会做这些事,如果你不相信,明天早晨可以过来作见证。”
这超出了她的期望,远远超出了。然而,正如母亲对她的评论,她说的却是:“你会把一切都告诉他,包括你的身份?”
他的表情没变。她意识到,他早就料到自己会这样问了。这种感觉很奇特。
“如果你坚持要我告诉他,我就告诉他好了。无论如何,我也无法阻止你说出来。我不会因为某个女人知道得太多就杀了她。我只请求你,让我来作决定;让我来根据事态发展,决定在什么时候或者是否说出自己的身世。”他又犹豫了一下,“我无意伤害任何你关心的人。”
她想起手臂被剑划伤的勒米,大着胆子,竭力模仿冷静而老练的口吻说:“好,我答应你。不过,你跟贝特冉谈话的时候,我还是不要在场好了。否则事后他会单独召见我,问我还听到些什么别的情报——我可不是太会撒谎的哦。”她知道,他的手仍然按在自己的肩头。
他露出微笑,“谢谢你,你真慷慨。”
莉秀耸耸肩。“不要多愁善感。”她说。
他仰头哈哈大笑。一个工匠刚好从他们身旁经过,手里的道具发出一阵吓人的噪音。布雷斯皱了皱眉。
“我应该把你送回哪里,”他问,“那家旅店吗?”
他收回放在莉秀肩上的手。今天是仲夏前夜,这里是塔瓦那。她说:“其实……你不一定要送我回去。现在是狂欢节,今晚还有些时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喝杯酒,还有……还有,如果你真的要在亚波娜逗留更长时间,你就应该多了解我们的风俗。”她扛不住了,还是移开了目光,望向拥挤的街道,“据说……今晚独自一人在这个城市过夜,会倒霉的。”
她的母亲总是说,她最终会让家族蒙羞。可是要怪就怪她的舅舅去吧,是他把莉秀带进广阔的世界去当歌手;她还可以怪罪俄里兹的勒米,怪罪塔瓦那在仲夏前夜为瑞安举行的各种神圣仪式。
她咬紧嘴唇,等待着,听身前的男人以礼貌得叫人崩溃的态度拒绝自己:“谢谢你,两件事都谢谢你。可说真的,我毕竟不是亚波娜人。而且今晚,一位我敬佩的武士去世了,不论是否会遭霉运,我都必须按照自己的风俗,在父神的圣堂里为他守夜。”
“守一整晚吗?”她抬头看着他,鼓起勇气问。
他犹豫着,寻找合适的用词。莉秀明明知道很傻,还是继续开口说:“我当然不知道在波特赞发生过什么事,不过,我不是那样的女人。我的意思是,我一般不会……”
他伸手捂住她的嘴,莉秀感觉到他的手指压着自己的嘴唇。“不要说。”他低声说,“把那些过去留给我自己吧。”
他是个未开化的北方人,她心想,他用剑刺了勒米的手臂。她的祖父和父亲曾说过,格豪特和亚波娜永远不可能和平相处,除非太阳毁灭、月亮坠落。他的手收回去了,他缩回他自己的世界,躲回了他自己的面具之后。这不过是仲夏前夜的危险联想而已,她告诉自己,还有在花园外听到的那些隐私在作怪。她可以找其他男人陪她,那些她认识的、信任的男人,那些有才华、机智,也有礼貌的男人。他们应该回到情歌旅店了,正在楼下或者楼上的房间里喝着玛罗特的葡萄酒,吃着芝士,一边拿着竖琴和琵琶唱歌,利用女神最神圣之夜的剩余时间赞美瑞安。
她不得不独自入睡的可能性不大。
除非是她自己想一个入睡。莉秀忽然伤感起来。在这个奇特的夜晚,最初那种钻石般闪亮的愉快心情,不知从何时起已悄悄离开了她,失落在人群、音乐、噪音道具、那支沿着弧线落下的箭,还有在喷泉水声中听到的那些话里。她移开目光,望向男人的身后,竭力重拾那种愉快心情。
她把目光投向拥挤街道时,看见了那六个男人。他们身穿深红色制服,手拿火把,腰间挂剑,走上前来包围了他们俩。
他们的头领朝布雷斯优雅地一鞠躬。“如果您能跟我们走,”他的礼仪完美而庄重,“将是对我们的莫大恩惠。”
布雷斯迅速扫视着四周;她看得出,他在努力评判状况。他回头看看莉秀的眼睛,寻找线索或者解释。她猜到他会这样做。他当然不认识这些制服了,而她不但认识,还很熟悉。可是在这一刻,她忽然不太想帮助他。她吃惊地发现自己心里正迅速地窜起怒火;因为她明白,在这个属于瑞安的夜晚,自己身为一名来自维扎特橄榄树林的歌手,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如何能跟那种对手竞争?
“依我看,”她说,“你最终还是无法和父神一起守夜了。祝你今晚快活、今年也快活。”然后,他们便把布雷斯带走了。离开时,他眼里的迷惑神情让莉秀心里稍感满意。
其中一个红衣男人护送她回到了情歌旅店。这是自然的,他们深谙礼数,无微不至。他们必须这样,她酸溜溜地想,因为他们要充当世人的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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