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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布雷斯被带进一座大宅,里面的庭院灯火通明,还养着孔雀。布雷斯无法确定自己来到什么地方了,从护送自己的五个男人身上,他没有感到即时的危险,不过同样地,他也明白自己无法拒绝他们那毕恭毕敬的邀请。
他异样地疲倦。面对那个歌手、那个名叫莉秀的乱发女孩时,他的诚恳出乎自己的意料。不过,如果他完全坦白的话,他会在最后补充:他之所以想在父神的圣堂里守夜,除了想追思和纪念回到科然努斯身边的维里之外,也同样是因为需要独处能提供的冷静和安宁。
这时的他有很多事情要考虑、处理,但跟一个歌手——不论她多么活泼聪明——一起喝酒,然后一起去做这个塔瓦那颓废之夜可能发生的其他事,无法令他的身心得到放松。
他的父亲花了二十五万金币,雇佣鲁德尔·科利兹刺杀塔莱尔公爵。
这是对全世界发出的一条清楚的信息,其背后还隐含着另一条针对次子的信息:我迷途的孩子啊,见识见识我的手段吧!拒绝我,后果就是被我剥夺一切!看吧,我连你的友谊都可以夺走。这是你为自己的愚蠢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你竟敢做梦反对我?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收容他,使他不必像以前一样,同格豪特的科然努斯大长老伽伯特一起站在那面无情揭示出自己本性的光亮镜子前?
今晚的烦心事还不止如此,远远不止。露丝安娜又嫁人了。那是另一种镜子,扭曲、黑暗:流泪的蜡烛,乱糟糟的床铺,父神的月亮从窗外爬过,东方的燕雀在精美的笼子里唱着令人心碎的曲子——这一幕幕是如此痛苦,让记忆之眼瑟缩躲避。
在死寂的冬天里,他翻山越岭,来到亚波娜,以为这里是天堂、是避难所。他从未来过这个地方,也许不会被人发现,也许可以隐姓埋名,在偏远的山间城堡,侍奉一个能付出合适酬劳的小贵族。在这里,他也许永远听不到别人或艳羡、或渴望、或轻蔑地提起她的名字,也许不必面对埋藏在心底的来自波特赞的一切伤心回忆:挂毯上纹理繁复的图案,丝绸编织的枕头,大理石或雪花石膏做成的花瓶和酒杯,还有那如同轻烟般萦绕着一切的香气。一年前,在高塔林立的米那奴,在德陇西家族的女眷楼中,那一缕美妙而飘忽的香气对他来说是那么熟悉、那么危险。
布雷斯,我有什么罪?鲁德尔就是这样的人,话里、心里都藏着刀——如水银般明亮,如水中明月般虚无,却锋利、无情而致命,如同……如同一支泡过西瓦仁的箭。
但此人的感觉又是那么敏锐,在他面前很难躲藏。
至于他的罪,他的错,就在于——鲁德尔自己是知道的,他们两人都知道——完全满足了布雷斯的需要。杰森桥和约签订之后,震惊和愤怒让布雷斯麻木。是鲁德尔把他带走的,鲁德尔拖着他,先去了奥伦斯堡,接下来来到哥茨兰的佐格那个沉迷于酒肉和狩猎的王宫。然后他们逐渐往南,在一个鲜花盛开的美丽春天,来到另一个世界、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波特赞城邦,阴谋诡计的发源地。这里狡猾富有的男人们脸上挂着促狭的微笑,风度翩翩;这里常年争斗的辉煌城市之间,女人们手段无穷。在一个狂风呼啸的夜晚,米那奴北边的山脉传来遥远的雷声,露丝安娜·德陇西坐在宴会的首席,她有一头如夜色般漆黑的长发,一身珠光宝气,还有同样华丽但处处暗藏陷阱和双重含义的机智言辞,以及阵阵嘲讽的轻笑……还有,还有筵席之后,在另一个地方、在大床的艳丽华盖之下,身上只穿着耀目珠宝的摄人肉体……以及,在没有嘲讽、只剩愉悦的笑声围绕下所发生的一切。那,就是鲁德尔的罪。其实诚实地说——布雷斯不得不承认——那根本就不算罪。鲁德尔只是打开了一扇门,还附加了一句警告。布雷斯是自己走进去的,带着那场国王战死的冬日战斗所留下的伤痕,走进了一个表面温暖、底下难测的世界,走进了一个个有炉火、有烛光、有熏香的房间;一个季度之后,再带着更深的伤痕离开。
眼前的孔雀骄傲又大胆,其中一只似乎还想挑战他们走过这个庭院的权利,不过,它终究还是大摇大摆地转身走开了,边走边展开华丽的尾羽。在月亮和火把的照耀下,它展示的那一把五颜六色的扇子有一种奢靡放纵的感觉,如同他对露丝安娜的记忆:记忆里少有日光,一切似乎都发生在暗处或者烛光下,一个接一个的场景,都是那么奢靡与放纵。其中一次,他永远无法忘记:那是在法恩那的一个热得令人窒息的夏夜,他和鲁德尔一起,按照她父亲的合约要求,杀死了她的丈夫。
一行人来到庭院尽头,一个穿深红制服的侍从打开一扇对开大门。门里面是一条宽阔的走廊,一个侍女手拿细长的蜡烛站在门口,身上穿着同样颜色的制服,但袖口和领口镶着白边,头发也用白带绑着。侍从鞠了一躬,侍女则屈膝还礼,手中的蜡烛连晃都没晃一下。“请您赏脸跟我来好吗?”她问。
布雷斯明白,自己无法拒绝。他注意到,有两名守卫留下来,站在门口内侧等候。他几乎想把他们都臭骂一顿,要求停止这种拖拖拉拉的礼仪游戏,然而,这些完美的礼仪中蕴涵了某种感觉、某种压力,使他忍住了。不论派人来找他的人是谁,此人显然格外看重这些礼节,这也许会是很有用的情报。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跟随女人的轻巧步伐穿过走廊,爬上一道宽阔的旋转楼梯,身后跟了两个踩着整齐步伐的守卫。到了这时,他已猜出这个地方是哪里了,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那个歌手最后所说的话。
他们在一扇关闭的门前停下。侍女敲了两下门,然后把它打开,站到一旁,从容地做了个手势,请布雷斯进去。他照做了。他们在他身后关上门,把他留在房里,没有人招呼他,也没有人看守他。
房间里有座壁炉,但没有点火。墙上的烛台里有蜡烛,房间四周的桌子上面也有。房间里摆放的家具和铺设的地毯呈现出深浅不同的深蓝色和金色,十分豪华。他看见其中一张桌子上还有一瓶葡萄酒,酒瓶旁边放着高脚酒杯。房内有两扇,不,三扇通往内室的房门。壁炉前面有一对非常宽大的高背椅。外墙的窗户敞开着,微风吹进房间,布雷斯可以听到下面传来的狂欢喧哗。在他心里有种熟悉而悲苦的伤痛,也有无法抗拒的好奇,还有第三种感觉,隐藏在前两种感觉之下,犹如越来越快的脉搏般捶打着他。
“谢谢你赶来。”阿芮恩·德·卡伦祖从房间另一头的长沙发里站起来说。她那头本该盘起的黑发仍然披在肩上。她的打扮跟之前一样,身上的珠宝如火、如冰。
“如果来与不来是出于我自己的选择,我会接受您的道谢。”布雷斯沉着脸说。他继续站在门边,打量着房间,尽量避免太专注地看那个女人。
她笑出声来,“如果我能肯定你一定会来,那我很乐意准许你自己选。”她的微笑暗示出她完全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她非常漂亮,那头黑发环绕,衬托着她无瑕的雪白肌肤,一双黑瞳宽阔、平静,两片嘴唇坚定有力。她的口吻里有一种大权在握的气势,就和在旅店里又引嗒莱尔和米拉瓦公爵下令时一样。那两位公爵都顺从了她。
亚波娜的女人啊,他竭力召集怒火来作为护盾,交叉双臂抱在胸前。一年多以前,在一个春天的夜晚,父神的雷声在北方山脉里滚动,他曾经响应另一种召唤,走进另一个黑发女人的卧室。他的命运就在那一晚改变,而且,事实最终证明,这并非好的改变。
壁炉旁边有葡萄酒,当时,露丝安娜·德陇西横躺在那张绘有交欢图案的华盖大床上说,我们先从美酒开始好吗?
这里没有床,也没有点燃的炉火,但和他同处一室的女人已经亲自给他们两人倒好了葡萄酒,然后轻巧而坦然地走过来,把一只酒杯递给他。他没有说话,只是接过了酒杯。她也没有逗留在他身边,而是转过身,回到沙发处。布雷斯不知不觉地就跟了过去。她坐下来,伸出一只手指了指,他便坐进她指定的椅子。她身上喷了香水,喷得不多,气味很淡。沙发一头的桌子上摆着一把琵琶。
她用深棕色的眼睛凝视着他,开门见山地说:“有几件事,我们——你和我——也许应该在今晚结束之前考虑一下。不过你是否愿意先告诉我,你离开亚波娜河之后,发生了些什么?”
他很累,他的心灵和意志在今晚遭受了双重打击,不过他还不至于被击倒。
他甚至发现自己露出了微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她的尝试如此直接、如此纯粹吧。“我也许愿意告诉您。”他轻声说,“不过除非我知道,您身后的门里面还有谁在听,不然我宁愿保持沉默,夫人,请原谅。”
他预期的反应有很多,但其中没有包括愉快。她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用双手快乐地鼓掌,修长的手指看起来比脖子上的红宝石还美。
“我当然会原谅你!”阿芮恩·德·卡伦祖叫道,“你刚刚帮我赢了二十五个巴本银币的赌注!你真不该为一个那般低估你的男人工作。”
“我反对。”贝特冉·德·塔莱尔从她身后的门内走出来,“我可没有低估布雷斯。我也许是觉得,最近你的美丽越来越叫人分心而已。”
“我认得您的琵琶。”布雷斯简单地解释,“我也许不太关注您的音乐,但是我认得那把琵琶。”他竭力保持镇静,也没有认真地去看贝特冉,因为另一个女人跟在公爵身后走了进来。她的个子非常高,黑发渐灰,双目失明,肩头上蹲着一只白色猫头鹰。他上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是在海岛上的黑夜森林里,而她说出了他埋藏在心里的秘密。
“你至少应该公平一点吧。”贝特冉哀怨地对阿芮恩说,“我要取消咱们的赌注。你的歪门邪道快要赶上山里的山羊了。”
“你就不要跟我们重复你的爱好了吧。”阿芮恩甜甜地说。
德·塔莱尔仰天大笑。然而,瑞安的大祭司说出了布雷斯最需要知道的事。她的一对空眼窝准确无误地转向已经从椅子里站起来的布雷斯,“那个受伤的武士会活下去。等他肩膀上的伤口愈合之后,应该可以完全康复。”
“不可能!”布雷斯无法相信,“箭上有西瓦仁。”
“他因此而欠你一命,因为你在河边及时告诉他们了。”大祭司严肃地说。她穿着一件灰色长袍,颜色跟她头上的灰发一样。她的皮肤因日晒、海风和盐分而变得黝黑粗糙,同阿芮恩雪花石膏般的光滑肌肤形成了强烈反差。“他们把他带到神殿来见我,因为我已经知道是什么毒药,也因为它是在今晚发生,所以我可以解毒。”
“但是,那不可能!西瓦仁无药可解!世上没有一个大夫可以办到!”
她脸上又露出了他记忆中那种浅浅的、高高在上的微笑,“不论如何,最后那一句话没错。事实上,如果拖延得太久,又或者如果我不是身处那神圣之地,我也办不到。今晚是仲夏前夜,北方人,你也许有理由记得,当女神的仆人身处她神迹的核心之地时,能够做一些你料想不到的事情。”
“在格豪特,如果女人使用黑暗魔法,她会被烧死。”他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但他确实想起了在那个圣岛上自己所感觉到的忧惧,想起了脚下那片森林大地的脉动。那种感觉此刻又开始回到他身上。他还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烧死女巫的情景。记忆仿佛穿过一条笼罩着烟雾的通道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的父亲宣读了一份措辞严厉的罪状,还命令自己两个年幼的儿子站在身旁观看。
瑞安大祭司收起微笑,“恐惧促使男人给女人的力量打上黑暗标记,仅仅是因为恐惧。想想那样做的代价吧:如果那支箭是在格豪特射出的,将没有一个女人敢去救塔莱尔的维里。”她顿了顿,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就像一个提出问题的老师。布雷斯没有说话,他尽量做到面无表情。大祭司肩头上那只猫头鹰忽然拍了拍翅膀,但又重新安静下来。她换了一种语气说:“我为你带来了鲍得的鲁斯对你的问候,他如今在圣岛上庄重地侍奉着瑞安。”
布雷斯想起那个武士,歪嘴做了个怪脸,“鲁斯,他连庄重地送上一瓶啤酒都办不到。”愤怒和迷惑让他心烦意乱。
“你不是真心这样想的,你只是觉得烦乱而已。任何人,只要全心全意地去实现自我,他们的成就也许会让你吃惊呢。”这番责备非常温和,但就像上次一样,布雷斯觉得她话里有话,觉得她是在对自己心中本该没有人能知道的那个布雷斯说话。
许多年前,那个在伽森家族领地上被烧死的老妇人,其实不过是个可怜人。在年末的父神审判会上,村里有一个邻居指控她用巫术害一头奶牛再也无法产奶,伽伯特便决定杀鸡儆猴。他告诉自己的儿子们,这一过程每一年都要重复,有时候还得更加频繁。
事后,布雷斯回到那个村庄打听,得知尽管那满头白发的“女巫”已经消失在火光之中,那头奶牛依然不产奶。当时他心里非常难受;以后每次回想此事,都是如此。他清晰且压抑地记得,观看火刑时,父亲的手沉重地压在他肩头,以确保叛逆的次子不会转过身去,让他蒙羞。那个女人恐惧地惨叫着,直到黑烟、火舌和烧焦血肉的气味令她窒息。那一幕,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黑暗、神秘、危险的力量。不知为何,当时的布雷斯就已经明白这一点。
然而瑞安的大祭司确实拥有魔法,他在岛上就已经领教过。她知道罗莎拉的事情,这就几乎是不可理解的。还有今晚的毒药:既然贝特冉在这里喜笑颜开,还跟阿芮恩·德·卡伦祖快乐地打赌,那么维里就不可能死了,即使箭上有西瓦仁。
自从看见那支黑白箭从空中落下,布雷斯的心就一直紧绷着,绷得生疼;到了现在,他终于开始舒解。他突然想到,不久之后的某一天,鲁德尔·科利兹将会陷入深度恐慌中。心念至此,他想露出微笑,不过,他却发现自己坐回了椅子里,伸手拿酒。他双手捧过酒杯,但没有喝。看着眼前的两女一男,他暗自决定,从现在开始要非常谨慎,极度谨慎。
“您的力量有多大?”他平静地询问双目失明的大祭司,她仍然站在沙发后面。
没想到——她似乎总能让他焦虑不安——大祭司笑起来了:“什么?你现在想听我详细论述自然、天体和仪式的力量了?要我顺带解释一下三种基本协调吗?也许你以为我是个大学讲师?你可没给我交学费,北方人!”
这番嘲讽让布雷斯涨红了脸。大祭司说完之后,还在大笑,不过阿芮恩·德·卡伦祖开口解围了,她的语气十分冷静,她的口齿准确而锋利,如同插入肋骨之间的小匕首:“不论这个新问题是多么诱人,恐怕你的再教育都得稍稍推迟一下了。你也许还记得,是我先提问的。你说你拒绝回答,除非知道门后有谁。很公平。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将会感谢你的回答。”
她问的是,你离开亚波娜河之后,发生了些什么?今晚,在这个房间里,这个问题是危险的核心所在。一直在来回踱步的贝特冉·德·塔莱尔已经停下,他从一张桌子上拿起一颗水晶,在手里转来转去,折射着烛光。不过,他的蓝眼睛稳稳地盯住布雷斯,等待着。
布雷斯扭过头——他的头似乎总是扭个不停——去看着身穿灰色粗袍的大祭司,轻声说:“如果您能读』己,就如我们上次见面时那样,那么您可以回答他们所有此类的问题,不是吗?”他语气平淡,这并不是在提问。
奇怪地,她的表情柔和下来,仿佛他刚刚拨动了一条意料之外的琴弦。她摇摇头,“记得那一晚我还告诉过你,我们的力量没有我们期望的那么高,而且距瑞安的圣地越远,这份力量就越弱。在女神的圣岛上,我可以读出你的一部分内心和历史,它们大部分都和爱与恨相关。我说我可以预知你的未来,那是个谎言。此时此地,我无法读你的心。如果你有事情想告诉我们,你得自己说。”
“不一定什么都要我自己说吧。”布雷斯平静地说,“例如,您可以告诉他们,我是谁。”
短暂的沉默。
“我们都知道你是谁,布雷斯·德·伽森。”贝特冉边说边放下手里的水晶,语气中透着一丝恼怒,“你真的以为,自己的行踪如此隐匿?你以为我会在不知道自己雇佣了个什么人的情况下,让你做我的武士?”烛光照在他聪明而充满讽刺表情的脸庞上,照亮了那道白色旧疤。
布雷斯咽了口唾沫。事情变化得真是非常快,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可您曾经问过我。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您问我是谁。如果您知道,又为什么要问?”
贝特冉耸耸肩,“我明知答案,但是通过提问,可以了解到更多。真的,布雷斯,不论你——说起来也包括我——对你父亲有何想法,他都是当今世上的强权人物之一,而他的次子做了几年武士,已经树立了自己的名声。伽伯特·德·伽森的次子在杰森桥和约签订之后,立刻离开了格豪特,这不是什么秘密——至少在某些圈子里不是。所以,过了一段时间,当消息传来,说鲍得城堡出现了一位格豪特武士,他的身材特别高大,一脸红色胡须,武艺又特别出众时……答案很明显吧,这不难猜。于是,我便亲自前去调查。顺便说说,我还从没有见过另一个能在那种距离下跟我堂弟箭术相当的人呢。”
真相揭开的速度越来越快,如当头一棒敲在布雷斯头上。他摇摇头,“我比不上他。而且,今晚射中维里的人,箭术也许比我们两个都厉害许多。”话说出了口,但他无法肯定自己是否真的该说。
“啊,好了。”阿芮恩·德·卡伦祖呢喃道,她的话仿佛在缓缓安抚着房间里的死寂,“终于引出话题来了。”布雷斯看看她,她嘴唇微启,双眼闪动着期待的光芒。
“我本来打算天亮再告诉公爵的,”他小心地说,“我承诺等到那个时候。”
“这样的承诺是你可以给的吗?”她的安抚如同出现时一般迅速地消失了,她又恢复了在旅店里对塔莱尔和米拉瓦公爵说话时的口吻。布雷斯当时不喜欢这种语气,现在也不喜欢。他瞪大双眼,挑战地迎向她的目光。此刻,当自己的身份暴露之后,他觉得自己跟这几个人是平等的。这是一种奇特的感觉,事后值得他细细思量。只是他怀疑,考虑这个问题不会让自己高兴起来,因为这一切感觉最终都源自他是伽伯特之子这个事实。然而这种感觉存在于他的心中,无法否认。
“您记得吧,”他平静地对卡伦祖公爵夫人说,“我本来以为贝特冉阁下今天晚上要哀悼他去世的堂弟。”
“你真体贴呀。”贝特冉说,“这就是你给出这个承诺的原因?”
“部分是。”布雷斯转头看他,“还有其他原因。”
“是什么?”
布雷斯犹豫了,这部分话题很危险。“我希望为所有人规避一个极端棘手的政治问题。至于另一个原因,是我的私人理由。”
“我可不太肯定今晚我们是否要尊重你的隐私,而且我愿意相信,不论你说的问题有多么复杂,这个房间里的每个人都有能力对政治问题做出自己的判断和反应。我认为,你最好还是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公爵的姿势和口吻一如既往地慵懒,但布雷斯跟随他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他明白,不要被这种慵懒态度蒙蔽了。
“别这么迟钝,贝特冉,我们很清楚那个人是谁。”房间里出现了第五个声音,来自壁炉前的两把椅子之一,语气自信而且相当强硬。布雷斯迅速转身,却没有看见任何人,直到说话者小心地站起身,他才终于明白过来。他阴郁地发现,其他人并不感到意外。
刚进这个房间的时候,他当然看见过这些椅子。它们宽大,垫着厚厚的软垫,椅背很直,面向炉火,并不足以藏匿一个男人。
然而,这里是亚波娜,女人是另一回事了,尤其是一位个子娇小、身材匀称的白发女士。他认识这位女士——他见过她在骑士比武赛上颁奖——塞娜·德·巴本腾,亚波娜女王。
塞娜看着公爵,“贝特冉,如果你刚才仔细倾听过,那么这就应该是另一个你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倘若如此,你就不该要求这位武士违背自己许下的禁口诺言,令他蒙羞。不论其他地方如何世风日下,我们这里不做这种事。”
她穿着一件蓝色和浅奶油色的长袍,前面有一排紧凑的珍珠纽扣。她的头发用一条金色发带绑在脑后;除了手上的两只戒指之外,她没戴其他首饰。布雷斯知道,她年轻时号称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即使是现在,他仍旧能看出她当年的风韵。她的瞳孔颜色深似黑夜,夺人心魄。
他鞠躬行礼,双脚笔直,一前一后,一只手触摸地毯。即使这不是出于本能,他受过的武士训练也要求他这样做。
她说:“关于伽伯特·德·伽森的次子去年在德陇西家族位于米那奴和法恩那的宅邸里度过了一个季度这件事,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至于跟恩伽罗·迪·法恩那的不幸死亡有关的某些谣言——我们无须深究它们——也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听说。不过,跟所有这些事件相关的那个名字——它确实会令国际事务复杂化,同样也会触发我们这位朋友的私人反应——无疑就是鲁德尔·科利兹。据可靠消息,那个人箭术出色,是一名百里挑一的刺客。你不需要——”这时,她才第一次正视布雷斯,并平静地补充道,“因违背诺言而自责,这件事,并不是你告诉我的。”
布雷斯清了清喉咙,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很刺耳。“显然,是我告诉您的。”他说。
她露出微笑,“你刚才甚至不知道我在这里。”
布雷斯发现自己居然报以微笑,“那么,我应该为此反省。我太外行、太大意了。”他吸了一口气,“王后陛下,我建议鲁德尔·科利兹今晚乘船离开,因为我打算在早晨把他的身份报告给城里的官员。”
“城里的官员?我大胆地猜测,你是指我吧。”贝特冉已经绕过长沙发,站在阿芮恩身旁。大祭司比翠姿已经好一会儿没有动过,也没有说话了。
布雷斯摇摇头,“他以为自己杀了您,我没有纠正他。”
愣了一会儿,贝特冉仰天大笑,“这么说,他会坐船离开,跑去找他的雇主要报酬了。噢,真精彩啊,布雷斯!他会尴尬很久的。”
“我也这么想。他使用西瓦仁,至少得受这点惩罚吧。不过,我以为您会同意我的想法,在这个当口逮捕科利兹家族最受宠爱的儿子,很失策。”
阿芮恩·德·卡伦祖点点头,“失策至极。如果把他拘留在这里,将会非常尴尬。”
“我也这么想。”布雷斯柔声说。不过,他在拖延时间、在逃避;有一个问题依然存在,如同陷阱一般等待着。
于是,很自然地,大祭司最后发了言,仿佛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还有什么是我们应该知道的?”她说话时,那只白猫头鹰突然起飞,展开双翅,轻轻地落在了女王肩头。布雷斯突然醒悟,女王乃是比翠姿的母亲。塞娜·德·巴本腾抬起手,温柔地摸了摸它。
他们会知道的,他很清楚,他们很快就会和全世界一起知道。他不希望他们通过那种方式得知。他的目光离开女王,移到贝特冉·德·塔莱尔身上。毕竟,他是刺杀的目标,也是布雷斯的雇主。
“还有两件事情,第一件是报酬。”他吸了一口气,“鲁德尔·科利兹杀死您的报酬是二十五万金币。”
身为塔莱尔公爵,尊贵的贝特冉,见多识广、久经世故,然而听到这个数目后,他竟也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比起早前布雷斯自己在科利兹家花园里的表现好不了多少,这让布雷斯着实满意了一下。阿芮恩·德·卡伦祖也用手捂住了嘴巴,女王在布雷斯身后,大祭司没有动,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他本来也没指望会有。
“那么,是谁呢?”贝特冉终于问道,语气里头一次流露出紧张之情,“这就是你要说的第二件事吗?”
布雷斯点点头,旧时的愤怒又在他心中燃起,如同永不枯竭的地底泉水,源源不断、无穷无尽地渗出难以忍受的痛苦。他直说了,他只能直说。
“是我父亲。”他说,“以格豪特国王的名义。”
事后,他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方才意识到,房间里接下来说出的一番话,卸下了他的心防。
“你一定非常难过。”亚波娜女王动情地说。
他们全都转头看她,她则凝视着布雷斯,一对慑人的黑瞳睁得很大,“他雇佣你的朋友来做这件事,在众多可选的刺客里?他一定非常恨你!你做了什么,竟让自己的父亲如此恨你?”
在布雷斯看来,那双眼睛里蕴含着对世人的怜悯,而此刻目光中对自己的那一份怜悯是如此显著。忽然,如同失落的故事碎片回归原位一般,他记起她的丈夫去世还不到两年,而他们两人的婚姻据说是最为罕见的真爱结合。他心念一动,转身看向塞娜的外甥女阿芮恩,她的眼睛也是深棕色,表情突然变得怅然若失。他又看看塞娜的女儿,大祭司双目失明,脸上只有强烈的专注。他隐约记得,塞娜还有一个女儿,但已经死了。那也是一个凄凉故事,是他也许应该却还未知道的故事。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以及后来参加军队、参加比赛的时候,他一直不太关注亚波娜的事。
他回过头,看着眼前的老妇人。年轻时,她的美貌名扬世界;如今,在这迟暮之年,她则拥有了另一种因悲恸和艰辛而塑造成型的风采。听完他刚才结结巴巴说出的一切之后,她首先提及的是他内心深处最私密的痛苦。了解他、就连敏锐聪慧的鲁德尔都没能看透,塞娜·德·巴本腾竟然立刻就理解了。房间里众人沉默,远处传来在狂欢节深夜盘桓的吵闹声。布雷斯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想要答案,他只是概略地回答:“有些人不喜欢被拒绝,不喜欢任何形式的拒绝。我猜,儿子的拒绝比其他人的拒绝,伤得要更深一些吧。我本来应该跟父亲一样,成为父神的神仆,然后成为科然努斯的长老。我们之间的争执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后来还发生了其他事,其中我也有错。”
“你在维护他?”她严肃地问。
布雷斯摇摇头。“不是。”他犹豫了一下,“我们家族对家人非常苛刻,我的母亲本来不会死。”
“她是在生你的时候去世的吧?”
跟亚波娜女王讨论这些事的感觉真奇特,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却又合适得出乎意料。他点点头。
她的头稍稍歪向一边,这是一个很独特的姿势,“你真的相信,她能够带来不一样的结局吗,在格豪特那样的地方?”
“我宁愿如此相信,”布雷斯说,“我们无法知道。”
“逝者,”贝特冉·德·塔莱尔低声说,“可以把人逼得很苦。”
布雷斯和女人们看着他。公爵的样子很奇怪,目光涣散,心不在焉,仿佛本来没打算说这句话,仿佛它揭示出了太多他不想流露的感情。在这个回忆不请自来的无情夜晚,布雷斯想起了另一个片段:深夜的鲍得城堡楼梯之上,一瓶塞吉纳葡萄酒来回传递,一个男人刚刚诱惑了一个两周前还不认识的女人,脸上却挂着疲倦的哀伤。
“他们还可以逼得你背弃在世的人们。”大祭司比翠姿说。她的苛刻口吻告诉布雷斯,这个话题在她和公爵之间并非第一次讨论。他提醒自己,这些人已经互相认识很久了。贝特冉撅起嘴唇。
“好一个亲切的大姐姐的意见。”他冷冷地说,“我们要再来讨论家族问题目吗?”
“都二十多年了,我会说,这是成年人的意见。”大祭司泰然自若,“告诉我,大人,如果今晚那支箭要了你的命,谁将继承你的领地?如果格豪特的艾德玛决定领军南下,而我们还笼罩在米拉瓦和塔莱尔的憎恨之中,你说,我们会比他们强大还是软弱?说说你的意见吧。请原谅,”她讽刺地补充,“我询问的是今日的世界大事,而不是要你表演二十年前的甜蜜情歌。”
“够了!”塞娜·德·巴本腾厉声道,“请停止吧!不然你们两个会让我觉得,自己活得太久了!”
打圆场的是阿芮恩。“确实够了。”她一边轻声说,一边拿起酒杯呷了一口,又不慌不忙地放下,“一场古老而烦人的辩论,但现在似乎有新事物需要我们关注。首先,我们的大胡子朋友,”那双深棕色眼睛落在布雷斯身上,审视着,“你,”她直率地问,“是朋友吗?”
对这个问题他早有准备。“我是个雇佣兵,目前受塔莱尔公爵的雇佣。”这是正确答案,也是专业答案。
“这个回答不够好,”阿芮恩平静地说,“也不再正确。由于你父亲花了二十五万金币来刺杀你的雇主,恐怕你必须做出选择:是更进一步,还是退后一步。正如鲁德尔·科利兹并非普通刺客,正如他的名字和血统将造成异乎寻常的两难局面,你,也是一样。在目前的情况下更是如此。战争可能很快就要开始,而对于格豪特在杰森桥和约里放弃领土的做法意味着什么,你的理解至少和我们是一样的。伽伯特·德·伽森的儿子不可能作为普通武士留在亚波娜,正如贝特冉也不能假装是在情歌旅店喝酒、赌博的普通吟游诗人。”她声音平稳,咬字清晰,事实上,很像战场上的指挥官。
他知道她说的是实情,他的心里再度燃起古老而陈腐的怒火。又是这样,不论他躲到世界的哪个角落,不论独自一人还是与人结伴,不论隐姓埋名还是招摇着显赫名声参加战斗或者比赛,他的父亲总是会出现,阴魂不散地跟在他身边甚至抢在他前方,堵塞、封闭他的路。
布雷斯发现,自己已然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他强迫它们放松,深吸一口气,转向公爵。
“我遵守合约。”他说,“我相信您是清楚的。”
贝特冉轻轻一耸肩膀,“我当然清楚,可那几乎不重要了。国王和父神的神仆不会因为一个诗人的歌令他们尴尬而花二十五万去刺杀他。游戏变了,布雷斯,它已经超越了你、我以及我们之间私人交易的范畴。不论你是否愿意,你现在都是主要玩家之一了。”
布雷斯固执地摇头,“我是个雇佣兵。给我足够的报酬,我就会听从您的命令,不论打仗时还是和平时都一样。解雇我,我就会另找一个雇主。”
“别再说这些了,布雷斯·德·伽森。如今变成是你在假装听不懂我们的话了。”身材高挑、不留情面的比翠姿像宣判一样严厉地说道,“你是格豪特最重要男人的儿子。我们都知道,国王只是伽伯特手里的一件工具。不论你的家族内部有什么纷争,它都是那个国家最强大的贵族势力;而自从和约剥夺了北方贵族的土地之后,事情更是如此。你要站在我们面前、站在亚波娜女王的面前,宣称你和鲍得的鲁斯之间唯一的差别是你的剑术更优秀吗?这些年来,你一直在努力摆脱父亲的掌控,难道是因为你不敢反抗他?”
“不敢反抗他?”布雷斯反问道,他忽然火冒三丈,“我这辈子都在反抗他,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家外。我痛恨和约所代表的一切。我离开格豪特,就是为了离开那个不知廉耻的国家。这点,那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已经宣布了我的立场。你们还想要我怎么样?要我挟着怒火杀回去,宣布自己才是格豪特真正的国王吗?”
他愣住了。随之而来的寂静,以及两个女人和沙发旁男人脸上那专注而心领神会的表情令他窘迫、惊惶。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嘴里却是干的。他闭上眼睛,听到自己最后的那句话在脑子里回响,奇异而失真。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慢慢地转过身,心脏剧烈地跳动,仿佛刚刚跑了很远很远的路。他望向壁炉前,望向亚波娜女王站着的地方。她娇小而苗条,满头白发,风韵尤存,正一手扶着椅子,用一双慑人心魄的眼睛凝视着他,微微笑着。他看见,此刻她的笑容里,是母亲见到孩子出乎意料地通过了本来以为超出其能力的测试时,所给予的那种灿烂而溺爱的赞许。
没有人说话。仲夏的夜晚,年中的转折。在塔瓦那这个房间僵硬的寂静里,那只白色猫头鹰忽然起飞,展开宽阔的双翅,静静地滑翔到布雷斯的肩头,宛如一份超乎寻常的祝福和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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