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亚波娜之歌> 第五章

第五章

当然,不是他。不是同一个人。即使这是亚波娜,即使此刻是仲夏前夜,死人仍是死人。不过,这个亚里蒙达人拥有一样的黝黑皮肤,一样的傲慢姿态,其体重和身形、强壮而危险的气息,都和布雷斯那天下午在古石拱门附近遇到的人一模一样。
而这个人,死死地瞪着布雷斯,眼神里混合着强烈的憎恨和同样强烈的喜悦。
布雷斯身边的维里飞快地用嘴角告诉他:“先前我真的打算告诉你。我应该告诉你的。这人是他的孪生兄弟。你千万要小心。”
布雷斯一边听,一边紧盯着门边的亚里蒙达人。此人身穿米拉瓦的绿色制服,也配了剑,是那种产自他自己国家的曲刃剑。
厄特·德·米拉瓦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坐在阿芮恩·德·卡伦祖另一边的贝特冉也站了起来。阿芮恩夫人继续坐着,不过,她回过头去,看向门口。
“库茨曼,”米拉瓦公爵说,“我正在想,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拖了这么久?看吧,正如我承诺的,这个人就是你渴望会一会的格豪特武士。”
“我看见了。”亚里蒙达人回答。他声音深沉,几乎可说是悦耳。只见他露出微笑,“我非常高兴。在我的国家,有句俗话:谋杀犯的处理要迅速,否则他们脚下的青草会枯萎。你要跟我到外面去吗?还是说,你只能远程战斗?”
布雷斯还没来得及说话,维里已经厉声驳斥:“不是谋杀。瑞安圣岛的男女祭司是目击证人,他们已经把事情经过说得很清楚了。”
那个叫库茨曼的男人仿佛没听见似的。他的微笑中渗着诡异,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布雷斯身上。曾经,布雷斯在哥茨兰的某座城堡里,见过另外两个男人用这种眼神对视;结果那天日落之前,死亡就已经降临。如今,在这赤裸裸的挑战刺激之下,布雷斯想起那天在湖边的遭遇,想起那个骑在黑马背上、措辞华丽却难听的亚里蒙达人,觉得怒火重新在心里燃起。
“你似乎真的非常难过。”他对门边的男人说,语气仍很轻松,甚至有点慵懒。他的朋友鲁德尔,甚至贝特冉·德·塔莱尔,说到这类事情时都是这种态度。“告诉我,那个被我杀死的人,是你的兄弟还是你的情人?或者说,他两位一体呢?”
“小心点!”维里再次急切地耳语。不过,布雷斯愉快地看着亚里蒙达人的微笑僵化成极不自然的龇牙,如同死神。
“北方人,你有一张谋杀犯的臭嘴。”厄特·德·米拉瓦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容忍这张嘴继续自由自在地饶舌,然后把一份间谍报告带回去给格豪特的艾德玛。”
不出所料,他把这也牵涉进来了。
“最后那句话是蠢人的胡思乱想。”贝特冉平静地说,“至于说谋杀,这个人在女王的大道上和平旅行,却遭到围攻。他的驮马和坐骑被杀。你手下的六个懦夫还妄图杀害他。要是我就不会如此随便地把谋杀挂在嘴边了,米拉瓦大人;相反,我也许会考虑一下,假如一个人能够独力干掉我的六个杀手,那我的武士们能力很有问题啊。”
“耍嘴皮子。”亚里蒙达的库茨曼轻蔑地说,“耍嘴皮子、装腔作势,亚波娜的悲哀。这个男人和我,我们两个可以在外面解决这件事,不关别人的事。除非他真的怕了。至于你们提到的那条新法令……”
他跨了两大步走进大堂,跪倒在厄特跟前,动作灵巧如山猫,“大人,这件事关乎我的家族荣誉,我被迫请求暂时与您脱离主仆关系。如此一来,我的行动将不会影响您。您准许我离开吗?”
“他不可以。”一个冰冷的声音清晰地说。这个声音,来自大堂里唯一一个能在这种时刻行使权力的人。
他们全都转身看她。阿芮恩·德·卡伦祖连站都懒得站起来,甚至没有完全转过身去面向他们。她仍然随意地回过头,一头黑发在椅背后翻滚。不过,她的口吻一点也不随意:“我以亚波娜女王的名义,禁止这次决斗。塔莱尔和米拉瓦之间发生的杀戮,会以领地为代价。这条法令业已颁布并昭告天下,不容许——听清楚了大人们——不容许以这种虚伪的方式进行规避。我不容许女王遭到嘲笑。我也不容许这个献给女神的夜晚遭到如此的破坏。我严肃地要求你们两位大人,约束自己的手下。”
“我当然会。不过,如果他脱离我的——”厄特·德·米拉瓦开口说。
“他需要你的同意;而你,不会同意。”
她的措辞精准而权威,她的语调平淡而冷漠,她正是惯于发号施令的人。尽管布雷斯在亚波娜已经待了几个月,但是看见两位公爵如此容忍一个女人公开宣示权力,仍然感觉心惊。
他自己也火冒三丈了,开口正想说话,肋骨上却挨了狠狠的一记肘子。“安静!”维里嘀咕道,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
他可能真的看透了,布雷斯心想。其实事情很明显,出于自己的坚持,布雷斯并没有跟贝特冉·德·塔莱尔以任何效忠誓言订立主仆关系。他是个雇佣兵,随时可以终止合约,只需赔偿事先约定的毁约金就可以恢复自由身,去跟亚里蒙达人决斗。他无须任何人的同意,包括这个虽然只是吟游诗人的宫廷主人、却像女王一样行事的黑发女人。
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跟维里对视片刻,保持着沉默。他环视大堂。其他人,似乎没有一个人敢动。他略略吃惊地发现,在大堂另一头,那个抱着竖琴的女孩仍然披着贝特冉的蓝色斗篷,正在看自己。隔得这么远,他看不清她的眼神,却猜得出她的心思。她刚才挺身维护了一个被他刺伤的吟游诗人的荣誉,所以这回,如果他死在一把镶嵌珠宝的亚里蒙达曲刃剑下,她也许会相当满意。
他的目光扫过她,朝上看去。旅店上面几层的男女全都挤到了栏杆前面;先是来听歌,后是观看接下来发生的事。多数人的脸都被横梁遮挡住,各式各样的脚排满了他头上的走廊,偶尔被柱子隔开。由一大堆套着各色袜子的脚、小腿、大腿组成的观众,感觉真是奇特。
“我猜,你是送信的吧。”阿芮恩·德·卡伦祖打破了自己前面那番话造成的沉默,她看着亚里蒙达人库茨曼,继续问,“跟河里的船只有关吗?”
男人抬头瞥了她一眼。他依然跪在厄特·德·米拉瓦跟前。他俩都是身材魁梧、相貌出众的男人,摆着那样的姿势,就像格豪特的科然努斯圣堂石墙上雕刻的浮雕。
“是的,”黑皮肤男人终于回答,“跟船只有关。”
“他们现在要开始了?”
“是的。”他完全没有使用任何敬称,也没有向她行礼。
“那么,你们就在狂欢节的船只上决斗吧,作为我们的娱乐节目。”卡伦祖夫人脸上迅速闪过一个迷人却充满恶作剧味道的微笑。
“这是游戏吗?”亚里蒙达人讽刺道。一阵期待和释然的波浪扫过大堂。布雷斯看见贝特冉迅速扭过头去掩饰一个微笑。
“一切都可说是游戏。”阿芮恩轻声说,口吻和刚才很不一样,“我们所有人都在游戏,日日游戏、夜夜游戏,直到女神把我们接回家。不过,再一次听清楚我的话,”她平静地补充,“如果今晚,你们双方有任何人送命,我都会视为谋杀,并将这样报告女王。”
“我已经很多年没泡过河水了。”贝特冉的评论显然不合逻辑。他似乎在竭力隐瞒语气里的笑意,却不是太成功。
厄特·德·米拉瓦听见了他的话。“我几十年没试过了。”他上钩了,“不过,我告诉你,塔莱尔大人,虽然你年轻二十岁,但是在任何男人之间光明正大的竞技里,我都能赢你。”
他说完之后,贝特冉真的放声大笑起来。“只有男人之间吗?”他的话里有一种布雷斯无法完全理解的犀利如鞭的恨意,“大人,这真是非常精明的让步啊。”
厄特·德·米拉瓦的头猛地往后一仰,仿佛真的挨了一鞭。布雷斯意识到,这是他今晚首次失去冷静。他在心里猜测原因。许多个星期以前,他无意中听说的一些话,此刻隐隐牵动:这两个人之间的恩怨,源自一个女人……
“贝特冉,”卡伦祖厉声斥道,“我觉得不——”
“阿芮恩,够了!你已经把你的意愿强加在我们身上,我们都记住了。不要玩过火,否则就是失败。你进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告诉你了,以前我也曾经提醒过你。”贝特冉转身面对她。此时,他的蓝眼睛里射出冷酷的目光,蕴涵着独有的权威,“我们今晚会在河里玩游戏,供你取乐。遵照你的命令,没有人会死。你就适可而止吧。过去的事,不归你管辖。”
“确实,你管不着。”厄特·德·米拉瓦的声音非常轻,他已经恢复了自制。布雷斯不得不往前靠,才能听到他的话。“你也管不着死者,不论男人、女人,甚至包括孩子。包括孩子,如果说到这里的话。”
这句话,不知为何,引起了贝特冉·德·塔莱尔的反应。他的目光蓦地从黑发女人身上转开,直勾勾地瞪着旁边的米拉瓦公爵。大堂忽然又一次陷入危险的寂静之中,从两个男人所站的地方,散发出真正的杀气。
“如果说到这里的话,”贝特冉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仅比耳语大一点,“噢,相信我,大人,如果说到这里的话。”两个人死死对视,显然已经忘记了旅店里、世界上的其他人。格豪特的布雷斯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里存在的憎恨、他们两人之间那沉重得喘不过气来的过去,其深远和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理解。
身边的维里低声嘀咕了句什么,布雷斯没听清楚。
“来吧,”贝特冉收回目光,打破僵局,忽然夸张地模仿起仪式的口吻,“我们走吧。让我们一起在仲夏双月的混合光芒之中,走出去,在河里,为宫主表演一场吧。”
他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维里快步跟上。布雷斯最后把旅店扫视了一次。此时的阿芮恩·德·卡伦祖脸上表情很奇怪,她第一次流露出脆弱。人群开始扰动。他们摇着头,迷糊地眨眨眼睛,仿佛刚刚摆脱魔法师施放的咒语。楼上的那些脚在移动,各色绑腿和袜子——黑白相间、蓝白相间、麦色黄色相间、红金相间、深绿浅绿相间——都是节日的鲜艳色彩。
他又看了一会儿,回想着刚才听到的话,其中一些令他再次怒火中烧。然后,他随人流走出门外,走进吵闹的街道。一路上,当他从亚里蒙达的库茨曼身边经过时,故意贴得很近,脸上还挂着微笑。
维里就在门外等候。一对戴着乌鸦和狐狸面具的男女一边哈哈大笑,一边从布雷斯身边跌跌撞撞地走过,还撞了他一下。男人拿着一瓶葡萄酒,已经开了瓶塞。女人的束腰外套的扣子几乎全部解开了,有那么一会儿,借着情歌旅店门口上方挂着的油灯,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的胸部。他们前后都是笑声,以及持续不断的挥舞、碰撞、敲打物品的声音。
“我猜,在你们格豪特是不会出现这些场面的吧。”维里亲切地说,仿佛旅店里根本没有发生过异常似的。布雷斯发现,自己最喜欢贝特冉堂弟这种轻松、平和的气质。公爵就在他们前面,被一群音乐家簇拥着,包括刚才为他们唱歌的女人——她还披着贝特冉的蓝斗篷。
“不太可能。”他简单地回答,尽量隐瞒批评之意。他能对维里说什么呢,说自己觉得这种以女神名义整夜纵欲的行为丢脸且粗俗,任何渴望献身国家和父神的男人都不该参加吗?
过了一会儿,维里道:“我本来想告诉你,有两个亚里蒙达人。”在他们周围,全是狂欢的声音。一个年轻男孩从旁边跑过,使劲挥舞着一个形似公牛头、发出噪音的道具;上面,两个女人摇摇晃晃地从窗户中探出身子,嘻嘻哈哈地跟拥挤街道上来往的人说下流笑话。
“啊,”布雷斯淡淡地问,“你为什么没说?”
维里瞄了他一眼。“因为你好像没有兴趣。”他说得很温和,但布雷斯听得出话里的微妙含义,“你似乎对一切都没多大兴趣。有时候我真好奇,你为什么要四处旅游。多数人离开家园是为了见识广阔的世界,而你,却似乎不想见识。”
布雷斯本想回答:你这是另一种敲击肋骨的肘子。但过了一会儿,他只说:“有些人离开家园,就只是为了离开家园。”
维里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没有追问。他们向右转了个弯,跟随贝特冉和吟游诗人们走进了一条更加昏暗的巷子,朝远离大海的方向走去。
“你在水中小船上表现如何?”过了一会儿,维里又问。
“还行吧,”布雷斯保守地说,“到底我们要去干啥?”
“一个问题!”塔莱尔的维里忽然咧嘴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更显年轻,而且真的很像他的堂兄。“你居然问了一个问题!”
布雷斯忍不住哈哈大笑。不过,当维里开始解释之后,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专心倾听。维里说完时,他们已来到河边。在布雷斯看来,河边的情景就像孩子玩耍一般无聊,他不禁再次笑出声来:人山人海,亮如繁星的串串彩灯,沿河商店的窗户上点了油灯,人们伸出头围观,横越河面的绳索系住了木排,还有无数在岸边等待或漂向下游大海的小船——有些小船已经倾覆,人们在水中扑腾。
“噢,科然努斯,”他自言自语,“这是个什么国家啊?”
此刻他们已来到河边的人群中,赶上了那群吟游诗人和歌手,所以贝特冉听见了他的话。他转身看着布雷斯。
“答案我们都知道,”他用压过喧闹的声音回答,“你呢?”
这条河、这个海、这一夜,对瑞安来说都是神圣的,仲夏也是她的圣洁日子;狂欢节同时也是世间秩序颠倒的时候。有时候,莉秀懊恼地想,还真是字面意义上的“颠倒”呢。例如,头朝下泡在一盆水或者寇瓦斯金光里。这一晚,全亚波娜都在笑声之中赞美女神,或是制造噪音,或是畅饮葡萄酒,或是躲在鹅卵石小巷的黑影里、堆满草料的马厩中、一年里只有今晚不上锁的房屋的床铺上,偷尝禁果。
而塔瓦那城中还会举行另一种庆祝仪式。亚波娜河,自格豪特的群山发源,向南奔流千里,最终在塔瓦那回到大海的怀抱。在亚波娜河上举行“船环挑战赛”已经有数不清的年头了。
莉秀庆幸自己身上还披着贝特冉公爵的兜帽斗篷。他也许是忘了,也许是懒得收回。莉秀很想找回之前伴随她走进情歌旅店的那种兴奋和期待,却不太成功。此刻虽仍是狂欢节,她虽仍然身在朋友们的中间,甚至还——虽然她没有时间仔细回味——进行了一次貌似非常成功的表演,但笼罩着众人的新仇旧恨是如此地强烈,令她无法重拾下午时的愉快心情。她看看厄特·德·米拉瓦的可怕身影,又看看他身边那个健壮的亚里蒙达人,虽然披着斗篷,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杀死歌手,不记得了吗?尊贵的贝特冉曾这样对米拉瓦公爵说。莉秀不知那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的话,那应该是她出道之前发生的事了,而且并非人人都愿意讨论它。厄特没有否认。只杀忘记自己在什么地方该唱什么歌的歌手,他回答的时候,态度如此泰然。
笑声传来,与她的思绪是那么不协调,把她的注意力吸引到了河上。她不由得露出微笑。这是佐丹。说到体育竞技,他甚至比勒米还自负。此刻他正挤开人群,来到河边,仔细地脱下昂贵的靴子,显然打算第一个代表他们这一方,上船夺环。
莉秀迅速往天上看了一眼,佐丹也是。两轮月亮都没有被浮云遮挡,而且短期内都不会。她知道,这一点很重要。本来,在旋转摇晃的船只里,想要夺环已经够困难的了,如果再加上视线不清,就更麻烦了。
“你真的不愿意换成被塞水盆吗?”罗塞特的阿芮恩安全地站在岸边,大喊道,“用那个法子来变落汤鸡,比较简单啊!”
人群哄然大笑。佐丹说了句粗话,不过,他集中精神,走下码头。两个男人拉着一艘狭窄小船,正在那里等待。小船随着波浪一摇一晃。佐丹坐进船里,接过其中一个男人递来的短平船桨,再次抬头看了看两个月亮——一个是满﹃洛GE月,另一个刚过满月——略一点头。
男人们放了手。欢呼声中,佐丹犹如离弦之箭,冲进滚滚急流中。
“十个铜币,赌他拿不到三个环!”阿芮恩大叫。
“好!”依莉斯答应。这个季度,她一直和佐丹同居。
“我也赌十个。”莉秀飞快地接口,主要是为了跟依莉斯对着干,“愿意吗?”
“非常乐意,”依莉斯一甩满头金发,“我这个春天一直在和真正的吟游诗人巡演。”
这愚蠢的嘲笑明摆着是出于妒忌。莉秀大笑起来,可阿芮恩却一脸的愤愤不平,显然对此理解得跟莉秀不一样。莉秀捏捏他的手臂,挽住他,一起观看佐丹与河水搏斗。
不知佐丹此刻是否冷静,反正他顺利地驾驶着小船,横穿水流,来到第一只木排前。那里竖了一根竹竿,上面挂着一个用橄榄叶编织成的花环。他似乎很轻松地往上一伸手,穿过花环,优雅地把它摘了下来。第一只木排上的女祭司立刻举起手中火把,示意成功。两边河岸传来一阵喝彩。从起点到标示终点的绳索所在,岸上挤满了观众,岸边的高楼里,还有数量几乎相当的人从窗户里探身出来围观。
佐丹使劲划动船桨,身体完全倾向一边,把船头掉转往另一个方向,竭力赶在水流把他冲过第二只木排之前,划到河的另一边。他勉强办到了,但他只来得及稍微稳了稳身体就得向上伸手——第二个花环当然挂得更高了——去取花环。他差点滑倒,跌回船里时几乎掉出去。不过,第二支火把终究是举起来了,第二阵喝彩声也随即响起。
然而,佐丹近似摔倒的动作,浪费了宝贵时间。等他调整好姿势,重新抓起船桨时,站在远处的莉秀看得出,他已迅速做出决定,放弃远在对面河岸附近的第三个花环,直接朝下游的第四个花环划去。毕竟决定胜败的是花环个数,不是顺序。
这是个错误的决定。直接冲往下游,使得佐丹的小船——在奔腾的亚波娜河里,小船比一块树皮好不了多少——靠近第四只系在河里的木排时,已经加至令人咋舌的速度。
“你何不现在就付给我们钱呢?”阿芮恩对依莉斯说。
在飞驰而下的小船里,佐丹面对系在河中、向着自己急速撞上来的木排,勇敢地站了起来。他伸出手,去摘那难以接近的花环。尽管赌他失败,莉斯还是期待地屏住了呼吸。
佐舟根本连叶子都摸不到。他双脚一滑,离开了小船,发出一声惊叫,声音响亮得连出发码头附近的人都能听见。他脚下的小船随水流往前冲去,而他本人则仿佛违抗了地心引力,在河面上空水平躺着,沐浴在月色之中,悬停了一瞬间,才“啪啦”一下掉进亚波娜河,水花四溅,把木排上的祭司和聚集在那里观看比赛的人全都溅湿了。
他差点连火把都浇灭了,却完全没能接近花环。木排上的两个男人迅速跳入水中扶他——这比赛出过人命——当莉秀看见男人们把佐丹拖向停靠在岸边的小船时,她松了口气。远远望去,他举起一只手示意自己没事,那模样几乎还有一点得意洋洋。
“到目前为止,最好成绩是什么?”贝特冉·德·塔莱尔低声问。莉秀的思绪立刻回到了现实中,想起他们之所以在这里的理由。
蹲在码头侧面边缘的船夫中,最靠近他们的一个回答:“有一个人摘下了四个花环,大人。不过,他刚开始爬那条绳索,就落水了。所以,目前还没有人能完成比赛。”
塔莱尔公爵边说边朝码头边缘走去。“大人,”他回头对厄特说,“我来给你做个榜样如何?”
厄特·德·米拉瓦漫不经心地比了一个手势,表示同意。贝特冉懒得脱靴子,只安静地站着,等船夫把下一艘小船调到跟前。莉秀看见,维里和那格豪特大胡子武士跟他一起下了码头,站在他身边。接下来将由谁参赛的消息迅速沿着两边河岸传播,议论声越来越杂、越来越响。
莉秀抬头看去,码头上的大多数人也在做同样的事。一大块浮云在微风推动之下迅速朝东边飘移,已然阻挡了白月威多尼的光线,而且很快会把蓝月瑞安侬也挡住。
“让我先去,”云影之下,塔莱尔的维里抢到公爵前面,“你等月亮出来再走。反正没有人挑战我,输了也没关系。”他麻利地解下剑,交给一个船夫,回头看了看。莉秀跟他们的距离比较近,所以能听见他的话。“照着我的路线走,布雷斯。如果你错过了第三只木排,就得竭尽全力在到达第四只之前减慢速度——除非你更想尝尝河水的味道。”
厄特身旁的亚里蒙达人闻言笑了一声。莉秀立刻望向他,心想:好可怕的笑声。那个男人让她心寒。她回过头,看着河面,希望那个亚里蒙达人没有发现自己关注过他。
维里已经上了船,手里拿着船桨,抬头朝贝特冉咧嘴笑道:“如果我成了落汤鸡,都怪你。”
“当然是怪我,”他的堂兄回答,“向来如此。”
然后,小船出发了,落入高涨的急流。云影笼罩,莉秀睁大眼睛使劲看了一会儿,开始领会这些人在技巧上的差别:吟游诗人佐丹是个运动员,有天分,正当壮年;但塔莱尔的维里是个专业武士,训练有素,肌肉强健,富有经验。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摘下第一个花环。女祭司还没举起火把、沿岸还没响起喝彩声,他的船已朝另一个方向转去。导致佐丹后来如铅锭般坠落的第二个花环也几乎同样轻松地手到擒来。维里跟吟游诗人不一样,他不但能保持身体平衡,还能保持对小船的控制。现在他奋力地把小船掉过头,划到对岸,身后亮起第二支成功火把,伴随着两岸疯狂的喝彩声。
“他们以为他是公爵。”小个子阿芮恩忽然说。莉秀也意识到,这是真的。在云朵浮现、维里换赛之前,贝特冉阁下将参加船环挑战赛的消息就已经飞一般地传遍两岸。这些尖叫和喊声,是塔瓦那人留给最喜欢的选手的——而塔莱尔的吟游诗人公爵,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极受崇拜。
维里已经接近第三只系在水里的木排。他从颠簸的小船里稳稳站起——一个如此危险的动作在他做来显得如此容易——向上伸手,把第三个橄榄叶花环从竹竿上面摘了下来。接着他坐回船中,侧着身子,开始猛烈划桨,横过毛水面。岸上、窗户中和停泊在岸边的拥挤小船里,人们跺着脚、扯着喉咙,宣泄着最终极的赞叹。
折向第四只、也就是最后一只木排的弯角,是转弯最急的。维里拼尽全力,以免被冲往下游的水流推得错过花环——佐丹就是在这个位置跳起来夺取花环,以至于摔进水里的。塔莱尔的维里奋力朝木排面向上游的那一边划去,然后,他任由小船随水流转向,自己再一次稳稳地站了起来,仿佛不慌不忙般向上举起船桨。竹竿从木排中伸出,花环高挂在上面。维里用船桨沿着竹竿一扫,穿过花环,脚下的小船飞驰而过,船桨把花环带了下来。
至少,从莉秀这边看来,事实就是如此。她远远地站在上游的出发点,迅速飘动的浮云遮挡了月亮,在她的周围是不断推撞、叫嚷的男男女女。遥远的亚波娜河下游处,瑞安祭司把标志胜利的火把朝着夜空高高举起。不知为何,她瞄了瞄那个格豪特武士;此刻,他脸上挂着男孩似的愉快表情,嘴角不自觉地咧成一个浅浅的微笑,看起来完全变了一个样,少了严苛可畏的气势。
“我的堂弟也能以一当六——不,是当十二!”贝特冉·德·塔莱尔开心地自言自语道。米拉瓦的绿衣武士起了一阵骚动。此时的莉秀感觉出奇地敏锐。她怀疑贝特冉阁下刚才的话并非无心之语——他和米拉瓦公爵两人,只要出现在同一个场合,言辞就几乎句句带刺。阿芮恩已经把头发重新盘起,收在兜帽下面。她对厄特说了几句,但莉秀听不见。然后,阿芮恩向前走到贝特冉身边,在那里可以更清楚地观看维里冲向终点。
横跨河面的绳索是最后一道障碍。一面巨大的圆盾挂在绳索正中间,圆盾中心钻了一个洞,绳索就从洞里穿过。当选手从圆盾下方经过时——不论哪一面都行——必须跳起来,抓住绳索,靠着双手的力量,从下面、上面或者旁边通过圆盾——能够完成这个动作本身就是个了不起的成就——然后,一路沿着绳子,爬到另一边岸上。
任何一个能来到这里的男人都必定是格外敏捷和强壮,攀绳过河通常是难不倒他们的。但这条绳索不一样。实际上,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首先,绳索上面恶作剧地仔细涂了一层又一层蜂蜡。其次,往河面上挂的时候,人们还用最纯净的橄榄油把它泡过一遍,所使用的油出自维扎特附近山坡上著名的橄榄树林及其压榨场,真是奢侈啊!最后,当绳索挂在亚波娜河上方时,中间部分是低低垂下的。倒霉的选手们即使闯到这一关,却还得凭借双手,抓住滑溜溜的绳子,沿着一个无情的大坡度,爬向遥远得让人沮丧的岸边平台,才能取得胜利和荣耀。
莉秀已经连续三年到河边来观看仲夏狂欢节的比赛了。她从来就没见过有人哪怕能接近成功的,从来没有人能通过那面圆盾。她倒是见过好几个平常风度翩翩的男人,在绳索上表现得滑稽而无助:要么困在中间,绞尽脑汁寻找着通过圆盾的方法;要么郁闷地吊在绳子上,两脚悬在奔腾的河水上空,无助地乱踢,却完全无法移动,仿佛被空中那看热闹的明月牢牢锁定了一般。
她知道,这一切设计都有深意;在狂欢节期间,一切都有深意,连那些显然最琐碎或者最放肆的行为也一样。在这个献给女神的夜晚,所有音韵和巡演无法释放的疯癫欲望,将会在这样的场合——看着这些精英人物无助无能地被困在滑溜溜的绳索上,沐浴在火光和月光下,自我解嘲或是死要面子地较真,却只能听任尖叫人群的嘲笑——得到最彻底的释放。
不过,今天晚上,当塔莱尔的维里驾驶小船朝盾牌直接冲去时,没有人嘲笑他,甚至没有一点嬉闹的表现。快要到达绳索时,他又一次站起来,毫不犹豫地向上纵身一跃,刚好落在盾牌左边,动作利落、准确、有效。他的膝盖蜷缩起来紧贴胸膛,犹如在宴会上表演的杂技演员一样,双腿向上一挺,身体便顺势荡起,在空中划出一个圆弧。到了最顶处,他松开将将抓住滑溜绳索的双手,继续漂亮地在空中上升,然后,斜斜地落在了盾牌另一边,仿佛无论在今晚还是其他任何一个夜晚,这都是世界上最容易、最自然的事。
塔瓦那人和聚集在城里参加狂欢节的人们,全都以为将会出现滑稽的失败场面。他们深知眼前所见的表演是多么出类拔萃。他们爆发了,对如此漂亮的技巧致以最欢腾的喝彩。欢呼和掌声震耳欲聋,站在出发码头附近的莉秀听到旁边传来一阵惊喜的大笑。她扭过头,正好看见那个格豪特武士被胡须遮住的脸庞完全卸下了防御,只剩下快乐。不过这次,他发现了她的目光,两人对视了一瞬间,然后他的眼睛躲开了,仿佛觉得这样被人打量很尴尬。莉秀想说什么,但忽然改变了主意。她回过头,继续观看维里如何对付绳索。
她看见,遥远下游的漆黑河面上,闪烁的火把光芒之中,如同骗人的把戏、角度的错觉一般,一支箭——她记得箭羽是白色的,那么纯净的白,仿如寒冬,仿若死亡——从漫长弧形的最高点落下,正中维里的肩膀。他身子一软,无助地从绳子上坠落河中。夜空中,笑声顿时化作惊叫。
布雷斯也看见了,他是用眼角瞥见的。一眼看见那支箭的时候,他甚至出于纯粹的条件反射和职业本能,根据它落下的角度,望向岸上可能射箭的位置,锁定了那里耸立的两座以深色木材建造的高大商店。他还和莉秀一样,借着火把和此刻从云后露出脸来的蓝月的微弱光芒,看见了箭上的白色箭羽。不过,他们俩的理解有所不同,他知道那些箭羽的含义。之前在旅店看见过的一幅画面从傍晚时就在他脑海里盘绕不去,此刻完全成形,变成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此时的他已经在跑了,但这是个错误,因为狂欢节的群众全都密密麻麻挤在河岸上,而维里落水的绳索远在亚波娜河下游。布雷斯手肘和拳头并用,一边推搡一边诅咒,在叫嚷着的愤怒人群里拼命地向前挤。半路上,他瞥了瞥河面,看见贝特冉·德·塔莱尔坐在一艘小船里,疯狂地划着桨——那是布雷斯本该选择的行动方式。布雷斯转而开始咒骂自己,加倍努力地往前挤。当他用肘子推开一个戴面具的醉汉时,那家伙怒吼一声使劲往回推。因为担忧纷乱如麻,布雷斯看也没看就一拳打在那家伙头侧,打得对方连转了几个圈,而他甚至一点没觉得抱歉,尽管他确实考虑了一下——也是事后回想——背后挨刀子的可能性。在受惊的人群中,这样的事情曾经发生。
等他赶到绳索旁边的码头时,船夫已把塔莱尔的维里从水里捞了起来。维里躺在码头上,贝特冉已经赶到了。他跪在堂弟身边,旁边还有一名女祭司和一个医生模样的男人。那支箭深深扎进了维里的肩头,但并不是致命伤。
然而,布雷斯看见,那支箭的箭羽和箭尾一段的箭杆是白色,而箭头一段的箭杆是黑夜一般的灰烬颜色。在情歌旅店,当歌手结束表演、众人准备离开时,他曾看见黑白两色的绑腿出现在二楼。懊悔如同翻腾的波浪冲过他的全身。
维里的眼睛是睁开的。贝特冉把堂弟的头抱在自己大腿上,轻声呢喃着安抚和鼓励他。那医生长着一个鹰钩鼻,身材瘦削,灰白的头发用发带绑在脑后,正在跟女祭司商议。他用词简练,双眼坚定地望向黑白箭杆,一边活动手指。
“不要拔。”布雷斯低声说,走到四人跟前站定。
医生立刻抬头看他,眼神愤怒。“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斥道,“他是刚刚才受的伤。越快拔箭,就可以越快包扎处理。”
布雷斯忽然觉得很疲惫。维里稍稍转过头,抬眼看着他,神情平静,但有点困惑。布雷斯强迫自己迎向维里的平静目光,声音仍然很轻:“如果你拔箭,就会撕裂更多血肉,毒药会扩散得更快,这等于自杀。如果你不信,闻一闻那支箭吧。箭头泡过西瓦仁,很可能箭头附近的箭杆也泡过。”他看看那个大夫。
医生像一只受了惊的动物,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同时,贝特冉痛苦而抗拒般地低吟一声,抬眼看向布雷斯,脸色苍白,眼神恐惧。愤怒缓缓聚集,和悲恸一起,如乌云笼罩了布雷斯的心。他又看向维里。受伤武士的表情根本没有任何改变。布雷斯猜想,他可能早就感觉到了。西瓦仁扩散得非常快。
“这支箭,是想射我的。”贝特冉的话仿佛哽在喉中。
“当然是。”布雷斯说。他心里很清楚,这是无情的事实;把它从嘴里说出来,实在枯涩无味。
“不是我们做的,我敢在女神神殿里发誓。”厄特·德·米拉瓦的深沉嗓音响起。布雷斯没有听到他靠近。
贝特冉甚至没有抬起眼睛。“滚开!”他说,“我以后再找你算账!不论你到什么地方去,都是亵渎。”
“我不用毒。”德·米拉瓦说。
“亚里蒙达人用。”贝特冉回答。
“他自始至终都跟我们一起在出发码头上。”
真相让布雷斯心如刀绞,他开口想说话,但是被女祭司抢先一步。
“先别吵了。”她说,“我们必须把他送到神殿去。有人想到运送他的办法了吗?”
当然了,布雷斯心想,这里是亚波娜。塔莱尔的维里虽是个武士,但也无法在圣洁的父神神殿里迎接死亡。他要通过瑞安的黑暗仪式,才能回到科然努斯的怀抱。布雷斯心中生起一阵与刚才的悲伤一样强烈的厌恶感。于是他转过身,背对那个女祭司。女祭司已戴起了一顶宽阔的兜帽。他看见维里的眼睛又在看自己。这一次,他觉得自己看懂了维里的表情。
他不理会其他人,甚至不理会贝特冉,走到奄奄一息的维里身边,跪在湿漉漉的码头上。“愿父神永远庇护你!”他嘶声说,吃惊地发现说话竟是如此困难,“我想,我知道是谁干的。我会为你报仇。”
月色和火光下,塔莱尔的维里脸色如羊皮纸一般惨白。他点了一下头,闭上了双眼。
布雷斯站起来。他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留下来多说一句,便迈开大步离开了码头。有人给他让路,他后来才意识到那个人是亚里蒙达人库茨曼。其他人也纷纷在他面前后退,但他几乎没有留意到任何人。他的喉咙像是塞满煤灰一般干涩,视野里有一种奇异的模糊感。泡过西瓦仁的箭。白色箭羽,黑白箭杆。布雷斯真想把内心的怒火握在手里,他需要它。它就在那里,然而,他却无法驾驭。太多的伤痛、冷漠和焦虑,盘根错节般纠缠,宛如冬天的迷雾:这一半是因为身后的维里,一半是因为身前的对手——高大而严酷,犹如檐壁上刻画的古人形象,混杂在那些摇晃的火把、烟雾、噪音、面具,还有,没错,还有远处的狂欢节笑声之中。
我会为你报仇。这是对垂死之人的最后承诺。维里和布雷斯都是父神的武士,他们之间,存在着永恒而神圣的同袍之谊,在这个被女神塑造的陌生国家亚波娜,维里几乎可以算是布雷斯的朋友了。然而,这句最后承诺,很可能会成为谎言,最糟糕的一种谎言。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