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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风势微弱,真是幸运啊。苍白的月色落在海面,波浪轻轻拍打着小船。他们选择了一个月光照耀的夜晚。虽然这样做有风险,但靠岸的时候,他们需要看清前方情况。八根船桨尽可能悄无声息地起落,推动着他们穿过波浪,朝岛上的微弱灯光而去。
他们越来越近,危险也越来越近。
布雷斯本来只想带五个人去。经验告诉他,这种任务的成功主要依靠隐秘和速度,并非人数。可玛林·德·鲍得的家族武士们很迷信,坚持要去八个人。这样一来,如果一切顺利,回来的时候就是九个人了。九,在亚波娜这里似乎是瑞安的神圣数字,而他们现在要去的地方,正是瑞安圣岛。他们甚至还找了个前女神祭司,搞了个献祭仪式。在一众手下的严密看管下,布雷斯无可奈何地跪下来,让那个老酒鬼把干瘪的手放在自己头上,嘀咕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大概是祝福这趟行程顺利吧。
真是荒谬,布雷斯一边使劲划桨,一边回想自己被迫向这种问题屈服的情景。事实上,今晚这趟航行本身就是一件彻头彻尾的荒唐事。问题在于,不论是跟自己敬重、信任的人一起进行有意义的冒险,还是跟一群傻瓜一起执行愚蠢任务,其送命风险都是一样大的。
不过,他毕竟接受了玛林·德·鲍得阁下的雇佣,负责训练他的家族武士。这份工作符合他自己的打算:在亚波娜的头几个月里,先侍奉一个小一点的男爵,以便从容地适应这个崇拜女神的国度的风土人情,精通他们的语言。再说,他也无法否认——正如玛林敏锐地指出的——今晚的磨炼可以帮助鲍得的武士成为更加优秀的战士。
前提是,他们能活着回去。
玛林并非没有野心,也并非毫无优点。问题其实出自于——布雷斯心想——玛林的妻子苏蕾丝娜,再加上亚波娜荒谬得离谱的贵族爱情风俗。虽然对于自己的家乡格豪特,布雷斯也没有什么好听又充分的理由去特别喜欢它,可它毕竟跟这里不同。这里的文化由女性主导,这里的吟游诗人和歌手,为这个或者那个贵族的妻子哀号着情歌;在他看来,北方没有任何如此不切实际的习惯。科然努斯圣名在上,他们歌唱的对象甚至不是少女。这里的女人,似乎得等到嫁了人之后,才能成为亚波娜诗人发泄热情的合适对象。鲍得家族武士之中,最健谈的一个名叫玛佛,此人曾尝试向他解释这情形产生的原因,但布雷斯并不关心这些事,所以没有用心听。男人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需要知遣的事情太多了,他可没有时间了解这些显然是愚蠢的风俗,让各种无用的细节占据自己的大脑。
这时候,越过水面看去,岛上的灯光更近了。布雷斯听到某个坐在小船前头的武士——不用说,是鲁斯——紧张而虔诚地低声念了一句祈祷文。布雷斯在胡须底下轻蔑地扁起了嘴。本来,他是很乐意把鲁斯留在大陆上的,这个人跟废物差不多,除了靠岸之后看守小船,什么都做不了。而且,恐怕就连猫头鹰的声音,甚至一阵突然吹动树叶的夜风,都能把他吓得一身冷汗。之前,他们还在大陆岸边的时候,就是鲁斯带头说起瑞安圣岛有海怪守卫的传闻——庞大、拱背、可怕的怪兽,一颗牙就有一个人那么大。
在布雷斯看来,真正的危险来源其实相当平凡,却和海怪的牙齿一样尖锐:警惕的瑞安祭司们向一群为了自私目的而悄悄夜犯女神圣岛的渎神者射出的箭和挥舞的剑。
他们的目的非常明确:去找一个名叫伊瓦得的吟游诗人,说服他返回鲍得城堡。那个家伙,之前出于一时义愤,跑到瑞安圣岛自我流放来了。
这一切真是荒诞透顶,布雷斯又一次这样想。他摇着船桨,盐水溅入头发和胡须中,心里庆幸鲁德尔不在这里。他可以想象,他的波特赞朋友对这场闹剧会发表什么评论。他几乎能在脑海里听到鲁德尔的大笑,还有对方充满讽刺的尖刻抨击。
其实,布雷斯本人刚来的时候,就曾经在鲍得城堡的礼堂里宣称南方这种贵族仪式十分愚蠢。他知道,自己因为说了这种话,已经不太招人喜欢了。但他不在乎,反正离家之前,格豪特的人也一样不太喜欢他。
话说回来,鲍得城堡过去这个月里所发生的事情,能让一个正直人怎么想呢?来自鲁杉的伊瓦得,据说是一位水平不错的吟游诗人——布雷斯显然没有能力去比较这个人和那个人的诗歌作品——决定要在鲍得家族这座建在西南群山之间的高山城堡里住上一个季度。这一决定,以南方国度特有的方式,使得玛林·德·鲍得阁下的声誉更隆:别说水平问题,也别论居住时间长短,边远城堡的小男爵很少能得到吟游诗人的垂青;至少这一点,布雷斯还能够理解。
不过当然了,一旦在城堡住下,伊瓦得自然就得爱上苏蕾丝娜,并开始为她创作晨祷歌、情歌和暧昧民谣。这些作品——以这个南方国度特有的风俗——正是此人来到这里的目的。同时,布雷斯还敏锐地观察到,此人还有一个不太浪漫的动机:从玛林去年在鲁杉秋收节做羊毛交易得来的可观收入之中分上一杯羹。吟游诗人在作品中用一个假名来指代他的夫人——这是又一条传统规则——不过,城堡附近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在通往亚里蒙达的山隘附近,在群山之间,有一座高山城堡,里面住着一位年轻的苏蕾丝娜·德·鲍得夫人,美丽、优雅,令鲁杉的吟游诗人伊瓦得心碎。这个消息还以令人咋舌的速度传遍了亚波娜,每一个稍微有点地位的人都知道了。
玛林高兴极了,这种反应也是游戏的一部分。一个热恋着、盛赞着他妻子的吟游诗人,有助于玛林热心追求权位。
至于苏蕾丝娜,当然是兴奋得无以复加。以布雷斯的偏激眼光看来,她爱慕虚荣,人虽美丽却蠢得可以,她正是导致如今他们遭遇危机的根本原因。他敢肯定,就算这次意外没有发生,也会有下一次的。在他的家乡,也有苏蕾丝娜这样的女人,不过,她们被看守得相当严密。比如说,她们的丈夫绝不会邀请陌生人到自家城堡来明目张胆地追求她们。不论玛佛如何努力解释贵族爱情游戏的严格规则,布雷斯认定了这就叫做“引诱”。
苏蕾丝娜显然对这新来的驻堡诗人没有真诚感情——毫无疑问,这是她丈夫的定心丸——却仍然虚伪地利用男爵城堡极度有限的空间,竭尽全力勾引伊瓦得。
玛林的妻子长着一头金发,体态丰满,笑声动人,出身比丈夫高贵——这些都是健谈的玛佛告诉布雷斯的,尤其强调最后这一点,这最能激发吟游诗人的热情之火。布雷斯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事真扯淡,他毫不费劲就能猜到,尖刻的鲁德尔对此会有什么评论。
南方著名的春光降临了亚波娜,五颜六色的野花仿佛一夜之间便出现在鲍得城堡四周的牧场和山坡上。据报,通往亚里蒙达的山隘上,积雪已经消融。春天的步伐越来越快,诗人的词句也越来越炽热、越来越动情,闻风而动的歌手们纷纷拥入鲍得城堡,歌声此起彼落。厨房、牧场和礼堂里,时刻上演着爱情喜剧;不止一位武士或者城堡仆人愿意为了个人理由而感激吟游诗人和歌手所带来的情爱氛围。
不过呢,伊瓦得的身体条件显然是太糟糕了,他个子矮,牙齿黄,本来已经稀疏的头发也过早地脱落,一切都无法帮助他追求自己的爱人。但是话说回来,根据“伟大的传统”,吟游诗人应该凭借艺术修养和热情的奉献来赢得贵族夫人的垂青,而不是靠身高或者头发。
麻烦在于,苏蕾丝娜·德·鲍得似乎不太在乎什么伟大传统,或者说,至少是不在乎传统在这方面的要求。她喜欢那种类似旧时善战武士的男人。事实上,布雷斯刚来这里不久,她就设法让他明白了这一点。她先是直勾勾地把他高大健硕的身材打量了个够,然后又低下眼睛移开目光,十分造作地假装害羞。布雷斯对这种事司空见惯,所以并不吃惊,也不上钩。他拿着玛林的俸禄,至于这种事情,他有自己的原则。
可是随后的春天里,来自鲁杉的伊瓦得所遵循的原则,又是另外一套了。简单来说,这位小个子吟游诗人,某天晚上跟武士们一起喝米拉瓦红葡萄酒,灌下了数量可观的纯葡萄酒之后,他终于决定,要把自己热情如火的诗句转化为适当的求爱行动。
当天傍晚,有一位歌手动情地演唱了一首伊瓦得的作品。在这首歌的鼓动下,伊瓦得于深夜离开自己的卧室,在漆黑寂静的走廊和楼梯间跌跌撞撞地摸到了苏蕾丝娜的门前。对于所有关心此事的人来说,真是不幸呀,房门碰巧没有上锁:年轻、健康、高大而且急着想要继承人的玛林刚刚离开妻子,回到附近自己的卧室。
满脑子煽情诗歌、烂醉如泥的诗人走进漆黑的卧室,摸索着来到华盖大床前。那个女人——他整个春天都忙着把她捧成亚波娜最红的女人——此刻就躺在床上,满足地熟睡着。于是他对准她的嘴唇,印上一个爱情之吻。
这次意外之后,关于苏蕾丝娜本来应该如何反应,人们有许许多多的想法。爱之宫廷现任主人阿芮恩·德·卡伦祖——前一任主人是现在的亚波娜女王,也就是她的姨妈——宣布要在今年晚些时间安排一次会议,以规范这个问题。现在嘛……布雷斯在城堡里里外外遇到的每一个男女,都有各自的一套看法。而布雷斯自己觉得,这种意外完全是可以预料的,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当事人苏蕾丝娜的反应——相当自然,或者也可以说相当不幸,这取决于观察者的角度——是尖叫。她从交欢之后的美梦中惊醒,看清入侵自己卧室的人之后,便开始大声咒骂这个呆在当场的愚蠢崇拜者,说他是个粗野、肮脏的农夫,应该当众挨鞭子以示惩戒。她的声音响亮得半个城堡都能听见。
于是,伊瓦得那过度敏感的灵魂受伤到了极点。他的反应就是,赶在天亮之前离开鲍得城堡,直接跑到最近的女神神殿,进行献祭,接受祝福,然后跑到海边,乘船上了瑞安圣岛,避开忘恩负义、刻薄无情的女人们,离开浪费他慷慨艺术天赋的城堡,隐退了。
他安全地躲在岛上,远离世间可怕的风暴和纷争,开始创作歌颂女神的圣歌,还有一些十分诙谐的针对苏蕾丝娜·德·鲍得的讽刺诗,以此安慰自己。当然,他没有用真名——规则毕竟是规则——可他如今使用的名字,跟他之前赞美她修长优雅的身材、蕴涵欲火的眼睛时所使用的名字一样,亚波娜没有一个人看不出来。玛林非常郁闷地告诉布雷斯,连塔瓦那的学生也唱起那些歌来了,而且还加入了他们自己改编的歌词,事情变得愈来愈离谱。
过了几个星期,玛林·德·鲍得阁下——他的妻子愈发成为被取笑的对象,他的城堡快要变成无礼粗俗的代名词,他寄往圣岛安抚伊瓦得的信件石沉大海——决定采取一些非常手段。
要是让布雷斯来决定,他可能会安排宰了那个诗人。玛林·德·鲍得再怎么渺小,也是个男爵,而在布雷斯眼里·鲁杉的伊瓦得只不过是个四处游荡的食客罢了。在格豪特,这样的纷争,即使是发生在两个同等地位的男人之间,也是不可想象的。不过,当然了,这里是女人掌权的亚波娜,吟游诗人拥有在其他任何国家都绝对无法想到的社会地位。
玛林对布雷斯和一众武士下达的命令,是趁着夜色,悄悄渡过海洋,登陆圣岛,把伊瓦得带回来。虽然布雷斯对玛林还算尊敬,也相信对方宁愿亲自动手,但是,男爵当然不能领队了,他需要与这次渎神行动保持一点距离。万一失败,他就能撇清关系,说是他的武士瞒着他,没有得到他的同意,自行策划了这次行动;然后,自己赶紧到瑞安神殿做出适当的悔改姿态。一切都安排得格外妥当,布雷斯心想,事实是,鲍得家族当季的武士指挥官正好是个来自格豪特的雇佣兵,根本不崇拜瑞安的,所以,做出这样的渎神行为来也是可以理解的。布雷斯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这个念头,他其实也并不在意;这只不过是世间某个特定阶层处理事务的方式,对于这些手段,他岂止是略懂啊。
再说苏蕾丝娜,对于自己出自本能的尖叫和一时爆发所引起的后果,她也既担忧又害怕。她积极向邻近城堡的贵妇们学习,那些女人在如何对付诗人这个问题上的经验相当丰富。她们一个接一个地来访,指点她在伊瓦得回来之后应该怎么做。
前提是,布雷斯和武士们能够上岛,顺利找到他,而他也决定回来;还有,鲁斯噩梦里的什么海怪决定不在他们的小船跟前冒出头来,在苍白的月色下,如泰山压顶般把他们拖进漆黑的水底淹死。
“朝那些松树划。”名叫赫南的武士低声指示。他坐在小船前方,负责领航。他回过头,朝宽阔的肩膀后瞥了一眼。圣岛的影子若隐若现。“科然努斯在上,从现在开始保持安静!”
“鲁斯,”布雷斯轻声补充,“从现在开始,直到我们回到大陆为止,如果我听到你发出一点声音,我就割破你的喉咙,把你丢出船外。”
鲁斯相当响亮地咽了咽口水。布雷斯决定这次放过他。他无法理解,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成为科然努斯教会的圣战士。这个家伙的箭射得够准,剑耍得可以,马术也不错,然而,即使是在亚波娜,这些人也应该懂得,要成为父神的武士,除了这些技能之外,还有其他要求的吧?难道他们没有标准可言了吗?在这个堕落、退化的世界,再也没有尊严存在了?
他又回头看了看。他们已经划得相当近了。圣岛的西部长满了松树,这里距离北边的沙滩、三座灯光闪烁的神殿和居民区都很远。赫南曾经来过一次——他没有解释原因,布雷斯也没有追问——据他说,想在北边沙滩悄悄登陆是绝无可能的。瑞安的神仆会守卫他们的圣岛,在以前,神仆们担忧的可不止是一小船来找诗人的武士那么简单。
他们打算找个困难一点的地方登岸,所以便选择了松树林的边缘。这里没有沙滩,只有岩石悬崖和海中礁石。他们带了绳子。每个武士,就连鲁斯,都知道如何在岩石表面攀爬。鲍得城堡坐落于亚波娜西南的高山野地之中,那里的男人对悬崖峭壁并不陌生。
然而,大海却是另一回事了。八个人里,只有赫南和布雷斯能对付水里的情景。现下赫南肩负重任,要带领众人穿过隐藏在阴影中的锋利岩石,尽量靠近岸边,以便登陆。私底下,布雷斯跟他说过,如果只能够找到垂直崖面,那他们的机会就跟没有差不多了。至少,在半夜里,要保持绝对安静,还要带着个诗人原路返回,成功的机会很小。再说——
“收桨!”他低声命令。同时,身边的玛佛也龇着牙说了同样的话。八个人立刻把船桨从水里抽出,一动不动地僵坐着。小船悄无声息地朝圣岛漂去。声音又响起来了,很近。为了隐藏行踪,布雷斯把身体压得很低,但是他睁大双眼,借着月色在黑夜里寻找发出声音的船只。
它出现了。星空下,一艘孤零零的黑色帆船,就着圣岛四周的海浪滑行。小船上的八个男人屏住了呼吸。他们的位置非常靠近岩石岸边——事实上,近得危险——他们也正位于那艘帆船的巡航路线内侧。光线如此昏暗,加上圣岛的黑影衬托,如果有人朝他们这个方向看过来,肯定是什么都看不见;再说,布雷斯知道,守卫们一般会朝外侧张望。现在小帆船从他们旁边滑了过去,月色之下,它在风里穿行,显得如此美丽。布雷斯活动了一下握住船桨的手指。
“赞美女神!”坐在船头赫南身边的鲁斯条件反射地嘀咕了一句。
布雷斯一边咒骂自己没有把这个家伙的座位安排在自己旁边,一边回头愤怒地瞪了一眼,正好看见赫南的手弹起来,钳住鲁斯的手臂,想阻止他。可惜已经太迟。
“哎呀!”鲁斯叫了一声。在海面上,一个非常宁静的夜晚里,这声音可不小。
布雷斯闭上双眼。紧张的沉默持续了片刻,然后:
“谁在那里!瑞安圣名在上,表明你们的身份!”一个严厉的男音从帆船上传来。
布雷斯看到,另一艘船开始掉转船头。他的大脑飞速运转。他们眼前有两个选择:他们可以撤退,拼命划桨,希望借着海面上的黑暗甩掉守卫。没有人会知道他们是谁……不过,这里距离大陆太远,追逐起来,靠八个男人划桨的小船很难胜过帆船。而且,布雷斯知道,那艘帆船很快就会唤来同伴。
反正他也厌恶任何形式的撤退。
“我们是渔民,大人!”他用尖锐的声音颤抖着喊道,“只有我和我的兄弟们,在这儿拖网,想捞些灯鱼。我们游荡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真是非常抱歉。”
他压低嗓门,轻声喝令:“拿三条绳子,垂到船外侧,快点!握住它们,装出捕鱼的样子。赫南,你跟我下水。”他一边说话,一边动手解剑脱靴。赫南二话不说立刻照做。
“女神的圣岛是禁止擅自靠近的,你们的所作所为将受到瑞安的诅咒。”越过水面传来的深沉男音语气不善,而且颇为傲慢。那艘船还在掉头,很快就会朝他们冲过来了。
“我们不可以杀人。”布雷斯身边的玛佛焦虑地轻语道。
“我知道。”布雷斯轻声回答,“照我说的做。给他们捐点税。赫南,我们走。”
说完,他把脚伸出低矮的船舷,静悄悄地从侧面滑出小船。另一边的赫南也一样。两人同时下了水。海水冷得刺骨,因为现在是夜晚,而且时值早春。
“真的,大人,我兄弟说的是实话,我们无意冒犯。”玛佛怀着歉意的声音穿透黑暗,“我们愿意捐出一部分渔获,献给神圣瑞安的圣洁仆人。”
另一艘船沉默了,仿佛有人正在衡量突如其来的诱惑。这样的反应倒是出乎布雷斯的意料。在他右方,赫南的黑脑袋朝他点点头。他摆摆头,两个人便静静地朝对方船只游去。
“你们是傻瓜吗?”帆船上传来第二个声音,是个女声,冰冷如同海水,“你们以为在女神的海域里,可以用几条鱼来弥补越界行为?”
布雷斯扮了个苦相。女神的女祭司向来比男祭司苛刻;尽管他在亚波娜的时间还不长,也已经知晓这一点。他听到敲击打火石的声音,片刻之后,帆船上头亮起了灯。他不由得在心里诅咒起来。一圈橙色光芒落在水面上,不算很明亮。他一边祈祷船上的六个武士会低头藏脸,一边示意赫南靠过来一些。然后,他一边静静地踩着水,一边把嘴凑到赫南耳边,轻声把不得已采取的行动计划告诉他。
男祭司罗澈高举油灯,察看着前方的黑夜。玛丽特控制着他们的帆船。虽然有盈月的苍白光辉和灯光,但还是很难看清楚。他们正在靠近的小船,确实是岸上渔民常用的那种。他还可以看见船舷外侧的拖网轮廓。不过,这次遭遇仍然有点怪异。比如说,小船上的人似乎太多了点。他至少数到五个。这么多人坐在船里,渔获要放在哪儿呢?罗澈是在海边长大的,对于拉拖网捞灯鱼十分熟悉。他自己也喜欢——而且不是普通地喜欢——这种多汁、稀有的美味。这也是刚才他厚着脸皮想接受对方捐献的原因。玛丽特是山里人,没有这种弱点——有时候他甚至疑惑,玛丽特到底有没有弱点。下个星期,他们俩一起巡航的责任就会结束,对此他不太难过;不过,他也不能说,自己对于他们不得不在床上共度的三个夜晚感到遗憾。他想知道,她是否会因此怀上他的孩子,也想知道他们两人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对方的船只看起来真的挺像一艘渔船。划船的人太多,可能是因为他们对于如此接近圣岛的冒险做法感到害怕。罗澈知道,这种事很多。瑞安圣岛周围的深水海域是著名的灯鱼产地之一。他有时候觉得——他也明白这种想法很危险很叛逆——岛上及四周水域的鱼类和动物作为女神化身为猎人时的神圣猎物,禁止俗世男女以任何方式捕猎,真是一件可惜的事。
亚波娜的渔民偶尔屈服于这种珍饯美味的诱惑,时不时地就跑到离圣岛近一点点的地方来,这真的不能全怪他们。他心想,自己敢不敢秉着瑞安的慈悲精神,向玛丽特说出这个想法呢。他准备试试。他猜得出,这位石头一样又冷又硬的山里女子会怎么说。不过呢,话说回来,在那几个夜晚,她可没有这么强硬,激情之下她的缠绵热烈令人吃惊。不论她现在会如何回应自己的建议,他想,那三个晚上都是值得的。
然而事实上,这时候玛丽特突然厉声说出的却是:“罗澈,他们不是渔民。那些只是绳子,不是渔网!我们必须——”
可惜,罗澈只听到这么多。当他迅速向前探身、想把小船看得更清楚时,他觉得自己被拖出了帆船,油灯从手中飞脱,落在海面上,发出“咝咝”声,熄灭了。
他想大叫,可是身体撞击水面的力道把他肺里的空气都震没了。接下来,当他挣扎着吸气时,又被一波海浪打下去,喝了满满一口盐水。他开始呕吐、咳嗽。身后伸来一只手,犹如铁钳一般把他夹住,托在海面上。罗澈咳嗽、吸气、又咳嗽,终于把肺里的水都清了出去。
他正常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仿佛这个动作是对方一直在耐心等待的信号似的——他的脑侧立刻挨了一记刀柄,让他一时忘却了海水的冰冷、月色的美丽。
就在黑暗降临之前,确实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自己没有听见一点玛丽特的声音。
布雷斯在赫南的帮助下,把失去意识的男祭司拖回帆船上。有那么一会儿,他担心赫南出于紧张或者错误,把那女人给打死了。等他费劲地爬进船后,方才放下心来。女祭司的太阳穴肿起鸡蛋大小的一块,会持续个几天吧。不过,赫南做得很好。他抽空赞赏地捏了捏赫南的肩膀;身为领袖,这样的表态很重要。在这个问题上,他有点经验——领导者和追随者的角色,他都扮演过。
帆船里面很整洁,装备完善,有很多绳子,有可以在夜间御寒的毛毯,还有食物——男祭司长得胖乎乎的,所以有食物并不出奇。他把男祭司身上湿透的衬衣脱下,把他用毛毯包起来,然后他们俩协力把两个祭司都绑好,嘴巴堵上,但也留了点空隙,以免弄伤他们,然后操纵帆船驶回自己的小船。
“玛佛,”布雷斯低声说,“你指挥小船跟我们走。我们去找个上岸的地方。鲁斯,如果你愿意,可以赶在我对付你之前,现在就自杀,也许还死得痛快些。”他满意地听到鲁斯沮丧地呻吟起来。那家伙相信了他的话。坐在布雷斯身边的赫南酸溜溜地冷笑一声。布雷斯有点惊讶地发现,自己心里油然升起一种曾经熟悉的感觉,一种和另一个男人一同执行危险任务时互相协作、互相尊敬的感觉。
危险,是的。到了这时,他们对瑞安信徒做出这种事之后,危险更加明确了。然而,今晚的行动说到底完全是桩蠢事——关于这个问题,布雷斯的意见不会因为他们干净利落地处理了第一个障碍而改变。现在他全身湿透,哆嗦着搓手臂,努力想使自己暖和起来,同时闷闷不乐地意识到,尽管他不乐意,但是他很享受刚才的时刻。
执行困难任务时,似乎常常会有这种情况:战胜了一次危机之后,往往比较容易得到机会、运气或者说父神科然努斯——其中之一或者全部——的眷顾。几分钟之后,赫南咕哝了一声,不过这次的语调里透着满意。一秒钟之后,布雷斯便看到原因了:先前赫南带着他们,与岸边保持着极限距离,朝西边滑行,现在,一个位于岩石之间的小入口出现在眼前。布雷斯看见一座低矮的悬崖,悬崖上几片树冠被高挂的月亮涂成银色,树下有一片略略倾斜的平地。在不能通过沙滩上岸的情况下,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登陆点。悬崖凹入的地方可以给这两艘船提供遮蔽。至于那块平地,他们爬惯了鲍得城堡附近那些耸立在橄榄树上方的陡峭的山羊小道,要爬上去不是难事。
赫南领着两艘船,小心翼翼地驶进小湾。随后他麻利地收起船帆,准备下锚。小船那边,玛佛不用吩咐,就将一条绳子盘在肩头,跳上最近的礁石,矫捷地沿着低矮的崖面爬上了平地,他把绳子一端系在一棵松树上,另一端丢下悬崖给他们。这里有两个好战士,布雷斯心想。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到这个国家之后,从来没真正去评估玛林·德·鲍得的这帮武士。他在内心里承认,玛林至少有一句话是对的:一个人的勇气,只有用危险的任务才能试出来。
赫南已经下好锚,转向布雷斯,挑起一边眉毛,询问地看着他。布雷斯低头看了一眼船里两个被绑的祭司。两个人都神志不清,这种状态应该还会持续一段时间。“把他们留在这里,”他说,“他们不会有事。”
小船那边的人已经开始沿着玛佛的绳子向平地爬去。看见最后一个武士也上去之后,赫南小心地从船里跨出去,踩在一块滑溜溜的礁石上,再走到另一块礁石上,伸手抓住绳子,轻松地爬上悬崖。布雷斯跟在他身后。绳子被盐水浸湿了,扎得他手掌生疼。
这块平地是他离开大陆之后,第一次稳稳踩上的坚实土地。他的感觉很奇怪:脚下的大地仿佛在颤动。布雷斯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们正站在瑞安圣岛上,而且未执行过正当的献祭仪式。不过,其他人似乎没有反应。片刻之后,他自嘲地咧嘴笑了:科然努斯圣名在上,他可是格豪特人——北方人可不崇拜瑞安。这时候认同整个晚上都在折磨鲁斯的迷信,可不是恰当的时机。
年轻的格里瑟一言不发地递上靴子和剑,希尔斯也把赫南的靴子和剑递过去。布雷斯靠在树上,穿好靴子,把剑别回腰带,同时飞快地思考。等他抬起头时,眼前是七个神经紧绷的战士,看着他,等待命令。他露出一个从容的微笑。
“鲁斯,我决定暂时留你狗命,让你继续给世界制造麻烦,”他轻声说,“你跟凡纳留在这里,看守两条船。如果下面那两个人露出任何醒转迹象,就要立刻让他们再次失去知觉。不过呢,如果你们要下去打晕他们,记住把脸藏好。如果我们足够幸运,事后没有人会被认出来。听懂了没有?”
看样子他们是明白了。鲁斯听到这个任务时松了一口气,那样子很滑稽;凡纳的脸色,在月色下看来,是在勉强掩饰失望之情——如果他因为无法参与下一步任务而感到遗憾,这是个好现象。可不论是多么简单的任务,布雷斯都不能让鲁斯单独执行。他转身背对他们两人。
“赫南,我想你进入神殿建筑群之后,可以找出宾客楼的所在吧?”红发的赫南轻轻点了点头。“那么,你带路,”布雷斯说,“我跟在你后面,玛佛殿后。我们单列前进。万不得已不要说话。需要报警时,以互相触碰代替言语。明白没有?”
“问一个问题:到了那里之后,我们怎么找伊瓦得?”玛佛低声问,“那一片建筑肯定住了很多人。”
“是的。”赫南嘀咕。
布雷斯自己也担心过同样的问题。不过,他只耸了耸肩;不能让手下知道自己的担忧所在。“我猜,他会住在比较大的楼里。我们往那种地方去找好了。”他忽然咧嘴一笑,“然后玛佛就能走进去,用一个亲吻把他唤醒。”大家都笑了。身后的鲁斯响亮地“咯咯”了两声,但是赶在布雷斯转身之前他就控制住了自己。
欢笑减缓了紧张情绪。待笑声平息后,布雷斯望向赫南。毋庸再多说,赫南转过身,走进了女神圣岛的森林。布雷斯跟上,听见其他人依次跟在自己后面。他没有回头。
森林里非常黑暗,周围尽是各种各样的声响:吹动树叶的风声,小动物的啾鸣,上方枝头夜鸟起飞的凌乱拍翅声……松树和橡树遮蔽了月亮,偶尔才泄漏一缕倾斜的苍白银光,落在他们所走的路上,有一种奇异的美感;一旦走出月光照耀之处,四周又显得更加漆黑。布雷斯检查了一下插在鞘里的剑。如果有敌人选择在此刻发动袭击,这地方将会是个展不开手脚的狭窄战场。他不知道瑞安圣岛是否有老虎、豹子之类的猛兽出没,但他难以安心。
赫南在树根和低矮的树枝之前蜿蜒前进,最终走上了一条大致东西向的林间小径。布雷斯的呼吸平稳了一点。这个地方,有一种令他惊异的存在感。这并不是说他迷信,不过,在这座森林里他有一种感觉,比山猫和野猪更令他不安,更使他巴不得想要离开。事实上,他发现整个圣岛都带给他这种感觉:越快离开,就越高兴。就在这时,某种鸟类——几乎可以肯定是猫头鹰或者山鸡——在他头顶上方的树枝降落,翅膀扑腾,发出一阵轻轻的沙沙声。换了鲁斯,布雷斯心想,肯定会吓出一身冷汗。他不愿抬头去看,而是跟随赫南的身影继续往前走,朝东边的神殿而去。在那里,瑞安作为猎人、母亲、情人和新娘,以及最终在黑夜月色里收容死者的死神接受崇拜。即使是对自己,布雷斯也拒绝承认心底的不安。如果我们运气够好,他冷冷地想,那家伙也许会在屋外对着月亮唱歌呢。
巧得很,这正是伊瓦得现在在做的事。其实,吟游诗人很少演唱自己写的歌;音乐表演在人们眼里比创作要低级。在各种乐器的伴奏下放声歌唱,那是歌手才会做的事。可在瑞安圣岛这里,暂时没有歌手,而伊瓦得向来觉得,写词作曲的时候把歌唱出来,对于修改很有帮助。就算是自己的细嗓门也凑合了,再者,他喜欢在夜晚搞创作。
布雷斯一行人离开漆黑的森林,走进月色里,朝圣堂区域靠近。他们可以看见遥远的灯光,同时听见了伊瓦得的声音。布雷斯吸了一口气,察看着位于神殿建筑群南部的宾客楼。处于建筑群内侧的男女祭司住处环绕着高大的木栅栏,但外侧的宾客楼没有任何阻隔。木栅栏里面似乎也没有配备任何守卫,或者说,至少他看不见。银色的光辉洒在神殿的三个穹顶上,铺下一层柔和的白色微光。他们不用接近神殿,就在女神领地南部的边缘,距离他们不远之处,有一个花园。园子里,棕榈树随着轻柔的海风摇摆,玫瑰、银莲花和薰衣草的香气朝他们飘来。一起飘来的,还有歌声:
伟大、聪慧的女神啊,
发自我内心的呼唤在您慈爱的神殿里得到眷顾和庇护。
您是大海的泡沫,
您是林间的树丛,
您是空中那永恒的月亮……
短暂的沉思之后,歌声继续:
您是空中高悬的月亮……
再次安静地沉思片刻之后,伊瓦得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您是天上的月亮和星辰,
您是沐浴在月色中的大海泡沫、林间树丛。
布雷斯看见赫南脸上挂着讽刺的表情,他耸耸肩。“玛林要他回去,”他嘀咕,“别看我。”赫南咧嘴笑了。
布雷斯从赫南身边走过,在树林边缘的阴影掩护下,朝花园潜去。那个尖细的声音还在尝试同一段落的各种变化。布雷斯不知道,瑞安的神仆和其他客人是否介意这种骚扰睡眠的夜半歌声;他同样不知道,这样的情景是否每夜都在重复。根据他对伊瓦得的了解,他怀疑事情多半如此。
他们来到树林的尽头,在他们和花园的树篱及棕榈树之间,只有披着银光的草地,从木栅栏那边可以看到这里。布雷斯俯身到地上。忽然间,他清晰地回想起自己上次做这个动作时的情景。那是在波特赞,和鲁德尔一起。那次,他们杀死了恩伽罗·迪·法恩那。回忆出乎意料地袭来,令他不安。
此时此地,他要为一个亚波娜的小男爵,把一个耍脾气的任性诗人逮回去,好让男爵的夫人亲吻这个家伙稀稀拉拉的眉毛——父神才知道还会有其他什么事——告诉他,自己在床上遭到他非礼的时候居然尖叫起来,她有多么多么的抱歉。
身在此地,远离波特赞,远离格豪特,远离男人真正应该忙碌的事务。事实上,布雷斯几乎厌恶着自己家乡格豪特的一切,对于他遇到过的波特赞贵族,他最多只信任其中的五六个。但坦白地说,这两件事实并不能改变眼前的现实。
“希尔斯和格里瑟——等在这里,”他回过头,朝最年轻的两名武士轻声下令,“我们用不着六个人。如果有麻烦,就学山鸡叫。我们能听见。玛佛,我已经跟你交代过该怎么跟他说了。老实说,你去说比我去说要好。到了花园之后,我会给你发信号,你进去试试,不论结果如何,我们差不多已搞定这事了。”
他没有等待玛佛的回应。到了这个地步,任何有点分寸的人都必须跟他一样,知道该怎么做。在布雷斯看来,如果说这次任务有任何合理之处,那就是,他开始了解自己一直在训练的七个亚波娜武士。
他没有回头,开始用肘子和膝盖在潮湿冰凉的草地上匍匐前进,朝着进入花园的栅栏缺口爬去。伊瓦得还在里面唱歌——现在唱的是星星和白浪了。
他对这个人、对自己、对这件差事的本质感到懊恼。在这种心情的驱使下,他差点非常外行地直接撞上一个女祭司的后背。那个女祭司就站在入口附近,半边身子遮挡在旁边的棕榈树里。布雷斯不知道她是那个诗人的守卫还是歌迷。此刻不是分辨这种差异的时候:这女人只要发出一点声音,就能要了他们所有人的命。
幸运的是,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不远处那个忙于吟唱的诗人。布雷斯看见,花园里有个池塘,靠近他这一侧的池边有张石凳,伊瓦得就坐在上面,背朝着他,正在与自己、静止的池水或者任何诗人喜欢的对象亲密交流。
布雷斯不屑使用诡计。他猛地跳起来,从背后抓住那个女人,一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她深吸一口气想要尖叫,但布雷斯立刻收紧了捏住她嘴巴和喉咙的手。他们不能杀人,他也讨厌任何不必要的杀戮。凭着从波特赞刺客那里学会的潜行本领,他悄无声息地控制着拼命挣扎的女人,直到她沉沉地瘫软在自己身上。他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装死可是古已有之的诡计。不过,这女祭司并没有使诈,她软绵绵地靠在布雷斯手臂上。她的身材高大,脸相却出乎意料地年轻。看她的样子,布雷斯觉得她不是个守卫。他不知道这女人是怎么溜出神殿的;这种信息也许有一天会用得着呢。
当然,这倒不是说,他计划短期内再回到这里来。最好永远别来了。
他小心地把女祭司放在棕榈树下,摆摆头,示意玛佛进来。赫南和苏里尔无声地上前,躲在影子里,把那个女人绑起来。
您是光荣、聪慧的瑞安,
凡人谦卑地行走在您伟大的光辉庇护之下,
寻找着甜美的安慰——
“谁在那里?”伊瓦得没有转身,语气更像是恼怒而非戒备,“你们难道不知道,在我创作的时候,不可以来打扰我?”
“我们确实知道,大人。”玛佛平静地回答道,走到他身边。
在树丛的掩护下,布雷斯挪得更近了。听到这个明摆着是奉承的敬称之后,他皱了皱眉头。伊瓦得并不比玛佛更有资格得到这样的称呼。不过,玛林向这位口齿最伶俐的武士下达指令时,要求相当明确。
“你是谁?”伊瓦得厉声质问,并迅速转身瞪着月色下的玛佛。布雷斯又靠近了一点,压低身子,尝试潜到石凳另一头。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他自有主意。
“我是鲍得城堡的玛佛,大人。我带来玛林阁下的一条口信。”
“我认得你,”伊瓦得傲慢地说,“你竟敢这样跑来,扰乱我的思路和艺术创作?”至于对女神的不敬呀、侵犯呀、侮辱呀,他只字不提,枉他刚才还在对她赞美个不停呢。布雷斯一边讽刺地想,一边躲进一座小雕像后面。
“对于你的男爵和他那位无礼的夫人,我无话可说,我也没有心情去听他们任何老套的口信。”伊瓦得的口气像个贵族。
“我冒着危险,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玛佛劝道,“而且,玛林·德·鲍得的口信十分诚恳,也不是很长。您可否赏脸一听,大人?”
“赏脸?”伊瓦得恼怒地提高嗓门,“那座城堡的人有什么资格要脸?我给他们的恩惠是他们永远都当不起的。不论玛林自认如何高贵,我在那里居住、在那里创作,给足他面子了。”他的声音大得有点危险,“他能在全亚波娜、在全世界的注目之下得到今时今日的地位,全是我的功劳。然而,作为回报,作为对这一切的回报——”
“作为对这一切的回报,出于我无法理解的原因,他希望你能回去陪他。”布雷斯一边说一边迅速走出来。他听够了。
伊瓦得睁大双眼回头看他,一边想站起来。布雷斯的匕首刀柄霎时发动了今夜的第二次出击,以精准的力度砸在了吟游诗人的秃脑壳上。玛佛快步上前接住倒下的伊瓦得。
“我无法向你们形容,”布雷斯咬牙切齿地对走过来的赫南和苏里尔说,“我是多么乐意打晕他。”
赫南呵呵笑道:“我们猜得出来。怎么弄了这么久?”
布雷斯朝三人咧嘴微笑,“怎么?要我打搅玛佛的重要时刻吗?我真的很想听他的演说呀。”
“那我回去的路上朗诵给你听好了,”玛佛酸溜溜地说,“连所有的‘大人’都一个不漏。”
“放过我们吧。”赫南简短地说。他弯下腰,毫不费力就把小个子吟游诗人扛在了肩上。
布雷斯微笑着,带头往回走,悄无声息地朝花园南边的出口而去,避开圣堂的灯光,小心翼翼地绕着圈子,回到树林遮蔽之中。他边走边想,虽然这里到处是吟游诗人和歌手,而且由女人统治,但如果连一个小男爵的武士都如此能干——只有一个鲜明的例外——那么回到大陆之后,他得要认真地重新评估亚波娜这个国家的男人。
而那个鲜明的例外,毫无疑问,正在经历这辈子最倒霉的一个夜晚。
首先,是那些噪音。即使在树林边上,森林里的各种夜间声音仍然不断地传进鲁斯竖起的双耳中,触发了一波接一波的恐慌浪潮,仿佛永无止境。
其次,是那个凡纳。或者更准确地说,不是凡纳,而是凡纳的离开。跟鲁斯一起负责守卫的凡纳,老是故意把拍档丢下,自己沿绳子爬下悬崖去检查帆船里的两个祭司;又或者跑进森林去,听听其他人回来没有、听听有没有其他不太吉利的动静。这两件事都会导致他长时间离开鲁斯,扔下鲁斯独自应付各种声音、平地上或者树林边的可疑阴影,无依无靠。
真的,鲁斯对自己说——他甘愿为此在任何女神神殿里发誓——他真的不是个懦夫。可是他知道,今夜之后,所有人都会认为他是。他不是啊!假如这里是鲍得城堡附近的峭壁,哪怕雷电交加,但只要前方是偷走男爵绵羊的小偷,他绝对会拼命追赶。他会在岩石之间,脚步稳捷、身手灵活地追上贼人。交起手来,他的箭术和剑术一点都不逊色。他做过这样的事,就在去年夏天,跟格里瑟和赫南在一起的时候。那天晚上,在黑暗中,他一箭射死了一个敌人,而且,最后是他领着其他人爬下险峻的斜坡,带着绵羊,回到安全地方。
看样子,他们都不记得那件事了,或者说今夜之后,他们再也懒得跟其他人说起了……但自然,前提是,他们能够活过今晚;前提是,他们能够离开圣岛;前提是——
那是什么?
鲁斯旋过身,心脏狂跳,如同被大浪拦腰打中的小船。是凡纳。他又一次查看过树林,正在往平地这边返回呢。阴影中,凡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鲁斯知道,他们不可以说话。他发现,他们自己强行造就的沉默几乎与夜间森林的噪音一样令人紧张。
啊,那些不仅仅是噪音,此时也不仅仅是夜晚。那些是瑞安圣岛的神圣声音,而他们八个人的到来,没有举行过恰当的献祭仪式,没有获得许可——只有一个醉醺醺的前祭司胡乱说了几句祷文;再有,他们甚至还没有上岛,就对两位真正献身女神的祭司使用了暴力。
鲁斯的问题非常简单:他是个衷心信奉女神的人。他的祖母虔诚、迷信,崇拜瑞安、科然努斯以及各种各样的住家精灵和季节精灵,还懂得一点点魔法和民间咒语,刚好够让被自己养大的孙子成为此类迷信的无可救药的受害者。当初接任务的时候,要不是太担心自己会在玛林、其他武士以及玛林请来率领并训练他们的那个北方雇佣兵——那家伙高大能干又冷酷——面前丢脸,他肯定会找个借口退出的。
此刻他郁闷地想,自己真应该退出。不论退出会产生什么状况,都比不上今晚的任务之后将会遭遇的蔑视和嘲笑。谁能想到,那么简单的一句感谢神圣瑞安的虔诚祷告,会给一个人带来这么多麻烦?一个在高山长大的人,又怎会知道声音——低声念出的祷告——在海面上竟会传那么远、远得离谱?赫南那大螯般的手把他钳得好痛。赫南是众武士之中最年长的,高大的身材几乎与那大胡子北方人相仿,他的手指犹如铁爪。赫南应该知道轻重才对啊,鲁斯心想。对于今夜这如此不公平的事态发展,他满腔怒火,竭力想理清头绪。
他又一次往旁边惊跳起来,绊到了脚,差点摔倒。他忙乱地伸手拔剑,然后才看清走到身边的人是凡纳。他想把拔剑的动作转化成细心的警觉反应,可惜效果甚微。凡纳面无表情地示意鲁斯把头靠过去。
“我要再下去看看他们。”凡纳的话果然不出鲁斯的预料。他要疯了。“记住,需要我的时候,学山鸡叫。我也会这样做。”鲁斯一言不发,竭力不让自己露出可怜的哀求表情,点了点头。
凡纳灵巧地从平地边缘跳下,抓住绳子,滑下悬崖。鲁斯看着那绳子抽动了片刻便松弛下来,说明凡纳已经到达底部。他走到玛佛绑绳子的那棵树旁,跪下来,熟练地查看了一下绳结。很好,鲁斯判定,它还撑得住。
他站起来,后退一步,撞到了什么东西。
他心脏一紧,跳转身去。眼前的情景令他血管里的所有血液都凝结了。他嘟起嘴唇,想吹哨子,模仿山鸡的叫声。
没有声音。他的嘴唇干燥如枯骨、沙尘和死亡。他张嘴想叫,又猛地合上。因为,一把匕首提起来,搁在了他的喉咙上。匕首上镶嵌着珠宝,刀刃弯曲,很长。
平地上的身影,穿着深红色和银色的丝绸长袍,仿佛要去举行仪式。他们至少有八个人,多数是女性,但也有两个男人。不过,举着新月匕首指着他喉咙的是个女人。虽然她戴着面具,但从袍子里的玲珑身材可以看出这是个女人。他们全都戴着面具,每一张面具都是食肉动物或雀鸟。野狼和山猫、猫头鹰和老鹰,还有一只银色羽毛的山鸡,金色的眼睛在月色下闪闪发亮。
“来。”拿匕首指着鲁斯的女祭司说。她的声音冰冷而遥远,如同夜间的女神之声——位领地遭到侵犯的狩猎女神。鲁斯看见,她戴的是狼面具;他还发现,她的手套末端是狼爪形状。“你们真的以为,自己不会被发现、不会被察觉?”她说。
不是的,鲁斯狂乱地想,不是的,我从没想过我们会成功,我肯定我们会被逮到。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说话的能力似乎已经离弃了他,沉默如同大石般压在他胸前。鲁斯恐惧地感觉到,那把匕首近乎亲热地摩娑着自己的喉咙。他的大脑开始麻木。女祭司用一只爪子招招手,鲁斯的脚便仿佛自己拥有了意志,拖着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夜色里的瑞安森林。他一边走,一边发现,四周都是女神女祭司的气息,她们戴着宛如众多猎物的面具,穿着红色与银色的柔软长袍,在漆黑的树木之间出没。希望如同苍白的月亮,消失在树林之外。
回到森林之后,布雷斯又一次感觉到那种透过靴底传来的颤动感,仿佛圣岛的大地拥有真实的脉搏、跳动的心脏。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而另一方面,随时可能有人发现少了个女祭司,然后在花园里找到她。所以,他们加快了脚步。布雷斯退到了赫南身后,让背着晕厥诗人的赫南,凭着在黑暗树林里也不会出错的方向感,再次带路。
他们离开林间小路,又一次朝着北边行进,在稠密的树木之间蜿蜒前行。小树枝和落叶在他们的脚下轻轻作响。这里没有月色,不过他们的眼睛也已经适应了黑暗,而且他们走过这条路了。布雷斯认出了一棵扭曲的古老橡树。在这片松树和雪松混合的林子里,它格外显眼。
不一会儿,他们走出树林,回到了平地。月亮高挂在空中,玛佛的绳子仍然绑在树上,通往下面的逃生之路。
但是,凡纳和鲁斯都不见了。
布雷斯的脉搏突突乱跳,第一感觉是出大麻烦了。他快步走到平地边缘,往下看去。
帆船连同绑在里面的两个祭司都不见了。他们自己的小船还在,凡纳躺在里面。
布雷斯身边的玛佛狠狠地诅咒了一句,迅速沿绳而下,跳上礁石,跳进小船,弯腰查看躺在里面的凡纳。
他抬起头,“他没事。有呼吸,但失去了知觉。我看不出有任何外伤。”他的语气里透着惊异,也首次流露出真正的担忧。
布雷斯站直身子,环顾平地,寻找鲁斯。其他武士紧紧地靠在一起,面孔朝外。他们已经拔出了剑。这里没有声音。布雷斯发现,连森林似乎都安静了下来。他身上开始冒鸡皮疙瘩。
他做了个决定。
“赫南,把人放进船里。你们全都下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此地不宜久留。我去附近察看一下,如果找不到什么线索,我们就必须离开。”他抬眼飞快地看了看月亮,估计着此刻的时间,“把小船的锚收起来,给我一点时间察看。如果你们听见我学山鸡叫,立刻拼命划桨离开,不要等我。至于其他情况,你们看着办吧。”
有那么一会儿,赫南似乎想抗议,但最后没说什么。他把鲁杉的伊瓦得扛在肩上,像扛一麻袋稻谷一样,沿着绳子爬下去。其他武士随后跟上。布雷斯不等他们全部下去,便抽出剑,独自走向平地另一端的树林。沿来路返回?危险的感觉如同一把悬在他头顶的匕首。
他几乎立刻就闻到了一种气味。不是山猫或者熊,不是狐狸、獾或野猪。他闻到的,是一种飘忽的香气。在他们刚才所走方向的西边,味道最浓。
布雷斯跪下来,在近乎全黑之中,察看着森林地面。要是鲁德尔在这里就好了,他心想。他的理由有很多,其中之一是,据他所知,他那位朋友是最厉害的夜间追踪高手。
但不需要什么高手也能看出,就在不久之前,有一群人刚走过这个地方,而且其成员就算不是全部,也应该大部分是女性。布雷斯低声诅咒了一句,站起来,看着眼前的黑暗,不确定该怎么做。他痛恨丢下同伴,就跟痛恨死亡一样。然而,很显然,此时前方的树林某处,有很多男女祭司。他刚才跟赫南说的是“一点时间”。如果继续去找鲁斯,会否令其他人身陷险境?
布雷斯深吸一口气,又一次意识到森林地面的脉动。他知道自己在害怕,到了这个地步,只有彻头彻尾的傻瓜才不会害怕。尽管如此,对于格豪特的布雷斯来说,事物都有一个最根本的原则:不能不做任何尝试就丢下同伴。于是,布雷斯朝着黑暗迈开步伐,开始跟踪夜色里那若隐若现的香气。
“值得表扬。”一个声音几乎立刻在他跟前响起。布雷斯倒吸一口凉气,提剑横在身前,看着前方的黑暗。“值得表扬,但愚蠢至极。”那声音有一种沉静的权威感,“回去。你无法找到你的同伴。今天晚上,如果你再往前走,等待你的就只有死亡。”
树叶沙沙声。
布雷斯看见前面空地里,有一个高挑的女人身影。她左右身侧的树木仿佛是她的侍从,光线非常昏暗,远远地无法看清她的脸,但她言语中那种自信的命令口吻,已经阴沉地透露了鲁斯的遭遇。不过,她没有碰布雷斯,也没有跳出来发动袭击,而且,小船里的凡纳也没有受伤。
“如果我没把他救出来就离开,我会为自己感到羞耻。”布雷斯一边说,一边继续尝试看清眼前女人的相貌。
她笑了。“羞耻。”她嘲笑般地重复,“不要傻过头了,北方人。你真以为,如果没有我们的准许,你今晚的行动能够成功?你拒绝承认自己对这片森林的感觉?你真的相信,你的行动没人知道、没人看见?”
布雷斯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横在身前的剑忽然显得那么荒谬。他缓缓地放下了剑。
“这是为什么?”他问,“为什么?”
她又笑了,笑声低沉,“想知道我的理由吗,北方人?你能理解身处圣岛上的女神吗?”
我的理由。
“这么说,你就是大祭司了。”他动了动脚,仍然能感觉到大地的脉动。她没有回答。他又咽了口唾沫,“我只想知道我的人在哪里,以及你为什么要带走他。”
“一个换一个。”她平静地说,“你们,你们所有人,都没有向这个地方献祭。你们来带走一个人。我们出于自己的理由,同意了。但是瑞安要求代价。永远都要有代价。记住这一点,北方人。只要你留在亚波娜,就要把这一点作为真理记住。”
瑞安要求代价。鲁斯。可怜、惊恐、笨拙的鲁斯。布雷斯瞪着黑暗,希望能看清这个女人;他绞尽脑汁,寻找着某种可能把失去的伙伴救回来的说辞。
然后,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般——仿佛她和森林对他的想法了然于胸——女人抬起了一只手。转眼间,一支火把在她的手中霍然亮起,照亮了他们所处的这片林间小空地。他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她敲打火石。
但他确实又听见了她的笑声。眼前这位女子拥有高挑傲气的身段、精致高贵的五官,但布雷斯发现,她没有眼珠!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她是个瞎子。她的肩膀上站着一只白色猫头鹰——一只怪胎,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布雷斯。
布雷斯收剑回鞘。他其实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但他突然想到,对于自己此刻踏进的领域,他几乎毫无准备就闯了进来。她露出微笑。
“做得好,”瑞安大祭司柔声说,“我很高兴看到,你不是傻瓜。”
“看到?”布雷斯反问,但他立刻就后悔了。
她没有介意。那只巨大的猫头鹰一动不动。“我的眼睛是代价;而我得到的回报,则远远超越它们的价值。没有它们,我仍然可以非常清楚地看见你,格豪特的布雷斯。需要光的人是你,不是我。我知道你的肋骨上有一道弯曲的刀疤。我知道你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包括此时的颜色和出生时的颜色。我知道你的母亲在你出生的那个冬夜离你而去。我知道你的心脏如何跳动,也知道你来亚波娜的理由,还知道你以前去过哪里。我知道你的血脉、你的历史、你的痛苦、你的所有斗争、你的爱情还有你上一次鱼水之欢是什么时候。”
她在吹牛,布雷斯心乱如麻。所有神棍神婆都会做这种事,包括家乡的科然努斯教士。他们都想靠这种神秘伎俩来掌握主导权。
“那就说最后一件事吧,”尽管身处圣岛,他仍然壮着胆子哑着嗓子挑战她,“跟我说说最后一件事。”
她毫不迟疑:“三个月前。跟你哥哥的妻子。在你们家族的古老城堡。深夜。你自己的床铺。你在黎明之前就离开了,来到了瑞安的领地。”
布雷斯听到自己发出了一个怪异的声音,像被人揍了一拳似的。他无法控制自己,突然觉得一阵眩晕,血液从脑袋里退去,仿佛在逃避刚刚听到的准确无情的话语。
“要我继续吗?”她边问边轻轻地微笑,举起照明火把让他看见自己。她的话里有一种新的语调,一种享受着手中力量的无情快感,“你不爱她。你对哥哥和父亲只有恨。你恨母亲撇下你。你也许还有点恨自己。你还要再听吗?现在,我是不是该像秋收节上的老太婆一样,为你预测未来呢?”
她其实并不老。虽然鬓角花白,但她身材高挑,面容俊美。她知道的事情,本来是没有活人会知道的。
“不!”布雷斯勉强挤出话来,“不要说!”
他害怕她会笑,他害怕听到那嘲讽的声音。然而,她沉默了,周围的森林也跟着沉默下来,就连那支火把——布雷斯这时候才察觉——也沉默地燃烧着。猫头鹰忽然张开翅膀像是想起飞,但接着只是再次在她肩头安顿下来。
“你走吧。”瑞安大祭司温和地说,“我们准许你带走你们想要的人。带他离开吧。”
布雷斯明白,自己应该立刻转身走开,应该照她的话去做。这里,有一种远远超越他理解能力的力量在操纵一切。然而,他来的时候,带来七个人。
“鲁斯,”他顽强地问,“你们会怎么对他?”
他听到一种奇怪的啸声,然后意识到,这是那只鸟发出的声音。大祭司说:“他的心脏会被活活剖出来,吃掉。”她声音平淡,毫无感情,“他的身体会被丢进一只古老的大缸炖煮,他会被剥皮剔骨,他的肉会被切成碎块,用于占卜。”
恐惧和恶心让布雷斯五脏翻腾、汗毛倒竖。他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然后,他听见她哈哈大笑,笑声中有一种真心的愉悦,一种年轻的、小女孩般的顽皮。
“真没想到,”大祭司道,“你居然真的相信了。”她摇摇头,“你以为我们有多野蛮?你带走一个活人,我们就从你这里要回一个活人。他会成为献身瑞安的仆人,在女神的圣岛上侍奉她,以补偿他自己和你们侵犯圣地的行为。反正这个人也更像祭司,不像武士,我想你也同意这一点吧。正如我刚才所说的,北方人:你们是得到准许才能成功的。如果我们决定反对,我向你保证,你会得到另一种结果。”
轻松感如同溪水般流过他全身,布雷斯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冲动,想向这个女人、向这个在自己家乡并不被推崇的女神的化身下跪。
他忍住了。
“谢谢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而笨拙。
“不客气。”她的口吻近乎随意,接着她顿了顿,仿佛在掂量什么。她肩膀上的猫头鹰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布雷斯,不要高估我们的力量,高估今晚发生的事。”
他吃惊地眨眨眼,“什么意思?”
“你现在站在我们力量的核心之地,圣岛上。而离这里或者离另一个位于湖里的圣岛越远,我们的力量就越弱。瑞安没有极限,但她的凡间仆人有,我有。而女神是不能强求的。”
她编织出一张力量与魔法的神秘面纱,现在却又把它揭开,在让他看到面纱之后。而且,她刚才叫了他的名字。
“为什么,”他疑惑地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她的微笑近乎哀伤,“我猜,这是我的家族遗传吧。我父亲愿意冒险相信他人。我似乎继承了他的这个特点。今晚之后,不用多久,我和你,也许就需要互相帮助了。”
布雷斯一边竭力理解这一切,一边提出自己唯一能想到的一个问题,“他,你的父亲,是谁?”
她摇摇头,又一次被他逗乐了,“北方人,你想在亚波娜出人头地,就得磨去你的棱角,增强你的好奇心。我认为,对你来说,这条路也许还长得很呢。你没来之前就应该知道,瑞安圣岛的大祭司是谁。我是比翠姿·德·巴本腾,我父亲是吉博,亚波娜国王。我母亲是塞娜,如今统治亚波娜的女王。我是他们唯一一个在世的孩子。”
连番冲击之下,布雷斯真的觉得自己要晕倒了。小船,他想,大陆。他急切需要离开这个地方。
“走吧。”她说,仿佛再次看透了他的想法。她非常轻微地抬了抬手,火把瞬间熄灭,黑暗突然包围了布雷斯。他听见她用最开始时的语气——那种高高在上的女祭司语气——说道:“最后还有一句话,格豪特的布雷斯,你要记住:愤怒和憎恨容易到达极限。瑞安虽然要求一切都要有代价,但是别忘了,爱也属于她,是她最古老的化身之一。”
布雷斯转过身,在黑夜暗影中,绊到了一条树根,踉跄了几步。走出树林时,他觉得月色简直是恩赐。他走过平地,居然还记得把玛佛的绳子解开缠在自己肩上。他在石面上找到支撑点,攀着岩石爬下悬崖,来到海边。小船还在,距离岸边已有一段距离,等待着。在高挂的苍白月亮照耀下,他们看见他了。布雷斯本想游泳出去,几乎期待着海水带来的第二次冰冷冲击。不过,他们划船回来了,所以他在岸上等待。他们来到岩石边上,玛佛和格里瑟帮助布雷斯跨进小船。鲁杉的伊瓦得仍然没有知觉地瘫在小船后面。凡纳坐在船头,看起来尚有点头晕。对此,布雷斯并不意外。
大家都望向布雷斯。“他们要留下鲁斯,”他简单地说,“一个换一个。不过,他们不会伤害他。回到大陆之后,我再跟你们解释。科然努斯圣名在上,我们走吧。我非常需要喝上一杯,路还远着呢。”
他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解开身上的绳子。玛佛走过来,再次坐在他身边。他们拿起船桨,没有再说一句话,默默地把船退出赫南发现的小湾,掉转船头。天还没亮,大海风平浪静。他们朝着大陆、朝着亚波娜稳稳而去。
过了不久,距离大陆还有很长距离时,蓝月的月牙冒出东边海面,与坐落在西边海面的银月遥遥相映,改变了天空、水面以及身后圣岛上岩石树木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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